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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三十章 你就是我的选择

    栖云苑中, 琴声悠扬。水光潋滟,波纹映照,水洗般的天色之下, 几只鸳鸯在湖心戏水。陆渊丧礼之后,又忙碌了小半月,林清终于得了空来到萧慎府中。此时, 圣上的圣旨已经下了好多天,隋瑛早已回到朔西总督府进行交接。数算日子,今日应当是要来京了。

    苑中,林清和萧慎正在对弈,一边落子, 林清一边在对萧慎讲述自己对前方的布局。

    “吴宪中手下的陈青和,和你有战友之情,你也曾在朔西征战沙场,有自己的部队, 再者,朔西也是隋瑛的地盘,这样一看, 朔西这一方,算是在你的名下了。”

    林清落下一子, 继续道:“但东州军权仍在那个赵瑞手中,赵瑞是借了元辅的光,才坐稳那个位置, 咱们得想法子把奚越调过去。你曾在沙场上拼死救过他的命, 对他有救命之恩。且奚家主事和隋瑛有交情,这两姐弟还算是听他的话。如此看来,待奚越镇守东州, 这一东一西,抗击东夷和北狄的军权,将全在你手中。”

    林清说得云淡风轻,但萧慎皱着眉头,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怎么了?”林清注意到学生的异样。

    萧慎抬头,看向林清,也不隐瞒,道:“您是把隋大人归到了我这一边,可您也瞧见了,当日在陆师葬礼之上,有多少人围着他,不说郦径遥冯延年等人,就是程菽也与他挽手并肩,交谈甚欢。我又怎能……”

    萧慎低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他知道他们心中有彼此,可他不愿意承认,隋瑛若是选择了他,是因为林清选择的他。

    他们之前的感情,助益他,却也刺伤他。

    可林清却会错了意,他以为萧慎是没有能给出期许的能力,妄自菲薄了,于是他抚住学生的手,拍了拍,宽慰道:“隋瑛是个明白人,他会选择你的,没有人能比你再适合坐上那个位置,我明白,他亦明白。”

    萧瑟凄切地笑了,酸楚道:“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这怎算得上心有灵犀呢?无非是殊途同归罢了。无论先前走的什么路,最终都是为了大宁朝。”

    萧慎垂首,风吹起他额前一缕黑发,遮盖眼眸中的情绪。他看起来很忧伤,可林清看不到他的这份忧伤。他只是心心念念他的遇安,以至于对眼前这份快要满溢而出的爱意感受不到丝毫了。

    他全乎当成是少年的彷徨、忧虑,需要自己的宽慰罢了。

    是以后来物是人非,林清总会思量起这份过错来。他始终认为,若是当初能早点察觉,将这份懵懂的爱情消减,事情也不至于会到那种地步。可惜,他错看了萧慎,也错看了爱情,更错看了所谓的因缘际会,向来由不得人所愿。

    可就如这对弈,落子无悔,他也从不后悔。

    只是此时清风拂面,有心爱学生在前,有毕生挚爱向自己奔来,他何以不感受到幸福呢?

    他微笑着,举杯品茶,可瞬息之间,这微笑僵在脸上。

    金瓜一路小跑而来,站在门口低声道:“隋大人,他,他方进城门,就,就去太子府了!”

    “什么?”萧慎站起身来,脸色煞白。

    “千真万确,那,那太子的人在城门候了几天,一等到就请到太子府了!”金瓜焦急解释,萧慎缓缓移动目光,看向了林清。

    林清依旧不动声色,抿了口茶,放下了茶盏。

    “何必惊慌?殿下,还请和臣把这盘棋下完罢。”

    萧慎凝眉,终是坐了下来。

    ——

    太子府上,郦径遥和冯延年已然落座。这方庭院面向池水,雕梁画栋,绫罗绸缎,好不奢华。隋瑛向众人行礼,举止大方自然,让三人喜笑颜开,认为开了个好头。

    隋瑛落座,身后,韩枫小心地候着,心中焦急万分,心想这可怎么了的,自家主子定是要惹人误会了。

    “隋大人,这两年在朔西可是辛苦,本宫时常挂念您。”萧裕笑道。

    “是啊,那朔西不是冰雪就是黄沙,这回您回来了,高子运升了巡抚,估计也眼巴巴地想回京呢。”郦径遥补充道。

    “哪里,在朝为官,何处有需要,做臣子的,就当奔赴哪里,以解圣忧。”

    “隋大人尚未在京中置办宅院罢?”冯延年问道,他可是听说隋瑛几年前调离京城时,租住的那方宅院早已易主。

    “尚未置办,说来惭愧,我在京中并无产业。”

    “哎哟,这可怎么了得,如今都是尚书了。”郦径遥哈哈笑道,便从袖里掏出一张地契来,“这是本官的一点心意,还请隋大人笑纳呐。”

    “真是极好的地段!这宅院啊,就跟权力一般,最看重的就是位置呀!”冯延年起哄道,此际,三人的目光全都灼灼地落在隋瑛身上。

    手中的茶盏定定落下,笑容不变,隋瑛道:“在山不才,受不住这份大礼,且这宅院和权力于我来说,都不如一个德行重要。还请郦大人收回。”

    郦径遥笑容有片刻僵滞,但很快反应过来,心知这招本身也无几分成功可能,便收了地契,不无讥讽地道:“是咱们老了,腿脚不利索了,隋大人青年才俊,可不在意位置如何,上朝就算走个个把时辰都不会嫌累呢。”

    冯延年看向太子,问:“殿下不是说今日也有好礼相赠?”

    萧裕眯着眼睛,广袖一挥,斜倚到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道:“连那上好的宅院都看不上,兴许本宫的更是入不了隋大人的眼。”

    隋瑛颔首,“殿下,你我、还有两位大人,相知多年,有话何不直说呢?”

    “说了,便有用么?”

    “有用无用,也得说了再论。在山愚钝,做不来谜语人。”

    “你这话说的,倒是指责本宫为谜语人了。”

    “臣绝无此意。”

    “罢了,”萧裕拍了拍手,就见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抬了一方绸布包裹的物什出来。 “这方唐代古琴,可是本宫花了数月于江南寻来,特意留到今日,献给隋大人。”

    绸布揭开,绕是隋瑛,都禁不住呆住,多看了几眼。

    那方古琴名为“独幽”,七弦,为灵机式。琴面由桐木所制,黑红相间漆,交织梅花与蛇腹断纹,背面则是梓木,印有牛毛断纹。龙池呈圆形,上方刻“独幽”,池内有“太和丁未”四字。琴轸为翠玉,琴徽则似玉非玉,冠角、岳山、承露由硬木支撑,色泽典雅,线条优美。

    只消拨弄琴弦一声,便是天籁入耳,叫人身处天宫。

    琴送至隋瑛面前,他放了茶杯,呆望这独幽,手便痴痴地落在琴弦之上。

    一曲《平沙落雁》,壮志凌云愁四起,琴声杳杳若雁鸣,节奏三起三落。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

    如叹息,似呐喊,心旌起,悄无言。

    一曲落罢,皆是沉默。

    良久,萧裕起身,心服口服地朝隋瑛拱手道:“今日听闻隋大人弹奏此曲,本宫也算是不枉此生。这琴,也算找到了应有的归处。”

    郦径遥和冯延年皆站起身,只见隋瑛恋恋不舍地抚摸这独幽,嘴角含着微笑,并不看三人,仿佛神游在外。良久,他起身,朝三人行礼。

    “隋在山一生之荣幸,便是得以弹奏此琴,殿下恩情,在山没齿难忘。只是,这演奏当中,在山悟得我方知我,我方是我,便是一刻也不能再在殿下此处多待了。”

    没想到隋瑛说出这话,三人皆惊,萧裕问道:“你这是何意?你要走了?”

    “是的,殿下,臣要走了。”

    “你不要这琴了?”

    “臣从未想过拥有这琴。”

    “你要去哪里?”

    “去臣该去的那里。”

    “隋瑛!”萧裕气极,指着隋瑛的鼻子骂道:“你哪儿来的胆量,竟敢戏弄本宫?”

    “臣从未戏弄,也无此心。”

    “你可知这叫拒绝?”

    “臣知。”

    “你可是要与本宫对着干?”

    “若不得不如此的话。”

    “隋瑛,你会后悔的!”

    “臣告辞。”

    说罢,隋瑛无视众人,大步流星,走出庭院。

    岐王府内,对弈早已结束。萧慎急切地来回踱步,就连林清也无法再保持和缓面容,坐在院内,暗自沉思。萧慎焦急,却不知林清心中亦有恐惧。

    隋瑛知晓他最大的秘密,倘若这秘辛有半分泄漏,别说大业,怕是他林清此时已性命不保。无人瞧见他的手在发抖,他小心地隐藏着,控制着,叫自己的恐惧不至于被旁人察觉。

    天色渐暗,夕阳西沉。

    萧慎苦涩地笑,道:“林师,如今已是日影西斜,他不会来了。”

    “不,他会来,他一定会来。”

    “接受现实罢,他有所选择了。”

    “我就是他的选择。”

    “林师……”

    “我就是他的选择。”

    “——不错!”林清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隋瑛在金瓜的带领下越过菊园朝栖云苑大步走来。

    走到两人跟前,走到林清面前。

    蹲下身,在萧慎惊诧的目光中,他好似激动万分,毫无顾忌地将同样呆滞原地的林清拥入怀中。

    “你就是我的选择。抱歉,让你久等了。”

    第一卷完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他们的不甘有天壤之别……

    隋瑛置办的宅院位于顺天城城东, 一片破落巷子中唯一体面的宅院,林清和萧慎都曾提议给他寻一处靠近皇城的宅邸,隋瑛却说与民相亲, 他倒也是乐得自在。

    且他离开朔西时,带了十余名养在巡抚衙门里的护卫。朔西多流匪,他从乡民中抽调这十余民精壮, 不乏有当初在沙尘暴中救出他与林清的人。这些人都对隋瑛死心塌地,隋瑛也向他们许了保其出人头地的诺言。这也人也算是隋瑛的私人护卫。是以在这破落巷子中,他也好为他们置办些许院子,用于住宿、训练之用。

    “以后若是有用人的差事,我的人都给你们备着。只是要是来找我办事, 也得先见了百姓再说。”他刮着林清的鼻梁,眼底里无不宠爱,林清既羞又喜,萧慎则是默默移开目光, 望向一边。

    自从隋瑛入京,三人时常相聚,每回萧慎都需要强撑起笑容, 跟称呼林清一样,他称呼隋瑛“老师”。和林清为他暗中铺路、笼络人手不一样, 隋瑛更注重于他自身的修养,隋瑛时常递给萧慎全国各地的灾情民情,叫他提对策, 行实际。有几次萧慎答不上来, 隋瑛便对林清说,要让殿下多读《左传》和《荀子》,闲暇时刻去二皇子府上听程菽讲心学。既然隋瑛说了, 林清也应允了,萧慎也只好照做。

    他心底是尊敬隋瑛的,只是林清的存在,让这份尊敬只浮在了表面。

    而林清,则仍孜孜不倦地在权力这张棋盘上落下自己的子。无数次,他对张邈露出的笑容里,隐藏着绵绵恨意。有回处兵部的一个案子,他得以翻阅刑部的卷宗,无人处他好不容易翻到他的父亲——林可言联合江宁权王谋逆的卷宗,见到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且抄斩地点就在广陵,他不得不撑着案卷架才能勉强站稳。

    从刑部出来后,他冷汗涔涔,直奔隋瑛那处,抓着他的两袖问,当时看的人多吗?百姓们都说什么?你瞧见了吗?

    那是隋瑛第一次说谎,他不敢回答,也不忍回答,于是说,他没瞧见。

    但他听见了,百姓们无不叹惋,无不伤心。

    那一日,林清在隋瑛怀里哭了很久。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哭。哭完之后拂袖而去,说再也不会为此流泪。

    可隋瑛抓了他手,说,在自己怀里,无论流多少次泪,都是可以的,都是应当的。因为晚儿在他面前,不必那么坚强。

    林清咬着唇,躺在隋瑛怀里。这世间偌大,却只能在这人怀里做回他原本的自己。

    至于在朝堂之上,他依旧是那个心机深沉,让人猜不透的兵部侍郎,岐王老师。

    他叫萧慎去忠王府上听学,也别忘了带上金瓜前去。忠王府上有些太监与金瓜是幼时就相识的,要时刻拉拢着,充当在忠王府上的眼线。该打点的要打点,该给的钱要给。

    他要萧慎和奚越时常通信,关心朔西战况。同时和徐无眠交好,时刻注意东州的动向。尤其是赵瑞,林清默默在私底下结交赵瑞党羽,收集他行贿证据,审时度势,按而不表。

    只是有些事,林清做了,却叮嘱萧慎不要让隋瑛知晓。

    “他是个心地敞亮的人,见不得这些阴暗手段,他不愿做,我来做。”林清对萧慎说。

    “只要您说,让隋师去做,他定是会去做的,只是您不愿意他手不干净罢了。”

    林清垂下眼眸,笑道:“如此,又有什么不好呢?”

    “您顾着他,却没顾着自己。”

    “我也只是依凭自己心意行事罢了。”

    林清很满足,因为他认为,此番大业当中,总有一个人要行走在阳光下,他林清不能,但隋瑛能。如今,他已经引得萧慎走在阳光下了,他只希望来日隋瑛不要对他侧目而视。

    他知晓,自己所行之事,是决计不会讨他喜欢的。

    百官当中,见隋瑛倒向岐王,跟随而来的多不胜数,原本冷清的岐王府如今时常宾客盈门,文官武将都对萧慎刮目相看,前有陆渊,后有隋瑛,这两名响当当的铮铮铁骨都选择了他,即便他林见善名声平平,但有前两者,已经足够引得自诩清流的官员纷纷造访。

    只是有件事,林清一直记挂在心头,某夜他搂着隋瑛的脖颈,轻声问:“岑长青,还记得么?”

    “自然是记得。”

    “他今日又来求见了。”

    “你没见他?”

    “你不见,我亦不见。”

    “为何?”

    “怕独担了为师正名的功劳。”

    “独担了就独担了,我只恨不能把所有的功劳都记在你名下。”

    林清软软地贴靠在隋瑛身上,就像一团温润的水,叹道:“我要那些功劳做什么。”

    “一份功劳便是一份保障,如今为师正名,将来还要为父正名,为国正名,晚儿,道阻且艰,哥哥心疼你。”隋瑛在林清唇上吻了吻,便道:“明日还是去见那个岑长青罢,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哥哥有所猜测了?”

    “向来不愿意忖度恶心,奈何朝堂不正,人心败坏。”

    林清柔柔地笑了,“哥哥还是快入阁罢,不然还得讨程菽的光,才能见那折子一二。”

    “讨他的光没什么不好的,你我最多不过立德立功,然立德止于一身,立功止于一时,而立言则传之久远。他是立言之人,非你我可相较之。”

    “哼,你倒是自谦得很,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哥哥行的是立德,将来是要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的,那程菽怎可与你相比。”

    “那晚儿呢?”

    林清叹息,“一时的立功,晚儿便知足了。”

    “总之——”林清咬着隋瑛喉结,低声道:“看来在哥哥眼里,晚儿是不如那程陨霜了。”

    “怎么会!”隋瑛翻身压了林清,借烛光看他,“这天底下谁都比不了晚儿,哥哥口拙,晚儿赏哥哥巴掌吃。”

    说罢,就拿了林清手,望自己脸上拍。林清急忙缩回手,惊道:“你这是做什么?戏言你一句,就当真了?我几斤几两,我自己还不清楚?”

    “不,你不清楚。”隋瑛捧了他脸,动容道:“你真的不清楚。”

    他想说,就是天上月,也比不了眼前人。

    可是,再多的话,在一道吻里都是多余的了。

    ——

    城西的一处偏僻宅院里,挂起白绫,传出连绵哭声。

    隋瑛和林清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望向宅门上的牌匾——“岑府”。

    两人相视一眼,韩王两名长随就上前去叩门,听闻是隋林二人的到来,府门大开,方进了大门,就见岑长青披麻戴孝,跪在院中,朝两人磕头。

    “隋大人,林大人,都是下官的过错!都是下官的过错啊!下官愿意以死谢罪,只是下官从未想过要玷污陆师的名声!”

    这岑长青三十出头,两人对其多多少少都是熟悉的,这人秉性纯善,只是为官智慧尚有欠缺,此前陆渊丧礼,为了避免惹出争端,叫陆师母不愉快,就挡了这人在外。听闻在陆府外的石阶上,岑长青跪了一天一夜。

    没想到,这岑府,足足哀悼了近一月。

    “岑长青,陆师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行如此恶行?叫陆师死不瞑目?”

    林清这话说得狠厉,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口气需得替老师出了。岑长青顿时脸色煞白,连连磕头,“林大人,下官绝无此意!陆师是下官的恩人,臣感恩不尽,哪成想……”

    登时,这岑长青嘴唇颤抖,脸色发青,定定地望着二人,从腰间掏出一柄匕首来。

    “下官百口莫辩,愿以死明志……”

    说罢,他便用刀尖直刺自己咽喉,林清大惊,而隋瑛则大步跨前,抓了起手腕,轻轻一瞥,咣当一声,匕首落地。

    “你这是要陷林大人于不义了。”隋瑛冷道。

    岑长青哑然,呆望隋瑛,落泪两行。

    隋瑛抓着起手腕将其扯了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君跪父跪师,你朝我和林大人下跪,莫不是贬损了自己,也折煞了我们。”

    “隋大人…… 我…… ”

    隋瑛松开他的手,站到了林清身边,道:“算起来林侍郎才是陆师的关门弟子,我这个出了师的,也听林大人的意见。岑长青,林大人此际来见你,绝非是要看你这副模样。”

    林清冷笑一声,“一个四品官员,说死就死,连自己性命都不知晓爱惜的,何谈德行一说,何敢称陆师为老师。”

    “下官知错……”岑长青按丧垂首,见他那副衰败模样,林清也不由得心软。

    “说罢,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去送陆师那些黄金?”

    岑长青苦笑摇头,“下官何曾知晓那盒子里有黄金?前些日子,进京前,在路途上留宿于一道观,听人说,这道观里有道人善炼丹药,下官心忧陆师身体多时,便去求了那道人。那道人说我赤心感人,便拿出一方紫檀木盒,说仙丹就在其中,但切勿擅自打开,怕日月精华泄漏……”

    “于是你也没打开盒子,没看那药,就送了陆师?”林清不禁哂笑,“你也是两榜进士,书读圣贤,为何如此轻信黄老之道?”

    “下官…… 下官糊涂啊……”岑长青不住揩泪,好不后悔,“别人都说好,下官心切,就,就……”

    “别人,哪个别人?”

    “为我赶车的车夫,那车夫一路上给我讲了好些奇闻逸事,叫下官心智都迷惑了。”

    林清眼睛倏尔睁大,“那车夫呢?还在京里吗?”

    岑长青苦笑,道:“林大人想到的事,下官何曾没想到,陆师一出事,下官就去寻了那车夫,却听闻到他的死讯,说是马儿发狂,将他给踩死了!”

    林清和隋瑛相视一眼,隋瑛便问:“那道人呢?”

    “说是云游四方去了!”

    线索这下可就断了,即使有所怀疑,也死无对证。两人再和岑长青聊了几句,对其安抚了一番,便乘马车回府。车内,林清问隋瑛那弹劾陆渊的折子到底是怎么写的,又是谁写的。隋瑛道:“自然是监察御史所写,可他们精明得很,丝毫没提黄金二字,只是说收了钱财珍宝,听闻圣上当日就派了北镇抚司的人前来核对,叫陆师把近日收到的礼品全乎摆了出来,陆师哪里受过这种气,却没想,北镇抚司的那位镇抚使倪允斟,搜出了黄金。”

    林清听闻心下骇然,怪不得倪允斟出现在陆府。只是他也不禁叹息,陆渊是信不过自己,还是不愿自己牵入进来,连北镇抚司的人来过都未曾向他提及。

    而隋瑛却是知晓。

    见林清不言,隋瑛猜测到他心中所想,便宽慰道:“倪允斟来过这回事,并非陆师有意瞒你,弥留之际他对我说,你是岐王的老师,怕你和岐王情急之下,为了他与北镇抚司的人争辩起来,得罪了他们。”

    “我明白,只是,圣上此行是为何意?这样,不是叫陆师百口莫辩么?”

    隋瑛凝眉,道:“圣上心思难猜,陆师多次谏言改革,圣上怕是对陆师不悦已久。”

    林清愤愤不平起来,“若是如此,我们还有什么查证的必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罢,林清又咬了牙道:“只是,我不甘心。”

    隋瑛叹息:“我又何尝甘心,只是这事急不得,待后日我面见圣上,一定会详述缘由,只望陛下可以念及君臣之情,为陆师恢复名誉。”

    林清看了一眼隋瑛,这时,他意识到了,他的不甘心,与隋瑛的不甘心,有天壤之别。

    隋瑛只是不甘心不能为陆渊正名,而自己的不甘心,则在于他不能使这件事成为一柄对付张党的利剑。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缘分这东西,人说了不算……

    马车将将驶到隋府, 便见一道旖丽身影伫立在门口,看清来人是谁,原本要在隋府的过夜的林清却放下马车帘幕, 说还是回林府好了。

    “晚儿……”隋瑛牵了他手。

    “无妨,哥哥不要挂念,可别叫人等了。”

    “生气了?”

    “把我看作什么人了?哥哥安心。”说罢, 林清笑着远远地朝奚今颔首,奚今微微屈膝,朝林清行了个女仪,便目送马车消失在夜色里。目光移动,她见到隋瑛朝自己走来。

    日思夜想之人终于见面, 夜色下奚今的脸庞绯红,睫羽微垂,遮盖眸中羞涩。

    “好久不见,奚今。”隋瑛面带微笑, 问:“这些年还好吗?”

    “很好,隋大人。”奚今朝隋瑛屈膝,隋瑛连忙扶起了她, “何必这样多礼?进屋说,只是我府上寒酸, 还请不要介意。”

    奚今点了点头,便给身后侍女一道眼神,侍女便拎着一个布裹, 递给了韩枫。

    “这是?”韩枫看了看隋瑛, 又看了看布裹,不知道该不该收。

    “这只是我做的一些点心,感谢隋大人在战场上救了奚越一命。”奚今柔柔地看向隋瑛, 道:“还请大人收下吧。”

    隋瑛点了点头,韩枫这才伸手,接了过来。

    “谢谢。”韩枫小声对侍女说。

    隋瑛笑着道:“这下,我和我的长随都有口福了。进屋罢,我差人泡点茶。”

    屋内,奚今环顾这属实有些简陋的府邸,心想,这么多年,隋瑛还是一点都未曾变过。原先在京内所租住的宅院也比这好不到哪里去。茶水上桌,奚今轻声道谢,叫没怎么见过女子的韩枫都讪讪红了脸,躲到了一边去。

    天色渐暗,府内掌了灯。明灭烛光中,奚今看向隋瑛,问:“大人回京后,小女听到了些传闻,不知是真是假……”

    “可是和岐王有关的?”

    “嗯。”

    “那便是真的了。”

    见隋瑛答得爽快,奚今追问道:“为什么?家父一直教导我和奚越,要,要循为臣之道,切莫参与皇权争夺……”

    隋瑛微微一笑,“奚今可是对我失望了?”

    “不谈失望,只是不解。”

    “一句话,君正才使民安。我们做臣子的,的确要遵守本分,但也不能囿于这本分,倒忘了为国为民的初心。”

    奚今颔首,思量片刻,道:“您可知,您的选择,就是我们奚家的选择?”

    “我从无此意。”

    “不,”奚今摇头,“奚越崇拜你,我亦……如此,您既然如此坚定,我们奚家必定为您助益。”

    隋瑛摇头,道:“奚越暂且不说,只是你,奚今,朝党之争,非女子可参与,这倒不是我轻看女子,只是……大哥不知晓该如何去保护女子,你知道我对你心有祝福,那便是,觅得良人,安稳一生。”

    听到隋瑛自称“大哥”,又说出那等话语,奚今不禁咬了嘴唇,轻声道:“可不知良人何处。”

    “妹妹天人之姿,良人自会到来。”

    奚今抬头望向隋瑛,杏眼灼灼,情深款款,一时之间竟真情流露出来:“可是,大人,我…… 你当真不知,这些年奚今对您的心意么?”

    隋瑛何尝不晓得,只是他心里住着人,住了太久了,太深了。他捂住自己心口,叹息一声后,坦白道:“且不论大哥是配不上你的,大哥这心中,也是住了一个人。有了这个人,便是对谁,也无法再生爱恋了。”

    奚今睁大眼眸,诧异问:“可,可从未听大哥提过?是哪家闺秀?我,我认得么?”

    隋瑛苦笑,他并不打算隐瞒,他的爱一直都很坦荡、敞亮。

    “你认得的,只是不是哪方闺秀,就是方才在府外,与你打招呼的那人罢了。”

    奚今的惊诧彻底僵在脸上,良久,她吐出一句:“男人?”

    “男人。”

    “林侍郎?”

    “林侍郎。”

    奚今站起身,好似想到什么,问:“是因为林侍郎,才选择岐王?”

    “半分为他,半分为自己的考量。”

    “何曾,何曾有这回事了?从前也未曾听闻你二人……可是在朔西?”奚今从未现出如此的不淡定,她是武将之后,面上婉约,实则心直口快,雷厉风行。

    “很多年了。”隋瑛抿下一口茶,苦笑摇头,“不怕妹妹笑话,大哥暗恋林侍郎已久,恋得可苦。”

    “如今他……他回应你了?”

    “嗯,我们在一起了。”

    “在一起……”这三字犹如雷鸣,猛地撞击在奚今心头,如此笃定回答让她知晓自己这份心意,是绝无结果得了。这里不谈输赢,只是一股深深的懊丧席卷了她。她有些想哭,却不知道为何而哭。

    隋瑛瞧见她面容神伤,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只能打开奚今送来的糕点,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连连称赞:“妹妹真是好手艺,大哥也跟着妹妹享福了!”

    只可惜,他太不了解女人。

    奚今恨恨回头,热泪道:“但愿大哥今日所说都是真话,否则奚今永不会原谅这等戏弄!”

    说完,奚今便快步而去。隋瑛起身追了两步,却讪讪停下脚步。尴尬地望着奚今出了府门,消失在黑夜里。

    韩枫凑了上来,低声道:“主子勿忧,奚小姐是个善人,她只是,只是太伤心了。”

    “唉。”隋瑛叹息,“我又何尝想惹她伤心,这个情字,还真是难解。”

    ——

    熏风阁,暖帐摇。

    林清落座于自己时常包下的雅座,叫了几名堂倌泡茶,便品着茶吃着果子听起曲来,这是他唯一闲暇时刻的爱好。熏风阁的茶皆是来自江南的新茶,泡茶所用之水也是极好的溪水和泉水。尤其是果子,更是深得江南人手艺,个个模样精巧,甜而不腻。

    至于这曲,以古琴为主,对林清来说,只有在这古琴声中,他才敢思念那人一二,如此一来,他便成了这熏风阁的常客。

    只是近日他刚落座不久,茶才喝了半杯,就听珠帘声响,一手便掀开了帘幕,站到了他面前。

    林清的手滞在半空。

    “倪大人……”

    “何必客气,在下表字‘择之’。”倪允斟自顾自地走进来,“林大人不是说常见面么?怎的,不邀请我一同坐一坐?”

    “哪里的话,您快进来。”说罢,林清就指着身边的一个蒲团,倪允斟笑了笑落座。

    “讨林大人一杯茶喝。”他瞧着林清,心底涌出一阵说不清的欢喜,他也不知这欢喜为何,只是近日在外看到了林府的轿辇,心想林清定是在此处,便寻了来。不过,要说他是完全来吃茶的,林清是半分不相信。

    “昨日出了口恶气?”抿下一口清茶,倪允斟也不听曲,反倒是凑近了林清,似笑非笑,低声问着。

    林清微笑不变:“何谈出气一说?那岑大人也不是故意的。”

    “哦?此话怎讲?”

    林清移动目光,凝视倪允斟,道:“择之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听林清叫了自己择之,倪允斟眉开眼笑,再度凑近:“为什么这么说?哦,我明白了,林大人是在埋怨我呢,可是择之也是奉了旨意,圣命难违呐。”

    林清幽幽抬眼,“我何曾说过这种话……倒是择之,还一口一个林大人的,如此生分,倒是叫见善逾矩了。”

    “我怕叫你亲昵,惹得别人不高兴。”

    “谁会不高兴?”

    “是啊,谁会不高兴?”

    “倪大人是要在这里和我打哑谜了。”

    “哪里的话。”倪允斟抬了手,自然而然地握住林清手背,“只是和见善说话,有意思。”

    “听不出来哪里有意思。”

    “见善倒是什么藏得好,可是藏着,叫择之就越是心里发痒,想一探究竟呢。”

    林清的手颤动几分,问:“哦?我怎不晓得自己还藏了?”

    倪允斟闭眼,摇头笑道:“手在发抖。”

    “被锦衣卫握着手,谁会不发抖?”

    “你怕我吗?”倪允斟问。

    “怕,也不怕。”林清掷地有声地答道:“怕的是欲加之罪,不怕则是身正自有公道。”

    “好一个欲加之罪,好一个公道!”倪允斟松开林清的手,就在林清缩回时,又抓了他的手腕,往面前一带,力度之大,叫林清直接撞进他的怀里。疼得眉头一皱,嘶嘶几声。

    “倪大人,你这是做什么?要抓我去诏狱也得有个旨意,我林清堂堂三品官员,也是叫人如此轻薄的?”林清从倪允斟怀里迅速脱开,眼底已有愠怒。

    “轻薄你了?”倪允斟兀地松开林清的手腕,那白皙皮肤上已是斑驳红痕,“那真是抱歉了,见善,我以为你不会在意的,毕竟牵你手,握你手腕的人,不止我一人。我以为,官员间这样都是可以的。不是吗?”

    林清揉着手腕,不禁冷笑,意识倪允斟话语中处处指着隋瑛,便道:“那也得看关系如何?”

    倪允斟潇洒地撇了撇嘴,“看来我们的关系一般,不过,我看,再冷的关系,也有热乎的可能。”

    “缘分这东西,人说了不算。”

    林清按捺住性子,耐心应付着倪允斟。只见他衔着一股真切的笑,谛视着自己,好似在欣赏什么美物。林清最不喜被人这样盯着看,索性转了身,望向窗外,侧对倪允斟。

    “见善恼了?”

    林清冷道:“哪里敢?”

    “我错了,是我太没分寸。”倪允斟拉了拉林清衣袖,见林清似乎真不愿意搭自己,便挪移位置,凑到了林清跟前,“我来是有事的。”

    林清斜睨了他一眼,“有事就说,何必戏弄我?”

    “我哪里戏弄你。”倪允斟轻轻地掰了掰林清的肩,这一瞬,他觉得自己好似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恬不知耻。而林清则像个气鼓鼓的小媳妇,要说别的什么的都是装的,这一刻的小脾性,却是真真切切的。

    倪允斟心忖,终是见到了这人真实的一面了。

    “我向你道歉。”倪允斟说,“且我要送你一份礼物。”

    “我不收礼。”林清依旧冷冰冰。

    “这礼你不收也得收。”

    闻声林清望了过来,就见倪允斟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缓缓写下“紫莲”二字。

    林清蹙眉,就见倪允斟凑近,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道:“小叶紫檀,紫檀中极品,刻有祥云交织莲叶花纹,簇拥朵朵睡莲,唯宁中紫莲居可制……”

    林清双眸倏尔睁大。

    “怎么样?这个礼物,见善还喜欢罢?”

    林清抿唇,侧头,鼻尖差点相触,他不由得朝后一缩。

    “怕什么,这里又无人瞧见。”倪允斟笑着,眼底藏着顽劣。说到底他年纪与林清相仿,自小习武,在北镇抚司见惯了形形色色之人,可不知为何,这时林清那怯怯地往后一缩,倒是如一根松针般戳了他心口,叫他生出股难耐的心绪来。

    “就算无人瞧见,也不能……”

    “不能什么?”

    林清咬了唇,不禁红了脸,他不知这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大人为何对自己生出这等心思来,真的假的都叫他无所适从。

    见林清眼眸润得快要滴出水来,倪允斟爽朗一笑,收起了心思,站起身来,朝林清行礼:“今日之事,全是择之的过错,还望见善莫放在心里。我这个人,虽行的都是龌龊事,却还是望人圆满,到底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说罢,倪允斟也不走正门,推开二楼的窗户就跳了下去,叫林清惊呼一声,久坐原地,半晌都未回过神来。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

    当日夜里, 隋瑛捻着林清的袖口,疑惑问:“这手腕子怎么了?怎的又红又肿?”

    林清啊了一声,连忙收了回去, 辩白道:“不小心扭到了。”

    “怎么这样不小心,”隋瑛心疼地拿来红花油,为他手腕上涂了又抹, 这副认真的神态,倒是让林清恍惚间生出一种欺骗的歉疚来。不知为何,他竟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和倪允斟的两番交谈。

    隋瑛抱了林清在榻上,又是仔细地检查起他的脚踝,先前的断骨早已愈合, 但伤筋动骨一百天,直到近日林清走路都是慢腾腾的。

    隋瑛不放心,夜里时常为他揉按穴位。

    林清盯着眼前人,神情专注, 衣衫半敞,露出他所迷恋的炽热胸膛。那握着自己脚踝的手,粗粝、温柔。真是只有在此刻, 四周阒然无声,世间也变成这床榻的小小一隅, 没有任何别人,只有他和自己,林清才觉得, 这一生还是有几分值得的。

    “哥哥……”

    “嗯?”隋瑛抬了头, 手却不停。

    “晚儿爱你。”

    “爱”这个字眼,隋瑛想,对于他们读书人来说, 是很难轻易说出口的,过于炽烈,过于浓厚,也过于直白,可是晚儿说了。他长发垂落,隐隐盖着半边面庞,纱衣下,他双肘撑着那单薄身体。他看起来就像月光,冷的,透明的,就像不存在似的,可他却说爱自己。

    浓烈的情感,似乎要冲破这副身躯,朝他涌来。

    难以遏制地,他拥抱林清入怀,他感受到自己在颤抖。于是他将脸深深迈进那瘦削的颈窝当中。

    “哥哥……”林清将手落在隋瑛后背,“陪我一辈子。”

    “一辈子,两辈子……千千万万个轮回,哥哥都要在晚儿身边,再也不放开。”

    林清笑着,用手捋着隋瑛的黑发,心想,若是如此,怕是要惹得仙人都要艳羡了。

    近段时日,隋瑛时刻穿梭于吏部衙门、皇宫和自家宅邸三处,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夜半时分才能去寻林清。而林清也同样,无非是兵部衙门岐王府林府三点一线。这段时日庆元帝已经彻底不再上朝,除却一些重要事务,不见大臣,只与内阁偶尔会晤。据皇宫内流传,庆元帝宠妃怜妃近日已有身孕,圣上花甲之年再添喜事,自然是喜不胜收,将朝政悉数放了一边。

    几日后,林清在指导萧慎读书时,思量倪允斟那事,便问起萧慎那北镇抚司前指挥使夏炎的案子来。

    萧慎凝眉思索,道:“夏炎指挥使的确是倪允斟的老师,这是大家都知晓的,不过夏炎问斩约莫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幼童,不谙世事,其中由来不甚清楚,不过,二哥定还记得,抽时间我去问二哥。”

    林清点了头,嘱咐道一定要旁敲侧击,委婉些问。

    翌日下午,萧慎就去了忠王府,先是按照隋瑛的嘱咐听了程菽讲心学,听得他昏昏欲睡,半分未进脑子,下课后,萧葵肯定是要留他吃晚饭。平常他都委婉推辞了,今日却应了下来,叫他的二哥好不开心。

    饭间萧葵饮了酒,萧慎便也抓住空档,问起夏炎的那回事来。萧葵醉醺醺的,说自己记不得,萧慎便央求他好生想一想,萧葵便眼珠一转,啊了一声,道:“哦,就是那个夏……夏 ……热热嘛。”

    萧慎点头,“对,就是那个热热!”

    他知晓以前在宫内,大哥和二哥都叫那名锦衣卫“热热”,据说他还教习他们练剑铸体来着。但不知为何,某一日突然落了大狱,在狱内挣扎了一两年,就成了刀下亡魂。说起来,死时也不到四十岁,朗朗清清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热热不该啊,他不该和张邈走得太近,谁知道那张老头……哦,不对,那时他还不是老头,年轻气盛,正攒着劲儿往上爬呢。”

    “走得近?”

    “说是挚友来着……当年有三个,三个…… ”萧葵打了个嗝,道:“他们说,三个,死了两个……记不清了,你二哥那时也不过七岁,哪里还记得清这档子事,大哥倒是知事了,应当是记得,对了,慎儿,你问这些做什么?”

    “只是好奇,还以为那倪允斟和陆师有什么仇怨呢。”

    “也是圣命难违啊,陆渊……谁和陆渊没有矛盾?但仇恨,谈不上,他是个好人,顶好的人,他那个学生也一样,隋瑛嘛,我大宁朝的一柄利剑……”

    “林师也是好人,也是利剑。”

    “哦,对。”萧葵傻呵呵地笑了,“忘记了,你老师也是陆渊的学生。不过,这‘好’字,二哥可是论着民生、论着忠君来讲的呀。”

    “林师也体恤民生,更是忠于父皇!”萧慎最听不得有人将林清比了下去,便道:“二哥定是知晓了慎儿的心思,觉得慎儿是受了他人撺掇。可二哥何曾不知,慎儿这辈子受尽了冷眼和委屈,过去在宫中,说得上话的也不过你和……那些教坊司的奴婢们……总之,二哥,这一切都是慎儿的意思,是慎儿要去争,不关他人的事!”

    萧葵瞪大了眼睛,瞧着萧慎愠怒发红的脸庞,倏尔笑了:“慎儿,就是这种模样,这种脾性,你才像个少年人嘛。二哥喜欢,来,喝一杯!”

    他给萧慎斟了一杯,捧杯后一饮而尽。萧慎许久没有如此开怀了,索性一杯接一杯,醉倒之后,嘴里不停喊着什么不关林清的事,一切都是自己要开始的。说什么是林清撺掇他夺嫡,根本就是虚妄之言,他是皇帝的儿子,是他自己要争!

    萧葵则是醉醺醺地拍手,夸他有志气,有胆量,可是自己就不想当皇帝,因为皇帝最没意思,一辈子都困在皇宫里,当个潇洒王爷最自在!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说到最后都不知彼此在讲些什么了。只是这些话,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听了去,传到他们的大哥太子耳里,叫他们的大哥登时就摔了酒杯,说这两人都反了天,居然想要联合起来推翻东宫!

    可是气归气,到底是他人府上私语,口舌之言无证据,只能自己气自己。思前想后,太子心中又不知生出多少计谋。可这些计谋翻来覆去一想,让他在漫漫长夜里也不禁唏嘘一二。

    他们可都是自己的亲弟弟啊。

    他想,自己少年时,心里是真的有过他们的。

    可是现在,他们心里还有自己这个哥哥吗?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君子文人风骨,不乏剑气箫……

    翌日, 萧慎从宿醉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岐王府,迷迷糊糊地移动视线, 发现身边坐着林清,再往前看,门口影影绰绰地现着一道身影, 他眯了眯眼睛,发现是隋瑛。

    “你昨日喝了太多。”林清叫金瓜端来一碗解酒汤,“今日怕是很难再读书了,可是叫你隋师白跑了一趟。”

    林清语气并无怪罪,却叫萧慎心中生出了愧疚与担忧。

    “抱歉, 两位老师。”

    站在门口的隋瑛却爽朗地笑道:“少年人喝点酒,实乃常事,见善莫不是太过严厉了些。”

    说罢,他就朝林清伸出手, 道:“今日就让殿下好生休息,你我二人还是先走罢。”

    “学生就不送了。”

    萧慎看到林清起身,朝隋瑛走去, 他浑身软得很,想留, 却没有力气也没有由去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人消失在门口。金瓜还在他面前捧着醒酒汤,一边劝他喝着, 一边解释说, 昨夜萧慎喝得太醉,意识神志混乱,被林清知晓了, 亲自去忠王府接的他,把他送回岐王府后,自己就和衣睡在外厅的太师椅上。今日一早,隋瑛就来了。

    “等了您约莫一个多时辰。”金瓜说。

    “嗯……”

    萧慎心里生出许多复杂情感,喝了醒酒汤,在金瓜的搀扶下起了身。如今已经立夏,阳光盛烈,屋外边的地上落银一片,全乎看不见青砖的纹色来。萧慎披了件提花绢轻衫,便朝王府东边的落云苑走去。

    这落云苑,是他新挂上去的牌子,就是沅儿所在的那处荒僻院落。可如今,这院子已经焕然一新,因为他对沅儿的宠爱,这里早是应有尽有。

    走进院落,进入屋内,窗户前摇着几根翠绿竹子,而窗前,沅儿伏案,黑发挽起,配了萧慎送的黄玉流云冠,那瘦泠泠的脊背在朱红绸衣下若隐若现。萧慎看着这道瘦小身影,心想这沅儿不过十五六岁,加冠并不合规矩,可是因为自己,他才打扮成这副模样,全然是为了讨自己喜欢。

    沅儿此时专注得很,连萧慎来了身后都不知晓。

    “在做什么?”萧慎一问,沅儿吓了一跳,连忙藏起手中的书来。

    “在看书?”萧慎来了兴趣,“你还识字?”

    沅儿红了脸,支吾着说:“认,认得几个……”

    “怎么想着要读书了?”萧慎想,因为隋瑛自己近段日子读得都快头大了,这沅儿放着舒服日子不过,却看起书来。真是自讨苦吃。

    “我……我……”沅儿怯生生地抬头看了萧慎一眼,红着脸道:“殿下博古通今,什么都知道,沅儿却只认得几个字,沅儿……沅儿不配得殿下喜欢。”

    萧慎笑了,这一刻,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别的,他竟握了沅儿的手,道:“我可不是因为你会不会读书写字而喜欢你,怕是你这几月在院子里待得久了,胡思乱想,今日我带你出去走走罢,逛一逛我的府邸。”

    “真的吗?”沅儿睁大了眼睛,既好奇,又害怕。他害怕见到别下人,害怕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真的。”萧慎一手摘了沅儿头上的流云冠,就牵着他手,走出了落云苑。方一出院,沅儿便好似觉得周围气息都不同一般了。湿润、甜腻,微风扶疏,远处可见湖泊粼粼一片。

    被心爱之人牵着手,走在众人的目光里,沅儿只觉得这世间最大的幸福也莫过于此。

    两人走了不到半柱香时间,便见王府花园里有几名侍女借着风在放风筝。

    “快夏天了,她们还在放风筝哩。”沅儿像个孩子般笑着,眼里光芒闪烁。萧慎一见他那眉眼,心底便软得不行。

    “只要有风,什么时候都可以放风筝!不在乎是不是春天。”萧慎捏了捏沅儿的手,问:“你可是也想放风筝了?”

    “我?”沅儿垂头,懊丧道:“我已经很久不放风筝了,戏园子忙,偷玩就会挨打。”

    “如今没人敢打你了,我最喜欢放风筝,小时候在皇宫里,我放的风筝最远,最高!”萧慎踏上了草地,那几名侍女行礼后就将风筝递给了他,“过来,沅儿,我教你放风筝!”

    一片厚云应时地遮挡了刺眼阳光,空地上风势渐起,仿佛为了这风筝而来,萧慎扬起手中的燕儿风筝,逆风跑了几步,一手就松了线轴,随着风筝越来越高,线轴哗啦啦地转着,萧慎一手放线,一手捏着线不断抖动风筝,没过多久,这风筝就飘出了王府,飘进了云端!

    “来,沅儿,你拿着!”

    沅儿兴奋地跑过去,萧慎将他环抱在怀中,手把手教他让这风筝越飞越高。微风之下,两人黑发缠绕,好似注定纠缠的命运般无法分开。沅儿仰着头,阳光和风筝一起落尽他漆黑的眸中,这是希求不来的极乐,是纯粹的幸福。是以今后的漫长人生中,沅儿总会想起今日这风筝,很多时刻也许是假的,但这一次放风筝,却一定是真的。

    因为那人是从来都不放风筝的。

    不知不觉,日影西斜,晚上萧慎便在落云苑和沅儿用了晚膳,夜里就着灯,教他认了几个字,读了几篇文,沐浴后,沅儿自己穿上了那套朱红色的三品官服。虽不知晓为什么,但是他猜测,这是萧慎的某种癖好,只要萧慎喜欢,他什么都愿意。

    萧慎的确喜欢,握住他的双肩就吻了上来,吻得动容。掀开这官服下摆,漫漫长夜,都未曾让沅儿全乎脱下。

    ——

    自从隋瑛当了这个吏部尚书之后,府上就没有清净过。

    今日不是这人登门送礼,后日就是那人登门喊冤,大后日就是各方来人诉苦连连。除却后两者,这隋府大门还让他们进去一二,前者更是连门槛都跨不进,就被韩枫几扫把打发走了。

    “嘿嘿!”后院里韩枫遇了王朗,傻笑地掰着指头,“最高的是四品!我可是用扫帚赶过四品!”

    王朗撅嘴,不服气地道:“我还同王爷一起吃过茶哩!”

    “照你这么说,我跟着主子在太子府上,也算是吃茶啦?”韩枫骄傲地从厢房哩那出一个梨花木盒子,递给王朗。

    “前几日端午,定国公府上送来的粽子和果子,给你。”

    “给我?”

    “嗯!”韩枫点头,眨着眼睛道:“奚小姐亲手做的,差人给主子送来的,可主子吃不了那么多,全留给我们这些下人了。”

    王朗稀奇地接了过来,“奚小姐不生气啦?”

    “她是个顶好的人,怎么会生气?倒是你家主子爱生气,前几日夜里,我看他还对我家主子动手了哩!嘿,若不是门关着,我高低要进去帮衬帮衬我家主子。”

    王朗咬着果子,满嘴的艾叶清香,皱眉问:“胡说,我家主子怎么会向你家主子动手?”

    “就是动手了,我在门外都听见了,你家主子拿拳头锤我家主子呢!嘴里说什么坏呀坏的,不过我家主子就是厉害,一把就把你家那弱不禁风的主子给抱了起来,扛在了肩上!嘿嘿!我家主子打架就是厉害!”

    王朗一听,顿时羞红了脸,“这叫打架么?这叫……这叫,哎呀我看你是个榆木脑袋!”

    “不是打架还是什么?过一会儿就听你家主子在喊了哩。喊得那叫一个惨,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怎么白日那么要好,晚上要打架。”

    见韩枫皱眉摇头,不像是在开玩笑,王朗撇了撇嘴,心道,这小子不愧是乡下来的,这么没见过世面。还是他王朗厉害什么都懂。

    就在两名长随躲在绿荫下闲聊时,屋内的两位主子,却在一些奏疏上犯了难。

    “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打回来了。”隋瑛沉重道,“官员冗余,尸位素餐,我有心整顿,给岐王一个多一些话语权,却没想到这折子打回来的真快,别说递到圣上那里批红,我估摸着是我递进去的,他们连看都不想看。”

    “你是如此,我亦然。”林清拿了一柄纸扇,轻轻摇着风,“好在这些时日弹劾我的折子少了。陆师走后,内阁就是张邈的一片天,所以说,哥哥,早些入阁罢。”

    隋瑛抬眼,笑道:“这哪里是我想进就能进的,前些日子面见圣上,为陆师说了些话,叫圣上的脸色是黑了又黑。不过,晚儿,那一回,我向圣上举荐了你,升任兵部尚书,圣上倒是说可以思量一二。”

    “哦?”林清看向隋瑛,问:“哥哥想给我升官了?”

    “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杜尚宣早已没了做实事的心思,一门心思去做学问了,拿着朝廷的俸禄,过自己的圣贤日子,我认为不甚妥当;二则是,杜尚宣卸任之后,你就是最好人选。”

    林清笑得两眼弯弯,“哥哥倒是没有私心,这可如何是好,在旁人眼底,没私心也是有私心了。”

    “他人目光,何须在意,但求坦荡光明,无愧于心。”隋瑛洒脱地笑了,搂了林清就接过扇子给他扇风。说什么他先把吏部内部整顿好,绝了那陆渊病后又再度升起的买官授爵的风气,再整顿整个朝廷,行考核制度,尽自己最大努力给岐王一个清廉高效的朝堂。

    届时,该反的冤案要反,该伸张的正义要伸。

    虽困难重重,但疾风知劲草,他只会前进,绝无半点退缩。

    听他讲着,林清知晓,这绝非是口中之言。隋瑛从来都是说到做到,而自己最喜欢的就是他这副模样。

    君子文人风骨,不乏剑气箫心。

    他想,自己爱的就是他这份正直与坦荡。

    直到翌日清晨林清才出了隋府,去兵部衙门前,他回了趟自己的府邸,就听王朗说,前些日子派出的探子回来了。

    “好,叫他来见我。”

    这探子名为来周,是徐无眠为林清从东州的军队里挑选而来的一名侍卫,二十来岁,身手矫健,功夫了得。林清就给了他一个林府护卫的身份,养在了身边,做一些不方便的事。那一日在熏风阁听倪允斟提了那紫莲居,就暗地差来周去打探了。

    如今半月过去,来周终是带了消息回来。

    只是这一切,林清半分都未曾对隋瑛提及。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宋大官人?你是哪个宋大……

    “说是个穿着讲究的绸衣男人将黄金送去紫莲居的, 特意嘱咐要把金子镶嵌在盒子内壁。”来周说,“他们可机灵来着,不愿告诉我那人是谁, 还是花了点银子打点了一个账房先生,找出了名字。”

    “叫什么?”

    “姓麦,别的就不知晓了。”

    “都察院里可有姓麦的官员?”林清问道, 王朗赶紧在一旁答道:“没有的。”

    林清笑了,“那就是个假名号了,也是,谁做这等事还留个真名。既然穿着绸服,就说明是官员, 看来行事还不知晓低调,也不是个有脑子的人。”

    林清捻了一粒葡萄喂进嘴中,思索片刻,便道:“看样子只能用笨法子了。来周, 拿着都察院的那几个御史的画像,找那迎宾的小厮挨个儿问罢。小厮要钱,便给了他去。记得要小厮写个证据, 好生看管着,来日许是个证人。”

    来周答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王朗凑了上来, 说是有来自东州的信件,林清接过信看了看,落款是徐无眠。看完信, 他笑着将信烧了个干净。

    就在林清出了林府, 前往兵部衙门的时候,城东的一家唱昆曲的戏楼里,一名身着红衣的清隽少年摇着一柄山水画纸扇, 一脚踩在木凳上,一手搂着一名娇香温软的戏女,面对一众艺伎和来找乐子的浪荡少爷们侃侃而谈。

    “嘿,你们说,这知行合一,是先有知,还是先有行?”

    “当然得先有知咯!”一名华服公子抢先答道。

    “错!你看你就是没去忠王府上听过程圣人讲学,所谓知行合一,就不论先后,知在行中,行也在知中,正所谓‘为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少年得意地扬起下巴,手中纸扇直摇,扬起鬓间一缕黑发,眉眼间顾盼神飞,颇有神韵。

    殊不知,这场辩论被一处幽静包厢内的品茶之人听到了耳里。

    “不对,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一人叫道。

    “你这是搞学搞颟顸了!”少年扬起声音,却莫名有些女子般的娇音,他道:“阳明先生有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

    “你倒是背得熟!可怎么证明此为正确,若如此,学中我能背出很多来哩!”华服公子不满道。

    “哼!谁说我只会背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宋大官人一生都践行知行合一!”

    “宋大官人?你是哪个宋大官人?”

    “在下户部郎中,宋知止是也!”

    品茶之人手一颤,无奈地摇头微笑,片时他就放了茶盏,掀开珠帘,走到众人身后,仰望那站在阶梯上侃侃而谈的红衣少年。

    “这么说,宋大人是常去忠王府上听程陨霜讲学咯?”身着布衣,神情淡雅的程菽嘴角衔着笑,迎来红衣少年疑惑却略带心虚的目光。

    “正……正是!你是谁?”红衣少年问道。

    程菽微微一笑,“宋大官人许是近些日子太清闲了,竟放着税务上的活儿不干,来此处听曲儿了。”

    “怎的,你听的,我听不得?”红衣少年佯装镇定,但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这人面前有七八分露馅了,于是朝身后一面容幼态的小厮挤眉弄眼。

    这一幕,倒是让程菽忍不住笑了。

    “听得,自然是听得,只是听曲是应该,妄论圣人之言却是不应该,冒他人之名行风流之事更是不应该。”

    “我行什么风流之事了?”话虽如此说,却讪讪地松开了搂抱戏女的手,面色红得一塌糊涂,须臾间,少年马上反应过来,扇子一指,对程菽怒目而视:“你到底是何人?竟敢惹小爷,看你穿着也不是个什么有官职的,怎敢议论朝廷命官?”

    程菽微笑不变,淡道:“那也得是朝廷命官。”

    “嘿!怎的,你是个假货?”方才的华服公子看向红衣少年,“我就说嘛,户部的人怎会要你这个弱不禁风的,你多大了?还郎中,瞧着不过十六七岁而已,你中举了吗?”

    这时,旁边也有人起哄起来,“是呀,假冒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你们就是说不过我,你们这个搞学的,什么存天,灭人欲,在这儿听曲呢,还灭什么人欲,你们就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红衣少年恨恨骂道,底下的人不干了,纷纷辱回怼起来,有的甚至扬起了拳头,要给这红衣少年好看。这红衣少年从楼梯上一跃而下,朝程菽扑来,恨恨撞了他肩后拉着小厮的手夺路而逃,戏园子的老板连忙跑了出来,拍着大腿直喊:“哎哟,钱还没给呢!”

    程菽揉着肩,看着红衣少年远去,无奈摇头,“记在我账下罢。”

    熙攘街市中,红衣少年拉着小厮一口气跑了几条街才停下,两人纷纷喘着粗气,脸色通红。

    “小姐,咱以后别去那种男人去的地方了!别说让少爷知道了要挨骂,今儿个咱俩差点在那里就挨了打!咱们入京不久,这里,这里可比不了咱们的益州……”小厮摘了帽巾,揩拭脸上的汗水,拉着自家小姐就坐到了河边的一片树荫下。

    那红衣少年此刻红唇半张,杏眼里全是不甘,娇眉一拧,恨道:“都怪那个人,拆我老底,哼!”

    “许是认识少爷的,穿着布衣,说不准是这京中的商人。”

    “哼!本小姐迟早要让他好看!”宋知止胞妹,宋步苒狠狠扬起拳头。不同于她哥哥那宋绵绵的软懦性子,这宋步苒自小胆识过人,常以男子自居,若非女儿身,高低也要参加个科举考试来京上混上一两个官职。如今不过十六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听闻哥哥受了伤,便得此机会,央求父母,以照顾哥哥为名,来到了京中。

    而宋知止根本招架不住这无法无天的妹妹,别找照顾自己,能不给他惹麻烦他都得烧高香了。

    在宋府里,宋知止虽然当家,但自从宋步苒入了京,家中下人们才体会到什么叫做“小祖宗”。奈何宋知止对胞妹又宠爱至极,两人虽然时常打闹,但情深至切。下人们虽苦不堪言,但看着这道春天般的靓丽身影穿梭于原本些许冷清的府内,心中便也宽慰些许。

    宋步苒回了宋府,发现庭院下,宋知止独坐,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嘴角含笑,两腮绯红。

    她朝周围下人做了个噤声手势,便蹑手蹑脚地绕到宋知止身后,抓了他手中那物便跑。

    “哇!是封信诶!”宋步苒笑得狂浪,毫无女子形象,跑得发髻都散开半边,“还是封情书!”

    “你还给我!”宋知止一惊,羞红了脸,连忙去追。

    “哈哈,就不还你,让我瞧瞧落款是谁?奚离忧?怎的是个男子名字……”宋步苒嘟嘟囔囔地停下脚步,皱眉念道:“待我回京,定要娶绵绵为妻,绵绵可千万别恋上他人……”

    “宋步苒!你太无法无天了!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大哥!”宋知止已是夺了那信,又气又羞。

    宋步苒则满不在乎地歪了歪头,“都说我胆子大,我看你胆子也不小,好嘞,这下咱们宋家要绝后了!”

    “宋步苒!”宋知止气得扬起了手。

    “怎的?你想动手?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宋步苒挽起了袖子。

    宋知止的手凝滞在半空中,最终悻悻落下,表情变得哭丧,拉住妹妹的衣袖,委屈道:“别让他人知晓了,特别是,爹爹和娘亲。”

    宋步苒小手朝前一伸。

    “什么意思?”

    “封口费呀大哥。”

    宋知止蹙眉,不悦道:“你来京中花太多钱了,我的俸禄不高。”

    “骗谁呢,你可是在户部,肥差。”

    “肥差我就要贪么?这样,有违天,有违良心,也有违程师对我的教导。”话虽如此,宋知止还是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小锭银子,“这个月最后一回了。”

    “那好!我替你保密,也不再找你要钱,但你得带我去忠王府上听程菽讲课!”

    “你怎么直呼程师大名?”宋知止好似自己被冒犯了一般,焦急道:“你要学会尊重,尊重,懂吗?”

    宋步苒扬起眉毛,“是,你们男人就只知道教导女人三从四德,我可不吃那一套,是你老师,又不是我老师,除非收我当学生,我就尊敬他一回咯。”

    “哪有收女子当学生的…… ”

    “怎的没有了?”

    “程师可和我们乡下的私塾先生不一样,他是个圣贤……”

    “不收女子,算得个什么圣贤!总之你要带我去,你不带我去,我就顶你的名去!我知道你最近忙得很,那个程菽就叫你做事了,自己却三天两头地讲课,我看啊,也是个尸位素餐的主儿!”

    “宋步苒!你说我可以,不准说我老师!”

    “哼,你们两个我都要说!”宋步苒扬起下巴,向天把银子一抛再紧紧抓住,“看好了老哥,我宋步苒,一定会在京里闯出个名头来,叫你们看看,这天下可不只属于男人!不让我考科举,行,你们就等着以后也叫我一声宋大人罢!”

    宋步苒昂着头走了,留下宋知止一个人站在远处,心道,叫你大人可以,只看你受不受得了这做“大人”的苦了。

    摇头叹气,宋知止看向手中的信笺,心中又涌上阵阵柔情。

    “娶什么娶,还真当我是女子了。”

    说完,他笑靥如风,夏日阳光落在他白皙面庞上。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你留一下。”

    吏部衙门签押房内, 隋瑛默然不语,站在案后,手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案上。两名侍郎分立左右, 文选、验封、稽勋、考功四清吏司郎中站立下方。

    “这份名单。”隋瑛的声音不怒自威,“说说罢,怎么回事。”

    两侍郎垂首不语, 四名清吏司也是面面相觑。

    “我这些都是我革了的人,怎么又用起来了,用起来了不说,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怎么,还真当我隋在山是个摆设了?”

    见众人不说话, 左侍郎朝前一步,转身向隋瑛拱手:“这些人的任用都是内阁拟了票,到圣上那边批了红的。尚书大人,这都是圣上和元辅的意思。”

    “哦?这么说, 举荐这些人的折子,是无端地入了内阁的?”

    左侍郎颤动嘴角,解释道:“元辅要人, 叫下官们写了折子,未曾让尚书大人过目, 实在是下官们的失责,还请尚书大人责罚。”

    “还请尚书大人责罚!”

    众人异口同声,明知隋瑛对其责罚也不过是扣些俸禄。他们倒是打了个好算盘, 想必此时腰包已经鼓鼓囊囊, 不在乎那些钱罢了。

    隋瑛冷笑一声,“我责罚?怕是我隋在山这个摆设没能力责罚,不过各位大人们, 今日这事,隋在山是记下了。来日方长,有些事,我们且行,且看。”

    说罢,隋瑛拂袖转身,众人纷纷离去。自从陆渊病重这些人便悉数倒在了张党旗下。此次举荐的人可谓是囊括了各部门的各种重要官职,特别是都察院,御史都有三名。本来都察院针对林清的弹劾就没停过,如今怕是要变本加厉了。

    隋瑛目前虽然进不了内阁,但好在庆元帝对他似乎青睐有加,常私底下招他去皇宫议事。只是有些事情,隋瑛想不明白。

    某一日庆元帝来了兴致,说是要和隋瑛下棋。于是在御花园里,两人对弈起来。

    黑子落下,庆元帝忽然道:“朕知道你想问,朕为什么总是召见你,却又在那些人的任用上批了红。”

    隋瑛向来是个直言直语的人,回道:“不错,微臣心中有惑。”

    “好,今日朕便给你解了这惑。”庆元帝落下一子,道:“因为朕要你坐在这个位置上。”

    顿了顿,庆元帝看了隋瑛,继续说:“这些人坐不上这些位置,郦径遥他们不会放过你,参你的折子朕已经看不过来了,也不想再看了,所以多与少无异。只是你这个吏部尚书的位子,还没坐稳,可别叫人掀了桌。”

    隋瑛连忙拱手,感激道:“多谢圣上,一语点醒梦中人。是隋瑛过于急切了,险些辜负圣上的一片苦心。”

    庆元帝笑了,看向隋瑛的眼神里意味不明:“那么朕问你,你对朕有惑,也对朕有谢,那么你是否对朕也有怨?”

    “陆师一事?”隋瑛笑道,“陛下心中早已明晰,不是吗?”

    “可朕不愿意给陆渊正个名声。”

    “恕臣愚钝。”

    “因为给他正了名,就是承认朕错了,一个皇帝,是不能错的。”

    “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也是可以错的。”

    庆元帝微抬眼眸,笑道:“陆渊死后,也只有你敢同朕如此说话。说到底,你才是他的学生,那个林清,只能算半个。”

    “陛下是想念陆师了。”

    “想念无用,无用也想念啊。本想敲打敲打他,别忘了自己是臣的身份,三天两头用列祖列宗、江山社稷那一套来压朕,逼朕对付张邈,可他又懂朕的苦衷么?哼,终究是是心气太高,怪不得了别人。”

    庆元帝眼中露出寂寥的怅惘,多年的君臣情谊,也非朝夕可以忘记。他的确思念陆渊,年少是自己的侍读,而后又是那个敢在朝上和他对着干几十年的忠臣。

    他的确是个忠臣,可庆元帝知道,他爱君,但更爱民。他忠的不是他们萧家,是这个天下。

    就如眼前这名年轻人,他喜爱这样的臣子,却不敢靠近这样的臣子,可越越不敢靠近,却越想靠近。

    身为帝王,他怕的东西不多,唯独有些臣子眼中那隐隐流淌的无声斥责,是他招架不住的。

    是以他常叫来隋瑛,也不论朝政,就是下一下棋,叫隋瑛讲一讲朔西的风土人情、战况等。偶尔,他们会聊到陆渊,又聊起张邈等人。

    说到张邈,庆元帝的神情总是很复杂。

    “我大宁朝没有奸臣。”庆元帝时常挂在嘴上,叫隋瑛满肚子的话都说不出来。张邈弄权,郦径遥贪腐,冯延年涉冤……要说庆元帝半分不知道,那是不可能。但对于皇帝来说,无论是清流,还是奸党,亦或是中立,都是必须的存在。

    可忠奸向来势不两立,两方都希望对方可以死绝。

    “既然都是忠臣,陛下还是多瞧一瞧林见善罢。”隋瑛说,“杜尚宣虽好,心思却已乱了。程大人虽兴学问,但从不耽误正事。如今兵部,看似杜尚宣做主,却是林见善担了全部担子。还请圣上明鉴。”

    “此话你已说了很多遍,朕今日就吩咐姚然传朕口谕到内阁,你回去之后,安心出你的板檄。只是,隋卿,朕告诉你,林清不清,见善也未必善,倘若你真的跟他交往甚切,从此以后你与‘清’这个字,恐怕也相去甚远了。”

    “微臣只行实际,不谈外在名声。”

    庆元帝笑了,“青出于蓝胜于蓝,你们这些人啊,让张邈头疼,也让朕头疼啊……”

    说罢,庆元帝便说自己累了,要去怜妃那边歇息。隋瑛出了宫后,迫不及待地去找了林清,说是今日圣上已经同意给他升官。林清喜笑颜开,抱了隋瑛,说若不是隋瑛在前方开路,他和岐王还真会步履维艰。

    “哪里的话,这是你该得的。只是圣上其中意味也很明显了。”

    “无非是想用你我二人来压制张党,岐王那边,陛下是半分都不愿提提及?”见隋瑛点头,林清脱了他的怀抱,摇着折扇,冷笑道:“想让岐王当磨刀石,只怕这把刀不够硬!”

    ——

    七日后,林清升任兵部尚书,接替官印时,杜尚宣望向他的目光很复杂。他很想知道是什么让隋瑛对这个林清死心塌地了,可他看了又看,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离开衙门时,只有武选司的一名名叫齐桓的郎中过来和他道别。当时齐桓手里活儿多,听到消息后便寻了杜尚宣来。他当初能从地方进京少不了杜尚宣的帮扶。

    “梁甫,好好干,林大人也是个慧眼识人的。”杜尚宣拍着齐桓的肩道。

    “大人……”齐桓显然内心百般不舍。

    “该提你为侍郎的,你有能力。”杜尚宣叹气,只怨自己过往心思已经不在衙门内,大事小事都给人拢了去,到被调任的这一刻,才猛然惊醒,自己手上已经没什么权了。

    “只想为大人多分忧啊。”齐桓道。

    杜尚宣摇了摇头,“此去益州,日后定是不得再常见面了,你性子淡漠,不喜结群,要保护好自己。来日,来日若有机会来益州,定是要来见我。”

    “一定。”齐桓似乎有些哽咽了。杜尚宣再度对其鼓励叮嘱了一番,就离开了兵部,回府上收拾细软了。

    几天后,这降职调任时刻,前来送他的却只有程菽一人。

    “杜兄倒也不必伤感,立德立功都已过去,立言便在前方,心学还要靠你我发扬光大呀。”

    杜尚宣叹气,无奈道:“真不知为何,明明早也是不想做官了,可真到了这个时刻,却还是忍不住感叹啊。郧霜,你说,隋瑛这个人,怎么就对林见善死心塌地了。要我看,过去陆渊也没把林见善当个真心人,这老师不在了,怎么,他要做师兄来了,还要为岐王去争那皇位?郧霜,我怕是越来越看不懂人心了。”

    程菽摇头,无奈笑道:“且不论人各有志,这世间向来最难看透的,便是一个人心啊。”

    杜尚宣不住叹气,最终登上了去往益州的马车。送走杜尚宣后,程菽心里说不上伤感,也谈不上高兴。他知晓隋瑛此行的确是出于良知,不同于自己两方皆抓,这杜尚宣的确是在朝政上懈怠了,若是如此,隋瑛所行也并无不当。

    只是在外人看来,他是为林清谋了私心,为岐王铺了路了。

    将这些抛诸脑后,程菽赶往忠王府,今日午后他还有讲学。一早便听了宋知止在江南地区的收税适宜,又在午时送走了旧友,此时他是连午膳都来不及用。

    匆忙间喝了点茶,吃了些果子,他便来到别院,此时,庭院下的蒲团上都坐满了学生。程菽清了清嗓子,便就着阳明文集的《象山文集序》开始讲论起来。

    “论心学之源,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阙中。’此乃心学之源也。圣人之学,心学也……”

    程菽方才讲论了几句,就听一阵喧嚷从别院竹林中传来。

    “别跑!别跑!好大的胆子,是哪方人物,竟敢擅闯忠王府!”

    “我不是哪方人物,我是来听程大人讲学的!”

    声音急切却娇俏,叫程菽莫名熟悉。众学生都循声望了过去,只见一青白色身影从竹林中跃出,若灵动小兔,一边拨开密密竹枝,一边朝众人跑来。

    满脸的慌张,急促的脚步,却在对上讲台上程菽的目光后,霎时全部僵住。

    宋步苒哑然,怔怔愣愣地吐出一句,“怎么会?!”

    话音刚落,她就被身后追来的一众护卫扑倒。

    “啊!好痛!”她的双膝磕在青石板砖上,她疼得嘶嘶几声,绕是她这种天不怕的地不怕的,被四五名虎背熊腰的护卫摁在地上,砰砰给了几拳,也是红了眼睛。

    咬了咬牙,她在地上一面挣扎,情急之下,居然喊道:“我是来听程大人讲学的!程大人,救救我!救救我!”

    程菽蹙眉,对护卫说:“放了她,何必下如此重手。”

    “程大人!”一名护卫道,“这小子可贼了,跑得忒快,小的怕他伤到各位大人们!”

    程菽放下手中书本,道:“我再说一句,放了她。”

    “程大人……”

    “既然是听讲学的,就让她过来听罢。”

    众护卫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终只能松开手。宋步苒咬着唇从地上爬起来,白皙精致的面容上站满了尘土和竹叶,她胡乱抹了脸,揩拭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就找了个就近的蒲团坐下,仿佛方才的挨打从未发生过。

    程菽眼底露出不忍,走到她近前,递给她一方手帕,道:“擦一擦脸。”

    “谢谢程大人。”宋步苒接过手帕,擦掉脸上的污秽,好神情和仪态,端坐如钟,还真是比男子都有几分骨气。

    众学生虽然瞧着这张脸莫名熟悉,却又想不出来是谁,只当这人是程大人相熟识的,于是也没多想,专心听课。一个半时辰匆匆而过,转眼已是日暮时分散学时刻。就当众人跪拜起身后预备离开时,程菽放下手中书籍,望着心虚到不行准备悄然溜走的宋步苒,道:“你留一下。”

    “我?”宋步苒指着自己。

    “没错,宋步苒,你留一下。”

    听到程菽喊出自己的名字,宋步苒彻底僵在原地。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九霄环佩,冷然希太古;……

    见程菽朝自己走来, 宋步苒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眼睛是半分都不敢抬。

    “怎么,怕了?”程菽似笑非笑。

    “我……我怕什么……”宋步苒支支吾吾, 心想那日在戏园子里把他撞得不轻,难不成被记恨上了?可方才这人又为自己解围,还让自己听了课。既然他知道我叫宋步苒, 定是知道我是宋知止的妹妹,那便是知道我是女儿身了!

    宋步苒一声惊呼,环抱双臂,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做什么!”

    程菽蹙眉, “我做什么了吗?”

    宋步苒讪讪地笑,同时端详对方表情,“程大人,您大人有大量, 别和小人一般见识…… ”

    “你不是小人,我和你也没什么见识,只是你现在这副狼狈模样, 从忠王府出去,有损忠王颜面, 回到你宋府,也有损你哥哥,也就是我学生宋知止的颜面。”

    宋步苒拧起两道柳叶眉, 不满道:“我什么模样, 丢的是我自己的颜面,关他人什么事?”

    程菽神色淡漠,并不与她多话, 不一会儿忠王府上的几名侍女就围了上来,好言道:“宋小姐,还请跟我们来罢,您衣衫上全是泥泞,瞧,您的发髻也散乱了,让小的们给您换身干净衣裳,梳个云髻。”

    宋步苒站在原地不动,凝视程菽,她头上偷偷戴着的宋知止的青玉发冠,正如少女的满腹心思,一点一点往下坠着。

    “还不快去。”程菽望了她一眼,音色渐冷。

    “你管教我做什么?”宋步苒扬起下巴。

    “方才听了我的课,我还不能管教你了?”

    “想要管教我,除非让我一直听你的课,做你的学生!”宋步苒抓住机会,得寸进尺。

    程菽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拂袖道:“随你。”

    “那我就要叫你老师了!”宋步苒大喜过望,跪下身就抱着程菽的大腿,大声喊道:“你以后就是我的老师了!嘿嘿,你说的随我,现在我就给你磕头!”

    程菽哪里被女子这样亲近地搂抱过,顿时脸色煞白,就想后退,奈何被宋步冉抱得死紧,这一幕,叫侍女们都惊呼一声,纷纷转过去了脸。在程菽还没反应过来时,宋步苒兀地松开他,砰砰地磕了几个头,白皙额头瞬间通红。

    这头一磕,不当老师也得当老师了。

    磕完头,宋步苒就拉着侍女们跑了,生怕程菽反悔。程菽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少女,摇头叹息,“这孩子,以后可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直到在侍女的带领下洗漱时,宋步苒才感觉到身上的疼。原来是程菽瞧见她挨了打,特意要侍女们给她好生地涂抹些散瘀活血的药。侍女们一边给她抹药,一边说,这忠王府呀,还从来没来过小姐哩。

    这回好,以后终于有个小姐来了。那些学生们虽然个个自诩清高,不纵情声色,但偶尔眼底还是会流露出些许恋慕的欲色来,叫那些在别院里服侍的侍女们百般不自在。

    “那个程大人……哎不,我老师也会色眯眯地看你们么?”宋步苒张开双手,一件轻薄的内衫便套上了身。

    “从来没有,程大人是真正的君子。”

    “不,他是圣人!”

    “是呀,程大人眼里只有学问。”

    “……”

    宋步苒一边听着,一边穿着衣服,好似看到了自己从竹林跑出来时,程菽从讲台上抬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瞬。

    她的心口兀地猛跳两下。

    ——

    自从萧慎告诉林清有关倪允斟老师夏炎的事迹后,林清一直很期待再次见到这位镇抚使。只是锦衣卫行踪鬼魅,除非他主动来见自己。可这人仿佛就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未有出现过。

    来周的打探有了消息,当他拿着陈泽画像递给林清时,林清却也只是冷笑一声,心中猜想得到印证罢了。沉默少顷,他问:“指认的证书都画押了?”

    “画了,花了好些银子。”来周道。

    “好生护着那小厮,以后有的用。”林清安排好,便去兵部衙门。自从上任兵部尚书以来,公务繁多,他不得不每日看表章看到夜半,这下他也总算是体会到隋瑛的难处。

    仲夏时刻,京城内热浪蒸腾。兵部衙门内密不透风,纵使叫人在签押房里端了些许去热的冰块也不甚有用。林清时常是湿透了衣衫,忙到夜里,又被冷风一吹,幼时的孱弱好似找上门来,叫他屡次害起热病。

    这一日林清在家休憩,隋瑛则是去程菽那里商量事宜,见程菽府邸后一方池塘中,满池翠绿莲叶迎风招摇,水红荷花次第开放,当真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话方聊完,隋瑛好似想起什么来,便笑得犹若少年,拉了程菽,问他自己是否可以采摘这莲叶菡萏一二。

    程菽笑称他可是要去哪里献殷了,隋瑛摇头叹道,有一件事,太多年没做,如今有了机会,却是忘了大半。仰望天色,已是夕阳四合,叫他险些错过。

    环顾四周,除却这出尘荷花,当真没什么是配得上那人的。

    程菽也不问那人是谁,只是微笑,近日来他听到些许传闻,再结合隋瑛举动,也能猜到一二。他做了个请便手势,便瞧见隋瑛踏上轻舟,摇进荷池中央,采摘了莲花三五朵,莲叶两三片。

    出了程府,隋瑛直奔林府。当他捧着一大束莲叶荷花走进林府时,叫一众下人都看呆了眼。

    “你主子他好些了么?”见到王朗,隋瑛问。

    “好些了,好多了,在问竹亭下喝茶呢,今儿不知道您要来。”

    “今日当然要来!”隋瑛爽朗笑着,便绕过几道长廊,熟门熟路地来到问竹亭,远远地就见林清一袭青衫,半躺摇椅上,手边是茶水,一柄纸扇轻摇在绛紫的夜幕下。

    听到脚步声,他怔怔回头。

    那红菡萏和翠莲叶,竟将身后人挡了大半。

    “哥哥?”林清笑得眉眼如月,“你这是做什么?”

    “可莫要生哥哥的气,近日被公务忙昏了头,差些忘记了今日是晚儿的生辰,没来得及准备礼品,只能采摘这夏日风荷,聊作慰藉。”隋瑛从莲叶荷花后探出头来,眨了眨眼,“以后定会补上。”

    林清却哑然,少顷才缓过神来。

    “生辰,今日是我的生辰?”他不自觉地抚住自己胸口的那枚烟紫玉,怅然若失道:“原来,我也是有个生辰的。”

    隋瑛心疼道:“这是什么话,谁没有生辰?晚儿只是太久没过了,以后每年哥哥都为你过!”

    搂了荷花,林清低头嗅闻,“难为你还记得今日这日子,我都忘了。”

    “忘了,再记起便是!”

    林清抿了抿嘴,只觉得喉头哽咽,道:“只是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如今身体虚乏,病弱无力,倒真像林安晚了。”

    隋瑛语塞,抬手夺了这莲叶荷花去,“是哥哥不对,怎的送你这物。晚儿莫要伤感,这病都怪我,让你挑了兵部的胆子,累着了你。等这暑热过去,叫上郎中好生给你看看,养一段世间,定是恢复如初。”

    顿了顿,隋瑛抚摸林清手背,道:哥哥口拙,不会说好听的话,无论是林安晚还是林清,哥哥都是爱着,护着……”

    “不,”林清忙把那花叶又搂进怀里,“我喜欢这些花儿,喜欢的很,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哥哥的风骨。是晚儿自己不对,平日食欲不佳,也不喜喝药,自己作践坏了身子……只是花儿虽好,只是……”

    “只是什么?”

    “你还未曾为我弹过曲子哩。”林清狡黠一笑,好似只狐狸。

    “我这就差人回去取我那琴!”隋瑛转身就走。

    “哥哥,”林清拉了隋瑛,“我也有礼物要送你。”

    “为何……”

    林清朝亭外的王朗使了个眼色,王朗便快步离去,少顷便和几名下人抬着一方布裹而来。

    “这是?”

    看那形状,隋瑛猜了个七八分,诧异望向林清。

    “九霄环佩,冷然希太古;意切情深,聊以慰君心。”林清笑着,一手便掀开了布裹。

    古琴在夜色下泛起温润光泽,琴体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遍布小蛇腹断纹,纯鹿角灰胎显现于磨平之断纹处,鹿角灰胎下用葛布为底。琴背池上方刻篆书“九霄环佩”,池下方刻篆文“包含”大印一方,池右刻“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庭坚”行书,左刻“泠然希太古”,其余各处皆有刻诗。

    林清指着琴足上的诗句说:“我倒最喜东坡这一首,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沧海虎龙吟。”

    念完诗,林清才发觉身边人无半分反应,抬起头,便见隋瑛凝望古琴,已是目光痴痴,呆愣出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日你为我舍独幽,今日我便赠你九霄环佩,哥哥可还满意?”

    隋瑛艰难地移动目光,落在了林清身上,良久,他干涩地吐出声音,“真,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以手抚琴,林清笑着后退一步,“那便什么都不要说,便纵有千言万语,一首琴曲尽可代。”

    说罢,林清坐回倒躺椅上。隋瑛抚摸古琴,放置于一方几上。

    他望了一眼林清,手指方落,温劲松透的琴声便幽幽而起。

    夜落,庭院掌了灯。灯明月皎,清风扶疏。

    荷花莲叶簇拥那人。

    一曲广陵散,携千百日月,穿梭竹林中,回溯岁月里。指尖飞舞,琴音绕梁,起伏虚灵,如醉如痴。

    玄起处风停云滞,万籁俱寂,唯工尺跳跃于琴盘,思绪滑动于指尖,情感流淌于五玄,天籁回荡于苍天,仙乐袅袅如行云流水,琴声铮铮有铁戈之声,惊天地,泣鬼神,开指小序俱止息,五序落罢,正声十八段,取韩、呼幽、亡身……而后又是乱声十段,于峻迹、守质、归政、仇毕中痴醉,继终思、同志、用事、辞卿、气衔、微行后了然。却在后序八段骤起时,隋瑛双手猛地一按,顿时阒然,归于岑寂。

    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骤然间,世间再无声音,也再无任何形体。

    风起,灯摇,幽篁婆娑,深松月落,昔不复往,今朝如歌。

    发丝垂落,隋瑛抬起头来,如夜明眸,定定看向林清。

    一双泪眼,也于莲中看他。

    此际,只有一道声音,也只有一副形体。是他,亦是他。

    归于一。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你好男色吗?”……

    皇城, 凤熙宫。

    一枚玲珑甜瓜在井水里冰镇了打捞而起,切成小块摆成扇型,端进了宫内的主殿。主殿内宫女太监点起香炉, 杜衡、苏合香气弥散开来,隐约可听见里屋传来些女子的笑声。

    端妃不过三十有六,华贵雍容, 端雅娴淑,是奚家上一辈最小的女儿,入宫已有二十年,育有一女,封号为司南公主。庆元帝登基前王后殁, 登基后便再无立后,后来一直是端妃掌管后宫事务,明面上是个“妃”的封号,实则与皇后无异。

    在她的对面, 坐着奚今,她今日前来拜访端妃,带来了几封奚越从朔西寄回来的信, 端妃刚夸赞了几句方,就听一名宫女急匆匆地跑进宫来, 通报道:“不好了,娘娘,不好了!”

    看着宫女一脸慌张, 她轻轻放了茶盏, 问:“出什么事儿了,如此慌张?”

    “是怜妃,怜妃她流产了……”

    端妃颦眉, 面露忧色,问道:“是何原因?”

    “小的不知,今日一早就说见了红,传了太医…… ”

    端妃站起身来,心想昨日夜里皇帝下榻在怜妃那处。许是皇帝没能把控好情意,又让怜妃侍寝。那怜妃出身贫寒,身体孱弱,怎经得起这样折腾。

    “本宫现在就去瞧一瞧。”端妃起身,望向奚今说:“今儿,陪姑母走一走。”

    “好。”奚今幼时便常来皇宫,对宫内也算是熟悉。不过片时,众人就出了凤熙宫,朝怜妃所在的顺宁轩走去。

    奚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独占圣宠足足两年的女子。其原为教坊司一琴女,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娇俏可人,柔媚聘婷,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叫人怜惜不已。据说圣上某日听曲,于众琴女中注意到了这样一位有着天人容貌的少女,便将其纳位嫔妃,赐封号为“怜”,后又不知这怜妃身怀何等绝技与手段,竟让年近花甲的庆元帝再度回春,欲罢不能,是以独占恩宠两年,最终在这十八九岁的年纪里怀上了第一胞龙胎。

    只是,没想到这才三月过去,喜事转悲。

    进了顺宁轩,来到寝殿,掀开珠帘,便可瞧见榻上那身着白衣的娇弱身躯。看着那苍白面颊,淋淋冷汗,端妃眼现不忍,走了过去坐在榻边,轻轻抚住了怜妃那凉冰冰的手。

    “妹妹莫要伤心,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怜妃慢慢地侧过头来,目光轻飘飘地从奚今脸上掠过,便落回了端妃身上。

    “还请姐姐恕罪,妾身无力行礼了。”

    虽是虚乏之音,却是喉清韵雅,泠泠清清。奚今这才看清了那张面庞,一双玲珑杏眼若睁未睁,黑发称得皮肤苍白如雪,好似吹弹可破,双唇发青,却隐透水粉。那身体仿若无骨,若一汪雪水,陷于床榻。

    当真是风华绝代,惊为天人。

    “哪里的话,妹妹可要好生养着身体,为圣山再添龙嗣。”

    “怕是…… 难了。”说完这句,一滴眼泪划过面颊,怜妃那青白嘴唇便颤动起来。

    难怪是一个“怜”字,奚今想,还真是人如其名。

    端妃身为后宫之主,好生安慰了几句,就差人去御膳房里炖些滋补的药汤来,也嘱咐了顺宁轩的宫女太监们好生照管主子,可别叫圣上忧心。做完这一切,端妃就领着奚今预备离开。可不知为何,奚今总觉得怜妃那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回首看去,只见怜妃已在侍女的搀扶下半坐起身,咬着下唇,紧紧地盯住自己。

    这是为何?

    奚今蹙眉,十分想去问一问。只是见她有些魂不守舍,端妃牵了她手,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奚今收回目光:“她的确是美的。”

    “很美,美得让人都难以妒羡了。只可惜,这美貌离了智慧,就是灾难了。她还如此年轻……”端妃叹息一声,“唉,哪里又年轻,在她这个年纪我也怀了司南了。走罢,今儿,今后你的婚事,姑母一定为你觅得良人。”

    “才不要什么良人呢。”在姑母面前,奚今露出姑娘般的撒娇来。

    端妃笑得眉眼开怀,打趣她:“你那个隋大人也不要了?”

    奚今愣住,张了张嘴,想起那夜隋瑛的坦白,又想起林清这个人来。

    他也是有一副令人妒羡不起来的样貌的,不,不光是样貌,他还有才情,有能力。而自己,受制于女子身份,书读了没品级,武练了无用处。只有一个莫须有的地位。

    他隋瑛,怕是最瞧不起这地位的。

    奚今心里涌上阵阵酸楚,“不要,今儿谁都不要!”

    “你呀,就是被我和你爹爹给宠坏了!”端妃怜爱地拍了拍奚今的手。

    “宠坏了就宠坏了,作为女人还非得嫁人不是?给我一支兵马,我可比奚越强!”

    “可自古以来哪里有女人带兵打仗的。”

    奚今抿了抿嘴,辩白道:“这仗,也不一定要是在战场上打的。”

    端妃没再说话,多年的宫廷生活已经让她不再有妄想。多年前,如出一辙的话,她也曾对哥哥说过。

    可望向这深红的、绵延无尽的宫墙,身为女子,本就没有什么选择。

    ——

    兵部衙门外,林清方走出,就见一辆马车静候在路边。林清正疑惑,就见马车后探出一人。方才看清这人是谁,就被拦腰一抱,塞进了马车中。

    “你!”林清惊呼,却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朝外看去。

    “放心,没人瞧见。兵部的头儿叫锦衣卫给拿住,传出去多不好听,所以我动作很快,是吗?”倪允斟笑得灿烂,挤在了林清身边。

    林清往一边移了移,了一下仪容,没好气地问道:“有什么事?”

    倪允斟朝外边的车夫喊了一声,马车便缓缓向前。面对林清冷下来的神色,倪允斟是看了又看,觉得好不可爱。

    “听闻你病了好几场,如今可是好了?”倪允斟凑近端详林清面貌,叫林清不自觉地又往后躲了躲。

    他一躲,倪允斟便又向前,直直把人给逼到了角落里。

    “择之,你不要这样……”林清抬起胳膊,用衣袖挡住了脸。

    “看来是好了。”倪允斟笑着坐回去,“气性很大呢。”

    林清缓缓垂下手,好似思量什么。兀地他唇角一勾,抬起眼眸来看着他,却又暗暗地收敛笑容,垂了眼睫:“你明知我是那个样儿…… ”

    “哪个样儿的?”

    林清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竟说出了连倪允斟都未曾料到的话。

    “你明知道我是个断袖。”

    倪允斟一愣,竟呆望林清,不知说什么好了。思绪在他脑海里翩跹。这人突然说此话是何意味?这是在暗示自己,还是在拒绝自己?倪允斟拧起了眉毛,竟细细咀嚼起这含义来。

    而林清则依旧缩在角落,眼眸深邃,隐含秋波,好似一朵梨花。

    倪允斟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嗯。”倪允斟反倒不自在起来,清了清嗓子,他说:“我知道,你和隋在山嘛,两个人……”

    倪允斟再度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也掩饰自己不受控制发红的脸颊。

    “那你还…… ”林清坐起身,却不想马车一个摇晃,林清朝前一扑,倪允斟下意识地扶住了他。

    好似时间静止,怀中林清幽幽抬头,对上目光,叫倪允斟再度心头鹿撞。

    “瞧,择之这样对我,是不当的。”嘴上说不当,林清却抓着倪允斟飞鱼服下有力的臂膀,目光荡漾,好似要滴出水来。

    倪允斟想说的话,霎时全都说不出了。

    林清莞尔一笑,再度坐直身体,悉数收了那引诱的心思,挑眉道:“木头了?”

    须臾间倪允斟反应过来,恨恨地就抓了林清手腕。

    “戏弄我?”

    “我成功了?”

    “你!”

    倪允斟冷笑一声,化开神色,讽刺道:“还在记仇呢?不就是唐突了你一回?”

    “你现在也可以继续唐突我。”林清笑靥妖冶,眼角一勾,好似那妖精。

    “我可是对付不了吏部的头儿。”

    “啊…… ”林清恍然大悟般的“啊”了一声,软软地道:“原是可以对付的话,就不会这样畏手畏脚了?”

    “你!”

    “你好男色吗?”

    林清问得直白,直接找回了主场。倪允斟已是又羞又怒,冷笑道:“我还是真是惹到了不该惹到的人。见善,我可是来向你道喜的。”

    “有何喜可道?”

    “你看看窗外,我把你送哪里了?”

    林清转头,一手轻轻拨开车帘,见街道逐渐落魄,四围皆是平房。转过几道弯,便是靠近隋府了。

    “他今日要给你个好消息。”倪允斟依旧抓着林清手腕,将他带进自己怀里,“怎的,你要在我这里负他?”

    见林清眼眸微荡,却笑容不变,倪允斟抓了他那下颌,凑近到鼻息都打在彼此脸庞。勾起一抹冷笑,倪允斟道:“是想负他,还是想探我究竟?”

    “见善,政治和感情,不是这么玩的。”

    “不。”林清抓着他的臂膀,顺势躺在他怀里,笑着凝望他:“就是这么玩的。”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路还长,你我慢慢走。”……

    “你这手腕子是不能好了。”隋瑛瞧见林清来寻他, 又惊又喜,却见林清总藏着手腕子,便抓了来看, 却不料将将触碰,林清就痛得嘶了一声。

    隋瑛无奈,刮了林清鼻梁, 忍不住数落了他两句,又唉声叹气地给他上药了。

    林清悉数将倪允斟抛到脑后,他知道自己目的达成了。已是在那人心中安置了自己的一方位置,若是有共同目标,不久的将来便是同路人。

    锦衣卫, 想都想不来的助益。真是天助我也。

    “是不是嫌晚儿黏着哥哥了,才给我升了官,叫我忙得不可开交?”手被人抓着上药,林清却凑了前, 咬着隋瑛的脖子道。

    隋瑛笑着躲,“可别诱惑我,你这几日方才好些了。我舍不得折腾你, 倒是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那长随呢?”

    林清“嗯”了一声, 轻飘飘地说:“没来得及回府,衙门内有人路过你这里,就顺便搭了马车过来了。”

    “少走路, 我时常担心你的脚。如今不是扭了手腕子, 就是崴了脚。”隋瑛抄起林清膝弯,将他抱到榻上。

    林清惦记着倪允斟说的“好消息”,可半天没听隋瑛提及, 于是搂了人脖子,叫原本还打算去看几份表章的隋瑛缠绵在了榻上。

    “今天是怎么了?”隋瑛既是欢喜也生疑惑。林清今日十分主动,往日里衣衫未掀都面露赧色,今日却是对他贴了又贴,恨不得要融进自己身体里去似的。

    只是,隋瑛也不是个不解风情的。

    轻轻巧巧地将人压在身下,隋瑛拨开缭绕在林清眼前的黑发,欣赏身下人那迷离的眼。

    “哥哥。”

    “嗯?”

    “他们都说……我是靠你……才坐上这个位置的……”微喘,林清断断续续地道。

    “何必在意他人言语,人人都知林见善是个有经世之才的,兵部尚书算什么,以后晚儿还要入阁,做首辅……”

    林清仰着头,话都说不出来,“我,我不做……你做……”

    嗅闻林清的脖颈,隋瑛的声音也是颤抖的,“晚儿登高,哥哥高兴……”

    “那晚儿……现在就要登高…… ”

    “好,哥哥让你登高……”

    若急风骤雨,共同攀登顶峰。一阵颤栗后,风雨骤歇,落下些许灵魂深处的黏腻。是云和云的相聚,相交,相融。

    紧紧拥抱彼此,他们是这世间最熟悉对方身体的人。

    夏夜,凉风阵阵,窗纱随风而摇,若倾盆月光。

    欲意之后,是长久的沉默。隋瑛搂着林清,突然,他说:“明日朝会,我想向圣上提出,让岐王参与到户部的事宜上去。”

    “程菽会答应?”林清失神的双眸突然绽放出光彩。

    “他答应了,那宋知止在收税上阻碍重重,叫人欺负得紧。如今来了个王爷,也算是一道助益。若是成功把银子收了上来,不仅缓解国库空虚之忧,于岐王来说也是一场历练,叫他懂得如何同官员们打交道。”

    林清高兴地撑起身子,眼底亮闪闪的,“哥哥此言当真?!”

    “何曾骗过晚儿?”

    林清想,看来这就是倪允斟口中的好消息。隋瑛此举定是会让圣上对岐王刮目相看,也会让百官看到岐王真正的实力。林清一直想让萧慎介入到户部的事务上来,毕竟有关民生生计。无奈他和程菽间总是隔着一道若隐若现的鸿沟。简而言之,程菽虽不至于和他作对,但也并不喜与他交往。

    看来有些事还真只有隋瑛做得成。就比如程菽这一关,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

    “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贴着隋瑛胸膛,林清此刻心中欢喜似要漫溢而出。

    “何必说谢?这是你的事,亦是我的事。岐王还叫我一声老师呢。”

    “哥哥……”

    “再叫我,可是今晚就不让你睡了。”隋瑛闭着双眼,嘴角衔笑,“此外,你说得对,如今圣上要你我与张党互为掣肘,这内阁怎可是他张党一党的天下,单凭程郧霜一人也是无力抗衡。且郧霜两边不沾,他有自己的立场。说我贪权也好,急功近利也罢,明日我会主动提出,我要进内阁。”

    “我也会提出谏言。”林清目光灼灼,“哥哥必须得入阁!”

    隋瑛笑了,依旧闭着眼,翻过身把林清搂进怀里,“愿守初心,为国为民……”

    林清知道他累了,自己也是困倦得很。缩在隋瑛怀里,他轻轻打了个哈欠,也跟着轻声道:“守我大宁朝,江山社稷……”

    林清躺在隋瑛的臂弯里沉沉睡去。翌日一早,两人就乘坐马车,一同抵达了皇宫。方从马车上下来,就看到工部尚书郦径遥一袭朱红二品官府,站在午门下的阴影处,意味不明地望着二人。

    “郦大人。”两人一同行礼。

    “两位尚书可是关系好得很呐,共乘一辆马车来朝会,几十年来我也算闻所末间。”这话说得

    点到即止,引人遐思。远处,张邈的马车也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行驶而来。

    隋瑛不为所动,笑着道:“可不是,今儿您可见着了。”

    “我就看不明白了,这吏部难道要和兵部成一家了?”

    “您这话我也不明白,在下和见善要好,可是两个人的事,什么时候成了朝政的事?且不论我和见善都是陆师的学生,过往在朔西,见善可是对我恩重如山。”

    “呵呵,这话我越发听不懂了。”郦径遥眯起眼睛,“给你弄去的粮,弄去的银子,那都是咱们大宁朝的,怎么这恩就算在林大人头上了?”

    隋瑛就欲作答,却只听林清冷笑一声,“郦大人,何必要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我林见善所行的确算不得什么恩情不恩情,劳烦隋大人感念,但这粮和银子的来处,是又要把程大人提出来论道论道么?”

    一听到程菽,郦径遥便是脸色一黑,“好一张利嘴,过往也没见你如此说话的。可别当了大官得意忘形。这位置啊,多少人眼巴巴地望着呢。林见善,朔西战乱不平,东洲若是爆发战争惹起牵制,你这个兵部尚书,可是要担全部责任呐!”

    “在其位,谋其职,郦大人掌管这宫内殿宇的修缮,全国各地的土木水利、功作屯田,可不比见善身上的担子轻了。既然郦大人担得,我林见善为何担不得。”

    “你最好是担得。”

    冷哼一声,郦径遥拂袖而去。这时,张邈在侍从的搀扶上从马车上下来,林隋二人拱手行礼,张邈却只是微微颔首,便当作致意,无任何寒暄便走过了二人。

    林清和隋瑛相视一眼。

    “还是好几年前和见善一起上过朝呢。”隋瑛眨了眨眼。

    “今时不同往日,没想到你我也能走到如今。”林清笑得灿烂。

    “路还长,你我慢慢走。”

    两人笑着,共同走进午门,朝玉峦殿走去。

    ——

    朝会上太子站在殿下,望着隋瑛和林清一同走来,神色甚是难看。比起林清这等向来他看不上也与他毫无交集的,拒绝过他的隋瑛已是在他心中留了无法抹去的伤痕。

    是以当程菽又提起国库空虚,文武百官的俸禄都难以为继发下去,隋瑛站出来提议让岐王帮助户部去江宁、禹杭各地收税时,太子横眉冷对,斥道萧慎年纪尚小,根本不懂得如何跟那些老奸巨猾的地方官员以及商贾打交道。

    他幽幽看了隋瑛一眼,道:“若是隋大人真找不出人了,本宫倒是可以推荐几个。”

    隋瑛却毫不相让,表明近些日子以来岐王已是在学问上日渐精进,如今只缺乏实践经验。叫他多多历练,来日也更好为国策献力。

    听闻此言,程菽表达认可。林清和向来清闲自在的礼部尚书储匀在一旁没说话,张邈则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只有郦径遥和冯延年,抿嘴摇头。

    掌印太监姚然看了众人,又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庆元帝,只见庆元帝冷冷地笑了,说:“好,既然郧霜无异议,太子又何必多虑?”

    “父皇,是儿臣的不对,儿子只是心忧民生。”太子连忙道。

    “心忧民生,就要多去百姓间看看。”庆元帝今日里因为怜妃流产一事,心情十分不悦。太子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强颜欢笑。

    接着,林清又说了朔西战况一事,如今粮草勉强跟上,只是战马缺少,需购买一万匹精装战马。然则益州建昌马、贵州马身形小,耐力差,仅适合驮运,即使价格便宜,却不宜用于军队战争使用。最为合适的还是伊犁马等北方马。只是购买这些马匹,需和西域进行交涉,然朔西战况虽有推进,但与西域经商之路依旧危险重重。

    说到这里,林清便提议道,如今我朝与东夷相处和平,可从东夷处购买北方马。具体方案可由驻守东州的主帅赵瑞以及东州巡抚魏勤来进行洽谈。

    “只怕东夷见着我朝与北狄有战争,落井下石,漫天要价。”程菽忧虑道。

    “是会存在此种可能,但赵瑞赵将军素来与东夷商贾交好,也并非不可将合作落到实处。且自从北狄十二部改头换面后,常在通山焉河东岸与东夷部落起冲突,如此看来,我朝与东夷是在同一战线上。东夷那些养马的也不是颟顸的,若是知晓我朝军队可以再度于朔西突进,定是会牵制大部分北狄军力,如此一来,焉河的草场就自然而然是他们东夷的了。”

    林清解释完,程菽和隋瑛皆是认可地点头,其余众人也是交头接耳一阵,就听郦径遥慢悠悠地道:“如今盛夏时刻,雨水频多,各方水利都需修缮,若是拿钱去买了战马,闹起水灾该如何是好?”

    林清面沉如水,道:“且不说平外患才能解内忧,郦大人,这水坝年年都在修缮,也年年都需要修缮,见善实在是不太明白了。”

    “哼,你当然不明白,水坝难道是建成了就太平了?瞧今年的雨下得,势猛量多,这可都关系到黎民百姓的安危啊!”郦径遥面对庆元帝,激动地胡须直颤。

    庆元帝微微一笑,看向张邈:“张阁老,你来做个定夺罢。”

    “臣以为,林尚书所言在,朔西好不容易抢回了几个县,往前突进了百余里,如今可不能再丢了。如今盛夏快要过去,熬到秋天就好了。”张邈垂眸道。

    “程卿,你说呢?”

    “无论是购买战马,还是贴补银子去修缮水坝,如今国库里的钱都是不够的。”

    “不是叫岐王和你手底下的人一起去收税了吗?给你两个月时间。此外,林卿你去告知赵瑞和魏勤一声,叫他们做好安排,把价格压低些。”

    “臣遵命。”林清和程菽异口同声。

    此事商谈完后,又议了几项事宜。隋瑛说如今都察院十三监察御史的人选需作改动,遭到了郦径遥和冯延年的一致反对,隋瑛争了几句,张邈却说此事容许内阁商讨后再议。说起内阁,隋瑛便抓了机会,说郦、冯二人就占了内阁一半,若是真想论事,还请圣上准允他隋瑛也入内阁。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俱是面面相觑,却不言语。

    “隋大人,您可知道您在说什么?”这时,还是侍立在一旁的掌印太监姚然发了话。

    “臣当然知道。隋瑛不才,却一心为圣上分忧。这吏部自古以来为六部之首,我师陆渊也是文渊阁大学士,臣也想更加设身处地地为圣上多做些事。”

    隋瑛说罢,就连时常急躁跳脚的郦径遥、冯延年二人都是噤若寒蝉,站在一旁的太子却按捺不住气性,冷笑道:“还真以为老师给了个吏部的担子,就连大学士也想兼了去?就怕那好的没学到,坏的倒是融会贯通了。”

    隋瑛不卑不亢,问:“敢问太子殿下,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谁不知陆渊受贿卖官,被人检举,气急而死?”

    听闻此言,众人都是蹙眉,就连张邈都暗暗地看了一眼太子,不禁叹气。

    太子此话已是触碰隋瑛逆鳞,但隋瑛依旧面不改色,望向庆元帝,拱手道:“公道自在人心,陛下,还请恩准隋瑛入阁!”

    林清也上前一步,跪拜道:“还请圣上恩准隋大人入阁!”

    “臣附议。”程菽也站了出来。

    此时,不动声色的庆元帝终于是发了话。

    “要我恩准不难,可是这内阁,是张阁老的。”

    张邈闻言,连忙跪拜:“陛下,内阁是您的!”

    见庆元帝没做声,张邈连忙道:“隋尚书年纪虽轻,但在政务上鞠躬尽瘁,且成绩斐然,内阁有他,是我等阁揆的幸事!”

    “那好,既然张阁老同意,诸位,可还有别的异议?”

    郦径遥和冯延年皆是拱手,“臣等无异议。”

    事就这样敲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