第 41 章   试探

    柔顺长发简单束在脑后。

    围裙的系带,将本就纤细的腰身掐得更加显眼。

    扶着门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眼中盛满了沈汀寒温柔而又恬雅的身影,水润的杏眸里全是星星。

    好喜欢。

    这是她的姐姐。

    第二天的早自习临时改成了班会,地理课代表空手而归,早读铃声一响,所有同学交完作业后,两手空空等在座位上,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老师板着脸走进教室,笔记本电脑往讲台上一拍。

    “昨天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我今天想来跟大家聊聊,尤其是班里的男同学们。都把手上的事情停了!”

    大家放下手中的事情,抬头看向班主任,夏有角落里的沈汀寒低下头。

    “有男生拿女生生理期的卫生用品开玩笑,还起了肢体冲突,索性没有人受伤。”

    一句话,令全班所有同学都看向沈觉夏和高逸兴,他们都知道这话指的是昨天的哪件事。

    “生理期是一个非常私密的话题,也是一个女生非常敏感的事情,作为男生应该尊重女生的隐私,不应该拿这个开玩笑或者取笑她们。”

    然后就是长达半个小时的长篇大论,目光时不时落在高逸兴身上,意味深长,带着其他同学也不住看他。

    沈觉夏目光游离,灰蓝色的眸很空,好像在看老师,又好像没看任何人。

    她经常露出这样的神情。

    最后,李老师不忘补充一句:“不尊重女生的话,以后上了社会,就没女生会喜欢你了。”

    这话掀起一阵嘻嘻的笑声,高逸兴憋红脸,默默切一声,抖着腿移开目光。

    下课后,可能是嫌丢人,高逸兴黑着脸冲出教室,几个好兄弟追都追不上。

    孙芝芝看向右边的刘茜:“怎么突然开班会了?”

    沈觉夏也很奇怪。

    她不知道班主任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可能是他们闹的动静太大了,再口口相传进了李老师的耳朵。

    “开班会不比小测快乐多了?”刘茜笑眯眯。

    “小测都印好了,”杨可摘下眼镜,擦擦镜片,“不早上做就得当作业。”

    刘茜得知噩耗,立刻变脸:“不是吧,那还不如不开。”

    姚清妍眼睛滴溜溜转一圈,拍拍身边的马悠悠。正贴双眼皮贴的马悠悠看向她,使了个眼色。

    姚清妍提高声音:“对了,大土豆是怎么知道的?”

    空气应声安静。

    教室前方的同学偷偷看向最后一排。

    刘茜不假思索:“肯定有人告诉她的呗。”其实她也没多想,只是说出内心的猜测。

    “谁啊?”孔文龙傻乎乎问。

    钟小小啧啧嘴:“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说罢向转校生的的方向瞥一眼。

    孔文龙恍然大悟,重重叹口气:“至于么?”

    杨可插进来:“管他谁告诉的,你们男生能不能积点德,少开黄腔。”

    “那怎么就黄腔了?”孔文龙不服。

    关一哲抱着地理小测进教室,随口混进来一句:“就是,至于吗?”

    杨可瞪向他:“干嘛?”

    看到她不善的神色,关一哲懵了:“所以你们在说啥?”

    “……”

    沈觉夏表面上预习功课,其实每句话都听到了。

    “最烦打小报告的人了。”邓庭轩阴阳怪气,还特意向沈觉夏的方向挪了挪。

    沈觉夏看都没看他一眼,嫌浪费目光。反正心里没鬼,随恶意揣测人自扰去。

    四眼仔抽一张地理小测,回座前,朝沈觉夏的方向瞪了一眼。他比沈觉夏矮半个头,只有在安全距离时才敢给脸色。

    整个教室里弥漫着怪异的气氛。

    他们这个年纪,无论事情正确与否,都最烦和老师关系好的“班狗”了。

    沈汀寒坐在班级最右的角落,盯着大家的议论,好几次欲言又止。

    沈觉夏的余光捕捉到了她的表情。

    这个人,又想说什么?

    终于,沈汀寒开口了。

    “老师说得不对吗?拿生理期开玩笑,本身就是很低俗很冒犯的事。”

    孔文龙连连点头,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和班长大人套近乎。

    “对,对!”

    四眼仔连忙提笔做小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就是!”杨可叉腰,抬头挺胸护到沈汀寒旁边,“班班,昨天数学最后一题怎么做?”

    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沈觉夏差点笑出来,前排的男生看到她憋笑的表情,脸上厌恶的讶异更甚。

    没人能明白这人为什么能开心的起来。

    尤其是这样一个永远板着脸的人。

    *

    放学后,沈觉夏照常留在教室。

    自从体会到错峰离校的甜头,她就一直很寒才回家,只是要注意别乱走给值日生添麻烦。

    反正无论过几个月,其他人的眼睛还是跟长在了她身上一样。

    反正乱七八糟的房间不适合学习,家里有个懒散的爸爸也不适合学习。

    窗外的光线刚刚好,太阳刚刚西下,投到纸页上令疲惫了一天的眼睛十分舒服。

    今天的值日生是杨可和郑文君,她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组合起来有种奇妙的质感。

    沈汀寒也留了下来。

    通常她走得很早,甚至在最后一堂课结束前就收拾好书包准备妥当,今天不知怎的,破天荒留在了教室。

    “如果给你们添麻烦了跟我说,我去外面写。”沈汀寒特意嘱咐了两位值日生一句。

    杨可和郑文君当然没有意见,她们反倒很高兴班长能留下来陪她们。

    郑文君擦黑板,身材高大的她手臂一抬就能擦到顶;杨可拖地,动作很灵活,拖把左拐右拐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

    “班班,甲基绿和那什么红能干什么来着?”杨可随时随地发挥着学习委员的风范。

    沈汀寒正在奋笔疾书,被打断时也不恼,抬起头耐心道:“两种试剂对DNA和RNA的亲和力不同,甲基绿能使DNA变绿,吡罗红能让RNA变红,可以显示它们在细胞中的分布。”

    “那双缩脲是干啥的来着?”杨可每移动一次拖把,就抛出一个问题,活像游戏里设置了固定行为逻辑的NPC。

    “检测蛋白质的。”沈汀寒也一一回答。

    听着她们聊天,沈觉夏又复习了一遍课上的东西,她十分理解为什么杨可她们一天天总找沈汀寒问题,谁能比沈汀寒更耐心,讲得更清楚呢。

    “我靠,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放学了还聊这些。”郑文君有了意见。

    杨可笑道:“你可以不听嘛。”

    不知不觉中,值日的时间过得飞快,夕阳染成金色,没开灯的教室陷入昏黄的回忆。

    郑文君最先离开教室,她要找八班的发小一起回家。

    杨可则背好书包,眼巴巴盯着沈汀寒。

    沈汀寒也收拾好了,正要走向杨可时,停下了脚步。她转过头来,看向仍低头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沈觉夏。

    “要一起走吗?”

    沈觉夏盯着纸上的瞬时功率公式发呆,尚没反应过来有人在问自己。

    “沈觉夏?”沈汀寒缩小了一下呼唤范围。

    站在门口等待的杨可眯起眼睛,一脸不可理解。

    沈觉夏吓了一跳,她已经好久没听到别人叫自己了,尤其是全名。

    “怎、怎么了?”

    沈汀寒问:“要一起走吗?”

    沈觉夏愣住,这个问题她同样也好久没听到过了,刚想答应不辜负别人的好意,就看到了远处虎视眈眈的杨可。

    “一起”指的是她们三个人吧,沈觉夏内心又打起了退堂鼓,自从上学期第一次吓到杨可,她和杨可间就一直围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体育老师按下秒表,盯着上面的数字若有所思:“4分23。”

    沈觉夏蹲坐在地上,头晕目眩,比起生理痛苦更令她不适的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最后一名的滋味。上学期期末考试,她都不是全班最后一名。

    “哈哈哈,怎么都没及格。”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生,沈觉夏听不出声音的主人。

    另一个声音嗤嗤笑:“也不知道一开始在拽什么。”

    “知道吗,一开始她还问我‘800米很难吗’,以为是王者,结果是青铜。”

    ……

    沈觉夏头晕耳鸣,动弹不得,当然也没办法回击。尽管三月中的风带点凉意,太阳直射脸颊,全身都在发烫。

    她不擅长有表情变化。

    在别人看来,她只是坐在地上,托着半边脸紧皱眉头思考人生。阳光从头顶投下,她深邃的灰蓝眼睛陷入阴影,更没人能看出其中的情绪了。

    没人能看出她的痛苦,她也很高兴别人看不出,不然一定会有人抓住这痛苦进一步搓深伤口。

    这时,一片人影挡住了太阳。

    沈觉夏强撑着抬起头,看到沈汀寒在面前缓缓蹲下,将两人的高度拉平,伸出手。

    “干什么?”沈觉夏大脑一团浆糊。

    沈汀寒柔声道:“扶你起来。”声音很轻很轻,除了她们两人没人能听见。

    沈觉夏按住地,挣扎片刻无果后,只得握住沈汀寒的手。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沈汀寒的手,那次被塞饭团时也没碰到过,冰凉滑嫩,明明刚剧烈运动完,掌心也感受不到一丝汗水。

    沈汀寒胳膊的力量顺指根传来,沈觉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了起来。

    沈觉夏吃惊,没想到这看似瘦弱的人力气竟这么大。

    “谢谢。”

    “不用谢。”沈汀寒从表情到声音都毫无波澜。

    沈汀寒还未放下裤脚,沈觉夏无意中又扫到小腿的肌肉线条,刚才的神力好像又有了一丝解答。

    就在这十几秒的过程中,班上围来了六七个人,有带着敬仰与含情脉脉看沈汀寒的,也有带着嘲讽与无奈议论沈觉夏的。

    沈觉夏休息过来了点,听觉恢复了,捕捉到了顺微风刮来的不善之言。

    沈汀寒眉尖微微蹙起,直直看向沈觉夏的眼睛:“不吃饭容易低血糖,下次中午吃点,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沈觉夏十分不解,刚想说她吃过午饭了,但紧接着反应过来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默默点点头。

    耳边嘲笑的声音弱了。

    她知道,沈汀寒在为她找借口。

    沈汀寒提高音量:“就算没胃口也要吃,有一次我也不舒服,没吃饭就来跑步,差点晕在跑道上。”

    沈觉夏不知道该回什么,鼻子莫名其妙一酸。

    杨可立刻抓住机会,矮小又灵活的身影凑到亲爱的班长大人旁:“这次终于超过你了!”

    “你真厉害,我最后实在跑不动了,”沈汀寒认可道,“我真的不擅长耐力跑。”

    杨可晃晃下巴一脸享受,仿佛刚才的话化作温暖的大手,摸了她的头似的。

    郑文君哀嚎得很夸张:“跳远2米39,是人吗大魔王,我本来觉得满分线设置得可变态了。”

    沈汀寒笑笑没说话。

    阳光好烫。

    烫得人浮躁。

    沈觉夏看到那笑容,熟悉的讨厌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也不想讨厌,却一直控制不住讨厌。

    “你的吐槽每次都好多余,”刘茜默默飘过,“请列举出大魔王没满分的项目。”

    “……”

    “……”

    “……”

    很快沉默一片。

    舌根仍在隐隐作痛,四肢发软,整个人都像泡在无力的梦境中。

    沈觉夏感觉更弱小了。

    *

    得知体育需要补测的那天正好下雨,窗外细雨朦胧,一片雾中什么也看不清。

    沈觉夏从办公室一步一步低头挪出,校服贴着皮肤,凉飕飕的。

    今天她才得知,她不光是800米没及格,仰卧起坐也没有;三项里两项都不及格,是当之无愧的、最实在的不及格。

    一想到沈汀寒,丑陋更无所遁形。沈汀寒什么都好,体育也是满分;而自己什么都不好,连朋友都几乎交不到。

    回到教室,沈觉夏照常抓住每分每秒补习,拿出最薄弱的生物提纲,一个个背名词和概念。

    尽管在学习,她还是很难集中注意力,耳边不住吸纳郑文君爽朗的笑声、姚清妍尖锐的议论、男生打闹与桌子的撞击声。

    右前方,两个女生的低语尤其抓耳。

    “哎,你有那个吗?”

    “什么?”

    “哎呀,就是那个护垫……”

    “我没带。”

    喧闹的环境中,越安静的声音反而越引人注意。

    沈觉夏抬头循声音看去。

    马悠悠在四处借卫生巾,倒霉的是,班里的女生们大多离生理期还远,马悠悠换了三个人问都没能成功借到。

    “我靠你们怎么都没有。”

    “去小卖部买呗,”刘茜不以为然,“要不就先用卫生纸垫垫。”

    沈觉夏拉开书包侧兜,掏出一根日用型卫生棉条,她这几天刚好是生理期。

    她不想多管闲事,可谁让她听到了,又刚好有可以帮忙的东西呢。

    “马悠悠,给。”沈觉夏向她的方向递过去。

    听到这个基本不理人的陌生声音,马悠悠立刻愣住,整张脸表情都变了。

    刘茜也满脸不可思议,挑了挑眉。

    马悠悠看到那长条状物体后,瞳孔地震:“啊?”那表情很明显在说,我来姨妈了,要的是卫生巾啊!

    沈觉夏皱眉:“怎么了?”

    马悠悠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什么?”

    “Tampon……”沈觉夏顿了顿,努力在大脑中搜索相应词汇,“卫生棉条。”

    马悠悠下巴僵硬:“这、这个怎么用啊?”

    周围又聚过来两三个女生,一起盯着沈觉夏手中的卫生棉条看。

    是了,沈觉夏想起来了,好像中国这边一般不用棉条,厕所垃圾桶里见不到,超市也很少见到。

    沈觉夏落落大方,拿起棉条模拟:“撕开包装后,捏出这里,然后按导管一推,推到里面。”

    “别说了……”马悠悠红了脸。

    “血不会流出来和空气接触,也更卫生,而且阴_道后三分之一出没有神经,完全感受不到,你可以试试。”沈觉夏诚恳建议道。

    围观的女生们开始窃窃私语。

    马悠悠的脸瞬间红透,像是听到什么魔咒一般,低头匆匆跑开,一副要哭的样子和小姐妹们告状。

    “她多管闲事,我又没问她。”

    “谁会想把那玩意塞身体里啊,变态吧。”姚清妍又逮着说坏话的机会了,洋洋得意。

    穆羽澜同意:“她一直不太正常。”

    ……

    更多的女生则是好奇,目光都被握着的那根奇怪之物黏住了。

    沈觉夏垂下眼,默默收起棉条。

    安利失败。

    然而放进书包前一秒,右边传来一个声音:“用这个很爽吧?”

    沈觉夏收回手,将棉条拍到桌子上,瞪向说话的人。

    是男生体委高逸兴。

    “拿卫生用品开黄色玩笑?”沈觉夏攥紧拳头。

    她现在大概理解了,为什么班里女生们拿卫生巾都要偷偷拿,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高逸兴仍不知悔改:“不是开玩笑啊,处女不能用这个吧,怎么塞得进去呢。”

    沈汀寒本一直坐在角落里看书,听到这边的对话,她放下了书。

    沈觉夏的心情已经不足以用恶心来形容了,一种深恶痛绝的唾弃涌到嘴边。

    她从座位上站起,向前走两步:“是不是处女跟你有什么关系?这词从你嘴里出来都沾上屎了。”

    “你说话好难听,至于吗?”高逸兴挑衅。

    沈觉夏很后悔以前还认为高逸兴是班上最帅的男生,虽然“帅”形容的只是外貌,可如此肮脏的灵魂连“丑”都不配。

    “臭傻逼你家里没女的了是吗?”沈觉夏嘭一声猛拍桌子,也不控制音量了,“拿这个插_你尿道里我都嫌脏!”

    她第一次用中文骂了脏话。

    她很少说脏话,更不会用中文说脏话;但除了脏话,她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语言,来表达现在的心情。

    高逸兴是男生体委,又高又壮,比沈觉夏不仅高半头还宽半个身体。听到这话,他怒目圆睁像头牛,向沈觉夏身前逼去。

    “你丫的再说一遍。”

    沈觉夏明明比多数男生都要高,可在他庞大的身躯面前,显得很薄很薄。

    四眼仔虽然跟沈觉夏不对付,可看到壮得跟头熊般的体委发怒,只能安抚:“兴哥息怒,别跟女生一般见识……”

    沈觉夏无所畏惧地抬起头,眼睛直直回瞪对方:“你听力有问题是吗,骂你都听不懂?”

    眉压眼的她瞪起人来,气场也足以骇人。

    “你!”高逸兴挥起拳头。

    啪!

    沈觉夏闭上眼低头,再睁开眼,那个拳头竟被一本厚厚的练习册挡住了。

    围观的同学们倒吸一口冷气。

    那本练习册正正好好挡在沈觉夏的脸前,精准地替她抗住那一拳,还留有缓冲的余地。

    高逸兴抽回拳头,指关节擦红了。

    沈汀寒的目光剑一样戳向他,一字一顿:“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一拳下去,可能会直接把她的眼睛打瞎。”

    通常面无表情的她,眉尖和嘴角都在颤。

    高逸兴冷静了些许,一言不发低下头。

    沈觉夏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怒火与感谢交织碰撞,一起卡在她的嗓子里,让她动弹不得,她头一次看沈汀寒生气,那威慑力是其他人根本不能比拟的。

    怒火最可怕的形式,便是来自一个永远温柔的人。

    沈汀寒冷冷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沈觉夏。沈觉夏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冷冰冰的目光,没想到,与那双和平日无异、会笑的桃花眼对视了。

    “可以借我一根吗?”阴天的教室里,沈汀寒的脸格外苍白,笑意与疲惫也格外清晰。

    沈觉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充满困惑地与她对视着。

    围观的女生们纷纷瞪大眼睛。

    沈汀寒很认真:“我想试一试。”

    “哦,好。”沈觉夏立刻俯下身,从桌上拿起了那根棉条,交到沈汀寒手中。

    指尖第二次碰到了沈汀寒的手心,还是那样冰凉,还是那样细腻。

    “谢谢。”沈汀寒微笑,一眨眼的功夫就离开了教室,留下半个班的人发呆。

    没有人看到,沈汀寒出门后在饮水机旁拐了个弯,走向了楼梯口的英语办公室。

    沈觉夏抱歉地笑笑:“我再留一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杨可也松了口气。

    沈汀寒犹豫后问:“等你一下?”

    沈觉夏忙道:“别!”光是听到等这个字,她已经压力山大了。

    “走吧走吧!”听到坚决否定的答案,杨可倒很开心,拽住沈汀寒的袖子。

    “好,拜拜。”

    沈汀寒和杨可的身影消失在了教室门外。

    沈觉夏在座位上等待,等到走廊外最后一丝脚步的回音消失,扒到窗边望向外面,确定再也看不到后,才慢吞吞收拾起东西。

    长夜将至,微热入凉,她走出寂静的校园,这才有了后悔的感觉。

    她浪费了一个好机会。

    她从来没见过沈汀寒主动邀请别人一起,可自己还拒绝了,真是不知好歹。

    沈觉夏抬头,眼睛从眼窝的阴影中解放出来,灰蓝色的瞳仁映着光闪着涟漪。

    为什么?

    所有人都喜欢沈汀寒,杨可明明就在门口等她,她没有理由发出那个邀请。

    除非……

    她可怜我。

    沈觉夏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豁然开朗的同时,眼眶又酸又胀。

    她明白了。

    包括那本挡在脸前的练习册,也仅仅是出于正义与怜悯。

    沈觉夏越想越委屈,她不想哭,于是戴上耳机,用音乐打断思绪。

    至少今天天气不错,不是吗?

    “下楼了怎么不说话?”好笑地瞥了沈觉夏一眼,沈汀寒试图反手解开围裙,可惜却总是差了些。

    沈觉夏把手机举到身前,指尖微动,在后台迅速切换APP——谢天谢地,平台给她推送的第一条内容就是沙雕视频。

    悄咪咪地舒了口气,沈觉夏调转手机屏幕,大大方方地递到沈汀寒面前,“就是这只猫,哈哈哈,姐姐你看,它居然会翻跟斗呢~”

    真是见了鬼了!

    明明已经给自己提前找好退路,可是为什么…见到姐姐的时候反而更心虚了。

    皱眉,瞥了眼屏幕上那只胖乎乎的银渐层,沈汀寒还想继续追问。

    鸦黑的睫羽不停颤动。

    警惕的兔子卫兵,始终都在观察沈汀寒的表情。

    见她想要开口说话,沈觉夏收回手机,率先出声:“姐姐,其实我也有准备礼物要送给你呢,想不想看看?”

    第 42 章   衬衫

    微风吹动纱帘,飘飘荡荡。

    刺目的阳光将卧室分为明与暗的两个极端,两人分别站在黑与白之中,泾渭分明。

    深陷于黑暗之中。

    沈汀寒的眸色有些晦暗不明。

    阳光将发梢染得金黄,沈觉夏抿紧嘴唇,眼神专注地看着沈汀寒,安静等待她的回答。

    隔着一米的距离。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在沈觉夏略带祈求的目光之下,沈汀寒垂眸,让心间的那抹怀疑悄悄溜走,“小夏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姐姐跟我来,礼物在衣帽间。”握紧手机,沈觉夏脚尖换了个方向,转身向衣帽间走去。

    她们班每个月换一次座位,每个人都会向左移一列。

    沈觉夏和姚清妍分隔到教室对角,最后一根稻草压垮骆驼,她们离得更远,也就更没理由说话了。

    没人主动跟她说话,也当然没人邀请她一起吃饭,独来独往更清净也更自在。

    所有人都在看她,可就是没人跟她说话。

    在走廊里去接水时,耳朵会捕捉到了两个零碎的词汇,沈觉夏不明白,也不关心。

    有一次,她在教室门外,恰巧听到了姚清妍和姐妹们议论的声音,刻薄又充满威慑力。

    “谁跟她说话谁就是跟我作对。”

    “她就是看不起我们,觉得自己有英国皇家血统可高贵了呢。”

    “知道吗,她住永德三期!”

    “啊?我还以为那里住的都是孤寡老人,那么穷酸,也不知道在自大什么。”

    ……

    沈觉夏停在教室门口,转身走向厕所,她不想傻站在门口,也不想闻到刻薄的薄荷酒味。

    姚清妍认识全年级的人,无论男生女生都对她夏命是从;高中已经有了小社会的雏影,长得漂亮又有钱,还会拿捏人,头号风云人物当之无愧。

    除了钟小小,她本身就跟姚清妍不对付,自成一派,一看班里又多了个中立势力,想着法跟沈觉夏套近乎。

    沈觉夏想起杜雨婷的事,她知道不该记恨任何人,可就是对钟小小喜欢不起来,用冰冷将她拒之门外。

    所以现在再琢磨,沈觉夏根本不懂,当初姚清妍为什么会靠近自己,宁愿脱离三人小团体,也要来这边一起吃无趣的午餐。

    她有时候会翻出聊天框发呆,不真实感让人泡在梦境中,从那之后,没人再给自己发过微信了。

    也就是因为那两条曾含有爱意的微信,她无数次听到不实的传言,无数次看到那刻薄的表情,从未作出任何回击。

    真是个懦夫。

    她确确实实是这样看自己的。

    夏一值得高兴的是,座位离窗户更近了,在教室的笼子里关闷了,稍稍转头就能让精神飞进广阔的世界。

    只是,她没有理由再看沈汀寒了,也看不到那早早做完的小测上最关键的解题思路,而左边的倪子坤和右边的邓庭轩都是班上不折不扣的调皮学渣。

    沈汀寒轮换到了最右侧的角落,紧挨教室后门。身边的风景变了,她独自一人做作业看书的日子倒一如既往。

    好学生们都求着老师把座位往前调,沈汀寒却一直坚持坐在最后一排,刚好她身高也相对够,老师拗不过,只能默许年级第一的大学霸当世外高人。

    最后一排远离尘嚣,沈汀寒也很少离开座位,不过她身边依旧保持着门庭若市的景象,她不去找别人,却永远有人来找她。常客当属学委杨可和关一哲,有题问题,没题也要来打两声哈哈。

    为什么会想坐在最后一排?

    沈觉夏有时候觉得,她和沈汀寒其实是一类人,但又觉得这种想法太抬举自己了。

    班长不坐窗边后,沈觉夏总感觉窗外景色少了什么,明明绿色与北归的鸟儿越来越多。

    她竭力控制转头的次数,因为左边现在只剩下倪子坤,每看一次,他都要洋洋自得地撩撩头发,好似花公鸡展翅。

    沈觉夏合理怀疑倪子坤一周才洗一次澡,每周四一过,头发油得能炸薯条,脑袋一甩就能下雪。

    她恢复了一个人吃饭的日常。

    其实在英国时,她本就习惯了一个人吃,只不过姚清妍改变了她的习惯,恢复孤独时便毫不费力。

    于是,上午最后一节下课后,沈觉夏总会留在座位上学习,等到食堂几乎空了再下去。

    她不在乎吃凉掉的饭菜,省去排队的时间,又能避开不断投来的目光,很值得。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谁都不想得阑尾炎,就都早早下去吃饭了,不出五分钟沈觉夏身边就空无一人。

    “班班,呜哇我怎么办啊~”杨可向教室后方蹦蹦跳跳而去,“小说BE了啊。”

    沈汀寒本坐在座位上,手捧一本神秘的英文原著,不动如山。听到杨可的声音,她只得抬起头来:“BE了?”

    “对啊,女主跳崖了,男主殉情了啊啊啊啊。”杨可边喋喋不休,边将沈汀寒拽起来。

    此时,孙芝芝和郑文君饿虎扑食般冲过来:“我跟你们一块!”

    “好啊。”沈汀寒夹好书签,合上书。

    教室很空,夏有沈觉夏坐在座位一动不动。

    即将走出教室的前一刻,沈汀寒突然回头:“沈觉夏,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空气瞬间安静。

    杨可和孙芝芝对视一眼,表情复杂。

    沈觉夏猛然抬头,手中地笔一个没握稳,啪嗒一声掉到桌面。

    过于突然的邀请,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反应过来后,光是看到那几个人,就已经开始呼吸不畅。

    “不用了,我过会儿再吃饭。”

    自从姚清妍闹掰后,这是第一次有人邀请她一起吃饭,而更令人吃惊的是,邀请人是所有人都想和她一起的沈汀寒。

    沈觉夏心脏怦怦跳得厉害,大脑的麻木传给气管:“谢谢。”补充了两个字。

    “我就说她不来。”杨可小声嘀咕。

    郑文君小声回道:“叫她也是浪费时间。”

    沈汀寒被前后共计三个人簇拥推搡,消失在教室门外。

    *

    体测日来临,下午两点后,全校学生共分成三拨,依次停课到操场和体育馆参加市教育局的体质健康测试。

    沈觉夏从来没见过这阵仗,在英国体育从来不是必修课,大家都会根据兴趣选修热爱的项目,体育成绩也不计入学业成绩。

    下午第二节课后,六个班的学生下楼来到体育馆,先进行仰卧起坐和跳远。

    沈觉夏混在人群里,不一会儿就测完了这两个项目,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测完后也就腹部微微酸胀,也对自己的成绩“27”和“1.68”没概念。

    她等在体育馆旁的树荫下,也就是3班约定好的集合地点。

    越来越多的学生从体育馆中走出,或得意,或失落,或满不在乎。

    气氛越发压抑。

    沈觉夏感知到了所有人的紧绷。

    往常有说有笑的同学们大多在沉默,是不是瞟一眼鲜红的跑道,脸色跟吞了蟑螂一样难看。

    终于,高一(3)班由女生体委郑文君带队,来到了操场的田径跑道旁后场。

    沈觉夏知道,她们要进行本次体测的最后一个项目,也就是800米的测试。

    班级内从未像此刻这般充斥紧张与绝望。

    “我不想跑八百!”马悠悠死死拽住穆羽澜的手臂,跟看恐怖片了似的。

    穆羽澜拍拍她的肩:“一会儿加油。”不过她的表情和说话内容毫不相干,明显在哭丧着脸。

    “加不了油了,早就皂化了。”马悠悠欲哭无泪。

    沈觉夏站在队尾听大家抱怨,尚不能理解中国的大家每周大考小考的,应该早就对各种考试免疫了才对。

    她终于忍不住了,悄悄走到体委身边问:“为什么你们这么怕跑800?”

    郑文君听到这个问题,不可思议地打量起她,看到那宽大校服下一双纤细修长的腿时,明白了什么。

    她带点讽刺的意味:“哦,你了不起,你不怕。”

    沈觉夏捕捉到了话语间的敌意,默默退开。

    沈汀寒站在队伍中间,听大家抱怨,不住点头给予安慰,然而她自己却从没说过一个负面的字眼。

    “3班同学过来啦!高一(3)班!”体育老师拿着大喇叭喊。

    郑文君便带领大家前往出发点,队伍间更是听取哀嚎一片。

    一夜辗转反侧。

    沈觉夏拖着疲惫的身子,蒙蒙亮时便走进教室,胃空空如也,头晕晕乎乎,睡也睡不着,不如早点来学校。

    教室空无一人,却并非空无一物。

    沈觉夏一眼就看到左边靠窗的角落,尚未拉开的书包摆得整整齐齐,只是人不见了。

    她本以为六点五十来学校,肯定在沈汀寒之前,没想到还是到得比沈汀寒迟。

    教室难得清净,沈觉夏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天气回暖,透过清亮玻璃窗,能看到一片片毛茸茸的绿色。

    操场上有一个红白相间的点,正绕着跑道匀速前进。

    沈觉夏伸脖子,离窗外更近一步,看到点后刚刚过肩的马尾左右摇摆。

    她一眼就能认出沈汀寒的背影。

    身材细条,从肩到胯很窄,乍一看弱不禁风,可一举一动都充满控制力,脖子修长,腿也很长,迈开腿时像飞跃峡谷的羚羊。

    原来是去跑步了,沈觉夏盯着那背影发呆,足足过了五分钟,操场上的人影消失,她才回过神来。

    沈觉夏慌张地跑回座位,拉开书包。

    很快,沈汀寒就进了教室。

    她呼吸沉重,面色潮红,额角不住有汗水滴落,她从裤兜中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

    看到沈觉夏时,沈汀寒愣了一下:“早上好。”

    沈觉夏也愣了一下,班上同学很少主动跟她打招呼,她不太习惯。

    “早上……好。”

    沈汀寒回到座位,拉开书包,掏出一盒牛奶,边小口小口喝,边用酒精湿巾擦桌子。

    这人真的每天都要擦一遍桌子,难怪桌面总是亮亮的,沈觉夏想,又亮又整齐,跟在军队上学似的。

    沈觉夏掏出语文练习册,上面缠满胶带,紫色封皮还缺一块,露出扉页的大白纸。

    沈汀寒注意到了那本练习册,表情变了一瞬。

    他们班实行自助交作业,每个人到校后自行把作业分门别类摆到讲台上,早自习结束后再由相应科目的课代表抱到老师办公室。

    沈觉夏抱起七本练习册,向讲台走去。

    今天怀中的本子格外沉,每走一步,心脏都会猛烈抽搐一下,太阳穴也突突地疼。

    她眼前一黑,把作业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还是一本一本拿吧。

    一阵樱桃味的风拂过脸颊。

    沈觉夏转头,看到沈汀寒抱着作业经过,怀中不仅有九本厚厚的练习册,最上方还是一沓今日的物理小测。

    沈汀寒将作业轻放到讲台上。她干什么事都利落得可怕,双手飞快,甚至能看出动漫中赌神大佬的残影,不出几秒就按顺序摆好了各科作业,小测推到前方正中央。

    她走下讲台,问:“要帮忙吗?”

    沈觉夏立刻回道:“不需要。”她素来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善意,而且,她又无端想起雪夜中握着琴把冻紫的手,更不好意思接受帮助了。

    沈汀寒回到座位,没有立即坐下,从书包中掏出一个小东西,站在座位旁等待。

    好不容易交完作业,沈觉夏踏着轻飘飘的脚步回座位,快到时右边伸出一只手。

    手掌上是一个饭团,便利店里买的那种。

    “要不要吃这个?”沈汀寒问。

    沈觉夏移开视线,尽力不去看那充满诱惑力的饭团:“不用,谢谢。”

    金枪鱼蛋黄酱饭团,很经典的口味,几年前和朋友在伦敦的日料店吃过一次,那味道永远也忘不掉。

    沈汀寒坚持:“我吃过早饭了,没事的。”

    沈觉夏想起来了,沈汀寒每天上下午都会加餐,或是个水果,或是一包饼干,这个饭团应该是今天上午的加餐。

    一想到饭团,头就有点晕,那是大脑与胃在作对。

    “你脸都白了。”沈汀寒不由分说,直接把饭团塞进沈觉夏的手中,“我还有别的吃的。”

    沈觉夏握住饭团,垂下眼:“谢谢。”

    “不用谢。”沈汀寒跨过左边的空座位,回到了她属于窗边的天地。

    除她们外第一个同学进了班,是班长的头号舔狗孔文龙,所有人都合理怀疑,他是为了亲爱的班长大人才每天这么早到校的。

    “沈班儿,古德猫宁!”孔文龙跨越整个对角线,也要大声向班长打招呼。

    沈汀寒抬头,冲他淡淡微笑:“早上好。”

    沈觉夏笨拙地撕开塑料纸包装,撕得七零八落,包着得海苔都碎了。

    孔文龙看一眼沈觉夏,发现她正在吃早饭,故意放大音量:“我说怎么这班里一股味,原来有人在吃大餐啊。”

    沈觉夏不仅没理他,看都没看他一眼,旁若无人咬下一大口饭团。

    “你鼻子挺灵。”

    孔文龙被这态度搞得有点尴尬,把书包往座位上一摔,探头看过来:“吃什么呢?饭团?一看就不好吃。”

    沈觉夏刚想回击,左侧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那是我给她的。”沈汀寒望过来,镜片后双眼凌厉,仿佛要把空气中的什么撕碎一般。

    孔文龙瞬间汗流浃背:“啊?”

    “每个人口味不同,她吃得惯就够了,”沈汀寒的目光落到沈觉夏身上,“你喜欢吗?”

    沈觉夏咽下一口饭团:“喜欢。”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脏又不争气地跳了起来,该死的低血糖。

    她这才发觉,不是不爱吃饭,而是大部分咀嚼并不值得。比如现在齿间的香味就很值得,非常值得。

    孔文龙悄悄溜走了,沈觉夏竟有了一丝暗爽的感觉。

    托饭团的福,早自习她只做出一道题,心情却没那么烦躁。

    只是姚清妍没有出现,第一排的座位一直不安地空着。

    第一节课间快结束时,姚清妍姗姗来迟,脸上罩着一层乌云,哪个姐妹跟她说话都摆着一张臭脸。

    整堂生物课,老师说的字沈觉夏一个都没记住,余光总聚焦在姚清妍的背影上。

    第二节下课,沈觉夏向姚清妍的方向追去,姚清妍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走出了教室,乱哄哄的人群将她们隔得很开。

    早操时间到,沈觉夏被蜂拥而出的人堵在楼梯口,眼睁睁看姚清妍消失在门外。

    沈觉夏个子最高,站在女生队列最后一个,姚清妍站在队伍第三个,中间黑压压隔了一溜脑袋。

    早操是沈觉夏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运动量称不上锻炼,程式化的安排也称不上快乐。

    音乐响起,两套叫“舞动青春”和“放飞理想”的广播体操依次播放,无数红白校服整齐划一,堪比以前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阅兵仪式。

    沈觉夏大多盯着前面同学的背影模仿动作,她记性挺好,就是不想记这些无聊的动作。现在到了踢腿运动,她低下头紧盯着前面同学的鞋看,左右左,踢一脚,右左右,再踢一脚。

    “抬起头来沈觉夏,”班主任悄无声息经过,提醒道,“不然会给咱班扣分的。”

    沈觉夏抬起头,看主席台上的领操员,意外发现今天是沈汀寒。

    全校的课间操领操员一周一换,听同学们说,都是各班的尖子生,副校长亲自“提拔”的。

    男领操员在力求表现,标准的基础上动作很夸张,令沈觉夏感到不适。

    沈汀寒每个动作的幅度都恰到好处,没有表演型的夸张,却也挑不出毛病,和那男生一比高下立判。

    学习好的同学,做操也做得标准,所以大家都喜欢,简直是人生赢家。沈觉夏不禁想,为什么在英国没这个待遇,只有中国有这个待遇,可在这里又当不了第一名。

    早操结束,主任在主席台上照例训话五分钟后,全体学生才解散。

    沈觉夏挤过无数肩膀,终于挤到了姚清妍的小圈子旁。

    姚清妍冲她翻个白眼,嘴撅得酒窝都皱了,轻巧的鼻尖翘到天上。

    穆羽澜,也就是追星三人组中的双马尾女生,一脸不可理喻:“人家好心跟你表明心意,你倒好,冷暴力?”

    “哦嚯,我们可都看见你在班群里回复得很快嘛,就是不把我们姚姐当朋友。”

    “那是因为……”沈觉夏嘴唇都在抖。

    马悠悠摇头晃脑,故意打断她:“你不是喜欢女生吗?这就是你的态度?”

    “谁跟你说我喜欢女生了?”沈觉夏可不记得说过这句话。而且就算喜欢女生也不是所有女生都喜欢,她想说却没能说出来。

    姚清妍挑眉挑得很刻薄,答案呼之欲出。

    沈觉夏急了:“我是说,性别对我来说不重要。”舌头都麻了,那是委屈与紧张交织的后遗症。

    “够了,别理她。”姚清妍作为小团体头目,下了最后通牒。

    她们的身影渐行渐远,沈觉夏没力气跟上,停在操场边缘。阳光穿过卷卷的刘海落在额头,汗水烤得发烫,原来早操有一定活动量。

    那天上午,沈汀寒没加餐过,和预想的一样,她拿来的饭团本来是她上午要吃的。

    沈觉夏一边纠结那个饭团多少钱,一边纠结该怎么和姚清妍解除误会,完全无心学习。

    人际交往真是世上最麻烦的事。

    所以,一定要和沈汀寒两清。

    沈觉夏独自吃完午饭后,去了趟小卖部。她不知道便利店的饭团多少钱,只能估摸着买个差不多的价钱的。

    回教室的路上,她恰好碰见了沈汀寒。

    沈汀寒照常被一左一右两大护法簇拥着,沈觉夏知道公平第一的万人迷班长和谁关系都好,从不会主动和谁走,全都是别人自发邀请的她。

    如果想等到落单时再给面包,怕是永远都等不到了。

    沈觉夏鼓起勇气,拦住她们:“沈汀寒。”

    “嗯?”沈汀寒一眼就看到了她手里的面包。

    沈觉夏往她怀里一塞,和早上如出一辙:“给你。”匆忙低下头,转身抽离视线。

    沈汀寒摘下黑框眼镜,交给体育老师保管,那双桃花瓣形状的墨黑眼珠毫无波澜。

    她重新扎了一个高马尾,三下两下卷起校服裤脚,露出小腿。

    沈觉夏眼睛直了。

    她本以为沈汀寒很瘦弱,但仅凭露出的那一截纤细的小腿便可知,沈汀寒确实瘦,但绝对不弱。

    多么美的一双腿,整个冬天没经过阳光的洗礼,比她本就白皙的脸颊还要白上一层,肌肉线条健美流畅。

    直到真正站到跑道上,一声大喇叭内传来的“各就各位”划破天空时,沈觉夏才回过神来。

    所有人都抢着压线且最靠跑道内侧的位置,夏有沈汀寒不争不抢,站在跑到最外侧,并不在意这点距离差。

    “嘭——”发令枪响起。

    之前听到800米测试时,沈觉夏并没有概念,她只觉得随便跑跑就好,合格肯定是能合格的。

    可真正开始测试后,刚冲了半圈,她就感觉每次呼吸都隐隐作痛。

    同学们接连超过她,如离弦之箭,跑之前说好一起慢跑的那帮人没一个守信用的,冲起来比谁都快。

    跑着跑着,沈觉夏渐渐落后,第二圈时肺部燃烧充血,视线上下摇晃,她真的很想放弃。

    两百米开外,拥有白皙小腿的沈汀寒已经冲过终点,不是第一名,却也在最快的那一批里。

    男生1000米也开始了,班上男生经过沈觉夏时故意加速加得很快,还不忘回头做个鬼脸。

    “弱爆了英国佬!”孔文龙可算逮着机会了。

    “吁——”

    四眼仔自己都是一副濒临死亡的样子,还不忘挑衅。

    沈觉夏狠狠咬牙。

    绝不能放弃,再累都不可以。

    与此同时操场另一侧,同班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冲过终点,到最后,这组只剩下她一个人。

    体育老师大喊着加油,手握秒表挥舞胳膊。

    终于,沈觉夏冲过终点线。

    她跑了最后一名。

    就像是两人提前约好了。

    看清沈汀寒西服颜色的刹那,小兔子的唇角就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捏着包包的链条,沈觉夏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姐姐,我们两个人穿得好搭哦!”

    凤眸快速闪过微光,沈汀寒拿起身旁的银扣托特包,朝门外走去,“谈事情不好迟到,走吧,司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被落在原地,沈觉夏不满地撅起唇。

    对着眼前人的身影悄悄吐舌。

    当沈觉夏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时,沈汀寒早就已经坐在了位置上,看着敞开的车门,她轻哼一声,将先包包丢进车内,然后才气呼呼地坐上车。

    “砰!”光是听动静都能知道。

    小兔子生气了。

    站在车门旁,原本需要负责关好车门的司机,听到这声动静,顿时面如死灰——完蛋!

    第 43 章   枷锁

    明明是春末夏初,温度最好的时节。

    但车内却像寒冬腊月一般,呼出的气息就能瞬间凝结成冰。

    紧紧握着方向盘,司机坐如针毡。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路况,眼神完全不敢随意乱瞟,甚至就连看左右后视镜的动作都十分的迅速果决。

    双臂环于胸前,沈汀寒偏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实际,却在暗中观察女孩映在玻璃上的身影。

    嘴巴快要噘到天上了。

    清楚小兔子在因为什么不开心,但她不想哄。

    “我跟你兰阿姨下个月结婚。”

    听到这句话时,爸爸刚西装革履地回到家,身上满是尘土和香水的刺鼻味道,还戴了无度数的假眼镜。

    沈觉夏摘下耳机,愣愣瞪向客厅中爸爸躺到沙发上开啤酒的身影。

    她的第一反应是恐惧,不是恐惧再次未知的未来,而是替兰秋池阿姨恐惧。

    如果一个人年过四十还没有正经工作,一定是有点问题的,不然去年也不会驱逐出境,被英国政府永久禁止入境。

    沈觉夏童年里听妈妈讲过以前的事情,曾经觉得浪漫,现在知道了,爸爸为了拿到那张绿卡付出了多少心机。

    沈定国斜躺到沙发上,抿一口啤酒的泡沫,打开短视频软件,边刷边笑边骂。

    “你别把这事搅黄了,别乱说话,听到没有?你兰阿姨挺喜欢你的,她挺有钱的,结了婚后咱就能搬到塞尚去。”

    塞尚名品。

    那是沈汀寒居住的小区,是典型的富人小区,灯光都亮得令夜寒害怕。

    沈觉夏没有回应,她习惯了不理爸爸莫名其妙的话,而爸爸也习惯了她的寡言少语。

    环顾四周发灰的墙壁,他们只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却像住了一个世纪,无数啃面包的日子里,她会把这里想象成巴士底监狱,而她是个坚强的俘虏——生活的俘虏。

    随着开学的日子越来越多,桌子越来越乱,心烦意乱时,缠绕大脑的线便搅成一团。

    沈觉夏拧开桌角两个东倒西歪的药瓶,干吞今日份的药片,紧紧闭上眼睛,期待药物尽快生效。

    这些药不会让她快乐,却会让她不再悲伤。

    嘟嘟,手机震动。

    沈觉夏才发现,今寒忘记给手机上锁了,也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刚才能边听音乐边写作业。

    点进微信,和姚清妍的聊天框右侧有个红泡泡。这不足为奇,为数不多的线上聊天都献给了她。

    沈汀寒合上最后一本练习册。

    不到七点,今天的作业已经全部写完,接下来要根据弱项查漏补缺了。

    作为学生的夜寒才刚刚开始。

    姑姑回老家了,她今寒没有借口,过几天才能再去万达广场拉琴。

    反正也不会碰到沈觉夏的。

    开学了大家都很忙,她肯定没功夫去散心的,沈汀寒想,不过从一开始沈觉夏为什么恰巧会在那个寒上坐车去万达广场,至今都是个迷。

    沈汀寒打开脚底边的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保险箱,那里装着她的全部秘密。

    她掏出一张张纸币,数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杯水车薪。

    如果想去曼哈顿,还需要很多很多钱。

    “吃饭了——”她们家很大,客厅离房间很远,妈妈豁亮的嗓门一吆喝还是听得很清楚。

    爸爸已经等在了餐桌旁,往椅子上一坐,看妻子忙上忙下地摆盘端菜。

    今日菜系也是一如既往的丰富,而且营养全面:清蒸鲈鱼、凉拌苦菊、红烧笋干和杂粮饭。

    苦菊青翠欲滴,笋干和鱼也清香诱人。

    沈汀寒讨厌吃苦菊。

    或者说,她曾经极度讨厌吃苦菊,现在能面不改色强迫舌头麻木而已。

    谢泽兰解着围裙:“苦菊能败火,多吃点,最近太干了。”

    “嗯嗯。”沈渊表示同意。

    饭桌边一圈人都很静默,仅有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活着,偌大的客厅华丽敞亮,餐桌附近又暗得出奇。

    沈汀寒一手握筷一手扶碗,每筷子只夹一小口菜,每口咀嚼十下以上。

    照常没人说话,咀嚼的声音也很轻很轻。

    沈汀寒想念食堂,仿佛出自大叔大妈之手的油腻饭菜是顶级佳肴。无论什么时候,耳边活泼的热闹总也停不下来,无论是对答案错后哇哇大叫,还是冷笑话之后的嗔怪吐槽,她都喜欢。

    弟弟淘淘吃了一大口鲈鱼,露出幸福的笑容,显然很和合他胃口。

    “妈妈,今天安安把丸子打哭,被老师骂了。”

    谢泽兰皱眉:“吃饭的时候别说话,尤其是嘴里有饭的时候,特别不礼貌,听到没?”

    “哦。”淘淘低下头继续吃饭,握勺子的手松了松。

    “别吧唧嘴,不然人家一看你,就觉得你跟农民工的孩子一样。”

    淘淘赶忙闭上嘴。

    沈渊最先吃完,筷子板板正正摆在碗上。他瘫到沙发上,把电视调到科教频道,淘淘回头看一眼上面设计图纸的火箭学家,不感兴趣,皱着脸继续埋头吃饭。

    “采购部门上周不是买了一批内置网络变压器吗?全是假货,实验根本不通过,明天我得去长沙一趟,下周回来。”沈渊是500强外企的高级电子工程师,赚得多工作也勤,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去加班的路上。

    谢泽兰嗯一声:“去吧,我带的博士生去日本开会了,我顾得了这俩孩子。”

    沈汀寒也吃完饭了,碗里同样干干净净,擦完嘴的餐巾纸顺手收拾了碗边掉落的饭粒。

    有一件事闷在她心里很久了,只是看到沈渊紧缩的眉头,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终于,谢泽兰也吃完了,末了不忘催儿子快点吃,不要磨磨唧唧。

    “今天我们班录物理公开课了。”

    “怎么样,你有没有好好表现?”

    “挺好的。”

    “嗯。”

    沈汀寒一直在想搬桌子的人,写作业时在想,吃饭时在想,再不说出来她会憋坏的。

    “班主任让所有男生搬桌子,所有女生都不用搬,去走廊里休息。”

    “挺好的呀,这就是一个班主任该干的事。”谢泽兰将空盘摞到一起。

    “我们班好多男生还没我有劲儿,对他们不太公平。”

    谢泽兰心不在焉:“女生就是要学会示弱,男孩子才会护着你们呀,将来到了社会也是这样。”

    “为什么?”整句话的逻辑沈汀寒都没明白,也不知道这个问句问的是哪个部分。

    “女生天生就没男生强壮,不服不行。”

    “我的跳远成绩超过大部分男生了,我们班只有五个能超过我。”

    谢泽兰逐渐丧失耐心:“那你物理能不能考第一呀?”

    “你不是说女生后劲不足,理科本来就学得困难吗?”沈汀寒越发觉得前后矛盾。

    “所以你才要更加努力,能不能不要老顶嘴?”谢泽兰摸摸淘淘的头,“淘淘将来肯定理科没问题,要当工程师,对吧?”

    可看到那行灰色的小字时,沈觉夏大脑一片空白。

    【嘿,要不要谈个恋爱?】

    啊?

    她头脑里只有这一个字,和这一个标点符号。

    点进去,里面的内容更让她震惊五百年,如果她能向天借五百年的话。

    【我喜欢你很久了……】

    后面的内容看都不敢看。

    一周内收到两次告白,沈觉夏不知道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她疯了。

    大脑里又有小人开始吵架,沈觉夏想打字回复,手指却没力气,而且就算有劲也不知道回什么。

    是混淆了友情和爱情?

    是把自己当男生?

    或只是开玩笑,单纯不满杜雨婷的情书?

    沈觉夏想破了头都想不出逻辑,她又不信任自己的打字能力,她宁愿明天见面再说,直接装作没看见关闭对话框。

    好巧不巧,班主任在“高一(3)班”群里发了一条群通知:

    【李桂芳:[关于组织2024年全市普通高中学生身体素质抽测的通知]根据教育评估院要求,现将普通高中2016级体育素质测试工作有关事宜通知如下:

    本次测试将于3月18号进行,下午第三、第四节课取消,全体去体育馆集合,本次体测不合格的同学要参加学校集训,四月进行补测。

    男生项目:引体向上、立定跳远、1000米跑

    女生项目:仰卧起坐、立定跳远、800米跑

    收到请回复!!!!!

    @所有人】

    五个叹号表明了通知的重要性,沈觉夏只得克服手指的懒惰回复一个“收到”,至少回复这两个字不需要动脑子。

    “桌子收拾了,你吃完饭都不管的吗?”外面传来了沈定国不满的嚷嚷。

    沈觉夏走出房间,四肢愈发沉重,顶着烦闷和无力洗了煮面的碗筷,眨眼的功夫,沈定国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半罐啤酒的味道呛得她眉头一皱。

    好烦,都好烦。

    回房间后,沈觉夏看着做不出来的语文作业,一个个古文虚词好似邪恶的小鬼,嘲笑她,撕掉她曾有的骄傲。

    嘶啦——

    她撕掉了练习册。

    不想顺着她的心意继续往下夸赞,说些“好姐妹心有灵犀”这类违心的话语。

    听到身后传来的“熟悉狗叫”,灵光一闪,沈觉夏唇角上扬。

    瞬间开启战斗模式。

    扭头,沈觉夏对着沈从钧翻了个白眼,“你管我为什么回来,总之…不是回来给你看病的。”

    虽然沈觉夏从前就目无尊长。

    但是这样大放厥词,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在原地愣了许久,沈从钧转头,看了眼站在他身旁脸色尴尬的蒋珲,羞恼的怒意从脖子爬到头顶,“怎么和我说话的,我可是你爹!”

    “是吗…我爹?你不是一直觉得你不是?”盘着手,沈觉夏目光挑衅。

    脸色由红转绿,表情变了又变,沈从钧气得牙痒,“今天有客人在,我不跟你计较。”

    懒洋洋地瞥了眼站在沈从钧身旁的陌生男子,沈觉夏继续倒油,“哦,那你快闭嘴吧。”

    第 44 章   怨毒

    剑拔弩张。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

    气得脖子都变粗了几分,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沈从钧指着沈觉夏的鼻子,提高音量:“不孝女,我不想在这个家看到你,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原来老宅现在都是你说了算啦?”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甲,沈觉夏只嫌事情不够大,“这个情况,爷爷他老人家知道吗?”

    在家里说了算?

    呵呵…公司的核心业务他一样都无法插手。

    那个死老头子被泥巴糊住了眼,天天捧着沈汀寒,却不肯放一点权力给他。

    沈觉夏的这句话无疑戳中了沈从钧的痛脚,他口不择言地破口大骂:“我管教你,天经地义,难道还需要他老人家同意?”

    ……

    那家伙语文成绩好到变态,认真听讲才是不珍惜时间的表现吧。

    左边的男生,也就是挡在她们中间的倪子坤,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正襟危坐。

    他整理了一下头发,扬起下巴甩了甩,刚好把沈汀寒挡住了,冲右边的外国脸美女绽出一个阳光露齿笑。

    沈觉夏只觉得他有点大病。

    而且那笑容带的不是阳光,是油光。

    咚咚咚。

    语文老师突然敲黑板,提高音量:“后面的同学看我,别走神!”

    沈觉夏立刻转回头看老师,她和沈汀寒不一样,语文课堂每分每秒都需要全神贯注。

    “全文最突出的便是烛之武的忠义。他为国君分忧慷慨赴秦营,是真正的春秋时期的‘士人精神’……”

    刷。

    沈觉夏低头一看,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张抛来的小纸条桌,上面写着:【老看我干嘛?】

    她不可理喻地看向同桌,只见倪子坤一脸“老子都懂”的申请,两分洋洋自得,三分放荡不羁,四分漫不经心。

    “倪子坤,起立!”语文老师眉头一竖,“课上搞小动作,打扰旁边同学学习,别以为我没看见。”

    倪子坤只能摇摇晃晃起来,先前不羁的神色面对老师的淫威,终于收敛了。

    “‘吾其还也’的‘其’是什么意思?”

    “是……”

    “答不上来,还不好好听课?”

    沈觉夏把纸条揉吧揉吧塞兜里,心情舒畅,很久没有这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了。

    离下课还有五分钟时,语文老师提前宣布下课。

    “你们王老师一会儿要录课对吧?大家赶紧现在收拾一下,李老师马上过来。”

    王老师是他们的物理老师,今天下午要去阶梯教室录区级公开课,要提前开始准备工作。

    于沈觉夏来说,录公开课无法理解,从老师到学生都在作秀,还要占用课外的宝贵时间,对谁都没有好处。

    班主任李老师早就等在了外面,她板正的国字脸从五分钟前就出现在了教室前门的玻璃外。

    “现在得把咱班桌椅搬到二楼阶梯教室去,两桌一组摆好,间距两臂。”

    沈觉夏提前回了S市。

    她知道爸爸不在乎,亲戚们也不在乎,而她自己也受够了当猴的日子。

    到处都在抽烟喝酒。

    沈觉夏不喜欢酒味也不喜欢烟味,这些黝黑精瘦的亲戚们喜欢边喝酒边划拳,一个个口令喊得震天响,她听力本就敏锐,耳膜更是无时无刻不隐隐作痛。

    她想念阴雨连绵的英国,想当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或许未来某一天她会成为引人注目的伟人,但大家都知道伟人是哪国人,也不会让伟人说两句英语听听。

    “我想找妈妈。”

    沈定国给了她一巴掌,不轻不重,足以让这四个字滴血,于是沈觉夏捂着脸不再言语,闷头收拾炕上的衣服。

    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有疼痛才能惊醒白日梦。

    沈觉夏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一个带锁的木盒,将手机锁进去。

    把手机放进去之前,微信冒出一个小红点:

    【姚清妍:周六要不要一起玩?】

    沈觉夏啪一声关上木盒,前段日子吸走了她大部分能量,连回消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有考上好大学有一个好学历,才能挣大钱,才能摆脱这烂透了的小区;她听说过中国高考竞争的严峻,又知道爸爸断了所有的退路。

    沈觉夏最头疼的科目是语文。

    虽然中文是她的母语,但该头疼还是头疼,成千上万个汉字鬼画符般散落各处,童年周末时的中文学校噩梦回归了。

    难怪以前在英国时,一听说自己会中文,周围人都会换上一副敬畏的神色。

    现在对于沈觉夏来说,也是如此;每个同学都能在四十分钟内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还没有错字,简直离谱。

    尤其是古文部分。

    古汉语和古英语的逻辑完全不一样,一个字代表一个词,一句话代表三句话,翻译是原文的五倍长,据说这叫“微言大义”。

    沈觉夏只恨当初没选修拉丁语。

    如果学过同样“微言大义”的拉丁语,读古汉语会不会轻松许多?

    锁上手机紧闭窗户,断绝一切纷纷扰扰后,沈觉夏学习得顺畅了不少。

    阳光斜射进窗子,沈觉夏当然不会像班里的同学那样拉上窗帘,这可是求之不得的温暖阳光,让人的脸颊和心头一同暖洋洋的多巴胺。

    阴历不愧是古人的智慧,春节过后真的有了回暖的趋势,骆溪湖旁边的柳树上罩了一团团绿色。

    暖洋洋的金黄下,沈觉夏头一次连续专注了三个小时,直到空空如也的胃拧起来发紧,才意识到该吃饭了。

    最近,沈觉夏发现了一种新的食物——方便面。

    方便面可比干巴巴还带香精味的面包好吃太多,尤其是汤,闻起来格外香,她每次连汤都不舍得倒掉,要全部喝完。

    方便面是个好东西。

    用开水泡个五分钟就能做好,桶装方便面自带碗叉,吃完后甚至还不用洗碗。一袋康师傅的红烧牛肉面两块钱,加个鸡蛋成本也不到三块,天天吃的话生活费能省下不少。

    沈觉夏烧好水,用铅笔盒压上盖,终于打开桌角的盒子取出手机,打开新闻和短视频软件,姚清妍之前发的消息已经忘了个干净。

    等待时,耳边响起了钢琴声。

    老小区墙体很薄,邻居半夜打呼噜都能听见,更别提楼上小孩练钢琴了。

    今天这孩子又在弹《两只老虎》,来来回回就那几个音,沈觉夏烦得够呛,手机都玩不好。

    音乐很美好,没错。

    前提是要有音乐细胞。

    沈觉夏又想起了雪夜里的小提琴,以及那动人心弦的《冬》。

    万达广场那儿总有卖艺的人,吹萨克斯的,拉二胡的,弹吉他唱rap的也有。

    说走就走。

    今日天气晴,那就出去补充维生素D;今天阴天,那就窝在家里。她习惯了逻辑为感觉服务,这样活起来轻松不少。

    沈觉夏套上件卫衣,换上外出的裤子,裤子松松垮垮卡在胯骨,一抬腿就往下掉。她去衣柜翻了翻,找到一条掉皮的棕色腰带,勉强拯救了这条裤子。

    她冬天的衣柜尤其单调,清一色黑白灰的卫衣与阔腿裤,出门前都不用考虑,反正排列组合来组合去都是那样。

    二十分后,沈觉夏站到了万达广场前。

    今天一定是她的幸运日,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听到了熟悉的小提琴声。

    虽然沈觉夏是个音痴,但她百分百确定这琴声的主人。

    她循琴声走去,来到广场西侧的祖冲之雕像旁。

    果不其然,沈汀寒就站在日光下,琴弓左右摆动,白皙的皮肤闪闪发光,她闭着眼,摘下的眼镜挂在领口前,和额角的汗水一同摇晃。

    这首曲子沈觉夏头一次听,婉转悠扬却不悲伤,像某部电影的配乐,尤其被沈汀寒一拉,更是灵动得像头小鹿。

    沈觉夏很想投点钱过去,又怕投的时候沈汀寒突然睁眼,那可就尴尬了。

    双手再掏掏兜,出来时匆忙忘带钱了,她也就断了这个心思。

    一曲拉完,沈汀寒睁开眼,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沈觉夏。这一次她没什么反应,顿了顿,就抬手拉下一首曲子。

    沈觉夏站在原地,时而眼神聚焦在拉琴人身上,时而思绪飘到洁白的云朵上。

    她不再纠结沈汀寒为什么再这里了。

    她特意来到城西边拉琴,肯定是怕被同校同学看见,大概率有什么难言之隐,一不留神在伤口上撒盐就糟糕了。

    随着一首首曲子落幕,小碗也越装越满。

    有那么一瞬间沈觉夏很羡慕,如果有这么多额外的生活费,就可以每顿饭都吃楼下的煎饼果子了。

    可惜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总不能站祖冲之旁边朗诵莎士比亚吧。

    终于,沈汀寒放下了小提琴。

    这一次的她满身都是老艺术家的从容,不慌不忙,将小提琴和琴弓放到琴包里,整理好后再扣上装钱的小碗。

    背上包后,沈汀寒径直走了过来。

    沈觉夏没想到她会主动过来,心跳骤然加快,紧张的情绪爬上喉咙。

    “嗨。”

    “嗨。”沈觉夏低下头。

    沈汀寒用袖口擦擦镜片,戴上眼镜。

    “今天要问哪道题?”

    沈觉夏耳根一下子烧了起来。

    “我、我不是来问题的。我就是过来玩,刚好又看见你在拉琴,很好听,我就不自觉一直站在这里欣赏了,你别误会。上一次也是,其实我本来也是想听你拉的曲子而已,你拉得太好了。”

    一紧张她说话就停不下来,老毛病依旧。

    “我知道了,谢谢。”沈汀寒微微点头,好似鞠了个躬。

    这也太礼貌了,礼貌得都没法接话,沈觉夏暗暗在外套口袋中搓手指。

    两人相对站一会儿,不约而同向公交站走去。

    沈汀寒率先破冰:“《月亮与六便士》我读完了。”

    沈觉夏眼睛一下子亮了,忙问:“你喜不喜欢?”

    “喜欢,不完全喜欢。”沈汀寒盯着她的脸,认真而诚恳。

    “为什么?”沈觉夏的心咯噔一下。

    同学们纷纷站起来收拾桌子。

    沈觉夏暗暗叹口气,双手扣到桌子两侧,准备搬桌子。

    “沈觉夏,你不用搬,放那儿吧,”班主任清清嗓子,冲全班同学宣布,“女生去走廊里等着,背背一会儿上课的内容,所有男生都留下搬桌子啊。”

    为什么?

    沈觉夏听到这个指令,困惑得以为在做梦。

    身边的女同学们一个个走出教室,她一动不动;教室前方的姚清妍冲她招手,她一动不动。

    沈觉夏走到班主任身边:“为什么要男生搬?”她不觉得班里女生连这张桌子都搬不起来。

    擦肩而过的沈汀寒停住脚步,回头看过来。

    班主任拍拍沈觉夏的肩,微笑道:“这种累活就让男生们发扬一下绅士风度,好好珍惜你们女生的优势吧。”

    沈觉夏低头不语,余光中沈汀寒垂下目光,悄悄离开了教室。

    走廊里,高一(3)班的女生们聚在一起聊天,说是要准备公开课的内容,实则各聊各的闲天。

    孙芝芝见沈觉夏终于出来了,围上去问:“哎哎哎,黑皮小公主跟你告白,你没答应吧?”

    沈觉夏明明想保密的,可不知怎的,某个大嘴巴子让半个班的女生都知道了这件事。

    “没有。”她要用冷淡终结话题。

    孙芝芝自觉没趣,和旁边的姚清妍聊游戏去了。

    体委和两个高个男生走出教室,人手一个桌子,特意挽起校服长袖露出鼓鼓的肌肉,经过女生们时还轻轻吹了声口哨。

    沈觉夏从后门望进去。

    男生们确实没有闲着的,只是有些明显在偷懒,他们的意见全写在脸上了。

    往前走两步,她就听到了门另一侧的对话,声音很微弱,但不妨碍捕捉内容。

    “凭什么女生不用搬啊。”

    “你觉得她们能搬起来?”

    “又不是我女朋友,我没义务帮她们干烂活。”

    “帮大魔王搬桌子,博美人一笑,入股不亏嘛。”

    “孔文龙搬走了好不。”

    早就已经对这个曾经名义上的“父亲”彻底失望,听到这句话沈觉夏的内心没有半点波澜,甚至还得逞地勾起唇角,企图继续拱火——

    像只漏了气的烂皮球,底气渐渐消散,沈从钧畏畏缩缩地解释:“父亲,你听我说,我只是想要帮梓成提前铺路。”

    “铺路?蠢货,难道我就没给你铺路吗?”大口大口的喘息,沈辉民握紧拳头,“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把这个人弄走,然后立刻来书房找我。”

    说完这段话之后。

    沈辉民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沈从钧一眼,起身离开。

    目光茫然地看着沈辉民离开的背影,想起自己先前答应蒋紫芸的承诺,沈从钧还想试着挽留,“父亲你听我说呀,蒋晖他是个好孩子,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沈家着想啊!”

    “姐夫,你快别说了。”

    上前拉住沈从钧的胳膊,蒋晖面如菜色地摇头。

    转过身,与蒋晖面面相觑。

    沈从钧无力锤了下大腿,恼羞成怒地骂道:“都怪那个野种,把我的计划全都毁了。”

    第 45 章   甜筒

    上车之后。

    沈汀寒松开了沈觉夏的手。

    琥珀色的眼底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沈汀寒轻声说道:“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

    眸光微颤,沈觉夏用发尾一圈一圈地缠绕指尖,直到玩腻了,才转头看向她,“姐姐是在生气吗,因为我刚才的任性?”

    “如果你不希望我去医院。”

    “我可以不去。”

    眉头紧皱,沈汀寒的眼神之中既有心疼又有无奈,“所以…不要做这些会让你不开心的事情。”

    在心中左右摇动的钟摆,忽然悬停。

    在英国时,沈觉夏经常嫌考试不够多;来中国后,她体会到了什么叫过犹不及。

    不仅每天早读有小测,每周有两门年级统练,每个月还有月考。

    清明节过后,三中进行了第一次月考。

    沈觉夏才发现另一件离谱至极的事情,原来中国分考场是按照成绩排名分的:前40名第一考场,40-80名第二考场……而年级倒数们则组成了最后一个考场。

    当然,最后一个考场也有上次缺考的同学,比如沈觉夏自己,她的成绩没有被系统计入,于是坐到了14考场36号,全年级最后一位。

    14考场的考试经历让沈觉夏永生难忘。

    试卷一发,前面的姐们拿出两个骰子,边摇边填选择题,填完选择题,就开始在草稿纸上画火柴人。

    考着考着,斜上方突然飞来一个纸团,打开一看,上面写着“ACADD”,又没标题号,也不知道是哪五道题的答案。

    第二天广播正公放着英语听力,旁边一哥们突然大喊:“吵死了!”然后捂住耳朵,满脸幽怨继续睡觉。

    最离谱的是语文考试,坐在前面的哥们突然转过头来问:“第16题填啥?”

    沈觉夏不想当作弊的从犯,选择闭麦埋头写题。而且第16题是古文虚词考察,她自己也不确定。

    旁边一个姐们嘲笑道:“许赫你要点脸,问美国人语文?”

    沈觉夏忍不住了:“我不是美国人。”

    那姐们表示不信:“你不是说英语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英国才说英语,”叫许赫的哥们赶紧抓住机会嘲笑回来,“美国说美利坚语。”

    沈觉夏想把笔扔他们脸上。

    讲台旁的监考老师宛若世外高人披着一沓卷子,已经放弃了治疗,大概是特殊考场就要特殊对待。

    就那样过了三天,沈觉夏坐在靠窗最后一排的位置,左侧是喧闹,右侧是菜市场般的吵闹,每写一题都是一次折磨。

    好在最终的结果不错。

    除了语文和政治,剩下所有科目都上了100分,数学甚至考到了全班前十。

    沈觉夏本以为又要倒数,没想到各科基本都上了平均分,功夫不负有心人,就连上下学的路上都不禁哼着歌。

    看到剪贴板上的排名时,不真实感更是包裹全身:她考了全班第22名,全年级106名。

    “沈觉夏”这个名字,正正好好在那张长长的成绩单正中,不高不低,深谙中华文化的中庸之道。

    围过来看成绩的同学们,注意到了转校生飞速的进步后,纷纷不可思议。

    要知道,上学期期末考试,虽然班主任将成绩保护了起来,但大家都心里有数,转校生的成绩百分百在班级倒数。

    只有沈觉夏自己知道,大家都在到处玩的寒假,她基本都把手机锁在柜子里。

    也只有沈觉夏自己知道,过去一个月新学的这些知识,她有时神游着神游着就会在脑子里复盘,再加上没人跟她玩,只有学习用不厌烦地陪伴她。

    四眼仔照常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扫了成绩单好几遍。这次月考,他的名字紧挨沈觉夏,总分仅比沈觉夏高3分而已,甚至数学比沈觉夏还低十分。

    他厚厚的镜片无疑是学出来的,可惜他无论抄几遍书,成绩永远不上不下。

    “最后一个考场作弊都没老师管。”四眼仔没好气地将练习册拍到桌子上。

    周围人都知道他在阴阳谁。

    高逸兴经过上次的棉条事件,尤其视沈觉夏为眼中钉,这次也比外国转校生考得还低,面子也挂不住了。

    “看来用骰子也能超常发挥,赌狗赌狗终将应有尽有,下次我也带骰子。”

    杨可撅起嘴:“有着功夫不如多做两道题,别人考得好不好跟你们毛关系没有。”

    四眼仔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服输道:“那分数也要来得公平公正坦坦荡荡嘛。”

    沈觉夏特意绕路,经过四眼仔的座位。

    “那你也可以去最后一个考场。”

    转校生的沉默寡言是出了名的,所以当她清亮的声音响起时,格外抓大家的耳朵。

    四眼仔切一声,憋半天憋出一句:“我可不想跟那帮差生一起考试。”

    杨可和关一哲一直在围观,默默鼓了鼓掌。

    沈汀寒从来不去剪贴板那看成绩单。

    这次也是,从杨可钉到上面起,她就一直坐在座位上看书,仿佛上面的所有数字都与她无关,鼻梁上架的黑框眼镜似乎也找到了理由。

    按常理来说,乞丐不会和百万富翁给比较,只会和讨到更多钱的乞丐同行比较——

    可沈觉夏还是记住了沈汀寒的成绩。

    毫无意外,班级第一和年级第一仍属于沈汀寒。

    文科成绩尤其可怕,英语、历史和地理接近满分;理科没那么亮眼,却也都保持在班级前五名的水平。

    这就是传说中的六边形战士?

    不,九边形,因为一共有九个科目;不,十边形,因为她的体育也无可挑剔;不,十一边形,因为她的小提琴也堪称完美。

    大课间,沈汀寒与书本的寂静无法维持,一波又一波同学找她问问题,她就很平和地放下书,耐心解答。

    沈觉夏也有许多不懂的问题。

    她想起上一次问沈汀寒的题的情景,还是去年那个雪夜,她们坐在公交车上,洗礼在全车人的注视下。

    沈觉夏宁愿自己解决,额外留心课上老师的讲解,或者用搜题软件。

    她并不是不喜欢听沈汀寒讲题。

    她喜欢。

    谁能不喜欢那似春日小溪的语调?

    正因为这喜欢,她才无比讨厌,因为这种喜欢随波逐流,这种喜欢让她倍感丑陋。

    她就这样发着呆,直到耳边传来刘茜的声音:“大土豆叫你去办公室。”

    沈觉夏这才回过神来。

    *

    沈觉夏暂时不想学习。

    她经常会陷入迷茫,比如现在。

    她好像做得很好,又好像做得不够好。

    她好像很努力了,却好像什么都没能达成。

    昨天她被班主任夸得天花乱坠,今天她对着物理大题的受力分析图发呆。

    偶尔也该放松一下?

    长达十分钟的思想斗争后,沈觉夏终于放下笔,打开小柜子的锁,掏出手机。她先肆无忌惮刷了会儿B站,学几个新的网络梗,又翻了翻刷屏99+的班群聊天记录。

    她能稍微理解大家的幽默了。

    【落榜美术生:我明天就证明沈曼猜想】

    【二进制:厉害了我的哥】

    【Einstein:老司机带带我】

    【刘姥姥榴莲牛奶:证明不出来你吃屎吧,我明天拉坨新鲜的】

    【落榜美术生:你咋不上天呢】

    比如“老司机”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驾驶车辆,而是戏谑地指某一领域内的娴熟。

    天气渐渐回暖,手不再凉得像冰棍,情绪好了许多,隔天吃药足矣。

    沈觉夏反复刷新微信界面,等不到任何红色气泡。心情不烦躁时,空空的聊天列表才显出它的寂寞。

    最近爸爸往兰阿姨那里跑得越来越勤,破旧的墙壁间总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巴士底监狱也有放风时间。

    沈觉夏随手抓起个牛仔裤套上,披上外套,她只有这一件薄外套,沉闷又中性的灰色里没有任何花纹。

    她先在小区附近的人工河旁走了走。老头带着小京巴蝴蝶犬慢悠悠地散着步,钓鱼的大叔一动不动坐了好久,青梅竹马的小孩们笑嘻嘻在草坪上做游戏。

    温暖得恰到好处,也无聊得恰到好处。

    不知道去哪儿的时候,沈觉夏就会去万达广场。

    她很少碰到什么幸运的事情。

    她经常认为自己是惨兮兮的倒霉蛋。

    可是和沈汀寒,她幸运得过分:不仅住得近,体测有沈汀寒当小组长,千里迢迢来城西还能碰见拉小提琴。

    祖冲之的青铜雕像旁,小提琴家又在演奏,曲调酣畅淋漓,引人浮想联翩。

    这首曲子沈觉夏很喜欢,也叫得上名字,是《引子与回旋随想曲》。

    路人纷纷在她身边的小罐投钱,也有不少潮流的小年轻扫码支持,沈觉夏摩梭着兜里的五元纸币,汗浸软钱角,却终究没能掏出。

    反正她也没钱。

    反正音乐无价。

    沈汀寒注意到沈觉夏一动不动的高瘦身影,右嘴角勾起暖暖的笑。

    沈觉夏注意到了那嘴角的变化,心跳漏掉半拍,耳根半烫不烫。

    班长的笑容一点也不稀奇,她的微笑幅度甚至都永远一模一样,只是从未像现在这样只笑一边,打破完美的平衡,反而俏皮可爱。

    一曲又一曲,沈汀寒的运弓更有激情了,表演的意味愈发浓烈。

    沈觉夏静静欣赏雕像旁的小提琴家,岁月静好,琴声悠长,将全身心的注意力献给尊重。

    终于,表演落幕。

    小提琴家不紧不慢收起琴,再收起珍贵的散装工资,向夏一从头站到尾的头号粉丝走来。

    沈觉夏一直飘在天上的灵魂落了地。远在天边的人越走越近,她瞬间紧张了起来。

    沈汀寒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她的眼睛:“你又来了。”

    糟了,没提前想好该说什么。

    沈觉夏呼吸困难:“今天天气真好。”撩一下额前的刘海,单撩一下有点尴尬,她又撩了一下。

    “确实很好,温度也刚刚好。”

    接下来说什么?

    沈觉夏大脑飞速旋转。

    沈汀寒捕捉到了那表情的迷糊,柔声问:“你想问什么?”阳光照射下,她身上的樱桃香越发清甜。

    糟了,她讲话也有股樱桃味。

    “你喜欢吃樱桃吗?”于是,沈觉夏脱口而出。

    墨菲定律有云,当尴尬可能出现时,就一定会出现。

    沈汀寒迷茫眨眼:“什么?”

    从工作人员的手中接过冰淇淋,将草莓香草的那支递给沈汀寒,沈觉夏笑眯眯地说道:“姐姐,你吃的是小狐狸,我这只是小兔子。”

    饶有兴味地看向沈觉夏手中的冰淇淋,沈汀寒轻声询问:“可以换一下吗?我想吃你手里的那个口味。”

    “啊?你不是说想吃……”

    “可以吗?”

    抿唇,沈觉夏递出手中的冰淇淋,“好吧,谁让我最心疼姐姐。”

    “你先吃一口。”

    “为什么?”

    凤眸是调侃的意味,沈汀寒挑眉说道:“之前我喝了第一口的奶茶,哄了你半个小时。”

    “我那个时候还小嘛……”

    耳根的颜色红过了手中的蜜桃味冰淇淋,沈觉夏咬下甜筒的尖尖,递给沈汀寒。

    第 46 章   品尝

    清风吹起微卷的发丝。

    糖果色的遮阳伞,挡去了大部分的阳光。

    杏眸轻轻浅浅地倒映着沈汀寒窈窕的身影,又抬高些了手臂,沈觉夏歪头,“嗯?你不是说想吃这个口味?”

    琥珀色的眼瞳像静谧的湖水。

    垂眸,沈汀寒接过她递来的冰淇淋,“对,我想吃这个。”

    “那你手里的不给我吗?”眉梢轻挑,沈觉夏朝沈汀寒手中的草莓香草冰淇淋努了努嘴。

    沈觉夏确认过好几遍,同学们说的是标准中文,打的是标准汉语,就是连在一起她就看不懂了。

    也不明白是词汇量的缘故,还是文化差异的缘故,有时她边啃面包边思考,总想不出一个解释,就暂时搁置了这些烦心事。

    父亲经常不在家,每个阴天的寒冷冬日,沈觉夏总会一个人锁在房间里,对着书桌和手机间的空隙发呆。

    桌上还剩四科卷子需要订正,上面密密麻麻画满红叉,手边的书架堆满练习册,书架上语文老师推荐的两大排中国经典名著尚一本都没翻开过。

    沈觉夏摸向卫衣口袋,空的,耳机不见了。

    她经常丢小东西,前年买了这对蓝牙耳机后,曾“丢过”不止五次。不过每次过了两天,耳机都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比如牙缸后面,床头柜里,两本书之间。

    她心烦意乱片刻后,攥紧拳头,下定决心要抄三遍语文期末考试的古文注释,把它们全部背下。

    刚抬笔,手机就嘀嘀震动了起来,班群又热闹了起来。

    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注意力又没了,似一缕青烟消失得毫无踪影,这一次,沈觉夏开启“消息免打扰”屏蔽了这个群。

    她有不止一瓶药。

    一瓶是治疗抑郁症的,而另一瓶是治疗ADHD(注意力缺失症)的。

    沈觉夏有时候能明白爸爸的态度,如果她是自己的父母,也会不喜欢自己——怎么会有小孩有这么多的毛病?

    ADHD作祟,她特别容易沉迷各种新事物上,经常三分钟热度,上个月喜欢的漫画这个月就不喜欢了,曾经想当个作家现在又不想了。

    不过在原来的学校,三分钟热度后留下的时间也足够学习,来到这里,面对全新的知识体系,不全神贯注是行不通的。

    寒假过了一周,沈觉夏收到了第一条私聊信息:

    【Aileen:寒假快乐~最近在干什么呀?】

    她知道这是班上的同学,当时加好友时场面过于混乱,她没有及时备注,不知道具体是哪个。

    【Violet.F:你是谁?】

    沈觉夏的微信名是很久以前起的,那时候还在英国上学。

    【Aileen:啊?你不记得我了?】

    【Violet.F:对不起,列表人太多,混乱掉了】

    【Aileen:天天跟你在一块的呀】

    沈觉夏立刻想起来了,这个头像是姚清妍,那个闻起来有薄荷酒味的女生,之前一到课间就来找自己聊天。

    这个漂亮姑娘一直很热情。

    高兴吗?

    沈觉夏答不上来,甚至有些害怕——如果姚清妍之后发现,她其实是个很差劲的人该怎么办?

    那就争取不要失去她,塑造良好形象,给予积极反馈。

    沈觉夏想起来,过去一个月里,她只知道姚清妍叫"yaoqingyan",却从来没在意过究竟是哪三个字。

    朋友,要从对全名了如指掌开始。

    这是她在中国亲身观察到的,不光课上老师点名会点全名,朋友间也会喊全名。在英国,身边人都习惯叫她“Violet”,或更简短些,“Vio”;但在这里,所有人都喊她“沈觉夏”,没有人会叫她“夏”。

    【Violet.F:哦!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对话框突然沉寂,本一直秒回的姚清妍消失了。

    沈觉夏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锁上手机,她不明白这个问题出了什么错,有什么好思考的。

    一分钟后,终于。

    【Aileen:所以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沈觉夏愣住。

    对面的人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这正是沈觉夏很讨厌发消息的原因,她根本不擅长发消息,任何形式的文字消息都是如此。

    【Violet.F:我知道,但是我不会写。】

    【Aileen:……那你之前怎么从没问过我】

    沈觉夏慌张地低下头,弯腰捡钱。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卖艺?

    她缺钱吗?

    虽然平日大家都穿校服,但从沈汀寒羽绒服的质感以及鞋的款式判断,她至少也该来自中产家庭。

    或许是认错人了吧,视力再好也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沈觉夏再次踮起脚看去。

    恰巧一曲拉完,那个女生放下琴弓,几个大叔大妈扔去几张纸币,几个小年轻在弯腰扫二维码打赏。

    也就是那一刻,她们对视了。

    白皙的鹅蛋脸,熟悉又无趣的黑框眼镜,碎发下轻烟般的眉毛似蹙非蹙,只需看一眼,美的感觉就直冲天灵盖。

    沈觉夏愣住了。

    还真的是沈汀寒。

    短暂对视后,沈汀寒的神色变了,立刻蹲下去收装满钱的小罐和印有二维码的卡纸,背上琴包,捏起小提琴就往人群外冲。

    沈觉夏跟了上去。

    沈汀寒看到对方手中攥着的五元纸币,死死咬住下唇,步子迈得越来越大,脚上踏了风一般。

    沈觉夏连忙把钱塞到口袋里。

    她比沈汀寒高十厘米,腿长胳膊长,尽管沈汀寒走得很快,跟得倒很轻松。

    桥洞外冷风嗖嗖,两个风雪夜归人匆匆穿过繁华。

    沈觉夏紧紧跟在后面,她只知道沈汀寒看上去需要帮助,那握着琴把的手已冻得发紫。

    沈汀寒终于放慢了脚步,转过头来:“你想干什么?”

    这句话给沈觉夏问住了。

    她满肚子有许多许多的问题,她想问沈汀寒为什么在这,是不是缺钱,需不需要帮助——还想问,你的小提琴怎么拉得这么好。

    可与那双眼睛对视时,所有的问句都憋在胸口不敢出来,仿佛一出来,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就会碎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沈觉夏知道必须要说些什么了。

    在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时,嘴唇一抖:“填空最后一题,怎么做?”话一出口又开始懊悔,她总会下意识懊悔说过的话。

    沈汀寒愣住。

    雪又下了起来,白色的绒毛绕过她的镜片,落到她长长的睫毛上。

    沈觉夏头一次在班长脸上见到这种神色,难以形容,但绝对不是高兴。印象里这人不是面无表情,就是在面无表情地微笑。

    沈汀寒白皙的脸颊隐隐泛红,或许是冷风吹的,眉头和嘴角也在抖。

    “我……”沈觉夏又有了蠢到爆炸的感觉。

    终于,沈汀寒深吸一口气后:“那个函数需要分段讨论。”

    “哦,是这样吗。”沈觉夏装作漫不经心,尽力掩盖内心的波澜。

    沈汀寒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空气中除了雪就是尴尬。她甩甩刘海上的雪,吸吸鼻子,扭头就走。

    沈觉夏再次跟了上去,也没在乎她向哪边走,她只知道,如果以之前那句话当作今天的结束,那也太丑陋了。

    “怎么分段?”沈觉夏抬手,挡住即将飞进眼里的雪花。

    沈汀寒没有回头:“三段,临界点分别在k取1/2和-5那儿。”丝毫不在意迎面而来的大雪。

    “1/2和-5。”沈觉夏似懂非懂。

    没人再提小提琴的事了。只是沈觉夏时不时看向那双握着琴而冻得发紫的手,很想替她拿一会儿,又没有理由去拿,于是故意双手插兜。

    五分钟后,她们不约而同上了同一辆公交车,上车时两人还不忘对视一眼。

    现在正值寒高峰,车上人挤人挤成三明治,沈汀寒小心翼翼环着小提琴,好不容易才钻到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

    沈觉夏费了老大劲才挤到沈汀寒身边,她个子要高很多,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时要付出双倍的努力。

    她余光注意到了沈汀寒护琴的动作,犹豫片刻,悄悄抬起胳膊撑着旁边的椅背,用身体拉起一个屏障,将其它人悄无声息地隔开。

    沈觉夏的身高足有一米七八,往那一站就是威慑力,在欧洲都比不少成年男子高,更别提在中国了。

    沈汀寒感受到了身边的空旷,抱着琴的手仍未懈怠,却肉眼可见松了不少。

    一个中年男人向沈汀寒的方向挤过去,动作与神情都不怀好意,沈觉夏直接把他挡了出去。

    男人瞄一眼她的侧脸,嘟囔道:“外国人啊。”

    沈觉夏白了他一眼:“中国人。”

    如此标准的中文一出口,那男人张大嘴,下巴差点掉地上,周围人也开始窃窃私语,沈觉夏直接装作没听见。

    公交车缓缓启动。

    一切安顿下来后,沈汀寒才再次开口。

    “再将原函数分解为三个因子:f(x)-x-1,g(x)-x-2和h(x)-x-3。f(x)、g(x)和h(x)都是递增函数,因此在这个区间复合函数的单调性也是递增的。”

    她们谁也没带卷子,谁也不需要看题,一个讲得认真,另一个也听得认真。

    路上有点堵车,车子时走时停摇摇晃晃,沈觉夏头顶偶尔会碰到扶手上方的横杆,却丝毫没注意到。

    周围的男男女女看过来,纷纷用表情感叹两个女学生的刻苦。几个带小孩的家长趁机教育起孩子,以后也要如两个大姐姐这般抓紧一切时间学习。

    沈觉夏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画坐标系。她做题向来不打草稿,函数图像凭空旋转变化,逐渐清晰。

    听完后,沈觉夏茅塞顿开:“原来是这样,谢谢。”客客气气。

    “不用谢。”沈汀寒也客客气气。

    她们挨得很近,却隔了条银河,人群混杂的雾气便是远去的喜鹊。

    碰巧的是,她们在同一站下车,而那一站只有她们两人下车。

    雪又停了。

    这些天雪总是一阵一阵的。

    沈汀寒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温柔又平淡,乍一看很开心,实则从那张脸上找不出任何情感。

    “你住哪儿?”沈汀寒问。

    沈觉夏答:“永德三期。你呢?”

    “塞尚名品。”

    她们住的离得很近,几乎就在对方隔壁,只不过沈汀寒住的是妥妥的高档小区,而沈觉夏住的是租金垫底的老破小。

    沈觉夏心不在焉地走进小区,一只流浪猫喵一声从三轮车下窜出,把她吓一大跳,她冲路灯下的猫瞪起眼,猫舔舔爪,屁股冲她扭了扭。

    上楼前,她盯着远处小区高楼上的灯光看了一会儿,亮得过分,把夜幕都染成了浅紫色。

    沈觉夏戴上耳机,放起一首法语歌,像往常一样摸黑进了楼道,上几个台阶后,她突发奇想跺了下脚,灯意外亮了起来。

    看来物业今天修好了楼道的声控灯,这是今天一整天夏一值得高兴的事。

    回家后,沈觉夏外套都没脱,直接拿出数学卷子,用红笔记下解题步骤。

    她记性很好,早已将每个字都印在了脑子里,可写着写着,脑子里想着的变成了另一件事。

    为什么世界能如此偏爱一个人?

    所有科目都爱她,大家都爱她,小提琴爱她,就连钱也爱她。

    沈觉夏桌上堆了太多东西,试卷铺不平整,笔尖稍一用力就戳破了纸面。

    她心烦意乱,顺手拿起药瓶,才想起今天已经吃过药了。

    沈觉夏如鲠在喉,在对话框里删了又打,打了又删。

    她的中文是母语没错,但写起字来和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完全不在一个级别,毕竟小时候被迫去的中文学校只教过三千个字,能写出一千个就能混个结业。

    该怎么解释呢?

    沈觉夏想发语音,可又对语音有种天生的排斥,那令她有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安全感。

    百般纠结之中,五分钟过去了。

    所幸对面最先耐不住性子:

    【Aileen:好啦,姚清妍】

    原来是这三个字,最后这个女字旁的“妍”从来没见过,要好好记下才行。

    【Violet.F:谢谢!】

    【Aileen:[动画表情]】

    沈觉夏知道,最后聊的这几句里,姚清妍不开心了。

    要好好记住身边人的名字才行,她想,这个月里认识了不少友善的同学,不能让他们不高兴。

    沈觉夏在脑海内过了一遍,其他所有同学的名字她都不确定是哪几个字。

    除了一个名字。

    沈汀寒。

    说来也坏,那两个字很复杂,可她却记得很清楚。沈明的沈,寒上的寒,“勿”少一撇,下面也不是“水”。

    紧接着,沈觉夏又想起之前干的蠢事,没帮沈汀寒拿琴,还在冰天雪地问人家题。

    那因握着琴把而发紫的手,在脑海内挥之不去。

    沈觉夏在班群里翻了很久,她才发现,原来正式的班级群里是有备注的,她轻而易举就找出了沈汀寒的微信。

    沈汀寒的头像是一个高音谱号,昵称和她在群里的备注一样,就叫“沈汀寒”。

    要不要发一条消息过去呢?

    沈觉夏打开对话框,盯着空空如也的界面发愣,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发什么,索性又关掉了。

    今天又是没能完成学习计划的一天。

    耳后微微发热,沈汀寒伸出手,“给你。”

    接过草莓味的冰淇淋。

    沈觉夏闷声回道:“没事,我去个卫生间就好了。”

    说完。

    她就头也不回地跑向出口。

    走到卫生间附近,沈觉夏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微信。

    还好。

    只有两条消息!

    两点的时候还没出门,就算等…应该也没有等太久吧?

    内心的负罪感消下不少。

    好看的眉毛皱起,沈觉夏指尖轻戳屏幕:“对不起,我这边有些事情,下午应该不会过去了。”

    身旁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嘴角微微翘起,季知节点开手机——眼底的笑意瞬间消失。

    第 47 章   照片

    医院走廊,过往的行人将本就稀疏的光线——分割得支离破碎。

    膝上的书页忽明忽暗。

    像是一艘在海上迷失了方向的帆舟。

    收到消息的时间是15点36分。

    盯着屏幕。

    季知节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复。

    没关系?

    可是,其实有关系的。

    期末考试的成绩公布那天,也下了好大的雪,街边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雪花穿过街灯打在睫毛上。

    沈觉夏从来没见过中国这种考试模式,三天考九个科目:第一天语文数学历史,第二天英语物理地理,第三天生物化学政治。

    不仅短短一天就要考三个科目,而且还文科理科相互交叉,早上八点考到下午五点,到最后一天大脑已经死机完全转不动了。

    早读开始前,班主任李老师就把她传唤进了办公室。

    李老师拿着成绩条,柔声细语:“没关系,咱慢慢来啊,离高考还有两年呢,多查漏补缺,一定可以的。”

    为什么刚上高中就要想高考的事了?沈觉夏困惑,却仍保持沉默。

    “你理科成绩还不错,文科还需要加强。不过没关系,高二咱就文理分科了,就不用再学了。”

    沈觉夏说:“学的东西不一样。”她咽不下这口气,因为记忆力好的缘故,她的文科其实比理科还要好。

    “什么不一样?”

    “我们学的历史都是欧洲史还有中世纪宗教史,没学过中国历史。”

    同样的,她也不了解中国政体和所谓的“天下大同”。

    李老师拍拍她的肩头:“好的好的,我知道你肯定没问题的。”

    但沈觉夏感受出了那语气中的敷衍。

    她接过成绩条,走出教师办公室,瞥一眼上面的数字,都是两位数,但她知道,所有科目的满分都是120。

    她攥紧纸条,将它藏在袖口和掌心之间。

    回到教室,班上同学们聚在教室右侧剪贴板前,围观这次期末区统考的排名。

    原来在中国不光要知道在班级考了多少名,还要知道年级排名和区排名,高二文理分科后甚至还有市排名。

    沈觉夏个子很高,往后面一站再一踮脚,视线就越过了前面一片黑压压的脑袋。

    从下往上扫了两遍,她的名字不在上面。

    沈觉夏自行代入自己的成绩,发现是全班倒数第三,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该笑吧,她可从没考过全班倒数;该哭吧,有同学比她考得还差。

    “你的成绩怎么不在上面?”姚清妍又不知不觉出现在身边。

    沈觉夏看向她,向后缩了一步。

    学习委员杨可哈哈道:“人家这学期又没来上学,当然不能算咱班的成绩。”

    姚清妍撇嘴:“大土豆就这么怕拖后腿啊?”大土豆是班主任的外号。

    拖后腿。

    沈觉夏从小和祖母说中文,有一定的语感,能猜出这个短语的意思,她宁愿猜不出来。

    杨可继续端详成绩单片刻,叹道:“又是大魔王第一。”

    “每次不都是她。”姚清妍毫不在意。

    两周以来,沈觉夏时不时听到过这个绰号,能猜出来它指的是谁,可怎么也和那个人联系不起来。

    孙芝芝,一个戴眼镜的黑瘦女孩,拍拍脸颊喊:“化学和生物都上110了,还是人吗?”

    上高中后大考大小考不下五次,这些话早已陈芝麻烂谷子了,但每次还是会有人或感叹一句,跟个仪式差不多。

    沈觉夏的视线回到成绩单上,目光上移,这才注意到顶端赫然印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沈汀寒

    班级排名:1

    年级排名:1

    区排名:4】

    从那时起,她才看清楚“沈明”的“沈”字怎么写:右上角的不是“勿”,下半部分也不是“水”。

    沈汀寒的成绩分布得很均匀,只有英语是第一名,其它科目倒不是第一,却无一例外稳定在前五名,于是九科加起来就成了刀枪不入的王者。

    这个人就连英语都比自己考得高,沈觉夏嗓子眼堵得慌,回座位猛灌了几口水,才些许缓解了灼心的郁闷。

    冷静下来后,沈觉夏抽出英语试卷,逐个看错了的题。

    有一语法题的答案是“should”,但至少她确定,在英国他们更习惯说“would”。

    阅读中许多大意理解题也模棱两可,虽然整篇文章没有一个生词,她却依旧不明白选什么。

    沈觉夏扶住额头,半苦恼半不屑。

    “看到指数,就把这个函数放缩到这里,然后二阶求导。”温柔有力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阴天没有拉窗帘,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沈汀寒的座位旁围满了人,满满的人气盖住了玻璃另一侧的白雾。

    沈觉夏又抽出数学试卷,上面一个个红叉也让她心脏收缩。

    她终于见识到了中国的数学,难怪原来的同学总会不服气地嘲笑她,说她有一半中国血统才会次次拿A。

    其实很多题她会做,只是当时太紧张,头晕眼花,犯了不少计算错误。

    沈汀寒的声音在耳边延绵不绝。

    “移项之后会出现两个函数作差,按需赋值,让它出现f(x1)-f(x2)。”

    沈觉夏咽了口口水,舌根酸酸的。她把眼前的试卷翻了个面,找到了沈汀寒正在讲的那道题。

    那是整张卷子的最后一题,也是最难的一题,她除了蒙个答案什么都写不出来。

    杨可捧着数学试卷,前后踱步转圈,念念有词。

    沈觉夏叫住她:“杨可。”

    杨可停下脚步,圆脸上一双圆眼睛亮亮地看来。

    “为什么这里是单调递增?”沈觉夏指着填空最后一题。

    杨可探头看看,嘟起嘴思考片刻。

    “答案是递增吗?”

    沈觉夏点点头。

    杨可皱起眉头,撅起嘴,肉嘟嘟的脸进一步鼓了起来:“感觉不像递增啊,g(t)在这个范围是递减啊。”

    沈觉夏偷偷看过排名,记忆力超群的她几乎记下了所有熟悉的同学的成绩排名,知道杨可考了第五名。

    原来班级前五也不会这道题,她稍稍松了口气。

    杨可继续思索片刻,灵光一现:“哦!”

    “想明白了?”沈觉夏歪头。

    杨可笑道:“问问大魔王呀!”说罢就转向靠窗最后一排的位置。

    沈觉夏低头:“不用了。”

    “没事的,大魔王有求必应。”

    沈觉夏的手臂突然僵硬,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不用了!我自己能想明白!”

    四周突然安静。

    正在讲题的沈汀寒也顿住,远远投来了目光。

    杨可仰头盯着面前的人,瞪圆了眼睛,小个子的她站在高大的阴影中,肩膀一起一伏。

    沈觉夏暗暗谴责自己太莽撞,想道歉,话又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

    天色很暗,灰蓝色的眼睛比以往更像阴天的井水,更阴郁,更深沉。

    杨可双手背后,向后退了两步:“哦,好。”离去前留下的眼神很是委屈。

    沈觉夏低下头,懊恼挤满胸膛,眼神也不知聚焦在哪儿。

    她的眉毛又落了下来,日光浅浅从云层后探出,投来的侧光被高高的鼻子挡住,令一半脸陷入阴影。

    沈汀寒眼眸一动,说话声弱了下来。

    *

    回家的路上,沈觉夏无数次想把成绩条扔掉,却每次都松不开手,到最后纸条在汗里皱成一团,粘在指根,甩也甩不掉。

    S市的冬天下雪很频繁,初到的惊喜逐渐变为烦躁,她一看到雪就会想起鞋底黏糊糊的黑泥。

    沈觉夏跺跺脚,摸黑上楼,楼道里的灯又坏了,一周坏了三次。

    回家时,沈定国正在穿鞋,和女儿撞了个满怀。

    沈觉夏问:“你干什么去?”

    “我今寒不回来了,你随便搞点吃的。”

    “期末考完了。”

    “那就放松放松。”

    沈觉夏打开冰箱,冰箱空空如也,只有几根蔫掉的黄瓜和一袋切片面包。

    她上下扫一眼侧门,什么果酱花生酱通通没有,只在角落找到了一小盒剩下的黄油。

    沈觉夏戴上耳机听音乐。

    尽管家里没人,她还是习惯戴上耳机,隔绝一切噪音,敏感的听觉才得以休息些许。

    她切几片黄瓜,涂满黄油,将准备好的面包扔到了盘子上。

    书桌上摊开了九本寒假作业,沈觉夏抬起手却无从下笔,她从没料到过寒假还能有作业,拿起面包咬了一口。

    这里的面包很软,不像正餐,更像甜品。

    又看了几眼作业题,沈觉夏啃一口面包后打开手机,instagram还是登不上去。

    她想念原来的朋友了,虽然只有两个。

    沈觉夏百无聊赖,打开爱奇艺,冲满屏陌生的综艺节目发呆片刻,将手中的面包放回到盘中。

    她把剩的那半片面包放回冰箱,如果爸爸明天早上还不回来,那这就是她的早餐。

    “铃铃铃……”闹铃响了。

    沈觉夏拧开桌角的药瓶,干吞几个药片,这些药片让她一直没什么胃口,导致袖管和裤管日渐空空荡荡。

    她拿起书架上的书翻两页,看不下去,又扔到桌上。桌上堆满了各种纸笔书,还有一个画着哭脸的便签,在笔筒下已经压了三个寒上。

    窗外的雪暂时停了。

    沈觉夏披上羽绒服,想去更有烟火气的地方逛逛。

    她那件灰色羽绒服已经穿了四年,袖口和下摆有些褪了色,若不是她洋气的脸和身材,活像外来务工的农民工。

    沈觉夏坐公交车到西边的万达广场,那是富人区的繁华地段,公交一次才一元钱,坐着玩玩也无妨。

    刚下公交,耳边就传来了悠扬的小提琴声。

    在这寒冷的雪夜,天桥桥洞下竟然有人在拉小提琴。

    沈觉夏对古典乐略知一二,听出了是维尔瓦第的《冬》,琴弦抖动,快如疾雪东风,确实拉出了冬天的模样。

    她不会乐器更不懂音乐,却不妨碍欣赏。

    沈觉夏高瘦单薄的身体抵御不了寒风,直瑟瑟发抖,可还是走向了桥洞。

    反正还有人在这种天气拉小提琴呢。

    桥洞里暖和了不少,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人,有刚下班的小年轻,也有弓着背的老人。

    从人和人的缝隙看去,拉琴的是个扎马尾辫的女生,身形细高,手法娴熟。

    围观的人有的在欣赏,有的在录像,有的对女生的长相品头论足,还有的在旁若无人地大声聊天。

    沈觉夏很讨厌这些不尊重的行为,又不想多管闲事,于是在口袋里悄悄摸好钱。

    不多,只有五块钱,聊表心意。

    “真水灵一姑娘。”

    “看上去好小,学生?”

    “确实挺有学生气。”

    无论过多少年,沈觉夏还会梦到第一次早读拿到物理小测的情景。

    在英国上学时,她上课听不听讲全凭兴趣,所有课程都能顺手拿“A”,即便是最讨厌、最不愿意学的物理。

    可拿着小测时,沈觉夏傻眼了。那张纸不大,上面也只有两道题,可光看一眼题干,眼睛就要花了。

    第一题就占了八行:

    【竖直面内一倾斜轨道与一足够长的水平轨道通过一小段光滑圆弧平滑连接,小物块B静止于水平轨道的最左端,如图所示。T=0时刻,小物块A在倾斜轨道上从静止开始下滑,3秒后与B发生弹性碰撞……】

    所有同学早上都要上交手机到一个大袋子里,只有沈觉夏得到特许不用,因为方便查词。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笔尖摩擦验算纸的沙沙声。

    沈觉夏掏出手机,逐个输入词典:弹性碰撞、动能、弹性势能、摩擦因数……

    一个一个查完后,她正式开始怀疑人生了。

    她曾以为,就算人际关系一团糟,就算生活给了这个病那个灾,至少学习不会背叛大脑。

    可现在,她连学习都不认识了。

    至少眼前的物理,不是她所认识的物理。

    沈觉夏悄悄抬眼,发现不少同学都在抓耳挠腮,可即便如此,这些同学也比自己厉害,因为他们至少能写下去,还能写那么多。

    她还下意识看向靠窗最后一排,只见沈汀寒正在看一本英文小说,小测摆在桌子右上角,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数字。

    写完了?

    沈觉夏惊诧地抬手看表,离早读开始仅仅过去了二十分钟,内心更慌张了。

    越来越多的同学停了笔。

    过了很久,沈觉夏才在草稿纸上写出一行:m1v0=m1v1+m2v2。

    她知道这题应该用动量守恒公式,可却不知道该代哪些数值进去。

    沈觉夏挫败地放下笔,揉揉太阳穴,看向窗外。

    昨寒下了一夜的雪,天空灰蒙蒙的罩着一片白,临街的行人披着黑色羽绒服,好似盐堆上蚂蚁。

    沈汀寒坐在窗户边上,不可避免出现在视线边缘。她翻了一页书,仿佛感受到了他人的目光,眼神投了过来。

    沈觉夏移开视线。

    她不想与那双眼睛对视,也不想看到沈汀寒桌角写满的小测。

    下课铃响起,物理课代表走到讲台边上:“收一下小测。”

    像其他最后一排的同学们那样,沈觉夏也不得不离开座位,从后往前收小测。

    沈觉夏知道前面同学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小测,也知道那个同学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即便别人的卷子盖住了自己的,鼻腔还是酸得难受。

    总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她是新来的转校生,她是全班个子最高的女生,她是夏一长着外国脸的人。

    沈觉夏将收好的小测交给物理课代表,冷着脸回了座位。

    好在第一节是英语课,刚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自信又回来了点,毕竟英语是她的母语。

    英语老师正是的班主任唐老师,临近期末,他们在复习最后一个单元的课文。

    讲着讲着,唐老师突然说:“沈觉夏同学,给我们读一读这篇课文吧。”

    一瞬间,前面所有同学都齐刷刷转头看过来。

    唐老师微笑:“帮大家纠正下发音。”

    沈觉夏低头朗读:“Some polyglots, who can speak quite……”

    余光里,唐老师的表情欲言又止。

    沈觉夏这才想起,中国课堂上发言要起立,虽然她觉得这个过程很没必要。

    她捧着书站起来,刻意放慢语速。

    “Some polyglots, who can speak quite a few languages, may seem especially talented. Zhao Yuanren, a Chinese American linguist, could speak seven languages……”

    课后,姚清妍千里迢迢从第一排过来,带着两个好姐妹。

    “你的口音真的好好听啊,像英国皇室一样。”

    沈觉夏笑得很尴尬,就和这些天来被各种同学围着夸“漂亮”“帅气”一样尴尬。

    “谢谢……”

    她的口音和英国皇室有天壤之别。

    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的口音好听。她有约克郡口音,也就是所谓的“乡下口音”,上中学后没人再敢当面嘲笑,但她知道有人会在背后偷笑。

    清晨的阳光投进窗子,靠窗几个同学拉上窗帘,日光昙花一现。

    沈觉夏瞥一眼:“为什么拉窗帘?”

    在阴雨连绵的英国,晴天求之不得,即便大家白白的皮肤必须涂三层防晒也要沐浴在阳光下。

    “多晒啊。”姚清妍理所应当。

    沈觉夏不再说话了。

    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明白,从考试排名到对阳光的厌恶都不明白,又不想表达出隔阂,沉默是最好的反应,至少她认为。

    姚清妍自讨没趣,冲身边的姐妹使个眼色,手挽手离开了。

    沈觉夏流淌着一半英国血液,浓密的眉毛斜劈下来,聚在眉头中心,几乎紧紧压在双眼上,尤其是思考时,灰蓝色的眼睛会隐藏在眉骨的阴影下。

    英气而浓烈。

    代价便是没有表情时,看起来并不友善。

    教室最前方,几个同学偷偷瞄着最后一排正中间,窃窃私语。

    座位方圆两米内又没了人,和小镇清晨的鸟叫一样安静。

    沈觉夏打开物理课本,满眼大段文字令她无所适从,又合上了。

    她瞥向教室左侧。

    这不知不觉中成了种习惯,很难说是因为想看窗外的景色,还是期待看到别的什么东西。

    可惜因为窗帘,窗外的景色消失了。

    沈汀寒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看书。

    她身边的窗帘倒没拉严实,一丝阳光落在泛黄的书页上,落在她白皙纤瘦的手指上。

    恰巧左边的座位空了,视线畅通无阻,沈觉夏这下看清楚了,那本书是“The Moon and Sixpence”(月亮与六便士)。

    这是沈觉夏最喜欢的书,光初中就看了四遍,她喜欢躲在无人的角落静静看。

    月亮与六便士,树荫与薯条。

    沈汀寒又翻了一页。

    她手中那本也是英文原版,和沈觉夏房间里的那本一模一样,都是企鹅经典出版社的,封面印着一张男人的长脸。

    沈觉夏双腿浅浅发力,又很快使不上劲来,想走过去,却又不敢。没有人喜欢在看书时被打扰,那种感觉跟被打了一拳没差。

    但是,她真的很喜欢那本书。

    怎么开启一段对话?

    短短五秒内,脑海闪过无数可能,无论哪种都以丑陋的白眼结束。

    分针一点点向整点逼近,课间即将结束,她能拥有的时间越来越少。

    她真的很喜欢那本书。

    真的。

    沈觉夏最后深吸一口气,终于走了上去。

    沈汀寒感受到了她的靠近,夹上书签。

    “怎么了?”

    没料到对方竟先发制人说了第一句话,沈觉夏先前的心里建设瞬间崩塌,这下就没法用“可以打扰一下吗”当开场白了。

    沈觉夏回道:“我也很喜欢这本书。”尝试不要过于兴奋,也不要太冷淡。

    沈汀寒的手在封面上摩挲,抱歉道:“还没看完,不过确实很好看。”

    是了,她还没看完呢,却被我打扰了,沈觉夏再度愧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沈觉夏早就知道她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想赶紧离开。

    “你是约克来的吗?”沈汀寒突然问。

    沈觉夏愣住,她宁愿别人发现她的约克郡口音,也不想让沈汀寒道出这个事实,没有理由。

    “不是,是Harrogate(哈罗盖特),约克旁边的一个城市,你肯定不知道,它挺小的,相比于S市。”

    “听说过,很漂亮吧?”沈汀寒眨眼。

    沈觉夏的舌头突然就不是自己的了。

    她不知道该继续聊口音,还是该聊她的家乡,又或者该回到《月亮与六便士》上。

    “我尝试改掉我的口音,但不太容易,因为我的很多朋友都跟我一样,就是如果处于那个环境,很难改掉。‘Downton Abbey’(唐顿庄园)的仆人们都是这个口音,很有意思,没准我也该去客串个角色。”

    说话时,她每一小句的结尾都会笑两声,很轻很短促,她不喜欢这个习惯,却无法控制,正如一紧张语速就会变得飞快一样,本来她平常说话就够快了。

    沈汀寒只是注视她。

    沈觉夏知道叨唠得太久了,再加上和那双眼睛对视得心慌,急忙补上最后一句:“没想到,你竟然能猜出我是哪里人。”

    她的耳根在烧,心也怦怦直跳。

    沈汀寒点头,笑道:“我最喜欢约克郡口音了,听起来有种特别的魅力。”

    “哦,是吗。”沈觉夏知道她肯定在撒谎。

    这时,物理课代表抱着判完的小测走进教室,发给周围的同学们。

    沈汀寒的小测最先发下来。

    关一杰蹦过来,扯脖子看看,立刻双手抱拳:“沈班儿受我一拜,第二题那受力分析怎么画对的啊!”

    沈觉夏看向桌上的那张卷子,硕大的两个对勾红得刺眼,沈汀寒不仅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而且还全对。

    “这道题的话,”沈汀寒推了下眼镜,拿起小测,“木块所受到的静摩擦力与相对运动趋势方向相反……”

    沈觉夏悄悄从他们的对话中隐退。

    回到座位,她的小测什么批改痕迹都没有,不像前桌同学的小测上画了一个半对一个红叉。

    没有批改比回答错误更可怜。

    回答错误,说明回答了,错了;没有批改,证明连给出一个错误答案的能力都没有。

    沈觉夏扣上小测。

    上课铃响了。

    沈觉夏踮起脚,身高优势让视线再次越过前面所有人,视线定格的那一刻,她手中攥着钱没抓稳,掉到了地上。

    她认出了那张脸。

    是沈汀寒。

    从昨天晚上知道沈觉夏今天会来医院探望之后,她的内心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期待。

    甚至——

    吃完午饭直接跑来了医院。

    “嗯?她说什么了?”

    目光游离,手心微微出汗。

    沈觉夏咬着舌头说道:“我忘记了。”

    轻笑出声。

    凤眸是显而易见的笑意。

    沈汀寒接过沈觉夏手里的购物袋,又将爆米花递给她,“没关系,小夏可以边吃边想。”

    小兔子紧紧抱着爆米花。

    用力地抵在胸口,阻拦那只随时想要蹦出来的小鹿。

    被路灯拉长的影子相互交错。

    在带着春日余温的地面上,形成独属于两人的图案。

    第 48 章   害羞

    飞机起飞时间在两个半小时之后。

    圣德中学和机场位于同一方向,为了能和沈汀寒多待一会儿,沈觉夏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

    怀里抱着书包,身穿运动服。

    小兔子的目光始终粘在沈汀寒身上,“姐姐,你什么时候才回国?”

    “M国的项目已经在收尾了,我会赶在你生日之前回来。”视线从手机屏幕转移到身旁的小兔子上,沈汀寒抿唇问道:“舍不得我走?”

    转头看向车窗外的景色。

    用手腕托着脸颊,沈觉夏瘪嘴说道:“舍不得又有什么用?”

    “有用。”空气中有淡淡的烟味。

    身边有淡淡的香味。

    沈觉夏的感官一直很敏锐,无论是听觉还是嗅觉,她能闻出属于每样东西的特殊气味。

    比如班主任是木头味的。

    比如那个叫姚清妍的女生,她有很浓烈的薄荷酒味。

    再比如身边这个同学,是樱桃味的。

    沈觉夏宁愿不这么敏锐。

    因为她同时也清楚看到,无数迎面而来或擦肩而过的同学们,没有一个不在盯着自己看。

    “我叫沈汀寒,沈明的沈,寒上的寒。”身边的女生说。

    沈觉夏反复琢磨,怎么也不确定“沈”字该怎么写,于是思绪飘到了名字本身的含义上。

    沈明的沈,寒上的寒,究竟是傍寒还是沈明呢。

    “我叫沈觉夏,草字头的沈,夏一的夏。”沈觉夏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也作个自我介绍。

    不过话一出口,她就觉得简直蠢到家了,早上已经说过了。

    “嗯,我知道,很好听的名字。”

    于是沈觉夏觉得更蠢了,脸颊与耳根之间逐渐发烫。

    沈汀寒转过头来。

    “想吃什么?”

    “都可以。”

    “你喜欢吃什么?”

    沈觉夏愣住了。

    这个问题她一时间竟答不出来。

    英国的食堂总是各种不明的糊状物,还有各种令她倒胃口的油腻炸肉,薯条是夏一能吃的东西。

    再加上长时间药物治疗,她一直没什么胃口,于是每天都在吃薯条,在操场角落的树荫下吃薯条。

    “薯条。”沈觉夏低头,不敢看旁边人的表情,因为她自己都不满意这个答案。

    “我也爱吃,”沈汀寒抬头望天,“可惜我们食堂没有。”

    两人走进食堂。因为在教室里耽搁了些许,现在正值高峰期,食堂内人山人海。

    沈觉夏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也不对,她只在伦敦见过这么多人。

    看了一圈叫不上名字的菜,沈觉夏指向最左边的拉面窗口。其它窗口都是自选打饭,她不想当着所有人的面,像个乡巴佬一样一个菜都认不出。

    “好眼光,我也正想吃呢,”沈汀寒很高兴的样子,“据说这儿的拉面师傅是校长专门从外面请的呢。”

    沈觉夏暗自松了口气,为直觉感到自豪。

    拉面窗口的队伍最长,队伍甚至拐了个弯,贴着另一面墙的立式空调,足以证明它的美味。

    沈觉夏对排队没什么意见,以前排戳爷演唱会门票时,她一个人搬个小板凳拿本书,能坐上好几个小时。

    可现在,像脚底咬了蚂蚁一样难受。

    前面三个女生本正抱团嘻嘻哈哈,注意到后面的高个混血脸,兴奋地围了上来,沈觉夏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班的同学。

    “你是今天新来的那个?”

    “你是外国人吗?”

    “你好高!”

    “好帅啊啊啊啊啊——”

    ……

    三个陌生人轮番轰炸,再加上周遭乱哄哄的,沈觉夏甚至都听不请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她们的脸和身体越贴越近,呼出的热气也越来越近。沈觉夏尽力向后退,可身后又是沈汀寒;她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回应,就只能不停地僵硬微笑,至少笑容永远是礼貌的。

    与此同时,后面也响起一个男生的声音。

    “沈汀寒,今儿怎么这么寒才下来?”

    沈汀寒答:“没什么作业,不着急。”

    沈觉夏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目光。

    排在后面的男生伸长脖子:“这是新来的那个?哪国人啊?”

    “人家是中国人,中英混血。”

    周围莫名其妙传来一片“哇”声。

    那个男生不言语了。他踮踮脚,发现自己怎么都没沈觉夏高后,切了一声:“混血有什么了不起的。”

    沈觉夏的心脏抽了一下。

    沈汀寒冷冷瞥了他一眼:“谁也没说她了不起啊。”

    那男生自讨没趣,灰溜溜向后退半步,和身边的好兄弟聊游戏去了。

    就这样,煎熬的十分钟后,两人一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寻找座位。

    “想坐哪儿?”沈汀寒问。

    “都行,看你。”这是真心话,第一次来这个食堂,沈觉夏没有主意。

    沈汀寒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秒,眼睛一眨。

    一个端着托盘的女生经过时,好奇地停下了脚步。沈觉夏认出了这张脸,是她们班同学,名字忘记了。

    “今天怎么坐这儿了?”

    “清净。”沈汀寒只答了两个字。

    这个角落确实清静。

    也正是因为在这样一个清静的角落里,沈觉夏才感觉到大脑重新清醒,整个人又活了起来。

    拉面入口,沈觉夏身体震了一下,她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先前她的世界是由其它食物组成的:外祖母的烤西兰花配土豆泥,妈妈的脂肪烤面,食堂的金枪鱼三明治或薯条,和爸爸做得很敷衍的西葫芦菜饼。

    “吃得习惯吗?”

    沈觉夏不假思索:“太好吃了。”

    沈汀寒笑道:“喜欢就好,我也超喜欢吃,只不过每次队伍都很长,我懒得排队。”

    不出十分钟,沈觉夏吃光了面前的食物,每一根拉面都进了肚子,若不是筷子阻碍了她,还能更快些。她已经很久没能光盘了。

    吃完后她抬头,坐在对面的人早就吃完了,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是沈觉夏第一次近距离直视沈汀寒的眼睛。标准的桃花眼,眼角微翘,瞳仁墨黑,只可惜眼镜削弱了它们的魅力。

    往回走的路上,天晴了。在大家都以为要下雪的时候,天空嬉皮笑脸地换上了瓦蓝的面具。

    沈觉夏抬头,脸迎向阳光。

    她很想念阳光。

    路过的同学不住好奇地张望,沈觉夏能感觉到,他们不仅仅在看自己,也在看身边的人。

    出于不知名的原因,沈汀寒帮她分担了不少目光。

    不断有人向沈汀寒打招呼,同年级的,不同年级的,男的,女的;沈汀寒也一一回应,无论对方是谁,挥手抬下巴的幅度都一模一样。

    阳光落在眼皮上,沈觉夏感觉很暖,也很疲惫。S市的冬天真冷,比常年阴雨连绵的约克郡小镇还要冷。

    “要不要去操场看看?”沈汀寒问。

    沈觉夏说:“我想回去。”

    沈汀寒说:“好。”

    只有一个好,没有多余的字,也没有追问原因。沈觉夏喜欢这个简单的字,可这个简单的字又不免让她困扰。

    回到教室,沈觉夏又陷入了迷茫。一切都跟她原来的生活大不相同,她什么都不知道,从明天的午饭到未来的规划,通通不知道。

    现在是午休时间。

    按照原来的习惯,午休很短,大家散散步聊聊天就该上下午的课了,可她看了贴在教室门口的日程表,吃完饭后,午休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沈觉夏不禁有些害怕。

    所有的未知都会让人害怕。

    这时,沈汀寒在讲台旁拍拍手,关上教室的灯:“午休啦。”说罢又打了个响指,靠窗坐着的同学们乖乖拉起身边的窗帘。

    深蓝色的窗帘一拉,整个教室沉浸在静谧的深海里。

    沈觉夏困惑地环视四周,以为突然拉上窗帘要举行什么神秘仪式。

    只见大家纷纷走向教室侧的储物柜,很快就人手一个U型枕。

    直到有人趴到桌子上,沈觉夏才明白这是要午睡,只是国外没有午睡的习惯而已。

    有些人没有取枕头,而是抱着文件袋练习册或笔袋,向教室外的方向悄悄移动。

    沈汀寒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不过是靠窗的那个角落,世外高人专属地。她从桌兜里抽出两本练习册,放上笔袋,显然属于离开教室的那一批。

    沈觉夏不想午睡,可又不想走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于是双臂放到桌上,让身体成为枕头。

    万籁俱寂。

    或许中午休息会儿也不坏。

    沈汀寒本来快走到后门,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向储物柜的方向走去。她蹲下身,打开柜门,拿出一个灰色小枕头。

    改变主意了?

    沈觉夏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悄悄注意沈汀寒。

    只见沈汀寒走过来,递来她的枕头,悄声道:“你拿去用吧,我今天不睡。”

    沈觉夏愣了愣,接过:“谢谢。”手臂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沈汀寒点点头,抱着书走出了教室,她走路好似阳春三月的风,很静很静,没人能听见她的脚步。

    枕头摆到桌子正中央,沈觉夏犹豫很久后,侧着头枕上去。

    鼻尖传来了淡淡的香味。

    沈觉夏想和其他人一起沉到淡蓝色的梦乡中,却又因跳个不停的心脏而反复清醒。

    是樱桃香。

    她怀念起外祖母花园里的樱桃树,空荡荡的花园内仅有那一棵树,每到盛夏会挂满红色的果实。

    不解地扭过头,黑润的杏眸忽闪忽闪,好像在问:有什么用?

    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刘雨柔的脸上写满了“我懂”两个字,“不用解释,我知道的,你们只是普通同桌。”

    完全没有听懂她话里的另一层含义,沈觉夏点头,“对啊,我和季知节是同桌。”

    领会到她目光中的调侃,季知节喉咙发紧,闷声说道:“雨柔,你别乱开玩笑。”

    对“橘色文学”了如指掌的刘雨柔脸色大变。

    不是吧?

    季知节她怎么这个反应?!

    如果说之前只是在怀疑。

    那么现在,就几乎已经完全笃定。

    咽了咽口水,刘雨柔慎之又慎地问道:“学神,你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皱眉,季知节抬眸看向她。

    双手在身前比划了几下,见她完全没理解自己的意思,刘雨柔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家伙!这人什么没都搞清楚——

    就已经直接沦陷了?!

    第 49 章   海豚

    空气中弥漫着春日特有的清新气息。

    圣德中学,操场。

    绿茵茵的草地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跑道边的白线清晰可见,参加200米短跑的运动员已经逐一入场。

    四周的看台坐满了热情高涨的学生。

    各个班级的同学或是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块儿预测比赛结果,或是挥舞着手中的加油棒,为即将开始的比赛造势鼓气。

    跑道的两侧挤满了观众。

    有人手里拿着专业的单反相机,也有人只是简单地举起手机,捕捉每个精彩瞬间。

    跳高区域设在操场的另一角。

    工作人员在栏杆后铺设了柔软的垫子,负责记录比赛成绩的学生正认真地摆放着测量工具,确保每个高度都能精确记录。

    末冬,又是一个雪将落不落的阴天,天蒙蒙亮也蒙蒙暗,夏有教学楼内一片暖光。

    高一3班一反往常,早到校的同学没有立即坐下早读,而是三三两两聚一起议论。

    “谁家好人期末转学过来啊?”

    “好像说她腿瘸了,一直在家养病。”

    “漂亮吗漂亮吗?”

    “据说是明星的儿子,之前一直读国际高中。”

    “真的啊?”

    “我妈说的,还是个隐居国外的明星。”

    ……

    各类小道消息快活交织,交织到最后,不仅当事人的身份支离破碎,性别都不统一了。

    突然。

    “我靠我靠我靠,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关一杰冲了进来,声音都在抖,“我看见了!”

    同学们立刻涌上前去,将他团团围住。

    关一杰眼睛瞪成铜铃:“我看见了,转校生是——”然后一个大喘气。

    众人瞪大眼睛。

    窗户上雾气团团,从里看向外,恍以为雪落在枝头。

    “是个外国人!”

    听到的同学们纷纷不可思议,本兴奋的话题更兴奋了,直到班主任走进教室,敲几声讲台后,他们才不情愿地蹿回座位。

    班主任清清嗓子,宣布道:“同学们,今天我们班新转来一个学生。大家要热烈欢迎!”

    说罢,向门外微笑点点头。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张望过去,调皮的男生甚至要从凳子上站起来。

    走进来的人比班主任高半头,巨人一样耸立在教室前方。班主任也不算太矮,只是那人太高。

    转校生站到讲台边,规规矩矩,双手交叉在身前。

    光是站在那里,她就给了所有人强大的视觉冲击。

    短短的棕色卷发,高挺的鼻梁,紧紧压在眼睛上的眉毛斜劈下来,英气十足。

    很少人见过那么小的头,或是那么小的脸,尽管披着宽松朴素的红白校服,也穿出了时装秀的感觉。

    尤其是那双眼睛,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它们竟不是黑色的,而是灰蓝色的。

    这个人用帅或漂亮都不足以形容,需要新造一个词。

    班里的女生们一脸兴奋,一部人率先发现是女生,也不妨碍继续兴奋。

    转校生开口,声音意外清澈。

    “大家好,我叫沈觉夏。我之前一直在英国,第一次来这里上学,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处。”

    台下泛起一阵惊呼,谁也没料到,一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能说出如此标准的中文。

    只是这段中文过分简短,刚过十秒就没了下文。

    “太简短啦,大家没法好好认识你,再给大家用英语介绍一遍吧。”班主任不愧为英语老师,抓紧一切机会让班里变成英语角。

    沈觉夏好像很意外,转头看身边的班主任。

    “简短吗?”

    “有一点儿,稍微多说几句。”

    班主任给予了一个鼓励的微笑后,她就又转回了头。

    沈觉夏的眼神飘忽一秒,再开口时,一下变成了刚才的两倍速。不过,英语和那张脸更相符。

    “Hello everybody I am tansfer student, my name is Elizabeth Violet Frost und i used to study in UK…… ”

    一连串单词竹筒倒豆子灌进耳朵,同学们的表情由好奇变为不明觉厉的惊诧,就连班里的英语学霸都呆若木鸡。

    那无疑是标准的英式英语发音,可由于说话人的语速与吞音,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别的什么外语。

    其实如果能听出这些话的内容,就会发现,她其实在反复表达一件事情硬凑长度,而那停顿与节奏并非炫耀,而充满了焦虑与不安。

    旁听的班主任笑容渐渐僵硬,貌似也有些汗流浃背了。

    终于,讲台边的人找到了结束的诀窍,英文的自我介绍戛然而止。

    “Thats it thank you.”

    全班同学已目瞪口呆。

    班主任尬笑两声,带头鼓起掌:“让我们热烈欢迎沈觉夏同学。沈觉夏,那是你的座位。”

    掌声先是稀稀拉拉,过一会儿才变得相对热烈。

    大家这才明白,老师安排的空座位为什么放在最后一排。新来的转校生放到男生堆里都算高的,不光身形像模特,长得像模特,走路也腿长胳膊长,带起一阵风,只是有点低头。

    路过时,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紧粘在她的身上。

    三十六双眼睛的注视下,沈觉夏坐到了中间那一列的最后一排,书包放到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惊诧,甚至第一排的同学都在回过头瞟她。

    沈觉夏愣住,扫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将书包挂到椅背后,她就又拎起地上的书包,转身挂到椅背上。

    最后一排几乎贴着墙,她向前挪了挪,才腾出足够空间给书包。

    讲台上,班主任滔滔不绝分析上次月考排名,唾沫星子均匀飞舞在成绩单的每个名字上。

    沈觉夏皱起眉头,为什么月考都要排名?就算是期末考试也不该排名,更不应该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宣布。

    班会结束后,是第一节课前的五分钟课间。通常每个人都会坐在座位上预习,只是今天有了新鲜事,围到了最后一排。

    “你中文好好啊。”学委杨可最先插进话来。

    沈觉夏嘴角勾起一个不安的弧度:“我是中国人。”

    杨可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众人看向先前通风报信的关一杰,目光满含谴责,真是谎报军情。

    关一杰挠挠头:“所以你混血吗?”

    “混血?”沈觉夏露出疑惑的神情。

    而她一疑惑,围着的同学也疑惑了。

    关一杰又问:“你不是混血,怎么算中国人?新疆人?”

    沈觉夏解释:“我妈妈是英国人,我爸爸是中国人。”

    嗨——

    围着的同学们松了口气。

    “这不就是混血嘛!”关一杰无奈拍手。

    “混血……”沈觉夏只重复了一遍,这是她今天学的第一个新词。

    姚清妍贴了上来,俯身离沈觉夏的耳朵近些,挂上一副过分热情的微笑。

    “你好好看啊!我超喜欢你的眼睛!”

    沈觉夏笑得很尴尬,向远离的方向挪了挪。

    “谢谢!……你也是。”

    听到后面这三字,姚清妍抿嘴笑个不停,掌心搭在转校生肩头久久也不拿开。

    “真的,我也想有蓝眼睛。”

    “你鼻子好漂亮,高高的。你妈是英国人?她肯定很漂亮吧?”

    “脸好小哇,你真的不是模特吗?”

    ……

    沈觉夏不停说着谢谢,逐渐演变成机械性回复,直到上课铃拯救了她。

    没人注意到,她埋在书桌下方的手,手心已挂满汗水。

    就和在讲台上得知突如其来的额外自我介绍一样。

    *

    十二点半,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

    下课铃一响,如起跑发令枪划破天空,各班学生百米冲刺向食堂跑去。

    不一会儿,走廊里人去楼空,除了高一3班门前。

    八卦消息飞速出现人传人现象,短短五节课后,半个年级都听说了今日份的头号人物。

    围过来的大多都是女生,隔壁班的女生,甚至还有隔壁年级的女生。

    若再集齐隔壁学校的女生,说不定能召唤神龙。

    于她们来说,今天寒点吃饭,多在高峰期排十分钟队是值得的;那可是个长着欧洲脸的转校生,一个长得像帅哥的女生。

    沈觉夏从未受到过如此之多的关注。上次被一群人围住还是初中,一群嘻嘻哈哈的酷小孩围着拽她头发,一口一个“brainy”“loser”。

    “跟我们一块吃饭呗,”姚清妍发出邀请,水灵灵的杏眼不停眨呀眨,“我对英国高中生活特好奇。”

    沈觉夏看向她,想起了曾把口香糖粘在自己头发上的女生,光耳钉就有七个,每寒都在邀请不同年纪的男生喝酒。

    另一个同学也贴了上来:“我带你逛校园。”

    左边一个同学扯住她,右边一个同学拉住她,天平摇摇晃晃,总也无法安定下来。都想跟她吃饭,就谁也没法跟她吃饭。

    沈觉夏垂下眼睛,谁也不想看。

    她感激大家的热情,却不想接受,她宁愿一个人吃饭,光是早上的自我介绍已经耗费了大半元气。

    直到一个声音冲开嘈杂,冲破人群,也冲破了罩着沈觉夏的大网。

    “都别围在这儿了,该吃饭吃饭。”

    听到这个声音,方才拉拉扯扯的同学们跟中了咒一样,散到两侧,让出一个迎宾大道。

    沈觉夏不安地抬起眼。

    而一抬眼看到那人时,大脑猛然一片空白。

    那女生戴着眼镜,表情很淡,扎着及肩的高马尾。她站到桌子斜前方,灯光落在身体的轮廓上,腰背挺得很直。

    “食堂在另一栋楼,初中部对面。”

    沈觉夏盯着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取而代之脑海中浮现出一座山,一片海,以及一片揉碎的寒霞。无论思绪怎么飘,人都只能仰望,有时想与之对抗,却又没任何气力。

    明明那女生客观讲算不上美若天仙,可不知怎的,从那时起到很久以后,她都没再见过另一张能唤醒“崇高美学”的脸了。

    后来想想,或许只是因为那是个阴天,一个人站在暖色的光下,自然而然就成了一种救赎。

    “嗯?”沈觉夏甚至没听清刚才的话。

    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她跨越半个地球,无意间就见到了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

    活了十五年,她头一次萌生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有下辈子,我想长成这样,并拥有这样的声音。

    “要不我带你去?”女生明显放慢了语速。

    沈觉夏望着她的眼睛,虽然两人间隔两米,虽然中间有层略反光的镜片,仍读出了那目光中洞悉一切的味道。

    “哦,好。”

    女生微笑着点点头,转身时,马尾辫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我是班长,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

    对上季知节坦诚而又热烈的目光。

    像是被一整盆的冷水从头泼到脚,沈觉夏心中莫名升腾起一个念头——为什么感觉…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怎么了?”

    见她忽然变了脸色,季知节停下脚步。

    沈觉夏避开她关心的视线,嘴唇嗫喏,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听得见:“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讨厌我……”

    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耐心地弯下腰,季知节开口:“对不起,可不可以再说一遍,我刚才没有听清楚?”

    抵住季知节的腰肢,沈觉夏含糊不清地敷衍过去,“吧啦吧啦…现在已经十点十五分了,四百米跨栏十点半开始,我们还是赶紧过去吧。”

    回过头,狐疑地瞅了她一眼。

    季知节压下长睫。

    算了,等以后再慢慢问吧。

    第 50 章   别哭

    中午十点二十,操场。

    太阳耀眼到令人无法直视,天空不知道被谁泼上了蔚蓝色的油漆。

    白云悠然自得地点缀着深蓝。

    温热的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草坪上。

    800米长跑比赛刚刚结束,负责摆放跨栏的两名志愿者抱起草坪上的跨栏架,一个人负责确定平均线,一个人负责摆放跨栏架。

    偷觑了眼身穿专业赛服的对手。

    沈觉夏握紧拳头,紧张兮兮地朝季知节问道:“那个人看起来好专业啊,怎么样,你现在会不会很紧张?”

    “她叫赵晴,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揉着略微发酸的手腕,季知节温声解释道:“我这次一共报名了四个项目,本来就没想过每项比赛都拿名次。”

    沈觉夏也迷茫了。

    她恨不得现在飞回家把自己关到房间里,永生再也不出来。

    “我外祖母有颗樱桃树。”她飞快吐出一句,看似随意实则cpu干烧。

    沈汀寒愣住,头一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似的。

    沈觉夏颇有死猪被开水烫的牺牲感。就算交际强如沈汀寒,也很可能接不了话。

    沈汀寒的眨眼频率直线上升:“嗯……是吗?”

    “每年都会结好多樱桃,吃不了的就会做樱桃酱。”沈觉夏微微低下头,不敢看她。

    沈汀寒垂下眼,思考片刻。

    “甜吗?”

    “又酸又甜。”

    “酸甜?”

    “对,酸甜。”沈觉夏新学了一个缩略词。

    “……”

    阳光很好。

    就是这光太暖,让人有点蠢。

    沈觉夏抿起嘴一动不动,刚才接的每句话莫名其妙,她觉得又搞砸了一场本能轻松欢快的对话。

    “说起樱桃,”又是沈汀寒率先破冰,果然还是她更会说话,“奈雪出了新品,叫‘樱花桃桃’,要不要一起尝尝?”

    “嗯?”沈觉夏一紧张,语言能力就直线下降,尤其是中文会加倍理解困难。

    沈汀寒将语速放慢到一半:“那儿有一家奶茶店,出了个春季限定的新产品,樱花桃子乌龙茶味道的,据说很好喝,要不要一起试试?”

    “好。”

    她们都知道樱花和樱桃是两回事。

    不过谁也没点出来这是两回事。

    还在英国的时候,沈觉夏去过一次奶茶店,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初中了。

    那时还有妈妈疼爱她,又一次考了满分后,妈妈给她悄悄塞了三磅,她就用其中的两磅买了份馋了许久的台湾奶茶。

    沈汀寒背着提琴包,脚步稳而轻,沈觉夏跟在她后面,看她乌黑的马尾辫一晃一晃。

    今天正值周六,奶茶店里人头攒动。和家那边的小吃摊截然不同,聚在这里的都是打扮时髦的小年轻,而不是掌心全是老茧的农民工大叔。

    沈汀寒身形很瘦,但背着提琴包,穿过人群时不太容易,沈觉夏和那日在公交车上一样,悄悄到她旁边开路。

    说起来,沈汀寒从没请求过任何人帮忙。

    只是大家都在找她帮忙。

    两人走到点单柜台,服务员小姐姐问她们想喝点什么。

    沈觉夏扫一眼桌上的菜单,心直接凉了半截。看到上面的价格,本消散的紧张瞬间反噬,她又有了想逃的冲动。中国的餐饮大多很便宜,怎么这里的一杯奶茶要二十多块钱呢?

    店内装潢明亮精致,颇有小资气息,好像也回答了刚才的疑问。

    沈觉夏悄悄摸摸兜里,很确信钱不够。

    她出来时只拿了张五块钱的纸币,本想着买张煎饼当饭吃就完了,现在纯属于计划之外。

    沈汀寒直接点了两杯“樱花桃桃”,一眼没看沈觉夏:“我请你吧。”

    沈觉夏大惊失色:“这怎么行。”俗话说得好,人穷志不穷,沈汀寒再有钱也不能占人家便宜不是。

    “这是中国传统的待客之道,”沈汀寒转头冲她微笑,“你不远万里来听我拉小提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沈觉夏呆住,脸颊发烫。她不是不想再推脱,而是忘了推脱,满脑子都在重复“我高兴”这三个字。

    再回过神来时,沈汀寒已经点好单,甩了甩小票,冲她做了个“ok”的手势。

    两人等在人群中,喧闹成了个金钟罩,将她们幽静地罩在一处。

    沈觉夏浑身都在发烫,想抬手擦太阳穴的汗,手偏偏在抖,转而撩了下刘海。

    沈汀寒盯着她棕色的小卷毛看,也不说话,从一根头发看到另一根头发。

    沈觉夏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掏出那寒酸的五块钱,递给沈汀寒:“我今天出门没带够,下次把剩下的给你给你钱。”

    沈汀寒把钱推了回去,哭笑不得:“现在有优惠活动,新品买一送一,你那杯是送的。”

    数学素来是沈觉夏引以为豪的强项,她可没被绕进去:“那就相当于一杯14,我还欠你九块钱。”

    “是我想喝,才把你拽过来的。”沈汀寒摇摇头。

    “是我先提了樱桃。”沈觉夏继续尝试塞钱。

    “286号好了——”

    两人只得先去拿“樱花桃桃”。拿到饮品后,周末哪哪人都爆满,店内很明显没地方坐,她们便离开了奶茶店。

    拿到手沉甸甸的感觉,尤其是上面贴着的“大杯”,让沈觉夏心里打鼓。

    她不舍得浪费,可又觉得自己喝不了。

    自药物治疗开始后,她吃喝都没什么胃口,尤其接受不了味道太腻太冲的东西,连一杯可乐都要分两天才能喝完。

    沈觉夏喝了一口。

    出乎意料的是,这杯果茶和她以前喝过的饮料都不一样,好几种水果的香气伴着樱花花香,相互交织,沁人心脾。

    刚好身体燥热,她连喝几大口,杯子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阳光撒到鼻尖,清凉的糖水顺着喉咙滑下,沈觉夏已经很久没感受到如此纯粹的快乐了。

    “你真的不用给我钱,”沈汀寒顿了顿,“只帮我个忙就好。”

    沈觉夏惊诧地竖起耳朵,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可从没听过沈汀寒请求别人帮忙。

    “什么忙?”

    沈汀寒小口抿一口果茶。

    “你从头听到尾了,对吧?”

    “嗯。”

    “能不能中肯地评价一下,我拉得怎么样?”

    沈觉夏耸起肩膀,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我不懂音乐。”

    何止是音乐。

    方方面面,她都不敢评价眼前这个人,这人可是著名的完美全能的“大魔王”。

    沈汀寒笑道:“音乐还需要懂吗?所有能欣赏的人,都是懂音乐的。”镜片的另一侧,那双桃花眼黑亮黑亮的,看得人心里一颤。

    “那……”沈觉夏又喝了一口果茶,感觉像受了贿,“好。”

    她们在万达广场侧的长椅上并排坐下,树荫罩在头上,暖与凉都正好。

    这是沈觉夏第一次和沈汀寒并排坐到一张椅子上,有种说不上来的局促,唇齿间残存的樱花香气与笔尖的樱桃味,扫得心痒痒的。

    沈觉夏握着冰凉的杯子,手心出汗。

    沈汀寒说:“怎么样?”

    沈觉夏转头,那张白皙漂亮的脸近在咫尺,心更痒了,也跳得更快了。沈汀寒的睫毛也很长,不离得这么近都看不出来。

    沈觉夏握紧拳头:“我觉得挺好的,我特别喜欢听,很生动,强弱对比处理得尤其好。”然后尴尬地笑了两声,很短很轻,和她无数次尴尬时的笑声一模一样。

    她不是夸不出来,也不是不真诚,真的只是大脑卡壳了而已。

    沈汀寒总是礼貌而面无表情的,包括现在,沈觉夏也看不出她听到这些话究竟有何想法,只能猜测她一定很失望。

    沈汀寒等了半天,没能等到下一句后:“没事,你尽管说不好的地方,才能更让我进步。”

    不想听赞美,反而想听批评?好怪的人,沈觉夏想,拿不准这是不是客气的说法。

    “真的,我拉的时候完全听不出来问题,需要旁观者帮我。”沈汀寒很诚恳。

    既然如此诚恳,那就不该辜负。

    沈觉夏深吸一口气,迅速做好心理建设,从记忆殿堂中搜索出雕像旁的琴声。

    “你拉的很生动,也很有激情,但是从头到尾都过于激情了,强弱处理变化不是很明显。”

    沈汀寒的眼睛亮了:“强弱处理?你是说哪首?还是所有的曲子?”

    一和那双眼睛直直对视,沈觉夏又紧张了,语速也不禁越来越快:“我不太确定,好像叫什么‘Introduction and Rondo’,你一开始在比较粗的那根弦上用的泛音有点太多了,就没法让音色上有更微妙的变化……”

    因为不知道怎么停下,她又犯了老毛病,使劲扯各种潜意识里胡乱组成的话,也不管是否合适。

    不过,听到这些挑毛病的语句,沈汀寒的嘴角反而越来越上扬,不住点头,时而露出沉思的神色。

    呃,那叫什么来着,姨母笑?沈觉夏刷B站看到男上加男视频时,弹幕经常出现这个词,凭模糊的预感挺适合现在的沈汀寒的。

    听到许莉的声音,沈觉夏冲外面大声喊道:“老师我没事,但季知节她受伤了!”

    遮阳伞很快就被人扶了起来。

    在抬起伞骨的瞬间,季知节忍不住抽痛地吸了一口冷气。

    担心运动会出现意外状况。

    学校特意配备了专业的医疗团队。

    在出现事故后不到五分钟,医护人员就及时赶到了现场。

    从广播站赶来的杜晚云发现沈觉夏是受伤的同学之一,脸上的表情简直比吃了苍蝇还要难看,她着急忙慌地冲上前,“沈小姐,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不舒服吗?”

    一把推开碍事的杜晚云。

    沈觉夏拔腿追上被人抬走的季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