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虽不清楚除梦师那些内行门道,但有件事是人尽皆知的——委托。
除梦师替人除梦,并不是出门撞上顺手帮个忙这么简单。
毕竟世界上多得是被梦魇所困的人,那除梦师出门不到半米,就得入一个梦。
而且入梦之前需要先占梦,像洛筝那样遭人暗算的,但凡没有萧月恒跟莫星寒在,就算换个修为颇好的除梦师也得吃一番苦头。
所以除梦师入梦的前提,是接到委托。
而委托方,就是被梦魇缠身的那些普通人。
除梦师一业为人所知后,委托的方法便也跟着家喻户晓。
若是有人被梦魇所困,想请除梦师帮忙除梦,只需要将涂有金箔的纸钱折一只纸鹤置于西南方位,纸鹤就会替他们找来最近的除梦师。
洛筝捧着纸鹤,绘声绘色给莫星寒解释着它的作用,还不忘抬头问本脉祖师爷:“恒哥,我说得没错吧?”
“……”
正在抹去墙上剑痕的萧月恒手一顿,面不改色道:“没错。”
才怪。
最初弄出委托这方式,主要是因为有不少心思不正的人假作除梦师挨家挨户骗钱,萧月恒为了规避这类情况,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若真如洛筝所说,那只有萧月恒一个除梦师那阵子,他的屋门前估计会堆起一座纸鹤做的小山。
果然,时间一久什么事都会被瞎传,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不过萧月恒也没打算纠正,毕竟只是些小事。
但他没挑明,总归有人比洛筝想得深。
莫星寒拨弄两下纸鹤的小翅膀,抛出疑问:“那你们除梦师如果只剩下一个人,岂不是会收到一大堆纸鹤?”
洛筝被他问得一噎,挠了挠后脑勺:“好像也是。”
旁听的萧月恒:“……”
他消掉最后一条被金光划出来的痕迹,打断他们的对话说:“看得出是什么人的委托么?”
一听萧月恒这话,洛筝才赶紧拆开纸鹤,在金箔那一面划了道法决。
这种术法是最简单的,即便他修为再低,也经常帮钟庭解读纸鹤上传达的信息。
只见洛筝施法后,纸钱上的金箔一点点浮起,轻飘飘地悬在虚空中。
很快,金箔仿佛被风吹散一般,化作细细密密的金粉重新抖落到纸钱上。
不过并非落得毫无章法,而是像有人在提笔写字那样,一笔一划勾出横竖撇捺。
等到金箔全部落回去,纸钱上俨然多了十几个字。
洛筝一一念了出来:“木尧村,十四街,三十三号,赵有为。”
他记下所有信息,转头问萧月恒:“哥,我们是立刻过去吗?”
萧月恒回答得无情又果断:“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一起去?”
洛筝脑子登时一懵,他磕磕巴巴地开口:“你不是……要教我除梦吗?”
可算回到这个话题了。
萧月恒不答反问:“我只是说你爱学便学,我不会拦着,有说过留下来教你么?”
洛筝赶紧在脑子里往回倒腾他们说过的话,发现萧月恒确实从头到尾都没表示过会教他。
但是……
洛筝火速起身,以极快的速度蹿到萧月恒身边,一把抱住他胳膊。
紧接着,他垮下整张脸欲哭无泪道:“恒哥!我没你不行啊!”
萧月恒:“……”
他一把抽回胳膊,面无表情地说:“我有要紧事得去处理。”
洛筝脑子没转过来,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可你都躺几千年了,这会儿有什么急事啊?”
话音才落,他就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差点抬手给这破嘴来一巴掌。
萧月恒听完却没有反应,平静得不像话。
反倒是洛筝回过味来,立即垂着脑袋道歉:“对不起啊恒哥,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必愧疚,你没说错什么。”
萧月恒脸上风平浪静的,难得没有因此挖苦洛筝。
也就是洛筝说话不过脑子时还记得注意遣词,否则他说的就不该是“躺”,而是“死”。
萧月恒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他本来就是个活死人。
只是洛筝这么一提,他又觉得糟心——
死都死了,还要被人拖回来继续干活,换谁来都糟心……
不过萧月恒目光扫过靠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的莫星寒时,又忽地升起一丁点儿意味不明的情绪。
察觉他的视线,莫星寒眼眸一转跟他对视上。
明明他们只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萧月恒却觉得这一眼隔了千山万水。
-
当天,洛筝追着萧月恒卖惨良久,都没能让他们家祖师爷改变主意留下来。
萧月恒态度坚决,差点还趁着洛筝没留神直接跑了。
好在洛筝追到小院时,他还没有走远。
萧月恒就站在老槐树下,抬眼对着上方道:“下来。”
而后,绿叶与槐花之间传来青年懒洋洋的声音:“先告诉我,剑穗哪儿来的?”
萧月恒毫不退让:“那你先交代,跑到之前那个梦里做什么?”
莫星寒:“不都说了,我去找吃的。”
“讲实话。”
洛筝听着他们一来一回,愣是没明白这两人怎么又开始吵。
他倒腾着两条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萧月恒身边:“恒哥,要不我跟你一块走,这个委托我拜托别人帮个忙。”
萧月恒被他纠缠一天,太阳穴都再次隐隐作疼:“跟什么跟,你就除梦一件事可干?平日里不用上学?”
洛筝还真就点了头:“我在休学呢。”
“……”
萧月恒算是服了。
当年几个徒弟加起来,都没洛筝一个人能折腾。
他懒得在这个事情上继续掰扯:“腿长你身上,爱上哪上哪。”
洛筝见他终于松口,立刻翻出之前那个金箔纸,打算重新折好给其他除梦师捎去。
可就在此时,白皙修长的手指倏地闯入视野,捏住洛筝手中那张纸钱。
洛筝顺着手指往上看,对上萧月恒微沉的脸色。
“怎、怎么了吗?”他颤巍巍地问。
萧月恒很少会露出这种正经严肃的神情,上一次洛筝看他这样,还是他们说到除梦师一脉短寿这件事情的时候。
好巧不巧,那会儿他们也站在这棵老槐树下。
不过当时树上还没有莫星寒。
只听影影绰绰的树叶间又传来莫星寒的声音:“什么表情,鬼上身了?”
当然不可能。
萧月恒浑身上下都写着不好惹,就是站在原地不动,都没哪个鬼想不开上他的身。
半晌,萧月恒才喉结一滚:“给我看下。”
洛筝一秒没耽搁,没等他说完就松了手。
萧月恒接过那张金箔纸,竟缓缓闭上了眼。
虽然不清楚他想做什么,洛筝却懂事地安静下来。
就连莫星寒从树上落回地面时,都做到了悄无声息。
片刻后,萧月恒重新掀开眼帘。
有一刹那,洛筝在他眼中窥见一丝困惑。
仅仅一眨眼,又没了踪影。
萧月恒视线落在那十几个字上,眼底一片暗沉。
之前洛筝在二楼拆这只纸鹤时,他一心都在别的事情上,压根没留意这玩意。
这会儿洛筝靠在他身边掏出来,萧月恒才发觉了不对劲。
不是他的错觉。
尽管很浅很淡,但这张金箔纸的确有元巧灵息的痕迹。
在几千年后一只委托的纸鹤上,有大徒弟灵息的痕迹……
这代表什么?
代表他这个徒弟,很有可能由于某些原因,被封印了灵息。
灵息被封,只要封印没像萧月恒这样被破除,便永远无法入轮回转世。
既不算死了,也不算活着。
一想到这,萧月恒心中那团迷雾般的困惑顿时更浓了。
当年的无境谷,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元巧的灵息同他一样被封着,那另外几个呢?
付闲,贺宁,梵九,莫非全都……
萧月恒此刻的感受,就跟出趟远门,家就被人偷了个干干净净似的。
他一时竟想不出有没有不小心造过什么孽,才给几个小徒弟惹来灾祸。
可萧月恒思来想去,仍是徒劳无获。
一旁的洛筝见他脸色越来越冷,终于抢在金箔纸被捏碎之前开了口:“恒哥,这纸钱有什么问题吗?”
萧月恒静默片刻,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木尧村在哪?”
洛筝一下子没跟上他的思路,愣住了。
反倒是莫星寒听明白了,语气揶揄:“不是喊着有要紧事么?”
这会儿萧月恒没空跟他计较,又问了洛筝一遍。
洛筝这才反应过来:“离这儿挺远的一个小山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也在我们的东南方位。”
“这事我们办,无需麻烦他人。”萧月恒将金箔纸交给洛筝,当机立断道。
说完他两三步上前,捏掉莫星寒发间一片绿叶:“少嘚瑟,想清楚怎么交代了么?”
莫星寒一动不动:“说了你又不信,追着问是什么毛病?”
萧月恒半垂着眼眸,跟他无声对峙。
他知道,莫星寒进那个梦肯定有目的。
同时萧月恒也能察觉到,莫星寒从始至终没有放下的戒备。
最后,萧月恒还是退了一步。
倒也不是妥协,而是没有必要。
真逼急了,莫星寒绝对转头就跑。
那个禁制其实没多大作用,萧月恒跟他都心知肚明。
至于莫星寒为什么还乐意待在这里……
这家伙的好奇心重得很。
萧月恒心想。
只要他身上有莫星寒想知道的,不需要多说什么,莫星寒都会想方设法留下来弄明白。
比如那条没让瞧清楚的白玉珠串。
比如系在剑柄上那个褐色剑穗。
再比如,萧月恒这个人。
莫星寒背靠着槐树,默默看着正在跟洛筝商讨明天几点出发的男人。
洛筝举着手机,给萧月恒解释着地图导航。
而萧月恒抱着胳膊,低垂着目光,也不知是在认真听,还是在想些别的事情。
小院里柔和的照明灯打在他的轮廓上,英挺分明,却又眉目如画。
还是不说话好点,至少是个美人。
莫星寒在心底默念。
比起那些杂七杂八的外物,这个不该活生生站在这里的人,才是莫星寒最最好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