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身酥麻。

    斜月台是历代帝王在两仪宫旁休息的小居所, 偶尔还会在此召见内臣。

    丁松泉从外面回来,按照惯例带来一些朝中消息,要向梁寂鸾禀报, 然而史无前例的, 堂堂禁军统领也会被熟人内侍揽在斜月台的门前。

    丁松泉:“这是什么意思?”

    内侍跟了梁寂鸾多年, 面带和气,笑道:“丁统领, 芙徽公主来了,她跟陛下在一起。”

    丁松泉瞬间从内侍的笑意与话语中领悟到了些许不同, “芙徽公主?她怎么会,是她自己来的?”

    上回丁松泉记得他去请翁思妩陪陪圣上, 可是那位公主说什么,哦,推辞。

    身子不适, 要回去歇息。

    他与徐钰作为梁寂鸾的心腹,多少都能瞧出那位女娘的作态, 有些欲擒故纵, 像他们这样长了一双慧眼,见过太多女子耍什么心计。

    后宫之中, 陛下当然不可能不晓得。

    内侍见他有事要奏, 暂且不打算走,要跟他一起留在门外, 干脆说:“不是,是陛下派人去请的,底下的人抓了只产子的母猫,就请芙徽公主来看看。”

    丁松泉:“那花娘们呢?去哪儿了?”

    他被派出去办事前,丁松泉记得今日是相看花娘的日子, 后宫一

    直没有女人,虽然梁家血脉非常特殊,但子嗣的事不能不重视。

    梁寂鸾会亲近女子会是迟早的事,所以年年都会举办这样的活动,不管是平民女子还是官家的,都要让人把命定之人找出来。

    一直到有能匹配上梁寂鸾血脉的为止。

    斜月台的房屋内,门扉轻启,光影涌入,窗台明亮照着正中间的厅堂半明半暗,幽静而深邃。

    书架之上卷轶浩繁,花枝馥郁,在不远处的摇椅上,娇柔的身影呼吸变得很急。

    修长人影俯身下来时,她偏头躲了下,无意识地令质地坚硬的珠花一角不小心划过他的下巴。

    没有痛哼斥责,紧张到一定程度的翁思妩,更不敢在当前之际回头去看梁寂鸾的神色和眼神。

    就在刚才,梁寂鸾说不记得她身上是什么香味,要再闻她一次。

    翁思妩慌了神根本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他按在她肩上的手沉稳有力,仿佛象征了她不说话就是同意。

    然后他就低下了头,翁思妩因他突然的靠近浑身绷紧,原本躺在摇椅上的软腰都不由地抬高,皮肉下秀颀的脖子绷起筋脉。

    像被狩猎的猎物等待良久,一直到梁寂鸾还没有声音,翁思妩才好奇而紧张地往他的方向瞥去。

    而就瞄这一眼,差点让她倒头晕过去,两眼发热,满头都是浆糊。

    梁寂鸾从她裙边开始慢慢认真闻上来,到了膝盖似乎察觉到翁思妩的动作,余光捕捉到翁思妩在偷看他反倒顿了下,然后没有一丝感觉羞耻或是异常的对她笑了下。

    接下来的视线就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不放。

    他闻她的姿态极为仔细真切,如同在做一件不能假手于人伏案劳作的事,仿若要为她裁一件新衣,用鼻子和她的味道丈量她的腰身。

    梁寂鸾:“朕拨开了你的发带,它把你挡住了。”

    翁思妩后脊瞬间酥酥麻麻,她想都不需要她说话,梁寂鸾就已经行动了,却还要多此一举告诉她。

    是听见她鼓动的心跳,想要她失控到死吗?

    指尖拨开她发带的瞬间,感觉到梁寂鸾动作的翁思妩有种闻她脖子才是重点的错觉。

    她偏着头,屏气凝神,才发觉脖子侧边的衣襟领口也被一根手指碾压拉开了,只是还好,梁寂鸾还算没有完全破坏规矩。

    他仅仅是拉开一些而已,可翁思妩还是呼吸骤停了下。

    她僵直着腰身全然不敢动,梁寂鸾的阴影笼罩住她,他的气息和嘴唇离她的皮肤不过一个指尖的距离。

    还能更近,真的很近,翁思妩的肉眼已经不用余光就能窥探到梁寂鸾的侧颜,他的睫毛不像女子那样纤长卷翘,却也是浓黑往下微垂着。

    浓密的挟着中间那颗似点漆的眼珠,黑白分明,如有含情。

    翁思妩身体逐渐平和下来,入了迷般和那双眼睛深深对视,梁寂鸾除了闻她再无别的令她感到不适的动作。

    在他们对视的后一刻,梁寂鸾仿佛确定了一件事。

    他收起腰身,姿态恢复如初,疏淡而平静地对她笑一笑道:“芳兰竟体,奉身如玉,香粉的味道,的确衬你。”

    纵然最后得到的是夸奖,翁思妩却另外升起一丝古怪的失落感。

    她的气息并不是兰香,寻常她的衣裳都是默秋去整理安置的,熏兰香是从小就用的习惯。

    她真正的香气,是她闻得到而身边人乃至父亲都闻不出。

    她以为梁寂鸾也可以,可是现在,翁思妩丢弃了那些羞涩和难为情,甚至生出要不要叫梁寂鸾再闻一遍的想法,那么独特,真的闻不出来吗?

    翁思妩周身褪去了尴尬,显得有些沉默地从摇椅上坐起,梁寂鸾都恢复如初,她总不好再一副惹人采撷春情毕露的样子。

    她整理着之前被轻轻拨开过的脖领衣襟,要从摇椅上下来了。

    梁寂鸾还问她,“这盘樱桃肉还有,你要再尝一些吗?”

    翁思妩气性上来,对他漠视不理。

    像刚才在门外那样,“我不要了。”通通都不要了。

    她觉得委屈,被白白闻了一番,却是毫无收获,平白倒贴了,眼下只想要把失去的体面找回来。

    梁寂鸾没有再劝,他好像并没有想多,翁思妩觑见他把盘子里先前她没吃完的那半颗樱桃肉拿起来,形成一个半圆,上面都是她咬过的齿印。

    下一刻,梁寂鸾捻着它放进了他自己嘴里。

    翁思妩瞳孔震颤,梁寂鸾朝她睇过来深邃沉静的目光,嘴角弯了弯,“只剩一半,不吃可惜了。”

    翁思妩耳根通红麻了一瞬,倒是节俭!

    吃她剩下的,也不害臊,哪有帝王体面。

    翁思妩:“别捡我的。”说的小声,听不出是不是斥责。

    梁寂鸾问:“为什么不要小猫?你不会养,自然会有人帮你照看好,琐碎的事不需要你来担心。”

    翁思妩:“那还是崽子,我养了母猫该如何?它少了一个孩子,我岂不是成了让它骨肉分离的凶手。”

    她看梁寂鸾的眼神,仿佛在说他真是坏,要害人家母子分离。

    第26章 第 26 章 媚火烧。

    梁寂鸾:“宫中一直以来不会饲养这些野猫, 如果你不想要,它们也会在长大些后被驱走。”

    “其实兽类,天性为了生存, 在何处捕食就在何处为家, 只会考虑每日是否能抓捕到猎物, 不会考虑其他。”

    留下还能因为有人的照料,不用担心吃喝问题, 放走以后就各归天命。

    梁寂鸾嘴角微扯,不易察觉地笑了下, 对翁思妩说:“不过既然你不想要,那朕就先养着了。”

    拒绝的话是翁思妩先提的, 这时即便有了点后悔之意,她也不再好腆着脸改口。

    而且她确实不适合养月份没多大的猫,太小了, 怕喂不活。

    梁寂鸾来养的话,翁思妩上下打量他, 也许是威仪十足, 令人心生安全感,倒是莫名合适。

    就是, 鼻子不太灵敏, 都让他从下到上闻遍了,却还以为是她衣裳上熏的兰香。

    复杂的眼神多了些许抱怨责怪, 为了不做的太过明显,翁思妩低着头仿佛受委屈地道:“我该回去了。”

    她摸了摸衣上被樱桃的汁液弄脏的地方,离开摇椅,走到梁寂鸾面前行礼。

    面似白玉,眉眼秾丽的娇俏小娘子, 举止间透露出令人感到赏心悦目的花容月貌,敢怒不敢言,“阿妩告辞,不打搅陛下休息了。”

    她等了等,没等到应允,也没等到阻止。

    于是试探着收回礼,迈出步子。

    一直到翁思妩走出门槛,梁寂鸾都没有挽留她,只是视线从刚才到现在都有跟随。

    翁思妩路过庭中的摇篮,襁褓揭开一角,有三两只小猫已经醒了,正伸着懒腰吐着粉嫩的舌头打呵欠。

    她看了眼,突然站定,离身后和斜月台的大门还有一丈多的距离。

    翁思妩下定决心回头,她眼睛一眨,看到了在屋内的梁寂鸾走出来了,在门槛处负手而立目送她。

    她胆边生出一口气,盯着那道纹丝不动的身影小声道:“真笨!”

    笨死了。

    游乐司光知道寻要有特殊香气的花娘,就没考虑过梁寂鸾会闻不出来吗?

    笨蛋,大笨蛋,养了他的小猫,肯定会变得和他一样笨了!

    翁思妩眼眸亮晶晶的,出了口气后干脆地转过身。

    这次是真的不打算回头了,从斜月台出去的脚步也快,平生几分做了坏事害怕被抓住的落荒而逃之意。

    出去时,内侍一声“公主小心脚下”让翁思妩这才慢下步履。

    外面不止有内侍一人,还多了一个禁军统领,翁思妩做贼心虚,脸红了满面,只能偏过头用喉咙里的气声问:“内侍公公?丁统领?”

    “可瞧见了我的婢女?”

    内侍公公回应:“公主这就要走了吗?陛下养的猫儿您不打算带上了?”

    翁思妩更不好意思道:“阿兄说他来养来着,公

    公,我的婢女呢?我要回去了,快把她带来。”

    见翁思妩去意已定,还颇为急切,内侍公公连声安抚:“默秋娘子在路边小凉亭内等候着公主,奴婢这就把她请来,还请公主在此稍待片刻。”

    翁思妩果断拒绝:“不,算了,我要跟你一起。”

    内侍公公一脸诧异,丁松泉也在旁观察她。

    翁思妩用眼帘挡住情绪,“一来一去太麻烦了,我从没来过这边,还想顺路散散心。”

    等身着粉衣的娘子同内侍一块儿离去,丁松泉有所感应朝后望去,收回目光看向从斜月台出来的梁寂鸾。

    “芙徽公主就这么走了。”

    丁松泉要开口,“陛下要不要拦?”

    倏地他顿住了,眼神下移,在梁寂鸾的朝服上发现了跟在芙徽公主身上相同颜色的汁液痕迹。

    他忽然不知怎么提起内里发生的事情,更不由地想起在暖玉阁惊鸿一瞥的那次,“刚刚……”

    梁寂鸾从消失的人影上收回注视,回视正在斟酌言辞的丁松泉,眼神里有幽意。

    梁寂鸾:“朕没在她身上闻出命定之人的气味。”

    ……

    “但在津液里有。”

    ……

    翁思妩落跑得太快了,以至于默秋见到她时,翁思妩都面红耳赤呼吸急促,一脸办了坏事不掩狡黠的样子。

    默秋:“娘子?”

    翁思妩手指比着唇,“噤声,默秋,回去再告诉你。”

    回到熟悉的殿宇,远不到太阳下山的时候,日头正亮,翁思妩就着婢女的手喝完一杯清水,喟叹一声柔弱无骨地趴坐在软垫上,“我骂他了,默秋。”

    “你知道我为什么骂他吗?”

    翁思妩小眼神朝婢女抬去一眼,脸颊嫣红成两团薄雾,“他弄脏了我的衣裳,你瞧——”

    粉润的指尖划过胸前、领口,指着帝王犯下的累累罪证。

    婢女在看清上面的痕迹时狠狠一怔,在她眼中,年轻又容貌极盛的娇女眉宇含情,眼底含羞。

    对她小声恶狠狠地告状,“当然,都是因为他犯了不可饶恕之错。”

    “你怕是不知有多可恶?”

    “选花娘要什么样的异香才能被选上?”

    “明明都离得那么近,他却连我的香味都说错了,真是好气,好气啊默秋……”她犹自斟酌着该怎么骂足够解气。

    结果尾音越拖越长,手指在桌上没有意识的画着圈。

    最后懵懵懂懂看着婢女,征询她的意见,得意之色一下垮下来,眼角微红,终究还是觉得不公。

    瘪下嘴,酝酿良久,方才跟婢女控诉,“我不许,凭什么只有我闻得见他?”

    “什么时候,我要他能一嗅到我的,就会变得比我还要难受。”

    在翁思妩取下的红玉镯上,反射出艳泽的光。

    整个殿内随着翁思妩的话,仿佛瞬间有百花盛开般的浓香一朝溢出,香味强烈到扑了翁思妩满鼻。

    她早已习以为常。

    却禁不住香气自有朝外泄露的趋势,窗台上的狂风渐起,传递着噬骨难耐的幽香。

    对面的默秋尚无察觉,也感觉不到分毫,却亲眼瞧见翁思妩面上的血色越来越多,乌眸湿亮。

    唇色亦如鲜红的石榴,妖异甜美,饱满多汁。

    这样的诱惑模样,也只有翁思妩发病的时候,媚火才越来越旺。

    第27章 第 27 章 借帝衣。

    翁思妩以为, 是因为她气味太淡了,梁寂鸾才闻不出。

    而她心有不甘,一直放不下这件事, 数一数她自入宫见过梁寂鸾的多少天, 就被他影响过多少回。

    罪魁祸首却始终泰然自若, 对她的反应平平。

    小娘的自尊心也有一点受损,有时想起那张脸, 有点羞赧,又有一点记恨。

    她那么香的一个人, 梁寂鸾凭何淡淡轻狂浑不在意的模样。

    她得想想办法,平日翁思妩不发病, 她身上的香气不会轻易泄出,但也会有,浓淡适中, 比较聚集在她脖颈后面。

    那里皮肤下面好像有一个结,翁思妩不知那是什么, 与梁寂鸾的似乎有些像, 但更敏感。

    翁思妩轻易不会去碰,往日沐浴穿衣, 都会轻轻的, 实在是敏感至极。

    要想香气浓厚,达到满室盈香关不住的那种程度, 唯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自己真正发病。

    可是发病起来,那滋味难受,蚀骨难忍,很需要被爱抚。

    翁思妩还年轻,近一两年她都是独自度过, 发病中做过什么不太有记忆,醒来都是一副劳累过的春色。

    所以只要在最难受的时候,回蓝春殿自己捱过去就好了。

    而梁寂鸾,是一定要在她最浓烈或者最尾端的时候嗅到她的香气,发病期的尾端后劲香气也很足。

    只要闻到的那一刻,那一瞬就会有刺激。

    感官都苏醒。

    翁思妩按照以往的经验进行推断,娇艳的脸蛋不满严肃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省思什么样的国家大事。

    “默秋。”

    她对着殿里与其他侍女交代事宜的默秋喊,“过来,我有事要你帮我做。”

    默秋对侍女道:“那就这样吧,辛苦姐姐了。”

    然后转身朝内殿里走来,步入翁思妩的寝居,“娘子,是什么事啊?”

    翁思妩招她入内,耳语一阵,默秋一脸不理解的样子,颇为反对,“不行,娘子何必让自己受苦呢?往日里对发病避之不及,为何还要上赶着让自己不舒服?”

    翁思妩的发病期是有规律的。

    近些年才明显些,要想提前进入发病期,就得用些凉的东西催化,情绪激动或是受到某方面刺激也会让她有那样的情况。

    翁思妩就知道按照默秋的性子,肯定会阻难她,身体为重。

    翁思妩的体型就是与大梁女子有些许不同,纤细有肉,但是那种柔弱是骨子里带出来的,稀世少见。

    “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见婢女不同意,翁思妩柔柔开口。

    胜负欲作祟,她一定要达成目的才行。

    默秋愣了下,不贪凉的话,不动气的话还能有什么方法?

    翁思妩大概自己也觉得这个法子很不好意思,先眸光不自然地闪躲,然后垂下眼帘摆弄起粉润的手指甲:“我也跟你说了,他身上捈的不知是什么香膏,总引我方寸大乱对不对?”

    她低眉垂眼,模样楚楚可怜,很容易让人被她牵着鼻子走。

    婢女从小熟悉自家主子的行为,但年年如此,还是次次都无力抗拒,陷入圈套,“是,娘子是想怎么做?”

    翁思妩偏头试探地看向默秋,似乎在观察她有没有生气的意思,然后往她怀里靠过去,抱住她的臂膀,仿佛全身心都靠着婢女。

    “好默秋。”除了翁思妩天生带来的香气闻不出。

    但她衣物上熏得很淡的香和脂粉的味道在一起,又怜又让人觉得可爱心软。

    翁思妩:“要么打听打听他使的什么香膏,拿来给我一用。”

    这个难度其实颇大,帝王御用,岂会给其他人拿去呢。

    翁思妩眼角含春,松开刚刚咬过的下唇,又有新的想法冒头:“罢了,还不如拿他的衣物,默秋,你有没有办法,去浣衣坊拿到一件衣裳,就是一件也够用了。”

    时至今日,翁思妩还想不明白梁寂鸾身上怎么会用这么奇怪的香。

    像生来就是用来对付她的,他日日夜夜经常用,称得上是帝王香了,那么只要是日常穿过的衣服,肯定也会沾染上。

    跟默秋对视,婢女显然一副天塌了的样子,满脸都是震惊之色,“娘子!”

    拿衣裳比拿香难度小些,可是是什么缘由让向来守礼的娘子这么大胆,已经到了不遵从礼仪的地步。

    翁思妩也觉得害羞,但是想为自己争口气的心境到底占了上风,“我得让他尝到我的

    厉害,默秋。”

    翁校仲养女,虽说翁思妩从小因为母亲离世,没有母亲疼爱,父亲后来郁郁寡欢无意在官场与人勾心斗角,回翁家一心照顾自己的独生女。

    翁思妩也是在翁校仲和翁家所有仆从关注宠爱下长大的,性气实则是一点都不低的,对输赢没什么概念,但也不是随意看轻自己的女子。

    谈不上在意,却会主动争取在旁人眼中的分量,像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能当她轻如鸿毛,可以轻视。

    宫中的浣衣坊是各宫下人往来最多的地方。

    人员复杂,要有各宫的腰牌才能进入,门口还有侍卫把手,维持纪律。

    坊内各司其职,洗衣浣纱有条不紊,浣纱女来去匆匆,倒有一人脱离队伍走到门口。

    门外也站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默秋在前,翁思妩拿着团扇挡在脸上,跟在婢女身后。

    侍卫拦住她们,“什么人?”

    默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蓝春殿腰牌,“看仔细了,我们是桂宫的人,我家公主上回送来的衣物有遗漏,掉了样东西在浣衣坊,派我过来取。”

    侍卫伸手接过去检查,门内的浣纱女走出来道:“是默秋娘子?我是浣衣坊的姑姑,还请到这边来。”

    侍卫在她们之间巡视一番,“你们认识?”

    浣纱女:“默秋娘子是芙徽公主身边当差的婢女,她说的确有其事,东西准备好了,只要随我去拿即可。”

    腰牌确认过了,的确没问题,侍卫扫视默秋和她身后的小侍女,最后叮嘱道:“快去快回,浣衣坊内不许逗留。”

    说罢挥手放行。

    两个女娘模样的身影得以进入。

    在她们走后,侍卫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把守,过了不久,通往浣衣坊的路上来了一支队伍,禁军服饰,威风凛凛。

    下属递上腰牌。

    丁松泉神色肃穆:“提审罪臣家眷,可都在里面?”

    侍卫指着刚才默秋等人进去的方向,“就在那里。”

    第28章 第 28 章 贴身物。

    浣纱坊在宫内属于刑讯司的下属机构, 朝纲律法有规定,凡是犯过不可饶恕罪状的臣子女眷,都会被充入浣纱坊和教坊等干活缓救罪行。

    但在这里也不全是罪臣家眷, 多数还是有身家清白的宫人女子, 平日里会给她们派发任务。

    翁思妩横了心要做一件事, 任是身边的人再亲近也阻止不了她。

    为了满足她的心愿,默秋借着这些时日来跟下面侍女的关系, 加上她也负责蓝春殿的事务。

    翁思妩的浣洗衣物归她统管,只要稍加找到浣衣坊内负责蓝春殿的浣衣娘子, 就能进来行事。

    就是多了一个意外,翁思妩硬要跟着她来这些杂乱之地。

    进来后, 默秋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娘子还是回去吧,这里有奴婢一人即可。”

    就算出了什么事, 默秋也能替她担了。

    翁思妩小声回应,“不会出事的默秋, 你瞧我不是着了你的衣服?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我们拿了东西就走,谁也不耽误。”

    浣纱坊的姑姑走在前头, 忽然停下脚步。

    翁思妩跟默秋使着眼色, 让她不要漏了馅了,她们今日能过来, 也是有提前做好准备。

    方才跟侍卫们说的话都是真的,就因为默秋故意在浣纱坊的娘子来收衣服时,将翁思妩的东西混了进去。

    这才有理由理直气壮地找上门而不露怯。

    浣纱姑姑:“公主落在衣服里的耳坠找到了,在这间屋子里,娘子随我去拿, 且看看是不是红玉做的那一对。”

    默秋点头,像年长的对年纪小的吩咐,“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

    翁思妩同她演戏,刚要答应,忽地捂住腹部,“哎呀,可是姐姐,我肚子好疼。”

    默秋恼火道:“你这是怎么了?又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你不要贪嘴平日你就是不听!”

    翁思妩:“姐姐,阿妩肚子痛,去哪里才能给个方便?”

    她在一旁嘤嘤,默秋便佯装训斥,直到拿翁思妩没办法了,才一副向浣纱姑姑求助的样子。

    “这不成体统的小娘学不会当差,等我回去再狠狠教训她,姑姑可愿行个方便?让她救一救急。”

    旁边袖手旁观,但有不想多给自己添麻烦的浣纱娘子指着另一条路上的方向,“那边有茅房,别在这闹出大动静,小娘子快去快回吧!千万不要在路上惹事!”

    “知道的姑姑,”翁思妩抱着肚子,一脸疼痛难忍地退场,“姐姐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默秋望着娇俏的身影离去,心中很是不放心,然而旁边有人盯着,只能按捺下心跟随浣纱娘子进去,尽可能的为自家娘子拖延些时间。

    初次办这些事,许是骨子里带来的,翁思妩自有她的机灵。

    来之前就有想好对策,并非无头苍蝇在浣纱坊内乱窜,有哪些布局,分东西方向,住着哪些娘子做着哪些事,负责哪个宫里的都事无巨细跟侍女们打听过。

    在浣纱娘子带着默秋进屋后,翁思妩又原路绕回来,往正在浣洗衣物的方向走。

    各宫各殿贵人的衣物都在一个地方,为了不出差错,她随机在路上拦下一个落单的浣纱娘子。

    神情威重,颇有风范地拿出腰牌,“桂宫的侍女,有事要办,带我去陛下与太后浣衣的院子。”

    ……

    默秋面带尴尬的微笑和浣纱娘子面面相觑,为了拖延时间在接过耳坠后,趁浣纱娘子一不注意,调换了其中一只相似的。

    随即发出闯了大祸的感叹,“哎呀,这耳坠怎么是坏的?怎生才好啊姑姑?!”

    浣纱娘子跟着检查一番,发现当真有瑕疵痕迹,登时脸色大变,“这不可能,我捡到它时原先还是好的,怎么会这样!”

    默秋:“姑姑别怕,冷静下来,咱们商议商议想想办法……”

    后宫之主的衣物由专人看管,翁思妩在浣纱娘子的引荐下,见到了负责去桂宫跟永安宫收取衣物的宫人。

    她到时对方正好将衣服运过来,浣纱女正要将这些衣裳分类浣洗,“等等。”

    翁思妩拦下抱着一盆明显男子衣饰的女子,依旧伪装成后宫来的侍女官,“把这盆衣裳给我,贵人有令,暂且不用浣洗,由我先带回去。”

    宫人见她面生,初始不愿给予,“你是谁?哪位贵人吩咐,又是在哪里当差,怎么从未在此见过你?”

    回忆初见侍女官的样子,翁思妩姿态拿捏得宜,扬眉冷道,极尽孤傲:“怎么一块腰牌还不够证明我的身份?是觉得我面生,好欺?”

    “要不是今日当值的侍女官不舒服,才换了我来,还不知道浣纱坊的人居然这么大脸面,我们永安宫当差的腰牌不管用,看来须得请尊主当面来谈,才能拿回东西?”

    有了侍女官发威的感觉,宫人看翁思妩的眼神终于有所改变,“你可别胡说八道,何须让尊主来请!”

    翁思妩冷哼,将耀武扬威的气场摆露的淋漓尽致,“我是奉命来的,你只管听令就是,难道贵人想做什么,什么都要和你说吗?”

    “给不给,不给我便回去禀告,不过拿回一件旧衣,你们浣纱坊的竟这般大惊小怪,如此,那我便走了!”

    她跺跺脚,“再也不会来,你们自请去复命让贵人降罪吧。”

    “等等!”浣纱坊向来没出过这种情况,但从前各宫宫人都会替自己的主子办事,与浣纱坊来往都勤。

    要回一件衣物并不算例外,况且翁思妩气态与寻常侍女官不同,不苟言笑时多了许多冷若冰霜的贵气。

    加之她又有腰牌,身份的确不假,不然也不能从守卫那边进来,宫人有所思量,最终示意旁边的浣纱女将那盆衣物给她。

    “宫中浣洗的衣物皆有登记,你拿去后,若是不需要了,切记回来传告一声,不然大家难以交差。”

    翁思妩改变了态度,有所缓和地说:“放心,都不会叫姑姑们为难。”

    浣纱女听从命令把盆放下,跟着宫人越过翁思妩去运送别的衣物,在她们走后,翁思妩终于松了口气。

    再僵持下去,她后背已经微微出汗,经不起细细盘问,定然会露馅。

    目光落在绣金龙玉带的衣服上,翁思妩赶紧弄到一旁将她要的从中抽出来。

    期间不小心掉出一件属于男子的亵裤,初始还没意识到是什么,等捡起来端详时,忽然头脑清醒明白是什么东西,当即面红耳赤地松手,让它掉回盆里。

    如此私密的东西,翁思妩第一次触碰已经难为情到超越以往的次数。

    仅凭气息她便能分辨出属于它的哪个主人,忍着羞,翁思妩又择了两件雪白里衣,外袍的绣纹还是太过张扬明显,须得用其他的来遮掩遮掩。

    挑完大功告成的翁思妩不再原地耽误,急匆匆地赶去原来的地方与默秋汇合。

    默秋从浣纱姑姑那里出来,对其安抚良久,“一对耳坠,倒不是故意让它摔碎,待我回去向公主求求情,应当不会怪罪我等。”

    “今日倒叫姑姑受惊了。”

    默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赏赐塞进浣纱娘子手中,“公主脾性柔和,不会拿下人为难,只要姑姑闭口不提,你我都不会惹麻烦。”

    浣纱姑姑在宫中生存多年,也不推诿谦辞:“我知道该怎么做,今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们快走吧,我要干活去了。”

    默秋:“是,姑姑好走。”

    她环视四周,在浣纱娘子走后,与她往不同的方向去寻翁思妩。

    好在用不了多久,翁思妩那头进展顺利,主仆二人成功汇合。

    “默秋!”

    翁思妩神色激动。

    默秋同样激悦地朝她靠近,“娘子,拿到了吗?”

    翁思妩红着脸只有点头示意,过程还算顺利,不过这种事只此一回,不可能再有下次了。

    翁思妩:“回去吧,快走。”

    她们出来许久,生怕有什么风吹草动,不敢在此久留,二人相伴着往浣纱坊的出口走去。

    然而不巧,就在快到门外时,一道声音将翁思妩叫停。

    丁松泉审视着翁思妩和默秋的背影,“芙徽公主?”

    翁思妩如同被抓住把柄,当下面色瞬变,连同身旁的默秋身形都僵直不已。

    丁松泉:“方才还以为是看错人了,没想到真是公主。”

    他打量翁思妩跟默秋怀里各抱的东西,“两位拿的是什么?”

    翁思妩大脑一片空白,凭着直觉道:“是我的衣服。”

    她缓缓转过身,已经忘了当时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她不能露怯,更不能让丁松泉瞧出任何问题。

    不然,让他知道她偷拿了梁寂鸾的衣物该怎么解释?

    真正出事,翁思妩比想象中的似乎要镇定许多,她跟禁军统领对视,在那双打探的视线下,发觉自己依旧口齿清晰,让人吃惊。

    “侍女清理我的衣物时,不小心将我重要的东西一起带到这里,阿母留给我的,我很着急,就让默秋带我来这里寻。”

    翁思妩:“顺便再将其他的衣裳带回去。”

    她神色平平,最重要的是那句“阿母留给我的”代表了她来这里的重要意义。

    看重遗物,心情焦急,合情合理。

    丁松泉:“方便借物一看,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翁思妩让呼吸已然调整回来的默秋上前,“把阿母的玉坠给丁统领瞧瞧。”

    丁松泉见此情形,目光落在默秋摊开的手掌里,再将其中一个坠子拿起观察一番,窥其样式和光泽,的确有了些年代。

    翁思妩一颗心早在看见丁松泉时已经提得很高很高,现下用了极大的镇定才不让自己声音发颤,“如何?丁统领还有什么要问的?”

    “如果没,玉坠摔坏了一只,我跟默秋还要回去修补,就不耽误你忙碌了。”

    两双眼睛都眼巴巴地望着丁松泉,禁军统领顿时宽厚一笑:“这是自然,公主有急事,臣就不多留了。”

    没想到这么容易糊弄过去,翁思妩按耐不住身形吩咐,“走吧,默秋。”

    她迫不及待迈开脚步,就在上了台阶,即将走出浣纱坊时。

    丁松泉的声音又在背后道:“芙徽公主。”

    侍卫因丁松泉的呼唤对她们投以瞩目,这时候若她露出一点马脚,后果不堪设想。

    翁思妩微微侧首,浑身僵硬,“还有事吗丁统领?”

    丁松泉说:“也没什么,只是这两日没见芙徽公主,陛下那里的猫儿长大许多,若有空,还请公主多去看一看,瞧一瞧。”

    “知道了。”

    翁思妩维持淡定,在回了丁松泉的话后,与默秋再次结伴而行,这回丁松泉终于不再叫住她们。

    收回目光,丁松泉忽地在她们之后脸色沉下来,“来人,把今日见过她们的浣纱女都找出来。”

    两仪宫小内朝刚刚结束,受梁寂鸾私人接见的臣子们正在散去,还没彻底离开的大臣只见禁军统领的下属亲卫,携带了两名浣纱坊的娘子入内觐见。

    “陛下。”

    梁寂鸾坐在殿内高处,旁边有内侍伺候笔墨,还有两三个亲近的臣子在旁述职。

    三人年岁都不大,比一些资历老成的都要年轻,梁寂鸾与他们在一起,仿佛群英荟萃,雍容华度。

    其中一人代为答道:“匡媵,你上司呢?怎么带两个浣纱女来,有何事要向陛下请奏。”

    禁军统领的亲卫道:“丁统领正在审讯罪臣家眷,他让属下带着两个浣纱女来,说是有要事要向陛下禀告。”

    “由于涉及芙徽公主,他不便在场,所以让这两个女子自己来跟陛下说道。”

    三人齐齐看向座上的梁寂鸾,他们也是栋梁之才,出身世家,效忠帝王,但对于那位突然就被封了公主的世家娇女,却没有一人亲眼见过。

    以丁松泉的意思,他往日替梁寂鸾办事最多,有什么事宜通常都是自己前来禀报,如何会使唤下属前来。

    三人嗅出突发事件里的波谲气息,君上不赶他们走,就当不需要回避。

    梁寂鸾猝然听见翁思妩的名号,波澜不惊地俯视下来,“什么事?”

    匡媵看了看旁边三位大人,前御史家的公子新晋的门下侍郎白郑锜,左家负责审理百官及刑事案件的大理寺少卿左子卿,以及帝王亲封的前状元郎现今的户部侍郎廉明毅。

    都闭不吭声,兴致浓厚地盯着这里。

    既然都不避讳留在这,匡媵低头吩咐浣纱女们,“把今日之事,禀报给陛下听。”

    浣纱娘子瑟瑟发抖,抬了下头,“今,今日,芙徽公主装作宫中侍女的样子来浣纱坊,带走了一些衣物。”

    “是,是陛下的贴身衣物。”

    第29章 第 29 章 病态红。

    蓝春殿远居桂宫, 环境清幽,其实很少有人来打扰,自成一方小天地。

    翁思妩在这里做什么都不会被轻易发现, 底下的侍女安守本分, 并不难相处, 即使看到什么都不会多说。

    多说多错,更何况她们一个宫当差, 蓝春殿的主人就是她们的主人,共为一体, 一损俱损。

    大家都不想日子不好过。

    离开浣纱坊,这场经历算是有惊无险的完成了, 翁思妩回了宫也快速换回自己的衣服。

    坏掉的耳坠由默秋拿下去让侍女们去造冶署修复,帝王的衣物到手,翁思妩留了一件, 其余的放进柜子里。

    看着自家娘子把外袍铺到床上的样子,像极了窗外衔枝筑巢的鸟。

    鸟类在想要成家孕育子嗣的时候, 经过漫长的求偶结合时期, 就会进入筑巢孕育雏鸟的阶段。

    雄鸟衔枝,母鸟编造, 周而复始, 直到幼崽的出生。

    但是翁思妩还很年轻,翁

    父在世时最后一段时间, 她才及笄,正值青春,美丽逼人。

    要想谈婚论嫁,她还有好大把的岁月和时光,像母鸟面对追求它的雄鸟一样, 去挑拣适合她的夫婿。

    现在的翁思妩充其量不过是个玩心还很重的小娘,尊严气盛,才会想要跟年长她的帝王比一比输赢。

    度过心中感慨,默秋终于走上前:“还是我来给娘子帮忙吧。”

    翁思妩对着那完全占满了她的床的绣金外袍正在发呆,闻言告状似的跟默秋道:“好大啊,默秋。”

    从衣物的尺寸上来看,就知道这件衣袍的主人身形是如何的颀长伟岸,跟它一比,原床的主人充其量不过是它怀里的一团。

    吃惊过后是满面腮红,翁思妩说:“我要是穿上它,像不像从前偷偷套了父亲的衫子。”

    默秋:“娘子不怕衣服上的气息让您难受了吗?上回奴婢记得第一次见陛下,娘子把他带回来用了你的被褥,娘子当时都被熏哭了。”

    翁思妩:“可我眼下已经习惯了,不怎么怕它了。”

    默秋并不否认,“娘子说是就是吧,只是今日这种事,以后可千万不能再有了,一回是侥幸,二回被发现了,可能会被宫规处置,到时候……”

    她跟翁思妩都撇不开干系,也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还得麻烦陈太后搭救。

    翁思妩被这样一说,嫣红的脸蛋微微一愣,目光闪过犹疑,又很快安慰起自己,“那是自然,就只有这一次,我可不爱次次都拿别人的衣服!”

    “只是借用。”

    “他不会那么小气的。”

    木已成舟,默秋成了帮手,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只有达成翁思妩的目的,让她高兴才算完成任务。

    帮完了忙,默秋道:“娘子一早出去还没用过吃食,奴婢这就让人送吃的过来。”

    翁思妩:“让人多准备些,默秋,你也还没吃呢。”

    她在婢女身后道:“等你回来,跟我一起享用。”

    在默秋心中,大多时候翁思妩都是很乖的,小娘子年幼失独,只有父亲一人。

    父亲还在仕途尚且为着官,公务不少,心中又悼念着亡妻,个人心事重,纵然再看重女儿,在照顾上偶尔难免疏忽。

    小时候翁大人难过,娘子就会很乖,不吵不闹在他身边陪伴着。

    是以外人来看,都会夸赞娘子年幼懂事,温婉得体,风范闺秀,但默秋知道,娘子还是那个有着少女心事的娘子。

    只不过是生母不在,才将调皮的一面在经年里长期压抑下去。

    现在好不容易终于有一个人忽然能让翁思妩,与寻常娘子有活泼气,心思也不在缅怀双亲早逝的痛苦上,简直是默秋再乐见其成不过的结局。

    但愿这样聪慧秀丽的娘子能永远保持这样的活跃快乐。

    一刻时间后,默秋从宫中食膳坊回来。

    刚走进寝居就听见一声哀戚的惨叫,“默秋!”

    口口声声说着早已习惯的翁思妩将那件紫金外袍揪出床外,捏着鼻子,双眼通红,眼泪婆娑摇摇欲坠地向她求助,“帮我……”

    “受不了了,拿走,拿走。”

    默秋:“……”

    于其他人来说,紫金外袍上的气息并没有多特殊,不像翁思妩嗅觉里闻到的那种,除翁思妩外,默秋根本闻不着。

    只知帝王所穿的紫金外袍用的是宫中御用的熏香,用以避免衣物受潮、防虫以示洁净,每日都会换下拿去浣洗。

    是以默秋等人闻到的只有熏香的香气,而不是梁家血脉里的味道。

    衣服穿过一日,用的时间不长,还算洁净,否则默秋也不会赞成翁思妩将它放进自己被窝里。

    眼下用不了多久,就把自己从被窝熏出来,也不知是折磨了谁。

    为了逼出自己的发病期,翁思妩七进七出,终于在深夜里疲累的时候被紫金外袍降伏,哭得鼻红眼肿的小脸贴着那昂贵的丝织物陷入沉睡。

    一日过去,枝头鸟鸣如往常在曙色中响起,翁思妩脸上还留有哭到干涸的泪眼痕迹。

    门外庭院里已经有侍女晨起干活,再过半个时辰,默秋也来唤醒翁思妩,“娘子,醒醒。”

    翁思妩把脸更深地埋进被褥里。

    杏脸桃腮,闭着眼更有春意。

    默秋微微皱眉,回头忘了一眼殿外,不得已叹了一声气:“娘子,该醒了,桂玉宫来人了。”

    桂玉宫,陈太后,翁思妩心有余悸睁开眼,“太后?”

    桂玉宫的侍女官不是一个人来,身后跟着两个熟悉的侍女,笑着问候翁思妩,“芙徽公主醒了?几日不见,公主气色似乎瞧着越发好了。”

    得知是太后派人来,翁思妩梳妆匆忙。

    不施脂粉,简单整理一番仪容,睫毛上还挂着洗过脸留下的一点水珠,明眸如水,丽质清新。

    她说话带了点鼻音,小心试探,“劳耿娘子关心,太后贵体可好?几日没去请安,姑母不会怪我吧。”

    侍女官:“公主多心了,公主可是太后心尖上的人,如何会责怪公主你呢。”

    “太后知道公主前几日,出宫同陈家的娘子参加了花萼苑的庆典,肯定是畅玩累了,回宫后肯定会不想出门好生歇息,也就没有命我们前来打扰。”

    “同样,太后身体也并无不适,今日我来,是代太后给娘子送新衣的。”

    “送新衣?”听到是这样的安排翁思妩跟一旁的婢女心中皆是一松。

    翁思妩受宠若惊:“新衣,上回姑母才送过,这回又……”

    “耿娘子,还请回禀了太后,我衣裳还有许多,又做新衣会不会太麻烦了,姑母待我这样好,我却没有什么能孝敬给她的。”

    侍女官笑着按下翁思妩推拒的手,“公主不必客气,这衣服也不是同以前的一样,这回送的是用来节日上穿的。”

    “节日?”

    侍女官:“莫非公主没有听过,四月秀葽,五月鸣蜩,榴花照眼,见子初成,祈朝来兮,祈朝悦兮。”

    翁思妩怔怔道:“祈朝节?”

    “不错,”侍女官立刻让侍女把衣服和首饰都呈上来,说:“既然公主对太后心怀感念,很快就是祈朝节了,按规矩宫里都要摆宴庆贺。”

    “公主若要为哄太后高兴,不如表现一曲,也好叫大家欣赏一下公主的风采。”

    祈朝节是民间用来祈福的夏季节日,深受百姓喜爱,为了彰显与民同庆的恩宠,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都盛行用这一日来祈祷国泰民安。

    宫中也会摆上家宴,以前先帝在时,后宫有后妃在,还称得上热闹。

    近两年人数变少,梁寂鸾迟迟没有纳妃,家宴都是与陈太后度过,未免显得太过冷清。

    今年多了翁思妩,想必情况又不一样了。

    侍女官一走,蓝春殿里恢复清净,默秋和侍女们替翁思妩拿出太后送的新衣过目。

    件件精致,样样贵气,陈太后先是替她请封,后又是待她如亲女,至少这个待遇是按照真正的公主品阶去给的,可以说确实对她极为上心。

    方才侍女官说的话,翁思妩就不得不听进心里去。

    她暂时就不能单独去见帝王,让他知道她身上有香气。

    祈朝节很快就到,一到那日天色舒朗无比,清早就有曦光盛放,翁思妩在侍女的服侍下换上陈太后送的新衣,再由默秋为她梳妆打扮。

    当一切准备就绪,镜子中倒影出小娘标致的身影,峨眉轻扫,鬓耸堪观,露濯蕣姿,如唇夺夏樱。

    侍女在门口请,“时候不早了,太后仪仗就要出发,还请芙徽公主快去吧。”

    “是,即刻就走。”默秋答应下来,护送翁思妩出门。

    祈朝节兴盛,全国上下一整日都在庆祝,宫中亦准备了许多节目,翁思妩同陈太后汇合,伴驾而行,去往仪秋殿。

    路上翁思妩在准许下,备受宠爱的上了陈太后的御驾。

    陈太后今日有精细打扮,一眉一眼都散发着六宫威仪,她扫一眼翁思妩,倏地开口,“你的脸,怎的这样红?”

    坐在她下方的小娘子惊讶地眨

    着眼,眸子犹如丰沛的秋水,瞳孔含星,摸了摸脸颊,带起淡淡的鼻音,“会不会是胭脂……”

    “今早阿妩梳妆,用了宫里新进的胭脂膏,要是姑母觉得不好看,阿妩这就把它擦掉。”

    陈太后细心观察她的面容,蓦了摇了摇头,什么样的胭脂能有这样的好颜色,不过全凭年轻小娘的血气。

    她劝道:“好了,别弄你的妆了,好不容易梳成这样,乱了可没人给你理,待会到了仪秋殿,叫那些大臣命妇看见,岂不笑话你。”

    翁思妩触碰的手微微一顿,这才知今日的宫宴居然还有外面来的人。

    陈太后道:“这样大的节日,是与民同庆的好日子,亦适合用来联络臣子臣下,为嘉奖他们,陛下会特许为国有功的大臣携带家眷觐见天颜,入宫领赏。”

    翁思妩不是宫里长大的,知道的少,陈太后不介意提点她,为此还特意说到,“这次来的不仅有女眷,还有好些勋贵人家的公子,阿妩,你可以与他们多结交认识。”

    “年轻娘子,美艳不可方物,正是招惹爱慕的时候,你有这样的本事,完全不需要藏拙。”

    似是想要摸一摸她的脸,翁思妩一下屏住呼吸,也不知是不是因陈太后话里的暗喻而紧张。

    最终那只手并没有落到实处。

    陈太后含笑:“好孩子,待会见了你阿兄,也一定要多与他亲近。”

    异姓公主不仅看身份,还要看她身上的宠爱由谁落在实处。

    若翁思妩能展现与帝王兄妹情深的一面,也是给她的身份加了不少筹码,届时,来参加宫宴的王孙公子皆会对她趋之若鹜。

    提及梁寂鸾,翁思妩想起昨夜还被枕在她床里的衣物,当即在陈太后跟前看向它处。

    她的心微乱,耳根已经不自觉发热滚烫起来。

    永安宫的侍人们同样在为今日的宫宴做着准备,内侍总管茅福临检查着下面人呈上来的冠服。

    在听见屋中水声歇住后,登时扭头,朝侍人吩咐,“陛下出浴,拿布巾过来,快。”

    浴池内一道身影已走出至屏风处,即便没走近就能窥见半个人头。

    待内侍总管送去布巾时,梁寂鸾已经拿起架子旁的白巾擦拭脖颈,劲瘦的腰间还围了一块。

    剔透的水珠缓缓从宽肩落至腿下,可窥其中伟岸挺拔的风景。

    “陛下,该换块布巾了。”内侍总管谨慎靠近,明显对日益威严的帝王心存敬畏。

    梁寂鸾:“让人把床榻之物都处理了。”

    内侍总管:“是,陛下元阳之气泄出,是为火气过重之故,奴婢已经按照徐御医的吩咐,备了清火解热的凉药,陛下更衣之后就能喝到了。”

    也不知是否最近天渐热的原因,后宫吹来的南风总让人神思不净。

    就连只有在发热期难以控制下才会纾解自己的帝王,竟也因为那若有似无的香风在龙床之上,连续几回有了意外冲动。

    只是内侍总管不明白,在帝王与徐御医的对话中,陛下好像知道自己的情欲是因何而起,却迟迟没有下达找寻正主的命令。

    梁寂鸾:“什么时辰了。”

    内侍总管恍然回神,对已经穿好冠服的帝王道:“已是辰时了陛下,丁统领早早出发去了仪秋殿那边督促禁军侍卫维持秩序,派兵把守。”

    “奴婢得到的消息,据桂玉宫那边来报,太后和蓝春殿的芙徽公主在一起,已经在前往仪秋殿的路上了。”

    “还有……”

    有机会入宫面圣出席宫宴的臣子及其家眷,都会提前在平旦之时完成准备,排队入宫,以免误了时辰。

    后话梁寂鸾没有再问什么,内侍总管隐晦地对他进行察言观色,发觉陛下的神情始终平平。

    上回单独请芙徽公主到斜月台一叙,没过多久芙徽公主就急着走,陛下也是这般令人猜不透情绪。

    那双冷矜乌黑不怎么会漏出过于强烈感情的深眸,内侍们时常不敢与之对望。

    纵使帝王没有发怒,亦有鞭笞天下,睥睨万物的森森深威。

    倏地梁寂鸾开口,“去把先帝戴过的指环取来。”

    内侍总管闻声愣住,似是不太确定,询问道:“是用红玉锻造的那件?”

    红玉特殊,往常纵使再难受,帝王都会选择不戴它,从很多年起就在坚持摆脱对红玉的依赖性。

    内侍总管从未想过成功那么多年,陛下还会重新启用。

    梁寂鸾给予肯定回复,“取来。”

    不敢有半刻耽误,在确定对方的意见后,内侍终于快步绕出屏风,召集人手,“去私库,取指环。”

    仪秋殿在修建之初就被赋予使命,当做用来招待宫中客人的殿宇使用,旁边还有相辉高楼,同样方便宴客和观赏歌舞。

    翁思妩是初次过来这边,就如头一次去星虎苑一样,不慎熟悉。

    她跟陈太后到时,正是吉时,帝王还没来,但是官家的臣子臣妇,以及那些个年轻些的富贵公子贵女,都提前到了仪秋殿外默默等候。

    翁思妩放眼一看,园中已经摆好设宴用的桌台,而来的世家贵人们不在少数,张张陌生面孔。

    衣着样式各有各的差异,贵妇娘子们花费许多心思妆点,头上戴的美玉花钗繁杂无比。

    一时间认不清人的翁思妩竟瞧得眼花缭乱,有些脸盲。

    “太后到,芙徽公主到。”侍人对着园中的贵人们通传,很快吸引来许多视线。

    翁思妩可以感受到那些目光有一大半都从陈太后身上,投向了她。

    毕竟她是异姓,又是数十年养在闺中极少见外人的女子,只要知道她的家世,亦或是消息灵敏的,皆会对她感到好奇。

    群臣命妇们开始朝陈太后的方向聚集靠拢,一齐拜见的大礼,“参见太后,太后万寿,福泽安康。”

    陈太后傲视着在场所有人,“都起来吧,今日是祈朝节,普天同庆,只为祈福,诸位不必太过拘礼。”

    “谢太后。”

    众人接着一个个的站起来,翁思妩在当中发现了有人对着她笑,她仔细看去,却发现今日的宾客里,居然少不了陈太后的母族。

    韦伯侯和端阳夫人的子女,许久未见的陈诗予陈诗问陈诗织兄妹。

    首当其冲的陈诗问一看到翁思妩的眼神投过来,便笑的更加柔情明显,仿佛翁思妩于他,是十分想见到的心上女子。

    那天在花萼苑也是这样,明明是不亲近的关系,但陈诗问哪里都不肯去,就是要守在她身边和翁思妩说话。

    以至于见到那样场面的公子贵女,都对他们投以暧昧的目光。

    可是陈诗问太过肆意轻狂,根本不是翁思妩喜欢的类型,她对他不假辞色,本以为态度冷淡些就能让人退避三舍了。

    不成想,今日再见他好像还是贼心不死的模样。

    翁思妩如视无物般连同他的兄长妹妹一起挪开视线,就在此刻,位高的朝臣和命妇上前跟陈太后见礼寒暄之时。

    侍人的通传声再次响起,像根棍子敲打在众人的脊椎骨,令所有人思绪一清,专注地朝前方来路看去,“陛下到。”

    翁思妩最是反应最大的那一个,心中震撼不轻,尤其听到梁寂鸾的声音,“平身。”

    再痴望着那具高大身影领着近臣跟着侍卫侍人,在万千瞩目中被簇拥着走近,翁思妩近来的所作所为被彻底唤醒。

    她期望于梁寂鸾没有发现她做过的事,又担心因他的出现而变得不像自己。

    可是,下一刻翁思妩鼻子皱了皱。

    今日很怪,她以为是自己出了问题,竟然没在梁寂鸾来到之前,就感应到他的气息。

    而且离这么近,她居然不像往日数回那样,对他的存在有强烈反应。

    是她的鼻子坏了,还是梁寂鸾……没捈那奇怪的香膏啊?

    她盯着他的眼神因为疑惑而忘了分寸,过分久了,以至于帝王十分敏锐地察觉出来,透过参见过的人们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视线交汇的瞬间,像

    电流一般,黑瞋的眼珠带有令人目眩神迷的溢彩,让翁思妩情不自禁腰身酥麻。

    这时她才意识到,似乎不用梁寂鸾身上的气味,只要一个照面,被那双充满侵略性冷静又威慑的眼睛盯着,照样叫她小腿发软。

    而不知是什么原因,今日的她感觉格外强烈,时刻想晕。

    翁思妩想起这些天仿佛贪恋上那股气息包裹住自己,于是跟紫金外袍做斗争,夜夜都枕着它睡觉。

    也不知有没有起效,她的发病期无法掌握是否来到。

    但愿是没有,否则时间太快,又是在祈朝节的宫宴上,出了岔子她的名声可就要传遍宫内宫外了。

    为了不让自己失态,翁思妩压抑住体内那股想要向帝王靠去的冲动,媚了身子骨,于是硬生生先拔出对视的眼神。

    难为情地,含紧樱唇,低下了头。

    在梁寂鸾眼中,当众用透着湿意如气如雾的眼睛仰望着他,由他亲拟封号的芙徽公主。

    一张美人面孔,双颊和唇都有一种病态似的不正常的红。

    第30章 第 30 章 胭脂重。

    身侧侍人提醒, “陛下,吉时已经到了,可以开场了。”

    梁寂鸾收回那丝隐晦得不能再隐晦的目光, 下令道:“各卿家都落座吧。”

    臣子命妇们听从安排, 在梁寂鸾先行入主尊位, 跟在他身后,等帝王落座了方才按照宫人之前引领说到的位置上桌。

    宫宴以天家为尊主, 主东方,左右两侧为南北大臣宾客。

    翁思妩跟着陈太后, 很自然地被安排在陈太后身下侧方的位置坐着,她既能抬头看得见陈太后和梁寂鸾, 他们二人也能轻易目视到她。

    从上回离开斜月台后,翁思妩跟梁寂鸾就没有说过话,仿佛一下从稍微熟悉, 又变得陌生不已。

    主要还是帝王身份过于尊贵,加上梁寂鸾在人前的性子都透着凉薄, 远不像翁思妩私下里见到的平和。

    是以跟之前问她要不要养猫的梁寂鸾比, 现在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帝王才是众人眼中的他,翁思妩才会感觉到陌生和疏离。

    而且刚才见到她, 梁寂鸾好像也没有特别的关注, 这让翁思妩觉得自己在他那似乎也没那么特殊。

    一股淡淡的失落感和莫名的在意,让她总是忍不住会分心帝王那边的动静。

    他眼里到底有没有……

    “阿妩。”陈太后的声音忽然打断她的出神。

    这下不用往梁寂鸾那边看去, 翁思妩就深深有感,有另一道视线从尊位的方向落在她身上。

    将往那边扭头的冲动强制压下去,翁思妩心跳加快,如同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对梁寂鸾不分一丝眼神,却微微扬起秀颀的脖颈, 让更多人能看出她外露的冰肌玉骨,优越而艳丽惊人的侧颜线条。

    如光容鉴物,春桃拂脸,矜持稳重,细声媚妩,“阿妩在,姑母有何吩咐。”

    她镇定得与胸脯里狂乱的心跳声截然不同,翁思妩知晓梁寂鸾这时正在看她,她便偏要显得更不在乎他的目光一样。

    她只专注望着陈太后,过分到惹人娇怜。“阿妩,耿珍说你为了祈朝节,有所准备,要一鸣惊人是不是啊?”

    陈太后笑看着翁思妩问。

    那日侍女官来给翁思妩送衣服,又提了祈朝节演奏的事,就是为了讨好太后。

    翁思妩为了报答太后对她的好,博个开心,没有反驳就代表应下了。

    不过当时以为是纯粹的家宴,人数不多,直到今天才知道还有这么多人。

    大庭广众之下,要接受所有来客的眼光,也是件压力不小的事。

    陈太后:“怎么了阿妩,让你演奏一曲,是被吓到了,还是害羞了?”

    陈太后的问话很容易让人想到翁思妩的成长经历,她是在深闺中被养大的,翁校仲有意将她与外界隔开。

    也就是她父亲死了,她才暴露在世人视野。

    这样很少见过外人和大场面的小娘,可不一定有当众演奏的胆量。

    却见那个生面孔第一次参加宫宴的芙徽公主,竟当众站起来,“阿妩只是在想,该用什么样的曲子来庆贺。”

    “阿妩,是不会让姑母失望的。”

    她这样的表态,堪称勇气,让盯着她的人都知道,她并非没有胆量。

    同时也让人对她生出更多兴趣。

    “好,好好。”陈太后顿时喜笑颜开地向梁寂鸾看去,“你瞧瞧你阿妹,多么可人疼,真是个听哀家话的好孩子。”

    这样意有所指的说法,明显是陈太后故意说给梁寂鸾听,用他跟翁思妩作对比。

    一个是认的义侄女,一个是亲儿子。

    身为儿子的梁寂鸾却远不如义女贴人心。

    太后有所失望,被抱怨的帝王就会因为太后的话而对公主的感观不好,夹在当中的公主则会左右为难。

    翁思妩身陷这样的处境,终于朝梁寂鸾的位置状似无辜懵懂地看过去。

    他的眼神里,会出现对她的反感吗?

    因为陈太后拿他跟她作对比,会显露出一丝厌恶吗?

    翁思妩盯得很紧,探索的目光接近直白。

    梁寂鸾在听完陈太后的话后,似是并不打算接茬的,神色不起波澜,可是抬眼一瞥,忽然对上一道似有愁眉微拢,如水雾般的目光。

    座下的娘子毫不避忌地与他对视,鼻息微促,嘴唇红润饱满。

    眼睁睁的,执着想要一个答案。

    他停顿了下,倏而,也在翁思妩的注视中微微扯开了唇角。

    难得的一笑,让刚刚被陈太后掌控的气氛被化解,也让人再次瞧见了帝王的宅心仁厚,宽容大度。

    梁寂鸾:“阿妹确实可人。”

    翁思妩睫毛如蝶翼般飞颤,难以置信在梁寂鸾嘴里居然听见对她的夸词。

    帝王熟稔于心地配合陈太后的挑刺,“朕与母后所见略同,等演奏后,不管好与否,都会给阿妹另行赏赐。”

    陈太后只是习惯于让儿子不痛快,但是梁寂鸾也同样不痛不痒地回敬给她。

    她要笑不笑地叮嘱翁思妩,“你阿兄都这么发话了,阿妩,可不要辜负他的期待啊。”

    “你父亲自小就通琴艺,他应该教过你,在座这么多王孙,就让大家都瞧瞧翁氏的遗风。”

    翁思妩跟梁寂鸾视线接触,那双温凉的眸子始终蕴着平静之色,没有明显的讨厌或是厌恶情绪流露。

    确定后,翁思妩听从陈太后的吩咐,在众目睽睽之下跟随侍女默默离开。

    她需要一把乐器,用来在今日给陈太后长脸。

    翁思妩的动静牵引了不少暗中关注她的目光,陈诗问刚好起身,忽然被身旁的手给按住。

    他大哥陈诗予仿佛极为了解他,不让他动,“你想去哪?今日是祈朝节,你是在宫中。”

    陈诗予可不希望上次在星虎苑游湖的事情再次发生。

    陈诗问见意图被看穿,抬起的身子又回到座上,颇有些随性地与陈诗予道:“我知道,不必攥我这么紧吧,就算我跟上去,难道以为我会做什么?”

    陈诗予沉默不语,像在反问,“难道不是?”

    陈诗问:“只是好些天没见,想打个招呼。”

    一旁陈诗织察觉动静,靠过来倾听,掺和进来低声告状,“二哥还没死心,他往宫里送了好几封信,蓝春殿一次没回。”

    “他对芙徽有意,人家可不见得对他上心。”

    陈诗予告诫陈诗问:“我告诉过你,太后那边要给她相看夫婿,但让谁做那个贵婿,自有太后的安排,你上赶着想做那个人选,对你有什么益处?”

    翁思妩是陈太后掌握在手里如花似玉的人脉,陈家已经家大业大了。

    娶翁思妩进门,其实没太多助力。

    反倒是将她嫁给想与太后交好的世家,反而收获会更大一些。

    陈诗问就是少年心气,被翁思妩招惹了觉得不服,少有人不吃他的魅力,翁思妩是独一个。

    一个倚仗不多入宫求生的孤女,有什么值得傲的?

    他被说中,也不生恼,反而给了陈诗织一个白眼,跟自己兄长相对,冷笑,“大哥,何必说我?难道对她你就没动过心思?”

    “都是男子,别说我不知世事,我可不是陈诗织这个傻子。”

    陈诗织反应甚

    大:“二哥你骂我?”

    陈诗问冷哼,旁边陈诗予的沉默不语,就说明一切问题。

    对第一次见就给了他们下马威的小娘子,只要换做任何一个心高气傲家世非凡的男子,都不会轻易放过。

    只能说,他这位大哥比他要老成会装许多。

    兄长一个二个接着不生事了,陈诗织开始说道,“其实,小娘子哪有那么难追呢?”

    “二哥就是太不懂事了,以为任何一个女子都会吃他那一套,以为稍微难缠一点,逗一逗就会脸红了。”

    陈诗问跟陈诗予都将目光投向语出惊人的妹妹。

    陈诗织玩着帕子,抬头冲他们一笑,“可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欢嘛,要么坏到底,要么一路讨好,日久生情,用天地可鉴真心。”

    “如果还行不通,那就只能用点小手段了,怎么大哥二哥,连这点小事不明白吗?”

    世家出身的有几个心思纯净,不是你斗就是我斗,养尊处优惯了,都习惯于得到自己想要的。

    得不到的就用不择手段来获得,陈诗织哼了一声,觉得听兄长们说话都累。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懂,他们却还在那你来我往地打机锋。

    她倒是无所谓翁思妩做谁的妻子,嫁给大哥还是二哥也好,入了陈家的门,就不是她说的算了。

    这样,曾经因翁思妩而倒的霉,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阁楼上的琵琶声骤然响起,随之教坊里出来舞姿翩跹的女子上场,为庆贺祈朝节的宫宴因此象征着,才正式开始。

    宫人们从另一次鱼贯而入,斟茶倒酒,臣子们相互礼让,最后由官位最高的大臣领头,举杯向帝王跟太后表示祝福。

    一杯过后,陈太后座下的命妇队伍中,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道:“这琵琶声穿堂而过,一声入耳,万事离心,技艺了得,不愧是翁家绝学。”

    陈太后顺着众人目光看向相辉楼上,抱着琵琶弹奏的婷袅娘子,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深,与有荣焉道:“看来此曲颇得平南夫人喜爱。”

    话音刚落,又有几道声音附和,“何止是平南夫人喜欢,我们对这位芙徽公主也甚是欣赏。”

    “不知这位公主芳龄几何,婚嫁没有?”

    真是问到点上,陈太后极为满意地接过话头,“你们瞧她进宫才几时,她父亲出丧才不到一年,生前也没为她定下任何一位好人家。”

    平南夫人:“那就是未婚呀,这样喜人的娘子,也不知最终该花落谁家。”

    陈太后:“你问哀家,哀家也正在想呢,这京中那么多勋贵儿郎,哪个才配得上她?”

    她意味深长地逡巡一圈座下跟着家里的恩赏,或是有了一官半职的年轻男子。

    暗示意味浓厚,在场的命妇都是人精,瞬间无不心里有数,向陈太后道:“那当真得,好好挑一挑了。”

    相辉楼中,翁思妩抱琴而立,距离离楼下的舞姬虽远,在空中看座上的位置却是近的。

    她目光绕了一圈,自然而然地去找寻底下的最尊贵的身影。

    宫宴上的梁寂鸾很少回应大臣的敬酒,应当是大家都深入了解了他的习惯,除非重要之事,臣子们都很少打扰他。

    大家多数都在观赏庭中的舞姬,梁寂鸾也不例外,这让翁思妩徒生不满。

    她在拨弦的下一刻忽然改动了音律,并不突兀地融入其中,成功吸引了懂行的大半目光。

    她小有得意,并在梁寂鸾的视线终于停驻在她身上时加了更多技巧进去,然后掀眸眨也不眨地从他脸上看回去。

    答应陈太后当场演奏,虽是讨这位姑母开心,可她也想让他见识她的优秀。

    她很会弹琵琶,却不只会弹琵琶。

    翁家的曲谱在当世中凡是有底蕴的世家都遐迩所闻,翁思妩在翁校仲培养下通晓音律,可不是什么都不会的笨蛋。

    如果还想知道她更多,就应该主动来了解她。

    而不是光盯着那些舞姿,就算看,也应该把目光都投注到她一个人这里。

    太后座下平南夫人惊呼:“怎么弦乐变的有杀气了,这翁家曲谱果真弹的不凡啊!”

    梁寂鸾离得近,自然光速传入耳朵里,他眼神跟相辉楼中越弹越激昂地年轻娘子相碰,对方眼里像有钩子。

    只要对视就会被她牢牢勾住,他似微微一怔,眼眸多了一丝诧异之后,又露出那副欣赏而委婉的淡笑。

    楼上的翁思妩不懂他是什么意思,还很不满意他竟是这副态度。

    好像她更愿意看到的不是梁寂鸾眼中的清醒,而是神迷,也许是他见多识广,更也许是他饱览天下美色,所以修出一双慧眼。

    翁思妩一点都不觉得是她这首破阵曲弹得不好,父亲说她袭承了翁家最厉害的琴技,若梁寂鸾不为她动容,那只能说是他太过挑剔。

    她有自信博得全场称赞,他怎么可以对她有所挑剔?

    琴声的气势更甚了,翁思妩看梁寂鸾的眼神里更多了一丝幽怨的嗔意,他好像动了下眼睫。

    翁思妩却为了抛掉这恼人的滋味,怄气不再看梁寂鸾。

    小娘子不含一丝笑意,垂眼拨弦,细密如漆鸦的睫毛遮挡住眼帘,红唇失了微笑淡淡抿起。

    柔和的眉眼有了恹恹的春态,也别有一番滋味。

    底下就已经有年轻气盛的勋贵公子屡次提及她的名字,场地虽大,安排的座位就这么多,声音嘈杂,很容易有一两声传进耳朵里。

    “翁氏有琴技,得其父真传,可你们又有谁知?比翁氏风骨更有名的是什么?”

    谈笑之人吊足了周围胃口,缓缓吐露,“风骨之上,当然还有一骨,那就是……”

    “翁氏媚骨,浑然天成。”

    话语一出,惹得身边男子皆用隐晦地目光朝上打量那道娇怜的身影,更有甚者发出意味不明的笑。

    丁松泉逛荡一圈正好就在附近,循声问去,“这么好笑,公子们在笑什么?”

    随着他近身,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勋贵少年们齐齐收声,都知道他是梁寂鸾的人。

    有的小心谨慎,越过他的身影朝不远处座上的帝王望去。

    在看到梁寂鸾似乎没留意到这里,他正在观赏歌舞,神色平静没什么不悦,应当是不知他们在讨论什么。

    登时松了口气,转头就拉常年混居军营出身,更能与他们谈笑风生、生冷不忌的禁军统领下水。

    “丁统领,我们再说曾听过的翁家传言呢……”

    张张笑脸被隐晦和促狭占满,“翁氏女子媚骨天成,只在传闻,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呢……”

    翁思妩专心弹奏,拨弄琴弦,对所谓传言一无所知。

    她只是这一刻忽然不想理梁寂鸾了,更不在乎他现在心神有没有在她身上,如果没有,那只能代表他没有眼光。

    而他在她心里的形象,也不过和世上任何被她唾弃肤浅的男子一样。

    想必就这样,她也很快会摆脱他对她的影响,渐渐丧失兴趣。

    整理好情绪,心情已恢复平静,翁思妩重新抬眸往相辉楼下眺望去,却意外撞进一双温凉而深邃的乌漆眼睛。

    翁思妩不知道梁寂鸾什么时候调整了在座上的姿势,他的方向全然正对着她。

    微侧着头颅,视线一直都有在她身上似的,仿佛盯了良久,没有挪开过分毫。

    即便翁思妩现在看过来,被发现了,梁寂鸾也没有遮掩回避的心思,如同感受到翁思妩所需要。

    他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这里,出奇专注,不像那些窥探她抱着不可言喻心思的眼神。

    他的眼里只有跟翁思妩对视时,捉摸不透的浓黑深意,注视久了,翁思妩反倒感到不自在起来。

    欲盖弥彰略微害羞地想要往其他地方躲避,可这样的闪烁不过短暂地出现一刻。

    见不到梁寂鸾的表情,从眉到眼,鼻梁高耸挺秀的五官轮廓,她又心生不甘。

    于是便凭着一股叛逆催生出来的勇气,深吸一口气,更有神的凝睇回去。

    在那张过分神俊的脸露出一丝浅浅讶异

    时,翁思妩终于有了赢了一回的兴奋雀跃的感觉。

    她觉得今日真是奇怪,也真是痛快。

    她不想让梁寂鸾误把她当做寻常女子那样,毫无分量。

    所以拼着陈太后给的机会,即使在这么多生人宾客关注下,也要让梁寂鸾的眼里只容下她的身影。

    他很明显因为她而诧异了两次,即使不算一鸣惊人,也只要惊到他就算达成翁思妩的目的。

    明明是两个人的游戏,远不能只让她在其中兵荒马乱吧。

    翁思妩抿着的唇终于有了松动的痕迹,一笑生花。

    她突然的笑让下面还有关注她的人也渐渐骚动起来,可探遍四周,都没有一个人能了解到能引起她发笑的原因。

    唯一能知道的那个人还坐在下意识被忽略的尊位。

    以梁寂鸾的秉性和身份,都不会让人想到他在跟一个拨弦弹琵琶的小娘子对视良久。

    他身处高位太久,从出生起就被封为太子,他是被权势捧着长大的。

    由于梁家血脉特殊,虽然在先帝离世前还有其他皇子出生,但能拥有和先帝同样特质的,只有梁寂鸾。

    他从十岁起就成功分化,血脉的特质让他从小异于且优于其他皇子。

    才学才智明显比周围人拔高一大筹,他当真非常特别,与先帝一样有着堪比兵器般的沉稳冷静。

    先帝会死,是因为血脉里带来的遗憾,一辈子都寻不到契合梁家的命定之人。

    而他们的一辈子,寿命也极为短暂,常被暗地里称为天妒英才。

    不出意外,分化了这样血脉的梁寂鸾,也会在这样的情势里步入他父亲的后尘。

    况且,这些年自从梁寂鸾登基,都没见他动过女色,常人便都习以为常地以为,他一如他父亲和梁家有特殊血脉的先辈一般。

    放弃了。

    又如何会对一个如幽花未艳,嫩玉生香仿佛一笑便活了过来的小娘,产生兴趣呢。

    翁思妩心说有哪里觉得怪,她拨弦那么久,往日接连弹奏,尤其是这么凌厉的破阵曲,总是感到精力疲乏,劳力劳神。

    但今日在跟梁寂鸾目光有所交汇,你来我往后,她浑身血液仿佛被唤醒。

    正在她体内奔涌蹿流,她有种莫名的兴奋,且身体发热,体温远高于往日,尤不觉得累。

    她鼻尖出了许多细汗,呼出的气好似都能呵出淡淡的白雾。

    面上的浮红如鲜艳的花瓣,正不知不觉朝着眼皮眼尾、下颔以及脖颈在蔓延。

    可是今天,她没有嗅见梁寂鸾能带给她感觉错乱的气息。

    像被屏蔽遮挡,熟悉了那股气息的翁思妩一直不能再闻到,不禁在渴望和难耐间,连带着对本尊都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为什么不给她闻到那股气息呢?

    为什么不奖励她呢?她的琵琶弹得那样好,她该得到属于她的奖赏才对。

    舞乐声停,翁思妩的琵琶声也稳稳隐匿,消失在最后一个音弦中。

    相辉楼下全是对她的称赞与喝彩,她目眩神迷地望向一直未眨眼注视她的梁寂鸾,含有嗔怨。

    翁思妩从头到脚都很红,她的唇肉饱满而娇艳,全身上下都充斥着引人垂怜的质气。

    她在那一瞬间,脚软趔趄,最后稳住身形,不胜娇弱地抱着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