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堕胎 慕语衫话音刚落,崔帏之便豁……

    慕语衫话音刚落, 崔帏之便豁然站起,力道之大甚至带到了身后的椅子,椅子背砸在地面上, 发出砰的一声响。

    “你在胡说什么?!”

    他呆在崖底这几天,性子逐渐变的阴冷, 慕语衫又在各种事情上反复刺激他, 崔帏之闻言登时不由得有些恼怒起来, 用力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鼓胀,看起来有些狰狞可怕:

    “我爹爹忠君侍主, 不愿意反叛,怎么在你口中就成了我不是他的儿子所以他不在乎我了?!你这是从哪里得出来的歪!”

    慕语衫:“”

    他自知亏,自毁失言,于是赶紧住了嘴,没在继续往下说, 但又拉不下面子来道歉,只能别过脸去, 看向窗外。

    崔帏之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也没有再和他说话,径直走出门去。

    他一路往外。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直到气力已尽, 才脱力在水潭边缘坐下来, 呆愣地看着水面上面目狰狞的自己, 随即缓缓低下头,摸索着拿出衣袖里藏着的一支珠钗。

    白玉珠钗垂下几缕珍珠流苏,被崖底夜风微微吹起些许弧度,珍珠莹润, 玉色透肤,轻灵飘逸,美的不可方物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崔帏之恍然间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乔云裳的时候,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这么美的小双儿,连满院的桃花树都不及他眉目间的三分秾艳,在知道乔云裳答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欣喜若狂,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翻来覆去一晚上睡不着觉。

    可为什么

    可为什么这一世他娘子不讨厌他了,不恨他了,甚至还愿意嫁给他,与他同床共枕,他却不得不与他娘子分离

    到底是为什么!

    忽而一阵悲凉化为无穷的怒意,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崔帏之悲愤之下,指尖成拳砸碎水面,水花四溅,像极了泪水滴落,纷纷扬扬。

    一滴,两滴

    落在地上,渐渐模糊了双眼,视线内的一切都开始变的扭曲闪动起来。

    烛火微微跳动。

    乔云裳眼眶滚烫一片,披头散发地跪在地面上,仰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河清郡主,低声泣道:

    “母亲”

    “我的儿,你不要怪我心狠。”

    河清郡主手持一碗红花,俯下身,涂着鲜红豆蔻的手指掐着乔云裳的下巴,低声道:

    “我已答应三皇子,将你许配给他等你将腹中孩子打掉,母亲会帮你伪造守宫砂,到时候你还是能风风光光地嫁进恭王府,当三皇子正妃”

    “不,母亲,我不要”

    乔云裳想要摇头,却被河清郡主死死制住,苍白的皮肤上甚至被掐出了鲜明的指印,泪水涟涟,打湿了河清郡主的指尖:

    “母亲,我不要嫁给三皇子”

    他浑身颤抖,掌心用力捂住自己的腹部,像是在保护着什么一般:

    “我的身体给了他,心也一并给了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不会背叛他,更不会嫁给三皇子的!”

    “看来那崔帏之果真对你灌了迷魂汤药,让你如此的执迷不悟!”河清郡主闻言,登时,勃然大怒起来,抬手甩了乔云裳一巴掌,乔云裳登时跪立不稳,上半身歪倒在一边,脸色虚弱苍白,勉力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脱力,而重新跪坐下去。

    “你腹中这孽障,你是想留,也不能留,今日必须落胎!”

    河清郡主蹲在他身边,用力掐着他的下巴,看着乔云裳惊恐的神情,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最终,她还是缓下了语气:

    “儿啊那崔帏之已经死了,不在了,你就不要惦记着他了”

    她靠近乔云裳,手中的落胎药已经从滚烫到温凉,甚至随着她的动作溅出来几缕,沾湿了乔云裳的衣襟:

    “母亲已经给你寻好了一门亲事日后你嫁进三皇子府当了皇子妃,会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可你要是不落胎,让这个孩子生下来,不仅会遭人唾弃,日后也再无男人愿意娶你,无人可以倚靠”

    她一边说着,一边忽然狠下心,指尖抵住乔云裳的牙齿,不容置疑地撬开,随即动作如同闪电般将碗递到乔云裳的嘴边,手腕倾斜,竟是毫不犹豫地径直将那烈性落胎药直直倒入了乔云裳的口中!

    第42章 保胎 不行!不可以! ……

    不行!不可以!

    看着河清郡主给自己灌药时居高临下的狰狞面容, 乔云裳浑身发颤,跪坐在地上抖如筛糠,好似一只被天罗地网牢牢捕捉、无从逃跑的白兔, 转瞬间便被覆盖在无尽的灰暗阴影里。

    乔云裳仰着头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个给他强行灌药的妇人是自己的母亲了一般,眼中的泪水如同泉一般涌出, 滴落下无尽的恐惧、惊慌, 用力咬紧牙关, 不让药汁灌入自己的口中。

    发苦发涩发腥的药汁从他的唇淌至下巴,最后滴落到衣襟上,河清郡主气急败坏间又恶狠狠地甩了乔云裳几巴掌, 强迫他张开嘴,随即又叫人拿药往他嘴里灌。

    乔云裳见状再也无法忍受,用掌心挡住滚烫的药,挣脱开河清郡主的束缚,踉踉跄跄地就往祠堂外面跑, 急得河清郡主朝身边的侍从大喊:

    “快把他抓住!”

    乔云裳此刻彻底丢掉了所有的高门双儿的矜贵矜持,鬓发散乱,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门外走, 但还未爬出祠堂的门槛,两双有力的双臂就从旁边伸出,用力将他拽了回来。

    乔云裳被人摁着跪倒在地, 泪水涟涟, 珍珠般的眼泪从眼眶里滴落在地上, 形成了星星点点的小水洼。

    他看着面色阴沉、拿着堕胎药步步朝他走来的河清郡主,心中绝望不已,最后崩溃失声道:

    “母亲这是他留给的我的孩子,他走了, 我就只有这个孩子了求求你让我留下他吧我求求你了”

    “你这是执迷不悟!”河清郡主呵斥道:

    “你留着这个孩子,日后还怎样嫁人?难道真的要让你自己,还有整个乔府,陪你一起,沦为这个京城的笑柄吗?”

    惊惧、害怕和绝望一起涌上心头,无数的情绪层层叠叠,如同万蚁啃噬心口,乔云裳嗓子发疼发堵,哭的几近失声沙哑,想要辩解,最后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失声到说不出话来了。

    见他不说话,河清郡主便自动认为乔云裳已经羞愧到无话可说,俯下身,再度掐着浑身瘫软无力的乔云裳的下巴,狠了狠心,往里头灌药。

    乔云裳拼命挣扎,就在千钧一发之间,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愤怒的爆呵:

    “你们在干什么!”

    河清郡主没料到有人会说话,手腕一抖,指尖抬着的药没有拿稳,洒落在地。

    乔云裳见状仿佛抓住了机会,用力推开河清郡主,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几乎时满身狼狈地摔进了匆匆赶来的姜乞儿的怀里。

    姜乞儿扶住他,看着乔云裳苍白的脸上泪痕遍布,向来打的整整齐齐的青丝也因为冷汗而散乱黏在脸侧,一股说不出的脆弱和狼狈,忍不住蹙眉,下意识搂紧了他:

    “没事啊,没事的小乔,我来了”

    “不知太子妃、帝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河清郡主只慌了一刻就迅速反映过来,上前行礼道:

    “不知太子妃和帝姬来我乔府,究竟有何要事?”

    “我与小乔多年好友,听说他身体不适,当然要来看望。”姜乞儿冷冰冰地看着河清郡主:

    “可谁料却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大戏。”

    河清郡主努力保持面上的冷静:

    “郡主有所不知,我儿确实身染重病,病入膏肓,如若不吃药,怕是要”

    “就算真的身染重病,也不该如此野蛮灌药。”姜乞儿点她:

    “纯瑛现在是陛下亲封开府的郡主,就算要喂药,也不该被人按在地上如此折辱不知河清郡主究竟是看不起小乔,还是看不起陛下封的纯瑛?”

    虽然小乔和纯瑛都是一个人,但一个是普通的小名,一个是封号,论上来说,折辱郡主,闹大了便也是在打梁帝的脸。

    河清郡主哪里有想这么多,当下就白了脸色:

    “臣妇绝无此意”

    “既然绝无此意,就不该行此勾当。”

    梁玉卿也在一旁说话了:

    “既然小乔身染重病,本宫便做主让他来帝姬府修养,到时候本宫自会请太医来给纯瑛调养身体。”

    河清郡主怕乔云裳怀有身孕的事情暴露,当即慌了: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天塌下来有本宫顶着。”

    梁玉卿眉眼一横:

    “本宫倒是要看看,本宫要带走的人,谁敢拦?!”

    “”

    话音刚落,满室寂静,唯有烛火摇曳,灯烛流淌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立在原地,不敢动作,连河清郡主也不例外。

    毕竟站在她面前的是太子妃和帝姬,都是皇家嫡系亲眷,大梁除了皇后之外最尊贵的双儿,她哪里敢多嘴几句?

    见河清郡主不敢动作了,梁玉卿冷哼一声。

    他脱下披风,围住乔云裳,软声安抚了片刻,随即轻轻搀扶着乔云裳的手臂,往外走。

    看着乔云裳渐行渐远的背影,河清郡主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的双儿忽然离自己远了起来,或许经此一遭离家之后,他就再也不会回来。

    不由得心头一慌一痛,河清郡主张了张嘴,下意识道:

    “小乔”

    乔云裳闻言,向前走的步伐一顿。

    但他也仅仅只是一顿,却没有再回过头来看河清郡主,只是撩起裙摆,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

    夜色黑沉,但他身着白衣,河清郡主很明显地看见有一滩血从他的身下滴落下来,从他走过的地上逐渐显露,最后越来越明显。

    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厚,站在乔云裳身边的姜乞儿迟来的感觉到了些许不对。

    他猛地低下头,看着身边面色恍惚,脸色白的几乎透明、脚步踉跄地往前走的乔云裳,在乔云裳将要昏倒的那一刻,手疾眼快地接住了他。

    他和梁玉卿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将乔云裳扶上马车,又连夜传唤了涂鱼。

    涂鱼提着药箱匆忙走来,一见下身出血、昏迷不醒的乔云裳,便瞬间眉头紧锁。

    他赶紧熬好安神补胎止血的药物,给昏迷的乔云裳喂下,又紧锣密鼓地点燃了艾叶草熏香保胎,烧的满室烟熏火燎,呛得姜乞儿和梁玉卿都要落下眼泪来。

    夜半即将破晓时,乔云裳总算止住了血,但面色煞白,在晨光的映照下如同纸一般薄。

    姜乞儿和梁玉卿陪着他熬了半晚,眼圈通红,看着涂鱼问:

    “孩子保住了吗?大人什么时候能醒?”

    “保住了。”涂鱼说这话时,脸上却并无喜色:

    “可郡主孕初便受惊过甚,胎动频繁,屡屡见红,即便如今勉强保住,日后也会有滑胎的可能。”

    “什么!”姜乞儿见状,指尖握紧了椅把,脸色难看:

    “怎么会这样。”

    涂鱼跪下磕头:“草民无能。”

    “要不要找太医院的太医来看看。”梁玉卿一脸担心地问:

    “总不能真的让小乔腹中的胎儿就这么没了”

    “不能请太医。”姜乞儿挣扎了一番,眉头依旧未曾解开,反而越皱越深:

    “崔家手握重兵本就树大招风,如今崔帏之失踪,梁帝忌惮崔家,欲借此机会收回兵权,倘若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这个孩子就算生下来也绝对会想他父亲一样被人设局杀害,到时候,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梁玉卿闻言一惊,心中莫名起了些许寒意,不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姜乞儿。

    姜乞儿意识到自己在梁玉卿面前说错了话,赶紧转过头找补道:

    “我刚刚是胡说瞎猜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梁玉卿捏紧帕子,没有接话。

    两两对视尴尬之间,姜乞儿只能强作镇定,转过头不再看梁玉卿,而是看向涂鱼,故意扯开话题: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倒有一种,只不过比较难,而且也不一定有效,只不过比坐以待毙稍有希望,可以一试。”

    涂鱼迟疑道。

    姜乞儿大喜过望:“你且说来看看。”

    “我少时从老师学医,从他倾注一生攥写的药谱中读到一物,叫做千层红草。”

    涂鱼道:“此草只在夏日结果,结的果子只有指甲盖大小,鲜红如女子纤纤玉指上涂抹的蔻丹,但果子却有安胎保命的奇效。”

    姜乞儿猛地坐起来:“我叫人去找。”

    “太子妃莫急,我还未说完。”涂鱼道:“这千层红草只长在黑雾崖底的沼泽边,沼泽瘴气弥漫,人若闯入容易致死,千层红草的汁液又极易吸引栖息的毒蛇,所以千层红草周围瘴气毒蛇环绕,极难采摘,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有去无回,这也就是为何这千层红草难以在市面上流通,一旦出现就价值千金的原因。”

    姜乞儿脸色一点一点地阴沉下来:

    “我可以花重金采买这个药材。”

    “若要保胎,必得是三日之内采下的新鲜的千层红草才行。”涂鱼摇头叹气。

    难买,不一定买得到,买到了,也不一定有效。

    姜乞儿此刻也是毫无办法了,跌坐在座位上,一时也觉得头痛欲裂,腹中绞痛起来,引得左右侍从面如土色:

    “太子妃!”

    “我无事。”姜乞儿揉了揉太阳穴:

    “罢了罢了。”

    他睁开眼,决定做最后的挣扎:

    “出去张贴皇榜,就说本妃身子不适,需要千层红草安胎,谁采摘到千层红草,便赏金千两!”

    “是!”

    第43章 求见 “哎,你听说了吗?” ……

    “哎,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听说那东宫太子殿下新娶的太子妃刚进门不到两个月,就怀孕近三月了这还不是最怪的,怪的是那太子妃前儿刚在城西皇城脚下张贴了皇榜, 说自己胎像不稳,重金求千层红草保胎呢!”

    “啊”

    再往后, 窃窃私语愈发低了下去, 就算慕语衫武功再高, 但离那些人几丈远,再怎么努力,也听不见了。

    他背着背篓, 不动声色地从药堂出来,随即又按照那些人话语里透露出的信息,去了城西皇城脚下,看那张贴的皇榜。

    “胎像不稳保胎黄金千两”

    慕语衫看着皇榜上的几个字,片刻后若有所思。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揭下皇榜, 而是转身离去。

    他从仅有几人知道的小路,一路轻功回到了黑雾崖底, 回来的时候崔帏之并不在, 他便转身去了寒潭边上。

    寒潭边终日寒冷,冷气四溢,黑夜降临则黑色大雾弥漫, 那雾气有毒, 崔帏之掉下寒潭之后, 费力爬到岸边时便陷入了昏迷,脸上被崖边树枝、刺藤和尖石块划伤的数条伤口浸染了毒气,才会溃烂,以至于形成经久不愈的疤痕, 状如恶鬼。

    按道他应该时最厌恶这寒潭才是,但他却没事老往寒潭边跑,有时候练剑,有时就盯着水边自己的脸发呆,一发呆就是好几个时辰。

    “喂,崔帏之,就知道你在这。”慕语衫一开始看见崔帏之来寒潭,还担心他接受不了自己容貌尽毁的事实会跳水自尽,惴惴不安地叫住他后,问崔帏之是不是想不开,但崔帏之只一句话便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生命诚可贵。”

    崔帏之说:“所以我不会轻易寻死的何况我的娘子还在等我回去。”

    得,又是他的娘子。

    崔帏之总是三句话不离他娘子,好像没了他娘子就活不成了似的,真想知道他口中的娘子到底是何风流俊秀人物,以至于让他都这样了始终念念不忘。

    脑海中又浮现出崔帏之坚定地说自己不会寻死的模样,慕语衫撩起裙摆,在崔帏之的身边坐下,戳了戳他的肩膀:

    “我刚刚去城里卖药草,你猜我听到了什么消息?”

    崔帏之身体微微往旁边倾,躲开慕语衫的触碰,语气平静道: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粱儒卿昨晚暴毙了?”

    “”慕语衫道:“不是。”

    他顿了顿,又道:“听说太子妃姜乞儿胎像不稳,正在求千层红草保胎。”

    “太子妃姜乞儿?”因为姜乞儿是乔云裳是好朋友,上辈子也来送过自己一程,算是对自己有点恩情,崔帏之面无表情的脸上起了些许波动:“他怀孕了?胎像已经不稳到要用千层红草了?”

    在崖底修养、躲避追杀这些日子,崔帏之闲来无聊,也会翻几本医术。

    往常酷爱斗鸡走狗,不爱读书的他,在崖底这般清净无聊无人之地,也不得不看点书,来想方设法打法时间。

    “对啊,神奇吧?”慕语衫吃瓜:“听说他嫁个太子两个月就怀孕三个月了,感觉太子头上绿油油的不过皇家就是有钱哈,找到千层红草的赏黄金千两,我要卖多少草药才能赚到一千两黄金”

    崔帏之没会他后半段的自言自语,兀自沉思着,片刻后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

    “我知道了!”

    慕语衫被他吓了一大跳:“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要找什么借口回去见我娘子了,”崔帏之握紧拳头:“千层红草就在黑雾崖底,待我去采来给姜乞儿,借他之故,见到我娘子。”

    “你疯了!?”慕语衫反应过来后登时立起来,瞪着崔帏之:“千层红草生长处毒蛇环绕、瘴气丛生,你不要命了?!”

    “只要能见到我娘子,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崔帏之毫不犹豫道:

    “我现在就去。”

    “哎,你这个人!”

    慕语衫三步两步追上他,想要拉住,片刻后又放弃,只能道:

    “我这里有三颗化毒丸,如果你不慎被蛇咬,就服下。不过这化毒丸不可能解所有蛇毒,你还是自己小心点。”

    崔帏之点了点头,拿过化毒丸就要往外走,慕语衫还不放心,又在他身后叮嘱他:

    “记得拿上蒙面巾”

    “知道了。”崔帏之道:“你好啰嗦。”

    慕语衫:“”

    就在他气的要爆炸的前一秒,崔帏之一个轻功闪现,便消失在了他的眼前,纵然他有滔天的怒火,也硬生生被强行压下,无法发作。

    他忍下那口气,回了小木屋。

    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恍恍惚惚入梦间,忽然又梦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他知道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挣扎着想要醒来却不能,硬生生把自己逼得哭出来,才恍然间留下热泪,才在一片心伤中睁开了眼睛。

    他刚睁眼,入目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黑影,他吓的差点叫出声,直到那人冷不丁地开了口,伴随着声音响起来的,还有摇曳的烛火:“是我。”

    崔帏之面容有些狼狈,马尾发都散了,毛毛躁躁松松垮垮地披在肩膀,黑衣上还全是泥点和血迹,右臂的衣袖被他撕开,缠上了白巾止血,脸上的面具也不翼而飞,露出那张伤疤丛生、略显狰狞的脸,唯有一双灿金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如同两只明珠霎时点亮万丈红尘:

    “拿到了。”

    慕语衫闻言定了定神,但没来得及擦眼泪:“这么快。”

    “嗯。”崔帏之道:“我去沐浴,明日一早就去找姜乞儿。这千层红草自摘下起药效就不断流失,我们得尽快。”

    言罢,他却没有马上抬脚离开,而是迟疑地看了一眼方才在睡梦中哭出声的慕语衫,半晌才道:

    “你做噩梦了?”

    “没。”慕语衫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擦眼泪,眼珠微转,正想找帕子,却没想到刚有这个念头,面前就送过来一个手帕:

    “喏。”

    崔帏之拿着手帕给他,“擦擦。”

    慕语衫:“你一个大男人,还随身带手帕?”

    “那咋了?”崔帏之说:“我娘子送我的。”

    慕语衫:“”

    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伸出手,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

    崔帏之看着他,片刻后道:“其实我听见你刚刚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在慕语衫豁然抬起头看他时,崔帏之下意识停顿了几秒,才继续道:“只不过没听清他是谁啊?”

    “一个死人。”慕语衫道:“你别问了。”

    崔帏之“呃”了一声:“你双簪盘发,又不戴面纱,洗药草时手上也没有守宫砂那个人是你丈夫?”

    慕语衫盯着他:“再问我自杀了。”

    崔帏之:“行吧,那我去沐浴了。”

    言罢,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双层红草,拿着衣服去小院沐浴了,留慕语衫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片刻后躺下,用被子遮住了脸。

    第二天一早,慕语衫还没醒,崔帏之就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去见姜乞儿。

    “你想好什么说辞去送药了吗?”慕语衫问:

    “你要向他们表露身份吗?”

    “当然不。”崔帏之戴上新的面具,用帏帽遮住脸颊,毫不犹豫道:

    “我过几日便要去青州,唯一放不下的人,只有我娘子。此去只是想去见一见他,确认他安好后,便即刻启程前往青州,广布人脉,培植根基,等三年后,我重回京城之际,便是那粱儒卿的死期。”

    慕语衫想了片刻:“你这样出去,太显眼了。”

    他说:“我常常去京城的药堂卖药,那里的大夫都认识我,由我领你去送,倒也合情合。”

    崔帏之想了想:“也好。”

    他说:“出发吧。”

    慕语衫:“等等,我还没梳妆。”

    崔帏之:“快点!”

    慕语衫急急往床下走:

    “双儿出门当梳妆,你忽然这么凶作什么?难不成你娘子梳妆的时候,你也是这般凶残地吼他?”

    崔帏之崔帏之这下不吭声了。

    他只能忍下焦躁的心情,站在门口等,等慕语衫描眉敷面抿口脂选衣服一整套下来,已经快过去半个时辰了。

    崔帏之有点受不了,一上黑雾崖,就飞一般往皇城走,慕语衫武功虽高,但竟然赶不上他,不得不喊住他,让他慢点。

    后慕语衫经熟识的京城老郎中引荐,终于见到了姜乞儿。

    姜乞儿坐在厅前的金丝楠木交椅上,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有些白,但说话的力气却还不至于虚弱:

    “你就是何郎中引荐的会兰夫人?”

    姜乞儿看着不卑不亢站着的慕语衫,疑惑道:“你这个姓,倒是”

    “本姓慕,现从夫姓罢了。”慕语衫道:“年少时曾嫁来大梁经商的胡人,后夫丧,寡至今,以卖草药为生。”

    “哦,原来如此。”虽然目前大梁和各国胡人的关系不算太融洽,总有摩擦,但几国总有贸易相交,嫁给胡人倒也不奇怪。

    见姜乞儿打消了疑虑,慕语衫便给身后的崔帏之递了一个眼神。

    崔帏之登时会意,缓步走上前,双手向上,捧上了新鲜的千层红草。

    姜乞儿没认出崔帏之,看着戴着面具的他,复又道:

    “这个人”

    “这个人,是我新找的奴仆。”慕语衫急急道:

    “太子妃知道的,有些草药处于峻险之地,我一个双儿,凭我一人之力无法采摘,故找了一个人帮我,你面前这个千层红草,也是他亲入瘴气毒蛇环绕之地采摘的。”

    “哦,这样。”在涂鱼检查药草是不是千层红草的时候,姜乞儿一直在打量崔帏之。

    他觉得崔帏之眼熟,但隔着面具,又不太确定这个人是谁,兀自沉吟片刻,直到涂鱼冲着姜乞儿道:

    “太子妃,这是千层红草。”

    姜乞儿回神:“没有认错?”

    “不会认错的。”涂鱼道:“是这个。”

    “好。”姜乞儿爽快点头,挥手准备兑现承诺,

    “让人把黄金拿上来”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崔帏之就忽然跪下了,朝他磕了一个头:

    “太子妃。”

    他头垂在地上,故意粗声,不让人听出他的本音:

    “草民不想要黄金千两。”

    “”姜乞儿第一次听说有人竟然不想要黄金的,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

    “那你想要什么?珠宝玉器?还是想要本妃去求太子给你个官当一当?”

    “草民草民不求黄金千里,也不求当官飞黄腾达。”

    崔帏之跪在地上,掌心汗湿,鼓足勇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草民恋慕郡主已久,冒着生命危险采摘来千层红草,只想,想想私下单独见一见纯瑛郡主,求太子妃引见成全!”

    姜乞儿闻言,忽然脸色铁青,砰的一下拍着红木桌站了起来,大怒道:

    “纯瑛郡主乃是本妃好友,又是陛下亲封的郡主,更是崔小世子原本未过门的妻子,未出阁又身份尊贵,其实你这样容貌鄙薄的贱民可以随意私下单独见的!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姜乞儿看着崔帏之即便是面具也掩盖不住的丑陋面容,越看越恶心,不由得厌烦道:

    “来人,速速把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贱民给本妃赶出去!现在就动手!”

    第44章 抬头双飞忠贞雁 眼看着就要被东宫……

    眼看着就要被东宫的侍卫拉出去, 崔帏之不免惊出一身冷汗,想要反击又怕暴露,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之后, 复又砰砰磕头:

    “回太子妃,草民不是这个意思。”

    他急中生智, 开始胡乱瞎扯:

    “草民自幼失怙失恃, 流离失所, 一日寒冬腊月,险些饿死街边,幸得郡主所救, 免于饥寒,得以存活至今。不敢忘却郡主恩情,但身无长物,只能当面道谢,求太子妃全我心意, 也不枉我深入毒蛇瘴气丛生之地,取这千层红草!”

    言罢, 他再度俯下身, 重重给姜乞儿磕了一个头。

    他这一番话,既说明了要单独见乔云裳的由,表明自己并无非分之想, 只想道谢, 又指出了自己为了替姜乞儿取这千层红草的艰辛和恩情, 果然让姜乞儿迟疑了片刻。

    他盯着崔帏之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方挥手让人下去,缓缓道:

    “既然要道谢,何必单独见面?”

    崔帏之瞎扯:“有些话, 实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不过太子妃之忧虑也并无道,可让乔公子身边的小侍在场,门外守侍卫,如此,既能保全郡主的清白名声,也能让太子妃放心。”

    姜乞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此话有。”

    他顿了顿,很快又遗憾道:“可惜纯瑛染疾,服药后至今仍然昏睡不醒,你就算想要单独和他见面说话,他估计也听不到了。”

    染疾怎么会这样?!

    崔帏之心中咯噔一下,脑海中登时浮现处无数的想法,但却不敢暴露出来,只能强行忍下心中的纷繁杂乱,勉强道:

    “无妨。”

    他说:“草民只需要见到郡主,当面道谢便好,即便他听不到。”

    “行吧。”姜乞儿为人不算固执,反而有些单纯的心善,见崔帏之不要黄金,只想单独和乔云裳见面道谢,也便心软了。

    他让涂鱼将崔帏之带到了郡主府。

    崔帏之进门的时候,小牧正陪侍一旁,乔云裳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至今未曾清醒。

    崔帏之一见便急了,猛地上前几步,想要去碰一碰乔云裳的脸,却被忠心护主的小牧伸手挡开:

    “你是谁啊?”

    小牧厉声道:“哪里来的外男?!竟然敢”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涂鱼伸手拉开。

    涂鱼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小牧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些许疑惑、不解和迟疑。

    他没有马上说话,片刻后才迟疑道:

    “我跟了公子这么久了,怎么不知道他曾经救过这样一个乞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涂鱼很是谨慎:“那他方才对太子妃说的,全是假话?”

    崔帏之走到他面前,看了小牧一眼,片刻后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手帕,递给了小牧。

    小牧一见那帕子便失了神色,紧紧盯着崔帏之看了片刻,险些脱口而出一句:

    “世”

    这个帕子是当初崔帏之用手扶乔云裳上轿的时候,乔云裳让小牧转送给崔帏之擦手的,帕子角落还绣着一个“乔”字,小牧作为乔云裳的贴身小侍,不可能认不出这个帕子是乔云裳送出去给崔帏之的。

    他紧紧地盯着崔帏之,似乎是想从崔帏之的脸上看出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小世子的痕迹,但很遗憾,面具如同一层面纱,挡住了崔帏之的脸,同样也挡住了他心中所有的想法,让人摸不清、看不透。

    “是?”涂鱼没反应过来:“你想说什么?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被郡主救过?”

    “是,是救过。”小牧堪堪话锋一转,这回轮到他急急地拉着涂鱼往外走了:“我们先出去吧,别打扰郡主休息。”

    言罢,他就拉着涂鱼走了,临走之前还替崔帏之和乔云裳关上了房门。

    房间内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了崔帏之和乔云裳。

    崔帏之站在原地,背对着乔云裳站了很久,片刻后,才像是鼓起了勇气一般,缓缓握紧了拳头,转过身。

    乔云裳依然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呼吸着,似乎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崔帏之也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庆幸,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随即缓步走到了乔云裳床边,撩起衣摆坐了下来。

    两月不见,不仅崔帏之容貌变了,乔云裳也变得憔悴瘦弱不少,连昏迷中也紧紧蹙着一双秀眉,一副十分不安的模样。

    崔帏之见状,心仿若揪了起来,一抽一抽的疼。

    他捂了捂胸口,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随即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思念之情,摸索着伸出手,握住了乔云裳的手。

    乔云裳的手依然温软细腻,崔帏之轻抚着,心中却无甚旖旎调戏念头,唯有深深的心疼。

    自己才离开两个月,娘子就病了,这让他怎么放心去青州

    他用另一只手细细地拨开乔云裳散落眉间的青丝,抚平他额心皱起的痕迹,顿了顿,才哑声道:

    “娘子,我可能,要去青州了。”

    他说:“我对不起你原本说好了,回来就娶你,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仅配不上你,还还怕吓着你,更怕你因为我的缘故,被拖累。”

    崔帏之低下头,想要像之前一样习惯性地亲一亲乔云裳的手背,却发现自己隔着面具,并不能亲到,只能无限遗憾地将乔云扇的手背贴向自己的脖颈,

    “梁儒卿害我至此,我定要复仇。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且容貌已毁,不敢拖累你和崔家,只能自谋前程。青州苦寒,这一去前途不可预测,或有千难万险,谁也说不准,我不敢带你去冒险,只能让你留在京城好在我有拜托江梦然和爹娘,让他们照顾你,我也更放心些”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好似自己也成了自己曾说过的啰嗦的双儿,只是临了临了要分别,总忍不住多说几句,毕竟这一去,可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

    他也不管乔云裳能不能听到,一口气将想说的话都说了一遍,说到口干舌燥,说无可说,才缓缓低下头,看着乔云裳。

    他想低头吻一吻他的心上人,但却害怕摘下面具吓着他的娘子——

    哪怕乔云裳现在昏迷,什么也看不见。

    他这样狰狞丑陋的样子,是一点也配不上他的娘子了。

    他只能反复抚摸着乔云裳的手背,直到乔云裳的手和他的眼眶一样,逐渐变的滚烫起来,崔帏之才慌忙松开手。

    眼前模糊一片,崔帏之不敢再呆久,怕自己会哭,下意识站起身,急急想朝门口走去,却没料到刚刚转过身,手腕处却一重,他身体一僵,愣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拉住了。

    “”

    他不敢甩开拉住他的人的手,更不敢转身,怕撞见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里去,只能僵硬着身体站在原地,内心飞速思考自己是什么把乔云裳弄醒的,乔云裳听到了什么,如果没听到,他又该以什么样身份和借口由离开

    然而再多的想法,也被乔云裳的一句话彻底粉碎。

    握着自己手腕的指尖力气渐大,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握住他手的人说话却是气若游丝的,差点让崔帏之忍了许久的泪彻底落下来:

    “崔帏之”

    乔云裳道:“是你吗?”

    崔帏之像是被烫了一样,猛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乔云裳的怀里抽出,狠了狠心,没有转过头,而是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

    可他还没有往前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人摔倒在地的声音,还有乔云裳护痛的低吟,崔帏之登时心中一紧,终究抵不住忧虑,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去,只一眼就吓的他差点魂飞魄散——

    乔云裳见他要走,竟然不顾身体的不适,强行拖着病体下床追过来,却没想到支撑不住身形,竟然跌下了床,趴在地上,面色苍白冷汗层层,动弹不得。

    崔帏之飞一样往回走,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伸出手将他扶起来:

    “娘子!”

    只这一句话,刚脱口而出,崔帏之就顿感糟糕,果然见被他扶起来的乔云裳眼眶中闪烁着泪花,就这样在他的搀扶下顺势坐起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崔帏之慌忙低下头,闭嘴不再说话,只是顾忌地上凉,小心翼翼地将乔云裳扶抱到床上。

    乔云裳从始至终都攥紧他的衣袖不放,不让他离开,仰头看着崔帏之,伸出手想要去揭开他的面具,却被崔帏之伸手挡住:

    “别。”

    崔帏之看着乔云裳一瞬间变的失落的脸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低下头,不说话。

    乔云裳偏了偏头,看着崔帏之,片刻后,道:

    “告诉我,是不是你,崔帏之?”

    崔帏之:“”

    他沉默。

    他知道以乔云裳的聪明程度,估计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可他就是不想承认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知道是你。”

    乔云裳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是为什么既然来了,却不让我看看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崔帏之:“”

    他听到乔云裳真的哭了,猛地抬起头,看着乔云裳被泪痕布满的脸庞,手腕情不自禁地发颤发抖,许久,才慌忙想起来要掏帕子替乔云裳擦眼泪,却尴尬地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在证明自己身份的时候,已经被小牧带走了。

    他只能像之前那样,用自己的袖子给乔云裳擦眼泪,动作小心翼翼,怕自己的衣服太过于粗糙,碰伤乔云裳的脸。

    乔云裳的眼泪没有止住,就这样看着崔帏之给他擦眼泪,片刻后又再度伸出手,锲而不舍地想要摘下崔帏之的面具。

    崔帏之偏过头躲过,许久,才终于开了口:

    “别看。”

    他说:“娘子,我我现在这样,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

    乔云裳细腻葱白的指尖落在他漆黑的面具上,黑白分明,冰冷和温热交织,仅仅隔着一层面具而已,却像是彼此之间隔了深不见底的天堑,无论怎么努力尝试,也跨越不过的天堑:

    “让我见一见你,好吗?”

    乔云裳忍者眼泪:“让我确定你是他,确定你还活着。”

    崔帏之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细细听去时还带着些许沙哑:

    “我我怕我现在这个样子,会吓着你。”

    乔云裳没有说话,只是凑近崔帏之,随即摸索着伸出手,指尖放在崔帏之的后脑勺,解开了面具的绳子。

    崔帏之浑身僵硬,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看着面具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落,乔云裳的脸没了面具的阻隔,一寸一寸变的清晰起来。

    而他隔得这样近,他同样的看清了乔云裳清澈干净的瞳仁里那属于自己的丑陋狰狞的脸庞。

    左右两张脸带着新鲜的伤疤,从下巴横贯至眼角,新长出的皮肤平滑,如同数条可怕的肉虫生长在他的脸上,扭曲细长,衬得他的容貌是如此恶心难看。

    崔帏之忽然觉得难堪起来,猛地撇过脸,但下一秒,乔云裳的指尖就落在了他的脸上,同时响起来的,还有乔云裳沙哑的声音:

    “疼不疼啊,崔帏之?”

    他问:“疼不疼?”

    崔帏之忍了许久的泪忽然间落了下来,浑身的戾气如同潮水般褪去,一瞬间他几乎什么都忘了,只慌忙急得要低头,但纷纷的泪水还是从他的眼眶里落了下来,沾湿了衣角。

    他想要伸出手去擦眼泪,免得丢人,但他的手却被人按住,下一秒,乔云裳温软的手臂就圈了过来。

    乔云上跪在床上,伸手,费劲地将崔帏之的头抱住,让崔帏之的脸埋在他的胸膛里:

    “别害怕,崔帏之”

    他用力抱住崔帏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抖,单薄纤细的身体却好似要替崔帏之挡去门外所有的阴影,小小的一方床内,只有两个人相拥的身影:

    “只要你活着就好我永远都陪着你”

    崔帏之放在身侧的指尖用力握紧,片刻后又缓缓松开,慢慢抬起,终于,他将手臂放在了乔云裳的腰上,用力圈紧,哽声道:

    “娘子”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不逼你留下来陪我,但是我想告诉你,崔帏之,我会一直等你。”

    乔云裳抱紧崔帏之的头,低声道:

    “不管是三个月,还是三年,三十年,只要你能回来,我就能一直等。”

    崔帏之再也承受不住,放声大哭,

    “娘子我觉得我自己好没用,我对不起你我说好了要让你过好日子的,要让你一辈子开心快乐,幸福高兴可是我总是食言对不起我是个没出息的人”

    乔云裳拍了拍他的背,先是哭,片刻后听着崔帏之孩子气那般的话,又笑起来,含泪道:

    “傻瓜,没关系”

    他低下头,看着崔帏之满是伤疤的脸,眼底并不见嫌弃,反而带着些许怜爱,半晌他缓缓凑过去,轻轻地吻了吻崔帏之的脸,随即慢声细语道:

    “没关系的你只要活着,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第45章 产子 听着怀中小狗的嘤嘤呜呜,乔……

    听着怀中小狗的嘤嘤呜呜, 乔云裳就知道在自己不在他身边的这些日子里,崔帏之绝对受委屈了。

    他免不了又是一阵心疼,更加用力地贴近崔帏之, 双手环抱住崔帏之的脖颈,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崔帏之在被追杀的时候没有哭, 在崖底治伤时痛的出冷汗的时候没哭, 甚至在为了取千层红草时被十几条毒蛇围在中间的时候没哭, 此时却再也忍不住,在乔云裳怀里哭的像是个孩子,哭到后面甚至还打起了嗝, 惹得乔云裳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用帕子一点一点地擦干净他脸上的眼泪。

    乔云裳捧起崔帏之的脸,温言细语道:

    “这么大人了还哭,像什么样子。”

    崔帏之一边哭,闻言, 还哽了一下:

    “我就是,就是想哭嘛”

    毁容之后, 在救命恩人慕语衫面前, 他都不敢哭,唯有见到了乔云裳,他才敢放肆地大哭, 因为他知道无论怎么样, 乔云裳都不会嫌弃他, 更不会觉得他软弱。

    他娘子,是全世界对他最好的人。

    “好啦好啦,别哭了。”乔云裳闻言笑了笑,并不见怪, 而是拉起崔帏之的手,让他的掌心平放在自己的腹部,轻声软语道:

    “你好意思在孩子面前哭么?”

    崔帏之:“”

    他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有反应过来,吸了吸鼻子,睁着狗狗眼看着乔云裳,懵然道:

    “孩子什么孩子?”

    他环视一圈,哭的声音哑哑的:“哪里来的孩子?”

    乔云裳:“”

    他气的想要揪崔帏之的耳朵,手都抬起来了,半晌也只是叹气,伸出手在崔帏之的耳朵上揉了揉:

    “傻子。”

    他不再暗示,而是直接道:“我有身孕了。你马上要当父亲了。”

    崔帏之:“”

    他瞬间瞪圆眼睛,错愕地看着乔云裳,像是被人点了定身穴一般,雕塑般呆坐在床边,傻愣愣地看着乔云裳,半晌,整个人似装了弹簧一般弹了起来,差点撞到床顶:

    “什么!!!你有身孕了!!!”

    他开始结结巴巴起来,盯着乔云裳的肚子,又看了看乔云裳的脸,疑心乔云裳在耍他,又不相信他娘子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视线在乔云裳的肚子和脸来回犹疑,满脸错愕,半晌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信?”乔云裳歪头:“你觉得我会拿这件事来骗你,和你开玩笑么?”

    “当然没有!我只是在想双儿难有孕,我和你也不过那一晚,怎么一次就”说到后面崔帏之自己都恍然了:

    “原来我这么厉害呀!”

    乔云裳:“”

    他终于没有忍住,伸出指尖捏了捏崔帏之的脸颊,

    “日后等孩子出生,我定要让他不要学你这番厚脸皮。”

    “嘿嘿,那日后孩子出生,定要像娘子这般聪敏的,不能像我。”崔帏之自己又开始搁那儿美着了,明明在崖底的时候还是戾气丛生的模样,在乔云裳面前倒像是个摇尾巴讨好的小狗。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乔云裳的腹部,虽然也摸不出什么来,毕竟三个月也不是很显怀,但一想到心上人正在用身体为他孕育他的后代血脉,他就忍不住血液沸腾,心情激动,脸都忍不住红起来。

    乔云裳瞧他傻笑的那副样子,忍不住叹气,片刻后问道:

    “你既然要前往青州,定是赶不及孩子出生了。但孩子不能没有名字,你且为他取好名字。”

    说到这个,崔帏之的神情忍不住黯然。

    但他也知道青州一行非去不可,这一次没有皇命,是他要为自己搏一搏。

    可他的心上人还在为他孕育子嗣,他实在狠不下心来就这么一走了之

    看着崔帏之逐渐恍惚的模样,乔云裳见状面色也变的严肃了下来,低声道:

    “崔帏之,你看着我。”

    他手捧起崔帏之的脸颊,让他转过来,定了定神:

    “不管我有没有孩子,你都必须去青州。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必须立一番事业,我身为双儿,困于宅院,虽然向往广阔天地,但既然决心嫁给你,必当尽力为你绵延子嗣,打点内宅,扶你青云志。如今局势,梁朝皇室步步紧逼,兵权收回势在必行,可梁儒卿手段狠辣,实在欺人太甚,我们不能一再忍让。虽然崔家有两支军队,但驻守边疆,不宜调回京师,一旦镇南、雁北两支军队撤走,那匈奴、女真及大金国必将伺机攻入,到时候挥师南下,别说报仇,整个梁国都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崔帏之定了定神:“我明白的。”

    “所以我们要等,等一个时机,”乔云裳说:“你的方法是对的,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很重要,到时候里应外合,既能防止外国来袭,又能报仇。”

    崔帏之“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会去的,只是担心你”

    “我不用你担心,”乔云裳道:“反倒是你青州临近女真,那女真如今的力量不容小觑,如果真的联合大金国和匈奴打进来,梁国必亡。”

    崔帏之不太清楚,闻言被吓了一大跳:

    “真的吗?”

    “对。”乔云裳点头:

    “女真各部落原本国力弱,十九年前甚至还进献了一个胡姬给陛下,用以和亲。那胡姬貌美,据说双眼很会蛊惑人,陛下专宠她三年,胡姬便生下了一对双生子。双生子是不详之相,一个据说是生下就没气了,没多少人见过就丢到了乱葬岗,另一个就是原本的六皇子,体弱多病,养到八个月就忽然感染了天花,也很快没了。胡姬伤心欲绝,一年后病逝。得益于胡姬的原因,梁帝在很多年后都没有对女真开战,任由女真部落内战,本以为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原本可近日却听说突然被统一,出了一个新的都勃极烈,叫会兰怀恩。他是那胡姬的弟弟,手段狠辣,心思深沉,不仅统一了女真各部,成了大首领,建立了女真国,甚至还收拢了周围的一些小国,通过战争不断扩大女真国的版图,其野心可见一斑。”

    乔云裳忧心忡忡:“青州临近女真,马匹众多,又物产丰饶,一旦会兰怀恩起了心思,挥兵而下,青州兵力薄弱,必定首遭沦陷,成为会兰怀恩进犯梁国的后备资源地。”

    崔帏之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后,方道:“无妨。”

    他说:“一旦他挥师南下,再调动临州的燕北军抵挡便可。”

    乔云裳摇头:“就怕左支右绌,终究漏洞百出。”

    两人谈了一会儿,终究无解,除了且行且看之外,也毫无办法。

    聊到后面,终究也是不舍,但彼此都知道,终有分别。

    最后崔帏之定下了乔云裳腹中孩儿的名字,叫崔降真,男孩女孩或者是双儿都能用。

    名字取自《本草纲目》,书中记载有一种香料叫降真香,辛温无毒,小儿带之辟邪恶气,疗折伤,止血定痛,崔帏之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孩子能够平安健康地长大,辟邪除祟,喜乐无忧。

    三日后,崔帏之离开了京城,前往青州。

    乔云裳服下了千层红草,稳住了胎儿。

    在崔帏之的孩子即将出生之前,江锡安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最后金榜题名,殿试上点为状元,官拜翰林院修撰,官六品,兼军事推官,掌助军政。

    知道江锡安当了翰林院修撰之后,梁玉卿比自己当了官还要高兴,迫不及待地就想让皇帝下旨把自己嫁给江锡安,可惜梁凤卿当即表示强烈反对,认为梁玉卿不应当下嫁,梁帝又无可无不可,没有反对也没有答应,这事也就慢慢搁置了下来。

    姜乞儿有孕期间,皇后担心姜乞儿服侍不周,又塞了两个侍妾给梁凤卿。

    梁凤卿因为之前之事,本就不喜欢姜乞儿,婚后就未曾宿过姜乞儿的房,有时候睡书房,有时候就去两个侍妾那里歇着,竟不知不觉冷落了姜乞儿。

    宫内之人又惯会看脸色拜高踩低的,见姜乞儿不受宠,娘家背景又不强硬,服侍起来并不尽心,姜乞儿很快就受尽了冷落欺凌,就算被侍妾踩到头上了,梁凤卿也当作没看见,并没有帮他做主,姜乞儿心灰意冷之下,便借着安胎之名,和乔云裳一起住到了远离京城的三清观内。

    梁凤卿竟然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姜乞儿心中郁郁,终日难展笑颜,只是梁凤卿不来,倒是无人打扰,方便了乔云裳安心养胎。

    一日姜乞儿和乔云裳两人共坐饮茶,正说话间,忽然同时腹痛不止,忙唤来涂鱼和接生的人,分别送入不同的产房。

    在两人艰难产子的时候,原本平静的三清观天空上方,突然出现了一大团青色的云气,好像帝王车驾的华盖,很快原本久旱不逢雨的京城忽然将起甘霖,淅淅沥沥,绵绵不绝,深山中似乎还传来清脆的鸟啼,如同凤凰清声。

    这样的异象很快就被周围的百姓所察觉,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一开始还不信,最后直到不少大臣的亲眷都亲眼看到了,才勉强相信。

    他怀疑这是什么诅咒,招来钦天监测算,那钦天监算过之后,禀告皇帝,说这是大吉之象,卦象所指,三清观内很快就会出现一个具有帝王之像的人,将来会成为这天下的共主。

    皇帝闻言大吃一惊,赶紧派人去查,后来才知道太子妃此刻正在三清观内产子。

    梁帝闻言,稍稍放下了心,但很快又不由得振奋起来。

    他膝下孩子少,他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也和他一样,也都子嗣微薄,竟然一直无所出,如果姜乞儿这胎得男,便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孙,是他日后的继承人。

    思及此,梁帝赶紧派了太医过去接生,而他们丝毫不知,在太子妃的产房不远处,乔云裳也正因为产子而命悬一线。

    “公子,用力啊!”

    小牧看着面色苍白,满头是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乔云裳,整个人急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又不敢声张,怕被人发现,只能寄希望于涂鱼:

    “涂大夫,我家公子什么时候才能把孩子生下来啊!”

    “早着呢,头都还没露出来。”涂鱼也急得满头大汗:

    “郡主,你别睡,深呼吸!”

    乔云裳生了几个时辰都没生下来,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了,没什么力气,双眼发直地躺在床上,感觉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公子!”小牧扑到乔云裳身边,哭的鼻涕眼泪一把:

    “公子,你别睡,求求你了”

    他说:“你要是生不下来,那崔公子可就没有孩子了!他还指望着你们母子平安,日后回来,带你们过上好日子呢!”

    听到崔帏之的名字,乔云裳总算恢复了些许清醒和力气。

    他眼珠微微移动,看着哭着的小牧,片刻后缓缓咬紧了牙关。

    他浸满汗水的指尖用力抓紧床单,指骨苍白,最后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哑着声嘶喊道:

    “崔帏之——”

    哇的一声,婴孩清脆的啼哭声响了起来。

    梁凤卿站在产房前踱步的脚步一顿,下意识回过头,看向产房的门。

    没一会儿,莫慈怀中抱着一个陷在襁褓中的孩子走了出来,一脸喜色:

    “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生了!孩子很健康!”

    “生的男孩还是女孩?”梁凤卿立刻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瞧,心想如果是个男孩或者女孩,自己的皇位差不多就稳了。

    他心中算盘打得响,却没想到,莫慈的一句话就让他脸上的笑意彻底僵硬在脸上:

    “回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生下的是个双儿。”

    ——双儿?!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让梁凤卿彻底怔在原地。

    他伸手去抱孩子的动作一顿,脸色铁青,看孩子的欲望瞬间消失,初为人父的喜悦也荡然无存。

    双儿双儿有什么用!

    梁凤卿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看着孩子眉心的一点红痣,心想那钦天监口中真是一派胡言,双儿不能继承皇位,这个襁褓中的孩子哪有什么天命之子,天下共主,全都是假的!

    想到这里,被欺骗的感觉再度浮现,梁凤卿几乎是带着守卫,愤怒地一言不发甩袖而去,留下蒙圈的众人站在庭院中,不知所措。

    产房内一片浓郁的血腥味,姜乞儿生完孩子,浑身汗津津的,产后极度虚弱,但还是强行撑着睡意,气若游丝地问道:

    “太太子殿下来了吗?”

    身边的心腹小侍是他从国公府带出来的,从小和他一块儿长大,不忍告诉他真相,但还是不想瞒着主子,老实说了:

    “太子殿下来了又走了。”

    姜乞儿一怔,声音打颤:

    “是是孩子有残疾,不健康吗?”

    “不孩子很健康,但却却是个双儿。”

    “双儿?”姜乞儿愣了愣,片刻后没说话,只是脸上浮现处些许苦笑:

    “没事的,双儿也好,双儿也好。”

    他重复了两遍方轻声道:“快把孩子抱给我看看。”

    还在啼哭的婴孩很快就被放在了姜乞儿的身边,姜乞儿虽然在生他的时候差点难产,但最后看着小小一只、尚且还柔软无力的孩儿,心中却依然涌起了无限的柔情,决心日后不论发生什么样的困境,都要护好他不受欺负。

    原来为人母的感觉是这样神奇。

    姜乞儿实在是累极,吻了吻孩子的额,确认孩子安好之后,一直提着的气松懈,他就再也承受不住,垂下沉重的眼皮,逐渐陷入了昏睡。

    在完全陷入梦境之前,他忽然又想起了同样正在产子的乔云裳。

    不知云裳他此刻怎么样了?

    他生下崔帏之的孩儿了吗?

    ——孩子,是男孩、女孩,还是双儿呢?

    第46章 重遇 三年后。 梁国京……

    三年后。

    梁国京城。

    “母妃, 今日我们还是去找纯瑛郡主玩儿吗?”

    清晨,东宫大门外,有一个时年三岁的小双儿头顶系着春绿的浅色发带, 穿着鹅黄色的轻薄衣裙,眉间一点红痣, 正牵着姜乞儿的手, 蹦蹦跳跳地跨过门槛, 正准备出门。

    姜乞儿见自家双儿如此活泼,忍不住笑,正想俯下身对他说些什么, 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

    “太子妃娘娘今日又要出门呀?”

    姜乞儿下意识回头,只见视线尽头的屏风背后,转过一个小腹微隆的双儿来。

    那双儿名叫沉音,明明只是侍妾,却穿的一身正红色, 可发髻也不正经梳起,梳了个松散的偏髻, 用一把浅红色海棠花珍珠流苏钗斜斜挽着, 随着他行走的举动微微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鬓边几缕飞扬的发丝拂过他的侧脸, 衬得他人比花娇, 软弱无力, 惹人怜爱:

    “不知可否顺路为妾去城西买一匹布回来,给我腹中的孩儿做一身衣裳?”

    姜乞儿一听这话,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一个妾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竟然让正妻帮他买布, 这简直是没有把他姜乞儿放在眼底。

    可姜乞儿自然又知道这个侍妾为何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左不过是姜乞儿不受宠,自从生下梁雪草之后,就再也未曾得到梁凤卿宠幸,一直未曾有孕,而这侍妾又仗着他腹中有着孩子,而且大概率是个男胎,故而敢如此放肆罢了。

    纵然可气,可他姜乞儿自己肚子又不争气,一直未曾生下嫡长孙,到底是

    “音娘娘若是自己需要布,尽管托侍女买就是了,何须劳动我母妃。”

    姜乞儿正暗自神伤之间,一旁脆生生的童音忽然插了进来,打断了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还是说音娘娘御下不严,竟然连自己的手下都叫不动,以至于买不了一匹布?如此,不如让我去禀告爹爹,让爹爹再给你多配几个侍女才好。”

    沉音登时脸色难看:

    “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音娘娘就自行派人去买布吧。”

    梁雪草站在姜乞儿身边,咧开嘴笑道:

    “我与母妃还有要事要办,就无需劳烦音娘娘你再送了。您大着肚子,当好生休养在偏殿,可别到处走动,到时候自己不小心磕着碰着,身体不适还赖到我母妃头上,闹得整个东宫鸡犬不宁。”

    “你!”沉音本想羞辱姜乞儿,却被一个三岁小儿羞辱了,气的头疼,可那梁雪草才不他,转过头,晃了晃姜乞儿的手指,软声道:

    “我们走吧,母妃。”

    “好。”姜乞儿定了定神,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梁雪草的头顶,随即用余光看了一眼又开始装身体不舒服的沉音一眼,没再管他,直接走了。

    梁雪草虽然是梁帝第一个皇孙,但到底是个双儿,并不金贵,不仅是梁凤卿,梁帝也同样大失所望,以至于梁雪草出生足足有七天,都没有人给他取名字,更没有主动派人把姜乞儿从三清观里接回来。

    最后还是梁玉卿看不过去,七天后,亲自去三清观把姜乞儿接了回来,还连夜上书,让梁帝给梁雪草取名。

    梁帝当时正在看一本地方志,刚好看到有一处生产雪仙草,便随口取了一个梁雪草的名字。

    草,粗劣,卑贱也。

    不得不说姜乞儿和梁雪草这一对母子,当真一样命苦。

    当时姜乞儿刚出生的时候,母亲被定国公的侍妾用巫蛊所害,生下孩子后便发了疯,把整个定国公搅得鸡犬不宁,后来还是一个跛足的癞头和尚云游而来,不仅破解了巫蛊之术,还告知定国公说姜乞儿命中两生两世皆遇人不淑,若强行婚配,定然会误他终生,不仅下场凄惨,还无法寿终正寝,不如让他将姜乞儿带走,让姜乞儿学习佛法,斩断红尘,遁入空门,无情无欲,以保一生平安。

    可姜老太太舍不得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被一个浑身破烂的癞头和尚带走吃苦,死活不肯把姜乞儿给出去,那癞头和尚见状叹息一声,对老太太怀中的姜乞儿留下一句取其贱名为“乞儿”,保他前半生荣华,随后便一言未发,眨眼间翩然离去。

    乞儿这个名字虽然不好听,但因着癞头和尚之故,老定国公半信半疑之下,还是留用了,却没成想自己的孙子有一天竟然也会用上“草”这样的名字,可叹命运造化弄人,终究无可逃脱也。

    姜乞儿和梁雪草一路来到纯瑛郡主府,来时时辰尚早,乔云裳刚刚用过早饭,正在院内看花。

    他有自己府邸,宅内仆役又不多,加上崔家人时不时的接济,平日生活吃穿不愁,只不过三年前他生下崔将真之后,便让涂鱼秘密将其带到了乡下抚养,为了不暴露崔将真的身份,他竟然生生忍着,三年未曾去看自己的亲生儿子,故而虽然平日生活优渥,但丈夫和儿子皆不在身边,自己独居孤宅,难免郁郁寡欢。

    “我来啦!”

    梁雪草很喜欢乔云裳这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双儿,每次去纯瑛郡主府都很开心,刚进了门就挣脱开姜乞儿的手,小跑过去,抱住乔云裳的小腿,撒娇道:

    “要抱抱。”

    “小草来啦。”乔云裳定睛一看,见是梁雪草,因为忧愁而微微蹙起的秀眉展开,俯下身,将梁雪草抱起来,腾出一只手,捏了捏梁雪草的脸颊:

    “我们小草又重了,长的真快。”

    “日日缠着我要吃那城西老陶家的桃花糕,能不重吗?”姜乞儿被小侍从门口扶了进来,笑道:

    “我让他别吃了,他还和我闹。”

    乔云裳闻言,笑着没说话,只是捏了捏梁雪草的小爪子。

    崔帏之三年未曾回京城,乔云裳和河清郡主形同决裂,深居郡主府,而一入宫门深似海,姜乞儿也甚少回家,丈夫有和没有差不多,乔云裳和姜乞儿平日里都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有空都会出来逛一逛,免得太无聊。

    今日天气好,街上热闹,姜乞儿和乔云裳左右牵着梁雪草步行在人群中,梁雪草活泼,闹着要买一些小玩意,只要不是太过分,姜乞儿和乔云裳都会同意。

    “今儿街上怎得如此热闹。”乔云裳今日不知道是被第几个踩到了鞋子,被人道歉后倒也不恼,只是奇道:

    “往日都不见这么多人。”

    “你这些年为了躲避粱儒卿的求亲,装病不常出来,消息传不进郡主府,对于京城中的事情倒不大了解了。”

    姜乞儿说:

    “不久前,白狼国和衣宓、珈蓝合起伙来进犯滨州,原本只是小国打闹骚扰,不足为惧,可当时他们破城时,滨州刺史正在饮酒宿醉,未曾察觉,半个城在一夜之间便被烧杀抢掠,消息传回京城后梁帝大怒,梁凤卿也愁的不行,最后勉强调动庆州、豫州的兵力予以抵挡,本以为能速战速决,谁知道这场仗打了足足三个月,才艰难地打退盟军。”

    乔云裳愣了愣,半晌才道:

    “竟会如此。”

    “是啊,”姜乞儿不免也叹息:

    “皇子之间明争暗斗,大臣也互相结党站队,在其位竟然不思为民,反而在一场场阴谋诡计中不断内耗国力,朝中武将又青黄不接,可堪大任扛帅旗的竟然还是崔老侯爷如今被几个小国蹬鼻子上脸踩到头上,真是又可气又丢人。”

    他说:“这不,打了胜仗之后,父皇便寻了一个由,让白狼国、珈蓝和衣宓等几国来朝,表面上说是求和结盟,实际上是想让他们来看看梁国的国力,免得其他国再生心思和事端。”

    “如今京城内胡人众多,如此热闹,便也不奇怪了。”

    “原来如此。”乔云裳琢磨了一番,也不免为梁国的未来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几人正准备离去,往成衣店去买几身衣服,忽然听到前方有声音和骚动传来,梁雪草是个爱看热闹的,登时趁人不注意,挣脱开姜乞儿的手,小跑进围成一圈的人群里。

    “哎,小草儿,别乱跑!”姜乞儿急了,赶紧拉着乔云裳也跟过去,几人艰难地钻进人群的包围圈里,见中心是几个纨绔子弟在斗鸡,两方人斗得面红耳赤,好不热闹。

    乔云裳是看不惯纨绔子弟的,但看着这些斗鸡的少年人,又不禁想起当初崔帏之,还有自己三年不见的儿子,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微微落了下去,独自黯然神伤起来。

    如果当初他没有硬逼着崔帏之上进,崔帏之应该还是那个无忧无虑、喜欢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而不必像现在这样,骨肉分离,一身伤痕地远走他乡,欲回而不能回。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正当他出神的时候,斗鸡赛已经到了尾声,其中一个纨绔子弟赢了,当即爆发出激动的吼声,周围也配合地叫起好来,乔云裳和姜乞儿觉得又吵又没意思,准备拉着梁雪草离开,却没想到刚转过身,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清凌凌的男声:

    “好,走吧。”

    这声音如此熟悉,令乔云裳瞬间怔仲在原地,浑身血液在瞬间直涌向大脑,令他整个人都开始头晕目眩起来,几乎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

    姜乞儿察觉到不对,下意识掺了他一把,担忧地问:

    “怎么了?”

    乔云裳捂着额头,摇了摇,一寸一寸地转过头往身后看去。

    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身形笔直清俊的黑衣青年,腰间用佩着白玉的曜黑色腰带环着,衬得他腰愈发劲瘦有力,而他头戴着黑色帏帽,泼墨般的头发被蓝色的发带挽起扎成马尾,而面容被黑纱遮得若隐若现,双手抱臂站在不远处,身边站着一个双儿,正在低声和他说话:

    “你若不喜热闹,便回客栈去吧。”

    那双儿点了点头,亲热地挽着他的手臂,正准备转身离开,乔云裳见状急了,当即脱口而出一句:

    “等等!”

    那黑衣人明显没听到他说话,转身准备离去,乔云裳也顾不上姜乞儿和梁雪草,当即提裙追过去,再度挤进人群里,可惜那黑衣人和同行的双儿行动很快,眨眼便不见人影。

    乔云裳站在人群里,被太阳晒得眼前发黑,面前的一切景物都在疯狂晃动旋转,开始疑心自己方才看见的不过是幻影,是自己思念崔帏之过深过切而产生的严重幻觉,但又实在不肯放弃,没听到姜乞儿和梁雪草在身后的呼唤,凭感觉找了一条路,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

    很快,那黑衣人和双儿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某个小巷子里,乔云裳顾不上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抬脚便踉踉跄跄地追了过去。

    可惜追进巷子之后,那黑衣人和双儿又消失了,乔云裳茫然地站在原地,只觉天底都在疯狂旋转,他看着晃动的几角天空,几欲作呕,摔倒在地。

    就在他觉得有些恶心的时候,忽然脖颈一凉,一把剑就抵在了他的身侧,伴随着冰凉的剑身抵上他的皮肤,一阵阴沉的男声就响了起来,带着警惕:

    “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们?谁派你来的?”

    乔云裳浑身一僵,踉跄着被剑抵在了墙上,握紧指尖不敢动作,只能随着那人说话的动作,缓缓撩起眼皮,用颤抖的目光看向用剑抵着威胁他的人。

    那人的面容被帏帽的轻纱罩着,看不太清楚脸,可声音分明又是如此熟悉,乔云裳肩膀微微颤抖着,看向那人,张了张嘴,许久,才蓄起力气道:

    “能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那人闻言,下手重了些,剑在乔云裳的脖颈上划出淡淡的血线,声音里带上了些许威胁:

    “你到底是谁?!”

    “别和他废话。”忽然一声双儿的声音又插了进来,冰冷如寒风:

    “既然被他发现了,不如将他杀了,反正巷内无人,杀了他,也没有人知道。”

    那黑衣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松开手,正当两厢僵持的时候,乔云裳忽然猛地伸出手,猝不及防地一掌打翻了那男人遮住容貌的帏帽。

    他躲闪不及,竟然任由乔云裳动了手,黑色的帏帽被掀翻,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随即掉在地上,发出细小的声音,而用剑抵着乔云裳脖颈的男人,也终于露出了他的脸。

    一双漂亮的灿金色双眸,五官清俊,下巴线条棱角分明,衬得他愈发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比三年前多了几分成熟,少了几分青涩。

    那男人没料到乔云裳竟然如此不怕死,错愕地瞪圆了眼睛,乔云裳一见他那张脸,眼泪便一股脑地留下,瞬间打湿了脸庞。

    “哎,你”那男人话还没说完,乔云裳便不顾他手中还拿着剑,倾身扑了过去,想要抱住他,却没想到刚往前走了几步,那男人便后退几步,一个闪身避开,站到了随行双儿的身后。

    那双儿抱臂站在乔云裳和那男人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眼乔云裳,不爽道:

    “你谁啊?”

    乔云裳张了张嘴,看向那双儿身后的人,道:

    “他他是我三年未见的夫君。”

    “?”那双儿一愣,转过头,看向身后人,疑惑道:

    “他说的可是真的?”

    “必然不是。”那人仔细看了一眼乔云裳,随即肯定道:“我根本不认识他啊。”

    乔云裳:“”

    他愣在原地,看着对面那个自己心心念念许久但看向他的眼睛里却全然陌生没有一点温度的人,良久,任由眼泪汹涌而至模糊视线,都再没能说出一句话。

    第47章 “崔帏之,我好想你。” “哎,你……

    “哎, 你”

    那男子看着乔云裳当场落泪,也傻了眼。

    他单手持剑,站在那双儿身后, 呆滞地看着乔云裳,手足无措, 半晌不知道说些什么。

    那双儿迟疑了几秒, 看着乔云裳手无寸铁、不像是要害人的柔弱模样, 半晌摆了摆手,道:

    “算了。”

    他说:“一个没有武功的双儿,就算看见了你的容貌也无大碍, 我们走吧。”

    言罢,他转身就想走,那男人下意识便跟了上去,乔云裳冲上去抱住他的腰,被他反应很大地推开。

    “你找死吗!”

    那男人终于变了脸, 将乔云裳猛地推到墙上,用剑尖隔开两个人的距离, 抵在乔云裳的脖颈上, 冷着脸道:

    “你再过来,我就杀了你。”

    乔云裳:“”

    他跌坐在地,双眸泪涟涟地看着那男人, 直把那男人看的心软, 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收了剑,只是语气依旧冷硬:

    “别再过来了。”

    他说:“你再过来,我真的会杀了你。”

    乔云裳乔云裳想要过来,也没有办法了。

    他后背撞到坚实的墙, 骨头碰的生疼,跌坐在地时还扭伤了脚腕,无法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帏之和那双儿并肩走远。

    他呆坐在原地,哭了一会儿,直到哭的空白的大脑缓缓回归智,才逐渐想要站起来。

    他掌心扶着墙,一寸一寸地挪动,慢慢站稳,眼睛哭的发酸发肿,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没看清,方才看见的人其实不是真的崔帏之,只是一个路人,或者是刚才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是他自己思念崔帏之思念出了幻觉。

    可脖子和脚腕上的疼痛却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刚才确实有两个人出现在他身边,甚至还想杀了他。

    乔云裳不觉一阵胆寒,半晌垂头默然无语,只能像是失了魂魄一般,踉踉跄跄走出了小巷。

    他早已和自己小侍还有姜乞儿母子走失,半晌承受不住脚腕的剧痛,茫然地跌坐在大街上,双腿隐隐作痛,掌心沾泥,发髻散乱,形容狼狈。

    面对他人的眼神,他心中好似被人挖了一块一般汩汩流血,不仅痛还空,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间,忽然一只有力的双臂将他扶了一把。

    乔云裳心中一跳,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梁儒卿正站在他身边,伸手揽着他的肩膀,垂头问他:

    “云裳,你今日怎么出来了?病好些了吗?”

    乔云裳:“”

    他一瞬间不知道该说自己心中是该失落还是该庆幸,借着梁儒卿的力气站稳,随即冷淡地将自己的手臂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忍着疼后退几步,哑声道:

    “久病不愈,心中不快,出来走走。”

    梁儒卿隔着面纱看着乔云裳的脸色,一时间不知道他是真的病了还是没病,只能确认的是乔云裳方才痛哭过:

    “久病卧床却是心绪不佳,改日我送几只鹦鹉到你府邸,陪你解闷。”

    “不用。”乔云裳心中厌烦,转身往自己的府中走,可那梁儒卿却像是各狗皮膏药一样黏了上来,跟在乔云裳脚边:

    “云裳,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念着那崔帏之可崔帏之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三年未归京城,估计也另娶他人,你何必在他一根歪脖子树上吊死。”

    梁儒卿小心翼翼地看着乔云裳冷淡中透露着些许麻木的神情:

    “你娘亲早已将你许配给了我,你说你身体不适,不宜成亲,我便也一直在等你病好你应该知道我心意的。”

    乔云裳此刻只觉得累,并不觉得感动:

    “恭王殿下,这世间双儿如此之多,何必选我。我久病不愈,形容憔悴,早不见当日容貌,您趁早另择贤妻,方不误韶华。”

    “不,云裳,你就是最好的。”恭王早日见乔云裳,只觉这个双儿青涩中带着纯稚,清灵可爱,可大概三年前起,乔云裳便缓慢蜕变,像是灼灼桃花结成蜜果,开始逐渐熟透,一举一动更是带上无端的风情,变的温柔又带着易碎的脆弱,好似玲珑的水晶花瓶,眉心微蹙的模样更让人恨不得将他抱在怀里好好揉一揉,哄一哄。

    乔云裳不知梁儒卿爱而不得、就快变态,满心满眼只有崔帏之和方才那个双儿,敷衍地又应了几句,最后又推说身体不适,进了府中,闭门不出。

    他伤了腿,但更像是失了魂,一连几日都呆坐在房间里不言不语,连小牧都不知道他怎么了,只知道乔云裳三日前忽然追着谁离开了,回来就变成这样了,像是被人夺走了神智一般。

    他想问又不敢问,只能更加尽心尽力地服侍乔云裳。

    在房间内不言不语呆了几日后,乔云裳总算缓过来了。

    他忽然想到那日忽然离开还未给姜乞儿打招呼,于是便打算写一封信笺,给他传信解释原委,于是便从房间离开,准备去往书房。

    夜晚寂静,灯火昏暗,走廊幽深,唯有层层叠叠的竹影投射下来,折上花窗。

    乔云裳在想事情,冷不丁前方一个黑影冲出来,差点把他撞倒。

    小牧提着灯在前面走着,反应很快,当即上前一步护住乔云裳,呵斥道:

    “是谁!”

    那人闻言,吓的慌慌张张跪下,小牧借灯一看,原来是花园里修剪草木的老张:

    “老张?你怎么在这?”

    乔云裳忽然一皱眉:“好浓重的酒味你喝酒了?!”

    “回郡主,小人确实是喝了酒了!但但是”

    风归是一个近五十岁的老实男人,闻言吓的黝黑的脸都泛上些许白来,吓的酒也醒了:

    “但是小人不是故意的!求郡主不要赶我出去!”

    言罢,他砰砰磕头,一副慌极了的模样。

    他知道乔云裳不喜欢他们当值期间去喝酒,一旦发现就会被赶出去,但,但是

    “今天白日,我在花园里时就见你心不在焉,只不过太子妃和郡主在,我不好说什么。”乔云裳索性在回廊边坐下了,手臂放在护栏边,手中团扇轻摇,只觉心中一团火气:

    “你到底是怎么了?先是敷衍了事,后是夜半饮酒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干了?!”

    “不是,不是的郡主!”老张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只是我家老婆子前段时间刚过世,我,我实在想念她所以所以就”

    “所以喝酒?”乔云裳道:“你要是早告诉我,我便给你放几天假,让你回家好生歇着,以尽哀思。”

    “我知道郡主心善,可人死不能复生”老张狠狠心:“我喝酒,是因为我听说城西那棵老菩提树下有一个新起的教会,叫什么叫什么我忘了,反正那里交十两纹银可以入会,入会后只要心诚,教主就会命人送来弥勒佛下凡亲自开过光忘忧酒,喝了一口,就能见到想见的人,所以我”

    乔云裳:“”

    “所以你就喝了?”面对如此拙劣的哄骗之语,乔云裳满脸写着不赞同道:

    “大梁的各种教会活动都受朝廷制约和管,这个教你未曾听说,甚至名字都说不出来,就说明多半未曾登记在册,很有可能是蛊惑人心、骗取钱财的邪教,你知不知道?还有你喝的东西,里面估计掺了致幻的药粉,所以才能看到死去的人,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你懂不懂?”

    老张是个没读书的老实人,一辈子和花花草草打交道,闻言吓的面如土色,瘫倒在地,出了一声冷汗,喃喃道:“怎会如此”

    “看在你思念亡妻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乔云裳说:“下次不可再犯。下去吧,放你两天假,不扣你工钱,你再去账房领十两纹银,当作你亡妻的丧葬费。你好生休息,别胡思乱想,再生事端。”

    “多谢郡主!”老张大喜过望,忙退了下去。

    “公子可真是个好人,不仅没有把他赶出去,还给了他这么多钱。”小牧忍不住嘀咕,发牢骚。

    “行了,他也不容易。”乔云裳摇着团扇,斜他一眼:

    “你最近是不是和江尚书家新收的门生走的挺近的?叫什么来着?他年仅十八就提任巡防营右参将,倒是前途无量……前儿我还看见他巡街时还站在门口往府里望,一见我又跑罢了,给你也放一天假,你明日找他玩去。”

    一提到这个,小牧果然红了脸,低下头去,闭嘴不语了。

    双儿大了不中留,乔云裳也懒得管,去书房给姜乞儿写了信,命人一早送去,旋即便回房睡下。

    梦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辗转反侧到天明,等到天边亮起鱼肚白,乔云裳才勉强起身,懒懒倦倦的让人进来梳头。

    梳洗打扮一番过后,回头瞧见原本服侍身侧半步不离的小牧早就跑的不见人影,知道他定是迫不及待去找那个右参将了,心中不免好笑,但好笑之后,又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府中仆役稀少,又少了能说知心话的小牧,乔云裳不免有些无聊,一个人在府中静呆了片刻,最后还是忍受不住寂寞,起身出了门。

    身边服侍的人想要跟上去,却被他摇头拒绝。

    “别跟着。”乔云裳说:“我一个人走走,散散心。”

    底下人只好停住脚步,目送乔云裳远走。

    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好像哪里都不是目的地,乔云裳随意乱走,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他已经走到城西那棵老菩提树下。

    脚走的有些酸,乔云裳停下,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一下脚腕,抬头见不远处何是已经建起了一个教观,檀香悠远,还有不少人进去,没过多久,就像是捧着什么救命药草一样,走了出来,满脸激动。

    乔云裳:“”

    脑海中不自觉想起昨天晚上老张说的那些话,就算明知这个教观里面一定是邪教组织,但乔云裳还是如同受了蛊惑一般,缓缓走了进去。

    教观里面意外的很安静,并不阴森,绕开层层叠叠的白色帷帐,不远处有一个弥勒佛端坐台上,正笑着看向乔云裳,而周围贡品摆的满满当当,香烛一应俱全,上面跳跃着黄色的烛火,散着袅袅的白烟。

    乔云裳腿很酸,一瘸一拐地走到蒲团之前,撩起裙摆跪下,随即闭眼,似乎是在许愿。

    没过多久,弥勒佛后面绕出一个人。

    他身着白衣,上面绣着白色的莲花,正捧着香火箱,面无表情地看着乔云裳。

    乔云裳看着他,没过多久,解开腰间的钱袋,倒出五十两纹银,放进了香火箱里。

    那人面无表情的脸上起了些许波动,看了乔云裳一眼,随即低声道:“跟我来。”

    乔云裳起身跟了进去。

    两面是高大的柱子,周围两边的墙上镶嵌着乔云裳看不懂的佛和神相,有些面容和蔼,有些怒发冲冠,有些面带忧愁,巨大的脸狰狞扑面而来,看的人忍不住害怕,乔云裳低下头,跟着那人,缓步走了进去。

    “你交的入会费多,可以选择另一款酒,叫独笑酒。”

    乔云裳看着那白衣人打开一处房间,跟着走了进去,问:

    “独笑酒和忘忧酒,有什么区别吗?”

    他看着那白衣人从满满当当的架子下取下另一款高二十厘米左右的酒瓶,和一个彩色琉璃杯,一起放到他手心里,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当然是效果更好了。”

    白衣人说:“喝酒之前,心中默念想要见到的人的名字,你便能见到他。但是你交的钱少,最多只能持续五个时辰,明日天一亮,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要是再交二十两纹银,我可以让你在此处歇一晚。”

    乔云裳:“”

    他无言地看着那白衣人,又看着黑透的天空,最后还是伸出手,将钱袋里仅剩的钱都交给了他。

    那白衣人很高兴,先是数了数钱,随即上下打量了乔云裳一眼,像是在看一个待宰的羔羊,面上很快就出现了盘算的神情。

    “你跟我来吧。”那白衣人道。

    言罢,他又往教观深处走了进去。

    越走离大门越远,乔云裳也就更清楚地看清了里面的构造。

    来求酒的人还挺多的,来来往往,有些甚至豪掷千金,钱多的人,甚至还可以得到教会长老的接见和点化。

    但乔云裳交的钱不够多,没这个待遇,乔云裳左右张望,还没来得及看更多,就到了暂时歇脚的地方。

    转过身跟着白衣人进去时,他身后走过一个身着黑衣的人。黑衣人本想出去,但似乎是察觉到了乔云裳的存在,下意识顿住脚步回往他一眼,但乔云裳此时已经进了房间,因此没有注意到那黑衣人的存在。

    白衣人安排乔云裳住的地方也很普通,随意放了一个床和一桌一椅在角落,就再也没有其它了。

    乔云裳坐上去时,还能清楚地感受到床晃动的声音。

    那白衣人将门关上,只留下一个乔云裳时,乔云裳忍不住屏气凝神,四周的空气都安静下来,他能听到一墙之隔穿来哭泣的声音,那哭声凄厉绝望,听的人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都爬了起来。

    乔云裳如坐针毡,想走,但没有了引路人,他一个人不熟悉内部构造和地形,大半夜估计是转不出去的。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头脑一热走进来,强行镇定下来后,放下酒和琉璃盏,走到桌边,将桌子推过去,抵住门,又将椅子放在桌上,增加安全感。

    做完这些后,他才重新走到床边,盯着床上的酒和琉璃盏,半晌不动。

    没多久,隔壁的哭声开始变成婉转的喘\叫呻\吟,断断续续又传来了有人娇声软语喊相公的动静,极尽婉转欢愉,还有男人喘息说话的声音,听的人腰骨发酥,双腿发软。

    乔云裳听的浑身发热,开始怀疑面前这个酒到底是个什么作用。

    如果是致幻,可隔壁那动静未免又太过于真实,光靠一个人,估计难以做到。

    难不成真的是弥勒佛开过光,喝了这酒,真的能见到想见的人?

    乔云裳也不知道是真的太想崔帏之了,还是完全是侥幸心作祟,片刻后拿起那酒瓶,拔掉瓶塞,犹豫了很久,才咬牙,将那酒倒进琉璃盏中。

    清凌凌的酒液如同山泉一般倒进琉璃盏里,很快就满屋酒香。

    乔云裳试探着伸舌头舔了一口,没有尝出这个酒和别的酒有什么不同。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崔帏之出现,迟疑了几秒,觉得大概率是自己喝的不够多,便干脆丢掉琉璃盏,直接对着瓶口喝。

    一瓶酒下肚,他刚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但很快,脸颊就开始发起烫来,血液像是被火烧煮开了,沸腾着一股脑冲向大脑。

    手中的酒瓶脱离掉在地上,碎成无数碎片,乔云裳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忍不住脱掉外衫,解开衣带,缓解燥热,然后钻进薄薄的被子里,忍着酒劲。

    他感觉头顶的墙都在旋转晃动,他有些想吐,又吐不出来,只能眯着眼睛平躺在地上,浑身发热,很快就觉得自己大脑宛若被搅成浆糊,浑身病重般聚不齐一丝力气,只能被动地躺着,抱着仅存的一丝希望,在心里反复默念崔帏之的名字。

    但让他失望的是,即便他在心中将崔帏之的名字默念了几十遍上百遍,崔帏之也没有出现。

    就在他怀疑自己多半被人骗了喝了假酒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且越来越清淅,最后直接停在了乔云裳的面前。

    乔云裳想站起来看看是谁来了,但又实在没力气起来,只能微微将视线落在门上。

    那门果真如纸一般薄,被门和椅子抵着也没有什么用,很快就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门和椅子摔在墙上,很快就散架,掉落在地,滚出无数的烟尘。

    这房间小的很,乔云裳吸入了灰尘,很快就咳嗽起来,双目也被迷了,忍不住滚下热泪。

    就在泪眼朦胧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果然走了进来。

    那人身着黑衣,曜黑的腰带上佩着白玉,头发被蓝色发带扎成马尾,正提着剑朝他走来。

    一双标志性的灿金色双眸,如同琥珀盈盈流动,唇红齿白,风姿特秀,皮肤与雪同色,长身玉立,飒飒如冬日白杨,宛若秋水为神玉为骨,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崔帏之,又是谁。

    乔云裳想要坐起来却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看了他一眼,随即将剑放在一边,俯下身,将乔云裳抱了起来,让他靠着墙。

    “怎么来这里了?”崔帏之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乔云裳看着面前的人,眼中滚下滚滚热泪,半晌,才低泣道:

    “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崔帏之伸出手,带上了些许薄茧的指腹轻轻擦去乔云裳眼角的泪水,

    “别乱想。”

    “就是这样的。”乔云裳:“你外面有别的人了。”

    “怎么可能。”崔帏之说:“我心里只有你。”

    乔云裳不信,又开始哭,哭到一半,崔帏之忽然倾身向前,拥住了他,低声道: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会心疼。”

    他不说还好,一说,乔云裳心中愈发委屈,几乎到了放声大哭的程度,一边哭,一边发抖:

    “崔帏之,我好想你好想你”

    崔帏之沉默了好一阵,才低低“嗯”了一声,掌心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我知道。”

    “那你,那你能不能不要和那个双儿在一起。”乔云裳哭的都不受控了,整个人都在抖,满脸泪痕,崔帏之的肩膀都要被他哭湿:

    “你说好,说好这辈子只有我一个人的,不能不能变心,不能找别人。”

    “?”崔帏之看了乔云裳一眼,思考了一阵,片刻后想要转过身去关门,不让人看到乔云裳这副样子,但他转身的动作却让乔云裳误以为崔帏之又要走,哭着从崔帏之的身后抱住了他,甚至还摔下了床。

    崔帏之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赶紧转过身去,想要扶起乔云裳,但下一秒,喝多了的乔云裳就缠了下来。

    他趁着酒劲,双臂死死抱住了崔帏之的脖颈,几乎要扯不开,用被酒蒸的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崔帏之看了一眼,随即动作幅度极小地凑过去,粘人的小猫似的,偏过头,闭眼,轻轻吻住了崔帏之的唇。

    一墙之隔的喘\叫声已经停了,但乔云裳的床却开始晃动了起来,在狭小的室内,发出鲜明又有节奏的声响。

    第48章 破戒 一夜荒唐。 等乔……

    一夜荒唐。

    等乔云裳醒来的时候, 身边已经没有人了,睁眼那一刹那,身侧空空的, 只能感受到被子里还残留着男人昨晚抱着他的余温,似有若无。

    他的衣裳全部凌乱地掉落在地上, 钗环配饰也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乔云裳呆滞地躺了片刻, 才缓慢恢复神志,掌心撑着床摸索着坐起来,视线寻了一圈, 随即将垂落在床沿的衣裳披在自己的身上,抖着手,给自己系上腰带。

    他手抖的和生了病似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系好, 也顾不上寻回自己的所有钗饰,只随意捡起几根簪子, 凭着感觉挽好头发, 随即披上面纱,打开了门。

    他本以为四周无人,却没想到, 刚打开门, 昨天那个白衣人却候在了他的门前, 冷不丁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白衣人见他醒了,一改昨日的见钱眼开,谄媚地迎上来,笑道:

    “公子醒了?”

    他掏啊掏, 就在乔云裳以为他是在掏什么宝贝要卖给他的时候,那白衣人一把袖子里的钱,双手捧着递到乔云裳的面前:

    “这是公子昨日给的银钱,我一点也没有藏私,公子拿回去吧。”

    乔云裳:“”

    他愣了愣,片刻后疑惑道:“为何要将钱还我?”

    他此刻一夜迷乱,正是心乱如麻的时候,但也依旧能勉强分出神志去思考:

    “难不成我要白吃白住你的不成?”

    那白衣人脸上的笑意微僵,眼皮轻轻颤了几下,视线随之从乔云裳的脸上转移到自己的掌心,显然也十分肉痛:

    “是少主让我还的。”

    他顿了顿,又道:“少主还让我转告你,日后不许你再来这里。”

    “少主?!”这两个字不知道是哪里戳中了乔云裳的神经,他根本没有听到那白衣人之后的话语,猛地抬起头来,像是疯了一样扑上前去抓住那白衣人的衣领,激动的眼尾发红:

    “昨天晚上是他来了我的房间是不是?!是他吗?!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那白衣人被乔云裳的动作猝不及防地吓了一大跳,看着面前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面目狰狞的人,下意识推了一把乔云裳,手中的银钱也顺势掉落在地,慌的头也不回地跑了。

    乔云裳:“”

    他想要追上去问个清楚,可昨日婉转承欢的身体实在不适合激烈运动,他走了没几步就开始觉得疼了,只能放弃,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衣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再难寻找,只能暂且放弃,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中。

    一回到家中他就叫了热水沐浴,并且没有让任何人进来服侍。

    他一边洗澡,一边回想着自己昨日晚上遭遇的一切。

    昨晚和自己欢好的人,究竟是真的崔帏之,还是自己喝醉酒后,错把旁人当成了崔帏之?

    如果那人是崔帏之,那崔帏之回来之后,为什么不告诉他?

    如果那个人不是崔帏之,全是他喝了下了药的酒后认错了,还与那人发生了关系,那他岂不是背叛了崔帏之

    乔云裳越想越害怕,使劲儿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洗了一遍,试图把昨日欢好的痕迹洗掉,但身上的红痕如此鲜明,任他如何搓洗,也于事无补。

    拖着酸痛的身体,乔云裳缓缓爬上了床。

    他像死了一样躺了两天,直到姜乞儿接到信后觉得有些不对,便亲自来看他,进门一看乔云裳便大吃一惊:

    “你前日和男子欢好了?”

    乔云裳缓缓移动眼珠:“你怎么知道?”

    “你看你脖子上的痕迹。”姜乞儿为人妻为人母,哪里会看不出来,奇道:

    “你终于舍得放下崔帏之了?那个与你欢好的男子是谁?”

    乔云裳闻言摇了摇头。

    他缓缓从床上爬起来,纠结了几秒钟,还是对着自己的好友全盘托出:

    “我昨日去了城西老菩提树下的一处教观,捐了香火钱,里面的人便给了我一瓶酒,说,喝了就能看见想见的人。”

    姜乞儿:“”

    他听着如此拙劣的蛊惑人心的话语,先是嗤笑,后是鄙夷,等反应过来乔云裳多半已经中计了的时候,登时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乔云裳:

    “你喝了?!”

    “喝了。”乔云裳说:“我好像看见崔帏之了。”

    “你疯了!”姜乞儿错愕过后,登时大怒道:“那些个妖言惑众的邪教,向来为了敛财什么事情都能做出,他们说的话你怎么能信!你喝了他们给的酒,谁知道那酒里放了什么东西!你还敢喝了酒在里面和人欢好,你定是中计了!崔帏之掉下悬崖早已身亡,昨晚和你交欢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崔帏之,一定是”

    他失控时说话向来不过脑,眼睁睁地看着乔云裳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白,几乎到了灰败的程度,像是唯一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之中,抱着膝盖反射性地打起颤来。

    “不可能的,一定是他的。”乔云裳快要绝望了,他无法接受自己认错了人还与那人欢好的事实,喃喃崩溃道:

    “一定就是他的”

    “你唉”看着乔云裳这个样子,姜乞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上前几步,坐在乔云裳的床边,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一次就算了。”

    他顿了顿,又道:“下次不许去了。那地方不好的,不是你该去的。”

    乔云裳把脸埋进膝盖里,没有说话,只是肩膀一抽一抽的,并不应声。

    姜乞儿又低声劝慰了几句,把乔云裳哄睡了,才离开。

    他以为乔云裳吃过一次亏应该就不会再去那个地方了,却没想到乔云裳休息好了,过了几天,又瞒着所有的人再度来到了教观里。

    这一次他准备好了充足的银钱,随即再度被人引进一个房间里。

    他没有动放在桌上的酒,而是坐在房间里,很耐心地等着。

    没多久,门果然再度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乔云裳听到动静,手中的帕子瞬间捏紧。

    他垂着头,竟然不敢抬头看来人是谁,只能僵硬着身体,眼睁睁地破门而入的人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随即在他面前停住。

    乔云裳盯着他的鞋子,良久没有抬头,直到那人先开了口,

    “娘子。”

    乔云裳:“”

    听着这粗狂沙哑的声音,他登时觉得血液都凉了,刹那间头晕目眩,呼吸不畅。

    几乎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他才得以一寸一寸地抬起头,视线刚一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就差点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面前这个凤眼上挑,容貌邪恣,甚至身形瘦弱如同书生的男人,哪里是几日前和他欢好的崔帏之!

    这分明就是个陌生人!

    乔云裳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真的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如同踩在云端之上,双腿发软,恍惚间三魂七魄都要离体,竟不知此刻置身何地,乔云裳坐在床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想法,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人冲着他笑,嘴唇一张一合:

    “想我了吗?”

    熟悉的话语,此刻听来却是如此的刺耳难听,甚至还有些恶心。

    乔云裳忽然一阵反胃,腹中一片翻江倒海,猛地推开他,扑到角落里,大吐特吐了起来。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只吐出一些酸水,脸颊苍白,胃部绞痛。

    他捂着肚子,缓缓站起,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浑身冷汗地朝门口挪去。

    那男人见他要走,伸手想要攀住他的肩膀,却被乔玉裳反射性地躲开,嘶吼道:

    “别碰我!”

    他表情很凶,可嗓音里却带着沙哑的哭声腔调,眼尾发红,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那人被他吼的一愣,原本想要拉住他的手也悬在半空中,迟疑着没有落下。

    乔云裳转过身的那一刹那已经掉下了眼泪,闭了闭眼,强忍着悲伤和疯狂想要洗澡沐浴的冲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房间。

    那凤眼男子白挨了一阵吼,一脸莫名其妙地目送他离开,片刻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看了一眼桌上未开封的酒瓶,愣了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离开了。

    他一路往教观伸出走去,最后走进自己的房间,走到机关处,旋转打开墙上的暗室。

    门轰隆隆打开,凤眼男子沿着楼梯,一路往暗室下走去,直到视线内出现一盏微小的烛火,而一个挺拔清俊的男子身影正打坐在床上,闭着眼睛养神。

    “少主。”凤眼男子恭敬道:

    “我回来了。”

    崔帏之豁然睁开眼。

    他活动了一下关节,没有抬起眼皮,只是淡淡道:

    “让你打听的事情,你都打听清楚了吗?”

    “当然。”凤眼男子道:“昨日晚间来乞酒的那女子,正是梁儒卿心腹的娘子。而梁儒卿的心腹是那些私兵的统领,已经很久没有归家了。那小娘子被丈夫冷落后来到此地,我从她口中打探了不少消息,大概可以猜测到梁儒卿正在趁着外邦进京之时,正抓紧训练私兵,以至于多日未归。”

    “那么多的私兵在郊外,梁儒卿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京城?”崔帏之思索:

    “养了这么多精锐,一旦进京,御林军和巡防营加起来都根本抵挡不住半天,他是真的想造反啊。”

    “陛下虽然偏宠成贵妃,一直想要废长立幼,但多年也未下定决心有所动作,加上太子的侍妾又有了身孕,约莫还是个男胎三皇子急也是人之常情。”

    凤眼男子道:“就是不知道梁儒卿什么时候动手了如果他一直不动手,真的耐心到硬生生拖到梁帝下令废太子,名正言顺地即位,那我们之前所做的努力都白费了。”

    “不急,总有机会的,我”崔帏之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觉得心脏一阵绞痛,忍不住面色一变,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少主!”凤眼男子吓的魂飞魄散,扑到他面前,胆战心惊地看着崔帏之:

    “你没事吧?!”

    “咳咳咳没事,没事。”崔帏之摆了摆手:

    “昨夜破了戒,才致心绪难平,被那老不死的趁虚而入,又试图用蛊虫操控我。”

    “要怎么办?我要去求教主给解药吗?”凤眼男子担忧道:“少主为了成就大业禁欲多年,怎会突然破戒?”

    “不必。”崔帏之没有回答后面一句话,漫不经心地用指腹擦掉嘴角的血迹,灿金色的瞳仁里闪烁着罕见的光泽,旋即冷笑道:

    “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了,让他再得意几天。”

    他吩咐道:“按照原计划,抓紧布置妥当。三日后,听我号令行动。在此期间,无论谁想通风报信,一经发现,就地格杀。听明白了吗?”

    “是!”凤眼男子听令应了一声,抱拳行礼,随即想要离开,崔帏之片刻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道:

    “那人进京来了吗?”

    “这”凤眼男子迟疑:“属下不知。”

    “算了,他神出鬼没,不知去哪了,此事倒也用不着他帮忙。”

    崔帏之说:“你且按我说的办。那人一日不死,我便一日受制,发起狂来六亲不认,甚至会伤人性命,实在麻烦,须得速战速决,这样才能早日归家,见我那苦命的妻儿。”

    凤眼男子下跪抱拳:“是,属下明白!”

    第49章 崔降真 乔云裳神志恍惚,踉跄几步……

    乔云裳神志恍惚, 踉跄几步跌进门里,差点摔倒。

    门口的小牧早就在等着乔云裳了,见状, 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

    他今早起床就发现乔云裳不见踪影,还以为他有事出去了, 岂料左等右等, 也不见乔云裳回来, 焦急的在门口来回踱步,没走几步又忍不住回身抻长脖子远眺,就差没出去报官了, 直到看见乔云裳的身影出现在街角那头,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心放早了。

    此刻的乔云裳面色煞白煞白的,瞳孔也微微涣散,整个人都好像被抽去了魂魄,表情极度恍惚, 被他扶起来时还没站稳,没走几步就差点踩空, 跌下楼梯。

    小牧不得不让乔云裳全身的重量都半倚在他身上, 一遍扶着乔云裳一边往里走,低声问乔云裳这是怎么了,可乔云裳什么也不肯说。

    小牧将乔云裳扶回房间, 见他状态不对, 便给乔云裳宽衣, 让他躺下休息。

    在整个过程中,乔云裳也只是呆呆愣愣的,无论小牧对他做什么,都无动于衷。

    小牧给他脱去外衫, 这才发现乔云裳内衫背后都湿透了,一摸全是冷汗。

    小牧:“”

    他想知道他家公子出去后遇到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如此恍然,但看着乔云裳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好再开口,只能扶着乔云裳睡下,放下床帏,随即点上了安神香。

    本以为乔云裳能睡会儿,却没想到不到半个时辰,乔云裳就起来了,低声叫人准备热水,他要沐浴。

    “沐浴?”小牧看着头顶正午的太阳,疑惑道:“公子,还未到晚间呢。”

    乔云裳坐在床边,头发披散下来,只用一根素钗半绾发于脑后,半身都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他声音沙哑,小牧的话视若无睹,只再重复了一遍,道:

    “叫水。”

    小牧:“”

    他迟疑片刻,还是转过身,吩咐下人叫了热水来。

    扶着乔云裳进了浴桶之中,替他宽下衣,将衣服挂在屏风之上,转身却见乔云裳后背和手臂上都染着星星点点的红痕,小牧一开始还不明白那是什么,直到从乔云裳的肩膀上发现牙印的时候,才突然察觉到不对了。

    他手中的帕巾僵悬在空中,好久都没落下去,结结巴巴道:

    “公子,你”

    乔云裳直直地看向前方,片刻后闭了闭眼:“你下去吧。”

    他老神神在在道:“去给我温一壶酒来。”

    小牧:“?”

    公子今天这是怎么了?

    又是晌午洗澡,又是要喝酒

    公子平日里不是最讨厌喝酒了吗,连闻到酒味都会皱眉

    小牧又看了一眼,见乔云裳没有改主意,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嘀咕着走出去了。

    等他叫人温好酒,端进乔云裳房间的时候,乔云裳已经洗完澡,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裙装,坐在桌边等他。

    小牧把酒放下,随即问:

    “公子,单喝酒太寂寞,需不需要我再端一些吃食上来?”

    “不用。”乔云裳反应了一会儿,才答道:“就这样吧。”

    他说:“你下去。”

    小牧愣了愣,“公子,不需要我陪侍在侧吗?”

    “不用。”乔云裳说:“你下去吧。”

    小牧:“”

    公子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他行踪嘀咕,却不敢违抗乔云裳的命令,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跨出了门槛,走出了乔云裳的房间。

    “把门关上。”乔云裳冷不丁又在他背后开了口。

    小牧:“”

    他想说话,但回身看见乔云裳冷凝的表情,最后还是将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不情不愿地关上门。

    等小牧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乔云裳才缓缓掏出袖中一直藏着的砒霜。

    他在回来的路上就买好了。

    他已失身,违背了对崔帏之的誓言,再也无言面对崔帏之,也无法承受住内心的屈辱和绝望,决定早一步先入黄泉,只愿来世,能以干干净净的肉身,再与崔帏之做夫妻。

    砒霜被一点一点地倒入清澈的酒液里,直到那酒液开始变的浑浊。

    乔云裳盯着砒霜完全化在酒里,才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崔帏之,若有来世

    他眼中不由得流下的热泪,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绝望和悲伤,闭眼失声痛哭。

    小牧站在门外,听见门内的乔云裳隐隐约约的哭声,心中的疑惑变成了焦虑,指尖搭在门上,想要推门出去,但又迟迟未有动作。

    乔云裳哭的嗓子发酸发痛,面前也模糊一片,手中的毒药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竟带着微微的灼痛。

    看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入酒里,自己的眉眼被漾起的涟漪模糊,最终消失不见,乔云裳再也没有犹豫,抬起手腕,将手中的酒液倒入口中。

    “公子不要!”

    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小牧猛地跑了进来,扑过去一把打翻乔云裳手中的酒杯,看着那酒液洒落在地,刺啦一声冒起白烟,很快就将地毯洇的焦黑,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乔云裳没料到小牧会突然跑进来,愣在座位上,任由小牧哭着膝行过来,抱住他的小腿,哭道:

    “公子为何要饮下毒酒?您不等崔世子回来了吗?”

    一听到崔帏之的名字,乔云裳又忍不住滚滚落泪。

    他闭了闭眼,嗓音沙哑,双手无力垂下,嘴唇嗫嚅片刻,才吐出沙哑破碎的字句:

    “我我已无言面对他。”

    小牧想到今日乔云裳身上的欢爱痕迹,再想到他今日心如死灰的恍惚模样,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眼见乔云裳还想再饮毒酒,小牧急的扑过去,把酒瓶抢走,随即掷向窗外,酒瓶碎裂在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我不许公子寻死!”

    对上乔云裳错愕的神情,小牧情急之下也跪了下来,砰砰叩头:

    “公子,您遇到了什么事情,您不想说,小牧也不问可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万万不能寻死啊!”

    小牧也哭了,泪水涟涟地仰起头,看着乔云裳,嗓子都嘶哑了:

    “你要死了,小少爷怎么办!他还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啊!你难道忍心让他三岁就没有了娘亲么!”

    “”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乔云裳像是被人点醒了,原本恍惚的表情也清明了不少,整个人的眼睛都微微恢复了些许光芒。

    他坐在座位上,半晌,才缓缓站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喃喃道:“对,我还有我的儿子他还这么小,我也还没有见过他长大之后的模样”

    “是啊,公子。”小牧见乔云裳被说动了,喜极而泣,膝行来到乔云裳脚边,抱住他的小腿,祈求道:

    “公子,我们去找小少爷好不好?我们把他接回家如果您怕他身份暴露遇到危险,您就说他是,是我的孩子,等崔世子回来之后,再让他认祖归宗,好不好?”

    乔云裳缓缓弯下腰,看着小牧不断流淌着眼泪的眼睛,片刻后闭了闭眼,与他一同跪坐在地,抱头痛哭:

    “好”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喃喃自语道:

    “我要去找我的孩子我要把他找回来”

    “对,我们去找小少爷。”小牧扶着乔云裳站起来,紧紧拽着乔云裳的手臂,不让他再一个人呆着胡思乱想,甚至做出什么自尽的蠢事来:

    “我现在就去备马,我们去落雨村,我们去把小少爷接回来。”

    乔云裳用力点头,片刻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开始焦虑起来:

    “那我要不要先梳妆?然后再换一件衣服?我三年不见他,他会认我这个娘亲吗?他会不会恨我?”

    “公子当初将小少爷送走,是为了保护他,如今他长大了也懂事了,定能解您的苦心的。”小牧安慰着乔云裳,又给他重新梳了头换了衣服,两人才一齐登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当初崔帏之刚刚失踪,乔云裳作为他事实上的未婚妻,也备受关注,所以崔降真刚刚被生下来,就被人送往了落雨村。

    落雨村在郊外,离京城有很长一段距离,马夫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敢多休息,从日头晌午赶车,到第二天早上天初露鱼肚白,露染大地庄稼,晨光微凉之时,才到了落雨村的村口。

    为了不惊动当地的村民,乔云裳和小牧决定下车,走路到涂鱼家中。

    可他们也不知道涂鱼家住在哪里,只能等着早起的村民开门,才走过去,一家一家地问。

    好不容易问到涂鱼家的方向,天光已经大亮了。

    看着面前这个院子里晒着草药,屋外也收拾的干净整洁、瓦片也被修补整齐的小家,乔云裳意识到里面有人居住,不知为何,忽然又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自从儿子出生之后,为了躲避梁儒卿的求亲,也为了保护儿子的身份不暴露,他一直装病待在家中,也不怎么出皇城,竟然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崔降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更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乔云裳越想心越痛,以至于站在门口,迟迟没有叩响小院外门。

    就在乔云裳犹豫之时,内院房屋的门却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身形细瘦、脸庞微黑、头发毛躁的小孩从门里钻了出来,短短的小黑手里抱着一个饱经风霜、带着明显使用痕迹的木盆,随即像是猴一样,熟练地沿着一旁的梯子窜上水缸边缘,抖着手腕,咬着牙关,吃力地用半个葫芦装了半盆水。

    装完水后,他才跳下梯子,随即使了吃奶的劲儿,踮起脚尖捧起水盆,摇摇晃晃地重新往屋内走去。

    他的衣服松松垮垮,光裤子上就打着三四个不同颜色的补丁,而他的布鞋被黄土沾染,早就被磨破了,也没有舍得换,随着走路的动作,还漏了不少沙石进鞋子里,使他一边走,还要一边下意识使劲儿踢踢脚,把鞋子里的沙踢出去。

    “”

    乔云裳捏着帕子瞧了一眼这个小瘦黑猴儿,见他左不过也三岁大小,开始疑心这是自己的儿子,但又不敢确定,犹豫片刻,才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真真。”

    他话音刚落,端水小孩儿就停下了脚步。

    乔云裳见状,心中更加确定这就是自己儿子,赶紧上前几步,隔着篱笆,再度喊:“真真,我是你娘亲。”

    他满怀期待道:“娘亲来看你了你给娘亲开门好吗?”

    那端水小孩儿这回听清了。

    他在乔云裳期待的眼神里,动了动耳朵,随即默默转过身,盯着乔云裳看了一眼,漆黑溜圆的眼睛转动,盯着乔云裳上下打量片刻,随即稀疏发黄的眉毛微微皱起,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他并没有如乔云裳所料的那样给自己开门,而是很警惕地径直丢下水盆,然后一溜烟地冲进屋里,像是个一惊一乍的炮仗似的上蹿下跳,脆生生地大呼小叫道:

    “爹爹,娘亲,有奇怪的人来了!”

    第50章 眼睛 “谁来了?谁来了?” ……

    “谁来了?谁来了?”

    伴随着一阵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没一会儿,一张许久没见的脸就出现在了门缝后。

    他将湿淋淋的手往大腿上随意抹了抹,无意间抬起眼皮, 见是乔云裳,先是一愣, 随即脸上蔓延上些许欣喜, 转头软声喊道:

    “相公!相公!郡主来看我们了!”

    “什么, 郡主来了!?”没多久,门从半开变成了大开,涂鱼慌忙从里面出来给乔云裳开院门, 一边开还一边笑道:

    “郡主来之前怎么也不给我们先捎个信儿,让我们好好准备招待。这大早上的,站在风里冷,郡主快进来吧。”

    乔云裳摇了摇头,随即提裙进去, 一进去就朝崔降真的防线走去,视线紧紧落在那小孩儿身上, 低声唤道:

    “真儿”

    可那小孩儿却并不亲近他, 用一脸陌生惊恐的表情看着他,边说边往涂鱼娘子的小腿后面躲,一边拽着涂鱼娘子的衣裳, 一边仰起头可怜巴巴道:

    “娘亲他是谁呀”

    听到那小孩喊涂鱼娘子娘亲, 乔云裳心里登时不是滋味起来, 站在原地,呆愣愣地看着那小孩,失魂落魄的感觉又从心里弥漫了上来,恍恍惚惚地没有再动作。

    “郡主请坐吧, 你们聊,我去烧热水。农家粗陋,唯有粗茶。”

    涂鱼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眉眼弯弯,木钗挽起简单的发髻,穿着方便下地干活的粗麻短打,端的是勤俭持家的贤惠模样,唯有眉心一点红痣鲜红,衬的他仍旧如三年前那般清秀可爱。

    涂鱼点了点头,将墙下的凳子搬到院子正中的桌边,小牧见状,扶着乔云裳坐下。

    小瘦孩儿蹿到涂鱼的身边,紧挨着他靠着,得到涂鱼宠爱地抚摸圆脑袋后,才将目光重新落在乔云裳身上,好奇又疑惑地看着这个穿金佩玉、气质不俗、与农家鸡舍的布置完全不搭的贵夫人。

    “这是我儿子,涂献,”涂鱼一句话就把乔云裳整蒙了:

    “今年三岁了,皮的和猴似的,天还没亮就去后山喂鸡,搞得脸上脏脏的,他娘让他自己去院里打水洗脸。”

    涂鱼用衣袖随意擦了擦涂献的脸:

    “献儿,叫郡主。”

    涂献忸怩了一阵,才趴在涂鱼的肩膀上,眼角下垂,咕哝着吐出了“郡主”两个字,然后又忽然把脸藏进父亲的后背,不肯再出声了。

    “他是你儿子?”乔云裳人都傻了:

    “那我我儿子呢?我的真儿呢?”

    “小少爷一早就去常先生家上课了,这会儿不在家里。”

    涂鱼忙道:

    “他天不亮就走了,这会子应该快走到了。”

    “走的山路?”天都亮了快半个时辰了,崔降真才走到别人家里,一想到儿子才三岁,就要经历如此艰险的求学之路,乔云裳忍不住心疼:

    “那个常先生怎住的如此之远?”

    “常先生是云游在外的侠客,但又饱读诗书,据他说,他每年会选一个地方呆上一两年,记录下这里的风土人情。半年前他来这里的时候,小少爷刚好在院子里晒草药,被他看见了,说小少爷品性非凡,强行拉着他要收徒,叫他学字,小少爷也没有反对,我也没有办法。”

    涂鱼说:“不过郡主你放心,你寄来的银钱,我都给少爷买了鞋子和衣服,还有笔墨纸砚,家里吃的用的,他总是最好的。我和孩子他娘平时也不让他下地干农活,他除了识字读书之外,最多空闲的时候帮忙晒晒草药,晚间洗一洗自己的衣服,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说到这个,涂献就从涂鱼的肩膀上冒了出来,开始吭叽吭叽:

    “爹爹偏心,总是让我烧水干活下地喂鸡,但却从不叫真真哥哥干活的。”

    涂献摸了摸涂献的小脑壳:

    “你要是喜欢读书,爹爹也不让你干活,谁让你一天到晚皮的和猴似的,总挨你娘的竹棍。”

    涂献又不吭声了。

    乔云裳虽然放心了一点,但终究心里急,又忍不住道:

    “那真儿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少爷可能黄昏才会回来。”涂鱼道:

    “夫人不若就在我这里歇一会儿,用过午饭之后,再等一等小少爷。”

    乔云裳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吃过晚饭,涂鱼还带乔云裳参观了一下崔降真的房间,发现涂鱼真的没有亏待崔降真,虽然屋子从外面看起来寒酸破败,但全家只有崔降真的屋子瓦片不漏水,门窗也严实,晚间并不漏风,被子还是柔软舒适的锦被,床边放着一个专门给他用的红木衣柜和崭新铜镜,这是涂献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郡主给的银子虽然多,我这么多年也攒了不少钱,可我总怕财一外露,会被有心人察觉,使小少爷遭到追查,甚至被杀害,所以一直没有修缮房屋,也从不穿锦衣,就是怕被人发现不对劲。”

    涂鱼见到乔云裳来了之后整个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话也明显多了起来:

    “所以郡主这一次来,是想把小少爷接回去了吗?崔世子他回来了吗?小少爷是要回崔家认祖归宗了吗?”

    面对这两个问题,乔云裳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回答。

    正在两人面面相觑之间,忽然涂家娘子在院外喊了一句:

    “真真回来了。涂献,你哥哥回来了。”

    “嗯。”虽然童声清脆,但不知何时已经带上了些许稳重,乔云裳忽然心尖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真真哥哥!”

    涂献虽然嘴上怪涂鱼偏心,可是却很喜欢崔降真,几乎是一听到崔降真的声音就丢下自家爹跑了出去,抱住崔降真不放:

    “哥哥,晚上娘亲做了小鸡炖蘑菇!我们一人一只鸡腿好吗!”

    “好。”又是一阵平稳的回应。

    乔云裳闻言,眼睛一酸,忽然有些想哭。

    他被小牧搀扶着,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走到门边时,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只倚在门边,用颤颤巍巍的目光注视着崔降真。

    崔降真余光注意到自己的房间里似乎有人走出来,诧异地转过头去,猝不及防地和乔云裳对上了目光。

    一双酷似他父亲的灿金色双眸,如同阳光下的琥珀那样耀眼,皮肤白皙似雪,清灵如同雪水化就,不见一丝一毫的瘢痕杂质,而纯黑的头发则整齐地扎成双髻,用半透明的黄色发带系着,随风轻扬。

    这下不会错了,这个小孩才是自己的儿子,崔降真。

    如果乔云裳一开始还因为自己认错了人而心有顾虑的话,此刻看到崔降真的那一眼,他就笃定,这个小孩就是他的儿子。

    原因无他,崔降真和崔帏之长的太像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与旁人格格不入,如果不刻意加以伪装,真的一眼便能分辨。

    好在他将崔降真送进了这个无人问津的小村落里,如果把他带在身边带大,一定会被人发现不对劲。

    想到这里,乔云裳又是庆幸又是心酸,思索间,已经情不自禁地倚在门边再度落下泪来。

    “?”崔降真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乔云裳,虽然不解,但还是双手抱着行了一礼:

    “请问你是?”

    “真真,他是你的娘亲。”涂鱼从乔云裳的身后走出来,看着崔降真道。

    崔降真:“?”

    他懵了几秒,随即诧异地看着涂鱼:“爹,你在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他真的是你的亲生母亲。”涂鱼抱歉道: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你其实不姓涂,姓崔。你是崔世子的长子,但你父亲在三年前遭到旁人追杀,你母亲为了保护你,就把你托付给我,我带着你回到了落雨村,对外只说你是我的孩子,以此来掩人耳目。”

    崔降真:“”

    他眼睛闪过一丝惶然和惊恐,表情也开始变的不太自然起来,握紧拳头,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是在努力思索涂鱼说的这番话,到底是在诓他,还是真的。

    乔云裳见状,缓步走到崔降真面前,随即半蹲下身,和崔降真平视。

    他在看崔降真,崔降真也在看他。

    乔云裳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抚摸一下崔降真的脸颊,但却被崔降真下意识躲开了。

    乔云裳:“”

    他强忍下心中的悲伤,但眼睛却还是不自觉淌下泪来,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真真恨娘亲吗?”

    崔降真神情里闪过疑惑和茫然,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不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世究竟是该恨还是不该恨,只能保持沉默。

    乔云裳见状,也只能强笑道:

    “娘亲不,我,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崔降真:“”

    他犹豫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乔云裳登时喜极,倾身向前,用力将崔降真搂进自己的怀里。

    抱着怀里小小一只的软团子,乔云裳失声痛哭:

    “真儿”

    崔降真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听着乔云裳沙哑哽咽的哭腔,半晌,才伸出手,缓缓拍了拍乔云裳的后背。

    乔云裳恨不得将崔降真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哭过之后,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在孩子面前哭大抵有些丢脸,吸了吸鼻子,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抓着崔降真的肩膀,不让他走,随即仰起头,看着小小一只的崔降真,努力缓下语气:

    “真儿,你爹从青州回来了,他和娘亲一样,都很想念你娘这就带你回京,带你回崔家认祖归宗,好吗?”

    崔降真看着乔云裳,缓缓蹙起秀气的眉头。

    他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只是沉默地看着乔云裳,片刻后方冷冷道了一句:

    “不信。”

    他说:“他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想我,那为什么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