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24. 他从没想过关心他的人会是陆……
你哭了。
不是疑问句, 而且陈述句。
陆熠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但坐在病床上的他脸色属实算不上太好。
两天的反复犹豫纠结,让他对虞吟的消息格外敏锐, 在察觉到对方压抑不住的哭腔时, 陆熠心底的情绪犹如实质地爆发了,比窗外的雨来得还猛还烈。
向导为什么哭?
果然是他弄疼对方的吗?他难以自控的本能, 和过于强大暴力的体力。
陆熠不自觉握紧右手, 将通讯器握得嘎吱做响。
他本不想伤害这个向导。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控制自己。可他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向导。
陆熠的脸色降到冰点,他摸索着, 甚至不用3823, 自己便摸到了聊天框里的语音条, 他一遍遍听着, 向导的声音是如此的——
如此的微弱,柔软,颤抖着, 小心着, 礼貌又疏离地回答他。
而他呢?
陆熠不稳定的情绪开始暴动, 漆黑如墨、深沉的双眼忽得看向右手的位置, 宽大苍白的手掌上缠了绷带,一层层的纱,掩盖了下方的肌肤颜色。
他又做错了吗?因为没办法管好自己?
陆熠弓下身, 双眸同通讯器的距离拉近, 明明看不见, 他却好像看到了陆母口中那个胆小漂亮的向导捂着手腕,压抑又难受的哭泣。
陆熠的胸膛忽得鼓动两下,他喉头发梗,“3823。”
“我在。”
屏幕中代表语音助手的图标闪烁, 灰色质感的蓝光打亮陆熠的脸庞。
“发送消息——”
[Y:抱歉。是我弄痛你了。]
弄痛?
不不,一点都没有。
虞吟还没彻底从方才的糟糕失误中回神,猛地看清陆熠的消息,人都吓到了。他到底做了什么,怎么连个消息都回不好。明明不是手腕痛。
虞吟呜呜两声,手忙脚乱地捧着通讯器回消息,他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眼泪比刚才掉得更凶更猛。
他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记得给猫咪穿雨披:我不痛,一点都不痛。]
陆熠不信。
他一遍遍听机械音念出来的消息,想起了傅医生曾说过的话,虞吟在乎这个工作。
换句话说,他分明已经疼哭了,却愿意为了工作讨好他。
想通这一瞬,陆熠浮出自暴自弃的烦躁,他几次打开聊天框,想劝说虞吟不必如此,又几次放弃,狠狠咬住牙关。
做错了,就要补偿。
陆熠很固执。
[Y:你想要什么?我会补偿你。]
虞吟是活生生的人,陆熠可以尽可能给他想要的一切。虞吟就在他身前,他有机会去补偿。
陆熠右手攥成拳,指尖用到捏紧伤口,雪白的纱布溢出嫣红的血迹。
虞吟收到消息的时候,就意识到陆熠解错了,他忙不迭打字回复,甚至顾不上手指发软发抖,他不想陆熠误解,他并非想从陆熠身上得到什么。
能拥有工作已经很好了。
非常非常好。
[记得给猫咪披雨披:真的不是您的问题,我不是手腕痛。不需要任何补偿。]
陆熠听着0823的机械音摇头,双眼的黑暗和耳旁永不停歇的雨声让他逐渐深陷。虞吟的原谅太过薄弱,还不如他的一拳来的有力。
陆熠的右手砸在病床上,巨大的动静令他的大脑跟着一震。
他读着这条消息,反复读着,愈发觉得开头的字眼像是一把刀,咻地插到他的胸口。
您,您,您的,不是他的问题,还能是谁的问题?
[Y:2’]
“那你为什么哭?”
[Y:2’]
“不要讨好我。”
虞吟顿住了,原本想要回复的他望着聊天框里默默地掉眼泪。
他被问住了。
虞吟呆呆的,愣愣的,双手捧着通讯器搁置在膝盖上,眼泪一滴滴砸在手心的屏幕,晕开。
正如他起初所想,他没想到在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关心他的人会是陆熠。
从第一次见面就冷冰冰的陆熠,传闻里不近人情的联邦上将。
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应对。
虞吟枯坐着流泪,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一个字。他不如何对陌生冷漠又出乎意料的人说出他破破烂烂的人生,但虞吟环顾四周,冰冷空荡的房子又迫使他紧紧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关心。
虞吟垂下脑袋,满是泪水的眼眸忧伤地望着聊天框,他缩了缩手,扯住已经很短的衣袖,别扭地擦去通讯器上面的泪水。水迹晕开,模糊了屏幕上方的字迹,虞吟停了下,随即用了点力,咬住唇,拼命地擦。
擦干净了。
他颤着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打,最后连成一句话,“谢谢您。”
谢谢您的关心。
虞吟打心眼里珍惜陆熠此时此刻的关心,他格外小心,生怕再说错什么,“我没有讨好您。”
[Y: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哭,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又为什么强忍难受说谢谢。
为什么。
陆熠想不明白,他不懂其中的关键又怎么想的明白,但他想起了傅医生的话。
小吟啊,闷,像你。
像他?一点都不像。甚至他这两天都有点不像自己了。陆熠何时如此纠结犹豫过,他向来干脆果断。
“0823,通电话。”
“请选择联系人。”
陆熠抬起头,无神的眼睛看向手心许久没有得到回复暗下去的通讯器,一字一句道,“虞吟。”
吟诵的吟。
他的心里像有把火在灼烧,烧的他胸口发麻发辣。
辣是痛觉。
陆熠单手按住胸口,看不见但固执地盯紧通讯器。微弱的亮光透过眼皮,模糊地烙在他的脑海中,他感受着,执著地捕捉空气中散开的铃声。
通话铃声响了很久,孤零零地充满病房,陆熠直勾勾盯着,脸色愈发冰冷,终于在雨声渐浓时,电话接通了。
察觉到通讯器中传出的微弱动静时,陆熠呼吸一滞。窗外的雨声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安静地、专注地、本能地去听,高大的身形一动不动,如狩猎的兽般,压抑又克制地捕捉对面的一举一动。
“喂。”
虞吟开口了。
嗓音又轻又柔,裹着浓浓的哭腔和小心翼翼,将通讯器捧到耳边,用再认真诚恳不过的态度接待唯一关心他的人。
但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陆熠却一下哑了声,他再度躬下身凑到通讯器旁边,独属于s级哨兵的强大五感发挥作用,他描绘虞吟一呼一吸的频率,准备的得出对面很紧张的事实。
陆熠抓紧通讯器,手指用劲到指尖苍白,没有任何血色,他也学虞吟的样子低低应了声,“喂。”
通讯器另一边的呼吸紧了瞬,陆熠察觉到了,后背的肌肉用力到紧绷,他像座雕塑,向停驻的客人介绍自己,如果忽略客人是被他强行拦住的事实,陆熠在这一刻显得真诚又礼貌。
他说,“我是陆熠。”
虞吟的呼吸急促了两分,捧着通讯器的手心开始冒汗,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可能冷中夹着热,他眼泪也不敢掉了,只剩喉咙残留哭过的痕迹,生涩地发哽。
“我、我知道。”
说话和打字完全不一样。
陆熠全神贯注地听着,难以排解的暴躁快速冻结,从胸腔的位置开始下沉。
在真真切切听到虞吟的声音后,他有点忘记生气了。
向导的声音也同精神力般拥有缓解的能力吗?
陆熠下意识如此想,指腹在通讯器冰冷的外壳上摩挲,摩擦的热度烫着他的指尖,他垂下头,发丝的阴影盖住他无神的双眼,但声音也能传递情绪。
虞吟没看他的眼睛,也直白地感受到了陆熠的执著。
“你在为什么哭泣。”
像是荒废多年的陈旧古寺突然敲响了破旧的钟,钟鸣声在虞吟的心中贯穿成一条明亮的直线,划破了朦胧没有尽头的暴雨,割开了虚情假意的徐家,直直戳向虞吟的眉心。
虞吟本能地蜷缩双腿,并拢到没有一丝缝隙,膝盖挤挨到发痛,他才从钟鸣的余震中回神,重新站到暴雨之下。
虞吟垂下眼皮,半敛着眸,原本搭在膝盖上的左手摸到脸侧,指尖去抹已经干了的泪痕。
一下又一下。
闷声闷气,“我没有哭。”
他不想承认,他对糟糕的过去缄默于口,想被人发现,又想带到坟墓里。
陆熠果真如陆母所言般固执,“我听到了。”
虞吟偏开头,不想面对事实,陆熠察觉到他的拒绝,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发觉他心底有一个非常不想听到回答。
陆熠问,“是因为我吗?”
虞吟侧着脑袋,但一点都不含糊,“不是。”
“你在讨好我?”陆熠的问题紧跟着来。
虞吟从没想过会从冷冰冰的哨兵口中听到这种问题,他和讨好怎么挂的上钩,他拿什么去讨好。虞吟缩成小小一团,用被子裹紧自己,自带热量的被子让他心生安全感,他沉默了一会才小小声道,“没有。”
“您为什么要这样问。”他小半张脸都闷在被子里,不适应这场你问我答,你进我退的通话,但对面的人似乎沉浸其中。
陆熠在听到回答的时候,绷紧的后背自然地松懈,声音远比文字诚恳,文字会骗人,字里行间都有做秀的痕迹,但是声音不会。
他听得到虞吟。
也感受得到虞吟,否则很难解释他躁动的情绪为何缓缓平静,宛若堵塞的河开始向远处流动。
他的注意力流向了虞吟。
陆熠的大脑开始回归正常,但又介于其和异常之间,他的智在得到两个否定的回答后告诉他应该礼貌地结束令对面紧张的对话,但本能像是尝到肉味的狼,不停地、持续地诱惑他,再听听。
听听向导的声音。
或者,陆熠将右手挪到口鼻前方,敏感的嗅觉让他闻到了纱布缝隙之中的血腥味。
新鲜跳动的味道,但没有那天的味道。
“你不能说为什么而哭是吗?”
陆熠离得很近,嗓音透过通讯器像抵在虞吟耳畔说话,他本能将通讯器拿开点,回答时才凑到嘴边,“是。”
“这是我的家事。”
如果徐家暂时算他的家的话。虞吟垂下脑袋,掩住眼里的情绪,原本被忘却的雨声又开始淅淅沥沥地在耳边响,他不太舒服,紧了紧被子,就这蜷缩的姿势慢慢向地上躺去。
窸窸窣窣的动静清晰地传到陆熠的耳朵里,他抿抿唇,有种过分行为被戳破的心闷感,喉咙梗塞,一连几次开口都没成功。
虞吟许是察觉到了,缩在被子里的小半张脸露出来,磕磕绊绊说道,“我真的很感谢您。”
他的语气格外笨拙又诚恳,陆熠愣住,回过神时,已经将通讯器贴到耳旁,微不可查的呼吸声刮着他的耳廓,压抑的烦躁已经流了个干净,他的脑海里本能占据上风,不停地重复。
多说两句,再多说两句。
说,说什么。
陆熠吞咽下,宽大的手掌将通讯器包裹,他用的右手,无知无觉中,鲜血渗透了纱布,沾到通讯器的外壳,滚烫又腥甜。
“感谢我什么”
虞吟思考着,小小小声,猫似的,“谢谢您让我有这份工作。”
就这样吗?
陆熠顿住,他没料到虞吟的想法会简单到这个地步,哪怕视工作为生命的他也很少因为拥有工作而生出真心实意的喜悦。工作就是工作,规律又一成不变的生活。
“你喜欢工作?”
虞吟沉了声。他在被子里摇摇脑袋,“没有。但工作对我很重要。”
很重要。
工作很重要。
为他治疗也很重要。
陆熠沉默一会,忽地问道,“你不怕吗?”
“怕什么。”
“我会控制不住地伤害你。”靠近你,触碰你。
他的本能是伤人的怪物。
虞吟的声音大了点,许是怕回答令陆熠不满意丢掉工作,尚且话都说不清楚,就笨拙老实地重复他的本领,“我不怕痛的。”
他很能忍,他从床上掉下来,磕到手指,蹭到膝盖,胃痛都没有哭。反正他都忍过来了,所以虞吟不怕痛。
“可我是哨兵。”
还是联邦顶尖的哨兵,病弱时他的力气都如此大,陆熠的手指收紧,莫名不想多说,似乎将这点隐藏起来,就能诱哄到猎物。
而他的本能所选择的猎物是一个单纯好骗的猎物。
虞吟提高音量,“我不怕。”
他听起来很急迫,哭过的嗓音尚且不敞亮,之前也很少为自己勇敢的争取过任何,发誓都显得生涩。
陆熠轻声吟道,“是吗。”
虞吟太紧张了,他紧张到声音都在发颤,“是!”
陆熠沉默了。
他沉默了许久,在落地窗外雷声轰鸣而至时,纵容本能收网。
“这份工作永远属于你。”
第25章 025. 哨兵的味道是雨水。……
通话断了。
不知过了多久, 陆熠从已经自动息屏的通讯器中抬起头,他缓缓舒展身体,仰躺进柔软的病床。面颊同枕头接触的同时, 独属于医院的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涌入他的鼻腔, 将他拉回现实。
他的左手搭在腰腹处,手心下方是冰凉的通讯器。他轻轻摩挲, 右手忽地盖住双眼。
习以为常的漆黑冲破脑海中本能被满足的昳丽色彩, 被掩盖忽略的心跳声铺天盖地地涌来。
陆熠这才发现他的胸膛起伏得厉害。
“在想什么?”
开门声伴随友好的关心突然而至,傅医生下班前照例进行最后的检查。
陆熠习惯了他的发问, 下意识回答道, “虞吟”
“什么?”
陆熠闭上嘴。
“没什么。”
差点就说出来了。
他究竟在想什么。
右手从眼皮上方滑落, 同左手一同握住通讯器。巴掌大的通讯器, 从左手换到右手,冰冷的表面都被暖热。陆熠微微恍了神。
其实方才结束的通话结尾没什么特殊,甚至比教科书上的告别礼仪都要规范。
但他的脑海中总是忍不住闪过虞吟的话。不特定是哪句, 只要是从虞吟嘴里冒出的话都被反反复复地拆解, 回忆, 重新组装。
字里行间都是虞吟的气息。
“有心事?”
傅医生在记录表上写上一切正常的批注。余光看向检测陆熠心率的仪器上, 收起记录本,不甚放心再次提议道,“明天先让小吟帮你治疗, 然后再说去墓园的事。”
陆熠“嗯”了声。傅医生顿了顿, 站在床尾, 语重心长,又裹挟着几日来过于担忧的疲惫,“你和小吟要好好相处。”
虞吟请假前,他记得清楚, 陆熠主动伸出了友好的橄榄枝。傅医生不希望这是一场幻觉,在这两天的冷落期内幻化成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会的。”
握住通讯器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收紧,傅医生见他这般冷淡,低低“唉”了声,祈祷明天一切顺利,没多说,带上门转身离开了。
病房恢复两天内常有的寂静,细密的雨浇打树叶,窸窸窣窣,陆熠的呼吸逐渐绵长规律,他在漆黑中,将通讯器搁置在病床旁的小茶几上,闭上眼,准备进入睡眠。
但躺了半个小时,他忽地抬起手,将通讯器重新搁置到了枕边-
大雨。
比天气预报所预料的还要大。
傅医生的祈祷没应验,从早上踩着点抵达医院,他便心生不好的直觉。果不其然,事事不如意。
约定好的治疗时间被延后了,白塔临时加课程,虞吟比预计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到医院,等他急匆匆冒着水汽赶到时,病房中的陆熠已经在护士的帮助下换好衣物,正在套保暖的外套。
虞吟扶着病房门的大口换气,“对、对不起,我来晚了。”
今天的病房大门敞开,比往常要亮,虽然是阴沉沉弥漫着潮气的亮,但总归比黑不见底要好。
虞吟拽着包,往平时治疗的小窗口走,没走两步,陆母从后面按拉住他的手臂,“小吟。”
虞吟回头,独属于陆母的温暖香气扑面而来,陆母凑到他身边,她比虞吟稍矮一点,亲切地挽住他的手臂,“没事的,小吟。”
陆母笑吟吟,从馨香的挎包中抽出手帕,帮虞吟擦一路跑来溅到脸颊和额头的雨水,她重复道,“小吟没关系,今天的治疗延后了,我们先去墓园。”
虞吟兀自张了张嘴巴,他因为快速奔跑而无法集中的注意力慢慢落到陆母身上,他后知后觉地解陆母话中的安排,眼底的歉意尚且来不及收回,人已经乖乖点头,“好、好的。”
陆母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就软。她拿手帕擦了又擦,带着虞吟往外走,“我带你去外面等小熠。”
虞吟跟上,被抱着的手臂僵硬,另一只手紧紧拽住帆布包。好在陆母的态度足够温柔,虞吟应了下,不过稍许,便在陆母的味道中逐渐放松。
是洗衣熏香后被体温温暖的馨香。
不同于陆熠上将。
虞吟方才清晰的思绪忽地卡顿,许是恰巧站在病房前,又或是昨天才同陆熠通过电话,他的大脑凭白多了陆熠的名字。
哨兵是什么味道。
虞吟垂头盯着手指,细瘦的指尖,在走廊刺眼灯光下显露出少许的惨白。阴雨天的光总是无故比平日多层朦胧的晦暗感。
虞吟如此想着,冷冰冰的一道风从后面吹来。
“可以走了。”
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像是死人。
虞吟忽地抬头看去,以往只在玻璃后和屏幕中与他相见的哨兵身穿一身黑,坐在轮椅之上,腿上盖了保温的毛毯,无神的双眸沉寂地扫过长廊,滑过他,没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是陆熠。
陆熠戴了隔音设备,听周围的东西像是隔了一层膜,听不清,也分辨不明了。
他靠在轮椅上,由傅医生推着,苍白虚弱的双手安静地搭在扶手上。通讯器搁置在他的膝盖上方,他沉了声,嘱咐道,“暂时将向导同我隔离。”
他情况尚且不稳定,哪怕应下了虞吟的工作要求,但今天不容出错。
陆熠抿唇,空洞无神的眸又在走廊中扫过,似乎在找什么,又什么都没找到。
“走吧。”
他又说。傅医生应道,准备妥当的医疗团队步伐整齐,在傅医生的带领下,推着陆熠向外走。
虞吟被陆母向后带,带到了正对病房门的办公室内,办公室的门没关,但拉开了他同陆熠的距离。虞吟乖乖站着,视线下意识跟着轮椅滑动的声响转动,直直看着陆熠从他面前的不远处过去。
冰冷的味道短暂地贴过他的鼻尖。
哨兵是雨水的味道。
裹杂着万物,潮湿阴暗地流进无人在意的地面。
明明是从天上而来的雨水。
“小吟,走了。”陆母轻声唤* 道。虞吟回过神,忙不跌说“好、好的”,迈开步伐。办公室的门没了人支撑,在惯性下自动闭合,只留正对的病房门黑洞洞地敞开。
像是棺材破了口。
陆熠很久没外出了。
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甚至连在医院的草坪上散步都不被允许。
只是这次扫墓对他来说太过重要,院方再半百拒绝也只能无奈接受,尽可能为陆熠配置最高规格的外出工具,杜绝一切意外的出现。
其中也包括陆熠同虞吟接触可能出现的意外。
过高的匹配度在治疗前期会使得双方呈现出不同程度的过激性兴奋反应,这些反应会随着哨兵和向导精神状态逐渐健康稳定而逐渐削弱。但眼下,有陆熠的特别嘱咐加持,他和虞吟强制性分别乘坐两辆车前往墓园。
两辆车拉开了距离,陆熠对虞吟的感知不如在病房中敏锐,身体症状也还算正常。
陆熠倚靠在靠窗的位置,隔音设备令他听什么都很含糊,原本是蒙了层膜,现在又蒙了层雨,吵吵闹闹,好不烦人。
陆熠索性闭目养神。
墓园位于首都星的郊区,天然绿化好,多大路,往日来往人员不多,今儿下雨,更是人烟稀少。
傅医生打量窗外的景象,得到了今天唯一的慰藉,“幸好没啥人,短时间清场很方便。”
陆熠动都没动,“我可以戴口罩。”
还有帽子。
上面对他失控濒死的消息封锁得很严,以防被人发现造成动乱,毕竟陆熠在联邦的人气很高,虽然他不是什么偶像,也从不营业,但人往那一站,就莫名吸引人注意。
况且他是首都星外缘的坚固防线,虽然联邦不缺人,更不缺能力不错的哨兵战士,但陆熠多年来胜仗不断,不仅仅是战力象征,更是联邦的一道安全锁。
陆熠在,边防安全。
换句话说,陆熠的虚弱不能传出半点。
傅医生拍拍他的手臂,笑了下,笑容和蔼,“清场更安全。”
说着,傅医生扫眼消息,笑容淡了,“向家的父母到了,就在墓园里面等着。他们说给你带了东西。”
傅医生看向陆熠,哨兵依旧是方才的模样,不冷不淡,没什么情绪,感受到他的目光,冷漠点头表示知道了。
傅医生看不明白陆熠,没再吭声。
雨声响了一路,在抵达墓园,车门被打开时,轰然变大。
傅医生忙给陆熠压毯子,老父亲般将角落结结实实压进陆熠的腿侧。末了,他又亲自打伞率先踏出车门。伞很大,罩住傅医生后,还能住陆熠,只是所剩的余地稍微有点少。
陆熠察觉到了,对傅医生伸出手,“我自己来吧。”
傅医生摆摆手,忙把陆熠的手按下,摇摇头,“没事。”
他不放心。
正说着,另一辆车到了。
车门滑开,陆父率先出来,他撑开伞,手伸进车里,陆母搭上他的手,从车内迈出来。
陆母一眼就看到了正前方的陆熠,她愣了下,眼睛有点酸,忙回头喊,“小吟。”
虞吟从车内的位置向外挪,他小小应了声,先将伞撑开,从车里跳了出来。
黑色的大伞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边调整伞的位置,边询问陆母,“您还好吗?”
碍于随队的医院人员比较多,又很重要,陆母陆父同虞吟一齐坐另一辆车,他们路上聊了会儿,此时一下车,彼此间还比较亲近。
虞吟自然地问道,终于调整好,朝前方看去。
当他的眼底清晰地映出陆熠的身影时,一时间忘了自己的问题。
大雨滂沱。
天空与地面似乎溶成一体,被灰沉的色泽浸透,四处都是潮湿阴暗的,全身上下不着一白,专门为扫墓祭奠而来的男人依靠在黑色的轮椅内。
轮椅的金属杆替代了他的脊骨支撑着他的身体。他口唇紧闭,双目暗淡空寂,脸色惨白如行尸走肉,似乎仅凭这根脊杆掉着一口气。
“进去吧。”
这口气耗了大半。
虞吟握伞的手翛然收紧,心底情绪如骤然而起的暴风,逐渐形成旋涡,他的脚步欲抬。陆母的回答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陆母按住他的手臂,嗓音被雨水打到地面上。
“没事,小吟。”
第26章 026. “再见。”向霖。
“你来了。”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破开雨幕, 又在停下脚步时被雨水掩盖。傅医生推着轮椅停到墓园的东南角,泛黄的树荫之下是撑着伞,相依而站的向家父母。
他们隔着雨水看陆熠, 皆被男人的面容吓一跳。在病房时有灯光缓和尚且还算有点血色。阴雨之下毫无遮拦, 他们才发觉,陆熠比躺在脚下的死人好不到哪去。
向母干涩到破裂的唇张了张, 颤颤巍巍抓住向父的手臂。她有点站不稳, 向前向下看都不舒服。她唉了声,不吭声, 将目光转向向父。
在过去的几年里, 向父扮演的角色向来刻薄, 眼下硬着头皮向前一步, 尽可能压下是嗓音里的颤抖,冷静道,“开始吧。”
“早点开始, 结束了我们好带他走。”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无神的双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带他走?”
陆熠的疑惑很轻, 混在浓烈的雨水中不甚清晰,但向父时刻注意着他的唇形,捕捉到一两个关键字, 便神情决绝地向前一步, 重复方才的话, “是。”
“陆熠。”他直呼哨兵的名字,声音格外清晰,穿过了雨声,强调这不是错觉, “我们要带向霖离开了。”
“去哪里。”陆熠问道。
他神情淡淡的,似乎听到的事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但站在最外围的虞吟忽地抬起头,他的视线直直穿过人群的缝隙,看向正中央的人影。
“小吟,怎么了?”陆母拽住他的手臂,以防虞吟不小心在阴湿路滑的墓园摔倒。
湿冷的雨水落到陆母的手腕上,虞吟回头看她,漂亮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
陆母看清的瞬间,忙压低声音询问,“小吟,怎么了,别哭啊。”
虞吟怔怔地,他看着陆母,心却不在这里,他的精神波动如湖水般层层荡出,很轻,但敏锐地捕捉到,或者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波动。
属于陆熠的精神波动。
“小吟,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长长卷卷的睫毛忽地颤了颤,湿朦朦的眼角毫无征兆地滑下一滴泪水。
“小吟?”虞吟被陆母捧住脸颊,抬起头,对上女人担忧的目光。虞吟抿了抿唇,喉咙有点发哑,“不是我,我没事是他。”
“没事怎么哭了?”
虞吟的声音太轻,后半句飘在空气里,被快速打落了。
没人注意到。
就连近在咫尺的陆母。
虞吟摇摇头,余光越过黑伞的边缘朝人群中看去。陆母还在追问,“小吟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虞吟捉住她温暖的手,手心的伞微微向上掀开更大的缝隙,他越过缝隙紧盯中央的人,一字一句地重复,“不是我,是他。”
“他哭了。”
他。
哨兵。
陆熠。
黑沉雨幕中陆熠面无表情,冷硬的一张脸没有被雨水打湿,更没有泪水的痕迹。他就静静地直视向父的目光,站在他身后的傅医生察觉到不对,雨伞下的手抬了抬,示意医疗队最好准备以防万一。
但陆熠迟迟没有任何异常。他只是安静地等到向父的回答。向父紧咬着牙关,感觉手臂上向母的手越抓越紧,颤抖的唇几次张开,终于狠下心,偏开头说,“我们要带他回家。”
回家。
进入军团的哨兵信息都由陆熠过目,他记忆力好,向霖的信息几年如一日地烙印在他脑海中,上面写的清楚,向霖在首都星长大,他的家打小就在这。
但陆熠没说,他只问,“路上好走吗?需要我安排吗?”
向父的胸口忽地剧烈起伏,向母已经躲到他身后,操劳多年的双眼寂静地流泪。
“好走,我们早早准备好了,不需要你安排。”
陆熠沉默了。一时间他不知道说什么,向父强忍喉咙里的哽咽,将眼泪憋回去,拍了拍陆母的手臂,示意人到前面来。
陆母吸了吸鼻子,忙擦过眼泪走到两人中间。
众人这时才发现她怀里一直抱着的东西。瓷白的罐子,正中央贴了小小的,灰色的标签。标签上的字迹已经不太清楚,但依稀能够辨认出是两个字。
向父不愿拖延时间,准确来说,这么多年了,陆熠早该放下了。放不下,他便来帮陆熠一把。
向父说,“他就在这,你面前,告个别吧。你同阿霖说两句话,我们要回家了。”
陆熠依旧沉默无声,他像是突然哑了。又或是从小到大便不会说话,无神的双眸慢慢面向向母的位置,许久,陆熠问道,“真的要走吗?”
陆熠很少用这种语气对人说话。像个懵懵懂懂,尚未反应过来的孩子,面对早已做好决定,准备离开家的大人发出本能的挽留,“向霖阿霖一定要走吗?”
向父撇开头,一如几年般扮演恶毒的角色,他气吼吼,却显得有点底气不足。
“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陆熠抿唇。病弱的苍白在雨水构成的昏暗幕布中清楚地描绘出他的脸颊轮廓,同来时没什么区别,他相较于生病前瘦了很多,下颌的线条锋利又单薄,抿唇时生出隐晦的倔强。
“他不想走。”陆熠微微垂眸,他嗅到了向母手中冰冷潮湿的瓷器味道,带着一点点泥土的气息。是向霖在地下安睡多年的味道。
陆熠的眉头忽地皱起,降噪设备模糊了他的听力,连带他的大脑都不甚清楚,整个人像浮在水里,忽高忽低,听觉一下空旷,一下溺水。但他却很清楚地听到了几年前向霖刚进入军团时,同他说的话。
“首都星?首都星是我的家,我打小就在这,哪也不去。哎,我们这个团要围着首都星到处跑啊?好吧,也不算太远,我能接受,嘿嘿。”
向霖的笑声在脑海中久久不散,陆熠摇摇头,依旧神情淡淡,看上去没什么情绪。
“向霖不走。”
向父咬了咬牙,胸口闷到一定程度,他剧烈地喘了两下,大喊一声,声音穿透了雨声,将正巧浮出水面的陆熠死死按下去,“够了!”
“你说完了是吧,我们现在就带阿霖走。”
走完,他不等众人回神,拽住向母的手臂,撑着伞就带人向外走。他们走得突然,陪陆熠来的人尚且来不及阻止,两人已经从角落走到了人群外。
傅医生最先回神,他把旁边的人拽来给陆熠撑伞,自己连忙跑着去追。
陆熠停在原地,他毫无动作,又或者是不知道做出什么动作,许久,慢慢操纵轮椅回过身,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努力去捕捉向父向母的身影。
模模糊糊刚捉到,轮椅便向那个方向行驶。
旁边的人注意到了,大喊一声,“陆熠上将,小心!”
陆母一惊,脱口而出,“小熠!”
她人向前跑,但身边有道身影更快一步。
虞吟捂着胸口,嘴巴没办法合上,他胸里烦闷的厉害,眼睛也有点昏花。因为朝他袭来的精神波动太激烈了,里面暗藏的情绪浓烈到像是冰雪降临。
难过。
虞吟笨拙地得出答案。他在难过。
轮椅不停向前,眼见要碰到不远处的石碑时,虞吟推开挡路的人,挡在了轮椅的前方。
雨水兜头而下,尽数砸在虞吟的伞上。他的裤脚有点湿了,但虞吟无暇顾及,他的伞抵开遮挡在陆熠头顶的伞,微微倾斜。
虞吟说,“不能、不能再向前了。”
陆熠抬头看他,那双毫无亮光,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虞吟的身影。
瘦瘦小小,却毫不退让地挡在他身前。
傅医生追到了向家父母,他抹了把脸,拦在两个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别,别走,再给他点时间。”
向母一离开陆熠的身边就开始哭,哭得特别痛,她说,“不能再给了。”
傅医生叹气,“不差这一会。”
向父摇摇头,同陆熠的几句话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无力再说。
他不说,向母便代替他开口。
“是不差这一会,”向母抱紧怀里罐子,语气决绝,“但是有用吗?他用了几年都没走出来,还差点将自己搭进去。”
向母的泪水砸在水中的陶瓷罐子上,罐子上的标签被打湿,字迹的边缘开始晕染。
她摇摇头,对傅医生凄惨地笑笑,“不能再给了。”
他们不能再毁了一个孩子。
向母说完,想要回头看一眼,但狠狠心,拉过向父直接向外走。
傅医生的手抬了抬,没再拦。
算了。他想。
虞吟挡在陆熠身前,侧头看着这一幕,胸口的难受愈来愈膨胀,“嘭”地一下,在陆熠喊他时,骤然炸开。
“虞吟。”
陆熠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虞吟回头,层层叠叠的精神波动席卷而来,被海浪吞没般,虞吟卷了进去。
他看着陆熠的双眼,像是看到了沉溺在海水里的他。
虞吟伸了伸手,想去拽他一把。
但手掌张开,接住的是一捧包扎好的花。
白花。
浓重黑暗里的唯一亮色。
虞吟一愣,对上陆熠的双眸,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顿了下,深深望了眼陆熠,抱着花就跑。
“等一下。”
虞吟喊道,他加快脚步,在向父向母上车前来到两人面前。向父向母看向他,察觉他的身份正欲开口放狠话,虞吟的手从雨伞下递出来。
雪白的花摇摇晃晃递到瓷罐子前方。
伞倾斜,露出虞吟的脸,他一字一句,感受着遥远的精神波动,说道,“再见。”
向霖。
雨声轰然变大。
第27章 027. 就当是陆熠照顾他的报酬。……
“小吟!”
陆母越过台阶, 举着伞朝虞吟跑来。她跑得很快,泥水打湿她干净漂亮的裙摆,她却无暇顾及。
她大喊虞吟的名字, 虞吟听到了, 回过头。
同时,他身后的公交车缓缓开动, 带起的冷风卷起雨水和虞吟的衣摆, 被漆黑大伞笼罩的他,孤零零地晃了晃。
“小吟!”陆母心生焦灼, 加快速度迈过最后的台阶, 冲到虞吟面前, 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你还好吗?”陆母的呼吸尚且不稳, 担忧却已经问出口。方才远远看着虞吟,她不知为何心生害怕,眼下抓住人, 提到喉咙口的心脏才逐渐放下。
独属于陆母的温暖馨香袭来, 虞吟嘴唇动了动, 回过神。他从伞的边缘处抬起眸, 乌黑的双眸布满水光,陆母这才发现他哭了。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虞吟没有手擦眼睛, 静静地看着陆母, 良久, 才抬了抬被抓住的手腕。
“他们没收。”
陆母垂头,看到了虞吟手里的白花。开得正浓烈,只是可惜,陆母忙搓了搓虞吟的手臂, 宽慰道,“没事的,小吟。”
“不要哭。”说着,她抬手去擦虞吟的眼泪。虞吟抿了抿唇,没忍住,脸颊贴着陆母的手心蹭了蹭,说话磕磕绊绊,“不是我想哭。”
不是他。
是陆熠。
一阵又一阵的精神波动在空气中溢散开,不强烈,但难以克制地触碰虞吟。
是陆熠。
难过的不是他。
陆母张了张唇,想到什么,面庞上流露出悲伤。随即她注意到虞吟,强颜欢笑一下,忽地挤进虞吟的伞里,将瘦小的虞吟拥进怀里。
“会好的。小吟。”
陆母说,说话时,她遥遥看向墓园的方向,语气很轻又很远,不知道究竟在说给谁听。
“还好吗?”
陆父留在墓园内,他见虞吟和陆母一前一后跑出去,三两步来到陆熠身后,用自己的伞拢住他。期间陆父垂眸打量陆熠,见他神情同来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淡淡的,无声叹气。
“还好。”陆熠说。他隔着水膜听雨声,依靠在轮椅上,分心捕捉空气中传回的精神波动。
是虞吟。
精神波动里的情绪很低落,是在为什么低落?陆熠隐隐约约有了猜想,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慢慢收拢,一言未发。
陆父单手扶上轮椅,推着轮椅变换角度,面向身后的石碑。石碑上的名字和遗照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陆父话少,同陆熠交谈又向来如公事公办,安慰人不似陆母温柔体贴,更多的是用自己的风格,他说,“多待会道个别吧,从今往后该过去了。”
陆熠敛眸,他的世界自始至终一片黑暗,他低低回应,“怎么能过去。”
陆父站得笔直,一把伞拢住父子两人,面容是如出一辙的冷淡平静,陆父看着石碑,“雨停了就过去了。”
“这几年下过很多次雨。”
但陆熠依旧没过去。向霖的死烙在他心底,他崩溃时梦魇般缠着他。
陆父没吭声。他说什么都太过于浮于表面,他们所有人,陆熠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希望他走出来的,甚至向霖的父母也不止一次想表达担心,被困住的只有陆熠一个人,他太固执了,但他们多次反复去说都没用,他们说不到陆熠的心里,毕竟这里面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晓。
没人能代替他,也没人能真正的共情他。陆父如此想,他的手掌按着轮子的扶手,一下下摩挲,将那处摩擦得泛热。
“小熠。”他忽得喊了声。
陆熠安静地坐着,等待他的开口。
陆父垂下头,清晰地看见陆熠几日来逐渐瘦削的肩膀,曾经合身的衣服现在在他身上像个空壳子。
陆父撇开目光,“你也算死过一次了,该重新活了。”
陆熠愣住,他听着雨水的动静正欲说什么,陆母带着虞吟从远处回来了。
两个人回来时走的不算快,或者说虞吟有点犹豫,他想回来,又不太敢。
他左手撑伞,右手背在身后,试图用自己挡住那捧花,但花的味道还是涌进了陆熠的鼻腔。
他嗅到了,原本涌到嘴边的话又变了样,“他们回来了。”
陆父唉了声,温热的手掌在陆熠的肩膀上按了按,“小熠,走出来。我们所有人都想让你走出来。”
陆熠抬手按住陆父的手背,语气淡淡的,“我知道了。”
陆母更快一步来到两人的身前,她不放心地回头看虞吟,又扭头喊陆熠,“小熠。”
两个孩子,就没有一个让她不心疼的。
陆熠应了声,没回头。
虞吟磨磨蹭蹭,站在一米开外。今天陆熠出医院前打了一针抑制剂,分量比平时要少,但他身体虚弱,这点剂量也能发挥点作用,至少眼下的距离对于两人来说还算安全。
虞吟垂着脑袋,雨伞也向前倾斜,掩盖住他的面容。
他沉默好一会,才在雨声里说道,“陆熠上将,他们没收……”
虞吟的手指紧了紧,包裹白花的袋子被他捏得发响。他听到声音,又连忙放松,不敢用劲。
但这点动静还是模糊地传进陆熠的耳朵里。他早有猜测,心脏还得猛的一缩。
痛。
陆熠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白,他说,“我知道了。”
声音夹在雨里,瞬间被忽然猛烈的雨声淹没。
轰隆隆。
虞吟被震得愣了瞬,好一会儿才回神,随即他发现不对。他一直垂着脑袋看脚尖和地面,雨水砸在旁边,并没有方才听到得那么大,是哪里来的大雨?
幻听?
虞吟如此想着,忽得身体一僵,他感受到了——
如涟漪般荡开的精神波动一层层靠近,触碰,围绕,在缠上他的指尖后又尽数没入他的脑海。
里面的情绪混成一团,难过,潮湿,压抑,冷静,克制。
虞吟在情绪的夹缝里听到了更大的雨声,比现实的还要大,所以根本不是脚下的雨大了,而且陆熠的心里……在下雨。
意识到这点的虞吟感觉自己的唇发干,想说的话变得格外干涩,梗在喉咙里迟迟出不来,他忽然想就这么算了,不说了。可陆熠却猜到了,他直白地问道,“他们还说什么了?”
虞吟哽住的喉咙被强行撬开了。他不敢看陆熠,哪怕他背对着他,隔着轮椅,又有好脾气的陆父在一旁,虞吟也不敢。
他不敢看,也不敢说。
但陆熠轻声喊他的名字,“虞吟。”
精神波动的涟漪又荡开,像石子砸进虞吟的心里,他眼睛一热,泪珠滑过脸颊,“他们还说,以后不用再送花了,他们……不会回来了。”
雨声淅沥沥。
虞吟本来不难过,但陆熠控制不住溢出的精神波动像是丝线,轻飘飘地靠近他,缠绕他,蝴蝶般围着他转圈,慢慢涌入他的身体。
难过将他包裹。
虞吟抬头,他看不见陆熠的脸,但看陆父平淡的模样,他能想象到,哨兵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可是……为什么会没什么区别。
明明这么伤心。
陆母心疼地递来手帕,轻声安慰道,“小吟别哭了。”
虞吟摇摇头,他用手背抹眼泪,将眼泪抹的哪里都是,脸就干净了。
但前面陆熠的回答又令他难过,“我知道了。花,丢掉吧。”
说着,陆熠抬抬手,就要示意傅医生带着人和他原路返回,虞吟愣住,他不可置信地看一眼前面,又垂头看了看手里的花,咬咬牙,忽然快步向前走。
傅医生见状不对,连忙拦人,“太近了,小吟。”
虞吟脚步一顿,随即绕开陆熠,从旁边往他前面的石碑处走,好不容易走到了,他抬眸,终于看清了陆熠。
面无表情,神情冷淡,仰靠在轮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明明穿了厚外套,盖了保暖的毛毯,但他坐在那,苍白的脸色就让人觉得他很冷,体温在流失,似乎过不了多久就要死去。
虞吟心尖一颤,有点不敢看,忙垂着脑袋,往石碑面前蹭。
“我给花放这就走。”
他说着,蹲下身,要把花放在石碑前的小台子上,但他的脑海猛的一沉。强烈的拒绝通过精神波动传递到他的脑海。
陆熠盯着他,用涣散的眼睛盯着他,低声道,“虞吟,没有必要了。”
虞吟蹲在地上没起来,陆母见状要去扶他,虞吟在伞下缩成一团拒绝了。
他觉得好奇怪。可能是陆熠的情绪影响了他,他也变得有点固执。
他觉得脑海里那些难过在告诉他,要将花放在这,哪怕是最后一次。但陆熠动不了,他一个将死之人除了接受安排什么都做不了,所有人都劝他走出来,他不走出去似乎也不行。
他也有点累了。
很累。
不放就不放吧。毕竟是没人需要的花。
丢掉就好。
虞吟读到了这些,他便固执地想给花放下。最后一次也可以,不被需要也没什么,陆熠动不了,就由他来放。
就当是陆熠照顾他的报酬。
陆熠盯着他,虞吟迟迟不动。良久,陆熠操纵轮椅转身,留下一句,“随你吧。”
虞吟从伞下抬头,乌黑的眼底映出男人的背影,他听到了——
雨……小了。
第28章 028. 咬钩
“你也别想太多。”傅医生宽慰身边人。自打上车后, 陆熠一言不发,不过他向来如此,傅医生只能根据经验猜测陆熠的情况。
应该还是伤心的, 只是冷脸惯了。
傅医生知晓向霖父母的苦心, 不好多说重话,再者他也希望陆熠从过去中走出来, 所以眼下的情况在他看来, 是同过去告别的好时机。置死地而后生,等待陆熠的是大好未来。
傅医生如此想, 抬手在陆熠的手臂上拍了拍, 继续宽慰道, “向霖那孩子我也认识, 他会想看你向前看的。”
陆熠的唇角拉成一条直线,他看不见东西,但敏锐避开傅医生暗藏期待的神色, 将脸转向窗外。
“我知道了。”
傅医生闻言默默唉了声, 心里发愁, 不过见实时监测的数据并没有朝危险发展的趋势, 又好受点。
实在不行就熬,向家父母也离开了,没人会再提醒陆熠的曾经还有向霖这样一号人物, 熬一熬, 时间长了, 这次就真过去了。
至于这病,还是要麻烦虞吟。
傅医生如此想,视线透过紧闭的车窗向外看去。浑浊的雨珠将玻璃变成凹凸不平的镜面,外面的景色不甚清楚, 但能描绘出另一辆车的轮廓。
虞吟坐的位置也靠窗,傅医生遥遥看着,笑了下,示意陆熠看,“小吟好像也在看咱们。”
陆熠闻言,微不可查地放轻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听力上。只是雨大,车行驶得也快,嘈杂的声音完完全全掩盖了有可能出现的其他声音。
想想也是,怎么可能听到。
而他又怎么会想听。
陆熠的脑海中忽地出现在墓园时的场景,不发一言的向导将花放到了墓碑前。他看不见,但本能地在脑海中勾勒当时的场景,瘦小的向导缩在伞下,护着怀里花同他对峙。
他为什么一定要将花放在石碑前因为他吗?
平搭在毛毯上的手指收紧,陆熠微不可查地朝车窗靠近。傅医生没注意到他的微小举动,认真在脑海里构想未来的治疗方案。他关心陆熠,却并不清楚他的想法。
陆父陆母也不清楚。
他们的爱化成叮叮当当的消息,将车内好不容易得来的安静打破,傅医生找到了另一处发泄口,捧起通讯器同陆母交流陆熠的情况。
信息来往之间,浓烈的担忧和爱将陆熠淹没,好生生坐在车上,他却生出了莫名的窒息感。
他不得不寻找能够救命的东西。不过他寻找的时候并不急迫,找得到,找不到对于他来说似乎都可以。
陆熠如此想,一道弱小又坚定的声音穿透他的脑海。
“我给花放这就走。”
白色的花,盛开的花。是陆熠特地要人从花农手里买来的,听说花农有巨大的温室花园,换季时也能无视骤变的温度,让本该属于其他季节的花在寒冷中盛开。一如无视万物的死亡。
死亡。
白色的花连接成海。陆熠站在边缘处,他闭着眼,感觉自己如浮木,在爱和担忧的花海中浮浮沉沉,被冲击成破烂的模样,但依旧安静地按照众人的期待朝前方漂去。
或许漂到众人渴望的尽头时,他已经没了生机,但只要这一刻在漂就好。
陆熠如此想着,心蓦地沉了下去,耳旁本就模糊的动静逐渐下沉,他昏昏欲睡,人仰靠在轮椅里,有些无力的下滑,原本恢复起来的丁点血色也在雨声中被尽数洗刷干净。
就这样吧。
陆熠意识模糊地想。他下沉,下沉,下沉。
在即将落入花海的底部时,柔软的丝线圈住了他,圈住他的手腕,一圈圈,绕圈圈,陆熠闻到了温暖的馨香和海水的咸。
是眼泪的味道。
“麻烦你了。小吟。”
“怎么好好的就晕过去了。”
“检测呢?”
“一切正常,像是睡着了一样,但有点太正常了。”
焦灼,请求,病房里乱成一团,虞吟坐到常坐的位置,卷起袖口,垂眸看向从窗口伸出来的手。陆熠的手很大,窗口又很小,只能伸出来一半,但足以让虞吟看见上面的茧,是长期训练和工作留下的,男人的手并不像他的脸,或者说容貌那么无可挑剔,他的手指粗糙得磨人。
但虞吟只看了一会,便将右手轻轻搭了上去。
“小吟帮帮他。”
陆母的手心按住了虞吟的肩,虞吟神情一晃,闭着眼看清了眼前的场景,海水将破烂的精神世界淹没,泥潭,树林顷刻消失,海水之上是橘红色的红雾,虞吟的丝线飘荡在其中什么都听不到,他也看不到陆熠。
曾经总是待在泥潭里的陆熠消失了。
虞吟开始寻找。
精神丝线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寻找,空寂,冷清,来自大海的无望恐惧慢慢将虞吟包裹,他感觉到了冷,身子本能地颤抖。他从未见过海,但眼下却觉得大海如此恐怖,如此的幽深,一脚下会踩不到底,永永远远地溺进水中。
他害怕地向高处飘。但耳旁忽地出现一些声音,它们亲昵地温柔地围着他,虞吟慢慢听清了,有些声音被他一下认出。
是陆母。
“小熠,妈妈爱你,就当是为了妈妈,放下吧。”
傅医生。
“向前看才能活下去。”
陆父。
“陆熠,结束了。”
咚。
虞吟被扯到了海里,翻天覆地。
海里不是海面上看到的幽深暗蓝,而是* 无边无际的白花,他放在石碑前的那捧。他苦苦寻找的陆熠沉睡在花中央向更深处沉去。
无法呼吸。
虞吟的耳旁忽地传来这句话。丝线一颤,猛地朝陆熠冲去。
苍白的男人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被海水裹着,躲过他的丝线,一次又一次,终于在虞吟冒出冷汗时,陆熠停下了,他安静地待在那,像是放出最后一次机会般——
虞吟抓住了他。
海水里的陆熠睁开了眼,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丝线,抬起手腕,说话时,声音裹在气泡里。
“为什么要把花放在墓碑前?”
丝线在他的手腕上绕圈圈,虞吟开口,嗓音轻轻柔柔,像从摸不到的天空之上传来。
“你想要。”
“我想要什么?”陆熠平静地重复,似乎在问自己,又像在问虞吟。
虞吟摇摇头,他只顾抓住他。
可陆熠身上冰凉的可怕,比第一次见还像死人。虞吟害怕,紧紧抓住他。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陆熠说着,要挣开虞吟的丝线。他要把一切当成一场幻觉,虞吟并没有将花放到墓碑前,他也不懂他。
他只是为了工作。
陆熠固执地想。他失望地摇头,用力去扯丝线。
虞吟不依。
虚弱的哨兵并不能拒绝他,又或者陆熠的挣脱远不如想象中用力。
与此说是挣扎,不如说是求救。
虞吟抿紧唇,死死抓住不松手。
陆熠的眉头皱起,他低声问,“为什么不松手,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陆熠不解地看他,幽深的眼底藏着难以发现的期待。
虞吟磕磕绊绊道,“我们都在等你恢复。”
不是这句。
陆熠重复,“我在问你。”
虞吟犹豫,良久,他才道,“我想要工作。”
“这份工作是你的。我答应过你了。”
在陆熠死亡之前,这份工作永远是虞吟的。
“你说,这份工作永远是我的。”
“对。”
陆熠有点累了,他蔫蔫地应付,“所以你还想要什么?”
虞吟急了。他嘴巴笨,说话也笨,长时间不同人交流自己的想法,一时间表达得不够清楚。他提高音量,试图让陆熠明白他的想法,“永远。是永远。”
陆熠顿住,他的拒绝卡在喉咙里,他忽地安静下来,不发一言地打量缠绕在手腕上的丝线。它一如既往地柔弱,却固执地缠绕在他的手上,察觉到他的观察,缠绕得更紧,紧得像要把他捏爆。
陆熠心脏噗通一跳。
他不再继续之前的问题,他缓缓开口,将一切回到最初,但又不太一样。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将花放在墓碑前吗?”
虞吟愣住,随即他肯定地回答,“会!
他能感受到陆熠的情绪,所以无论多少次,只要陆熠想,他察觉到了,便会做。
他会!
陆熠的目光忽地凌厉,带着极强的侵略感和势在必得,手腕一抬,猛地将缠绕在上面的丝线拉近。
近在咫尺。
“虞吟。”
陆熠喊。
精神世界轰然破裂。
虞吟浑身一颤,眼前的场景已经变成了病房。
“醒了,小熠醒了。”
耳畔传来喜极而泣的欢呼,陆母的手心从肩膀上离开,朝病房中的陆熠扑去,小鸟般扑到陆熠的身边,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虞吟,你简直是他的救星。”
傅医生接替陆母,搭上虞吟的肩膀,虞吟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水水沉沉,周遭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闷。
他的回答也闷闷的,“好,好的”,虞吟说,只是尚未说完,突如其来的疼痛忽地将他钳住,平静的后半句变成本能的痛呼,虞吟浑身一震,大脑猛地从昏沉中清醒,他说着“好痛”,慌慌张张地寻找痛处——
是手腕。
陆熠抓住了他的手腕。
原本无力瘫在小窗口处的手指死死抓着他,像要将他拽进去般。
好痛啊。
太用力了。
虞吟轻吟一声,随即小声请求,“陆熠上将,麻烦您放开我。”
他说着,委屈地朝前方看去。
庞然的黑暗中,陆熠被陆母抱在怀里,无神的双眼越过陆母的肩膀,如蛇类动物般——
黏腻,精准地锁定他。
“虞吟。”
蛇发出捕猎的嘶嘶声。
第29章 029. 那到里面来。
“小吟, 真的多谢你。等你有时间,和小熠的父亲请你吃饭。”陆母声音柔柔,捧着通讯器对虞吟多加感谢。她为向霖的忌日担忧了好久, 眼下的结果当真是万幸中的万幸。
虞吟感觉没什么。他方才洗完澡, 裹着浴巾,小小声回复, “不用的, 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收了钱,应如此。况且陆母陆父方才请他吃完饭没几天。
虞吟百般推辞, 好不容易在陆母的温声关心下挂了电话, 默默松口气, 又心生眷恋地看向通讯器。
其实多同陆母讲讲话很舒服。
打着为陆熠上将治疗的名义, 虞吟总能感受到一点点溢出的母爱。
只是想到哨兵,虞吟的思绪跑偏,不知为何, 今天下午治疗时他总感觉哪里不太对。被哨兵握住手腕的事之前也发生过, 但今天格外用力, 又格外的奇怪?
应该是奇怪。
虞吟忽地浑身一抖, 他又回忆起隐隐约约在黑暗中察觉到的视线,像被大型动物盯上了般,令人不寒而栗。
可那是在病房又不是动物园, 怎么会生出这种感觉?
错觉吧。
虞吟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丢掉, 收拾妥当, 慢吞吞换上旧睡衣,钻进被窝。赶快睡觉,明天还要工作。
虞吟抱紧了自己,逐渐陷入梦境, 期间他的手指被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却毫无知觉地拿开了-
虞吟起了个大早,只是他今日份的运气似乎不太好,前脚踏出卧室门准备离开,后脚就同端咖啡路过的徐承打了个照面。
徐承脚步不停,随口命令道,“来餐厅吃早餐。”
虞吟顿在原地,想拒绝,又默默拎包跟上。
就当在省一顿饭钱。
虞吟乖乖坐到了餐桌上,方一落座便垂下脑袋,拿刀叉吃饭。徐家的饭菜精致,在徐承的教育下主打营养均衡,爱不爱吃都要吃完,好在虞吟打小穷惯了,什么都觉得好吃。
只是徐承和徐向阳的话题并不太下饭。
他们又在聊陆熠。
虞吟吃饭的速度慢了点,好吃的东西顿时有点没味,他一口口塞着,听两人计划晚点去医院探望陆熠,又为了什么名额,虞吟听不懂,但他知晓,这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陆熠上将的情况昨日才有所缓和。
虞吟心里乱,放下刀叉,“我吃饱了。”
徐承的视线扫过他干净的餐盘,满意点头,停下动作,对徐向阳微微抬头,“时间正好,你出门顺路捎上他。”
徐向阳露出笑容,不置可否,“当然可以。”
说着,他快速擦了唇起身,没人询问虞吟的意见,甚至在短短几秒内决定好了他的出行方式。虞吟想拒绝,但他方才张了张唇,徐向阳又笑了下。虞吟闭上嘴,乖乖拎包跟上。
徐向阳从徐承那得了任务,今儿自己开车,他比虞吟快一步,率先上了车,从内打开副驾驶的门,主动邀请虞吟。虞吟望着他笑吟吟的眼,吃饭时隐隐生出的糟糕预感顿时浮上水面,这下他不得不开口拒绝。
但徐向阳似乎就等着他开口,虞吟的话音未落,他便歪了歪脑袋,“一家人,没必要这么生疏吧?”
“小吟。”
虞吟的唇角拉成直线,拽着帆布包和撑伞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但到底没再拒绝,他勉强笑了下,迈进副驾驶,“二哥说的对。”
徐向阳又笑,笑出声,他操纵门锁闭合发出“咔哒”的动静,随即踩下油门。徐向阳开的车外形低调,但音浪张扬,像他本人。
笑面虎。
虞吟偏过头,死死看着窗外,一刻都不敢回头,不想多说话的意味表露无疑,但徐向阳想问时并不在意他想不想。
“小吟。我送你到学校门口?”徐向阳选了个亲切的开头,得到虞吟的回应,笑容又浮上嘴角,又或许从未下去过。
“今天怎么这么不爱说话?”徐向阳单手握方向盘,从导航中调出去学校的路线。自从虞吟进徐家来,他送虞吟的次数屈指可数,完全不像亲切的语气般同虞吟熟络,但他的问题又步步追问。
虞吟不好不开口,心存的侥幸被窗外的雨冲刷干净,他正过脑袋,无奈又闷闷地垂头看脚尖,“没有。”
他的话本来就很少,谈不上爱说不爱说。
好在徐向阳的言下之意并不在此,他很快切入主题,方向盘打个转,车转弯,汇入车流,徐向阳找到了开口的好时机,“我和大哥这两日好好商量了下,最近我们工作比较忙,没空管徐向光。”
至于虞吟,他没有管住过徐向光。
雨刷器刷开打在车前玻璃上的雨水,豆大的雨珠糊成细小的一片,视野又逐渐开阔但是又因为连绵的雨变得阴沉。
虞吟闷闷道,“二哥您说。”
徐向阳就喜欢他这么听话,“向阳要是有你这么乖就好了。不过他真这么乖,我和大哥又要发愁。这样也挺好。”徐向阳笑了下,没过心,笑容短得还没带路的导航长,“我和大哥打算过段时间带你们出去短短玩一段时间,就当是培养感情吧。你愿意吗?”
虞吟的神情一下子不好看了。他本就笑不出来,眼下嘴角垂得更是快要哭了。
徐向阳透过后视镜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只是维持笑容,没说话。
果不其然,虞吟闷了半晌,点头应下了。
答应的时间刚刚好,在导航进行到结尾时,徐向阳心满意足地拨开车门锁,将虞吟送到了错的学校,“小吟真体谅人。”
虞吟垂着脑袋,说话不太清楚,“二哥才是。”
徐向阳笑笑,这次还算真心实意,“毕竟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
话落,他冲虞吟招招手,车启动发出嚣张的音浪,一溜烟消失在视线中。虞吟原地等了等,待完全看不到一点点车尾巴后暗自叹气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
万幸他和徐向阳出门的时间并不晚,只要他下了公交跑快点,完全能赶到。
虞吟摇摇头,摸了下右手腕上的纱布,纱布下是挂在细链上的素戒,他隔着纱布摩挲两下,愈发坚定了要赶快离开徐家的念头。
或许一份工作还不够?
虞吟碾了碾鞋底,公交车压过小石子的轻微咯噔声令他心烦意乱-
陆母一大早便到医院陪护。昨日陆熠方才有所好转,她担心的不行。但傅医生的消息又令她心生喜悦。
“比以往的情况都要好,”傅医生拿着陆母完全看不懂的数据图指指点点,“你看,一切正常,而且陆熠今早还主动要求我做检查。这说明什么,他终于有求生欲了。”
傅医生说得热泪盈眶,陆母眼眶也红了,她不停抹眼尾,无比感激,“是小吟的功劳,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激那孩子了,真是个好孩子。”
傅医生“唉”了声,同陆母说着又提到虞吟的苦,光是他看到的,就够苦了。陆母同虞吟吃过饭,深有感触,说着又要掉眼泪。
两人就在病房外交谈,没特意避开陆熠,陆熠闭目养神,沉默听着,忽地将盖住双眼。
至今为止,他都没见过虞吟。
他想见。
他从旁人的口中听说过有过虞吟的很多,可怜胆小,温柔乖巧,但怎么都不如一见,可他什么时候才能好。
陆熠抿唇。
他不发一言,什么都没干,从早晨等到中午,终于虞吟来了。他急匆匆地,奔跑着,将帆布包放进傅医生的办公室,请示过后,轻手轻脚地推开病房的门。
“请进。”
陆熠说。早早将右手放进了小窗口。
虞吟快步走近,坐下时,才得到空间喘气。这两日雨下个不停,首都星的交通比平时要堵塞,连带他在路上也耗费了不少时间。再者,虞吟今天又比较急,他是跑着上楼的。
只是他没想到,从来主动同他说话的陆熠会在此时开口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很累吗?”
虞吟脑子顿住,他慢半拍地回神,忙放轻语气,“不累,我只是跑得太快,我这就给您治疗。”
说着,虞吟卷起袖口,正欲叫陆熠伸出手,却发现窗口处哨兵的手指早早等待于此。
要说的话吞了回去,虞吟的手指摸摸了脸颊,随即慢慢朝男人的指尖摸去。
他的动作并不快,但陆熠有点急,他的手指在窄小的空间内尽最大可能地张开,虞吟注意到这点,马上要碰到的手指翛然停在半空。
“陆熠上将。”虞吟的脑海不受控制地浮出昨日察觉到的古怪视线,这古怪将他一天来的心烦意乱都赶走了,他怀疑这黑暗中是不是有什么。以往他从未朝这方面想过,眼下一想,人都有点木了。
陆熠很乐意同虞吟多说话,毕竟这一刻他等了很久。他放低声音,让自己显得同平时别无两样,“怎么了?”
但会虞吟的他已经不同往日了。
只是笨拙的向导察觉不到,他身处于黑暗一侧,脑袋里是别的东西。
“我昨天感觉到了很奇怪的东西。”
“所以呢?”陆熠逻辑性向来很好,他顺着虞吟的话去说,同时感受着虞吟不经意荡开的精神波动,“你在害怕什么?”
虞吟抿了抿唇,彻底收回手,“这有点太黑了。”
好吧,他有点害怕。
虞吟如此想,他的精神波动传递开。
陆熠卡在小窗口中的手指一顿,慢慢并拢,“你讨厌黑?”
“应该不算吧。”
虞吟有点不敢说,毕竟奇怪的视线大概率是他的错觉,这是全联邦最安全的医院,虽说这间病房黑了点,但应当没什么可怕的。
虞吟吞咽下口水,正警告不要自己吓自己时,陆熠的手指慢慢收回,他侧过头,无神的双眼透过黑暗描绘虞吟的身影,主动解决虞吟的问题。
“那到里面来。”
更近一步。
第30章 030. 他……结婚了?(微微爽)……
里面。
手指齐齐按进手心生出轻微的挤压感, 虞吟朝窗口深处看去,确实比他坐的位置要亮堂不少,虞吟有点心动。再回头, 身后的漆黑如影随形地黏上来, 他吞咽下口水,生出了起身的念头, 但迟迟没动。
陆熠若有所觉, 状似无意地询问,“怎么了?”
虞吟垂下脑袋, 摇摇头, 强迫自己不去看小窗口中溢出的亮光。
他记得清楚, 除了昨日, 再往前几次亲密接触,陆熠对他的排斥,似乎当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对他避之不及。
眼下……他却突然将两人之间的治疗距离缩短, 怕是可能带来更糟糕的后果。
虞吟犹豫, “陆熠上将, 其实……在这里也没关系。”
虞吟违心说拒绝的话,还没说完,脑袋便低下去, 声音越来越小。
陆熠始终没什么情绪的模样, 见向导自言自语, 安静地陷入沉默。
这病房就这么大。初来时,哪里都生疏,玻璃透光,屋子亮堂, 虞吟没什么感觉。但昨天那古怪的探查视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没找出来是谁,自然越想越害怕。恐惧让这间本来还算熟悉的病房陡然陌生,脑袋也不自觉多想。
不怪虞吟。
他真的没有感受过这种目光。从小到大他面对的恶意不算少,但这种眼神,或者说感觉,并非……恶意。
虞吟有点不知所措,话刚说完,心里就生出轻微的悔意。
算了算了。不准再想了。虞吟强行丢掉乱七八糟的思想,试图让自己进入工作,但小窗口始终亮亮的,陆熠没有把手再伸出来。
虞吟凑近点,咽口水发出咕咚的声响,“陆熠上将,我们还是快点治疗吧。”
他说着,示意陆熠将手伸出来。陆熠很配合,只是伸出手指的动作很缓慢,像是放了慢动作,他边放边关心般地询问,“确定吗?”
“没了光,会很黑。”
陆熠说话很稳,像一杯倒好的水,平静的,宣读什么显而易见又不惹人开心的结论。
他故意的。
但他又平淡得很正常。
总之虞吟听不出来,他只听到了陆熠的表面意思,方才被压住的古怪又涌上心头,原本只是有一点点不舒服……一点点觉得奇怪,想要避开,以防万一。
现在好像真的有什么一样。
虞吟笑不出来。搭在小窗口外接板上的手指烦躁地扣了扣,他又有点慌又有点鼓励自己地坚定道,“您伸手吧。”
陆熠动作一顿,觉得事情似乎不如他所料。不过虞吟起初所说的古怪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病房就这么大。每次生病检查,陆熠都在这,这是上级划给他的专属病房,陆熠对这再熟悉不过,他很清楚地知道——
这里什么都没有。
唯一算的上奇怪的,只有他。
明明眼睛都看不到了,视线却还是这么的明显。
还被发现了。
不过目前看来似乎不是什么坏事。这个向导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单纯简单,从未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他。
毕竟谁会怀疑一个“瞎子”呢?
陆熠睁着眼,侧耳聆听着窗口外的动静。
曾经用来隔离他保护虞吟的玻璃围拢成了观测虞吟的窗口。分明他所在的一方更为窄小密闭,但虞吟却更像个猎物。
观察猎物的野兽故作自然地将自己的脆弱将了出去,小小的窗户口被他宽大的手掌一点点,一点点堵住。
密不透风。
没光了。
黑暗如潮水般堵上了最后的亮堂,虞吟忽得如坠冰窖。
也没那么冷,但总觉得毛毛的。
虞吟禁不住向没说过两句话,也没有多熟悉,甚至不久前还有点害怕的哨兵求助,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求助,更像是释放出一点点需要陪伴的信号。
“那我开始了。”虞吟强装镇定,但他不太稳定的精神波动暴露了他。
没有人能比陆熠更精准地捕捉到虞吟的情绪。
他们的匹配度是联邦少有的百分百。
换句话说,他们天生具有感受对方的能力。
陆熠的手指紧了紧,虞吟只搭了个指尖在他的手指上。虞吟的手,很软,比他的软,像是一团嫩滑的棉花糖,上面因为打工吃苦留下的痕迹并不值得一提,反而陆熠觉得这轻微的粗糙带来的摩擦感让他生出了能够感受到虞吟的真实感。
陆熠从没想过哨兵强大的五感在这种时候会有作用。
他能够清晰地描绘出虞吟的手。
指盖圆润,修剪得很整齐,弧度并非强迫症要求的完全统一,但更显得……可爱?这种形容词在以往的二十多年里从没出现在陆熠的脑海中,但眼下他自然而然地用了如此的字眼。
甚至反反复复地用,因为比起圆润更可爱的是虞吟不经意流露出的颤抖。
陆熠也在颤。但是他已经浑然不觉自身的情况了,他本能地依靠在玻璃上,哪怕神情称得上自然冷漠,浑身因为强行克制压抑又按捺不住的兴奋而不住颤抖也暴露了他。
他在……陆熠找不出形容词。
但他发现,原来不抵抗,接受本能,是如此的爽快。
虞吟。
虞吟。
吟诵的吟。
教堂的白鸽在一瞬间张开翅膀,飞翔蓝天,陆熠在竭尽全力触碰到虞吟细瘦只有一点薄肉的指腹时,按在玻璃围拢上的手猛的攥成拳头。
吞咽的声音在黑暗中无比明显。
陆熠睁开眼,无神的眼精准地朝精神波动袭来的方向看去,虞吟忽得一颤,原本还能镇定的他完全保持不住了。虞吟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指尖颤得不像样子。
陆熠觉得像蝴蝶,像秋天被风刮落的叶子,簌簌抖着,他伸出手去接,轻声询问,“真的可以治疗吗?”
虞吟缄默于口。那感觉又来了,古怪的,被盯着的,来自暗处,无论如何又找不到源头的视线?打量?虞吟找不出更好的词,但很明显,他不太好。
紧抿的唇终于忍不住分开,露出因为幻想和外界暗示而生出微微恐惧的牙齿和舌尖,示弱了,“陆、陆熠上将,我还是进去为您治疗吧。”
握成拳的右手手心忽得生出汗。激动的,兴奋的,又克制的。
本能在操纵,智在放纵。
陆熠顿了下,所应当地享受了猎物的投怀送抱。
这个词太过严重了,虞吟对他,只是治疗。
陆熠说,“请进。”
一如他将虞吟请入病房,眼下他又将虞吟请入独属于他的空间。
是虞吟将他从死亡中拉出来。又是他,听到了陆熠的渴求。
陆熠坐直身体,满是热意的右手压在被褥上,将证据尽数擦去,一切都是正常的模样。
虞吟摸索着推开了玻璃门。很轻的一声响,像推开了陆熠的墓碑,踏进了他的坟墓。
死气沉沉中,陆熠带着点活气望向他。唯一的鲜活都聚集在了看向虞吟的感觉里。
那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又像什么都看得见。
虞吟身体本能的一缩,又在逐渐熟悉光亮后慢慢地朝病房的方向看去。
男人依旧是那副濒死的模样,但又与之前不太一样。他闭着眼,似乎从没睁开过,就这般静静地等待。
无害。
又强大。虞吟不自觉想到了曾经听过的有关陆熠的传闻,如此强大的人,哪怕虚弱了,也应该很厉害。他如此想,说了声,在陆熠的点头中迈进独属于哨兵的空间。
啪嗒。
随着他的脚步走进,玻璃门合上了。严丝合缝地合上了。
空间再次恢复密闭,这一刻,四四方方的病房里,陆熠对每一处都了如指掌。
向导松了口气,向导绷着背,脚步声故意放轻,原地站了会,将陆熠所在的房间尽收眼底,潜意识得出无害后向他的方向走来。
一步,两步。
向导——
坐到了他的床边。
如此近,让陆熠生出了错觉。
虞吟的脚步声同常人不同,他的脚步声是噗通噗通。
是他的心跳声。
陆熠想着,泰然自若地伸出手腕。
右手手心没有水痕,粗心的虞吟察觉不到不对,他反倒惊喜,没想到如此近的距离居然真的没事。
虞吟满是害怕的眉梢终于放松,他露出羞涩又浅浅的笑意,语气中满是歉意,“陆熠上将,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陆熠颔首。
他同往常一般冷,虞吟彻底放松,慢慢将手心搭进了哨兵的手心。
猎物上钩了。
陆熠感受着,原本只能握住一点的指尖尽数滑入他的手心。
虞吟一惊,还没进入哨兵体内的精神丝线在半空中抖了抖,因为虞吟的缘故,咻得退回原地。
虞吟……不太解。
他望着交握的双手,心尖打着颤惊慌,可又不敢跑。只是握个手,没什么的。
可他和陆熠匹配度又高,这一握,身子有点酥麻,但又因为精神丝线没有接入,只是精神波动相碰,不至于软趴趴倒下。
只是太奇怪了。
虞吟默默咬住唇,强装镇定地撇开目光,试图忽略这一点,然后操纵丝线歪歪扭扭地去碰陆熠。
陆熠依旧没什么反应。他冰冷得像一座石雕。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右手上。
他从未如此好好感受过虞吟。
他的向导。
天生的吸引力让他试图探究能触碰到的一分一毫。
虞吟似乎也没有拒绝。
陆熠如此想着,宽大的手向前滑动,原本只停留在手心的指尖往手腕处靠近。
陆熠的手又开始冒汗。潮热的像是雨水,腻腻地,不留空隙地包裹虞吟的手。
虞吟忽得阻止了一下,“别。”
但他的阻止太晚,又太慢,陆熠的手碰到了他的手腕。
凸出的腕骨被热汗微凉的指腹触碰,轻轻绕绕地摩擦半圈。
虞吟忽得抽回收,脸上泛出本能的粉。
白里透粉。
他气息有点不稳,“抱、抱歉。”
陆熠的脸色却翛然暗了下去,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回忆方才一闪而过的触感。
那是什么?
圆形的,恰到好处的弧度。
戒指。
他的向导为什么要在手腕上挂一个戒指?
他……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