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 “这里的鱼儿,总是不知饱足……
出了玉峦殿, 面色最不好看的当属太子。
见张邈就要登上马车,他不悦道:“阁老当真不知道,那隋瑛入阁意味什么?”
张邈回首, 无奈地望着太子。
“可是殿下,您可知,这隋瑛要入阁, 又何止是他一个人的意思?”
“当然还有别人,那林见善巴不得呢!”太子忿忿道。
“错了,不是林清,也不是程菽。”张邈摇头。
“那是……”太子皱起了眉,突然, 他面色泫然,苦笑道:“是父皇……”
张邈叹息一声,道:“您不该提起陆渊来。”
“你这何意?”太子一惊,后退两步, 这事是他瞒着张邈等人做的,除却他自己谁都不知道。
张邈定定地看了他片时,终是什么都没说, 登上马车走了。太子站在太阳底下,直觉得浑身发寒。
难道这一切, 父皇都知道了?
遣散了随从,他独行在长长的宫道中,陷在深深的思虑当中, 以至于神情浑噩, 不知都走到哪处去了。冥冥中他念及幼时嬉戏的御花园,便踱步朝循着花香走去。
花木葳蕤,夏日里草叶蔓蔓日茂。方走几步, 一丛翠绿柳枝挡了路,险些戳到他的脸上。太子从神思中恍过神来,才便听到不远的花丛后传来女子银铃般的嬉笑声。
拨开柳枝,便见湖边一方青石上,坐着一抹清瘦身影。素色衣衫也未能遮掩其美丽一二,尤其是当发现有人过来时那一蓦然回首,氤氲在夏日光环中,叫太子的心都顿了两拍。
浅而含情的笑,亮而忧伤的眸,怜妃在侍女搀扶下起身,柔柔地向太子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礼。怜妃他过往是见过的,却总隔着屏风,又或是纱帘,叫他从未看真切过。如今在这重重绿荫下、花团锦簇中,点点斑驳阳光落于佳人肩头,不同于宫人们华贵异常,仅是一素白衣裙,便衬得此人玉骨冰肌,超凡出尘。
当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一刻,太子心中苦涩却是涌到了极处。垂首,他没能注意到怜妃已是朝他走来。
“如此好的天色,为何如此神伤?”怜妃含笑道,声音好似天上音。
太子想说,皇位与我甚远,尚属于父亲。如今目睹你绝世容颜,便更加如鲠在喉,因为你也与我甚远,属于父亲。
可是太子却只是苦笑两声,道:“是啊,如此好的天色,为何我心中却霾色一片?”
出乎意料的,怜妃轻轻搭住了他的手,引他走下了青石台阶,来到湖畔,绿水幽深,太子只能感受到之际手上怜妃那冰一般的温度。
“您瞧瞧,这些鱼儿,多可爱。”怜妃指着湖中群群团团的锦鲤,可太子哪里还有心思看鱼,他从未见过有妃子如此大胆,不知礼数,竟敢触碰他的手。
可是,他却全然没有不悦,反而却希望她能多碰碰。夏日如此燥热,他渴望冰的温度。
“来罢,您喂喂鱼,心情会好些。”一边说,怜妃便将一小把鱼饵放进太子手里,指尖轻触掌心,太子浑身上下都战栗不已。
怜妃柔柔地看向他,颔首道:“妾身先离开了。”
“不——”太子下意识地喊出这句,却顿觉不对,连忙道:“一把撒下去么?”
“一颗,或是一把,都随您的心意。”怜妃转过头来,一缕阳光落在她双眸里,好似餍足了情意。
太子彻底呆住了,痴痴问道:“我还能再见娘娘么?”
“这里的鱼儿,总是不知饱足的。”留下这么一句,怜妃如风而去。独留太子伫立在这密密丛丛的柳林深处,呆望她离去的方向,好似一尊雕像。
——
林清给萧慎带去好消息时,萧慎正在落云苑里教沅儿写字,下人前来通报“林尚书”来了的时候,沅儿将将写好了一句诗,高兴地拿给萧慎看。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枝!”
然而萧慎却好似被勾走了心神,目光灼灼地问通报人:“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来的。”
“好,我这就去见!”萧慎双眼弯弯,露出少年人的欣喜笑容,沅儿举着宣纸,双手愣在半空,悻悻地落了下去。
萧慎走到门口,下人给他披上长衫时,他才想起方才沅儿写好的字,于是回头瞧了他一眼,不无敷衍道:“很好,沅儿,你写得很好,我下次再来看你。”
说罢,萧慎快步出了落云苑。沅儿拿着那副字,稚嫩的脸上浮现悲哀,微微叹息一声。
“可是,那个林尚书是什么人呢?怎能叫王爷如此高兴?”沅儿嘟囔了几句,“尚书,好大的官,真厉害啊。”
他转身拿了笔,蘸上墨水,自顾自地写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说林清这个人。
他甚至都没有发现,萧慎带给他的朱红官服的补子早已不是孔雀,而是一只华贵无比的锦鸡。
这是二品的补子,也就是尚书的补子。可他沅儿又知道什么呢?他这一生,除却在戏园子里见过几个身着绸衣便服的官员,就算日后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也不过是豢养在后宫的小相公,是没有见识的,也是见不得人的。
可他依旧觉得,虽痛,但也是幸福的。
王府内绿柳高槐,夏花茂盛,绿荫下萧慎快步走着,他迫不及待想要见林清。
林清也是在栖云苑里来回踱步,等待学生的到来。
“林师!”萧慎甫入菊园,就见苑内楼阁下林清身着朱红朝服,朝自己笑着,湖水映衬下,明艳动人。
“真是天大的好事。”林清见了他便道:“隋大人入阁了!”
“当真?”萧慎又惊又喜。
“当真,且他为你铺了路,叫你和那宋知止去江宁、禹杭收税去,搭着这条线,你可把户部事务收归囊中!”
萧慎难以置信,问:“程大人会答应?还有父皇?”
“多亏了你隋师,都答应了!”
“那真是……太好了,学生一定要登门拜访隋师,他,他没来么?”
“他一下朝就去吏部衙门了,说是给你安排几个人,一同去江南,担忧你的安全呢。”
“我府上有护卫。”
“那不一样,那些人都是他从朔西带来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在府后的院子里练了多时,如今正好护你!”
萧慎此刻心中既是欢喜,又复杂万分,这隋瑛虽然一心为他,但因为中间隔了个林清,他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尊敬是有的,感谢也是有的,可是到了最后,他很难想象自己和隋瑛会僵持到什么地步。
毕竟,望着眼前笑靥如花的老师,萧慎想,等自己继位,这人就是自己的。
“你得先去拜访宋知止。”林清帮他做着分析,“这回你跟他可得好好配合,程菽护他,你便也护他,程菽会对你刮目相看。虽然如今因为你隋师他隐隐有了态度,但到底还是忠王的人。你呀,笼络着点。就算他不成,宋知止也得拉过来。”
“学生知道了!”萧慎兴奋得如同少年,这是他第一次插手政务,这是一个质的跃迁,与此前带兵打仗绝然不同。
两人再说了几句,就听闻宋知止已经从户部衙门里出来,于是萧慎也不耽搁,安排了轿辇去往宋府。却不料刚下马车,就听府内一阵打闹,一道倩影便如风一般朝自己冲了过来。
萧慎护卫下意识地就挡在了他面前。
“何人!”护卫斥责道。
被挡住的粉衣女子悠悠抬头,额前碎发散落,娇憨的脸上却挂着疯狞的笑容,讥讽道:“在我宋府大门口,你说我是何人?”
护卫正欲发作,就被萧慎摁下,刚要说什么,就见府内大门现出宋知止慌张身影。
“宋步冉,把钱袋子还我!”
“就不还!”宋步冉转身做了个鬼脸,扬长而去。宋知止就欲追,却发现萧慎站在底下,连忙下跪行礼。
“参见王爷,让王爷见笑了。不知我胞妹是否冲撞了您……”
萧慎如春风般笑开,道:“胞妹活波可爱,颇有大人气韵,哪里来的冲撞一说……”
说罢,萧慎就招呼宋知止起身,两人一同进府讲事去了。而宋步冉则是叫了一辆马车,就着夕阳朝程府驶去。
“嘿嘿,程老师,程老师……”宋步冉一边抛着钱袋子,一边傻笑,嘴里不停念着程菽。
可当下人通报说是宋家小姐前来拜访时,正在独用晚膳的程菽不禁皱眉。
“这么晚了,她一个姑娘家来寻我做什么?”
“这,这……站在门外哩。”老管家挠挠头,这也还是他第一次见有女子前来程府拜访,真是稀奇事。
“叫她回去罢。”程菽放下茶盏。
“就叫她……回去么?”老管家追问。
“我说的不清楚吗?”
“清楚!清楚!小的这就叫她回去。”老管家转身就走。
“慢着。”
“嗯?”老管家回头。
“委婉些。”
“好嘞,大人。”
程府大门外,宋步冉坐在青石台阶上,撑着头望天。
残霞未散,黑夜却一点一点地点落下了。星辰遍布苍穹,新月爬上树梢,偶尔躲进云里,照映云边。远处的天色尚未黑透,蓝紫连绵,深邃幽静,好似良人眼眸。
怎么就这么想见他呢?
宋步冉弄不清楚,只觉得心里闷得慌。她唉声叹气,懊丧地锤头,直到管家出来,说是程菽叫她早些回去,可别误了晚膳。
“老师不见我?”宋步冉站起身,不满地撅起了嘴。
“不是不见,天色已晚,这成何体统嘛……宋小姐,还请回罢。明儿去忠王府听学不就见着了?何必在这一时呢?”老管家好言相劝,笑得和煦。
“哼!不见就不见!”宋步冉顿感委屈,难过阵阵上涌,刚下了台阶过片时,她又回转身朝程府内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小气鬼,不见就不见!”
府内,程菽茶杯一颤。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你不放开我,我叫人了。……
隋瑛进了内阁后, 郦径遥虽苦不堪言,但却打起了十足的劲头。用他的话来说,既然这是圣上的敲打, 就得让圣上的敲打落在实处。他不是个愚鲁之人,他明白这其中含义。于是入秋这几月,阁内他虽一如既往跳得欢, 却处处退步忍让了,让隋瑛来做几回主。
此外,牵惹他心神的还有江南的那些事务,自从萧慎和宋知止过去后,他已经收到不少盐商来信, 皆是叫苦不迭,让郦大人救他们一遭。
盐商也就算了,各地方的官员眼见自己捞不到油水还要往外交,满腹怨言, 声称自己都是为朝廷办事,怎的还得落到个被人纠察的境地。
“哼,平日里考虑自己七八分, 总还有两三分要考虑朝廷吧,如今真是吃习惯了, 一点都不肯吐出来了!”
内阁所在之处的文渊阁,隋瑛程菽走后,就着一壶茶水, 郦径遥把这些信件都递给张邈。张邈草草地扫了两眼, 道:“这些还不是大头,若是查到州府,你那边安置的人, 怕是又要像在陇州那一回,翻个遍了。”
郦径遥叹息一声,“阁老,您说这事儿怎么就这么难办?我们在那边安排人手,不还是为朝廷考虑么?江南地区还有权王遗党,这二十多年来,可是圣上的一块心病啊。”
张邈也是一声叹息,要说这遗党,有没有还真不好说,毕竟内阁和文武百官也不是吃干饭的。但因为权王造反一事,实在是牵扯太多,没有遗党也得有遗党。
当年,若不是亲自镇压权王造反,打击太后势力,临时即位的庆元帝还真不一定能坐稳这把龙椅。想起当年一事,张邈思绪万千,张张面容历历在目,叫他好不叹息。
“说到这里,太子最近是怎么回事?年纪渐长,却愈发沉不住气了。”
“谁知道?东宫这把椅子,历朝历代都被人时刻觊觎着,如今太子这一坐就将近三十年,三十年啊,提心吊胆的,谁能过这种日子!”
“可圣上是绝不会动摇东宫地位的。”张邈放下茶盏,深邃目光落在郦径遥身上,“郦依,我问你,陆渊那件事,你有没有参与?”
郦径遥身形一顿,面露惊惧,“断是没有!阁老,我郦依与陆渊不对付是不假,可正因为谁都知道我们之间有矛盾,我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邈意味深长地道:“我想也是如此,只是这一回,是与不是,也得是了。”
郦径遥大手一挥,愤慨道:“过去的就过去了,该担的我们担,陆渊那事要说责任,圣上也得有责任。哼!眼下江南这一块过不去,我怕是真的要辞官还乡了!”
“辞官还乡还能落个好下场,就只怕,是天色要变,你我要落得尸骨无存啊!”
张邈此话一说,郦径遥脸色铁青,不禁问道:“这江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历朝历代,哪一位皇帝不是把江南看作掌心里的宝贝,当今圣上怎的就对那地儿避而远之呢?除却权王二十年前造了反,这江南安居乐业,人杰地灵,每年交的税银为全国之首,圣上怎么……“
张邈抬头,苦笑道:“圣上居然表现得这么明显么,叫你都看出来了。”
“阁老,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还是因为那林可言么?”
“郦依!”张邈起身,音调已是愤怒,隐透畏惧和威胁,“你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当年之事?你怕是不想要这条命了!那林可言,是你能提的么!”
“下官,下官只是不明白…… ”
“不明白是你的福气!”张邈脸上堆满黑气,他挥袖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怎么斡旋此事,那些人是不肯吐半分的,程郧霜也不是个好惹的,此人高举良知大旗,行事颇为狠辣,真要硬刚起来,江南就是下一个陇州。别忘了岐王也在其中,那隋在山早就按捺不住要改革吏制,真给他一个机会,咱们的人还能剩多少?”
郦径遥连忙朝张邈拱手,道:“还请阁老定夺。”
窗外,惊雷一阵,闪电劈开顺天城上空,霎时黑云压城,倾盆大雨就落了下来。
“秋天……来了啊。”
张邈喃喃自语,寒光落于他一品仙鹤官府,若血上凝霜。
他的目光,落在很久远很久远的地方。
——
自萧慎和宋知止离开顺天城前往江南后,林清少了去岐王府跟他讲学一事,便得了些许空子去熏风阁喝茶,他常一人,偶尔隋瑛与他同行。可每当隋瑛来到熏风阁,一是吃惊于这物价竟如此昂贵,二是这里的古琴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堪入耳。
“哥哥做官几年,倒是弄得身无分文了。”林清笑道,“你这样,让我像个贪官。”
面对如此话语,隋瑛也只是笑笑。他知晓靠这当官的俸禄定是过不上奢华日子的,林清能养活林府那一群下人,闲时还来熏风阁吃茶,纯属沾了岐王老师的光。光是王府里支付的讲学费用,就足以让林清再在府里养上一个戏班子。
皇室之奢靡,可见一斑。
而隋瑛,一人自自在在,要钱没用,多余一份寄给广陵的姨娘,养一众侍卫,再有的话就接济些许穷人去了。他守着他的穷院子,日子过得也舒坦,但唯独把厢房装扮得颇具格调,舒适华丽,尤其是床榻,床纱薄而透明,通风透气,被褥采用江南产的极好蚕丝,绣着两只翩飞仙鹤。不为别的,就为偶尔在这里下榻的人。
自己受苦可以,可不能让晚儿跟着受苦。
只是对于林清来说,日子安稳也不安稳。
当他身边有隋瑛时,倪允斟是断不会现身,而当他独自一人时,这人不是从窗户里跳进来,就是兀地出现在他的马车里。
“又不是个千户,好歹也是镇抚使,择之总是独来独往的?”林清打趣他。
“不。”倪允斟摇头,“见你总归是要独自来的。”
只是每回倪允斟来,都要让他手腕子遭一回罪。林清不想让隋瑛担心,后来就捂了手腕,说什么都不给倪允斟碰。这倪允斟也不知晓能不能碰别的地方,便死心眼地要抓他手腕,有一回在熏风阁的雅间里,他抓他躲,不觉间就气喘吁吁,忿忿将人压了身下。
当倪允斟衣衫凌乱,匍匐在自己身上时,林清才觉得玩过火了,他把他推了出去,搂紧自己的衣衫,方才还笑得潋滟的脸色瞬间变得肃凛。
倪允斟见他这副神态,冷笑一声,讥讽道:“你分明心里只有一人,却甘心与我在这里打打闹闹,弄些说不清的情愫来。有所求,却不言语,只等着我来说。林清,你太高傲了。”
林清抬眼,也不服输:“既是如此,择之做自己的选择就好。”
“哼,你拿什么来交换?锦衣卫只效忠皇帝一人。”倪允斟冷眸斜睨,端了茶水一饮而下。
“你有心事,那是你自己的事,锦衣卫也是人,他们都忘了,但你没忘。”林清谛视着倪允斟,音色娓娓。却只见倪允斟冷冰冰地转过身,朝自己靠近来。
“好一招攻心计,私底下查过我了?呵呵,是,我没忘,但我也有自己的法子,为何要与你合作?”他轻轻将林清推倒,让其躺在熏风阁精美的刺绣软垫上,撑在上方,“你既给不了我权,也给不了我钱,更给不了我情……”
一边说,倪允斟抬起手,用手指骨节轻轻滑在林清脸上,“你知道自己美,也知道美是武器,你瞧见我对你有意,所以你引诱我,然则你心里全是他人不说,连身子自都不肯委……”
倪允斟恶劣地笑了笑,戳了戳林清胸口:“你让我睡一回。”
林清勉强压住颤栗,凝视倪允斟的黑眸,笑容不改:“没有意义,择之,你要的不是我的身子,你只是生气我戏弄你罢了。”
倪允斟剑眉一挑,“你倒是很懂我?”
“现在不懂,以后相处多了,不就懂了?”林清蹙眉,他感觉什么坚硬东西抵在自己胯|骨上,让他吃痛。
瞧见他神色不对,倪允斟坏笑:“怕了?”
说罢他又动作两下,那物撞得直响,叫林清痛得哼出声来。
“你……”
“呵呵。”倪允斟起身,“是绣春刀,见善,这刀柄由玄铁铸成,历经九九八十一道淬火,我的可没这么硬,那是让人舒服的,你试一回就知道了。”
林清脸色绯红,却道:“择之,就算不考虑个人恩怨,这天下苍生,你难道看不出来谁更适合坐上那位置吗?”
“天下苍生?可没人教过锦衣卫‘天下苍生’是怎么回事!锦衣卫眼里、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圣上!”
“好。”林清点头,“那你松开我。”
“不松。”
“你不放开我,我叫人了。”
“你且叫,我且等着,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便杀一双。”
见倪允斟眼透狠戾,不像是说笑,林清也不再伪装,现出森然哂笑,冷道:“那你最好就在这里办了我。”
说完,他拉着倪允斟往下一带,倪允斟不设防,整个人就摔在他身上,只听林清连连咳嗽,倪允斟慌乱起身。
“压到你了?”别的不知晓,自从林清入了他眼后他就知这人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地请郎中。自己一身腱子肉,还真怕把这副身子骨给压散架了。
林清喘气道:“既然你无意与我同行,不如就此作罢。我戏弄了你,是我不对,但倪大人芝兰玉树,翩翩公子,何愁没有男子女子相悦?若是对见善有怨,想要什么在这里取了便是,只是从今以后,你我陌路,再无任何交集。”
“你!你何必把话说这么绝……”倪允斟软下神色,“逗一逗你,不取你什么的……松了你便是…… ”
他把林清拉起来,还贴心地为他捋了捋头发,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也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我看不透你,也从不给人任何承诺。”
“我不要你的承诺。”
“那要什么?”
“行动。”林清望向他,“我只看行动。”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莫看今朝独专宠,他日圣恩……
秋雨连绵, 落叶纷飞,皇宫里迎来大喜的日子。司南公主出嫁,忙坏了礼部上下官员。婚宴隆重, 奢华非凡,端妃牵着女儿的手是哭了笑笑了哭,好在有奚今这位侄女在一旁细细安慰, 司南公主则眸中噙泪,最终舍了母亲双手,与夫君同去。庆元帝则是看着人群中喜气洋洋的驸马,若有所思。
算不得良人,却是用臣。
对于驸马来说, 这一点已经足够。比起公主出嫁,他更在意这多月未曾修葺好的观月阁。
宫中观月阁废弃已久,此前因为怜妃流产一事,庆元帝心中有愧, 却难以言说,遂为博美人一笑,便说那顺宁轩位置偏僻, 风水欠佳,而据钦天监的人观测, 观月阁却是风水宝地,修缮翻新赠予怜妃,定能保她生养众多。
前几天工部来人说, 说是观月阁已经可以住人了。庆元帝这几天便思量着, 要让怜妃将寝殿搬到那边去。
怜妃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这是求之不得的圣宠。某一夜,秋风清, 秋月明,皎皎光华落于美人肩头,叫庆元帝是看醉了,痴了,搂了那娇软身子,缠绵于榻。
服了太医特制的药后,他仿佛回到年轻时刻,觉得那身子孔武有力,满是激情。怜妃在他怀里如同一只怯怯的猫儿,嘤咛地喊叫着,嗓音泠泠,带着些许哭声,他喜欢听她这样的哭声。
粉融香汗流山枕,情正浓时,只听得咔嚓一声,异变突起,庆元帝便抱着怜妃从榻上整个儿地摔落于地,这一摔,他下意识地搂住了美人儿,却在地上狠狠磕了肩胛骨,顿时哎哟两声。
“陛下!”怜妃立刻起身,披上轻衫,回首便见那卧榻已是断了两腿,半边侧斜。
“来人呐!快来人呐!”
她心知皇帝这把老骨头可不经摔。
这一宫闱秘事令庆元帝暴怒。翌日一早,太医前脚刚走,郦径遥便跪在玉峦殿外。
“谁负责这观月阁的修葺的?”姚然一袭直襟对领长袍,拂尘搭在臂膀,幽幽站在站在外边,说庆元帝受伤,此刻谁也不见。
“岑长青。”郦径遥说,“是岑长青负责修缮观月阁。”
“岑长青?”姚然声音尖而细,似在思索。
“郦大人,可别跪着了,圣上今日谁都不见。”
“臣有罪,还请圣上责罚。”郦径遥痛心疾首。
“有罪无罪,都轮不到您郦大人跪在此处呀。”姚然对待阁臣十分客气,走下台阶,扶起了郦径遥,“您掌管工部,却也不能事必躬亲,事无巨细,就叫那岑长青负荆请罪,让圣上消消气罢。”
“姚公公,下官真不知如何感谢您。”郦径遥感动地朝姚然拱手。
“哪里的话。都是为了圣上。”姚然笑得慈眉善目,面面团团,借着天光,郦径遥瞧见这太监脸上皮肤细嫩,皱纹不过三两,心里不禁感叹这些阉人还真是驻颜有术,分明年纪比自己都大。
郦径遥走了,岑长青闻言后从衙门里赶来,跪在了玉峦殿外边,这一跪,就是一天一夜,没有一人招呼他。
“臣……臣一定是遭人构陷,观月阁的木料,臣都亲自检视了,绝没有突然而然就断了的道……”
雨势渐大,岑长青浑身湿透,却依旧不住磕头,到了夜半,他的哀求和辩诉渐渐无力起来,有几名宫内当差的小火者见这四品官员落难如此,都脸现悲哀,无奈摇头。翌日清晨,一些太监和宫女见他还跪在雨中,联想到前日夜里发生在观月阁的那事,便扎堆儿地说起闲话来。其中几名太监和金瓜交好,见他出示了乌木牌进宫去尚衣监检查岐王加冠礼的礼服,便拉了他跟他说起这趣事。
“说是床塌了哩!”小太监满脸麻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滚滚滚,你不要命啦,你不要我还要!”金瓜驱散那些说闲话的人,却在听见岑长青的名字时顿住了脚步。
“你说谁?”
“岑长青,工部的。”
“真熟。”金瓜心忖道,“好似在哪里听说过。”
他踱步去了尚衣监,看到宫人们对这礼服似乎并不上心,便生气起来,胡乱指挥一通,一会说是这里的刺绣错了,那里的对襟长度不对,给足了下马威才离开。
方才走了几步,路过玉峦殿,瞧见了那跪在雨中之人。他摇了摇头,心道这人可真倒霉,可还没走几步,他顿时脚步一滞。
“岑长青?是给陆大人送礼的那个岑长青么?”他想起那段时日林清在府邸里总是和萧慎提起这个人,且这人还有好几次登门拜访来找林清都被拒之门外。他一拍脑袋,说:“就是他!”
金瓜眼珠子一转,心想据林清所说,这人是个老实巴交的,还算是陆渊半个学生,那事肯定是被人摆了一道。如今自家主子起势正猛,正是需要人手时刻,把他拉入麾下,岂不美哉?
他嘿嘿一笑,心道自己真是聪明,出了宫便洋洋得意地朝林府走去。
可走到半路,他恍然顿足,“瞧我这个笨蛋,这事拉林尚书进来多不好,万一惹出麻烦不就糟了!”
说罢,他笑嘻嘻地改道,命马车朝隋府方向驶去。
不过一个时辰,岑长青的头上便现出一把油纸伞。
回首,他苍白的嘴唇哆嗦几下,红肿双眼再次泛泪。
“隋大人…… ”
隋瑛望向他,朝他伸出手,“起来吧,再大的罪,跪了这么久,也足够了。”
——
“若是来求情的,就不必了,圣上不见,也不听。”站在寝殿外,姚然对隋瑛说道。
隋瑛摇了摇头,笑道:“我已经叫他走了。”
“你……隋大人怎么可以擅自作主?这圣上都还没有发话呢!”姚然面露不悦。
“我预备革了他的职,现在就是来向圣上通报的。”
姚然冷笑着甩了甩拂尘,阴阳怪气地道:“隋大人,听老奴一句劝,莫看今朝独专宠,他日圣恩未可知啊。”
“恩宠自有时,我心忠如一。还请姚公公进去通报一声,说是隋瑛求见。”
姚然轻哼一声,转身进了殿门。少焉,隋瑛便站在了殿中。
庆元帝身披鹤氅,对着眼前棋盘凝眉思索。隋瑛行礼后定定伫立,眼眸含笑,也不打扰。直到庆元帝缓缓落下一子。
“说罢。”庆元帝依旧看着棋盘,“怎么求情?”
“不求,臣已经革了他的职。”
“好大的魄力,堂堂四品,说革就革?”庆元帝斜睨隋瑛一眼。
隋瑛道:“臣的魄力,是陛下赐予,是陛下给了臣权力,也是陛下叫臣做了这吏部的尚书。”
“哼,说完了?”
“臣没有说完。”隋瑛顿了顿,继续道:“臣心知圣上龙体欠安,也是心情不佳,但有些话,臣郁结心胸多时,纵使冒着惹怒龙颜,也不得不表。”
“还没开始,就说会惹朕不悦,既是惹朕不悦,又何必要说?隋瑛,想学你老师,你还稚嫩了些。”庆元帝冷笑一声,大袖一挥,端起茶盏送近嘴边。
“臣的确稚嫩,可无雄鹰非雏鸟长成也。老师多年来伴君左右,建言献策,多次惹陛下不快,却还是在陛下心中留了份量。臣不求这份量,但求臣之言,入君心。”
“好一个入君心,你无非是想拿朕修缮观月阁说事。隋瑛啊,你可知,朕也有难处。”
隋瑛垂眉,微笑不变,却声色愈发坚定、柔和,“臣当然知,陆师多次说,当体谅君父。我等做臣子的,有了难处,还能找君父。君父为一国之君,日万机,纵使有天大的难处,都得扛在一人肩头。可陛下,如今那买战马、修水坝的钱国库都拿不出来,如今发放给官员的俸禄也是寅吃卯粮,今年一过,隋瑛不知,来年还能有什么可吃?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陛下,隋瑛斗胆,跪求陛下多为将来打算!”
“将来?隋瑛,你的意思是,朕今日修了这观月阁,我大宁朝就亡了?”庆元帝面沉如水,音冷如冰。龙颜震怒,莫过如此。
“隋瑛断非此意,请陛下明鉴!”隋瑛当即下跪,以额触地。
时间仿佛凝滞,一滴冷汗划过隋瑛额头,滴落在地。
“哈哈!”庆元帝大笑出声,起身挥袖,负手而立,狞笑道:“你看,我就说你不如你老师,你老师就会说,‘然,大宁朝就要亡了。’你看你,隋瑛啊隋瑛,尚是畏惧,尚是舍不得这条命么?”
“没错,隋瑛舍不得这条命,因为只有活着,隋瑛才能为国为民,死了,可就没用了!”
“有用,有用!你有一身的风骨,跟你老师一样,死了,风骨犹存,你已是而立之年,未曾娶妻生子,还是早日寻一个学生罢,别叫你们这风骨绝了代!”
庆元帝语气里满是讥讽,却给足了台阶,他拂袖而去,独留隋瑛跪地。片时,姚然来到了他身边,低声道:“圣上叫您早些回去,隋大人。”
隋瑛起身,跪皱的官服,朝姚然拱手:“多谢姚公公。”
“想学陆渊,早些在家里买口棺材。”姚然捋着拂尘,不无讽刺。
“不必,”隋瑛却笑了,笑得欢畅,“隋瑛还没准备去死,圣上英明,也不会让隋瑛死。”
“哟嚯,还真以为恩宠长存呐。”
“非也,乃明君长存。”
说罢,隋瑛扬长而去。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这其中重量,让他难以承受……
雨势渐停, 隋府院内那棵老槐树叶片晶亮,淅淅沥沥地滴着水。院内青石地砖上积水各处,如散落之镜, 倒映雨后天空。空气里漂浮桂花香气,几只麻雀在房檐上戏水,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秋高气爽, 雨后一片清明。
隋瑛刚入府门,就听管家说林尚书到了,现下正在偏厅里喝茶。隋瑛未来得及换下官服,就来到偏厅寻林清。
“雨天路滑,天气又凉, 不在府上歇着,出门做甚?午后我自然去找你。”隋瑛笑着,取下乌纱帽放在桌上,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他嘴里如此说, 面色却掩不住欢喜。
“可是回来了。”林清起身,大袖里伸出玉髓似的双手,走上前去抱了隋瑛, “叫我担忧好一阵。”
“是我不对,你已经知道了?”
“金瓜公公找完了你, 便去寻我了。”
“嗯,是个伶俐的。”隋瑛点头,“年纪虽小, 心思倒是缜密。”
“都是内书堂出来的, 自小也是熟读经书,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你我在他们那些人面前, 不过尔尔。”
“小聪明倒是足够,若是以后想做秉笔和掌印,还需有大智慧。”隋瑛搂了林清的腰,在他额头上吻了吻,“我的晚儿才是绝世无双,聪慧兼备。”
“你再夸我,倒是在责备我妄自菲薄了。”
“难道不是?”
林清笑了,双眸雪亮,道:“哥哥可得打住,我来是问你情况的,岑长青如何?”
隋瑛喝了一口茶,“我叫他回去了。”
“怎么一个回去法儿?”
隋瑛抬眼,淡道:“我革了他的职。”
林清神色有片刻凝滞,但很快散开,“哦,这我倒是不知了。四品的官员,哥哥说革就革?”
“非也,这是妄举,于我而言都是下不为例。但这一次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一是为了平圣怒,救他命,二则是,这岑长青,心思过于简单,人都说我隋在山是个直心肠的,但我也不至愚鲁于此,三番两次被人摆道。官场于他,实是不合适。莫说害己,还会害人。与其如此,还不如趁此机会,辞官还乡。”
隋瑛边说,手里便顺了桌上一枚黄澄澄的橘子,在手里细细剥着。
林清却沉吟不语,少顷,他眼底寒光一闪,沉声道:“我不做如是观。”
“哦?”隋瑛有了兴致,林清很少跟他唱反调,他认真问:“晚儿如何想?”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玩法,笨人有笨人的应对。这岑长青是个笨人,却也是个直人。这种人,给他护好了,能做的事很多。哥哥革了他的职,是保了他名,却叫他这个忠君爱国的,虽有满腔热血却铩羽而归,这叫他还乡后如何做人?怕是心气一高,郁郁终生。”
林清看了一眼隋瑛,见他面色无异,便继续道:“要我说,把他放进都察院,却是极好的。”
一道光芒极速从隋瑛眼底掠过,然而他面色不变,橘子在他手里整个儿地剥了出来,果肉晶莹,他掰下一瓣喂进林清嘴里,漫不经心地问:“都察院?”
“给他弄个监察御史的职分,低了几个品级,也算是惩罚。”橘汁四溢,林清好似声音都是甜的。
隋瑛勾起唇角,“晚儿说得在,只是这监察御史可不好当,如此直率之人,怕是直言直语招来祸患。”
“可是哥哥都不怕。”林清拿了手帕擦拭嘴角。
隋瑛轻挑眉梢,道:“我隋在山不才,但比起他,还算是有个算盘脑袋。”
林清听闻此言蹙起双眉,声音已是高了几度,“哥哥何必体谅那岑长青至此?且不说官场也是混了好几年,那圣贤书他也是读了,难道都烂在他肠子里了?!”
见林清面色不悦,隋瑛连忙拉了他手,:“别生气,我做什么体谅他。我只是……罢了,午后我便去寻他,我已经革了他的职,愿不愿意回来做官,还得看他的意愿。”
“他要不愿意回来,行忠义之举,你算是白护他了!”
“好,好,别生气。”隋瑛攫住林清的双肩,叫他面向自己。这人有主见的很,非他可以招架。可他就喜欢他这样,联想别处,隋瑛又是莞尔,刮了林清鼻梁,说:“可是吃醋了?我还是头一回瞧见你吃醋。”
林清冷笑一声,“吃那岑长青的醋?我还不至于。”
“那吃过谁的醋?”隋瑛追问。
林清扬了头颅,望向一边:“谁的也不吃。”
“当真?”
林清想到那日在军营里,自己瞧见这人抱着宋知止时的心境,便点头道:“当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哥哥若是想要晚儿吃醋,怕不是自己要喝上一缸子醋先。”
见林清傲娇如此,隋瑛也是不禁一愣,“我不允许!”
“怎么个不允许法儿?”
隋瑛眼睛微眯,隐渗寒光,音色冷了几度,“别欺负哥哥心善。”
“哦?若是欺负了又如何?”
话语刚落,膝弯便被人一抄,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落于厢房床榻。
“你…… ”
余音未落,吻便堵上。午光正浓,暖帐飘香,朱红官服层叠堆落于地,黑发缭绕缠于彼身。
欲拒还迎,痴痴迷迷。
欲意浓了天际。
——
午后,林清尚在酣睡,未从疲累中醒来,隋瑛起身,看他好似团水般化在床榻间,便小心翼翼为他掖好软被,嘱咐下人好生照看着,便穿戴好起轿去了岑府。
话说这岑长青回到府邸后,已是万念俱灰,大有一根白绫吊死之意。呆坐厅堂,他也不顾自己官服湿透,失魂落魄地望在一处,动也不动。
府内下人们见他面色发白,嘴唇青紫,想问又不敢,只能怯怯地候在别处。发妻夏氏在一旁抹泪,思量多时,最终上了前,安抚道:“老爷,咱们……咱们回乡罢。”
岑长青双眼艰难移动,愣愣看向发妻,“回乡……呵呵,回乡……奸人害我,我心不甘……”
说罢,已是热泪两行。
发妻夏氏却抚其手背,动情道:“天下何处不能安生?回乡寻一私塾,教书育人,不比这诡谲官场好?”
岑长青还未及回答,就听外边传来朗清声音。
“夫人此言说得甚好,天下之大,岂有不容君子之存?入朝堂运筹帷幄,归山林赋诗闲情,不论高低,只凭心意。”隋瑛负手而立,天光淹没其面容,叫岑长青看不清晰,“岑大人,告诉我,你心意如何?”
岑长青哑然,片时便从椅上缓缓滑落,跪于地,泣道:“岑某不才,却一心为国为民,只求为君所用,为国所驱……”
“纵使前方千难万险,稍有不慎,死无葬身之地?”
“然,纵使前方刀山火海,岑某也在所不惜。”
隋瑛步入中堂,躬身扶起岑长青,岑长青虽泪流满面,却也目光灼灼,若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隋瑛的衣袖,颤声道:“隋大人,再给下官一个机会罢。”
“岑大人,快快请起。”隋瑛扶了他起身,他头发早已半干未干,贴在额头上,官服凌乱,雨渍纵横,看起来好不狼狈。发妻夏氏连忙拿了手帕,递给岑长青叫他揩脸,也招呼下人给隋瑛沏茶。
隋瑛也不打算隐瞒,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来意。
他诚恳道,自己并不认为岑长青适合继续在官途上深造,但林尚书却认为,岑大人刚正不阿,黜邪崇正,乃铮铮铁骨之才,纵使官场险恶,也未尝不能凭借一身傲骨闯出个名堂来。若是岑长青愿意,自己便去内阁拟票,奏请圣上将其调往都察院任都察院监察御史一职。
岑长青哑然片刻,反应过来当即感激涕零,对隋瑛跪了又跪:“下官愿意!下官感激不尽!”
隋瑛却连忙解释:“这其中更多的是林尚书的意思,你应该感谢他。”
可岑长青激动时刻哪里还想得起来别人,连连磕头,不住道:“进了都察院,长青一定会恪尽职守,尽忠尽责,不负隋大人的一片苦心!”
隋瑛无奈摇头,好生安抚一般,说明日一早就将此事提进内阁,便离了岑府,回去寻林清了。
他分明做的是扶危救困之举,却向来不喜如此感恩戴德。
这其中重量,让他难以承受。
而在另一边,隋府厢房,林清睁开惺忪睡眼,发现屋内昏暗静谧,细尘浮游。外边天光融金,树影婆娑。夕色蔓延,透过楠木窗棂照进,些缕落在白纱床帐上,也在他眼睫毛上镀上密密的一层金。
他撑起身子,浑身酸软,暗骂了两句隋瑛,便张口叫了两声韩枫。
“林大人。”韩枫在屏风后应了一身,躬身前来,手里捧着茶盏。
林清结果茶盏小抿一口,问:“他呢?”
“主子去岑大人府上了。”
“哦?什么时候去的?”
“未时就去了。”说罢,韩枫看了看外边,道:“此际该是要回来了。”
“嗯……”
林清挥了挥手,韩枫退下,再度躺回柔软床褥中,他阖上双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几日后, 秋色渐浓,气温抖降,才十一月, 寒风就袭来顺天城。暖帐内,林清披着鹤氅,阅读萧慎从江南寄来的信。信中提及, 虽困难重重,但第一批银子已经快收上来了,届时通过运河,由专人押送进京。
“好,真好……”林清面露喜色, 心想这回岐王真是立了个大功,收好信后,他转身问拨弄炭火的王朗,“徐无眠那边可有消息?”
“没有, 许是东洲下了大雪,官道封了,信还没送出来罢。”
“嗯。”林清皱眉点头, 目光落在平静池水上。水面朦胧,竹林寒寂。一阵风吹拂, 林清咳嗽两声,王朗在一旁道:“主子还是回房歇息罢。”
林清摇了摇头,屋内暖和却闷, 时常叫他睡意昏沉, 无法专注思考。是以他才叫下人们把这炭火端进问竹亭内,四周拉上帘幕稍许挡风,他便坐在常坐的太师椅上, 凝望湖水与竹林,一边喝茶,一边静静思索。
办好这桩事,岐王地位愈增,钱也收到了位,只看东洲那边情况如何了。
“夜钦啊夜钦。”想到这里,他喃喃念着徐无眠。忽然间,就听亭外传来一道低沉却磁性十足的声音。
“这是念的第几个?”竹林深处,缓缓走出倪允斟身影。只见他一袭黑底鎏金,环佩束腰,负手而立,站在池对面含笑谛视林清。
林清勾起唇角,“放着大门不进,择之倒是另辟蹊径。”
“那是,飞檐走壁是锦衣卫的基本功。见善晚上可得锁好了门。”倪允斟口里不无威胁。
“只怕是择之破了门,瞧见的可不止我一人。”
话语刚落,就见倪允斟飞身而起,竟如蜻蜓点水般在湖面点了三两下,便端正落于亭内,站在林清面前。
俯身,倪允斟捏了林清下巴摇了摇,“还真是嘴上不饶人。”
“说罢,来做什么?”林清挣脱了他手,道:“府内都是人,不比熏风阁。”
“哦?怕人见了告状?”倪允斟眨了眨眼。
“是啊,怕告状,你不怕?”
“我怕隋大人做什么?应当你们怕我。”
“他如今可是圣上眼前的红人。”林清道。
倪允斟哂笑,“还真怕我不懂了?见善,这恩宠从来都不是长久的。喜欢和不喜欢,莫说长与短,还有个真与假,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跟我装?”
“真假与否,喜欢与否,都不能改变既定事实。圣上此际需要他,这就是恩宠所在。”
“呵呵。”倪允斟坐下,端起林清的茶盏一饮而尽,冷峻的脸上破开一道暖色,“你倒是个实在人,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可是你这样,可是要叫你隋瑛哥哥伤心咯。”
林清蹙眉,“此话怎讲?”
“倒真以为我不知,岑长青那事是你做的?”
咣当一声,林清手中茶杯落地,他心底一沉,抿了嘴,神色冰冷道:“你什么意思?”
倪允斟微微侧头,露出毫无攻击性的微笑,道:“字面上的意思……见善啊,猜猜我现在为何要来见你?”
林清凝眉不语,倪允斟便凑上前来,戳了戳自己脸颊。
“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林清百般纠结,手捏成拳,最终将嘴唇在倪允斟脸上轻轻掠过了一下。
“好快!”倪允斟揉了揉脸颊,“小气得很!”
“你快说!”林清已是面色冰冷,眼底竟露出些许寒意,叫倪允斟一时都看愣了眼。
“不错,见善还有这副模样,择之今日倒也是见识了,当真是能屈能伸……”他瞥了一眼林清,见此人已经在爆发边缘,也许下一刻真的要和他决裂或者使出什么手段来,便赶忙道:“你不是说只看行动么?一会儿有人就要来你府上了,别担心,他不知道我和你的交情。但我可得提醒你,这个人,是靠不住的。”
“你如何知道?”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知道那观月阁之事是出自你的手笔?”倪允斟挑眉,笑意盈盈,见林清已久垂眉不语,便再点了点自己另一边脸颊,“不说话也行,给个表示?”
林清倏尔抬眼,弯起手指,用力地弹了一下倪允斟脑门。
倪允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清,“见善认真的?”
林清白了他一眼,抿了抿嘴,最终嗤地笑出声来。倪允斟冷哼一声,趁林清不注意,挥手上前,霎时就将那泠泠手腕握了手里。
他一用力,林清就拧起眉头,嘶了一声。
“你弄痛我了。”林清用另一手去掰他,可他哪里掰得动。手腕子被人攥在手里,叫他前也不得后也不得。
“见善,你听好了。用人是门手艺,在我看来,你的手艺挺高,却算不得炉火纯青。知道这人我用了多少钱就让他说实话了么?”倪允斟认真地凝视林清,林清也不再动作,定定地望向他。
“一分钱未用,我站在他面前,他就吓得和盘托出了。”
林清眼底掠过一抹杀意,被倪允斟敏锐地捕捉,“好,有此决断就好!证明我倪择之不算是看错人。”
说完,倪允斟飞快地凑上前去,在林清脸上落上一吻。林清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一个蹬腿,跳上亭台栏杆,如来时般飞跃池面,落于竹林边缘。
回首,他朝林清微微一笑,便隐匿林中,消失不见。
——
未时时分,倪允斟口中之人终于到来。
钦天监五官灵台朗游所思在王朗的带领下沿着长廊朝问竹亭走来,站在庭外,他恭恭敬敬地向林清鞠躬,然后被引入亭中,坐在了林清对面。
游所思年逾四十,在钦天监供事二十余年,却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小官。这人虽精通天象,宫中俸禄不菲,却沉迷风花雪月、掷骰搏戏,可他哪有那个头脑,不过几月便输得个叮当响,对妻儿都是不管不顾。
若非林清给他还上前轮债务,怕是要债主堵门,进出不得。
见游所思鬼迷日眼的,林清微微一笑,扔给他一个钱袋子。
游所思点头哈腰,收了钱袋子,揣进大袖里,两只小眼睛笑成缝,连连拱手道:“林尚书好手段,下官佩服,佩服。”
林清挑眉,“什么手段不手段的,大势所趋。”
“我夜间观测天象,见紫薇星落于顺天城西,那可是岐王府方向,林尚书所谋,定是马到成功。”
“借您吉言,只是这话,在我面前说得,于他人面前可是说不得。”
“那是当然,下官有这等觉悟。”
“哦?”林清饶有意味抬眼,“那真是再好不过。”
说罢,林清挥了挥手,王朗便带着这游所思走了。这人每月总有几回上门来讨银子,林清权当养只狗儿。可当狗就得听话,不听话的狗,留着百害而无一用。
见游所思出了后门就直奔帘子胡同方向,王朗不屑地嗤了一声。
不过片时,来周便来了问竹亭,站在了林清面前。只见他一袭束腰黑衣,腰跨长剑,额前碎发飞扬。
“大人。”来周恭敬行礼。
“最近可有勤快练武?”
来周憨厚一笑,道:“勤快不勤快,刀口子都是刃的。”
林清弯起眼眸,朝王朗看了一眼,打趣道:“咱们的来周也是开窍了。”
王朗嘿嘿一笑,捏了捏来周的臂膀,“脑子灵光,身上也是硬邦邦的哩。”
“那是!”来周笑得灿烂,“这样才能为主子所用嘛!”
“来周,这事定要办妥帖了,知道吗?”林清拢了拢鹤氅,眼底凛冽。
“来周定不负使命!”说罢,来周朝林清躬身,走出了问竹亭。王朗瞧见人走后,便上前来为林清收检茶具。
“主子,天色暗了,回屋子罢,隋大人不是晚上还要来瞧您吗?”
林清轻轻“嗯”了一声,又看了王朗,道:“你说,他若是知晓了,真的会生气?”
王朗动作一滞,回答说:“主子,小的是个笨人,但小的还是知晓的,隋大人光明磊落,心底敞亮,有些事还是别让他知晓为好。”
林清点头,却见王朗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罢,如今你也是知事了。”
王朗脸色微红,望了林清,竟拧起眉头来,“小的只是不知,拉拢那岑长青,要他为我所用,又何必拐这么大一个弯?您又怎可知,那金瓜公公定是会先去寻隋大人,而不是您?”
“金瓜是个聪慧人,知晓我是岐王老师,但有风险之事,定不会让我打头阵。此外——”林清舒展五指,看着自己的指尖,淡道:“岑长青这种人,头脑简单,性情刚硬,若非将其逼到绝处再施以援手,他断不会心服口服地追随。就报恩这个,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做的。”
“既然如此,何必让他去追随隋大人,何不……何不追随您呢?”王朗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服气。
“我吗?”林清萧瑟地笑了,“我…… ”
他没有回答了,因为他知道,他这种人,有那样一个身世,只适合走在暗处,在黑夜里摸索前行。不过,他抬头,天际斜云层层,明净柔和,恰如那人眼眸。
能让心上人走在明处,于他而言,已经足矣。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我不变,他亦不变,君子……
雪落江南, 青山朦胧,绿水依稀。沿官道至广陵府,皆是路途雪积, 青砖白瓦掩映雪中,美不胜收,然而马车中, 宋知止和萧慎却无心欣赏这独一份的美景。
第一份银子是收上来了,却是他们和杭州府地方官和一些大地主角逐数月的结果,想要弥补国库亏空,让东州买马事宜得到着落,这批银子定是不够的。
想到第二批银子要在富庶的广陵弄到手, 两人皆是有苦难言,因为广陵盐商众多,上下抱团,牢不可破, 且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光靠盐运衙门收的那些盐课定是不够, 最主要的还是打着朔西战乱的旗号,叫盐商主动报效捐输。可那盐商以及官员们皆是老奸巨猾之辈, 想从他们手上捞点好处,可谓难如登天。
过往依照二人招数,就是宋知止打头阵, 一旦被攻破, 萧慎便顶着岐王的名头上,若是还是不行,便依次搬出林清、程菽、隋瑛来。
出人意料, 在广陵,隋瑛的名头尤其不好使。一提起隋在山,众官员都是啧啧不停,面露嗤色。后两人才知,隋瑛作为广陵府人,在京上得势,却半分不为家乡牟利。众多地方官员打着同乡的旗号去拜访,去笼络,却被阻挡在外,吃一鼻子灰。
渐渐下来,人都说这隋瑛无情无义,广陵府有他不如没他。
这一回,萧慎倒是没听到人说过林清坏话,且他收到了林清回信,说年前一定要完成任务回京,给他行加冠礼。想到老师,萧慎心底欢喜,连这种得罪人的苦活儿也干得起劲。只是几个月下来,无人敢对王爷出手,倒是宋知止被众官员围剿得都消瘦了好几斤。
就在两人忙得焦头烂额之际,顺天城,程菽也同样苦恼万分,被缠得脱不了身。
话说这宋知止离京前,得知自家妹子拜了自己老师为老师,心中纵使有对程菽的万般歉疚,也不得不麻烦程菽多多照拂一下宋步冉。这女子生性顽劣,又胆大包天,独自一人在京,叫他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放不下心来。
程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只是说会排几个老妈子上门多去服侍她,至于她的行为,比如去妓院玩闹等,也会被他明令禁止。
宋知止千恩万谢,心知能拜程菽为老师,定是宋步冉死磨硬泡耍手段的结果。他无从报答,只有尽心尽责地完成收税任务。程菽叫他宽心,有他在,他妹子在京中出不了什么事。
于是三天两头,除却在忠王府的学堂上,程菽会上门看一看那宋步冉在做什么。一次被他在戏院里抓到了,跪了半晌;一次又被他发现这人男扮女装混进了自己府内,被好一通教训;还有一次,程菽彻底恼了,一陌生公子打着跟她论道的旗号把她骗回了府,差点把她一闺中女子摁在了床上,千钧一发之际程菽赶到。
这回,绕是程菽那永远气定神闲的好脾气也忍不了了。他命令宋步冉不准再穿男装,因为这扮相拙劣得很,一眼即可识破,反给人轻薄的借口。其次,再跟任何男人讲话、交往,必须先向他报备。若是她出了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个当老师的,无法跟她父母以及她兄长交代。
趁此机会,宋步冉笑嘻嘻地说,能不能住进程府里来。
程菽当即拒绝,并且派了足足五名侍卫成日跟着她,除却来忠王府听学,其余出行一概报备。
宋步冉只觉得自己要疯了。
一日,程府内,程菽正和隋瑛在湖对弈,商量着官员们来年的俸禄问题,就听见管家前来通报,说是宋家小姐求见。
“宋家小姐?宋步冉的那妹子?”隋瑛落下一子,随口一问。他是听说程菽最近收了个女学生,坊间多有传言,尽是说此举不合礼数。但好在程菽从不放在心上。
程菽点头,无奈笑道:“真是个伤脑筋的孩子,叫她进来罢。”
宋步冉梳着云髻,装饰着白羽,一袭鲜红石榴裙,披着雪白狐裘披风,打乌木长廊下风风火火地跑来,也不在意程菽这边有客人,径直就扑跪在了程菽脚下,把头搁在了他的膝上,眨巴着大眼睛,哭喊道:“老师,你放了我吧,给我自由吧,那些人跟着我,我快烦死了!”
“迟迟。”程菽尴尬地推了推她,“这成何体统,老师这里有客人,快见过隋大人。”
隋瑛浅浅地笑着,就见这打扮奇特的红衣少女眼泪汪汪、撅着嘴唇转过身来,敷衍地朝自己行礼,嘟囔道:“小女子宋步冉,字迟迟,见过隋大人。”
“好一个步冉却迟迟,就如你哥哥一般,知止却绵绵啊。”隋瑛打趣道。
宋步冉扬起下巴,哼了一声,“不要把我跟他像比较,我比他厉害!是不是,老师?”
程菽无奈,“你哥哥为国为民,在江南那边夙兴夜寐地做事,你却在京中享乐,当然不可比较。”
“老师!”宋步冉辩解道:“我也想做事!我有好多好多想法。”
“哦?比如说?”隋瑛接了话。
“比如说,你们常论河道失修,多处闹洪水,那何不在这冬天里就把河道修好?又比如,你们一会子说这人贪,那人懒,要我说,立个册子,分门别类地记录每个人每天都做了什么,一月考核一次,御史?呵呵,那些御史都是势利眼,只会捡软柿子弹劾,又或是拉帮结派,专对付一些好人……哼!依我之见,每个衙门、每个清吏司一年轮换一次,彼此竞争,互相监督,取优胜者用之,不合格者淘汰之!”
听此言语,隋瑛挑眉,面露惊讶,毫不掩饰欣赏之色。而程菽,方才还有捂住宋步冉的嘴不让其乱说的冲动,如今却笑得满是自豪。
这番话虽错漏颇多,但从一不满十七岁的少女口中说出来,别有一番意味。
“宋小姐还真是不输男子,郧霜兄,在山好不羡慕,桃李遍天下不说,还有绵绵、迟迟这等人才,可得好好栽培呀。”隋瑛感概道。
程菽莞尔,“又或是你忙得很,没时间,多少人想拜在你隋在山门下呢,你那相……”程菽顿了顿,没把“相好”两个字说出口,改口道:“你那同门,可是收了岐王,你就当真没有半分收学生的意思?”
一边说,程菽朝宋步冉挥了挥手,叫她去偏厅等。宋步冉还想再说什么,却怕让老师不快,转身走了。
“机缘,这事还得看机缘。”。
“不过,”程菽正了神色,看了一眼隋瑛,道:“林尚书倒是把岐王教的好,第一批银子已经在路上了,不过这两天就到了。这可是个辛苦活儿,岐王如此尽心尽力,真叫人刮目相看。”
“是老师教的好,也是自己有本事。”隋瑛看了一眼程菽,不无试探,“年纪虽轻,却有明君之相。”
出乎意料,程菽点了点头,道:“过往,倒是我们这些人眼拙了。这样看来,我们都不如林尚书啊,难怪在山倾心如此。此人胆识过人,智计如妖,在山,不瞒你说,若是独他一人,我到底是不放心,也不愿有任何瓜葛的。但因为你,你心底有他,便会为他立定道路,不至权欲熏心。古往今来,多少教训摆在眼前,听兄长一句,一定要让岐王光明正大地登基,第一步,先取代东宫之位!”
程菽难得把话说这么明白,隋瑛当即起身,拱手道:“在山谢郧霜兄,正如陆师嘱托一般,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岐王走在一条正道上!至于林见善……”
隋瑛笑了,少年人一般,“我不变,他亦不变,君子有誓,此生不改。”
——
帘子胡同,华灯初上,莺莺燕燕一片。游所思贼眉鼠眼地从一家点着彩灯笼的妓院里走出,还冲里面努了努嘴,低声叫里面的妙人儿等自己下回再来。一袭丝绢手帕飞出,游所思跟宝贝似的接了捧在怀里,嘴里哎哟哎哟个不停。
“美人儿,等我下回,下回给你带翡翠!”
说罢,他便将那手帕塞进怀里,醉醺醺地走在巷子中。如今他已经没钱雇车夫了,只能徒步走回去,这天寒地冻的,他吸了吸鼻子,想起方才怀中美人的娇香温暖,便也觉得值了。
出了帘子胡同,温度乍寒,风也猛烈起来,走在大路上,寒风吹得他脸瓜子疼。拢紧了唯一一身丝绸夹棉常服,他拐进一条小胡同,哆嗦着骂了几句鬼老天,他佝偻着身子,步履踉跄地朝前走。
穿过这条巷子,还得过一座桥,他暗暗骂道,应该好生找那林见善多讨些钱来,反正他已经将林清暗地里命人在观月阁做手脚的事儿透露给了北镇抚司,这人手是他游所思一手安排的,证据都牢牢攥在手里,不怕他不给。
若是不给,就把证据给了北镇抚司,彻底定下他的罪来。
“哎,人还是不能做亏心事儿呀。”临近小河,月光将青石地砖照得雪白,好似落了满地的霜,仰头,游所思突然顿了脚步,嘴里嘟囔道:“今夜居然是满月,赤星逆行,久留不去,环绕心宿……鬼老天,这是荧惑守心,大凶啊!”
说罢,游所思已是脸色煞白,忽然间一道人影飘飞而过,如鬼魅般。他吓得惊叫一声,双手直颤,一屁股跌坐在桥上。
“什么人!”
话语刚落,如芒在背,他怔怔回首,只见来人一袭黑衣,咔咔两声点在他胸前两个穴位上,顿时心脉封锁,嘶哑地便出不了声音。
“你……”游所思瞪大眼睛。
来周阴鸷一笑,抓了游所思臂膀,轻轻巧巧地就给扔到了河水里。
砰咚一声,水花四起,打散了河面月华,打破了深夜岑寂。
也不过一瞬息。
四周再度悄然。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足抵万千意难平
是日, 钦天监灵台郎游所思的尸体被河道衙门捞起,根据帘子胡同怡红院的老鸨、众姐儿以及客人们的证词,初步断定其死因为酒醉溺毙。
刑部和大寺的人方调查几天, 就被北镇抚司接手,说是钦天监灵台朗乃宫中要人,怕调查过程透露宫中秘辛。但北镇抚司事务繁多, 这桩案子没过几日就不了了之,以意外事件定性。
林清心底很清楚,一个从七品的死,在顺天城翻不了什么浪花。尽管在观月阁一事上钦天监和工部有交集,但此际困扰郦径遥的另有其事。
一船银子还好, 当第二船银子运送至京时,太子和郦径遥都是坐不住了。
郦径遥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信件,揉着精明穴,连叹息都叹不出来。今日早晨阁内会议, 程菽、隋瑛毫不掩饰喜色,当然,这是喜事一桩, 可郦径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思前想后,他捎了某封信去了张府。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张邈已经在阅读这封信了。
“他的意思是,我们继续纵容宋知止收税纳银,他便不干了?”张邈瞧着落款上的“杨齐泽”三字说, 神色玩味。
“依他的话, 这么多年,他想办法从盐商那里弄来的银子,一部分是交到了京里, 也就是上贡给了我们,一部分要去笼络下面的人,把该办的不该办的事儿都给办了,还有一部分,算是他的辛苦钱,如今他宋知止领着个王爷,要查盐商的税,还要他们纳银,且不说他的辛苦钱,说是以后没钱孝敬咱俩,有些事儿也办不成。”
“呵。”张邈将信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在手心,“他办不了,有的是人办,一个知府,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重。人巡抚都熬着呢,该给的钱就给,他却舍不得了?问问他,是那些盐商逼得他说这些话,还是他自己舍不得钱袋子?”
郦径遥冷笑,“打窝费不知赚了多少,怕是一点儿都不肯想着朝廷啊。阁老,这江南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将近二十年过去,圣上还是放心不下,难不成这广陵还真有权王遗党?不都是咱们放出的风声吗?”
张邈面色一凛,语气带上了斥责,“郦依,有些事可以弄清楚,有些事你还是稀里糊涂些比较好。”
“下官……下官只是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几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郦径遥脸色阵青阵白,他是赣州出来的,多年前对广陵权王谋反一事早有耳闻,也了解些许,可即使官至二品,入阁执政,庆元帝和张邈都对此事讳莫如深。
唯一的交代便是,广陵权王遗党,有就有,没有也得有。
郦径遥便认为,这是庆元帝拿来削藩的名头,这些年,他也算是在这件事不遗余力。
可如今,动了下面那些人的盘子,这些人便心生不满,叫嚣着不干了。不干就不干,这事若是透露出去,藩王怨艾四起,届时龙颜大怒,他郦依真是如张邈所说,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思来想去,他只能把这事挂在张邈头上,让他拿主意。
“阁老,您说,目前这个局面怎么办?我郦依也算是尽心尽力,可这事儿,我还真拿不定主意。”
张邈沉吟不语,片刻后,他将那封信扔进了炭火里,拢了拢官服领子,老神在在地道:“郦依,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当断则断,不断则乱,当局面对你有利,就强调稳定,当局面对你不利,就强调改变,当稳定和改变都解决不了问题,便把造成这局面之因,彻底斩断。明白吗?”
郦径遥微眯双眼,“您的意思是?”
张邈垂下双眼,不再应声。
一个时辰后,郦径遥方回府,就听人说太子招他进东宫。
“且罢,这事也得给殿下一个交代。”
于是连府门都没近,郦径遥便摆驾去了太子府。
太子面色很不好看,见郦径遥以来,脸上便更是不掩讥讽。
“连自己人都不救,怕是以后那些富贾官绅要另攀高枝儿了。”
郦径遥落座后,在炭火上烤了烤手,“殿下这话说得有,人总是这山望的那山高,可如今,这大宁朝,还有那几座山,比得您高,比得阁老高?”
太子冷哼一生,起身负手踱步在厅堂,“郦大人约莫是望了,小山也会长,如今这程陨霜似是换了方向,见着二弟烂泥扶不上墙,便转头去了三弟那边。郦大人,一个林见善不足为惧,一个隋在山让你们伤脑筋,再加一个程陨霜,呵,这山听着就吓人!”
郦径遥也站起身,“那又如何?东宫一人,半边天下,无平川,便无山峦。咱们这些山啊,可都是长在大宁朝的地基上。”
顿了顿,郦径遥说:“如今也到了该下决断时刻。奈何不了程陨霜,折了他利剑便是!”
太子眼睛遽而睁大,“您的意思是?”
郦径遥眼底寒光毕射,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太子扬起嘴角,“就等着您这句话呢。”
——
日暮时分,铁灰色的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马车在泥泞道路上留下道道车辙印,纵横交错,如同芸芸众生那纷繁不堪的命运。
隋瑛从吏部衙门出来后,马车便径直驶向林府。林府内寂静一片,雪落于竹林中,压弯了竹枝。长廊下漂浮静谧熏香气息,下人们个个鸦雀无声,独自忙活着。见隋瑛到来,便解释道,今日大人独自在竹林后的书房里,半步未出,一人不见。
隋瑛点头,说,我去寻他。
下人想拦,却又觉得,隋大人终究是不一样的,纵使谁也不见,唯独也是会见他的。
隋瑛推开书房沉重的木门,暖意夹杂烟熏火燎之味迎面扑来。他连忙走进,关了门,阻挡风雪进入。
“晚儿。”
他唤了一声,无人应答,屋内烟气缭绕,他呛得咳嗽几声。用手挥了挥眼前烟雾,他穿过屏风朝书房深处走去。
掌灯不过一两盏,阴暗角落处,他见到林清一袭白衣,黑发披散,若遗世谪仙,跪坐于地。在他面前,火盆里火光蓬勃,一只惨白的手拿着一沓纸钱,缓慢地放入火焰之中。
青烟升腾,火舌仿似要燎了那指尖。
隋瑛连忙走近,脱了那朱红的狐裘披风,披在林清身上。
“晚儿,怎地穿这么少。”他握住林清的手收回,却见美人已是清泪两行。搂了人在怀中,他拨开那黑发,掏出一方帕子轻轻揩拭林清的眼泪。
“刑部里的卷宗上写着,是今日这日子。”林清抬眼,望向隋瑛,“是吗?”
“是……”隋瑛露出宽慰的笑容,吻了吻林清鼻梁。
从林清手里接过纸钱,顿了顿,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便将所有纸钱悉数扔进火盆中。火舌猛地窜高,火光照亮两人面庞。
隋瑛笑容不改,却也红了眼眶。
“也是惹你哭了。”反过来,林清倒擦拭起隋瑛眼角的泪,“你的父亲呢?”
“前月祭奠过了。”隋瑛握了林清的手,放在心口,“父亲身上无罪名,算是病逝,供在我们隋家的祠堂里。姨娘每月都会去瞧一瞧。”
“你也是很久没回去了罢。”
“回去做什么?那里没有你,我并不怀念。”
林清脸颊贴在隋瑛胸口,“好想,好想和你回江南,回我们的广陵。”
“来日一定有机会。”隋瑛畅想道,“为你父亲洗清罪名后,在广陵立上一座林家祠堂,我们每年都回去祭拜。”
“如今奸人就在眼前,我却无能为力。”林清眼前好似升起张邈面容,他隐忍着,却不由自主地发抖。多少次,在那朝堂上,他都恨不得拔出柄剑来,彻底结束这一切。
可是,死了他张邈又如何呢?
他的父亲——林可言协助权王谋逆之罪,就可洗清了么?
如今江南两省都是张党的天下,他是半分不能触碰,那是张党的逆鳞,是圣上的心病。多次,林清给萧慎和宋知止写信,务必小心,路途须得谨慎,恐遭奸人谋害。无数个夜里,他提心吊胆,生怕二人出什么意外。
即使隋瑛差了护卫一路随行,他却始终放不下心来。
见林清拧着眉头,隋瑛宽慰道:“一步一步来,只要岐王上位…… ”
“不!”林清抓了他的手,激动道,“是陛下定的罪名,要让陛下为父亲正名!”
隋瑛苦笑,“他连陆师都不肯还个清白。”
抚摸林清黑发,他神情萧瑟,有些话堵在心口,不知该说不该说。
要让当今皇帝重审当年一案,等于是逼迫其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可皇帝是不可能承认自己错误的。
他只会用一些手段,去弥补错误所带来的代价。就比如,如今他重用自己,无非是想给天下人做出个样子罢了。
好似在说,瞧,虽误会了陆渊,但到底是重用贤臣,把他的学生提上来了。
他只会为自己正名,因为他是君父。君父之尊,不可沾染尘秽。
但隋瑛不忍心说,只是盯着怀中人的泪眼,重复那誓言:“晚儿走一步,哥哥便跟一步。”
“只是,”他俯身吻了吻那柔软的嘴唇,“莫失初心。”
林清苦涩地笑了。
转头,他将面庞深深地埋在那二品官服中,他不堪再见那张真挚纯善的面容,那双此生不变的坚定眼眸。
多想说,初心如一,可道路有二,他只愿殊途同归。
可他最终忍住了。
屋外雪落无声,屋内环抱相泣,烟消火偃,满衣清泪。
好在人间有这一隅,好在此地有这一人。
足抵万千意难平。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梦里随君同,却也无缠绵……
且说那怜妃身体抱恙后, 庆元帝也曾宠幸过另外一位妃嫔。那妃嫔喜得怀孕,却不出两月,又落了胎。这叫庆元帝好生郁闷, 身为一朝天子,他的儿子实在是太少了。
怜妃去探望那流产妃子,那妃子拉住怜妃的手再三感谢, 说自己出身低微,若不是怜妃时常来瞧她,还指不定被这宫中的下人们欺辱成什么模样。如今失了龙胎,想必来日更不得宠。说罢,那妃子已是泪水涟涟。
怜妃却道, 都是同病相怜之人,来日方长,妹妹还须好生休养便是。在寝殿里好生安抚一番,怜妃便离了那妃子, 独自回到观月阁中。
庆元帝有国事在身,她好不容易得了清净,又想起什么, 便差遣身边的侍女们唤了一宫中护卫来观月阁楼下,怜妃与那护卫私下交谈一番, 又赏了一些银子,那护卫便匆匆离开了。
“那是我同乡的一位哥哥,在宫中也好互相照拂。”怜妃对身边侍女如此说道。
仕女们当然不敢问东问西, 怜妃这人看似柔弱, 实则行事狠戾,有一回被她抓到某位宫女在讲当初床塌了的闲话,生生地在五十大板下香消玉殒。是以观月阁中的宫女太监们对其都有种莫名恐惧, 无人敢对怜妃说道一二。
当然,若是听话,怜妃的赏赐也是多的。
只是众人总是瞧不清楚这貌若天仙之人,时常坐与观月阁的楼台上,遥望远方。谁也不知道,映照在那双悲伤眼眸里的究竟是谁的身影,分明庆元帝就在眼前,她的目光却总是很远。
也许正是这若即若离的远,才叫庆元帝如此痴迷。
男人总是爱女子的神秘。
只是这宫中之事向来都是秘闻,而宫外的天下,万事都在发生。
——
江南,又是一场雪落。
“宋大人,王爷,为国捐输可以,但您二位比较咱们这些做事儿的连饭都吃不上,那些盐商,也不是我们能叫就能叫来的。”杨齐泽大剌剌地将腿搁在签押房的案上,两眼一闭,把一手帕往脸上一蒙,“下官夙兴夜寐,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还请宋大人和王爷见谅啊。”
说罢,这杨齐泽就头一歪,打起了呼噜。
宋知止和萧慎相视一眼,无奈地走出了知府衙门,登上了回程马车。
两人下榻在广陵驿站已有半月,如今收效甚微,自然没什么好心情。一路上,宋知止默然不语,望着窗外雪景,思念边疆征战之人,一想到自己筹不到钱,那人缺兵少马,如何作战?又偏偏是个急躁性子,念及他在战场上的安稳,宋知止百般叹息。
而萧慎,心底思念着林清,不消林清嘱咐,他也一直在暗暗地收集张党在江南行贿受贿的证据,只是他没想到,此地竟如此牢固,让他有心攻门却铩羽而归。
天色渐暗,马车使出驶过大明寺,塔顶上,皑皑白雪映照最后一丝天光。当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马车已经驶出广陵城,拐上了一条小道。
“怎么回事?”萧慎警觉,掀开车幔,“怎么换路了?”
车夫转过脸来,恭敬答道:“方才收到了消息,白日下了大雪,说是官道塌方了半边,只能走这条小路。”
萧慎凝眉不语,一日劳顿中,宋知止已经靠在车厢中睡着了。
这些日子他谨记林清嘱托,要照顾好宋知止,因为此人是程菽最为宝贝的学生,顾了他,就是顾了程菽。这程郧霜何许人也,其份量萧慎还是清楚的。如今是借了隋瑛的光才能在户部讨到这份差事,接下来他更希望自己能与程菽交好。
毕竟,只消一想到,林清和隋瑛在一起的模样,他心底就隐隐作痛。
且待几年后,再看究竟。
无数次,他对自己说。
而如今,他看了一眼宋知止,第三船银子该怎么弄到手呢?
这广陵,好似隐藏着什么秘辛,每当两人提出捐输一事,就拿什么权王遗党一事来抵挡,说什么盐商交上来的钱要拿来养民勇,这些民勇,都是为了预防遗党翻身。
可这遗党到底在何处?民勇又在何处?
萧慎心忖,不管如何,明日定要死死咬住那广陵知府杨齐泽,他才是弄到钱的关键。
沉思之际,萧慎忽略了这路途已久,早已超出了原本时间。就在他反应过来时刻,霎时传来一道飞箭破空之音,便听到车夫一声惨叫,这人便直直躺向幔子上,朝后倒进车厢!
萧慎当即大惊,一手便搂了宋知止,飞踹车厢内壁,合身朝突破口滚了出去。
噗噗噗!三发利剑瞬息而至,皆射于两人滚过的泥土中。
此刻,宋知止惊醒,惊呼一声,周围隋瑛派遣而来的护卫也反应过来,将两人合围在内。
“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朝廷命官,我看你们是不要命了!”为首的护卫望向茫茫黑夜,敌暗我明,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宋知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也尽显文人风骨,合身挡在了萧慎面前。
“知止谢过殿下,现在,还请殿下护好自己,这些人应是冲我来的。”宋知止摸了一把脸上的污雪,神色凛冽。
也是,萧慎心想,若是想对他下手,直接射向车厢便可。这些人应是怕伤了自己,才将两人逼出车外。
如此一来,萧慎更不能让宋知止出什么闪失了。
他拉住宋知止衣袖,将他拽至自己身后,接着便抽出长剑,持剑而立,冷道:“宋大人好胆识,只是本王也是从战场上滚了一圈回来的。要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保护,可是为人笑柄了。你且退后,他们不敢奈我何。”
宋知止还想说什么,又是一轮飞箭破空而至,情急之下他慌忙躲避,就听萧慎对一护卫喊道:“保护好宋大人!”
说罢,萧慎提剑而上,与从四面大方涌来的数十名黑衣刺客拼杀在一起。
果然,如他所料,这些人根本不敢和自己动手,纷纷想突破他和护卫组成的防线,取宋知止的命。
刀光剑影,萧慎寒眸凝血,已是杀红了眼,可就在酣战之际,变故突生!
不知黑夜何处,一道飞箭再度而至,直直刺向萧慎心口!
他不及避让,飞箭入体,扎在臂膀上,他闷哼一声,持剑跪倒在地。
“王爷!”
“殿下!”
众护卫大惊,就连死战的黑衣刺客们也是动作一滞,面面相觑。不过片时,一群不知来处为何的匪徒就将众人包围。与方才黑衣刺客不同,这些人各个如喋血之狼,有的手持砍刀,有的手持重斧,有的挥舞流星锤……当真是索命鬼,一来来一群。
饶是萧慎自小习武,面对这些人,也是有些慌了。
护卫渐渐靠向萧慎,将其围在中央,原本要取宋知止性命的黑衣刺客也有几名缓缓转身,持剑面向来人。
然而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砍刀抡圆,带起凌厉风声,刀起刀落,惨叫连绵,不过须臾,已是众人皆倒,血流成河。
这些人好似忘记了宋知止,全乎冲着萧慎来。萧慎早已受伤十余处,浑身浴血。
宋知止眼看不对,从车厢上跳下来,扶起萧慎。
“殿下!”宋知止哭道:“上车罢!”
话语刚落,一柄斧头划着银光就朝两人劈来,萧慎憋足了劲儿将宋知止往后一推,持剑堪堪挡下这一击!
他仿似听见林清在耳畔说,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宋大人。
对,保护好宋大人……他脚步踉跄,被宋知止和一名护卫拖上了马车,在地上留下一串凌乱血痕。就听护卫头子的身影传来。
“保护宋大人和王爷撤离,这里我们顶着!”
“驾!”马车再度前行。一路摇晃,一路跌撞。
宋知止将萧慎抱在怀里,惊慌之余手里抓着柄匕首,而萧慎早已无法动作,却紧紧攥着长剑不肯松开。身后杀伐之声逐渐远了。就在两人以为安全之时,就听见前方驱车的护卫嗓音颤抖,说道:“殿下,大人,恕在下不能护送您二位到驿站了,前方一二里光亮之处,便是驿站,这接下来的路,劳您二位自己走了。”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年轻护卫转头,含泪看了二人一眼,道:“我本朔西庶民,因隋大人恩情,得此殊荣,护您二位一路,如今,到了我报答隋大人,您二位的时候了!”
说罢,护卫抽出长剑,从马车上跃下,宋知止探出头去,只见在他横举长剑,独自一人面对那四五位追击而来的悍匪。
宋知止淌下泪来,咬牙回首,抓了前方马车的缰绳。
“殿下,宋知止就是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您有闪失。”
回首,他深深看了一眼濒临昏迷、软软倒在车内的萧慎,驱车狂奔而去。
终于,当马车驶进驿站,宋知止仰望天空,泪与血同下。
“殿下,我们……安全了。”
众人围上前来,身中数箭的宋知止直到倒在众人怀中,也未尝放过手中缰绳。
为臣为君,风骨至此。
因此一夜,萧慎永记这恩情。宋知止之恩情,隋瑛之恩情。
只是当他被抬出来时,他眼前只浮现一人身影,那身影清隽,犹若谪仙,叫他思念若狂,泪染衣襟。可是苍穹流转,他却不知晓,千里之外的顺天城,岐王府中落云苑,有一人为他半夜惊醒,冲进庭院,兀自愣怔,仰头落泪。
那孩子又知道什么呢?他只会拉着金瓜的衣袖,问王爷何时归来?
金瓜心疼却又无奈,说王爷年前定会归来。
可是为何今夜,他辗转反侧,噩梦连连呢?
无人给他答案,月明中天,夜朗气清。
尘世多少事,终归不得解。梦里随君同,却也无缠绵。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不信不来求我
咣当一声, 林清手中茶碾落地。
“你说什么?”他起身,朝王朗走去,“岐王遭到暗杀?”
王朗泪水涟涟:“主子勿忧, 已是没了生命危险……歹人正在抓捕着呢……”
林清脸色发白,腿脚发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王朗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主子当心!”
“快,备骄,我要去江南……”
“主子,如今下着大雪, 怎的……”
“快去!”林清罕见地发了火,撇开王朗,自己披上了狐裘披风。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就朝府门外走去。
只是甫一出门, 他就被隋瑛拦在了门外。隋瑛一身风雪,显然是匆忙赶来。
“晚儿。”隋瑛拉住他,“别担心, 岐王在回来的路上了。江南各府都派出了人员,一路随行保护……”
“我, 我……”林清捏得拳头发白,“你不是派了人保护他吗?为何如此!”
“抱歉,我的人, 都死了……”
“我绝不会放过幕后之人……我现在就去刑部!”林清撇开隋瑛的手, 手直哆嗦,披风系带系了好几次都没系住。
“晚儿!”隋瑛制止了他,再度站到他面前, 挡了他的去路。
“让开,遇安,我是他老师!”林清红了眼眶,推搡在隋瑛胸口。他不明白隋瑛为何要拦他。
隋瑛抓了其手,林清的颤抖他分明感知着,许是师生情深,又或是他在岐王身上寄予了太多,林清此番激动,他完全解。
“这件事你我已经插手不进了。”隋瑛收拢林清的手,放在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冷静一点,晚儿,北镇抚司已经全权接手这件事,你我,已经被明令禁止排除在外了。”
“怎么会?”林清眼睛遽然睁大,难以置信地道:“我是他老师……”
“是,正因为你是他老师,我也是他半个老师,所以我们这些人,要为这桩案子负责,毕竟是我推举他去的,你也做了保,甚至陨霜也难辞其咎。”
“程菽……那那个宋知止呢?还活着吗?”林清追问。
“九死一生,还好,活着。”
林清半分松气,若是宋知止也死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户部交代。尽管这事怎么论罪都论不到他身上去。可那宋知止,是个人才,是他和大宁国都需要的人才。
见林清脸色极差,身形摇晃,隋瑛便知他是急火攻心,又伤了身子,连忙搂住他往屋内走,可刚走几步,林清便挣脱他怀抱,道:“我要去北镇抚司!”
“我不允许!”隋瑛紧紧攥住他手腕,“晚儿,你可知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岂是你我可以随意攀涉的,更何况……”
隋瑛顿了顿,林清知道他暗指什么。
“若是让他们那群人瞧见了什么端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护你才好。你我此时最要紧的是冷静,岐王生命无忧,相信北镇抚司的荀虑指挥使和倪允斟镇抚使会给圣上、还有你我一个交代。”
隋瑛面容冷峻,已是不肯容许林清离开。纵使有万般焦急和担忧,林清也挣脱不得,被隋瑛拉进了屋。约莫半个时辰,隋瑛让他用了些茶水,他才堪堪平静下来。
这时,他才想起隋瑛说的那句,他的人都死了。
看向坐在一旁的隋瑛,低垂头颅,平静却哀伤,偶尔一两声叹息,林清便明白,这人内心也是受了伤。
“哥哥。”林清抚上了他的手背,“我这里还有一些闲钱,拿去抚恤那些护卫的家人罢。”
隋瑛抬眼,苦笑一声,“一是忧虑岐王和宋大人,这两人都是我大宁朝的中流砥柱;二则是,实在是愧疚,带他们离开朔西前,说是谋上几份好差事,不到一年,却让他们丢了性命,呵呵,什么人,手段如此之狠,竟斩尽杀绝……”
“还能是什么人?先前我只担忧宋大人,没想到……”
“张邈和郦径遥没那个胆子要岐王的命。”隋瑛沉吟不语,“只能是太子,不过,只看北镇抚司的人怎么处了。”
见林清胸腔起伏,恨意毕现,隋瑛反过来抓了他的手,“这个时候千万要沉住气,这件事上你我只能先忍下来,因着对手是东宫那位,我们只能用真相来还击,绝不可用此种方式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否则不仅你我,连岐王都要背上骂名了。”
“我明白。”林清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心底飞快盘算着对策。隋瑛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只是摸着他腕子,细细感受着他的脉搏。
他未尝没有对策,隋瑛闭上了眼,细细思索着。
——
一本书在空中翻页,狠狠砸向郦径遥。
“反了!反了!郦依,你怎么敢对岐王下手,你是嫌命太长了吗!”张邈气急,文渊阁案架上的书本接二连三地朝郦径遥飞去。
郦径遥慌忙举手格挡,却依旧被几本砸中脸,索性也不挡了,直挺挺地跪下身来,“阁老,您要觉得这事儿真是我做的,我郦依也就认了,可您真觉得我郦依如此胆大包天不说,还没脑子?”
张邈手中书滞在半空,“那也是你事情没办好!”
拂袖转身,张邈恨恨道:“宋知止那厮能和岐王比吗?死一个宋知止,能翻起什么浪花?可岐王,那可是皇帝的儿子,再不受宠,也是留得那皇家的血脉!”
越说越激动,张邈狠狠地一拳敲在案上。
“阁老,我已经再三叮嘱过,别说害岐王的命,我是生怕伤了他啊!”郦径遥此刻也是眼眶通红,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就怪我不该把此事透露给太子,他催得厉害,本想是让他安心,可未曾想过他如此沉不住气!定是他派人,派人……”
郦径遥悔恨不已,已是泪染衣襟。张邈见他模样不像是装的,叹息一声。
“也罢,也罢,郦依,杀人么,一条命也是命,两条命也是命,有些事做了不打紧,被人发现才要紧。这事咱俩已是插不进去手了,落得个什么结局,我也不知,你我提前做好准备。”
“阁老,真到了这个地步?”
“呵呵,”张邈苦涩一笑,“太子犯罪,最多落得个东宫之位不保,虎毒尚不食子,你我二人,又算得了什么?”
“阁老……救我啊……”郦径遥绝望喊道。
“救你?谁来救我?”
张邈重重叹息,踱步后打开文渊阁大门。
此际,铁云压城,风雪涌进,吹拂两人官服,乌纱帽帽翅簌簌作响。
“是生是死,不过旦夕,苦啊……”
他喃喃自语。
而此时,这苦涩尚未攀附到另一人身上。自打夏日在柳林中遇了怜妃一回,太子便念念不忘,魂牵梦绕,时常在宫中来个“偶遇”。今儿个在御花园里暖帐中,又瞧见怜妃独自听曲,便上前去讨了几句好话。
雪落无声,帐中炭火烧得暖,怜妃卧在一张贵妃椅上,柔若无骨,若一只雪白的猫儿。
这怜妃也是对太子颇为青睐,太子一进暖帐,便是遣走了侍女和太监,从兔毛袖笼里抽出手,亲自为太子斟上了一杯茶,眼底秋波暗送,那玉骨似的手指尖时不时地打太子肩头掠过,叫太子受宠若惊,痴痴地笑,半句话都说不清楚了,好似这天地都只剩下这美人这双含情眼。
“娘娘……”太子嘴角抽搐着。
“殿下,许是冻着了罢,快喝点茶先。”
“谢……谢谢娘娘。”
太子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便和怜妃说起话来。无非是这雪下得够久了,叫人提不起精神,初见是好看的,如今也是腻烦了。只是那雪中红梅,倒是清丽雅致,看不够的。就如同娘娘那雪白面庞上的一抹红唇,怎的都是人间绝色。
怜妃羞赧地笑着,太子便是越说越起劲儿。只是还未与这美人说上几句话,一名小太监便躬身进了暖帐,俯身在太子耳边嘀咕一阵。
“说是江南那边传来了消息。”
太子凝眉,连忙起身,躬身告辞,怜妃那张精致的脸蛋上挂满了不舍,叫人好不怜惜。
“定是,定是的空再来看望娘娘。”
说罢,太子恋恋不舍地离去。方出了御花园,就拉着通报的小厮一通问。
只是还没说上两句,太子双腿便是一软。
“完……完蛋了……”
“殿下!”
“快,快扶我回宫……”
宫道深长,留下一道仓皇身影。
这道身影映在一双深邃眼眸里,拐角尽头,倪允斟收回目光,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自己的牙牌。
“镇抚使大人!”一千户急匆匆地朝他跑来,“终于找到您了,指挥使大人在等您呢!”
“有什么好等的!不是派人去了么?”
“说是抓到了一人,等您去审!”
“抓到了?这么快!”倪允斟将空中牙牌潇洒一抓,面露喜色,开怀道:“不信不来求我!”
“谁?”千户眨着双大眼睛。
“去去去,管好你的事!还来打探我,不想活了你!”遣走千户,倪允斟露出得意笑容,眼前好似浮现出那人的清隽身影。
“神仙也得来求我咯!”
腰胯绣春刀,他大摇大摆、得意洋洋地朝宫道尽头走去。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他知道,自己失了态。……
北镇抚司, 倪允斟推开牢门,朝站在一旁的千户使了个眼色,一盆冷水便浇在那五花大绑的匪徒身上。匪徒受尽刑罚, 哆嗦了几下醒来,望向面前这群人的打扮,便知再无生还余地。
“再问你一遍, 幕后主使是谁!”
匪徒露出血糊糊的牙齿,啐了一口,阴狠道:“问多少遍都一样,当朝吏部堂官,隋瑛!”
千户无助地看向倪允斟:“他非说是隋瑛大人。”
倪允斟望了他一眼, 冷笑道:“说不准人说的是实话呢。”
“大人,这……”千户拧起眉头,凑近小声道:“这一看就是扯谎呢!”
倪允斟舒展了一下五指,漫不经心地看了那匪徒一眼, 啪地一声,在场人都未反应过来时刻便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匪徒脸上。
几颗牙齿飞出去,匪徒目光瞬间涣散。
“这一巴掌是代他打的。”倪允斟淡道。
“他?”千户在一旁心忖, 他是谁?
“接着审,余党尽全力追捕。”
“是!大人!”
倪允斟出了牢房, 只见北镇抚司庭院内,独自伫立一人,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指挥使大人。”倪允斟敷衍行礼, 道:“犯人已经在审了。”
荀虑年近五十, 担任指挥使多年,正三品官员,是所有锦衣卫的头子, 统管整个南北镇抚司,为倪允斟的直属上级。
“既然在审犯人,你这是要去哪里?”荀虑上前一步,目光深沉。
倪允斟粲然一笑,“都等着我来审,要那些千户百户有何用?大人,我自有我的去处。”
荀虑微微一笑,音色却依旧冷淡:“你的那个弟弟,近来还好罢?”
“好得很,日日读书呢。”
“有什么好读书的,想谋官职,我们做安排即可,直接安排到国子监里去。”
“人家可不一样,说要走科举这条路,不靠我。”
“嗯,”荀虑点头,“算起来也是有天赋,前些年中举了罢?”
“是啊……不过大人,怎么如此关心我那家事来了?”倪允斟坏笑道,“怎的,要给我涨俸禄啦?”
“俸禄是不涨的,朝廷里没有钱。但是择之啊,你弟弟读书不容易,你可别千万坏了人家的路。”
“您这是何意?”倪允斟收了微笑。
荀虑走近,伸出手来给倪允斟系好领口前的披风系带,规整了一下他头上的缠棕帽,拍掉他肩上的落雪,语重心长地说:“喜欢喝茶,就多在家里喝,家里没有茶叶,我送你几斤上好的江南新茶。咱们这号子人物,心底只能装着一个人,明白吗?”
倪允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明白。”
荀虑拍了拍倪允斟的肩,“明白就好。”
说罢,荀虑走过倪允斟,朝牢房深处走去。倪允斟怔怔回首,露出嘲讽笑容。手握在绣春刀刀柄,他用拇指细细感知着那凸起的春花图案。
雪下得大了些,再度落在他的肩头。
“一个人?”倪允斟俊朗面庞上露出些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所以,因为一个人,所有人都得忘了吗?”
“不,我不会忘。”
他好似看见,他所站立的这处庭院,景色变幻,那株被砍伐的、如今只剩下一根树桩的老槐树再度生长了起来,在炎炎夏日撑起一片阴凉,在寒冬腊月阻挡所有风霜。
树下,一人将他抱在怀里,问他,择之将来要做什么?
“要做和师父一样的人!”
他搂住师父的脖子,“要武功高强,报效皇上!”
“好!那择之要好好练武,今天扎马步没有?”
“扎马步了!”
“择之真乖!”
他的鼻子被轻轻地捏了捏,童音欢笑一片。
可如今,他却独自伫立在雪中,低垂头颅,鼻子发酸。
眼泪滚烫,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他突然很想见到那个人。
——
那个人也很想见他。
眼见隋瑛去做护卫家属的安抚事宜一时不能得空,林清便披了披风,安排了一顶软轿便去了熏风阁。他故意将那软轿停在熏风阁门口,在他惯常所在的雅间里,他怀着并不平静的心情,一盏一盏喝着茶。
可直至天黑,倪允斟也没有来。
茶冷了,林清也等得心灰意冷。他知晓晚间隋瑛会来寻他,为了不让那人担忧,他起身下了楼,重新坐回了软轿上。
软轿于雪中前行,林清靠着轿厢柔软的内壁,神思连篇。他知道自己现在对于情况是插不上手,也知晓圣上让北镇抚司接手这一事已是有了自己的怀疑。只是他心神不宁,需要一个确切的结果。
也许就如隋瑛所说,他沉不住气。可是他并不怪罪自己,萧慎是他唯一的学生,也是他的希望。换了谁在他这个立场上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阖上双眼,只觉得太阳穴发痛。
雪越下越大,回府的道路似乎变得越来越长。半晌林清才反应过来不对,掀开轿子的幔布,正准备问怎么回事,就见前方抬轿之人中有一人莫名熟悉。
“你……”
倪允斟一身蓝色葛布布衣,头上戴着素色襆巾,仆人打扮,回头朝林清眨了眨眼。
“别出声儿!”
倪允斟抬着轿子,悠哉悠哉,眼睛望在前方道路上,“放心,不是绑了你们主子,回头叫你们主子赏钱给你们,前提是嘴得管住咯。”
“小的……小的明白。”林府上的轿夫小心答道。
“回头赏你们。”林清说。
得了这句话,轿夫们才彻底放下心来。看来这突然闯来的并非歹人。要知道这一路他们想做声又不敢,正愁用什么法子通知轿内的林清呢,没想到这两人是老相识。这口气一松,脚步就变得快了许多,不久就绕过几道胡同,出了城门,来到城东郊外的土地庙前。
槭树掩映后的土地庙墙壁斑驳,月光照得积雪幽明。数十级台阶一路向上,通往土地庙浑厚古旧的大门。雪依旧飘落,风却式微。几只寒鸦掠过上空,鸣叫凄厉。
林清下了轿子,心情欢喜雀跃,踩在台阶上,脚步很是轻快。回头,他朝轿夫们说:“你们在这里候着,你,跟我来。”
他朝倪允斟招了招手,倪允斟睨着眼睛,坏笑一下,林清倏尔红了脸,心想又是场交易。
果不其然,方进了土地庙,门还没关上就被人搂了腰。
“见善,我这辈子都未曾为人抬过轿,说说,你怎么弥补我?”倪允斟凑近,吹落林清睫毛上的雪花。
林清勾起唇角,“择之分明知晓上哪里寻我,可偏偏要抬这轿子,显是自己愿意。既然是自己愿意,又何来弥补一说?”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你是不想知道下文了。那咱俩就此别过!”说罢倪允斟摆了摆手转身就走,林清连忙拉了他衣袖。
“择之,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林清忙道。
“你等我做什么?”倪允斟笑嘻嘻反抓林清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手心。
“别跟我打哑谜了,不就是因为岐王,他是我学生,我心忧得紧。说罢,那些歹人你们抓住了没?”
“哟,北镇抚司的机密一下子就告诉你呀?”
“你!”情急之下林清恼了,也懒得再跟倪允斟废话,捧了他脸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这样总行了罢,快告诉我!”
倪允斟一愣,讪讪地摸了自己脸,“感情我是个流氓,哼,罢了。见善,人是抓住了,可审出的结果,你当真要听?”
“当然!”林清睁大了眼睛,此际他仰着头颅,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雪花的阴影不时从他脸上掠过,清丽动人,摄人心魄。倪允斟只觉得心头鹿撞,赶紧躲避了视线。
“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实话说了,你可不要太激动。”
“我不会激动。”
“是隋瑛。”
“……”
倪允斟转过脸上,他欣赏这张微笑容颜如何在惊诧中被冰封动,漆黑眼眸里流淌出难以置信和荒谬绝伦。
“不可能。”林清拂袖转身,冷道:“想用此种方式离间我和他,未免也太过幼稚了些。”
“信不信由你,见善,这话可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杨千户亲自审出来的。”
“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择之看不出来么?”林清的面容掩盖在阴影中,但已隐现愠色。
“是啊,极有可能,不过或许就是因为猜到了我们会如此想,所以更值得铤而走险。”倪允斟冷笑一声,戳了戳林清的肩,“你可别忘了,是他举荐岐王去的江南。”
“他是为岐王好。”
“他凭什么为岐王好?就因为你是岐王的老师?”倪允斟哂笑:“见善啊,你我虽时刻打着哑谜,但彼此心里清楚得很,有共同目标才有成为伙伴的可能。那隋在山和你是什么关系?纵使你二人此际情切意深,可应该不需要我来提醒你,这‘情意’二字,在利益面前不值一提。你又为何会坚信不疑,他始终会站在你这一边?”
“他当然会站在我这一边,因为我和他这一生……”林清哑然,连忙住了口。
“呵呵,都论起今生来了?”倪允斟无奈摇头,“过去你二人在顺天城也无什么交集,难不成朔西那一两月的时间,就叫你二人定终生了?林清,你今夜可是叫我刮目相看,天真至此,对不起你那身二品官服。”
林清垂首,反驳道:“总归来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无需冷嘲热讽,因为我信他。”
“你最好是信他,他最好也是值得你信。”倪允斟脸色铁青,再度看了一眼林清,眸中深处淌出的也不知是讥讽还是绝望,他听见自己声音已带上恶毒与嫉恨。
“还以为你二人是玩玩的,呵,什么身份,多大的人了,还谈什么今生不今生,简直让人啼笑皆非。林见善,最后提醒你一句,你现在做的事,稍有不慎,挫骨扬灰。不仅是你,还有你这九死一生捡了条命回来的学生,还有那你念在心里的东洲的那个徐无眠,你以为太子张邈和他们是吃干饭的?莫要被这莫须有的感情迷了眼!”
说罢,倪允斟一脚踹开土地庙那破旧厚重的大门,走进了风雪中。
他知道,自己失了态。
他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可他控制不住,只因这么长时间,他还抱着希望。
林见善这等不显山露水之人,怎么会轻易爱上他人,还是那样光明敞亮与他截然相反之人?
然而可笑的是,事实就是如此。
他是真的爱着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