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洛筝还是选择把莫星寒抱上。
倒不是不相信萧月恒说的话,主要是他实在不忍心丢下这只梦貘。
不过他挺羡慕的,这种情况下还能睡得这么熟,真不愧是梦神……
萧月恒没管洛筝,他乐意抱着是他的事。
一楼的摆设与昨晚没什么区别,大门也敞开着。
洛筝落后萧月恒半步,问他:“恒哥,你要去找那个女孩吗?”
萧月恒四下打量着,闻言回答:“不是。”
洛筝顿时困惑:“那我们下来做什么?”
“女孩是梦官吗?”萧月恒反问他。
前不久才被他提醒的洛筝迅速回答:“不是啊。”
萧月恒气定神闲道:“既然不是梦官,我找她作甚?”
“……”
好有道理。
洛筝被他一噎,一时间无言以对。
相比起那个女孩,萧月恒更想会会亭子里那位。
若他没猜错,那人必定是女孩口中的弟弟。
事实也如萧月恒所料。
八角亭里,女孩正坐在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面前,桌上放着萧月恒见过那个针线盒。
石桌中间还放着一个老式收音机,远远只能听见一点隐约乐声。
女孩垂眼做着绣活,偶尔跟小男孩说两句话。
不仅裙子换了个颜色,她之前那两个骇人的血窟窿眼洞,此时又同寻常眼睛无异。
那是一双很温柔的眼眸,不知跟弟弟说到什么好玩的事,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洛筝一下子竟无法将这个笑容美好的姑娘,跟晚上那个阴森可怖的样貌联想到一块。
他忍不住嘀咕:“这是发生过什么啊……”
是什么事情,让一个正值豆蔻的姑娘变成那副鬼样子?
难道跟她弟弟有关?
想到这,洛筝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女孩对面的男孩。
男孩与女孩朴素的装扮不同,他显然很受家里人疼爱,穿着衬衫搭洋式小马甲,脚上踩着一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
男孩手边倒扣着一本书,面前还放着一本,正提笔在上面写着什么,时不时抬头回答女孩的话,画面看上去挺温馨。
这么一瞧,就是两个年纪尚小天真烂漫的孩子。
洛筝实在很难相信,小男孩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伤害姐姐。
到了门口,萧月恒便止住脚步,没有继续往亭子那边走。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男孩的写字本,问身边的洛筝:“看出什么了?”
洛筝想了想,试着猜测:“这是姐姐的回忆吗?”
萧月恒神色不变:“还有呢。”
洛筝瞬间被鼓舞,兴致勃勃往下猜:“这个弟弟也是梦官放出来的迷惑项?”
萧月恒没说他的猜测对或不对,只是顺着问:“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臂弯间的梦貘翻了个身,洛筝调整一下姿势才回答:“因为弟弟看起来不会伤害姐姐。”
“你占梦的结果是什么?”萧月恒继续问。
“是——”
洛筝倏地顿住。
萧月恒问得太连贯,以至于答案即将脱口而出时,洛筝才觉出不对。
占梦卜象,这是一个思梦。
即便梦官并非女孩或者弟弟,而是另有其人,这个梦也不该是由伤害过谁而诞生的。
是他下意识以自己的逻辑去思考问题,才会疏漏这个关键点。
洛筝瞬间垂头丧气:“我真的太笨了……”
萧月恒也不留情:“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
“你是头一回入梦,被眼前景象蒙骗倒也正常。”
萧月恒适时补上一句,洛筝才稍稍有点被安慰到。
说到这,洛筝突然有些好奇萧月恒第一次入梦是什么感受。
他大着胆子问了,却没想到萧月恒的回答尤其简单随意:“没什么感受,太久远,有感受也忘得差不多了。”
也是,都几千年了。
但洛筝还是不肯死心:“那你第一次破的是什么梦啊?”
隔了好几秒,萧月恒才说:“噩梦。”
洛筝微讶:“谁的啊?”
“一个百姓。”萧月恒说。
洛筝光顾着稀奇,竟也没细想他的遣词。
见他还要追问,萧月恒适时转移话题:“此梦较为特殊,你拿来练手正好,好好思考细枝末节。”
“哦……”洛筝这才老老实实收起好奇心。
等他转过视线继续观察八角亭的两人,萧月恒才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
准确来说,他破的第一个梦,是一整个村庄所有人的噩梦堆起来的庞大梦海。
那本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偏远山村,虽不算繁华,但家家户户各有田地庄稼,大伙都过得很安逸,村民们很热情好客,并不排斥生人。
可就是这份良善,埋葬了他们的家,夷平了整个村庄。
那时萧月恒还是个无忧无虑的王子皇孙,游山玩水途经此地,偶然得知镇国将军靖安侯在追拿通敌叛国的逆臣。
据说那名叛贼沿路逃到了那座山村,靖安侯领命正在挨家挨户搜查。
出于好奇,萧月恒藏着身份住在山脚的驿站,才得以知晓后来事。
在村庄里搜寻未果,靖安侯只好留下一队兵马继续蹲守,命其余人同他去了另一处。
就在他离开当日,那名叛贼伙同埋伏于近处的敌国兵士,将整座村子屠了个干干净净。
萧月恒闻讯带人赶去时,血水早已蔓延染红整条河溪,淹没过马蹄。
踏进村子那刻,萧月恒只看到满眼的红。
火焰燎烧过天际,那片刺目的颜色像是能与夕阳融为一体。
凉风卷着烧焦味与血腥味涌入鼻腔,萧月恒亲眼见证了什么叫世事无常。
他在皇城的高墙下养尊处优,从没人同他讲过,生与死仅在一夕间,甚至降临得如此悄无声息,无根无据。
大抵是从小跟老修士习过术法的缘由,也可能是村民的梦魇试图吸食他的灵息,那晚萧月恒入梦了。
他孤身一人,破了层层叠叠将近万重的梦魇。
也是那天,萧月恒得知世间还有梦魇一物祸乱作祟,才独创并修习除梦之术。
萧月恒也没说假话,第一次入梦的感受早已湮没在漫长岁月中。
但他直到现在,仍清楚记得那片烧得火红的落日残辉。
“喀。”
捕捉到这声细响,萧月恒蓦地回过神。
他推开折扇摇了摇,目光像是没有落点,注意力却凝在了侧后方。
就在这时,洛筝忽然急道:“恒哥!他们不见了!”
萧月恒循声朝八角亭看去,只见里头已然空无一人。
洛筝四处张望着:“怎么回事,他们去哪了?”
他这一声完全没有压低音量,窝在他臂弯间的莫星寒当即一哼。
洛筝被吓了一跳,低头一瞧才发现他根本没醒。
萧月恒瞥了眼,友好地提醒洛筝:“别吵他吃梦,不然醒了准要跟你闹。”
“……”
“???”
所以怀里这只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吃饭??
洛筝吃惊两秒,又记起他抱着的是只梦貘……忽然觉得合理起来了。
想到那对突然消失的姐弟,洛筝没再纠结这个,他问萧月恒:“是发现我们了吗?”
萧月恒一脸莫名:“该发现早发现了。”
他们都在门口站多久了,到这会儿才发现,俩姐弟眼神是有多不好?
洛筝也反应过来,茫然不解道:“那他们上哪去了?”
真是好问题。
萧月恒也想知道。
梦官没有灵息,梦境中的一切又都是虚的,梦官一旦藏起来,是很难查探到踪迹的,只能靠占梦得到的卜象在梦里瞎找。
所以萧月恒最讨厌解决这种躲躲藏藏的梦官,还不如一开始就打起来。
他略微皱了下眉,回身准备往屋里走。
在萧月恒转身下一秒,屋子噌地再次陷入黑暗。
旋即,那首戏曲又在屋里响起:“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怎么又来啊??”
一失去光源,洛筝瞬间就怂了。
他腾出一只手去抓萧月恒的衣角,以此来给自己壮胆。
被他拽这么多回,萧月恒也习以为常了。
他靠着对房子构造的记忆,大步往里走去。
这次动静有点大,洛筝感觉手臂间的梦貘翻了个身。
随后就听青年不大耐烦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你们到底能不能行?”
与这句话同时响起的,还有旋梯上方轻缓的脚步声。
现在这幅场景,分明跟之前他们没上二楼时的状况如出一辙。
莫星寒睡得迷糊,一下没反应过来:“在搞什么?”
洛筝轻声细语将这期间发生的一切讲了遍。
莫星寒听完,轻嗤一声做出评价:“无聊把戏。”
萧月恒难得附和:“确实。”
话音刚落,旋梯上传来女孩的声音:“你们是谁?”
“……”
好嘛。
真循环起来了。
洛筝做好准备,等着萧月恒出声。
结果等了好半天,身边没一人说话搭腔。
洛筝:“?”
他拽了拽萧月恒的衣袖:“恒哥,不理她吗?”
萧月恒慢条斯理道:“你得学习,自己来。”
“……”
洛筝有一瞬间怀疑自家祖师爷跟那梦官是一伙的。
他很快打断这荒谬的想法,像萧月恒之前那样跟女孩搭话:“是客人。”
“我家不会来客人。”女孩说。
洛筝迅速接话:“会的!我们不就来了吗?”
女孩又重复之前的话:“很晚了,家里没人接待各位。”
洛筝不按套路走了,问出特别想问的那句:“不是还有你吗?”
“……”
女孩的脚步再次卡顿了好一阵。
没过几秒,哼唱声跟脚步声同时停止。
洛筝赶紧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迎接女孩的面容。
果然,噗一声闷响,蜡烛亮起。
尽管已经打过一次照面,但洛筝对上女孩那双窟窿眼时,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
流程还是那样,女孩让他们安静,而后带着他们上楼。
但洛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只是无论怎么琢磨都琢磨不出哪不对。
直到进了房间,落下门锁,听见女孩的脚步远去之后,他才猛地醒转:“我这次没说要留宿啊!”
莫星寒跳落到地面,说:“才反应过来啊?”
洛筝挠头不解:“她干嘛还要带我们上楼?”
“谁知道,闲的吧。”莫星寒不甚在意道。
看他回到之前睡觉的地方,洛筝的关注点瞬间偏了:“您又要睡吗?”
莫星寒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皮说:“啊,我饿着呢。”
“……”
洛筝默默走远一些,想着不吵他睡觉。
他转头发现萧月恒靠在窗台边,目光微垂,于是凑过去问:“恒哥,你在看什么?”
萧月恒静默两秒,不答反问:“还记得亭子里,他们做了什么吗?”
“记得啊,”洛筝一一给他细数:“女孩在刺绣,男孩在写字,他们两个时不时还会聊聊天。”
萧月恒嗯了声,气定神闲地抛出重任:“下次天亮,你趁机将那本子跟绣花顺来。”
“??”
洛筝的表情无比惊恐:“偷他们东西啊?”
萧月恒淡定地纠正他的用词:“只是借来看看。”
“……”
重点难道不是从他们那拿东西吗?!
洛筝很想咆哮,但在萧月恒面前他不敢。
他只能含泪点头:“可是要怎么去拿啊?”
两姐弟就坐在亭子里,总不能大摇大摆冲上去拿了就跑吧?
萧月恒顿了顿,望着楼下缓缓启唇:“你随机应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