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章 “为什么生气?”他哑着声音……

    莫多娄一时为难起来, 看看若澜又看看叱干拔列 ,只好打着圆场,“叱干将军只是笑话我太馋了。”

    叱干拔列虽然也没听懂, 却不妨碍他听出莫多娄的讨好, 于是很不屑地重重地哼了一声, 重新坐到地上,撕开半只烤鸡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眼神却狠狠地盯着姜从珚的方向。

    他一直就看不上软弱的汉人,当初王要来梁国娶一个汉女回去当可敦的时候他就很不满, 真喜欢汉女的话, 随便掳几个回去关在帐里, 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 凭什么要让她做可敦?

    王身上本来就有一半的汉人血脉, 再娶一个汉女, 以后生了孩子,鲜卑王庭还是他们鲜卑人的吗?只怕都被软弱的汉人血脉霸占了!尤其是看到王对这个汉女还如此千依百顺, 他心头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再看莫多娄一副狗腿的模样,埋藏许久的不满也越来越憋不住,才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只是王决定的事不是他能反对的。

    希望王早点玩儿腻这个汉女把她丢到一边。叱干拔列恨恨地想。

    若澜暗自瞥了叱干拔列一眼, 心里虽然也不高兴, 却没再为难莫多娄。

    相比起其余鲜卑将领,莫多娄会汉语, 对她们这些汉人的态度也算不错, 沟通和谐,虽然粗鄙些,但这些日子不曾无辜欺压旁人, 是个可以拉拢的对象。

    女郎孤身远嫁漠北,正该收拢人心站稳脚跟,她要尽量配合女郎。

    若澜直接递了几串肉串给莫多娄,没给他用白瓷盘。

    要烧出这么洁白如雪的瓷器可是一项技术活,是女郎耗费数年让工匠数次改进工艺才烧出来的,这样的白瓷放到长安至少要卖数百钱,只有士大夫阶层才用得起,是女郎最赚钱的产业之一。

    这次北上带的餐具不多,都是给女郎准备的,不是哪个外人都可以用的。

    莫多娄一拿到肉,顾不上烫嘴,狠狠咬了一口,然后他就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里面流露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一股咸香霸道地占据所有味蕾,其中还有种说不上来有点刺激却又上头的辛香,一口咬下去,外皮焦香里面软嫩,油脂在嘴里爆开,真是恨不得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烤肉原来还能这么好吃?!

    相比起来,他以前吃的只能算是烧熟的肉,难怪她们汉人这么嫌弃。

    莫多娄咔咔几下撸完手中的肉串,还觉得不过瘾,又蹭到若澜身边,庞大的块头像只大熊蹲在她面前,粗犷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矫揉起来,“姑姑,你能不能……再给我烤点?”

    活脱脱一个壮汉装少女撒娇,实在有点惨不忍睹。

    若澜眼角抽了下,自顾自地将剩余的烤肉分给兕子,面无表情道:“我可不是你的仆人。”

    女郎曾经说过,上驭下,以威慑之,以恩赏之;中交友,以志同之,以义从之;下服上,以忠侍之,以责任之。

    对莫多娄,须以恩收之,再以义命之。

    但恩也分大小,小恩小惠太多,对方不仅不当回事儿,反会觉得理所应当。

    莫多娄一时为难起来,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若澜心硬如铁。

    “莫多娄,本王从未见过比你还贪嘴的人。”拓跋骁瞧他为了口吃的竟然这么没出息,也忍不住低声训了句。

    莫多娄知道王并不是真的责备自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讨好地笑了笑,“王,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什么都不爱,就好一口吃的和一口美酒,别的我都不在乎。”

    说到酒,他突然想起上次这个汉人公主来找王时,带的礼物里就有酒。

    王对他们这些下属都很大方,大部分吃的喝的都分给他们了。

    莫多娄当时要了酒,原本以为跟大梁别处的酒没有什么不同,喝到嘴里后却惊为天人。

    他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酒,够香,够烈,够霸道!恨不能狂饮三日。

    一整坛下肚,千杯不醉的他竟然醉了,呼呼睡了一整天,连他的属下都很惊讶。

    可惜那酒不多,识货的人却太多,他只抢到两坛,剩下的一坛被他当做珍宝,每天只舍得喝一碗,却还是没多久就喝完了。

    那滋味,真是让他念念不忘到现在。

    光是想想,他肚子里的馋虫就被勾出来了。

    这么美味的烤肉,如果再配上先前的烈酒,莫多娄都不敢想象自己能有多爽快。

    他只敢靠想象来缓解自己的馋意,然而下一秒,他听到一道清澈的女声,她话里的内容落在他耳朵里简直宛如天籁。

    那个汉人公主说:“既然莫多娄将军喜欢我们的美食,若澜,你便分与将军一些香料吧,对了,我们车上还带了酒,王,您允许他们喝酒吗?”

    莫多娄紧张地看着王,已经忍不住吞起了口水。

    王,您可一定要答应啊!

    他在心里祈祷着,只见王抬起那凌厉的眉,看了他一眼,又落在身边的汉人公主身上,似乎在仔细研究她的表情,见她眼神亮亮地盯着自己,才终于点头同意了。

    姜从珚让若澜带人去拿香料和酒。

    除了莫多娄,营帐周围还有许多亲卫。

    既是决定做人情,姜从珚便不吝啬,拿出许多香料分给众人,告知使用方法让他们自己去弄。

    又开了酒。

    那酒甫一抱过来,莫多娄两眼射出光,活像瘾君子见到了毒.品。

    同时对姜从珚这个汉人公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公主,要是天天能吃到这么好吃的肉喝到这么好喝的酒,我就是死也值了。”

    莫多娄拍开封泥,十分浮夸地闻了口酒香。

    拓跋骁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为自己有这么个属下而丢人。

    只能说莫多娄在大事上分得清轻重,知道什么时候能肆意什么时候不能,从没因为喝酒误过事他才能纵容他如此。

    拓跋骁用人从来只看本事,有真本事他就用,至于对方的性情他并不在意。

    姜从珚瞧着,倒是觉得他的性格有些率性可爱。

    最重要的是,莫多娄会说汉语,他们沟通起来很方便。

    她盯着莫多娄瞧了一会儿,若澜看得分明,女郎那眼神分明就是一种看猎物正在走进自己陷阱时的淡淡的喜悦。

    这么想着,若澜也忍不住打量莫多娄一眼。

    身高八尺的壮汉,浑身肌肉虬结,壮得能一拳打死一头熊,此刻却快乐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这人确实还不错。

    亲卫们得到香料后也纷纷学着若澜先前的烧烤方法烤起肉来,尽管不如若澜和兕子手艺精湛,可独特的香料就是烧烤的灵魂。

    一时间,营帐周围的空气全都充斥着香料和油脂的芳香。

    叱干拔列的手下也领到了香料,他们把肉烤熟后先献给将军。

    “叱干将军,肉烤好了,您先尝尝?”

    但叱干拔列看不起汉人,更不屑吃汉人的食物,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神不善地盯着属下。

    服侍他的下属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敢劝说,只好将烤肉拿得远远的,躲到营帐后面去跟伙伴偷偷分享了。

    叱干拔列注意到他们鬼鬼祟祟的动作,又环视一眼,发现大部分人都在夸这汉女的香料美味,吃得津津有味。

    尤其是莫多娄的手下,跟他一个德行,甚至还夸起这个汉女来了,好像真把她当成了鲜卑可敦。

    一点香料和酒,就把他们收买了!

    叱干拔列越看心里的火越大,只是碍于拓跋骁的威势不敢直接去找姜从珚

    麻烦。

    他愤怒地抬脚踢了一块木头到火堆里,架子上的烤肉正好被撞翻,属下惊呼出声,却不敢抱怨,只好捡起火堆里的肉,躲到旁边去烤。

    叱干拔列暴躁又愤怒,正好此时一个属下来禀告,说在营地外抓到了一个匈奴探子。

    他精神一振,眼神亮了起来,一挥手,“把人带过来。”

    他当即起身往拓跋骁的位置走来,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王,属下抓到一个匈奴探子。”

    姜从珚抬起眸,乌瞳琉璃,有些惊讶,往拓跋骁看去,却见他冷硬的侧脸并没什么变化,连眉毛都没抬,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

    “带过来。”他说,语调寻常却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威压。

    叱干拔列便命下属将人拖过来。

    探子被绳子捆住了手,踉跄着被推了过来,又被叱干拔列一脚踹在膝盖上,整个人“咚”一下扑倒在地,侧脸撞到砂石蹭出一片血痕,在晃动的火光中明明灭灭显得有些可怖。

    姜从珚微不可觉地皱了下眉。

    尽管看过许多次,她还是不喜欢血,不喜欢不干净的画面。

    拓跋骁没察觉到她这点细微的变化,他姿态很随意,张腿坐着,一手搭在膝上,只用一双幽深的碧眸看着地上的匈奴探子,声音似刀锋般锐利,“是乌达鞮侯派你来的?”

    探子眼里飞快闪过一抹惊讶,没回答拓跋骁,反而冷冷地哼了一声,将头偏向一侧,大有要杀就杀的意思。

    叱干拔列暴怒,骑到他背上狠狠掐住他的后颈按在地上,“王在问你话,还不快交代,乌达鞮侯派你来干什么?”

    他手劲巨大无比,探子半张脸被砂石硌得血肉模糊,几乎嵌进地里。

    探子深知自己只有死路一条,龇着牙叫嚣,“既然落到你们手上,要杀要刮随便,我要是求饶一句,就不是胡天神英勇的儿郎。”

    叱干拔列越发恼怒。

    拓跋骁唇角扯起一抹冷漠嗜血的弧度,气势完全释放出来,仿佛从沉睡中被惊醒的雄狮,“不肯交代,那就杀了吧。”

    语气却平淡得仿佛在杀一只鸡。

    叱干拔列兴奋地应下,那双野蛮的眼睛里同样闪着嗜血的光。

    他拔出腰间的长刀,正要动手,瞥见拓跋骁身边娇美得跟花一样的姜从珚,想到什么,问拓跋骁,“王,我要是杀人的话,这个汉人公主不会被吓晕过去吧?”

    拓跋骁露出一个自信的笑,用欣赏的目光看了眼姜从珚,告诉叱干拔列,“本王选的女人,当然不会这么软弱,她不怕!”

    他亲眼见过她临危不乱将长剑刺进刺客心脏的场景,知道这副美丽娇柔的外表下她是多么有胆量。

    叱干拔列动了动牙,也看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抹恶意的笑。

    他举起闪着冷光的长刀,利落地朝那匈奴探子的脖子砍下。

    雪亮银光一闪,头颈分离,鲜血狂飙。

    赤红的血溅了姜从珚一身。

    胸前、衣袖、裙摆上全被染成猩红。

    洁白的菱纱裙被黏腻的鲜血污染,她甚至能感受到眼尾处温热的液滴正在顺着脸颊往下淌,像一只滑腻的虫子爬过肌肤,恶心战栗。

    场面一时血腥无比,姜从珚瞳仁一缩,忍不住变了脸色,却不是害怕,也不是紧张,而是愤怒!

    完全的愤怒!

    她分明看到叱干拔列眼里的恶意。

    他杀人时根本就是故意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下刀的。

    探子被抓过来,他们一直说的是胡语,姜从珚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对话,只能依稀猜出大概。

    她原以为这不关自己的事,可叱干拔列的行径实在太过分。

    她偏头看向拓跋骁,他好像并没有因此生气,脸上反而露出骄傲的神色,正对着叱干拔列炫耀,“看,本王看上的女人才不像一般的汉女那么胆小。”

    叱干拔列看姜从珚果然一脸镇定,没达到吓人的目的,不得不点头迎合王,确实对这个汉人公主的看法改观了一点,她没那么懦弱,但并不妨碍他讨厌她。

    姜从珚见两人说得起劲,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的怒火,站起身,冷冷地瞧了拓跋骁一眼,接着转身甩袖,一言不发地离开。

    拓跋骁因这一眼才注意到她情绪不对,还没弄清楚她为何这样,就看到她转身离去的身影。

    美人纤细玲珑的背影都透着一股怒意。

    拓跋骁忙起身追去,修劲的长腿大步迈开,不过几息就追上她,粗粝的大掌牢牢钳住她细若花茎的胳膊。

    “为何突然离开?”

    他力道极大,姜从珚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拽得踉跄了下,上半身斜过去,乌黑秀发在空中荡出一抹飘逸弧度。

    接着她被他抓着胳膊被迫转过身与他对面相视,整个人完全被他掌控。

    姜从珚抿着粉唇不说话,折起手腕去拍打他小臂,男人纹丝不动。

    霸道,强势,不容拒绝。

    他的身高于她而言过分高大,不,应该说他的身高对绝大部分女子都太高,她脸颊只到他胸口,若是平视,两人的视线根本对不到一处。

    她此刻没有抬头,眼睫微微下垂,卷翘浓密的睫羽完全遮住她那双清冷琉璃眸,拓跋骁看不到她的神色,空出一只手,粗硬的手指捏住她柔嫩的下巴,逼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等看清她瞳仁里明晃晃的怒火后,他一怔,“生气了?”

    姜从珚仍不理他,只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将视线转向旁边,就是不看他。

    拓跋骁实在没懂她在闹什么脾气,烦躁起来,锋利的五官笼在昏昧的夜色中愈显峭刻阴森,高挺的眉弓和鼻梁不由露出骇人的威势。

    姜从珚此刻却不怕他,仍绷着下颌。

    月光与火光的交融下,冷与暖的交互中,美人肌肤胜雪,辉映着柔润的光泽,一双大而清冷的眼睛此时微光粼粼,氤氲着潮意,宛如雪山月下的一弯湖水。

    是极力隐忍却还是泄出一丝的委屈。

    此刻的姜从珚,一身月纱,鲜血点点,扬着修长细白的脖颈,如同一只高高昂起头颅引颈就戮的天鹅,偏又脆弱得惹人怜惜。

    拓跋骁此刻不该想这些旖旎的,但他控制不住,尤其她眼尾处一滴鲜红的血珠滑落,沿着欺霜赛雪的脸庞蜿蜒出一道粉痕,让这张眉目如描的清冷美人脸平添几分妩媚风情,纯与媚的矛盾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拓跋骁两眼里渐渐燃起一团火,凸出的喉结滚动了下。

    “为什么生气?”他哑着声音问。

    他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

    姜从珚更气了,一个字都不想说。

    可她知道,以他执拗的性格肯定不会放自己离开,再加上男人渐变的眸色,胳膊上不断收紧的力道,姜从珚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生怕他又借机发疯,只好不情不愿地看着他的眼睛。

    “漠北王既任由叱干将军向我示威,又怎会在意我生不生气。”娇软的音色语调冷硬,带着嘲意。

    拓跋骁面色微沉,“我什么时候不在意你了?”

    不过他却顺着她的话回忆了下刚才的情形,叱干拔列确实对她不如自己恭敬,但这在草原是常态,强者为王,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让人尊敬,而叱干拔列的性格尤其明显;至于杀人,就更是寻常了,他出征时常常杀得满身是血,跟从血池里走出来一样,所以他一时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仔细一想,叱干拔列下刀的位置确实有些刁钻。

    他征战沙场,杀人无数,更知道从什么样的角度下刀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口,以刚才的站位,叱干拔列明明有更顺手的杀人方向。

    拓跋骁微眯起眼,神色愈发冷峻。

    他放开姜从珚,一挥手,“来人。”

    立刻有亲卫上前听候命令。

    拓跋骁:“把叱干拔列带过来。”

    叱干拔列还在原处,他一直关注

    着姜从珚,见她一离开王马上追上去,胸口堵了一口闷气。

    两边离得不远,只有一个火堆的距离,不用亲卫传令他就听到了,于是提着那把刚杀完人刃尖还在滴血的刀上前。

    “王!”他俯首半跪。

    拓跋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叫起。

    溶溶夜色中,他颀长的身躯犹如一座高大的山岳,逼至身前时,如沉云罩顶,压迫感扑面而来。

    “叱干拔列。”他冷冷开口,带着刀锋一样的森然,“你冒犯本王的可敦了!”

    叱干拔列心头一跳,握刀的手收缩。

    “我……”他抬起头,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可一碰到王冰冷黑沉的眼神,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确实是故意的。

    他没想到王对这个汉女竟如此看重,他不过是小小的恐吓了下,王竟然就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

    叱干拔列按下心头的郁气,垂首说:“王,属下知错了。”

    他原以为低声认个错王就会放过此事,没想到又听到他说,“你该给本王的可敦赔罪,再去自领十鞭。”

    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叱干拔列霎时瞪大了鹰眼,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王居然要他跟这个汉女认错?还要他自罚十鞭?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他因为个汉女被王罚了,他以后的面子往哪儿搁?恐怕今天之后,所有人再提起他,都不再是勇猛的叱干将军,而是一个被汉女罚了的没用的软蛋。

    叱干拔列握紧了掌心里的刀,手背上已绷起了青筋。

    他脸上出现一种类似被羞辱的表情,五官扭曲起来。

    “嗯?”拓跋骁喉间发出一个危险的音节,碧色的暗眸如旋涡搅动,暗藏风暴。

    他不敢违背王的命令,无奈之下,只好将视线转向姜从珚,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地道歉:“对不起,我冒犯您了。”

    他此刻像只被套住脖子的野兽,不断地咆哮怒吼,最终却无济于事。

    就算姜从珚听不懂胡语也能感受到他的心不甘情不愿。

    但她并不计较这些,她只需要让叱干拔列知道,自己不是他能随意冒犯的就行了。

    “我已命叱干拔列向你赔罪,可还生气?”

    美人一直绷着的素白小脸终于缓和下来,拓跋骁瞧她似乎消气了,挥挥手让叱干拔列退下。

    他这么说,姜从珚便不好再冷着脸了,于是放软语调,“多谢漠北王。”

    适当的发怒可以赢得尊重,如果不懂见好就收,只会适得其反。

    拓跋骁听她仍叫自己“漠北王”,而不是那令人遐想的“王”,心底有些失落,忍不住迁怒起叱干拔列来,她今晚对自己明明放开了许多,除了不能亲她,两人就像草原上定情的恋人一样有说有笑,可惜都被叱干拔列破坏了。

    拓跋骁还想着再哄哄她,却听她声音冷淡,“漠北王,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他低头去看,果然瞧见她摄人心魄的双眸里的光黯了许多,眼角微微下垂,泛着娇弱的疲意。

    就算拓跋骁还想跟她待一起,眼下也没了氛围。

    他只好点点头,“我送你回营帐。”

    说罢,他宽大的掌心往下一滑,便将她如玉的纤指完全包裹。

    男人年纪轻气盛,火气极旺,靠近他时都能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现在被他攥在手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几乎要渗进血液里。

    姜从珚觉得自己的手背烫得厉害。

    两人沉默着踏过河边的沙石滩来到姜从珚的营帐前,她微微动了下手,示意他该放开自己了。

    拓跋骁不仅没放,反而重重捏了下,布满武茧的手指摩挲着柔荑,他定定地看着她,锋利的眉眼格外郑重:“你放心,今后我绝不会让人欺你。”

    姜从珚睫羽一颤。

    第32章 三十二章 “你想试试我的剑锋不锋利吗……

    两人一路牵着手走过来, 不少人都看见了,心里对姜从珚这个和亲公主有了新的认知。

    看来漠北王当真十分喜欢她。

    等后面再知道叱干拔列因冒犯她而受刑时,他们对她的看法再次拔高许多。

    都说“姜女半舞倾天下, 北王疑为月中仙”, 还以为这是梁人夸大了, 没想到事实比这还夸张。

    漠北王当真宠她至此?

    旅贲卫和送嫁队伍倒是十分开心,鲜卑骑兵那边就不太美妙了。

    叱干拔列可是王手下备受重用的将军, 与莫多娄、苏里将军一起并为王的直系将领,跟着王征战多年立下不少功劳, 这汉人公主竟美貌至此, 居然让王为了她惩罚自己的部下?

    此时, 几百人的鲜卑队伍中对姜从珚产生了两种看法, 一种是跟莫多娄一样感谢她赠的香料和美酒, 觉得这个汉人公主还算不错, 就算王宠她也无所谓,确实是叱干拔列不敬在先, 冒犯可敦,就等同于冒犯王。

    另一部分则是以叱干拔列为首的仇视汉人的鲜卑族人,他们大多血统纯正,十分重视血脉, 拓跋骁以汉胡杂血的身份登上王位他们心里就已经嘀咕起来了, 只是慑于他强硬的手腕并不敢说什么。

    他们心里一直期待他娶一名纯血的鲜卑女做可敦,早在几年前就有不少下属献女, 可惜王一个没看上, 反而说要来梁国择一汉族贵女为妻,消息传出时就有不少将军劝说,连几个部落的大人都出面了, 可惜王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

    王已经有一半汉人血脉了,现在又娶了个汉女做可敦,等以后生下孩子,是不是还要让他们的孩子来继承王位?那样的话,鲜卑还是鲜卑吗?

    以如今的情形,要是那汉人公主再向王吹耳边风,让王帮他们打仗,他们鲜卑一族恐怕就要成梁国手里的刀了。

    他们跟梁国结盟,可不是为了跟梁国和平相处的,这么肥沃的土地,能产出这么多粮食,还有数不尽的女人,无异于一块肥肉摆在他们面前,要不是担心西边的匈奴人偷袭,他们早就想骑马南下了。

    这两年也有大人在王面前劝说,只是王都没理会,一时间好像没有攻打梁国的打算,于是有些人暗中认为王是因为身上一半的汉人血脉,才对梁国留手。

    ……

    叱干拔列被鞭了十下后,拒绝属下的搀扶,忍着痛大步走回了帐篷。

    十鞭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却让他丢尽了面子。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汉女!

    叱干拔列鹰一样的眼里压抑着强烈的不满,双拳捏得“咯吱”作响,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另一边,文彧也将方才的一切看在了眼里,回到帐篷,独自在灯前坐了许久,似在思索什么。

    *

    姜从珚回到营帐后,让侍女给自己备水。

    她要沐浴。

    她是为国和亲,又是以正妻之礼嫁给拓跋骁,是以太常寺为她准备的嫁妆很丰厚,除了各种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钗钿首饰,连各式家具诸如妆台、拨步床、香案等都在嫁妆单子上,自然也有浴桶。

    赶路不方便,加之现在天气尚凉并未出汗,她平日只用热水简单擦拭身体,隔三四天才会泡一次澡。

    今晚被溅了一身血,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让她很难受,特别想彻底洗一洗,洗掉那一身黏腻的血腥味。

    不在驿舍,光是烧水便需要费不少工夫,若澜还是有条不紊地指挥起侍从们来。

    宫女内侍等人与匠人不同,跟那些嫁妆一样是直属于姜从珚的,在第二日就跟张铮他们一起编入自己的队伍管理。

    几日下来,若澜已经开始调.教陪嫁的宫女和内侍了,命令他们干一些简单的杂活,但仍不让近身伺候。

    等到热水兑好,姜从珚跨入浴桶,若澜看着地上染血的衣裙,为难起来,“女郎,这条裙子如何处理?”

    她知道女郎很喜欢这条月白色的菱纱裙,喜欢素雅洁白的颜色,讨厌被弄脏,尤其是被血弄脏。

    既染了血,就算洗干净她也不会再穿了。

    姜从珚

    手伸到水面下,捧起一捧热水浇到白皙圆润的肩头,声音清冷,“烧了吧。”

    若澜犹豫了下,还是照做了。

    她捧着裙子撩开门帘来到火堆前,却见到个意料之外的人——漠北王,他还在这里。

    她恭敬地行了个礼,拓跋骁没理会,他目力极佳,看到她怀里的裙子,认出是姜从珚今天穿的。

    “她叫你去洗衣裳?”

    若澜:“……并不是,女郎命我焚了。”

    拓跋骁沉默。

    果然是气狠了,到现在还没消气。

    若澜不知道拓跋骁在想什么,见他没再关注自己,便走到火堆前,将溅血的衣裙往火里一抛,火舌瞬间舔了上来将轻薄的纱料吞噬,因为干涸而变得暗红的血迹再次被火光照得赤红醒目,仿佛盛开自地狱业火中的罪恶之花,又像传说中浴火涅槃的凤凰神鸟。

    烧完衣服,若澜见拓跋骁已经离去,便回到帐中服侍。

    姜从珚泡完澡,穿了雪白的细绸寝衣,外罩一件小袄,坐在矮凳上,若澜拿了块柔软的巾帕给她擦拭乌黑浓密的秀发。

    一缕一缕,擦得极为仔细,动作温柔。

    火光微阑,女郎雪白柔软的脸颊生出暖晕,倩影轻轻映在帐篷上,脖颈纤长,姿态若柳,一举一动尽是婉约,给人无限遐想。

    兕子指挥侍女把水抬出去后,蹲在旁边忍不住抱怨,“那些胡人对女郎如此不敬,真是太过分了!”

    她刚刚险些气疯了,要不是若澜拉着她恐怕都要撸起袖子去跟叱干拔列干架了。

    “那些野蛮的胡人不喜欢女郎,我还不喜欢他们呢!是女郎非要嫁的吗?还不是他们王做的决定,哼!我倒宁愿他别选女郎!”兕子越说越气,好在她还知道隔墙有耳,把声音压得很低。

    “好了好了,小小年纪,别一天天愁得跟老太太一样。”姜从珚见小姑娘比自己还委屈,仿佛被针对的是她,只好逗逗她。

    兕子鼓起脸,气呼呼地看她一眼:“女郎,难道您就一点儿也不生气吗?”

    姜从珚顿了下,悠悠说:“刚开始生气,现在不气了。”

    她察觉叱干拔列针对自己的时候确实生气,却也没有那么气,她甚至能理解叱干拔列对自己的不喜,但她必须将这份恼怒表现出来。

    上位者的喜怒哀乐,有时并不是他们真正的情绪,更多的是一种态度。

    喜悦,赞赏。

    愤怒,反对。

    想要立足不能仅靠一场生气,但如果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不表现强硬,那别人只会认为自己软弱可欺,从而更不把她放在眼里。

    在草原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里,弱就是原罪。

    而今天的结果,必她预料的要好太多。

    拓跋骁……

    姜从珚又想起分开前他看自己那一眼,他说,我不会再让人欺你……

    浓密眼睫垂下,在眸底投下小片阴影,她表情沉静。

    姜从珚不奢求长久,但愿短时间内男人能记得他的承诺。

    晚上的插曲过去,第二日队伍折北而去。

    鲜卑王庭在盛乐,按地图所示,最近的路应该是从长安出发向东而行,经弘农、河东、平阳三郡,沿黄河东支北上。

    可惜河北、河间地区被羯人占据,这条路线正好穿过其控制区域,两国结盟,羯人受到的危险是最大的,他们敢走这条路的话,羯人绝对会聚集所有兵力不顾一切进行截杀。

    于是队伍只能从从长安向西出发,先由泾水向西,经安定郡,再到北地郡,沿黄河西支北上,过贺兰山,再向东穿过河套地区,最后才能抵达盛乐。

    相较起来,这条路线要绕一大圈,却是最稳妥的,即便如此,在经过北地郡的时候,依然会受到来自匈奴和羌羯的威胁。

    又是一日傍晚,所幸这次顺利抵达驿站。

    姜从珚被扶下马车,正要跨进驿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激烈争吵,隐约还有兕子愤怒的骂声。

    姜从珚烟眉一凝,正要问情况,这时一个凉州亲卫急急来报:“主君,兕子姑娘和将军跟鲜卑人起冲突了。”

    姜从珚瞳孔微缩,灿灿夕阳中美如芙蓉的脸露出些许惊讶。

    她抿了下唇,不过瞬间眸色便恢复正常,二话没说,朝着争执的方向快步走去。

    周围聚了许多人,围得水泄不通,亲卫提气高呼“公主至”,众人便像被劈了一刀的潮水纷纷朝两边退去,露出一条细缝,待她走过又重新合了上来。

    姜从珚顶着无数人的目光穿过人群,终于抵达事发地点。

    离驿站几百步的官道边,周围杂草葱葱,被马蹄践踏得乱七八糟。

    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严峻些,己方以张铮等人为主,后面是旅贲卫,兕子站在最前面,带着数十亲卫跟对方对峙,他们目光炯炯,满身怒意,甚至已经拔出了刀;另一边正好是叱干拔列,同样带着气势汹汹的骑兵,骑在马上怒目而视,举着弓箭随时会冲上来。

    双方各自骂着对方听不懂的话。

    暖黄色的夕阳照在双方鳞光闪闪的甲片和刀锋上,折射出刺眼的利光,犹如一片片带着杀气的剑影,让这金色的暖阳都充满肃杀之意。

    行路的这些日子不是没发生过矛盾,抢好位置,下河捉鱼,去林中抢猎物……大的小的,天天不断,可从没到刀兵相向的地步。

    紧张的气氛如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怎么回事?”

    姜从珚自人群中走出,声音随风飘来,透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清柔,却无人敢忽视,混乱的骂声一静。

    兕子见她一来,先是一喜,翻身下马来到她跟前,接着便鼓起腮帮子开始告状:“女郎,都怪叱干拔列!他无缘无故就要杀人正好被我看到……”

    兕子语速飞快,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说了起来,很快就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了。

    原来,队伍抵达驿站后,他们照常在周围找空地扎营,偏偏叱干拔列因为昨晚被罚的事心情很不好,挂着弓准备去林子里打猎发泄自己的情绪。

    结果他的马刚奔出几步,就看到远处的草丛里躲着个人。

    他以为又是探子,打算将人提出来审问一番,结果居然是个小孩儿?

    破破烂烂,一身脏污,骨瘦如柴,连队伍里最低等的工匠都不如,明显是个流民。

    一个流浪儿显然不是匈奴探子,但他心情不好,既然撞到他手上,要怪就怪他自己命不好吧。

    叱干拔列露出一个阴森的笑,然后就张开了弓,搭上箭矢对准了草丛里的流浪儿,只把他当成了一个猎物。

    他正要射人,却被在队伍外骑马转悠的兕子看到。

    这些日子她时常在众人安营扎寨时来问候,时不时帮些力所能及的忙。

    无缘无故就杀人?这能忍?

    兕子当即快马过来挡在了叱干拔列面前,质问他这是要干什么。

    现在还在我大梁国土内,你一个外族之人凭什么射杀汉人子民?

    叱干拔列被阻止,尤其阻止自己的还是那个汉女身边的人,同样暴怒。

    “我怀疑他是奸细,是别的部落派来监视我们的!奸细就该杀!”叱干拔列始终举着弓,张着弓弦不肯放下。

    兕子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无论说什么,都不是他随便杀人的理由。

    “快点滚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叱干拔列阴测测地威胁,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

    兕子不肯让,依旧牢牢挡在流浪儿身前。

    叱干拔列怒气上涌,就要冲过来撞她。

    两人都骑着马,这么直冲冲地撞过来,要是被掀下马再不幸被踩踏的话,小命难保。

    就在兕子紧张得不行的时候,幸好张铮注意到情况赶过来了。

    他带人挡在兕子面前,与叱干拔列对峙,同时叫人去请大行官文彧。

    文彧本就在鸿胪寺任职译官,常年处理周边少数民族事务,精通多种胡语,双方现在起了冲突语言又不通,需有人为两方翻译方可调节矛盾。

    他已经做了最正确的行为,但叱干拔列却不买

    账,反因张铮等人帮了兕子,觉得自己受到了汉人的挑衅,于是也抬臂一呼叫人过来。

    “想打架吗?来啊,本将军才不怕你们这些汉人!”叱干拔列叫嚣。

    双方的人越来越多,冲突越来越强烈,此时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流浪儿的事了,更关乎到他们各自的话语权和威信,因此文彧来了双方能够沟通之后,叱干拔列还是不依不饶,非要说这个流浪儿是奸细,要把他杀了。

    兕子看他分明就是因为昨晚的事故意找茬,愈发气不过,张铮等人也气得不行。

    凉州侯治军有方爱护子民,军中将士也都以保境安民为己任,自然不允许对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害无辜百姓,加上这些日子以来积累的大大小小的矛盾抵达顶峰,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双方都红了眼,在叱干拔列举起刀之后,亲卫们也纷纷拔出刀横在身前,做出一副迎战的姿态,粗糙的手掌牢牢握着刀柄,额上青筋鼓起,两眼如火。

    他们人虽少,这些鲜卑人真敢动手的话,他们也不怕!

    姜从珚了解完事情经过之后,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星子般的眼沉了几分,其中的寒意愈发凛冽。

    她走上前,站到了最前面,对文彧道:“请大人将我的话译给叱干将军。”

    然后抬眸直直看向叱干拔列,朗声质问:“叱干将军,你现在,踏的是大梁国土,你要无故射杀的,是我大梁子民,我以大梁公主的身份问你,你有何证据证明这个孩子是探子、奸细?你审问他了吗?你从他身上搜出证据了吗?”

    “你身为他国来使,来到中原便该遵我梁国法度,听令行事,而不是肆意妄为伤害无辜。你这样做,丢的不仅是你自己的面子,更损害了漠北王的威信。”

    “我相信,漠北王一代天骄,草原雄主,必不会允许自己的属下如此滥杀!”

    叱干拔列听到文彧翻译过来的话,死死瞪着她,眼珠格外突出,棕色胡须下皮肉控制不住颤动。

    他很愤怒,这个女人竟然用王来压自己!

    叱干拔列骑虎难下。

    牙齿咬得“咔咔”作响,他环视了眼,周围全是人,他们都在看自己。

    他刚刚已经放出话说一定要杀了这个“奸细”,两边甚至已经拔出了兵器,要是仅仅因为这个汉女几句话就后退,他一定,一定会比昨晚还要丢脸。

    叱干拔列不能忍受这样的结果,于是再次瞪着鹰眼,盯着面前这个柔弱汉女,从牙缝里逼出狠厉的声音,“我非要杀呢?”

    文彧将这句话大声翻译出来,带着与叱干拔列相同的傲慢语气。

    身后的人群立马躁动起来,刀刃声响得更厉害了,叱干拔列实在太嚣张太无法无天了。

    姜从珚垂了下眸,下一秒抬起眼,玉白花柔的脸上,眼神冷冽如锋。

    她大步跨到谢绍面前,没有询问,直接抽出他腰间的佩剑,利落转身,剑锋指向叱干拔列,声音决然,“你想试试我的剑锋不锋利吗!”

    漫天的夕阳下,远处山色蒸腾,清风微拂,女郎衣袂翻飞,熊熊燃烧的晚霞笼在她身上似萦绕了层淡淡的彩光,大地生辉。

    她纤细的身姿立在风中,拿剑的手却纹丝不动。

    宝剑锋利,可她整个人却比手中的剑刃还要锋芒毕露。

    文彧大声将她的话译给了叱干拔列。

    叱干拔列猛地一缩瞳孔,脸上表情莫测。

    他很想硬气地回她“我的刀又何尝不锋利”,可话到喉咙,却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这话一出口,就相当于宣战了。

    他当然不怕这些汉人,他自信他们鲜卑骑兵在这片大地上是无敌的,只怕王被这个汉女迷惑从而怪罪自己。

    对,他才不怕这个娇弱的汉女,只是担心王不同意而已。

    想到这儿,叱干拔列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弓箭。

    他恨恨地想,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这些汉人都臣服在我的刀下。

    叱干拔列原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后面突然传来一道低沉威严的男声:

    “叱干拔列,本王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仿佛一道惊雷劈进他脑海,怒火中烧的情绪瞬间冷静下来。

    叱干拔列心头一跳,猛地回头,果然看到王骑在马上,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逆着光,叱干拔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王横着眉,眼神很沉,像是大雨倾盆落下前笼罩在天上的乌云。

    叱干拔列满肚子憋屈,现在还要被他训,有点憋不住情绪了,为自己辩驳,“王,属下并没有做什么,那个流民不是还活着嘛,我碰都没碰到他。”

    拓跋骁没有说话,整个人高高跨在骏马上,浑身透着连夕阳都驱不散的寒意,高挺的眉弓在眼底投下令人恐惧的阴影,压得众人大气不敢喘一声。

    他抽了下马鞭,胯.下黑亮的高头骏马便迈着矫健的步子上前。

    叱干拔列手下的骑兵立马往两边退去,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并收起了兵器翻身下马,恭敬地俯首行礼。

    在两排闪着甲光、高大雄壮的鲜卑骑兵中,拓跋骁缓骑马缓行过来。

    这一刻,上百人的围观下,除了呼呼作响的晚风,竟没有一丝杂音。

    他们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咽喉。

    马蹄嘚嘚,一下又一下敲在众人心头。

    直到众人看到拓跋骁停在了叱干拔列面前,他抽出马鞭,猛地甩到叱干拔列脸上。

    “啪!”

    清脆又刺耳的鞭声骤然打破这份沉寂。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言语,拓跋骁干脆利落地赏了叱干拔列一鞭。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看到叱干拔列的脸从左眉尾到鼻梁再到右下巴凭空浮现出一道狰狞血痕。

    皮肉外翻,鲜血直流。

    连叱干拔列自己都没想到,没觉得疼,只感到脸上麻了,他下意识用手抹了下,想验证自己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觉。

    他放下手,掌心满是血。

    赤红的血糊了他半张脸,让叱干拔列原本就粗狂凶悍的脸更加可怖,仿佛地狱爬出来的赤鬼。

    血流太多,浸得他的胡须都打起绺,滴答滴答沿着须尖往下流。

    “王?”他愣愣地叫了一声,完全不理解王为什么要如此惩罚自己。

    “叱干拔列,你已经忘记本王的命令了。”

    “你是故意表现对昨晚的不满吗?”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叫人不寒而栗。

    第33章 三十三章 一铜色,一雪白

    叱干拔列想说“王, 我没有”,可在这双比胭脂湖还深的碧眸注视下,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喉咙。

    他一切心思都被王看穿了。

    叱干拔列再没辩驳的余地, 只好滚下马, 双膝跪在王的马前, 深深地伏下他高傲的头颅,“王, 属下知错,请王惩罚。”

    出发来梁国前, 王吩咐过所有人, 没有他的命令, 不许惹是生非;昨晚, 他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要尊敬他选的汉人公主。

    王的话就是旨意。

    他错了, 他不该不把王的话当回事。

    拓跋骁没看他, 声音依旧冷漠,“撤去你右将军的身份, 回到王庭前,不许再有马,跟他们一样走回去。”

    叱干拔列紧握的拳头死死抵在地上。

    就算他今后取得再大的成就,脸上这一鞭都将是他耻辱的印记, 可他却不能不接受。

    因为, 他是鲜卑最骁勇的王!

    叱干拔列咬咬牙,再次跪伏, “属下一定遵守王的命令。”

    “参与的其余人, 各领十鞭。”拓跋骁居高临下扫视一眼。

    余下骑兵纷纷跪地俯首,“谨遵王令!”

    拓跋骁便摆摆手,挥退众人。

    刚才水火不容的局势, 瞬间清静下来。

    他下了马,矗到姜从珚面前。

    他人高马大,甫一靠近便将微薄的余晖完全挡住。

    眼前瞬间昏暗起来,姜从珚仰头看他。

    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感受到拓跋骁身为草原最尊贵的漠北王的威望和说一不二的强势。

    能弹压住那么

    多桀骜不驯的鲜卑将士,拓跋骁的手腕何止强硬两字。

    男人在她面前的那份强势,已是削减过无数倍的温柔了。

    如果早早看到他这一面,那夜她不一定敢那么直接地拒绝他。

    这样一个绝世枭雄,竟能如此待她,姜从珚眨了眨眼,一时有些想不通。

    她从不相信仅凭美貌就能令当权者折服。

    姜从珚思绪有些飘忽,直到纤细的手腕被他掐住,手指一麻,掌心的长剑滑落出去瞬间被男人接住。

    然后他挥臂一掷,长剑朝着谢绍破空而去。

    谢绍身后的人纷纷目露惊恐,想要阻止却做不到。

    然而长剑却没有扎进谢绍身体,反严丝合缝地插进了不到寸宽的剑鞘中。

    “铛!”

    剑格相撞,金属铮鸣!

    众人心头一震,再联想他之前看都不看一眼的随意,竟能如此精准!

    漠北王果然武艺超凡骁勇过人!

    从长剑飞来到剑锋入鞘,谢绍始终站立如松不躲不避,而后垂目拱手,恭敬地说:“多谢漠北王还剑。”

    拓跋骁冷眼瞥他一眼不再理会,反而执起姜从珚细弱无骨的手,将她柔嫩的手心翻转过来,果然一片通红——刚才握剑时磨的。

    “这么柔软的手不该握如此沉重的剑。”男人沉厚的嗓音不似先前冰冷,甚至还能品咂出一丝柔情。

    姜从珚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他亲近,缩了缩手,却没能挣开。

    男人极具反差的温柔让她恍惚了下,不敢去看拓跋骁的眼睛,只好低下头,却正好瞧见他宽大的手包裹着自己的手指,一粗硬,一细软,一铜色,一雪白,明明色调不搭,却又莫名和谐。

    他的手是一看就很有力量的手,掌心宽阔,五指修长,指甲厚实坚硬,棱起的筋骨十分明显,除去因为征战磨出的硬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双漂亮的手。

    特别是他用力的时候,皮肤之下的骨骼血管凸出更加分明,极具张力。

    她头一次注意到男人左手的食指上还带着一个古朴的指环,是个黑色的铁环,被锻造成了雄鹰的造型,张开的翅膀正好贴在他修长的指骨上,因为被主人经常摩挲,呈现出光滑的质感。

    玄铁鹰环坚硬冰冷的质感,与男人的手掌竟完美交融出一股唯我独尊的霸道。

    指环是鲜卑王权力的象征,而拓跋骁赋予了这枚指环更高的荣耀。

    “谢谢王。”姜从珚轻轻说,终于抬起盈盈水眸看着他,回答他刚刚的那句话——“可我想要拿剑,”

    “手中有剑,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即便这剑再沉。”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国家如此,人亦如此!

    女孩儿的嗓音柔软得如同这朦胧的夕阳,可眼神却坚韧如旷野上永远不会灭尽的野草。

    悠悠霞云,茫茫大地,皆为这一句话失色。

    拓跋骁心头一震。

    拓跋骁想说,有我护着你还不够吗,可对上她柔软如绵却十分坚定的神情后,这话便消散在了齿间。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没完全读懂她。

    姜从珚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朝他一笑,任由他的手抓着自己,侧首对兕子吩咐:“去看看那个孩子的情况。”

    兕子立马上前去。

    那个流浪儿就在她身后不远,刚刚两军对峙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块没有生气的石头,叱干拔列他们离开后才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见着兕子过来,连忙起身朝她跪拜磕头,“谢谢贵人救命!”

    这流浪儿瘦得像枯败的草,露在外面的胳膊跟竹竿一样,看身量还不到十岁,蓬乱的头发下一张稚嫩的脸瘦脱了相,更显得一双眼睛大得突出,甚至有几分恐怖了。

    兕子瞧他有些眼熟,却也没多想,只不在意地摆摆手,声音清脆,“快起来,也是你运气好,正好让我看到才被女郎救下。”

    流浪儿便又朝姜从珚的方向拜了一拜,这次兕子没阻止。

    为了缓解大庭广众之下被拓跋骁抓着手把玩的尴尬,姜从珚转过身,看着草丛边上的流浪儿,不轻不重地问:“你怎么流浪到这里的?之后可有去处?”

    “神女!”流浪儿惊呼。

    此时姜从珚沐浴在浅浅的余晖中,肌肤散发着凝脂般的琼光,风拂衣袂,气质清华,倒当真宛如神女降临,如果忽略她一直被抓着的手的话。

    “噗!”兕子笑了一声,虽然她也觉得自家女郎的美貌堪比神妃仙子,还是跟他解释,“我们女郎不是神女,是大梁的公主。”

    “不,就是神女!我曾经见过您的!神女,您忘了我了?”流浪儿执拗地摇着头,黝黑的小脸上一双大得突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从珚,眼神亮得惊人。

    他表情是如此虔诚和执着,好像苦修几十载的僧人在辞世那一刻终于见到传说中的浮图,一时倒让旁人再嘲笑不起来。

    姜从珚仔细回忆了下,脑海里渐渐有了个模糊的影子,“你是虎头山官道上那个孩子?”

    “是我!”流浪儿忙不迭点头,眼底浮出泪水,“您还记得我!太好了,我终于又见到您了!神女!”说着,他又深深一拜。

    兕子也想起来了,从凉州回来的路上,那日白天跟羌匪厮杀耽搁了时间,赶路到驿站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他们在路边碰到一个奄奄一息的流浪儿,女郎便带到驿站安置,让人喂了他些粥水,又留下些许面饼给他。

    世上可怜人太多了,女郎救助过的也不止他一个,她便一时没想起来。

    女郎良善却也只能解一时之困,她帮不了所有人,便不曾留下他,第二日就走了。

    没想到在这儿居然又遇到了,这里离虎头山可还有两百里的距离呢,还真是巧。

    “神女,求求您,让我留在您的身边吧,我想成为您身边的童子,为您献出我的一切甚至生命。”那流浪儿哭着说,不住地磕头,而且磕得严严实实,只庆幸他脚下是杂草和泥土地,不然按他这个磕法头都要破了。

    姜从珚还没说话,兕子先不干了,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她叉着腰,伸手指着对方,声音又脆又响:“喂,你怎么这样啊,我们女郎救了你的命就算了,你居然还逼女郎留下你,你这是、是恩将仇报啊!”好不容易憋出个成语。

    兕子在心里嘀咕,要是救一个就留一个,女郎就算有再多产业也要被吃穷了。

    姜从珚心里也有些犹豫,这孩子看着没多大,说出的话却像个被宗教荼毒信徒。

    不过时下佛教、道教确实十分兴盛,自前朝起中原便战乱不断,越是乱世,人们更需要寻找心灵的慰藉,这正是宗教发展的温壤,统治阶级甚至还有意推动宗教的发展。

    他们试图通过宗教中“因果报应”、“三世轮回”等理论,让人们相信统治阶级与底层人民之间的富与穷、贵与贱的差别以及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都是合理的,是前世修福与作恶的结果,要他们安于现状,以此来麻痹他们的斗争意识。

    而深受阶级和民族双重压迫的百姓们对物质上的解放已经感到绝望,便只能去追寻精神上的解脱,这样他们才有在这绝望的世道中活下去的勇气。

    许多教义被曲解,变成了统治者的工具,因此姜从珚并不喜欢宗教。

    她想着,到底是个年轻的生命,既能遇到两次,不如让他去凉州吧,凉州有官办的幼慈院。

    幼慈院原本是用来安置战亡军士的家属的,他们家中没了青壮难以度日,凉州侯便将这些孤寡老人和幼童聚到一起照料。

    她把产业发展起来后,朝里使了不少钱扩大规模,如今已不仅限于战士家属,还收容了不少别州来的流民儿,让人教他们手艺,等他们长大后就可以为凉州建设做贡献。

    刚做好决定,没想到身边的男人先开了口。

    “你是胡人?”拓跋骁锋利的眼神落在了流浪儿身上,碧眸微眯,带着些许审视。

    流浪儿浑身一颤,瞪大眼睛僵在了原地。

    “您怎么知道?”姜从珚霍然转过头来,吃惊地看着拓跋骁。

    拓跋骁看她一双水眸里倒映着

    自己的模样,脸上多了分愉悦,“他说话带胡音,你们是汉人所以没听出来。”

    竟是这样?

    拓跋骁说得有道理,她听流浪儿有口音,还以为只是不同地方的方言问题,毕竟中原这么多方言。

    “您真厉害,这都能察觉到。”姜从珚毫不不吝啬地夸了一句。

    拓跋骁唇角微微勾起,有些被夸奖后的小小得意,然而一转眼后,他的表情就变得冰冷起来,宛如利刃射向了那个流浪儿。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冷声道。

    虽没发怒,却依旧带着独属于鲜卑王的霸气,逼得这个流浪儿瑟瑟发抖,像只缩着脖子的鹌鹑。

    流浪儿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急急为自己解释,“神女,我……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流民,因为您上次救了我,所以我看到熟悉的车队时就忍不住跟了上来,神女,我想在您身边侍奉,我真的没有坏心思。”

    他越急,口音问题反而更明显了,更叫人怀疑起来。

    姜从珚并没有被他的话说服,只看着他道:“你如果要留在我身边,我总要了解你的背景才好做决定。”

    “你将你的过去细细说来,你放心,不管你什么身份,我都不会因此为难你。”

    轻柔的声音不疾不徐,自带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流浪儿听她这么说,好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抚过头顶,紧张的情绪突然缓和下来。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起自己的来历,“我是一个汉胡杂血儿。”

    果然!

    “我阿娘是中原女子,我阿父是……是个胡族劫匪。”说到这儿,他不敢再说下去了,下意识观察了眼周围的环境,生怕下一秒就被砍了脖子。

    “你继续说。”

    柔和平静的女声响起,抚平了他的不安,他这才小心翼翼地继续:“我阿娘是抢来的汉人女子,一直被关在寨子里,我就是在里面长大的,一直到我十岁。”

    “十岁?”兕子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么瘦小一只娃,竟然有十岁多了。

    “那你今年几岁了?”兕子问。

    “快十二岁了。”流浪儿答。

    兕子下意识伸手比了比。

    十二岁,兕子自己也还不到十六岁,只差了四岁,两人的身高差了不止两个头。

    “你怎么逃出来的?”姜从珚问。

    “寨子被别的部落攻打,他们打不过,阿娘就趁乱带我逃了出来。”

    “她一直想回中原,就带着我南下,可惜我们逃跑时带的财物都被别人抢了,我们没有吃的,阿娘就省下她的食物给了我,最后饿死了。”

    “其实我也要饿死了,要不是神女路过救了我的话。”

    “阿娘死之前让我一定要回中原,还要我藏好汉胡杂血的身份,不然我在哪里都没法生存下去。”

    身世听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姜从珚眨了下眼若有所思,“你的胡语说得好吗?”

    流浪儿不好意思承认:“比中原话好。”而且好很多。

    胡匪劫掠过往人群,男人都被杀掉,女人都被关在里面当奴隶,有汉人也有羌人、羯人,甚至还有鲜卑人。

    他从小生活在这复杂的语言环境里,自然而然就学会了说汉语和胡语,甚至不止一种,关在寨子里的人,不管哪族的,他听上一段时间就会了。

    “你在寨子里的时候有杀过无辜的人吗?”

    “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十分惶恐,“我在寨子里一直都干最下等的活儿,而且我长得瘦弱,他们很看不起我。”

    姜从珚点点头,“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流浪儿抬头看她,然后就听到好似来自神女的一句温柔问候:

    “你叫什么名字?”

    流浪儿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兕子不满地催促,才忙不迭回答道:“我叫阿茅。我阿娘说希望我的生命像茅草一样旺盛。”

    “阿茅,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阿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下意识朝兕子看去,向她求证,“神女是允许我跟随在她身边了吗?”

    兕子也不知女郎看上这个流浪儿什么了,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是回答了他:“是,这下你高兴了吧。”

    拓跋骁也不放心,低头看着她:“你要学胡语我教你就是,为什么要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姜从珚不奇怪他看穿了自己的打算,抬起头对上他的脸,朝他笑了笑,明亮的眼眸弯成两道月牙,“我想融入您的生活所以想学胡语,可您是王,一定会很忙,您有时间的时候我就跟您学习,您不在时我就让阿茅教我,这样好吗?”

    拓跋骁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尤其那句“我想融入您的生活”让他生出丝丝满意。

    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态度都是矜持中保持距离,但是现在,他感觉她不一样了,她主动说要融入他的生活。

    拓跋骁甚至想象起以后她对自己说鲜卑语的样子,他要她以后不管是用汉语还是鲜卑语,都要说出最动人的情话。

    一想到那个场景,他浑身的血液都急速奔驰起来,然后汇集到了下腹某个位置。

    姜从珚:“……”

    她隐约察觉到男人紧绷的身体,却完全搞不懂他这是为什么。

    刚刚那句话,虽然有讨好之意,但也算不得什么吧。

    气氛渐渐不对,姜从珚趁机丢开男人的手,朝前走了几步来到阿茅面前,“我看你有些虚弱,一会儿我让兕子带你去吃点东西洗漱一下,先修养两天,过后再来我身边,教我说鲜卑语。”

    阿茅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神女!”

    姜从珚:“别叫我神女了,跟兕子一样叫我女郎吧。”

    “女郎!”

    虽然改了口,但在阿茅心中,她就是神女。

    他无比虔诚地看着她,仿佛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他还记得自己躺在路边快要饿死的那一天。

    林中漆黑一片,连月光都照不进来,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漆黑冰冷的夜里了,没想到还能再睁开眼睛。

    阿茅在想,自己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会这么暖和,一点儿也不冷,还从嘴巴里抿到了米粒,甜甜的软软的。

    米?他从出生起就没有吃过这么金贵的东西,所以他肯定是死了。

    死之前他好像看到了仙人——仙兵们举着火把并排成两列驱散了森林里的黑暗,他们护送着一辆仙人马车,马车四角挂着精致的宫灯,在夜色里行走,给所到之带来明亮光芒。

    他好像还听到仙人说了一句“喂他点粥水吧”。

    所以,他是进仙府了吗?

    阿茅听别人说,只有做了许多善事的大善人死了以后才能见到神仙。

    他从来没做过善事,还总是去掏鸟蛋捉鱼虾吞进自己的肚子里,他甚至还去偷过首领们吃剩的骨头,抓到后被毒打了一顿。

    可是他太饿了,他饿得感觉身体在烧,饿得连去挖野草的力气都没有了,要是不吃点东西,他真的会死的。

    首领们从来不给女人和孩子粮食,只有野草、树皮,他好像一只羊,一只长不大的羊。

    他做了错事,应该见不到神仙才是。

    可现在好温暖,从来没有过的温暖。

    渐渐的,阿茅什么都想不了了,疲惫的身体陷入沉睡。

    再次醒来,他感觉自己精神前所未有的好,身上又充满了力气。

    他掐了掐自己,好疼!

    所以,他没死吗?

    他听到外面一阵吵闹,还有马儿的声音,他透过破洞的窗户看去,只见一群骑士簇拥着一个美丽的女郎登上马车。

    她穿着白衣,浑身在发光。

    他没读过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美丽,他只感觉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景色在她面前都变得不再美丽,像是褪去了颜色,唯有她,在这世界里明亮而耀眼。

    然后他听到一句熟悉的来自云端的女声,她说:“留些面饼给那孩子吧。”

    是昨晚迷迷糊糊间听到的那道仙音!

    然后自己就真的得到了面饼,麦子磨成粉蒸熟之后又烤干的面饼,是那么香甜!

    他愣愣地盯着怀

    里的面饼,来不及感谢仙人,再朝窗外看去,神女已经不见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外,想要追随仙人的脚步,希望仙人能收留自己,可却什么都没有了。

    就跟来时他不知道一样,离开的时候他也没能瞧见他们的背影。

    这好像一场美梦,美好得不真实,可昨晚喝到的粥和今天得到的面饼真真切切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阿姑们说世界上有神佛,只要心诚,祈求的愿望就能实现。

    他曾经对着一张破损褪色的浮图像求了很久,希望能不再挨饿不再挨冻,磕得头都肿了也见不到神仙显灵。

    那张浮图像做不到,可神女做到了,她给了自己饼,让自己不再挨饿,那她就是仙人!

    他跑去问驿馆的人有没有见过仙人,他们嘲笑着说他傻了,那不是仙人,是路过此地的贵人,要往长安而去。

    长安?神女居住的地方叫长安。

    阿茅跪在地上面朝长安所在的方向,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他还是固执地相信着——我遇到了神明!

    第34章 三十四章 不容她细想,男人已经狠狠欺……

    兕子带着阿茅去吃了点粥, 洗漱完,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后又带到她面前时,姜从珚才发现这个孩子居然是个女孩儿。

    “女郎, 您也很惊讶吧?”兕子夸张地说。

    天知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有多吃惊, 难怪这孩子不肯让亲卫带着去河边洗澡。

    姜从珚没说话, 就着明亮的烛光仔细瞧了瞧阿茅的模样。

    也不能怪他们一开始认错,阿茅瘦骨伶仃又还没发育, 就是一个孩童模样,偏偏眉骨和鼻梁都很粗挺, 加上声音也比普通女孩儿粗些, 又一团脏乱看不清模样, 众人便都以为她是个男童。

    此时洗干净了, 头发梳理整齐后, 确实能瞧出一两分女孩儿的模样, 不过她的五官总体来说还是偏硬朗,女生男相, 乍一眼还是会被认成男孩儿。

    姜从珚忽然想起阿茅先前的话,难怪她娘要带她逃跑,还一定要逃回中原。

    对于胡匪而言,抢来的女人不是人, 她们是财产, 是可以生孩子的工具,是随意压榨的劳动力, 是他们炫耀武力的资本。

    阿茅是个女孩儿, 快十二岁了,就算生得瘦小,可她是个女孩儿。

    就算没有那次被袭寨的事, 过两三年长大些,她同样难逃被糟贱的命运,她阿娘正是看到了这绝望的未来才会孤注一掷带她逃回中原。

    这么近距离地被神女看着,阿茅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神女真好看,她身边的侍女也都好好看,自己这么卑贱的人真的能留在她身边吗?

    她忽然没了一开始的勇气,藏在最底下的自卑悄悄爬上来,深深低着头像只瑟瑟发抖的小兽。

    得知她是个女孩儿,姜从珚心软了一分,语气也比先前轻柔了些,“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了,不用怕,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兕子和若澜姑姑,她们会教你的,今日太晚了,你先跟若澜姑姑下去安顿吧。”

    阿茅讷讷应“是”。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服侍仙人似的女郎,连说句话都怕惊扰到她。

    若澜走上前来牵起她的手,领着往旁边阿椿和阿榧她们的驿舍走去。

    阿椿和阿榧算是姜从珚身边较为得用的侍女了,驿舍房间有限,现在也只能几人一起挤一间屋,总比露宿在外面强。

    廊上只有一盏微弱的灯笼,浅浅照出一高一矮两个影子,若澜领着她一边走一边说,“我们女郎脾气好,待下面的人也宽厚,你不必担心,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行,你才来,犯了错也不要紧,规矩可以慢慢学,但是有一点你需要从现在就记住。”

    若澜前面的话都很温和,说到最后一句却陡然严肃起来,让阿茅紧张不已,下意识呆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她。

    “女郎身边绝对容不下背叛的人!”她说。

    昏暗的灯光只能照亮若澜脸上的轮廓却照不清她的表情,可仅凭语气阿茅也能感觉到这句话的分量。

    她连忙表忠心,“姑姑,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神、女郎的事的。”

    若澜摸摸她的头,语气复又温柔起来,“好,你一定要记住你说的话。”

    紧接着把她送到了阿椿和阿榧房间里,吩咐两人好好照顾她,又去驿站各处检查了下,等各处都安顿好了没有发现问题才回到姜从珚房间。

    一夜安宁。

    第二天,中途歇息的时候,姜从珚却收到一个消息——

    文彧病了。

    她思索了下,让若澜带张复去给他瞧瞧,张复看诊完回来禀告,神色有些古怪,“文大人的病不是病。”

    姜从珚抬了下眉,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张复继续说:“文大人一直说头疼,没有力气,我把脉时并无异样,或许是旅途劳累所致吧。”

    旅途劳累也不是这个表现,这些日子他给好些人看过病,有水土不服的,有身体虚弱的,他都能诊出来,可那文彧,自己瞧着分明没有问题,他却非说难受。

    张复觉得他在故意装病,却不好当面拆穿,只能回来禀告女郎。

    姜从珚听罢,脸上却露出一抹松快的笑,眉眼晕出动人的眼波,肤色如雪,在浅浅的春阳下明媚如绽放的牡丹。

    张复不经意瞧见,也觉女郎过分美丽了。

    他跟在女郎身边好几年,见过她无数次,两人甚至经常探讨新医,他已经对她十分熟悉了,可总也还会被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清丽之姿惊艳。

    最平常不过的动作,由她做出来偏就有种旁人难以比拟的美丽,不仅仅是五官的美丽,更多的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韵,这是旁人模仿不来、书画也无法描摹的气质。

    因而成就了这倾国之姿。

    张复恍了下神,然后就听她说,“既然文大人病了,那就让他好生养病歇息吧。只是随行的宫人和匠人颇多,事情繁杂,恐他没精力处置,如他愿意的话,就让若澜去暂管一段时日吧。”

    张复听到这话,猛然意识到什么,瞪大眼睛看着她。

    姜从珚却只他对无声笑了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

    若澜去看望文彧,很快回来复命,脸上同样带着喜意,“女郎,文大人已经同意女郎的安排了。”

    姜从珚低眸浅笑,“他呀,是个聪明人。”

    不然她怎么会在离京前特意让父亲把他安排到送嫁队伍中来呢?

    看主仆俩配合无间,只有张复还停留在震惊中。

    难道女郎从一开始就在谋划这件事,而文彧装病也是在配合她?

    可一路走来,女郎和文彧都没说过几句话……

    “你们在说什么?”

    一道低沉威严的男声陡然插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片阴影。

    姜从珚眼前一暗,抬头一看,是拓跋骁。

    正值中午,队伍刚走出山路,眼前是一片绵延起伏的草原,众人停下车马修整用饭,姜从珚也出了马车舒展僵硬的身体,此时正坐在兕子铺好的白色羊毛毯上,刚用完饭、喝了茶。

    她的位置太低,男人身量太高,她仰头看去也只瞧见他凌厉的下颌线,也不知是不是背着光,他面色似乎不大好,有些晦暗。

    不过姜从珚没放在心上,也不起身见礼,就这么坐着朝他笑了笑,娇声说,“王,您来啦!”

    她慢慢发现,只要自己叫他“王”,尤其是语气再软一点的时候,男人就像被挠了下巴的猫猫,一下子愉悦起来,或许男人都吃温言软语这一套?

    果然,听到她的声音,拓跋骁的脸色瞬间好了不少,瞥了眼她身下的毯子还有余量,一屁股坐到她旁边。

    他刚刚在湖边给爱马洗完澡梳完毛,转头便看到她对着别人的男人笑得灿烂极了,这个男人瘦小不堪,可一张脸勉强算得上端正,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自己高大威猛对她又好,她怎么不对自己这么笑。

    毛毯空间有限,高大的身形猛然靠近,甚至衣摆都飘到了她身上,浓烈的气息卷过来,姜从珚有些不习惯,想往旁边侧一侧,却被他掐住胳膊拉回来。

    她险些栽倒他怀里,还好及时用手撑住了他的肩,垂坠的珍珠流苏耳珰不停轻晃,珠光摇曳在她莹白软腻的侧脸,漾起柔媚姿态,粉面如花般娇艳。

    拓跋骁的呼吸骤然重了三分。

    “见到我就躲?嗯?”他故意将她往自己怀里拽了拽,离那片粉肌更近了。

    姜从珚低头,费力撑起一小段距离才没完全贴上他:“……没有。”

    “那你刚刚动什么?”

    “……”

    男人深邃俊朗的眉眼牢牢盯着她,仿佛她不说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就不会放过她。

    男人的掌心无论何时都这么滚烫,热意透进肌肤,她感觉都要烫红了,两人还靠得这么近,她几乎被他圈在怀中,他说话时呼吸喷洒在敏感的颈侧,她感觉有些痒,说不定还泛起了红。

    “我只是坐了太久的车,脖颈有些不舒服。”姜从珚眼睛仍看着下面。

    拓跋骁轻嗤了声,才不相信她这个借口,不过还是关心起来,“很不舒服?”

    一只大掌游移到了她颈侧,眼看就要捏下去,姜从珚赶紧先他一步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唯恐他借机生事。

    “也没那么严重,只是些许疲乏而已,这是免不了的。”她顺势揉了揉脖子。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行路再缓也避免不了身体的疲乏,拓跋骁甚至还想快点赶回王庭,为了迁就送嫁队伍和工匠已经把速度放到最慢了,想他来时才用了不到半月。

    拓跋骁思索了下,既然坐车坐得累,不如换个方式。

    “要不要骑马?”

    “骑马?”姜从珚眼神一亮,终于抬起头跟他对视。

    拓跋骁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盯着她雪白的脸,“嗯,你骑过马吗?”

    拓跋骁以为像她这样柔弱的汉人贵女大概是没骑过的,她的回答却叫他有些意外。

    “骑过。”

    姜从珚的眸色比先前更亮了,像闪着光的星子,“我十二三岁的时候跟着表哥表姐们一起学过骑马,不过外祖母担心我的身体,只让我骑温顺的小马,所以我的马术也没多好。”

    回忆起从前欢快的日子,她语气十分温柔充满了怀念,周身清冷的气质都弱化了,宛如一个天真可爱的邻家少女。

    那确实是她最快乐的几年,身体好转不再困于屋子里,家人都在身边,他们一起去做许多想做的事,一起想办法挣钱,一起去安抚受伤战士,一起扩大幼慈院,一起研究新医学和育种,一起让凉州变得更好。

    他们每天忙碌而充实,朝着自己的理想而努力。

    所以,她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和家人为之努力多年才谋求的安宁被打破,不忍心看到自己耗费心血建立起来的产业毁于胡人的马蹄下,更不忍心看着他们在将来的某一天牺牲在战场上。

    如果蝴蝶能引起一场风暴,她作为一个人,是不是能对这个世道造成更大的影响?

    “我教你骑高大的骏马。”

    拓跋骁傲气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拽出来,她眨了眨清润的水眸,露出一丝期待,“像您骑的那样的?”

    “你想骑?”

    姜从珚忙不迭点头,“可以吗?”

    “可!”

    姜从珚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惊喜。

    她也无需克制,男人瞧见她这副模样,脸颊的软肉笑得微微鼓起,白里透粉的娇艳,柔嫩得如被露水打湿的花瓣,经不起任何力道,却叫人想要狠狠蹂躏,让这团软玉烙上自己的印记。

    他胸口窜起一团火,眸色陡然暗了下来。

    姜从珚没注意到,她满心期待。

    男人爱马,女人又何尝不爱?

    拓跋骁的马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高大最健硕的骏马,足足比旁人的马高出一圈,肌肉流畅四蹄矫健,光是看着就威风凛凛,这样的绝世良驹,除了天生惧马的,没有人会不心动。

    上一世因为心脏病一点点剧烈运动都做不了,这一世身体养好之后她总想弥补上一世从来没敢尝试的事。

    只可惜那时身体刚有起色,年纪又小,外祖母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生怕她吹一点风受一点雨,严令下面的人看着她,不许她太折腾自己,姜从珚就是想干什么也有心无力。

    现在没人管着自己了,姜从珚的心蠢蠢欲动。

    男人爱马,有些时候还小气得很,除了自己谁也不给骑,她之前也没妄想过,现在拓跋骁主动提出来,她当然开心。

    如果这个时代有互联网的话,她肯定要发一张自己在马上的帅气照片。

    她动了动胳膊让拓跋骁放开自己,率先从地毯上起身,还催他,“王,我们走吧。”

    拓跋骁从未见过她这么活泼一面,稀罕得很,怎么看都看不够,故意拖延了会儿不动,直到女孩儿表情绷不住快要生气时才慢悠悠起身,一把捞起她的胳膊朝前走去。

    姜从珚懒得跟他计较这点,提着裙角脚步轻快地小跑过去,

    他的马在队伍最前面的草地上,大地绵延起伏,春日刚至,才浅浅铺上一层绿意,膘肥黑亮的马儿悠闲地立在草地上,周围没有任何人敢靠近,霸气得像是这片草地的王者,一如它的主人。

    姜从珚没有直接摸上去,到两步之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马儿不能随便骑,尤其是这种骏马,它们可有脾气了。

    它足足有两米多高,姜从珚甚至得仰着头看。

    它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色,才洗完澡,身上的水珠被甩干,油亮的毛发在阳光下犹如一匹极具光泽的丝绸。

    四蹄长而矫健,腿上和腰腹的肌肉形状明显,沟壑分明,运动时能明显看到它流畅的肌肉走向,几乎将动物身上的力量美发挥到了极致。

    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看到姜从珚靠近自己,它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灵动的大眼睛里露出高傲的神色,好像在说“别靠近我,我脾气不好。”

    “你好漂亮啊!”姜从珚赞道。

    马儿喷了个鼻响,扭过头不理她。

    “……”

    行,你就骄傲吧。

    她转头问拓跋骁:“他叫什么名字啊?”

    “骊鹰。”

    “黑色的鹰?”

    她竟一下就懂了。

    拓跋骁点点头,看着骊鹰,自然而然露出骄傲的神色,“对,他的速度跟天上的鹰一样快。”

    “骊鹰,很好听!”而且很贴切。

    “骊鹰。”姜从珚又靠近了一小步,轻声叫他的名字。

    她音色清澈,如雪山上的积雪融化蜿蜒成的溪水叮咚,看到喜欢的小动物,不自觉夹起声音,便在清冷之外多了几分甜意,当真能撩到人心头去。

    男人的碧眸渐有旋涡翻滚,不善地看了骊鹰一眼。

    骊鹰才不会被迷惑,看了姜从珚一眼,仍旧不理她,原地跺着蹄子。

    “骊鹰?”

    “骊鹰……”

    骊鹰被叫烦了,扭过头喷出不悦的鼻响警告她别靠近自己。

    姜从珚眼神微囧。

    “他只认我一个主人,别人都不给碰,毛都是我亲自梳。”拓跋骁见她碰壁,忍不住笑道。

    当初为了驯服他,自己可是花了不少力气,足足熬了三天才让他彻底臣服。

    姜从珚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那您倒是让他给我摸一下啊。”我又不是来听你炫耀的。

    拓跋骁见她现在就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孩儿,只觉得可爱极了,恨不能立马把人揉进怀里狠狠揉搓一番。

    他按下心头的火气,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你牵着我的手去摸他他就不会躲开了。”

    “……真的?”姜从珚怀疑他在坑自己。

    拓跋骁挺起胸膛,将手一伸,“那是自然!”

    她将信将疑,却没别的办法,只好照他说的,主动牵起他的手。

    他手掌太宽大,她没法全部包住,只好握住两根手指,带着他

    一起慢慢朝骊鹰的侧脸靠近。

    拓跋骁露出个得逞的笑。

    真软,真嫩。

    骊鹰发现这个女人不死心又来摸自己,还想跟之前一样躲开她。

    “骊鹰!”拓跋骁喝了一句。

    骊鹰顿时不敢动了,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充满不高兴。

    可他不敢反抗自己的主人。

    姜从珚终于终于摸到他,然后就把拓跋骁的手丢开了。

    哼,什么牵着他的手就不会躲了,根本不是这样,还得靠男人下命令。

    姜从珚先摸了会儿骊鹰的脖子,又摸摸他的脸,让他熟悉自己的气味,不过好像没什么用,骊鹰依旧对她爱答不理。

    脾气真大!

    她心想,要不是拓跋骁在这儿,他估计能一蹄子撅开自己。

    因着向上抚摸的动作,她衣袖滑落,露出小截纤细的腕骨,如柳如折,雪白的肌肤跟骊鹰油黑的毛发在阳光下形成极致鲜明的对比,女孩儿抚摸的动作是那么轻柔,那么小心,仿佛能感觉到女孩儿的指尖多么细嫩,拓跋骁被这副画面刺激得不轻,喉咙滚了下,凤眸越发幽深。

    姜从珚知道仅凭自己是讨好不了骊鹰了,于是转过头看拓跋骁,“骊鹰如此骄傲,怎会让我骑?”

    拓跋骁得意地笑了,抬着下巴,“我的马,自然要听我的命令,我让你骑,他就必须听命!”

    姜从珚露出一个崇拜的眼神,“那我现在能上马吗?”

    拓跋骁骄傲地点点头。

    他将她带到马鞍侧面,让她一手扶住马鞍。

    骊鹰察觉到两人的意图,这个女人竟然想骑自己,暴躁地左右甩动起来,就是不让她碰,顺滑的长毛尾巴更是不停地扇来扇去。

    拓跋骁狠狠勒了下缰绳,语气严厉地喝了一句,“骊鹰!”

    骊鹰感觉主人好像真的生气了,尽管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好乖乖立在原地,不敢再乱动了。

    不过看表情还是看得出他的不乐意。

    姜从珚心里好笑,马儿的情绪也能这么丰富。

    她再次扶住马鞍,打算去踩马镫,但……

    这马镫也太高了,比她腰还高……

    姜从珚:“……”

    这怎么上得去?

    她回过脸看拓跋骁,没开口,可一双水润的黑眸却盈着祈求。

    拓跋骁把一切看在眼里,当然知道她现在看自己是什么意思,但他偏要装作不懂,就想听她软着声音求自己。

    不仅不帮,还装模做样地问:“马已控住,怎么还不上?”

    “……”姜从珚吸一口气,暗自捏起了粉拳。

    你表情倒是一本正经,可眼睛里的笑意敢不敢再明显一点?

    她很想打他一下,可男人皮糙肉厚,恐怕打过去他不仅不觉得疼,还觉得自己在撒娇,她硬生生把这股冲动按下。

    咬了咬唇,姜从珚还是不想男人太得意,敛了神色,清声道:“我上不去。”

    “哦?”

    “既然我没这本事,那就不骑了吧,这样的绝世良驹本也不是我一个小女子能驾驭的。”

    说罢她就要走,仿佛一点也不遗憾。

    这倒是打了拓跋骁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她居然干脆。

    他长臂一伸赶紧将人捞回来,圈着她的肩膀,从喉咙滚出一句叹息,“我看你脾气也不小,一句软话都不肯说。”

    有点遗憾,却是宠溺。

    姜从珚沉默。

    她倒不是清高到一点儿不肯跟人示弱,小时候为了多出门走走,不知道跟外祖母撒过多少娇,但拓跋骁不一样。

    她没谈过恋爱,可有些事情即便没有经验也能看出来。

    男人对她的觊觎简直不要太明显,每次看她都跟狼盯着兔子一样,随时能扑上来要一口,这样的情况下,她要是真按他的心意对他软语相求,姜从珚担心没到王庭他就要违背那晚的约定了。

    她不能对他太热情,但也不能太疏离,可男人却越发不满足起来。

    姜从珚思绪还在发散,只觉眼前一暗然后又一亮,腰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掐住,紧接着往上一提,双脚就离了地。

    骤来的失重感让她吓了一大跳,心脏猛缩,一口气没呼过来,等回过神时她已经坐到了马鞍上。

    是拓跋骁将她提了上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她在他手里像个人偶一样,好像没有半点分量。

    姜从珚有点恼怒他突然来这么一下让自己受惊,想到男人粗鲁的性子,又把话咽了下去。

    总之是上来了。

    她被抱上马背,现在还是侧着坐的。

    她紧紧扣着马鞍,小心翼翼抬起右腿,身体跟着一起往前转,终于跨坐在了马背上。

    高处的视野果然不一样,所有人在她面前都矮了一头,连拓跋骁这个往常需要她抬头仰视的男人,现在也可以低下头看他了。

    哼,这样的话,她就不跟他计较刚刚的事了。

    姜从珚头一次骑这么高大的马,有点新奇,却不敢乱动,她还摸不清骊鹰的性情,也控制不住他,被甩下去可不是小事。

    她惜命得很。

    她小心地摸着骊鹰的脖子,触感很硬,俱是坚实的肌肉,她顺着他颈背上的鬃毛捋了捋,试图跟他建立感情。

    骊鹰好像察觉到她气弱,又开始抖威风了。

    他仰起脖子嘶鸣了一声,踩了几下蹄子就要冲出去,姜从珚吓了一跳,还好拓跋骁眼疾手快一把控住,另一只宽大的手掌扶在她腰上稳住了她的身体。

    男人修长结实的小臂,即便包裹在衣料下也能看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勒着缰绳的五指筋骨则更加分明有力。

    “嗯?”

    他不悦地哼了声,严厉地盯着骊鹰,强悍的气势瞬间爆发,犹如泄闸洪水。

    “我是你的主人,而她,从今天起,也将是你的主人,你要是敢伤害她,我会砍掉你的蹄子,明白了吗?骊鹰!”

    他说的是鲜卑语,姜从珚没听懂,听语气应该是在教训他。

    果然,被训完之后,骊鹰安静了很多,不再故意折腾她了。

    “你现在可以骑着他跑起来了。”拓跋骁说。

    但姜从珚还保留了一分谨慎,没敢像他说的驾马就跑,而是驱着骊鹰慢慢走起来,也不敢走远,就在拓跋骁附近转悠。

    等到走了一小圈没什么问题后,她才稍稍加快速度,即便如此,对骊鹰而言也慢得无聊。

    “驾!”她轻轻喝了一声。

    拓跋骁站在草地上,看着女郎白衣胜雪,裙摆像柔软的云铺散在了马儿身上,她眉眼间全是欢快的笑,束发的丝带随风飞扬到空中,乌鸦鸦的发鬓上落了几点灿烂的阳光,仿佛歌谣里自天际乘云而来的仙子。

    他微微一怔,而后眯起危险的眸子。

    “想不想更快些?”

    姜从珚听到他的声音,正好绕回来路过他旁边,摇摇头刚想说这个速度已经够了,一道劲风突然袭来,先是一只熟悉的手覆在了自己握缰绳的手上,下一秒后背传来坚实硬挺的触感,整个人被圈进一个火热的怀抱。

    拓跋骁飞上了马!

    他一手紧紧勒住她纤细的腰肢,另一手控住缰绳,大腿用力一夹马腹,骊鹰就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马背上下颠簸,速度飞快,好像随时能把人甩下去,姜从珚被吓得不轻,下意识寻找依靠,主动朝身后的男人贴了过去。

    他双臂圈着她,结实的胸膛像面墙,姜从珚靠着他才终于有了安全感。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发丝凌乱地飘扬在空中,姜从珚被吹得迷了眼,只看到一片片模糊的绿意不断往后倒去。

    她试图捋一捋飘到眼前的头发,却在下一秒重新被吹乱,一些飞到半空中,一些贴在她细白的侧颈和脸颊上。

    姜从珚好不容易才从过快的速度里平复下来,下意识回头看他,却没想到自己这一动作完全是羊入虎口。

    拓跋骁低头看着怀里美人儿,一张白里透粉的脸,缠着凌乱的青丝,昳丽到了极点,一双漆黑的瞳仁眸光点点,柔弱,美丽,像一朵被狂风扑打的的娇花,好不惹人怜爱。

    她此刻就在自己怀里,再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

    避。

    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

    拓跋骁不作他想,松开缰绳,大掌扶上她的侧脸和脖颈,一低头,覆上了日思夜想的粉唇。

    姜从珚只见男人的俊脸一点点放大,最后只剩一双深邃幽碧的眼睛,唇上便多了抹滚烫的触感。

    直到男人贴上来她都还有些恍惚,感觉一切发生得不真实。

    不容她细想,男人已经狠狠欺了上来。

    拓跋骁觉得她的唇比他想象的还要软还要嫩,带着勾人的甜香,几乎要让人溺进去,恨不能大口吞入腹中,可他偏又知道她的唇有多娇嫩,嫩到一点点力道都会咬破。

    不行,不能太用力,会把她娇软的唇碾破,可另一个声音又在说,用力,就是要用力,欺负得她说不出话来,让她对自己哭,让她向自己求饶。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他就兴奋到发疼!

    简单的四唇相碰完全满足不了拓跋骁,他要更多,他要把她所有的香甜都攫入腹中,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身体里的那把熊熊燃烧的火。

    他毫不犹豫地撬开她薄弱的防守。

    感受到他的凶狠,姜从珚被吓得闭上眼睛,浑身僵硬。

    她想躲,却根本躲不开。

    忽的,一道清脆地细响在两人齿间响起,姜从珚上牙一疼,秀眉蹙起。

    骊鹰还是不高兴背上多了个人,没拓跋骁控着缰绳,又开始使性子了,故意颠了下。

    还好拓跋骁控制力绝佳,双腿夹着马腹纹丝不动。

    疼痛打破暧昧的氛围,姜从珚迷迷糊糊的思绪终于清明些许,用手去推他的脸。

    男人抬起头,如愿分开。

    姜从珚刚松口气,抬眼却看到他幽深到妖冶的碧眸,似有一闪而过的血芒。

    男人低头看着她,嘴角闪过一抹诡异的弧度,还没完全放松下来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提起。

    下一秒,腰上的铁臂骤然收紧,身体再次一腾空,天旋地转,她已落到草地上。

    尚未站稳,男人的热唇再次压了上来。

    第35章 三十五章 可否能承受住避孕之药?

    更强势, 更热烈!

    两人这时的位置正好绕过一个小山坡,避开了众人的视线,风吹旷野, 四下安静, 耳边只剩下唇齿交融的水啧。

    男人浓烈的气息将她完全包裹, 炙热得像一团火,她被困在火中, 无处可逃。

    骊鹰得了自由,早撒开腿跑了, 甩着尾巴悠闲地吃着春日新冒出来的嫩草。

    姜从珚的视野里没了澄蓝的天空, 也没了碧色的草地, 只剩男人凌厉深沉的眉眼和瞳中汹涌的欲.念。

    ……

    “拓跋骁……”姜从珚艰难地从喉间吐出这几个字, “不行……”

    “你放、放开我……”

    她声音断断续续, 似喘不上气, 清冷的声线更是沙哑破碎到极致,不仅不能让人冷静, 反撩得男人沉沦深渊。

    尤其是她还叫了他名字,真好听!

    拓跋骁顿了下,抬起头瞥了眼,这一眼却叫他几欲失控。

    女孩儿雪白的玉肌飞满红晕, 眼圈儿里噙着一汪软水, 一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绯红的眼尾要落不落,浅粉色的唇瓣被碾磨得肿胀, 水光潋滟, 闪动着糜艳的红。

    此时的她早已不复开始的清冷洁白,反像是坠入凡尘被迫沉沦于俗欲的落难仙子。

    她灵魂依旧高贵圣洁,可身体却被他作弄, 这叫拓跋骁生出一种诡异的兴奋感。

    他重新俯身上来,姜从珚偏头,颤抖着伸手拒绝:“不行,不能在这里……”

    拓跋骁根本听不进去,她所有声音落入耳中都是最催-情的情话。

    轻而易举抓住她的手腕往旁边一搁,他又亲了下她红到靡丽的唇,正要再次深入品尝,却撞进一双恐惧的乌瞳中。

    女孩儿惊恐的瞳仁里倒映着他亢奋的脸庞,那兴奋到极致的模样连他自己都有点陌生。

    他动作一顿,凝视这双眼瞳,许久,混沌的眸色终于散去些许,好像才想起自己刚刚都干了什么,青碧色的瞳仁一动。

    姜从珚一手环在胸前,衣襟凌乱,含泪看着他。

    一阵清风吹过,携来草木的清香,终于吹散两人交缠的气息。

    拓跋骁清醒了不少,再去看她,果然怕得很,整个人都在发抖,那双清凌凌的琉璃乌眸头一次用惊惧的眼神看着自己。

    又四面环顾了下,虽没什么人,但天高原旷,一眼望尽毫无遮拦,确实不该做太亲密的事。

    理智知道不应该,可身体却快要爆炸了。

    拓跋骁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了她很久,表情挣扎,碧眸中幽光反复闪烁,看得姜从珚胆战心惊,生怕他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她甚至宁愿丢脸,心里祈求着队伍里的人担心他们安危快点找过来才可能打破两人现在的状况。

    女孩儿满脸无助,雪肌沾露,一双清透的水眸楚楚可怜,恨不能让人狠狠欺负,欺负到她落下晶莹泪珠,欺负到她向自己求饶。

    拓跋骁心跳如鼓,邪恶的念头蠢蠢欲动,可偏有那么一丝理智如同筝上那根丝线牢牢缚着他。

    姜从珚见他的唇越来越靠近自己,绝望地闭上眼,眼尾那滴泪终于滑落。

    一片灼人的肌肤贴在眼皮上,她心如死灰。

    然而触感却在下一瞬消失,连束缚自己的力道也消散了。

    拓跋骁最后吻了下她的眸,霍地翻身往旁边一躺,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呼吸着。

    压着自己的男人终于离开,姜从珚不可置信,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颤抖着睁开眼,赶紧往旁边挪,可四肢在刚才的挣扎中耗尽了力气酸软无力,一急之下差点摔倒在地。

    好不容易躲开一点距离,她第一时间拢起褪到臂间的上衣。

    她手抖得厉害,哆嗦着理了好几下才将衣服穿好。

    发髻也松了,后背和手臂上的白色衣料上沾了些许杂草和碧绿的草汁,她草草处理了下,可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痕迹。

    她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直到现在心跳仍平静不下来。

    她刚刚真的被吓着了,男人发起疯来完全不管不顾,他刚才的动作,她以为他真的要在这儿就……

    总之她绝不可能接受。

    幸好他还没禽兽到这个地步。

    姜从珚等了会儿,收拾好自己,将散落的发钗收到袖中,直到心跳完全平静下来才有勇气偏头去看他。

    他仍旧仰躺在两步之外的草地上,手脚大张,铜色的脸上仍泛着情.欲的红,闭着眼睛长眉紧蹙,唇抿得很紧,下颌咬得笔直,至于下身……

    她匆匆瞥了眼就收回视线。

    她不敢喊他,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很轻。

    她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棵树,或者一颗草,只要他别注意到自己。

    但她也不敢走,男人的感知比她想的还要敏锐得多。

    姜从珚只能静静站在一边,警惕地观察他,不知过了多久,腿都站酸了,男人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倏地睁开精光内蕴的凤眸。

    他利落起身,转头看向她。

    姜从珚心头一紧,下意识低头避开他的眼神,只留一截粉白的脖颈。

    拓跋骁瞧见,沉默了下说:“放心,我不碰你了。”

    姜从珚不说话。

    她不相信。

    他之前还答应过她抵达王庭前不会越界呢,结果发起疯来还不是什么都忘了。

    拓跋骁见不得她不理自己,干脆挨过来,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吓得她赶紧偏头一躲。

    “生气了?”

    “我真是一时没忍住。”他为自己辩解,“你生得太美了。”

    “再说最后我不也没继续了。”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是吗?

    姜从珚垂下眼,软眸里有几分委屈。

    拓跋骁投降,“我真的不碰你了。”

    姜从珚扭过头甩开他粗

    硬的手指,“我要回去。”嗓音仍哑着。

    “好好。”拓跋骁满口答应。

    她现在这副模样,无论说什么都恐怕他都会说好。

    拓跋骁曲起食指低在唇边吹了个口哨,跑到远处的骊鹰便听命奔回来。

    “我扶你上马。”

    说到“上马”两个字,又勾起她不好的回忆,姜从珚抗拒。

    她现在觉得拓跋骁主动提出让自己骑马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陷阱,偏她还一点儿没觉察到,高高兴兴地主动跳到陷阱里。

    被卖了还帮人数钱说的大概就是她吧。

    拓跋骁见她咬着唇一动不动,大概猜到她的想法,于是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像刚才那样了。”

    她还不肯点头,他又说,“这里离营地虽不远,可也有好几百步,你要走回去?”

    “我只是担心你体力不够,走回去要用许久,我倒是不介意耽搁行程,就怕别人会乱想。”

    “你!”

    乱想什么?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姜从珚怒瞪他,他的话也太无耻了,还威胁她。

    拓跋骁见此,还要火上浇油,“你头发乱了,裙子也沾了草汁,你肯定也不想叫人瞧见你这副模样吧。”

    姜从珚气红了脸,恨不能打烂他这张嘴。

    美人气恼却平添了瑰色,拓跋骁又忍不住想入非非。

    再说她就真不理自己了,拓跋骁放低了语气轻哄,“上马吧,我不骑。”

    姜从珚看了他一眼,想知道他这句话有几分可信度。

    男人却不等她说话就再次提着她的腰将她送上了马背,然后牵着缰绳往回走。

    男人腿长,步子迈得又大又快,确实是她几倍的速度。

    路上,男人良心发现自己刚才做的事有多么过火,主动补偿她:“等到王庭后,我送你一匹玉狮子。”

    她这么美丽,就该配一匹雪白的马儿。

    姜从珚扣着马鞍让身体适应骊鹰的节奏,闻言并不理他,看着前方目不斜视。

    哼,做完过分的事,事后想用这点好处收买她。

    拓跋骁没听见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虽一脸平静,可他偏就能窥见她的怒意。

    主动示好没被接受,拓跋骁没觉得恼,反倒觉得很有意思。

    美人就是生气也别有一番风情。

    他在草原见过的男女关系基本都是男人占着绝对的领导地位,女人不可以反抗她的男人,否则拳头就会落到她们身上。

    拓跋骁不喜欢这种关系,跟驾驭下属没什么区别,他提不起兴致,而且阿母就是被这么……总之他很不喜欢。

    但是现在,她给了他别样的体会。

    偶尔他也会恼怒她对自己太疏远,不肯跟自己亲近,可更多的,他却从中体会到了愉悦,这种愉悦是全新的,跟打完胜战之后的兴奋完全不同,却更让人上瘾。

    别人都怕自己,但她不怕。

    不仅不怕,她还敢跟自己提条件,会对自己生气不搭理自己。

    他喜欢这样的她!

    他现在对这份愉悦深深着迷-

    叱干拔列见王带着那个汉女去摸骊鹰时就很诧异,看到王居然允许她骑上去时,更是差点把眼珠子都瞪掉下来了。

    他对骊鹰傲慢不逊的性格再清楚不过了,别说那个汉女,就是自己都被撅了一顿。

    那个汉女骑在上面没被甩下来,肯定是王命令骊鹰了,肯定是。

    直到两人一马消失在视野里,叱干拔列仍旧死死瞪着那片草地。

    莫多娄走过来看了一眼,发现他眼睛都瞪红了,布满红血丝,带着狰狞疤痕的脸因为过分愤怒看起来反倒有些委屈的样子。

    莫多娄吓了一大跳,脚下一扭差点栽了个跟头。

    “奇怪,真奇怪,你竟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莫多娄用一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的惊奇语气说。

    叱干拔列用通红的眼睛狠狠瞪他一眼,不屑于跟他这个杂血说话。

    莫多娄哼了一声,同样瞪了回去。

    许久后,拓跋骁牵着坐在骊鹰上的姜从珚再次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叱干拔列一见,更加激动了。

    他下意识朝前冲了一步,又猛地停下来。

    莫多娄明白了,“你是嫉妒,对不对?”

    被说破心事,叱干拔列回过头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王让这个汉女骑骊鹰!”

    “明明只有王一个人可以骑!”

    莫多娄不能理解他的愤怒,“骊鹰是王的马,王愿意让谁骑就让谁骑,王当初给过大家机会的,我看你就是自己骑不到,所以嫉妒。”

    叱干拔列的愤怒瞬间像戳了洞的皮球泄了下去。

    是的,王给过他们机会的。

    当初王刚驯服骊鹰的时候,底下的将军们都眼馋得很,这可是绝世少有的神驹啊,问王能不能借给他们骑一下过瘾。

    王一点也不吝啬,很豪气地说,“你们要是能凭本事驯服骊鹰,本王便让他骑个够!”

    很多人都去试了,没有一个人能成功。

    叱干拔列也试过,跳上马背没多久就被甩下来了。

    于是众人都知道,骊鹰是只臣服于王的神马,除了王,任何人都不能让骊鹰低下高傲的头颅。

    可是现在,王不仅让那个汉女骑了骊鹰,还主动为她牵缰绳!

    这是只有下等人才干的事!叱干拔列接受不了。

    不仅仅是嫉妒,更是他不能接受王居然为了一个汉女做到这种地步。

    英明神武的王,怎么会被一个女人迷惑成这样?

    王越来越近,莫多娄见叱干拔列还敢瞪着狗眼,虽然看不惯他,还是强行拉着他离开了。

    “你想再次惹王生气吗?”他语气警告。

    叱干拔列语塞,失魂落魄地被莫多娄带走了。

    拓跋骁知道姜从珚要面子,回来时故意挑了人少的地方穿回来,走得又快,她骑在马上,众人也不敢一直盯着看,倒是没觉察出多少异样,只是惊讶于拓跋骁对她的宠爱。

    唯独谢绍,身形僵了僵。

    他目力敏锐,一眼瞧出她跟先前出去时不同了,尤其是她的眉眼,多了些潮湿的水意,脸颊还残留着不正常的红晕。

    再联想之前拓跋骁飞身上马带她离开的场景,后面发生什么不难猜到。

    一直以来拓跋骁从未掩饰过他对公主觊觎的眼神,同为男人,谢绍自然明白他想做什么。

    离开长安第一天夜里,他听闻他去找了公主,幸好没待多久便出来了,但是现在……

    这其实是早晚的事,从下达诏书那日起,公主就注定要成为漠北王的妻,而他,要护送他们一路无虞。

    这,是他今天会站在这里的原因。

    公主皎若明月,应该是高高在上不沾染尘埃的贵女,任何凡夫俗子对她的靠近都是一种亵渎,可漠北王却以强势的姿态将这轮明月拽入怀中,成为他一个人的掌中宝。

    装了许久的正人君子,他现在终于按捺不住野蛮的本性,将明月把玩揉弄。

    想到这里,谢绍一时呼吸不畅。

    回到原地,拓跋骁将她抱下来,姜从珚第一时间躲进了马车里。

    若澜敏锐地注意到情况不对,送走拓跋骁后也跟着钻进马车,见到她的模样后,先是一惊,然后又怒又忧。

    “女郎……”

    出去时还好好的,一回来,若澜发现女郎的头发散了,掉了好几支发钗,眼圈儿通红似哭过,嘴唇更是肿得过分,再往下看,修长细白的脖颈上几团深浅不一的红痕,上衣皱了,沾了草汁,还有一两片没清理干净的草屑,至于领口之下,她不敢再想……

    女郎分明是被欺负了!

    “女郎,他有没有……”若澜问得犹豫。

    她想问

    拓跋骁有没有强迫她,两人有没有进展到那一步,又担心这话伤女郎的心。

    姜从珚却懂了她的意思,摇摇头,轻声说:“我没事。”嗓音却嘶哑。

    若澜放下心来,心里却还是很气。

    虽说女郎嫁与他迟早会行那事,可女郎是正妻,漠北王该拿出相应的礼仪和尊重,而不是像对待宠姬那样对待女郎。

    时下风气不好,许多贵族狎妓取乐生活靡乱,在席间当着众人就与姬妾行欢的事不是没有,可她们是什么人,女郎是什么人,岂可被这么轻慢。

    下次她绝不会再让女郎单独与拓跋骁出去了。

    “女郎,我给您重新梳洗一下吧。”若澜强按下心中的怒火。

    “暂时不必,我想先一个人待会儿。”

    姜从珚现在的心情说不上好,但要说讨厌拓跋骁也远不到这个地步,她知道拓跋骁并不是要羞辱自己。

    她只是有些猝不及防,还有一种无奈,被困在囚笼里的无奈。

    当初虽是被迫,可她也是下了决心要踏进这笼子的。

    先前拓跋骁对她的宽容和维护让她生出一丝两人可以平等相处的错觉,但这终究只是错觉,无论是从地位上还是力量上,拓跋骁对她都有着绝对的压制。

    他们本身就不是平等的,所以她也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

    按照原本的打算,好好地、理智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走自己该走的路,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至于今天的事……姜从珚下意识碰了下还肿痛的唇,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她早该有心理准备不是吗?

    姜从珚深吸一口气,把纷乱复杂的情绪全都埋到心底,面上又恢复了素日的平静,这才叫若澜帮自己重新整理。

    她换了套高领衫,堪堪遮住脖子,至于嘴唇上的肿胀,只能慢慢消下去了。

    若澜为自己梳头的时候,姜从珚想到什么,道:“姑姑,这些琐碎的事情日后让阿椿和阿榧她们来做吧,你要接替文彧管理队伍,恐怕会忙碌起来。”

    若澜捏着发梳的手一顿,手指捏到一起,下意识反驳,“女郎,我不累,我忙得过来。”

    “从您出生就是我一直在您身边,我只想好好照顾您,我担心阿椿和阿榧她们不够体贴,您不习惯。”

    姜从珚转过半边身体,握住若澜的手,认真地看着她,“日常琐碎的事情磨合一段时间就好了,而且她们也跟着我很久了,不会不习惯。姑姑照顾了我十七年,我知道姑姑放心不下怕我再有什么意外,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我现在最大的危险不再是孱弱的身体,而是权力场上的刀光剑影。”

    “我能用的人不多,姑姑是我最信任的一个,所以,姑姑为我好的话,就不能将精力浪费在这些琐碎中,而是登上这高台跟我一起并肩战斗。”

    若澜动了动唇,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目光复杂地盯着女郎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点头同意了。

    “女郎放心,我会做好的。”

    姜从珚笑着说,“嗯,我相信姑姑。”

    若澜并不是普通的奴婢,她出自陇县周氏,虽不是大族,当年家中长辈亦有在朝为官者,可惜遭先帝贬谪,举家回乡途中不幸遭遇了劫匪。

    凉州送张依娘去长安的队伍正好路过遇到劫匪,张家兵士不能任由劫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乱,当即冲上去与劫匪厮杀,可惜他们来晚一步,周家上下二十多口人全都惨死于劫匪刀下,唯独伤势较轻的若澜侥幸活了下来。

    全家被灭,刺激得十岁的若澜几近崩溃,张依娘热血心肠实不忍心丢下她不管,将她带上命人医治,打算她身体和精神都好转后再安排去处。

    在她的照料下若澜确实走出了亲人的伤痛,听到她要把自己送走时,若澜当即跪在张依娘面前,“女郎救我性命,又为我报了血仇,周若澜无以为报,今生愿作奴婢永远服侍女郎!”

    张依娘忙拒绝,她救下若澜并不图什么,不管是谁被劫匪屠杀她都会救。

    她忙向若澜说明自己的处境,她虽是凉州侯之女,可踏入长安后就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恐怕护不住身边的人,留在她这里不是好选择。

    可若澜铁了心,一定要追随她。

    “若能为女郎献上一条命,我也甘愿!”她声音泣血。

    凉州侯以勇武仁义威震四海,被无数人敬仰,若澜被其女所救,全家血仇得报,她今生再没有别的念想,只想好好报答女郎。

    张依娘实在拗不过若澜,最终还是同意留下她,但她并不把若澜当奴婢看,反而带着她跟姜淮,三人一起读书,一起玩闹。

    若澜很聪明,学识和能力早超越了普通管事,可她这些年却从未想过别的,只想一直待在女郎身边,当年她保护不了女君,现在就是死也要护住女郎。

    她把姜从珚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她是她世界里唯一的精神支柱。

    姜从珚很清楚若澜的想法,她没办法改变她,也不愿去改变她,或许,人都需要一个信念才能在巨大的悲痛之后继续活下去吧。

    晚上,队伍抵达一处军镇,谢绍早命人前去通知腾出几座院落供他们落脚,不过大部队依旧驻扎在外面。

    阿椿阿榧简单收拾过屋舍后,姜从珚让兕子去叫张复过来。

    “女郎,您身体不舒服吗?”兕子紧张地问。

    姜从珚轻轻摇头,“并不是,你只去唤他过来吧。”

    兕子便带着一肚子疑惑去了。

    没一会儿,她领着张复回来。

    张复也以为姜从珚可能有哪里不舒服,来得极快,还带着药箱。

    姜从珚坐在堂屋的矮榻上,一旁的落地青铜花枝灯台上燃着几盏明亮的油灯,映衬着她莹白润泽的肌肤,气色尚可,并不像不适的样子。

    “子疑请坐。”姜从珚抬手邀请。

    张复便在她对面坐下。

    “女郎唤我前来,可是有什么事?”他问。

    姜从珚没答,反而看向兕子,“你去门外守着吧,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兕子单纯的脑袋不明白女郎要干什么,却很听话地关上门,抱着胳膊亲自把守在门口,说不让人靠近就不让人靠近。

    张复悬起心,女郎这么郑重……

    姜从珚看他脸色越来越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子疑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请你帮我诊下脉。”

    诊个脉搞得这么小心?

    张复将信将疑,拿出脉枕放到两人中间的几案上,“请女郎置腕。”

    姜从珚便一手拂起宽大的袖摆,将纤细的右腕置于其上。

    张复直接将指腹搭了上去。

    这个时代男女之防并不严格,远没有后世那么强烈的贞洁观,正常礼节下的相处都无需避讳,而且张氏父子给她看过无数次病,更不用矫情地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张复凝神仔细感受她的脉象,表情沉稳,片刻后他收手说:“女郎脉象平稳,身体无虞。”

    姜从珚点点头,收回手腕,然后看着他问:“既是如此,子疑觉得我可否能承受住避孕之药?”

    她一脸平静,语气也不见波澜,仿佛在聊一件寻常之事,却惊得张复霍然瞪大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女郎这么郑重绝不可能只是单纯的诊脉,已经被坑过无数次,偏自己不长记性,老是被女郎单纯平和的表象迷惑。

    张复一脸懊恼,袖子下的手都握成了拳。

    第36章 三十六章 他曾送了一束花给一个姑娘。……

    姜从珚看张复又是惊讶又是懊恼和紧张, 表情丰富得不行,一时有点想笑,可顾及着他的自尊, 加上自己确实没给他个心理准备, 终究还是忍住了。

    “女郎, 你……”张复眉头紧皱,想说什么,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想问我为何要避孕?”姜从珚主动点破。

    张复僵硬地点了下头,他实在想不通女郎为何要这么做。

    如果女郎要自己帮她调理身体易于受孕

    他还能理解, 可避孕的话……对女郎而言, 早日生个孩子, 听说漠北王还没有孩子, 女郎如果能生下长子, 对她不是更有利吗?

    姜从珚给自己和他各倒了杯茶水, 捧在手里浅浅饮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毕竟是汉人, 就算以正妻之礼嫁给拓跋骁也未必能立时站稳脚跟,叱干拔列他们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在鲜卑王庭中,如他这样的恐怕还不在少数。”

    “暗里的刀光剑影不会少, 我若怀孕便会给人可乘之机, 不如等彻底立足无人能威胁到我时再考虑此事。”

    张复听着,女郎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可……避孕之药多伤身。”张复很是顾忌。

    女郎前些年的身体有多虚弱他再清楚不过了, 好不容易养了几年可算要赶上常人了, 现在却又要因避孕而伤身,就像花了数年时间好不容易养出一株珍贵的花苗,却在即将绽放时又要他亲自掐断。

    身为医者, 他最见不得病人不听医嘱不好好养病,更别说还要他亲自去伤害她。

    张复心里的这股难受简直要将他憋死了。

    “女郎,你体质偏寒,要受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容易,可也是有几率的,不是吗?”

    张复劝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姜从珚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过来,这双纤长柔媚的眼睛虽平静,却自带一种不容旁人质疑的威势和决心。

    张复知道自己劝不动女郎了,挫败地垂下眼。

    医者有仁心,姜从珚见他如此,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把人逼得太过分了,于是好声好气地说:“我也没有不把自己身体放在心上,这不正找你帮我诊脉制药将对身体的伤害将到最低嘛,否则我若是随便找个医士开些虎狼之药,那才真是不要命,你要是答应我在我身边照看着,才能不让我把身体毁了。”

    语气倒是好得不行,可里面的意思把张复再次气了个倒仰。

    女郎分明是在威胁自己,要是他不干,她就去找那些游医。

    张复五官都快狰狞起来了,后槽牙咬了又咬,思来想去,发现自己还是说服不了女郎,终于抬起眼皮怒瞪她,“好!我答应女郎就是!”

    “这事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你别告诉外祖他们,更不要告诉若澜。”姜从珚眨了眨眼。

    张复:“……”

    告诉若澜?他疯了才会告诉若澜,叫若澜知道自己给女郎服这种药,她不杀了自己才怪。

    已经妥协了,他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转而开始考虑要怎样才能在避孕的情况下不伤身。

    “请女郎容我再诊一次脉。”

    姜从珚依言再次置腕。

    这一次张复诊得仔细得多,神情严肃,皱着眉,瞳仁不断转动。

    许久之后他才松开手,又问了姜从珚这段时间睡眠如何,月信情况等,思索再三之后才道:“我能开个方子,制成药丸,有八成避孕效果,这是我能用的最重的药了,再重就真的会损伤女郎的根基了,而且此药最多只能吃一年,决不宜吃太久,停药之后还需调养一年半载。”

    “那就依你所言。”

    八成,也行吧,剩下的两成就看她有没有这个幸运了,至于他说的一年,先答应下来再说,一年复一年,到时再说服他就是。

    送走张复,姜从珚也松了口气,心想他可算被自己忽悠住了。

    张复如果对政治敏锐些就能明白她刚刚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尤其是还要以她的身体为代价。

    担心被人针对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原因,她前世病体沉疴,被病痛折磨一生,今生的身体同样不好,她比谁都希望自己能健康,她也想像常人那样想跑就跑,想跳就跳,调养的那几年,再苦的汤药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就是为了把身体养好,可现在她却不得不这样做。

    她在意的,是拓跋骁是否能避开三年后的死劫。

    他没死自然皆大欢喜,要是自己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他依旧陨落的话,她得为自己的今后做打算。

    草原上的部落至今还维持着相当原始的权力交替机制,谁最勇武他们就推举谁当首领,在他们的认知里,只有勇武的战士才能领导他们抵御强敌和猛兽。

    三年时间太短了,短到不足以支撑一个婴孩儿长大,怀抱一个前鲜卑王的幼子只会招来杀身之祸,她不能明知乱世将至还自私地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而且——

    生下来的孩子万一……不健康怎么办?

    这是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母亲是阿摩敦,父亲是阿多,兄长叫阿干,直懃就是王侯,也叫特勤……”

    “涉~什翼 是箭……”

    马车里,阿茅正在认真地教面前的女郎学习鲜卑语,女郎低着头在小案上认真地写着什么。

    车帘卷起,明亮的天光打下,从她的角度看去,正好瞧见女郎乌发如云,脖颈纤长,雪白的侧脸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柔润通透的质感,细腻无暇到了极致,叫她看呆了去。

    阿茅自卑于自己低贱的出身,感觉自己在女郎面前连只虫子都不如,平日连多看她一眼都怕自己玷污了仙人似的女郎,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美丽吸引。

    “你继续说。”姜从珚用字母将发音记下后,朝阿茅道。

    听到清泠的声音阿茅才猛地从失神中清醒过来,她十分懊恼自己刚才的表现,下意识偷偷瞧了女郎一眼,见她好像没生气才放下心来,努力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继续说着自己知道的鲜卑语。

    她的胡语都是从别人的交谈中学到的,知道的词汇不太多,但应付日常交流足够了。

    姜从珚认真学着,她记忆力不错,用音标做了笔记,很快就学会了许多词汇,开始试着说完整的语句。

    阿茅惊讶于她掌握语言的速度,忍不住惊叹:“女郎,您学得真快!”

    姜从珚笑了笑,摸摸她尚有些枯黄的发顶,“你也很聪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好几种胡语的。”

    姜从珚知道自己学的快是占了学习方法的便宜,眼前这个从一出生就遭受欺凌的女孩儿在语言上才是真的有天赋,她不识字,也从来不知道学习方法,小小年纪却学会了好几种语言。

    女郎摸我了!

    阿茅受宠若惊,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生怕是自己的错觉。

    到现在她都觉得这几日的经历幸福得不真实,她不仅不用再挨饿了,还有了新衣服,还有这么美丽温柔的女郎。

    以她贫瘠的想象力,觉得就算死了之后去仙府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阿茅朴素的认知里,女郎就像那神女一样,尽管阿椿和阿榧姐姐都跟她说过许多次女郎是人,跟她们一样的人,可她觉得不是,女郎跟别人不一样——

    女郎是她的神明!

    尽管姜从珚记忆力出众,短时间内要完全掌握一项语言也不太现实,因此她先让阿茅教自己词汇,再做一些特定场景的语言练习,她设想了一些可能遇到的情况,与阿茅用鲜卑语与自己做交流。

    午后,姜从珚小憩了会儿,然后在车里复习早上学过的鲜卑词汇和语句,正认真地看着笔记,马车忽然停下,正当她以为出现了什么状况欲询问时,车窗外忽然横伸过来一只熟悉的手——手上握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开得灿烂极了,像截住了春日的一缕暖阳。

    姜从珚一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不喜欢?还在生气?”

    拓跋骁站在车外,见她久久没有回应,俯身从窗口看进来,露出一张冷硬的俊脸。

    隔着花束窥见拓跋骁的眉眼,或许是花朵的色彩过于明艳,那双幽碧色的眼眸被衬得格外明亮起来,姜从珚突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像

    是某幅古画上的面孔吹落了时光的尘埃重新鲜活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缓缓抬起遮盖千年的眼瞳,尘烟自“他”睫羽簌簌抖落,隔着千年光阴遥遥看向了自己。

    她的心脏在这一刻忽的停了下,然后又恢复了平时的节奏,这份微小的变化几乎叫人忽略。

    “给我的?”她问。

    “自然是,除你之外旁人也不配。”拓跋骁觉得她明知故问,却还是好好答了她。

    “你亲自摘的?”

    拓跋骁头一次干这种摘花讨好姑娘的事,罕见地生出些别扭情绪,沉默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状似一脸坦然地说:“自然也是,除了本王谁敢摘花送给你。”除非不要命了。

    姜从珚瞧见他握着花束的手指紧了紧,青筋绷得尤其明显,看穿他镇定外表下掩盖着的不自在,扬起一个清浅的笑。

    “算是赔礼吗?”

    这话把拓跋骁问住了,他并没有想这么多。

    “不是,我只想让你看到花开心些。”拓跋骁说,“要赔礼的话,你说,只要我有,都送到你面前来。”

    什么都送给她?哼,姜从珚才不相信男人嘴里的鬼话,不过他前半句话还是让她心情好了不少。

    她伸出双手捧起花束,轻哼,“你的花我接受了,但不代表我就这么原谅你了。”

    拓跋骁听她嘴里说着不原谅自己,眼睛里却藏着浅浅的笑意,白里透粉的脸蛋比花还娇艳,碧眸亦闪过愉悦的亮光。

    他当时骑马走在前面,看到路边开得一丛又一丛的野花,突然想起草原上的春季大会。

    春季大会上,草原上的男男女女可以自由结合,那些年轻的勇士会采下野花送给心爱的姑娘,于是他也生出这个念头。

    他突然下马时,莫多娄和底下的人还以为遇到了什么情况严肃戒备起来,看到他只是去采野花时,手里的刀都差点掉到了地上。

    他们虽不敢有意见,拓跋骁还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疑惑和不解,这叫一直以勇武威严统领部下的拓跋骁有些不自在。

    作为高高在上的鲜卑王,他也是第一次干这种讨好姑娘的事。

    莫多娄看到他拿着花走向汉人公主的马车,突然明白了过来,人群里响起一阵笑声——他们王是为了心爱的姑娘去摘花的!

    就算是王,面对喜欢的姑娘时,也跟他们普通人一样。

    听到他们的哄笑,拓跋骁有些恼怒,但现在看到她这么动人的模样,他心里那点不自在也消失了,勾起了锋利的唇角。

    拓跋骁来送花真的只是送花,他只隔着车窗看了她一会儿就离开了,没有试图爬进车内占她便宜,反倒有点出乎姜从珚的预料。

    等人走后,她坐在车内,目光仍落在这捧五颜六色的野花上。

    史书记载了他的功绩和成就,却不会记录某一个春阳灿烂的午后,他曾送了一束花给一个姑娘。

    不知是干过一次之后就彻底放开了束缚还是别的,从这日起,接下来好几天拓跋骁每天都会给她送来一束花,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全看路边开了什么花。

    姜从珚照单全收,可就是不说原谅他的话。

    几次之后,拓跋骁也看出来了她是故意的,终于在递花的时候趁她不注意抓住了她的手腕。

    “还在跟我生气?”他挑眉。

    前几天他都很规矩,只隔着马车说话,姜从珚没想到他又搞突袭,眼神跳了一下,想要抽回手却不能够。

    “没有。”姜从珚抿着唇说。

    “那就是原谅我了?”

    姜从珚不说话了。

    拓跋骁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了,不生气跟原谅是两回事,她现在还跟自己正常说话,可要笑脸相迎是不可能的。

    但他岂甘心被她这么不冷不热地吊着,于是牢牢扣着她细弱无骨的手腕,粗糙的指腹在她柔嫩的手心摩挲游移,一下又一下。

    姜从珚的肌肤本就敏感,尤其是掌心这种位置,被他带茧的指腹刮过,顿时刺激到敏感的神经,反射性地颤了下,烟眉蹙起,贝齿咬着丰润的下唇,表情难耐起来。

    “你松手。”她娇斥。

    酥麻带痒的触感实在令人难受,她蜷起手指试图握住掌心拒绝他作乱,可男人的手指像铁一样坚硬,纹丝不动,不仅不松,还变本加厉。

    她又拼命往回抽手,整个人都快仰到另一面车壁了,连手腕都磨红了还是挣不开男人的束缚。

    她的力气在他面前犹如蚍蜉撼树。

    拓跋骁瞧见她极力隐忍的表情,又见她白玉一样的肌肤因为用力而涨红了脸,在薄薄的光亮下呈现出一种动人的媚态。

    他眯起眼瞧了会儿,眼神最后定到她的唇上,被细齿用力咬着,原本浅粉色的唇瓣变得艳红,衬得这张美人脸愈发勾人。

    他忽然想起那日她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画面,那时的她也是满脸羞红眼波似水,红唇被自己吻得肿胀,其中溢出的嘤咛更是叫人发狂……

    没有尝过的话他只会去想象,一旦品尝过那美好的滋味后他就像中了毒的瘾.君子再也戒不掉了,脑海里日思夜想的都是那团软玉般的人,有时半夜做了梦他都控制不住地想要不顾一切冲进她的房间将她搂到怀里,可一想到两人之间的约定,想到她愤怒惊惧的眼神,这团邪火就似被浇了盆冰水。

    此刻,身体重新躁动起来,浑身血液急速涌向下腹。

    拓跋骁的眼神陡然暗了两分,呼出的气息滚烫灼热。

    隔着马车姜从珚看不到男人的身体变化,可只看他幽暗的眼神和脖颈上绷紧的皮肤就能感觉到气场的变化,她心里叫苦。

    之前拓跋骁老实了几日还以为他暂时不会胡来了,没想到又这样……

    “你原不原谅我?”男人又问,低沉的嗓音有些喑哑,带着几分威胁的欲.念。

    到现在这个地步,姜从珚哪里还敢跟他赌气,她只怕男人恼羞成怒下又抽疯,只能老老实实地答:“原谅了,我岂会一直跟您置气?”

    哼,说得好听,要不是自己逼着她,她才不会说出这句话,但不管是不是他逼的,只要说了这话,她就不能躲着自己了。

    姜从珚已经说了服软的话,可男人还不放开自己,她委婉提醒他,“你把我手腕勒红了。”

    拓跋骁松开手,被自己捏住的那一片肌肤确实通红。

    “你的肌肤太娇弱了。”他说。他感觉自己完全没用力,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腕而已。

    姜从珚:“……”

    这倒还要怪她自己了?

    拓跋骁是真没见过比她还娇弱的女郎,尤其是那身又薄又嫩的肌肤,真的跟团乳酪一样轻轻一碰就碎了,偏他又爱极了她的模样。

    男人的眼神直勾勾地瞧着自己,虽没干什么,还是叫人不自在,姜从珚揉了揉腕子,移开视线,面色正经地说:“还在行路呢,不好耽搁太久。”

    意思就是赶他走了?

    拓跋骁听懂了她的意思却没马上就走,反而在她错愕的目光中再次伸出长臂,粗糙的大掌在她柔软的脸上摸了一把。

    “还有一个月。”

    丢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利落转身,挺拔修长的虎躯消失在窗前。

    姜从珚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还有一个月就要到王庭了,以男人这段时日的忍耐,到时岂会轻易放过自己?

    姜从珚不免生出些担忧,倒不是在乎自己的贞操,她忧心的是以男人的力气和体格,情绪上头发起疯来自己能不能承受住。

    不说别的,只怕他力气稍大一点就能把自己的手腕掰折了,而且看他那天那凶狠的模样,在这方面绝不会温柔……

    不过现在思虑这些也没有用,只能到时候再说,姜从珚把这份浅忧按下去,重新拿起笔记学习起来。

    又过了几日,姜从珚学习了不少鲜卑语,已经能说出日常对话,连若澜、兕子还有阿椿阿榧她们都学了些,她还叫张铮和亲卫们也跟着学一学。

    今后

    在鲜卑王庭生活,学会当地的语言跟他们交流很重要。

    姜从珚观察过,拓跋骁汉语说得很流利应该是受他母亲的影响,但他的手下中会说汉语的并不多,莫多娄和几个使官已经是仅有的会说汉语的人了,叱干拔列那样完全不懂汉语的才是绝大多数。

    好在她从前便有意培养身边的人识字,阿椿和阿榧那样的侍女也都没落下,众人按她教的思路和方法,学习速度虽不如她快,慢慢积累下来总在进步,加上王庭天然的语言环境,等到三五个月后,日常交流应该就没问题了。

    阿茅一直觉得自己很卑贱,女郎身边任何一个侍女都比自己有用,在寨子里,只有最勇猛杀敌最多的勇士才配吃到这么美味的麦饼和米粥,可她一个低贱的仆人,女郎居然也给她吃这么金贵的食物。

    她每次吃饭的时候都沉迷于这香甜的口感,同时又有股深深的不安,好像得到了一件自己完全不配拥有的宝物,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就被人抢走了。

    女郎身边有那么多人,如果自己不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女郎今后还会对自己这么好吗?自己还能一直待在女郎身边吗?

    如今女郎给自己安排了差事去教他们说胡语,阿茅不仅不觉得累,反而充满了干劲,恨不能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在这上面。

    花了两天教会她骑马,给她分了匹小马,阿茅上午去马车里教女郎,下午便骑在马上,在赶路的时候教张铮他们,等到晚上,再缠着兕子、阿椿和阿榧说鲜卑语。

    有时张铮他们学得头晕脑胀想要休息一下阿茅都不肯浪费时间,她不敢反驳他们,就只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

    张铮一个武将,只粗粗认识一些字能读点兵书,现在居然要学一门外语,实在头疼得厉害,可他也不好凶一个小女娃,只能两眼发直地看着前方,耳边一直萦绕着她叽里呱啦的鲜卑语。

    阿茅终于满意了,自己不是吃白食的,终于有点用了,她今后一定会变得更有用的。

    这一日,队伍终于抵达梁国边境的北地郡。

    众人在出关的军镇中住下,照常收拾下榻,姜从珚正被阿榧捏着疲惫的肩颈,阿椿进来禀告,说谢将军求见。

    姜从珚目光一顿,示意阿榧停下,思索片刻朝阿椿道:“请谢将军在院中稍等。”

    然后她让阿榧给自己换了一件稍微厚实的外衫,整理好仪容后朝前面的庭院走去。

    北地的春日天光尚短,队伍进城时已是黄昏,现下夕阳坠海,天际处只余几缕蓝紫色的霞云,一轮浅浅的圆月从另一侧升起。

    庭院中间有棵盘虬结蚺古老桃树,枝头犹挂着些许残花,树下有套石桌石凳,谢绍便坐在其中一个石凳上。

    姜从珚带着侍女走过来时便看到身穿银色轻甲的年轻将军沉默地候在那里,笔挺的脊背在薄薄的月光下似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

    听到脚步声,他率先看了过来,然后立马起身朝她俯首行礼。

    “将军不必多礼。”姜从珚抬了下手。

    “将军请坐。”

    谢绍看了眼石凳,犹豫着没动。

    此时的礼仪还讲究跪坐,但离胡族较近的北地已经流行起胡床胡椅了,他出身寒门又是一个武将自然不在乎这些,可公主是贵女……

    姜从珚似看穿他的顾忌,笑了笑,“将军不用讲究这些虚礼,只管坐便是。”

    说罢,阿椿掏出一张丝帕铺在了石凳上,她拂了拂裙摆,率先坐了上去。

    她给阿椿递了个眼神,阿椿悄然退下,庭院中便只剩他们二人。

    公主既这么说了,谢绍也无需矫情,依言恭敬地坐到了对面。

    “冒昧打扰公主,末将前来,是向公主辞行。”谢绍说。

    “末将只能护送公主至此,明日出了关,末将便要率旅贲卫回长安了。”

    谢绍说这话时垂着眼,或许是为了礼节,或许是不敢看她的眼神,或者两者都有。

    其实辞不辞行都无所谓,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但他还是来了,他也说不清驱使自己前来的动力是什么。

    姜从珚对这话倒没什么感觉,只问:“将军抉择好了吗,是否要走我给你铺的歧路?”

    第37章 三十七章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

    谢绍一时语塞。

    她口里说着歧路, 可他却感到一种冥冥之中的天意,世界上的路很多,他却只能走这唯一的一条。

    沉默许久, 他终于抬起头, 一双眼睛似比这夜色还沉:“请公主为绍指路。”

    他并不是这一刻才下定的决心, 而是很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天。

    “我说过的,南方的山河是将军登场的高台。”姜从珚眼神看向南边遥远天际处密布的繁星, 平静地说。

    “桓均不久即会奔赴淮南之地行事,这些年, 大梁天灾不断起义不绝, 正需平定内患, 你若与他一文一武互为支应, 届时便能将淮南之地尽握于手……”

    谢绍见她把话说得如此露骨又大胆, 其中的意思更叫他心跳加速。

    将数州之地掌控于手……这分明是历史上称霸一方的诸侯才会做的事, 她让自己这么做,究竟是想保住大梁江山还是分裂大梁?

    姜从珚知道他的疑虑, 可她也只能这样做。

    北方早被士族把持铁板一块,就算她知道历史也无法改变太多的现状,唯有淮南之地还未开发太久,在中原士人眼里还是“烟瘴之地”不屑于去经营, 其间的士族力量相较北方薄弱许多, 又有许多本地山民,势力错综复杂, 交州南越之地就更是偏僻狭隘了, 若能利用好其中的矛盾,或许能打破士族的桎梏;再加上气候日益寒冷,在南方垦田种粮比北方划算许多, 届时有粮有兵,桓均才可能与北方士族对抗将改革进行下去。

    大梁那么多人口,比胡人多出数倍不止,为何终究还是覆灭了,究其根本是统治阶级的败坏,这种败坏是自上而下的,早与大梁交缠不休了。

    先保住淮南,保证粮食供应,在淮南练出一支强兵,这样说不定才能反过来压制住北方,为大梁续上一口短气。

    至于桓均和谢绍掌权后会不会野心膨胀,姜从珚并不担心,再如何也不会比史书上的结局更差了。

    而且——

    桓均,谢绍,皆殉梁!

    姜从珚说了几个他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又给了几点建议,不过具体要怎么做还得看那时的情形。

    她又道:“将军勇武,可谋略上需有人辅佐,武陵渠县有位诸葛优先生,据说是武侯后人,将军可去拜访。”

    诸葛优,字子羊,武陵人,隐居于罗山。

    这时的诸葛优已有了一定名气,当地政官也一直邀请他入仕,可他只说无心仕途惟愿寄情山水,通通都拒绝了,直到他四十岁时,长安沦陷朝廷南迁,谢绍苦苦支应眼将不敌,诸葛优却在此时入世来到谢绍身边,及时为他调整了对敌战略,终于在危急关头逼退匈奴大军,紧接着帮谢绍在江淮建立起抵御匈奴的防线,这才堪堪为南梁续了十年的命。

    姜从珚知道,诸葛优是不喜欢现在的朝廷,宁愿布衣草芥也不出仕,一直到日后神州陆沉、汉室穷途末路,他才不得已协助谢绍。

    她现在也没有十足把握诸葛优会为谢绍出山,只想他心中既然装着汉室江山,知道谢绍所作为何,或许会动一份恻隐之心吧。

    “我有几句话,将军去见诸葛先生时可面述于他,或许能为将军添两分说力……”

    谈完此事,谢绍站起身,抱拳行礼,“多谢公主指路,绍受教了,打扰公主歇息,绍这便告辞。”

    他刚转过身,背后却传来一句清冷的女音。

    “将军何必急着离开?”

    一句话就定住了他的动作。

    谢绍不解,回过身来,恭敬地问,“公主可还有吩咐?”

    姜从珚依旧端坐在石凳上,只是微微侧了下脸看过来,雪白的

    肌肤在暗淡的月光下莹莹生辉,似比天上的明月还要皎洁。

    难怪歌谣里的唱词会说她是月中仙。谢绍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这个念头。

    “将军明日就要拔营回长安?”

    “……是。”

    “将军何不多留几日?”

    “可……”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姜从珚抬起眼帘,缓慢而犀利地说。

    谢绍发现自己还是不了解面前这位公主,她出生尊贵,有着世上最美丽的容颜,纤细的身姿仿佛连把剑都拿不动,可她说出来的话、展露出来的气质,却带着截然不同的大胆和铁血。

    明明是极矛盾的特质,出现在她身上却有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好像她就该如此。

    他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她两次借剑的情形,第一次是在宫宴上,她被迫献艺,满朝的目光都被她缥缈的舞姿吸引,他当时却只注意到那双被剑光照亮的清冷的黑瞳;第二次借剑,她锋芒毕露,纤细的手腕执起对她而言过分沉重的铁剑,却将剑锋毫不犹豫指向了凶猛的鲜卑将军。

    她要嫁去王庭,她今后要在王庭生活,可她却不怕得罪他们。

    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浪儿,她依旧将对方视作子民,不允许他人任意践踏。

    那一刻,他甚至从她身上看到了君王之威。

    “末将需要一个留下的理由。”谢绍说。

    他并不觉得公主是怕旅贲卫离开失去了保护,可他确实想不通她这么要求自己的原因。

    “你说……其余胡部会眼睁睁看着大梁与鲜卑结盟吗?”她带着循循善诱的语气低低说。

    谢绍眼神一变。

    “两地不接,地形复杂,多么好的截杀机会啊,送嫁队伍已经平静太、久、了!”最后一句,带着风雨欲来的压抑。

    谢绍瞳孔骤缩。

    他听她说队伍会遇到埋伏,可他却没从她脸上看出丝毫惊惧之色。

    “想必公主早有应对之策。”谢绍强压着胸中的惊诧。

    短短一月送嫁,他发现这位公主的聪明和见识实在不容小觑,若是男儿,迟早会有封侯之功。

    姜从珚看了他一眼,她也发现这个人的性格是有些执拗的,要让他去干什么,一定要有理由说服他。

    姜从珚也不卖关子,告诉他,“我留将军非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将军。”

    “嗯?”谢绍疑惑重重,俯首作聆听状。

    “将军难道不期待在战场上真正厮杀一回吗?”

    姜从珚从石凳起身,朝他逼近一步,一双清眸直直看着他。

    “新开刃的剑,总要见过血才知道锋不锋利!新入伍的士兵,也要杀过敌才能勇猛无畏!新上任的将军,自然需要打过胜仗才能让底下的人臣服,不是吗?”

    “这一次的截杀,正是将军表现自己英勇、收拢人心的机会,也能让将军知道自己跟胡人骑兵,究竟——孰强孰弱!”

    话音落,庭院里安静得过分,只有淡淡的桃花香漂浮在半空中。

    女郎站在桃花树下,花影摇曳,微凉的夜风吹动她如瀑的长发和月华似的衣摆,圆月前的流云散去,清辉如霜,凝在她精致清冷的眉眼间,似结了一抹淡淡的忧愁,可细看之下才发现,这分明是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意!

    谢绍心头巨震,沉稳的表情渐渐裂出一道缝隙,他心里生出一股诡异的情绪,汹涌到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忽然想到一句话,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他先前的想法错了,即使是女儿身,公主也能成就封侯之功。

    而这样一个女子,如今却被天子下令送去草原和亲,他心里生出一股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惋惜。

    只能庆幸公主心里是有大梁的,否则以她之能若是想要毁灭梁国简直是轻而易举,毕竟在她身后,还有漠北王这个一方枭雄。

    然而下一秒他想起她的身份,想起十七年前先楚王妃路遇劫匪难产而亡的惨剧,即便他对政治不敏感也能猜到当年的事情不那么简单,甚至很可能跟当今天子有关。

    面对可能存在的母仇,公主真的会一心一意帮着梁国吗?再想她暗中安排自己和桓均的事,真的不会把梁国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谢绍不确定,他忽然感觉后脊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爬了上来,可他早已入了她的局。

    他想,天子把公主送去漠北,可能并不是一件好事。

    “末将遵命!”他涩着声音说-

    第二日,送嫁队伍穿越固原城楼,向东北而去。

    固原,一说因地势险固而命名,扼守萧关,雄踞六盘,是为天下锁钥的古原州。

    固原受河水切割、冲击,丘陵起伏、沟壑纵横、梁峁交错,这样的地形,若是有心埋伏,绝对一击即中。

    出了固原城便出了大梁国境,西北边是长期被羌族占据的阿拉善地区,东边是被羯族虎视的河中、河东地区,再远一点,便是分庭抗礼的匈奴和鲜卑部族。

    左右俱是强敌,送嫁队伍要穿过势力犬牙交错的山陵地带,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拓跋骁来时没遇到麻烦是因为他轻装简行,所率皆是精锐骑兵,无论是战力还是机动能力都是这片大地上最强的,这种情况下想要截杀成功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现在的情况又完全不一样了,除了鲜卑骑兵,队伍里更多的是梁国的送嫁队伍和工匠,还有随路押送的许多物资。

    车马笨重,队伍无论如何都走不快,还有许多非战斗人员需要他们分兵保护,如此一来便是最佳的下手时机。

    不说杀掉拓跋骁这个宏伟的目标,他们只要杀掉梁国的和亲公主,或者杀掉梁国大部分人员,便能给两国的结盟一记重击。

    这么做无异于在挑战拓跋骁的威严,若他不亡,截杀之后肯定会举兵报复,可对身处夹缝中的羌、羯而言,他们早早感受到了拓跋骁威服四海的野心,就算不主动去找拓跋骁的麻烦,拓跋骁迟早有一天也会踏马而来。

    拓跋骁太年轻了,他才二十岁,如无意外,他至少还能雄霸草原二十年。

    他十六岁登上王位,短短四年就收服了鲜卑各部,又将周边小部落全都击破,纳入了自己野心的版图,不用太久,五年十年,等他羽翼愈丰,届时他们有何能力再抵挡鲜卑铁骑?或许都不用五年十年,只需两年三年,他们就会成为他马蹄下的一抔黄土。

    拓跋骁崛起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让所有人都害怕!不管是有野心的没野心的,所有人都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姜从珚明显感觉到,出了固原后,队伍里的氛围一下紧张起来,像拉满了弦的弓。

    她撩起车帘淡淡地看了眼外面绵延不绝的山陵,又缓缓放下,坐在车中面色平静地闭目养神。

    谢绍送队伍出城三十里后仍未有要停下的迹象,众人有些疑惑。

    他主动驾马走到拓跋骁面前,下马行礼,“此地势力交错地势险峻,末将担忧羌、羯等胡部欲趁机取乱,故请再送一程,此亦为保公主和我大梁子民安宁,请漠北王应允。”

    拓跋骁高坐在骊鹰背上,毫不收敛身上的气势,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高挺的眉骨下一双深眸看了他一会儿,才冷冷地吐出一句:“可!”

    从一开始,拓跋骁就不喜欢谢绍。

    没有原因,就是一种直觉。

    他听说,昨晚这人主动去找她了,哼!

    拓跋骁甩了甩马鞭,骑马走到了队伍前面,擦身而过瞬间,骊鹰的尾巴从谢绍肩膀处狠狠扫过,谢绍眉头一动,身形却依旧稳稳当当。

    旅贲卫的几个队长虽然有些疑惑谢绍为什么要多送一段路,但这一个月下来谢绍还是有些威信的,谢绍说担心胡人劫路,他们作为护送卫队,为了两国盟约顺利,务必保证公主安全否则回京之后难以交差,于是也都应了下来。

    第二日,队伍经过一片地形狭长的沟谷地带,两边俱是陡峭山峦,只有一前一后两个出

    口。

    四周安静得过分,风声啸唳,空气紧绷到了极致,连不知内情的工匠们也被这股情绪感染,整支队伍不闻任何交谈声,前所未有地沉默起来,只有旗帜被风吹得呼啦作响,翻卷不已。

    就在此时,远处淡白色的天际似乎昏暗了些,狂风卷起了沙尘。

    这种天气在北地很正常,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拓跋骁却忽的一勒缰绳,扬起利掌,示意队伍停下。

    他眯起危险的碧眸看了眼,朝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人翻身下马,趴在地上去听那细微的动静,另有人快马飞到前面去探路。

    四周群山霭霭,青黑色的山体沉默地矗立在大地上,仿佛一只盘踞在大地上的凶兽,随时会张开狰狞的血口。

    队伍停在原地,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异议。

    拉车的牛和马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原地踩着路上的杂草,时不时从鼻腔发出一生闷叫。

    不一会儿,趴在地上听声音的鲜卑骑兵向拓跋骁禀告,远处有骑兵正向己方奔来,大约在千数,隔得太远,他暂时没办法判断得太准备。

    拓跋骁的眸色陡然暗下来,他又抬起眼皮看了看越来越近的烟尘,目光锋利得宛如一只寒箭。

    “御敌!”他提起高呼,雄浑的声音响彻山谷,回音如涟漪扩散。

    令一下,他身后的鲜卑骑兵便纷纷变幻队形,拔刀挽弓,霎时间,刀光林立。

    队伍中间,张铮等人也纷纷围拢到姜从珚的马车身边,队伍之后,谢绍率旅贲卫将仪仗和工匠队伍聚到了保护圈里。

    这时,一开始骑马去前面探情况的骑兵也回来了,给拓跋骁带来了更具体的消息。

    “……是羯部,有一千八到两千骑,都是穿甲的精锐,打的大王子或比能的旗帜。”

    拓跋骁听到这么多骑兵来袭,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唇角扯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底甚至露出几分轻蔑之意。

    不到一刻钟,烟尘越来越浓,遮蔽了半壁天空,山林间的飞鸟相继惊起,脚下的大地震动起来。

    拉货的牛马已经忍不住嘶鸣起来,似乎想要逃离这个危险的环境,“吁~”车夫用力勒着缰绳控住它们,但那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真实的心情。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犹如闷雷,大地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山壁两侧的石子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仿佛砸在了人心上,尚未窥见敌人的面貌,但光是这份威势便叫一些胆小的人变了脸色。

    旅贲卫的表情尤其严肃,在这严肃之下,却是极力掩饰的紧张。他们虽是长安城中的精锐,可干的最多的也不过就是游街巡查,连山匪都没杀过几次,现在却要骤然对上凶悍的胡人,怎么可能不生怯意。

    相反,拓跋骁那边的鲜卑骑兵却跃跃欲试一脸兴奋,不断摸着锋利的刃口,好像即将来临的不是一场截杀,而是独属于他们的游戏。

    如此鲜明的对比,谢绍的心往下沉了两分。

    公主说的对,刚入伍的士兵,总要杀过敌才能变得勇猛。

    他扫了眼底下的旅贲卫,驾马走到他们前面,沉着眉,表情威严肃穆,“诸位将士,吾等奉命护送公主,今强敌来袭,两军对垒士气为先,岂能临阵生怯,失我大国威仪?况且这一仗亦关乎到你们自身的性命,本将现在需要你们拿出悍不畏死的气势来对敌,能不能做到?”

    “能!”众人应声。

    谢绍不满,眉骨一压,再次提了声音,厉声问,“大声点,能不能?”

    “能!能!能!”众人举起兵器,敲在胸前的盔甲上,金鸣铮铮,呼声震天。

    谢绍这才满意了,重新将所有注意力放到即将来临的敌人身上。

    敌人终于出现在了面前。

    他们骑着战马奔腾而来,扬起的阵阵沙尘中,一道道寒芒如流星飞出,直奔送嫁队伍而来。

    细密的箭矢如雨落下,列在最前方的骑兵纷纷举盾结阵抵挡,不给对方射出第二支箭的机会,拓跋骁已经率先冲了出去。

    他手持一杆银亮的雁翎长枪,枪尖锋芒毕露,折射出的寒光叫人不敢直视。

    对方见漠北王一马当先迎上来,有那想出名的,不管不顾也冲了出来想单挑拓跋骁。

    要能伤到漠北王可是大功一件,自己也能一战成名。

    抱着这样的想法,羯人中一个将军提着一把长刀对上了拓跋骁。

    战马飞驰,极速冲锋之下带来堪称恐怖的惯性和冲击力,兵刃相接,撞出“铛”的一声巨响,火花迸溅,那羯人将军只感到一股巨力仿佛整座山都压了下来,整只手臂都被震得失去了知觉,长刀从手中脱落,他急忙去捞,却在下一秒,拓跋骁勒马急停,回身出枪,一道寒光闪过,他的头与脖子就分了家。

    滚烫赤红的鲜血狂喷至半空中后又星星点点落下,犹如下了场红色的小雨。

    拓跋骁冷硬的脸庞上亦沾了血,眉骨和太阳穴上,血滴顺着肌理滑落,在那嗜血碧眸的映衬下,整个人宛如传说中的修罗将军,浑身煞气。

    然后转身,眼神冰冷地看向余下羯人。

    他身后的鲜卑铁骑爆发出一阵得意的欢呼,为他们勇武的王助威。

    甫一接触就斩落己方一员大将,羯人为之震惊,一开始积蓄出的凶悍气势被捅了个洞。

    漠北王当真勇猛至此!

    为首的大王子或比能愣了一瞬,然后满脸怒意,“上,全都给我上,杀了他!”

    混战开始,鲜卑骑兵紧随着王的脚步,跟着他们勇猛无双的王冲入敌阵与敌人展开了厮杀。

    姜从珚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上,举目望去,借着马车的高度正好能看清前方的战场。

    羯人兵多,乌压压一片压过来确实令人害怕,可鲜卑骑兵在其中却宛如一条凶猛的黑龙,将这片乌云搅得天翻地覆,而拓跋骁,就是那龙头处最锋利的龙爪。

    据说,漠北王战无不胜,他之勇猛无人能敌,现在看来,这不是传说,是事实。

    对方将近两千人,而他所率去的鲜卑骑兵只有不到四百人,五倍兵力之下,凭借骑兵优越的机动性和冲击力,加上勇猛的体格和武艺,他在羯人军阵里来回穿插,依旧能把对方冲击得支离破碎再难结成完整的阵型。

    优越的战术会让人惊叹主将用兵如神,最直观的武力威慑却更叫人热血沸腾,也更能令敌人肝胆俱碎。

    历史上有一次战事记录,说朝廷南渡时匈奴骑兵紧追不舍,整整三千人的军队,却被不到两百人的匈奴骑兵吓得屁滚尿流,他们争相逃命,完全没有迎上去对敌,甚至大多数人不是死在匈奴人的刀下,而是在逃亡过程中被自己人踩踏致死。

    如此离谱的敌我比例、如此离谱的战损程度,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当时有网友说,哪怕是杀三千头猪呢都得杀上好几天吧,这些梁国军队简直比猪还不如。

    猪在受到生命危险时会凭借原始的兽性想办法逃命,但作为人,有些时候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他们那颗恐惧的心。

    人心一旦有了恐惧,便是一阵轻风都能令其魂飞魄散。

    乌达鞮侯能跟拓跋骁齐名,自不是吹嘘出来的,如果当时的梁国面对的是这样如狼似虎的军队,确实不能不叫人惊惧。

    车队众人见拓跋骁在羯人军队里如入无人之境,都放心下来,然而下一刻,车队身后的山谷入口处却传来另一股马蹄声,紧接着,另一队羯人骑兵现身,也有一千多人。

    他们早早埋伏在远处的密林中,只等送嫁队伍踏入他们的猎网。

    车队前后被围,羯族大王子见此,哈哈大笑了几声,得意地说,“拓跋骁,你以为我会那么愚蠢地依靠这两千人就杀了你吗?你恐怕没想到吧,我还有另一队人马。你们现在已经被包围了,你的汉人公

    主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刀下亡魂。结盟?哼,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盟约还能不能结成!”

    拓跋骁闻言,深邃的碧眸似结了冰,闪过浓烈的杀气。

    或比能有一句话触怒了他。

    他没有回去,反而提着枪直直朝或比能冲了过去。

    第38章 三十八章 “嫌弃我?”

    或比能没想到这样都不能动摇他的心神, 眼见拓跋骁如猛虎般冲过来,一时手忙脚乱地号令手下赶紧拦住他。

    拓跋骁的实力有多强悍他刚刚也看到了,他一向认为自己是部落里最厉害的勇士, 但此时也不敢单独对上他。

    可拓跋骁岂会就这么放过他?他目光犹如狩猎的头狼牢牢地锁住了或比能。

    山谷入口处, 谢绍率领的一千旅贲卫早已严阵以待, 在羯人冲过来时,他也带头率先冲了过去。

    或许是谢绍刚刚的那番话起了作用, 也或许是他勇猛冲锋的气势给了底下人自信,那一千没上过战场的旅贲卫此时竟没有怯战, 反而跟着吼杀上去, 双方缠斗到一起。

    姜从珚见了, 对张铮道:“你们也去吧。”

    张铮迟疑:“属下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女郎安危。”

    姜从珚摇摇头, “现在两头的羯人都过不来, 我这里是安全的, 谢绍那里虽一时凭着气势不落下风,但继续战下去撑不了多久, 你去给他们提提气吧。”

    她一个外行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张铮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两头被堵,他们看似处于劣势, 实则羯人才是注定要败的, 谢绍他们就算打不过也不影响,漠北王早有安排, 女郎现在让自己去给他们提气, 大概终究是念着他们是汉人吧。

    女郎自始至终都念着大梁江山和大梁百姓,可梁帝是怎么对待楚王殿下的?又是怎么对待女郎的?

    身为凉州家将,张铮天然就不喜欢高坐长安城的那位皇帝。

    这些年梁帝一直提防凉州, 派来的官员处处跟府君作对,丝路断绝后凉州本就困苦,打仗又是消耗国力之事,朝廷还找各种理由苛刻凉州的军饷。哼,不给将士们发粮发甲,还指望着他们去跟胡人打仗,帮他们守住这大梁江山,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要不是府君治军有方、底下战士骁勇善战守住了前线,他们这些皇室贵族岂能在长安高枕无忧?

    每每想到这些,张铮都为府君和女郎不平。

    姜从珚没跟他解释自己和谢绍的事,只让他去。

    张铮犹豫了会儿,最终留了十个亲卫在她身边,然后带着剩下的人加入了谢绍那边。

    他们可不是旅贲卫那样长在繁华都城的花草,他们是在边关与胡敌厮杀多年久经磨砺的战士,身经百战,能被府君选中派到女郎身边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不过四十骑,一开始羯人并不放在眼里,然而随着张铮等人越杀越勇,羯人发现他们竟然强悍得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根本不像汉人该有的战斗力。

    除此之外,余下的一百多鲜卑骑兵也加入了入口处的战场,他们同样凶猛无比,强壮的体格犹如一幢幢移动的铁塔将敌人狠狠踩碎在了马蹄下。

    旅贲卫原本要落入下风了,瞧见他们勇猛的攻势,士气再次被带动起来,谢绍趁机提气大喊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旅贲卫再次爆发出连他们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战斗力。

    他们是大梁精锐,兵甲优良,平日的操练也没落下,只是一直待在长安没有上过战场,此时血性被激发出来,趁着一鼓作气的气势,配合着张铮和鲜卑骑兵,竟反将羯人骑兵击退了回去。

    对方没有料到这些看起来只有花架子的汉人骑兵居然能有这么强的战斗力,一时间竟进退不得。

    另一边,拓跋骁已经完全主导了战场。

    冲垮羯人阵型后,他没再继续屠戮,反而聚起兵力冲向了大王子所在的位置。

    以姜从珚的角度看去,只见一团混乱的骑兵中,其中一道黑色的形状尤其明显和尖锐,似把尖刀直直插入了敌人的要害。

    大王子见拓跋骁一副誓不罢休的气势,心里已经萌生出惧意。

    “快,拦住他,给我拦住他!”自己则驾着马准备后撤。

    都怪该死的托克他们说什么拓跋骁只带了几百人,是一场绝佳的围剿他的机会,谁能取了拓跋骁的性命谁就会成为这片大地的新主人,现在看来他们根本就是故意坑自己的,就算拓跋骁只有几百个人,也没人能杀得了他。

    不仅杀不了,自己恐怕还要败了。

    大王子暗恨不已,将那几个弟弟骂了个遍,回去之后一定要找他们算账,然而他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见面前碗口粗的旗杆被几支强箭射裂。

    风一吹,“咔嚓”一声,旗杆拦腰而断。

    拓跋骁冷冷收起乌龙铁脊弓,再次冲了上来。

    旗帜一倒,军心顿时大乱。

    大王子怒骂着旗手赶紧把旗子举起来,却已经晚了——拓跋骁已经冲破阻碍杀了过来,银亮的枪尖饮满了血,散发着骇人的血光。

    仓促间大王子只能抡起自己的锁链流星锤狠狠掷了过去,他这锤由精铁打造足达一百二十斤,加上甩出去时的速度,落到敌人身上一定会将对方砸个稀巴烂。

    拓跋骁见一大锤朝自己面门袭来,双腿紧夹马腹,有力的腰腹朝后一仰几乎与马背平行躲过这一击,掌心银枪一转,“叮”的一声便绞住了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锁链,然后他猛地坐起身,面无表情地扬臂一震,力气之巨,大王子再敌不住被他挑飞武器。

    大王子这时彻底慌了。

    “我……”他刚想向拓跋骁投降,话还没说完,脖子已经被锋利的银刃划破。

    头颅飞到半空中,拓跋骁枪尖一挑,戳着血口淋漓的脖子将大王子的头颅高举在空中。

    莫多娄见状立马大喊:“大王子已死!大王子已死!”

    他声如洪钟,话音很快传开,其余鲜卑骑兵也纷纷大喊“大王子已死”,于是原本就被冲散的羯人战意全无,纷纷往回逃,只一瞬间就溃散了,谷口窄小,甚至有因为争相逃跑而被挤下马踩踏致死的。

    莫多娄率领部下追杀出去,羯人更是慌不择路丢盔弃甲。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片刻之后,山谷出口处已空荡一片,只剩一地血腥残骸。

    另一边的羯人发现大王子被拓跋骁砍了头,前头的人也都逃了,更没了战意,也都各自溃逃。

    鲜卑战士们还想追上去多杀几个人,拓跋骁抬起小臂制止了他们。

    他们正杀得上头,羯人又溃散得完全没了战斗力,正是追杀的好时机,他们不明白王为什么要阻止自己。

    “王?”

    拓跋骁没作解释,只丢下一句,“收兵!”

    众人不敢不听命令,遗憾地回来了。

    拓跋骁仰起头,望向苍白辽阔的天空,上面一只鹰隼正在高空盘旋,几乎成了一个黑点。

    他眯了眯眼。

    一场看似胆战心惊的战役暂时落下帷幕,拓跋骁大获全胜,车队完好无损,鲜卑骑兵士气高涨。

    可羯人毕竟有数千骑,全靠拓跋骁机动冲锋斩杀大王子乱其军心才能一击即溃,如果僵持下去的话己方就算要获胜也会付出惨烈的代价。

    现在伤亡虽小却也有数百人受伤,更有近百人当场战死,其中最多的无疑是旅贲卫。

    谢绍早知道自己跟他们有差距,却也没想到能差这么多。

    初次对战胡敌就能大胜,旅贲卫正为此兴奋不已,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他看着远处的拓跋骁,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恐惧。

    漠北王如此骁勇,手下鲜卑骑兵如虎狼之师,若有一日他不再满足于北方的草原,挥兵南下,届时大梁该如何?

    渐渐地,他又将目光移到拓跋骁旁边那道纤细的人影上,满地的残血,她却依旧如那月中神女般皎洁高贵。

    她能成为束缚拓跋骁、阻止他马踏梁国的一把枷锁吗?

    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很快又否决掉,甚至为自己这个想法而羞愧。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

    军。”眼前似又浮现起那日夕阳下她似嘲非嘲的笑容。

    不,他不该把一个国家的命运强加到一个女子身上,这汉室江山,该由他们自己守护。

    姜从珚从马车上下来,径自走向拓跋骁。

    等她靠近了,男人利落地跨下马。

    他手上、甲上、脸上全沾满了血,仿佛在血水里淌了一遍,胸前的甲片上血水不断蜿蜒而下,在阳光下爬出一条条诡异刺眼的血线,最终在男人腹部凝成暗红黏腻的血滴,“啪”一下落到地面的杂草上溅出一团血花,染红了碧绿的叶梗;他脸上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呈现出红褐色,斑驳地贴在皮肤上,让男人看起来煞是可怖,犹如自炼狱而来的恶鬼。

    难怪有传说他能镇小儿夜哭,姜从珚看清他的模样后也顿了下,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姜从珚屏了下呼吸没靠太近,站在他几步之遥的距离,“王有没有受伤?”

    拓跋骁身上还带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煞气,听到她的声音,那双碧眸里的杀意才一点点散去,冰冷的气势缓和下来。

    他对于她第一时间来关心自己的举动明显很受用,凌厉的下颌勾起一抹笑,抬起下巴自傲地说:“无人能要我性命!”

    “……”

    她当然能看出他性命无忧,可她问的是他有没有受伤。

    她仔细打量了他一眼,他上半身完全被甲衣包裹住,小臂戴着护臂,看不出有没有受伤,唯独他胳膊上靠近关节的位置有片衣服被划破了,那里的血迹也比别处更深些。

    她忍着不喜的血腥气凑近了些,指着他的胳膊,“你胳膊受伤了。”

    拓跋骁顺着她的手看了眼,抬了抬胳膊,发现不影响自己活动,十分无所谓地说:“这不算伤。”

    姜从珚:“……”

    是不是只要不妨碍性命,对你而言都不算伤?

    她不跟他争辩这个,只道:“就算是小伤也要处理,否则感染蓄脓引起重症就晚了。”

    再说战场上的环境那么恶劣,谁知道敌人的兵器都沾过什么,她现在有些怀疑日后拓跋骁突然陨落,说不定就是不幸感染了细菌没救回来。

    她说得严肃正经,可拓跋骁却笑了。

    男人五官生得凌厉,眉骨突出,一双深碧色的眼睛更是带着天然的冰冷和霸气,令人胆寒,可此时笑起来,唇角勾上去,狭长的凤眸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骨骼虽还冷硬,皮肉五官却温和了许多,一下子变得可亲不少,从不可直视的鲜卑王变成了骁勇意气的少年将军。

    当然,如果他脸上的血迹再少点的话,这种效果会更明显。

    他上前一步,挺起的胸膛几乎要贴到她脸上,“你帮我上药?”

    浓郁的血腥气袭来,姜从珚捂住鼻子赶紧后退了几步,不满地看着他,“你想得美,叫药童给你处理。”

    拓跋骁瞧见她明晃晃的抗拒,反而故意又朝她面前凑了凑,“嫌弃我?”

    说着他伸手就要来摸她的脸,吓得姜从珚闭上了眼睛,生怕被满身是血的他抱个满怀。

    她感觉一股热意靠近自己,等了一会儿却没别的触感,她疑惑地撩起眼睫,却见男人的大掌悬在半空中根本没有落下来的意思,眼里荡着明晃晃的笑意,瞧她如临大敌,长密的睫羽不停颤抖。

    他在故意捉弄自己。

    姜从珚再退,抬起眼睛怒瞪他。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男人还有这么幼稚恶劣的一面,简直不像是威武英明的漠北王,反而是个爱捉弄人的坏脾气小孩儿。

    拓跋骁确实想碰她,他刚从战场上下来,体内燃烧澎湃的血液平静不下来,他特别想宣泄,以往他会去跑马,或者去射箭练武,但现在,他有了个新念头,这个念头远比跑马射箭来得强烈。

    可惜他知道她有多爱洁,连席地而坐都不肯,要是被满身是血的自己抱个满怀,恐怕接下来一个月她都不会理自己了,拓跋骁只得按捺下这份意动。

    不过不碰她不代表不能逗逗她,看她被自己吓得变了脸,他也觉得很有意思。

    原本是来关心一下的,结果他还有心情跟自己开玩笑,姜从珚也懒得理他了,叫了个小药童,拿过药和绷带扔给拓跋骁就不再管他了。

    她转而去处理别的事情。

    战斗一结束她便让张复开始救治伤员,张复手下有几个药童,对于战场上粗浅的外伤也算得心应手。

    受伤的人太多,张复让药童先给几个伤势较重的凉州亲卫处理伤势,然后去给旅贲卫救治,对比起来,旅贲卫的伤亡实在惨得多。

    张铮等凉州亲卫中也有在军中学过新推广的包扎缝合的,按照凉州军新的编队,每个小队都有医疗兵,他们处理好自己后就去鲜卑骑兵那边帮忙。

    那一日姜从珚跟叱干拔列对峙过后,鲜卑骑兵就再也不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连对她手下的人都客气了些,刚刚看到张铮等人的战斗力后,发现这些汉人的战斗力并不比自己差,又改观了不少。

    他们崇尚武力,只要是真正的勇士,都值得他们尊敬,于是对于张铮等人的好意也没拒绝。

    并且他们还惊奇地发现,这些汉人的手段格外不同,还有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药。

    张铮来到莫多娄身边,看到他后背被砍了条口子,不深,但极长,流了不少血,要是不妥善处理很容易感染化脓。

    他让莫多娄把甲卸了,赤着上半身坐在地上,准备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张铮拔开一个瓶塞,一股酒味儿从里面飘了出来,莫多娄眼睛一亮,吸着鼻子凑过来,“兄弟,你要给我喝酒吗?你真懂我,我莫多娄不怕痛不怕死,就怕没有酒喝,尤其是你们公主带的酒,那滋味……”

    说着就要伸手过来拿。

    张铮:“……”

    这个时候还想着喝酒。

    他面无表情地拍开莫多娄的爪子,另一手狠狠按在对方肩上从背后压着对方,然后取出里面的酒精绒球毫不留情地按在了他伤口处。

    莫多娄先是一愣,接着后背传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剧痛,那一瞬间的刺激几乎要叫他跳起来,可惜被张铮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莫多娄痛得龇牙咧嘴,张牙舞爪,五官都狰狞起来。

    “诶,张铮,你、你在干什么?痛死我了!你不是说来帮我处理伤口吗,你简直是在火、火上浇什么来着……”

    莫多娄不停地骂骂咧咧。

    张铮严肃的脸上闪过一抹笑又飞快消失不见,一本正经地说,“我在给你消毒。”

    “消毒”这个词一开始是神医张原教给他们的,张神医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类肉眼看不到的微小生物,许多所谓的疫疾、风邪、痹症就是这些微生物引起的,于是称之为病毒,尤其是伤口的生腐蓄脓,便是感染了这些病毒导致,所以,若要处理伤口,首先要消灭这些病毒。

    一开始众人并不能理解他这个理论,然而随着酒精的使用,他们发现“消毒”过的人伤口愈合情况确实比别人好上数倍,以往常见的发热、生腐轻了一大半,众人便不得不信了。

    更不要说后面研究出来的各种缝合手法,更是救回许多原本以为一定会死的士兵。

    当时这些技术还是机密,张铮并不知道这些其实都是女郎提出来的,还以为是神医张原的功劳,直到后面他被府君派到女郎身边,府君告诉了他一些内情,命张铮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女郎,他才惊觉女郎竟有如此国士之才。

    随着相处日久,张铮愈发为女郎的气度和谋略折服,现在女郎在他心里的地位已经可比肩府君了。

    消完毒,张铮又掏出一份“针线”,对莫多娄说,“你伤口有点长,我给你缝上,这样好得快些,有点痛,但是莫多娄将军勇猛无双,肯定能忍过去。”然后他就不由分说地操作起来。

    莫多娄:“!!!”

    啊啊啊!天杀的张铮!

    莫多娄痛得青筋暴起,一双虎目瞪得跟铜铃一样圆,他能感觉到锋利的针尖扎进皮肉时的痉挛,那种未知的恐惧简直比砍他一刀还折磨人。

    偏偏张铮说的那句话又叫他好面子得很,不肯在他面前露怯,只能生生咬牙忍着。

    张铮,你以后给我等着!

    张铮常年混迹战场,又是最早一批接触到缝合术的,更是在无数将士身上操作过许多回,缝合

    技术跟专门的军医比起来虽然有些粗糙,但速度极快,没多久就把莫多娄的伤口缝好了,然后拍拍手去给下一个人处理。

    等莫多娄回过神,人已经不见了。

    接着有亲卫挨个分发药丸,是张复制的止血生肌、解毒消肿的中药丸。

    姜从珚能给张氏父子提供新的医学理论和技术,对于药物方面能做的却很有限,以现在的生产条件和技术,根本制不出像青霉素那样的特效药,依旧只能依赖中药。

    幸好,张原的神医名号不是白叫的,姜从珚无私地给他分享了新医学,作为回报,他这几年努力研究了许多针对战场的药物,内服的外用的都有,已有好几个经过验证确实颇有效用的方子。

    从长安出发前,姜从珚特意命药铺里的人准备了许多药材,让张复带着手下的药童制了许多成药,便是等着今日。

    药粉药丸分发下去,伤势较轻的自行处理,伤势较重的由张复带人诊治,其余人则去搜刮战场。

    一切都很顺利,然而此时却有个小药童跑过来向姜从珚禀告,“女郎,师父想给叱干拔列将军处理伤口,他却不肯让师父动手。”

    药童语气里还带着抱怨,哼,叱干拔列瞧不起他们汉人,师父医者仁心愿意给他治伤,他不感谢就算了居然还说什么“我才不要你们汉人给我治伤,我自己能好”,真是不识好歹。

    当然,他听不懂叱干拔列说的胡语,是阿茅翻译给他听的。

    姜从珚听罢,神色一如既往地没有太大变化,只朝药童道:“带我过去。”

    她稍微提起裙摆,避开路上的碎石和杂草,带着身后两个凉州亲卫跟药童走过来。

    叱干拔列正坐在地上,周围围着张复和两个药童,阿茅小小的个子站在边上瑟瑟发抖,还有几个看热闹的鲜卑骑兵,一片乱糟糟的。

    张复脸色不太好,沉着脸有些愤怒,叱干拔列满脸抗拒,眼神凶狠,愤怒地骂着什么。

    阿茅率先发现了她,小腿飞快跑过来,仰起头看她,“女郎。”

    姜从珚顺势摸摸她的头。

    张复等闻声,纷纷转过身来朝她行礼。

    “怎么回事?”姜从珚摆摆手。

    张复三言两语把刚才的情况概括了下,省去了叱干拔列怒骂的那一部分。

    简单来说就是叱干拔列胸口扎了一支断箭,十分靠近心脏大动脉,偏箭簇带倒钩,要是随便拔箭很容易划破大动脉然后失血而亡,张复医术高超这倒不算难事,准备亲手给他取箭,但叱干拔列不肯,他不肯接受汉人的帮助,说大不了就是一死。

    这种性格固执的病人对张复来说最叫人头疼,他不肯配合,张复也没办法操作,就僵持了下来。

    姜从珚上前两步站到他面前。

    叱干拔列看了一眼,轻蔑地移开眼神,“你又要用王来压我吗?”

    姜从珚平双手轻轻搭在腰腹处,无波无澜地看着他,“你讨厌我?”

    叱干拔列一惊,满脸惊愕地看着她——这个汉女说的居然是他们的鲜卑语?

    姜从珚不管他回不回答自己,依旧用有些生疏的鲜卑语继续说:“你讨厌我,因为我是汉人?你说汉人软弱,可刚刚你也看到了,我们汉人并不比任何人懦弱,面对敌人,我们同样舍生忘死奋勇杀敌,张铮他们这种久经沙场的战士就不用说了,便是头一次上战场的旅贲卫也没有后退一步,现在,你还觉得汉人软弱吗?”

    汉人从来就不软弱,曾经,强盛的汉朝将匈奴人逐出漠北,他们用鲜血浇筑了这个民族的脊梁,汉人从骨子里就刻着不服输的基因。

    “还是说,你讨厌我,只是因为我是汉人?你觉得我跟你们血脉种族不一样,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你还是会讨厌我。”她语气犀利。

    叱干拔列看着她说不出话了。

    这个汉人公主的话戳穿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让他生出一股莫名的恼怒,他很讨厌这种感觉,干脆心一横,也不想她会不会再去王那里告自己的状,直勾勾地盯着她,咬牙切齿地说:“对,我就是讨厌汉人,讨厌所有不是鲜卑的人。”

    姜从珚却不怒反笑,问他,“你知道‘拓跋’这两个字的意思吗?”

    叱干拔列一愣,想不通她怎么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可瞧她气定神闲的态度,他不愿让她得意,于是说:“我当然知道,拓跋就是土王。”

    姜从珚拍掌,算是给他一点肯定,“对,‘拓跋’的意思就是土豪,但你可知道,这两个字,最开始的意思是鲜卑父匈奴母的混血部族!”

    “所以,你以为的纯粹血统,早在许多年前便不存在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叱干拔列心头巨震,愣愣地看着她,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她刚才的话,那声音像魔鬼一样缠绕着他,他凶悍的眼神变得呆滞起来。

    下一秒,一道闪电般的残影从他颈后闪过,叱干拔列毫无防备,身体摇晃了下,就这么被劈晕了过去。

    晕倒前,他还伸手指着姜从珚,恨恨地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了。

    亲卫将人劈晕后又恭敬地站回到姜从珚身后,于是众人便见刚才还叫嚣的叱干拔列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

    “……”

    姜从珚看张复和几个药童呆滞在原地,催了句,“愣着干什么,现在他挣扎不了了,动手吧。”

    张复心情复杂。

    他还以为女郎会有理有据地劝说叱干拔列直到他心甘情愿,没想到这么简单粗暴,不过也是个办法。

    他现在的鲜卑语水平还听不明白两人刚才的对话,只觉女郎不愧是女郎,三言两语就叫对方失了心魂没了防备。

    其余人也都佩服不已,唯独旁边听懂了的鲜卑骑兵,表情同样跟叱干拔列一样仿佛见了鬼。

    这个汉人公主说的是真的吗?

    姜从珚注意到他们眼里的困惑,却没打算继续解释。

    她刚刚说的话自然是真的。

    鲜卑属于东胡一脉,起源于鲜卑山,别人都称他们为鲜卑人,后来他们也以此自称了。

    他们从兴安岭的森林中走出来,在呼伦湖和贝尔湖停留了一段岁月。

    这一时期鲜卑族受匈奴文化的影响很大,这也是他们踏出森林后第一次和其他民族直接接触,在迁徙过程中,鲜卑人与匈奴人通婚的现象很普遍,他们也像汉人一样按照父方血统计算。

    直到公元一世纪,曾经雄踞漠北草原的匈奴人在汉帝国的打压下走向了衰落,鲜卑趁机崛起,一部分向西占领了漠北草原,一部分南下来到老哈河流域和西拉木伦河流域定居。

    匈奴人败走后,经过两个世纪的积蓄,又重新打败了周围的敌人再次回到草原上,可这片原本属于他们的草原现在却被鲜卑占去了大半,于是他们深恨鲜卑人,发誓要从他们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土地,这也是当初乌达鞮侯趁着老鲜卑王去世趁机袭击王庭的原因。

    而两百年过去,鲜卑人也早已把脚下的大地当成了自己的领土,他们没有文字,已经不记得几百年前他们曾与匈奴有过交流融合,只把匈奴人当成抢夺领地的敌人。

    尤其在乌达鞮侯领兵攻打王庭之后,两族的矛盾更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现在他们突然听到有人说自己的祖先是匈奴人岂能不震惊?-

    此处的地形实在太容易被埋伏,耽搁了大半天,队伍草草收拾后又重新出发。

    战亡将士的尸身无法保存,只能取下他们身上的身份刻牌,然后将他们焚成骨灰带回去。

    身死异乡是一件悲惨的事,然而在这个时代,比这更惨烈的事,还有许多。

    队伍走出山谷,终于在夜幕降临前找到一个地势稍微开阔的

    地方安营扎寨,中间一片空地,三面是小山坡。

    在没有电灯的古代,尤其是野外,天一旦黑下来,就真是黑得不见五指,今晚天公还不作美,厚实的乌云将月亮挡了个严实,透不出一丝光,整个大地被包裹在浓稠的黑暗中。

    三更过半,营帐外的篝火已经燃烧殆尽,只有星星点点的木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却依旧照不亮四周的环境。

    远处的山道里,却有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靠近。

    马蹄均被裹着厚厚一层麻布,他们动作又极其小心,上千人的队伍竟叫人察觉不到动静,借着夜色的掩护,他们终于靠近营地,躲在一处山坳转角。

    为首的人勒马停下,朝身后的人示意,很快,众人便点燃数十只火把,然后取出火箭点燃。

    片刻后,数百支火箭从天而落,如流星般坠入营地里,瞬间将帐篷引燃,营地里有人大叫,但此刻已经晚了。

    这时候,偷袭的人也无需再隐藏自己了。

    “冲!”

    “杀啊!”

    趁着对方大乱,他们兴奋地极速冲上去。

    然而等真正冲进营地里后,他们掀开帐篷,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人。

    没、有、人?

    刚刚听到的唯有的几声慌乱的呼叫声,只是十几个士兵在那里伪装,他们杀过来时,早已撤走了。

    “上当了!”率先反应过来的人惊呼,其余骑兵此时也不知是进是退,下意识张望四周。

    就在这时,营地两旁,原本黑漆漆的山坡上,一团团火光亮起。

    数百支火把点燃,熊熊的火光终于让营地里的人看清,那是两支站在半坡上的骑兵,穿好了甲,正包围着自己,等自己踏进他们的陷阱。

    “乌达鞮侯,好久不见!”拓跋骁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朝营地中的男人打招呼,声音如刀。

    第39章 三十九章 乌达鞮侯长臂一捞,就将她掠……

    乌达鞮侯见自己被识破, 也不再伪装,揭开面巾驭着胯.下的马走到了众人面前。

    他表情尤其阴沉,覆满腮须的脸上, 一双眼睛如凶狠的野狼。

    “拓、跋、骁!”他愤恨地叫出他的名字。

    拓跋骁可没心情跟他继续叙旧, 表情一凛, 碧眸同样淬了冰。

    骊鹰兴奋地扬起前蹄,他单臂举起长枪朝前一压:“杀!”

    沉闷的号角声响起, 早已蓄势待发的鲜卑骑兵便跟着他们的勇猛王一起,以雷霆之势冲了下去。

    着甲骑兵本就是最强的装甲部队, 机动性或许不如轻骑兵, 但冲击力绝对无人可挡, 尤其是拓跋骁他们占领了高位, 凭借俯冲的速度, 将骑兵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山川震眩、势崩雷电, 拓跋骁带着绝对的、不可抵挡的气势冲向敌军。

    腹背受敌,匈奴骑兵忙结阵抵抗, 却还是在一瞬间被冲垮了阵型,被他从中间撕开了一道口子,队伍一时裂为两半。

    拓跋骁勇猛无双,能与他齐名的乌达鞮侯自然也不是无能之辈, 阵型短暂地混乱过后, 他很快又将底下人重新组织起来。

    这支日后会踏破大梁江山的军队,在此刻展现出他们勇猛的姿态和顽强的战斗意识, 在拓跋骁开局占了优势的情况下, 他们竟不像羯人那样涣散,反而牢牢追随着乌达鞮侯的指令奋起反抗。

    姜从珚站立山坡上,远远地看着山下的战斗。

    夜色太黑, 她看不清细节,只瞧见明亮的火龙在其中游走、撕咬,呈现出势均力敌状态。

    乌达鞮侯,这就是匈奴二王子乌达鞮侯。

    他野心勃勃,早已盯上了大梁这块肥肉,所以绝不能坐视鲜卑和梁国结盟,尤其拓跋骁还是他称霸天下的头号强敌、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心头刺。

    他躲在暗处,趁着羯人白日围截过后、他们人困马乏正需休息时来偷袭,企图一举拿下拓跋骁。

    不得不说他的算计不错,只可惜拓跋骁棋高一招早料到了这点,提前做好了准备,将计就计,乌达鞮侯反而成为了被请君入瓮的那个人。

    他确实有不下于拓跋骁的勇武和计谋,所以能在拓跋骁陨落后极速扩张自己的势力。

    然而仅仅依靠武力的统治是长久不了的。

    他击垮了鲜卑王庭,又灭了梁国,占据了从北海到淮南的巨大版图,他坐拥天下,但他依旧采取游牧民族的手段管理这片大地。

    草原名族习惯于掠夺和抢劫,对他们而言,只要没有正式缔结和平盟约,他们与邻人的状态就是处于战争中的,于是他们的精力也经常会被浪费在这种内耗之中,可一旦这些族人在一位杰出领袖的领导下团结起来,消弭了内部的斗争之后,他们就会爆发出令世界为之震撼的力量。

    拓跋骁和乌达鞮侯都是这样一位杰出的领袖。

    同样的,一旦失去了这位领袖,他们很快就会重新陷入分裂。

    历史上,乌达鞮侯先攻下了梁国北方的土地,后来又击破江淮,彻底把南梁也纳入自己的版图,然而没多久乌达鞮侯便被他的儿子所杀,几个王子争夺权力,匈奴内部再次分裂,这时,被欺压的汉人似乎看到了曙光,又重新聚集起反抗的力量,各处纷纷起义,连鲜卑、羌、乌桓也重新登场。

    匈奴再没有实力掌控整片大地,也没有任何一个势力能再次统一,神州四分五裂,汉人政权胡人政权交替着登上舞台,大大小小的军阀割据一方,全国都笼罩在战火的阴云里。

    这混乱的时代足足持续了将近两百年,才终于又被唐统一。

    这两百年间,汉人数量锐减、十不存一,大量史料遗失,社会生产被严重破坏,江、河失堤,洪水肆虐,饥荒、疫疾横行,亡者岂止千万。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民生之艰,何其哀也。

    这是汉人历史上最黑暗的朝代,是史书笔墨写不完的鲜血,而这一切的开端,便是匈奴南下、长安沦陷的那场战役,后世史书称之为“庚子之乱”,世人又称——“胡马之乱”。

    因为后来的历史太过惨烈,后世许多人在了解这段历史时都忍不住想,如果拓跋骁没有陨落的话,会不会走向另一个结局。

    姜从珚想,如果拓跋骁没陨落的话,大概只是将梁国的灭亡推迟一点罢了。

    乌达鞮侯与拓跋骁之间,总会决斗出一个霸主。

    后面的历史或许依旧黑暗,或许不会。

    鏖战近一个时辰后,乌达鞮侯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杀不了拓跋骁,而且己方损失惨重,终于放弃了,收拢起残兵开始朝西边的山谷逃去。

    拓跋骁怎么会轻易放过他,毫不犹豫带兵追了上去。

    乌达鞮侯把他当做心头大患,拓跋骁也把他当做强敌,如果有机会要对方的性命,他们绝对不会犹豫。

    乌达鞮侯带着残兵狼狈地向西逃去,仿佛真的被拓跋骁击溃、毫无还手之力,直到抵达一处山谷,他却突然勒马停下,调转方向对上身后的拓跋骁。

    他脸上的焦急败坏全都消失了,那双金绿色的眼睛里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杀戮。

    拓跋骁,本王子可从来不敢轻视你!乌达鞮侯舔了下唇,腥咸的鲜血味道让他兴奋起来。

    拓跋骁一路急追过来,跟他们不过百步之遥,很快就杀了上来。

    鲜卑骑兵们都感到怪异,这些匈奴人竟然不逃了?

    难道有诈?

    他们刚冒出这个想法,便听到一声尖利哨声,树叶沙沙,紧接着四面的山林开始震动起来。

    是马蹄声!

    有伏兵!-

    两军消失在视野里后,山坡下只剩激战过后的一片尸山血海。

    又等了许久,直到天际都微微泛起丝丝白线,拓跋骁还没回来,众人都很担心。

    姜从珚心里虽也有些担忧,但她知道拓跋骁会赢,因此镇定地指挥谢绍张铮他们去战场救治还活着的伤员。

    为了诱乌达鞮侯上套,而且野外的山坡没路也很难将车马物资运上来,只有人提前躲了上来,一应物资和牛马都在山下,被乌达鞮侯射来的火箭毁了不少,乌达鞮侯一离开就有人扑上去灭火。

    即便抢救及时,还是损失了将近一半,让那些幸苦押送了一路的匠人们都心痛坏了。

    姜从珚下令去救伤者,张铮和谢绍他们便带着人手下去了。

    白日被羯人围堵,晚上又熬了一整晚,众人精神上都有些疲惫。

    姜从珚坐在地上铺好的毯子上,靠着阿椿歇了一会儿便听说叱干拔列醒了,叫嚣着要见自己。

    姜从珚想了想,同意了。

    叱干拔列胸口中了一箭,经过医治包扎之后虽能走动了,却不宜动得太厉害。

    山路不好走,姜从珚没想折腾对方,干脆自己下去找他。

    她被兕子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到半坡上,站到叱干拔列面前,“我来了,你想说什么?”

    叱干拔列坐在地上,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汉人公主。

    白日中那一箭,他其实是有赌气的意思在里面。

    自从被王责罚,叱干拔列一直郁气难消,尤其是每日不能骑马,必须跟那些下等人一样走回去,更是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觉得自己被王厌弃了,王今后再也不会让他当大将军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杀敌的时候他横冲直撞上去,完全不管自己会不会受伤,与其说是杀敌,不如说是发泄这些日子以来的憋闷,一直到厮杀结束叱干拔列才发现自己中了箭。

    他打算直接拔下来,那个汉人却不允许他这么干,说要帮他。

    哼,我才不要你们汉人假惺惺的帮助。

    这些汉人明明也恨自己,偏偏还要装作大度地来帮自己,叱干拔列最讨厌这种虚伪。

    他怒骂那几个汉人,可他们却依旧不肯离开,直到叫来了她。

    醒来后,叱干拔列想起她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至今仍不肯相信,这绝对是诡计多端的汉人想出来骗自己的。

    他这么安慰自己,可心头却始终有种不详的预感,这种感觉让他坐立难安十分烦躁,干什么都不顺心,于是他要见这个汉人公主,亲自戳破她的谎言。

    “你根本就是骗我的对不对,我们鲜卑人是鲜卑人,匈奴人是匈奴人,我是尊贵的鲜卑血脉,才不是他们的杂血!”

    叱干拔列语气很激动,姜从珚都怕他呼吸幅度太大把伤口震裂了。

    她看他瞪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姜从珚反问。

    “因为你要趁我不注意打晕我给我治伤。”叱干拔列想也没想就答。

    “嗯,你说的对,我就是这个目的,所以那些话都是假的。”姜从珚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拍拍手就要走。

    叱干拔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居然就这么承认了?她难道不该想办法说自己没说谎,让自己相信她的谎言吗?

    叱干拔列懵了一瞬,紧接着反应过来,赶紧叫她,“你别走!”

    姜从珚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她,叱干拔列觉得她的眼神格外黑沉,跟王那种碧绿的幽深感不同,却带着极其相似的气势。

    叱干拔列脑子卡了一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丢掉,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姜从珚看出来了,轻笑了下,“你是相信的,对吗?”

    叱干拔列想反驳说“我不信”,可话到喉咙却怎么也说不出去。

    哪怕嘴上不肯承认,可心里总有个直觉告诉他这个汉人公主说的话是真的。

    好像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天然就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带着某种不可抵抗的天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看着这个汉人公主,听着她继续说:

    “你们鲜卑族没有文字,即便有也只是某些很有限的符号,所以不会记载你们曾经的先祖从何而来,只是经由老人们口口相传着前人的故事,几百年过去,那些久远的故事也随着时间渐渐变得模糊不清,直到永远消失。”

    “但我们汉族不同,我们的史书上会清楚地记下历史发展的过程,记录我们曾经的先祖都干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所以,我们的史书里写着你们的故事。”

    “我们比你们更清楚,你们从何而来!”

    这一句话,格外掷地有声。

    叱干拔列完全怔住了。

    “你们鲜卑族原属东胡一系,发源于鲜卑山,走出森林后来到了呼伦湖和贝尔湖,在这里遇到了早期的匈奴人,你们融合交流,经过几百年,又继续向西边和南边迁徙,才有了现在的鲜卑部族。”

    “你们族内,至今应该还保留着某些从前的习性,比如各种桦树皮制品,如桦皮棺、桦树皮弓带、箭囊等,这些,都是你们从巍巍兴安岭深处的白桦林里养成的传统……”

    “这便是你们鲜卑的故事,或许你依旧不相信,不过没关系,我本也没想让你相信,只是为了打晕你方便治伤而已。”

    叱干拔列听她这么说,反而陷入了某种沉思-

    有伏兵,鲜卑骑兵立马放弃了追击,自发结成防御阵型。

    固原这里的地形,想要埋藏伏兵实在太容易了。

    片刻后,树林里果然亮起团团火光,照出影影幢幢的人影。

    举目望去,火光已经完全将自己包围,看人数,起码上千,聚在一起,正在逐步缩小包围圈。

    众人都紧张起来,唯独拓跋骁面色不变。

    乌达鞮侯很看不惯他这副样子,明明比自己还小十几岁,却总一副王者之态。

    确实,拓跋骁已经登上鲜卑王座了,而他自己还是匈奴二王子,连左贤王都因为拓跋骁而泡汤了,还受了几年冷落,每次一想到此事,他就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以解心头之恨。

    乌达鞮侯主动朝前走了几步,“拓跋骁,想要让你上当,不费点心思还真不容易,不过你终究上当了。”

    乌达鞮侯四年前在拓跋骁手里惨败,深知他在战场上有多难缠,拓跋骁打仗从来没有什么规律,随机应变的程度简直令所有当世名将都震惊。

    人们最常用来形容拓跋骁的一句话就是:他生来就是打仗的。

    乌达鞮侯不敢像四年前那样轻视拓跋骁,他也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先带了一千骑去袭营,如果拓跋骁真的犯了浑没有防备被他得手自然是胡天神眷顾自己,就算不能成功也没关系,他还有后招。

    就像他想要拓跋骁的命一样,拓跋骁也不会放过自己,他以自己为诱饵,不信拓跋骁不追来。

    现在,他成功了。

    乌达鞮侯前所未有地得意起来,继续朝拓跋骁放狠话,“拓跋骁,我说过的,我会砍下你的头颅当我的酒器,今日就是我收取战利品的时候了。”

    拓跋骁眉骨一沉,轮廓锋利的侧脸在明灭的火光中显得异常冷漠而深沉,一双碧眸幽深如见不到底的深渊。

    乌达鞮侯还以为他这是被自己逼入绝境的沉默。

    “上!”他杀意凛凛。

    鲜卑骑兵都聚到了王身边,面对四面包围而来的敌人,面对悬殊十倍的匈奴铁骑,他们虽然有些担心,却没有丝毫害怕。

    “王,属下愿为王杀出一条血路。”

    拓跋骁没同意,只冷冷吐出几个字:“诸位勇士,随本王杀敌!”

    “杀敌!杀敌!”

    鲜卑骑兵瞬间士气大涨。

    没看到自己想看的场面,乌达鞮侯气急败坏,率领身后的骑兵朝拓跋骁冲过来,拓跋骁也单枪匹马迎了上去。

    一个银枪在手,一个持着巨大的长刀,两人激战到一起,动作大开大合,打得旁人都不敢靠近。

    拓跋骁身高八尺多,肌肉健硕,力有万钧,乌达鞮侯同样虎背熊腰,身经百战,两人均为当世数一数二的悍将,一时间,谁也无法完全压制对方。

    大战五十回合后,两人都汗流如水,双臂被震得发麻。

    此时天际已经慢慢露了白。

    阵心之外,匈奴骑兵大肆围剿鲜卑骑兵,他们人数太少,纵然暂时能抵抗一二,可形势确实在一点点变坏。

    拓跋骁的亲卫见此,终于忍不住劝道:“王,匈奴人太多了,让属下为您杀出去吧,

    不然真的没机会了。”

    拓跋骁并未理会,眼前似乎只有乌达鞮侯一个敌人。

    乌达鞮侯听到这话越来越兴奋,招式也越来越狠辣,他仿佛已经看到拓跋骁被自己砍下头颅的场景了。

    “拓跋骁,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你以为仅凭你这点人手还能阻挡我吗!”乌达鞮侯哈哈大笑。

    随着鲜卑战士一个接一个倒下,就在乌达鞮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情形再次发生逆转。

    此时天色更加明亮,众人能看到远处的天空中一股巨大的沙尘正在靠近,紧接而来的,还有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

    看这动静,绝对不会少于五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拓跋骁在此时侧过脸,明亮的天光照见他碧眸中冰冷的寒意,“乌达鞮侯,本王将你的话还给你——”

    “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乌达鞮侯霍地变了脸。

    他埋伏拓跋骁的骑兵总共也才三千不到,而拓跋骁的援军足足有五千以上。

    以前他十万精骑跟他三万兵力对阵尚且讨不了好,现在他的人比自己还多……

    乌达鞮侯的脸色阴沉无比,握着长刀的手血管暴起,他死死咬着牙,即便穿着铠甲也能看出胸膛起伏有多剧烈,显然被气到了极点。

    “你竟然这么大胆!”

    一切都明白了,乌达鞮侯以为自己作饵让拓跋骁上了当,没想到拓跋骁才是真正的猎手。

    “你难道不怕援兵来得太晚真的死在我手上吗?”他恨恨地骂道。

    五千骑兵要隐藏踪迹十分困难,更不要说乌达鞮侯本身就打算埋伏,绝对会侦查周围的环境。

    所以,拓跋骁的援兵必须藏得足够远才不会被发现,可这样一来,真正交战之后,援兵要赶来也需要不少时间。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多耽搁一刻钟己方会不会就全军覆没。

    拓跋骁不屑地哼了一声,“凭你,还杀不了本王!”

    这话简直狂妄至极,让乌达鞮侯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西边退路被埋伏,乌达鞮侯眼神一闪,召集起人手,反而主动迎了上去,似乎想趁鲜卑军队还未包围自己时突围出去。

    几千骑兵激战到一起,规模不亚于一场中型战役,飞沙走石,声析江河,场面之震撼难以用言语描绘,整片大地都在为之震颤。

    乌达鞮侯本身兵力就比拓跋骁少,被截住了退路,士气受到打击,继续鏖战下去必然会败。

    鲜卑骑兵也是这样以为的,然而眨眼之间,众人却见乌达鞮侯的亲卫调转了方向,竟然朝反方向东面攻去。

    鲜卑骑兵自西面而来,本想对乌达鞮侯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可刚才乌达鞮侯不顾一切向西进攻,他们便没来得及完全包围对方,东面的兵力十分薄弱。

    此时再被乌达鞮侯的亲卫一冲击,很快撕开一条口子。

    乌达鞮侯仅带着数百亲卫向东而逃,完全不管丢在身后的几千士兵,便是匈奴人自己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被二王子舍弃了?

    乌达鞮侯跑了,匈奴人更没了斗志,众人正要趁机剿灭他们时,却见拓跋骁眼神一凛,忽然想到什么,脸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飞快召集了数百精骑追了上去。

    ……

    天色已经亮了起来,能看清周围的环境了,营地里,大家正在努力收整物资和伤员。

    远远的山谷里,一团烟尘滚滚滚而来。

    众人一开始都以为是拓跋骁回来了,近了一看竟是匈奴骑兵,都十分惊恐,四散逃命。

    谢绍第一时间召集旅贲卫,可他们也熬了一天一夜,一些人靠在地上休息,一些人帮忙救治伤员也没有骑马拿武器,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

    乌达鞮侯速度极快,转眼就到了眼前。

    可他却没去屠杀旅贲卫,反而带着所有亲卫直直朝山坡上冲过来。

    山坡本就不高,不过二三十丈,旅贲卫被撕开一道口子,乌达鞮侯就这么畅通无阻地爬了上来。

    紧接着,数十支利箭朝自己这边落下。

    留守在姜从珚身边的几个亲卫忙聚拢到一起抵挡箭雨,可他们人数太少,还是有漏网之鱼。

    一支寒箭穿过众人的防守直直朝姜从珚袭来,众人要回护却来不及了。

    姜从珚瞳孔皱缩,这一瞬间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会不会死在这支箭下。

    千钧一发之际,姜从珚眼前一暗,一道人影扑了过来挡住了这支箭。

    是叱干拔列!

    他受了伤,动作不如全盛时矫捷,来不及拔刀抵御,只好以身体扑了上来,用胳膊强行挥开。

    即便如此,他臂膀上依旧被划出长长一条口子,血涌如泉。

    可此时却没人有心思去关注他的伤势,乌达鞮侯已经完全冲上来了。

    他盯着被众人护在中间衣裙干净华美的姜从珚,料定了她就是拓跋骁要娶的梁国公主,没有任何犹豫朝横冲过来。

    留守的几个亲卫肝胆俱裂,以搏命的姿态迎了上去,可他们只有十来人,又没骑马,单凭肉身如何抵挡得住乌达鞮侯数百铁骑,不过瞬间便被冲散。

    乌达鞮侯急速逼近,姜从珚身边却只剩兕子和叱干拔列。

    姜从珚后脊一片冰冷寒意,急急朝后退。

    下一秒,乌达鞮侯长臂一捞,就将她掠上了马背。

    劫了人,乌达鞮侯毫不恋战转身就朝山坡下冲去。

    张铮看到乌达鞮侯的瞬间就忙骑上马带着手下追过来,却被乌达鞮侯的骑兵挡住,亲眼看到女郎被乌达鞮侯劫持上马背这一幕,他目眦欲裂,疯了一样追上去。

    “站住!”

    拓跋骁一路追击乌达鞮侯,可乌达鞮侯征战这么多年,也自有其狡猾诡计之处,他一边奔逃,还一边命令后面的亲卫拦截拓跋骁。

    他们明知自己被舍弃了,却依旧愿意听乌达鞮侯的命令行事。

    山势险峻,能够行马的总共也就那么点地方,上百人在那儿一堵,即便不欲纠缠,要想通过也要不少时间撕开口子,更何况匈奴骑兵的骁勇并不弱于鲜卑骑兵。

    拓跋骁刚追回营地,便听有人来报:“公主被乌达鞮侯劫走了,张将军和谢将军已经带人追上去了。”

    拓跋骁瞬间变了脸,那双深邃青碧的凤眸里折射出前所未有的骇人气势,碧色浓郁到了极致竟有血芒闪烁。

    禀告消息的旅贲卫都担心他一怒之下杀了自己,周围人也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拓跋骁却没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大发雷霆,仅停留了一瞬,得知乌达鞮侯逃跑的方向后就急追了上去。

    “莫多娄,你带人从北面包抄,阿隆,你去通知苏里让他带人去西边截住乌达鞮侯的退路,告诉他,要是放走了乌达鞮侯,提头来见本王!”

    “遵令!”

    “遵令!”

    二人齐声应道,飞快带着人马分散开来。

    第40章 四十章 “全数灭杀,一个不留!”……

    姜从珚现在很难受, 前所未有的难受。

    她被乌达鞮侯掳上马,整个人横在马背上,脸朝下, 像挂着的一个麻袋, 被奔驰的骏马不断撞击着腰腹, 五脏六腑都快撞碎了,险些连呼吸都不能。

    她想吐, 又吐不出来。

    绿色的树影飞快往后倒去,发髻早散落下来, 长发凌乱, 冷风呼呼地刮过, 割得她脸生疼, 时不时还有杂草和树叶划过脸颊。

    极致的速度中, 这些柔软的杂草也变成了锋利的刀刃, 姜从珚似乎都能感觉到脸上那些细碎的伤口在不断往外渗血。

    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疼痛,她只有一个念头——怎么才能活下去?

    乌达鞮侯选择挟持她而不是直接要她的性命, 恐怕是想以她为筹码威胁拓跋骁。

    不说拓跋骁会不会为了自己向乌达鞮侯妥协,就算拓跋骁真的愿意,以乌达鞮侯的狡诈程度真的会放过自己吗?

    马背颠簸得实在太厉害,一拳又一拳打在她身上, 姜从珚浑身难受至极, 思绪都被晃得不太清晰,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她那些小聪明根本派不上用场, 就算她愿意抛下气节暂且向乌达鞮侯投降, 以现在这般紧迫的

    情形,她恐怕还没来得及开口不知什么时候就丢了小命了。

    姜从珚感到深深的后悔,后悔自己的自以为是和傲慢。

    她从后世而来, 知道历史的走向,这是她的优势,在此之前,她也确实利用先觉知识做了不少事。

    然而,正是这种长期以来的正向反馈让她失了警惕。

    历史上,乌达鞮侯又与拓跋骁交战两次,皆败,其中一次就在永安十五年四月。

    所以,她理所应当地觉得这一次乌达鞮侯会败在拓跋骁手里,所以,她失了防备。

    如果她当时让旅贲卫和张铮他们披甲骑马严阵以待,乌达鞮侯不会那么容易冲破他们的防守。

    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既然她想改变历史,又怎能奢求今后的胜败都按史书所写那样发展。

    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人不是不可以犯错,但这一次的错误太大,直接将她推到了悬崖上,稍有意外便会粉身碎骨。

    姜从珚只感觉脑袋越来越昏沉,趁着自己还有一点力气,她艰难地抬起手,小心翼翼摸索到发间,取下唯一一支还没掉落的发簪藏到了袖子里。

    现在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不知他们奔逃了多久,也不知逃出了多远,树影都在阳光下拉长了许多,似乎快黄昏了,姜从珚才隐约听到匈奴骑兵的声音。

    “二王子,西南方向有鲜卑骑兵围堵。”

    “二王子,北面也有鲜卑人在靠近。”

    不用下属禀告,乌达鞮侯也感觉到了远处的震动。

    他眯起眼,抬头看了眼半空中的爱鹰,它盘旋了一会儿,正在朝西飞去。

    “不用管,全速朝西前进。”

    西面是黄河,只要渡过黄河,拓跋骁就奈何不了他了。

    …

    拓跋骁一路急追,很快就追上了张铮他们。

    拓跋骁只看了张铮和谢绍一眼,没跟他们浪费口舌,紧紧咬住了乌达鞮侯的队伍。

    乌达鞮侯征战多年经验丰富,逃跑手段层出不穷,跟先前一样,他还是在地势异常狭窄的位置留下亲卫阻拦他们。

    尽管很快将人解决,还是耽搁了时间,以至于众人没办法完全截住他。

    然而随着乌达鞮侯奔逃越久,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抵抗的力量越来越弱,拓跋骁终于在黄河边上追上了对方。

    这是一个野渡口,很小,只有几条船,大概是乌达鞮侯给自己准备的退路,然而最靠近渡口的位置已经被苏里带着鲜卑骑兵占领了。

    河水滔滔,岸边的杂草苇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浓厚的云层积在半空中随时要倾下来,风声萧萧,甲士林立,整个场面宛如一幅狂乱的泼墨画。

    乌达鞮侯被围困在了渡口处,身边仅剩了不到两百亲卫。

    苏里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乌达鞮侯是匈奴最勇猛的悍将,要是今天能杀了他,鲜卑骑兵在草原上就再也没有对手了,他们甚至能把匈奴王庭也打下来。

    苏里迫不及待想杀上去,可阿隆却死死拉着他。

    “乌达鞮侯手里有汉人公主,没有王的命令,你不能轻易动手。”

    作为王的亲随,王这些日子是怎么对待汉人公主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苏里不能理解,转过头,“不过一个汉人公主,没了重新娶一个就是,这可是乌达鞮侯,杀了他,我们鲜卑人在草原上就再也没有对手了。”

    “想想四年前乌达鞮侯打到王庭时,我们死了多少人,被抢了多少牛羊……”

    阿隆不敢猜王会怎么做,反正王没下令进攻他就要阻止苏里将军。

    苏里被他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乌达鞮侯发现自己被围住后脸色先是阴沉了瞬,然后又朝拓跋骁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拓跋骁,你看看我手里的人是谁。”

    姜从珚被他抓着后背的衣领提了起来,她此时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只能任由他把自己当个提线木偶一样摆弄,仅仅是呼吸她胸腹都疼得厉害,视线也变得模糊,只隐约瞧见对面一个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

    “你千辛万苦去梁国求来的公主,难道就不管她的死活了吗?”

    “给我退远点,退到一箭之外,不然我就立马杀了她。”乌达鞮侯将弯刀架在了她脖子上,冷着声命令。

    冰冷的刀刃贴着她肌肤,像是一条毒蛇缠在颈边,吐着信子伺机而动,带着阴寒的杀气,引起阵阵战栗。

    终于来了。

    姜从珚努力忽略身体上的难受,暗暗摸了摸袖里的发簪,将精神一点点聚起,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看向远处的拓跋骁。

    凌乱的青丝下,黑瞳如星子般闪过一道亮光,她缓慢地眨了下眼,转眼间又阖上,如同一个毫无生气的布娃娃。

    拓跋骁的视线仅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没说话。

    张铮生怕他为了要乌达鞮侯的命而不顾女郎的安危,急急下马双膝跪到他身前,以额触地。

    一路走来,张铮从未向鲜卑人低过头,对于拓跋骁也只是礼节上的尊重,但这一刻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尊严气节都不重要,刚毅的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哀求和无助。

    “漠北王,我恳请您一定要保住女郎的性命,只要女郎安全,凉州侯愿与您修好!”

    这个时候他不敢浪费时间说那些花里胡哨的理由,直接给出了最大的利益诱惑。

    只要能保住女郎性命,他什么都可以舍弃。

    谢绍震惊于张铮竟能以凉州为筹码,可现在也顾不上许多,他也赶紧下了马,一起跪至拓跋骁面前,“漠北王,愿您看在两国之盟上,救公主性命!”

    紧接着,跟来的几个凉州亲卫和旅贲卫也一起下马跪地求情。

    拓跋骁战马前跪了一圈人。

    乌达鞮侯见状,更是笑得张狂。

    败兵之后他原本是想杀了这个汉人公主给拓跋骁添堵的,却在看清她模样的瞬间改变了主意。

    听说这个汉人公主是拓跋骁亲自选的,果然生得像花一样美丽,与其杀了她触怒拓跋骁跟自己不死不休,不如劫走她让她成为自己的筹码,要是能带回王庭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就更好了,那对拓跋骁来说将会是一个天大的耻辱。

    现在,那些汉人都在向拓跋骁求情,他会答应吗?

    拓跋骁驾着骊鹰朝前走了几步,明亮的天光都照不穿他阴沉的碧眸。

    乌达鞮侯见他靠近也不害怕,甚至主动驾马迎上去,他自信仅凭拓跋骁一个人要不了自己的命,而且他手里还有人质。

    “只要你放我走,这个汉人公主就还给你。一命换一命,很公平吧!”乌达鞮侯恶劣地说。

    张铮他们没听明白,苏里却听懂了,心头顿时一急,“王,不可以!”

    “乌达鞮侯狡诈得像狐狸一样,我们好不容易才困住他,不能就这么放过他!”苏里急得不行,生怕王错失这个良机。

    拓跋骁没有回答他。

    从开始到现在,他沉着眉眼,一句话都没说过,叫人摸不透他的想法,只有周身一直萦绕着犹如实质的寒意,仿佛一柄不断被压抑着的凶剑,只等某个契机便要出鞘饮血。

    见他一直不说话,乌达鞮侯也开始迟疑起来,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就算再美也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如果换做是他,要是能杀了拓跋骁,别说一个,就是把他所有妻妾都杀了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呼吸沉了下,一双金绿色的瞳孔里闪过狠辣,再次朝拓跋骁喊话,“你想好了吗?要是你再不决定,我就先杀了你的汉人公主,再跟你决斗!”

    他加重了力气,刀锋再次逼近姜从珚脆弱的脖子,甚至已经划出一条血线,染在雪白的肌肤上,瑰丽又刺眼。

    拓跋骁瞳孔微缩,眸色再度暗了两分,握着缰绳的指节狠狠一收。

    河边的北风呼呼刮着,卷起风沙拍打在众人脸上,众人的心情也都如这狂风一样混乱动荡,他们看着骑在马上

    对峙的乌达鞮侯和拓跋骁,想知道拓跋骁会怎么选。

    良久,拓跋骁忽然冷笑一声,“本王怎么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或许她已经死了呢!”

    乌达鞮侯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一路奔来,这个汉人公主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刚刚把刀架到她脖子上也没有反应。

    他下意识将手里的人提起,低下脑袋去看她,果然见她双眸紧闭嘴唇苍白,如果不是尚且温软的躯体,真跟一具尸体无异。

    就算没死,看她这模样也快死了。

    乌达鞮侯忽的一愣。

    便是这一瞬间的错愕,一道流星般的白色箭羽朝他袭来,无数次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直觉让他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来不及发怒,挥舞着弯刀抵挡飞面而来的利剑。

    同一时间,姜从珚倏地睁开紧闭的双眸,握着发簪用尽所有力气朝乌达鞮侯近在咫尺的脖颈大动脉刺去。

    这张苍白柔弱的脸上,满是凛冽的杀意。

    姜从珚确实是抱着以命相搏的决心刺出这一簪的。

    乌达鞮侯是梁国和凉州最大的威胁,匈奴铁骑强盛,可一旦没了绝对的领袖,就算今后仍然进犯实力也会衰退不少,历史或许便会在这一刻拐向。

    如他说的,一命换一命,值得的。

    然而乌达鞮侯的反应比她以为的还要快得多,对暗中潜藏的杀意更是敏锐到了极点,她的簪尖才碰到他的皮肤,堪堪划破表皮还没来得及刺进去,乌达鞮侯已经有了动作。

    两面受敌,一面是拓跋骁破空而来的寒箭,一面是她的刺杀,乌达鞮侯一时无法兼顾,下意识将她甩了出去全力斩开偷袭自己的冷箭。

    拓跋骁的箭更危险!

    姜从珚从将近两米的马背上重重跌落在地,后背摩擦出火辣辣的灼痛,五脏六腑似被狠狠打了几拳,胳膊更是被撞得失去了知觉,她眼前一片眩晕。

    还好周围都是泥土地和杂草,勉强算有个缓冲。

    她顾不上晕疼,抱起胳膊趁乌达鞮侯还没过来赶紧朝拓跋骁的方向滚了几圈。

    拓跋骁放完箭的瞬间便收起弓驾着骊鹰急速飞奔过来。

    他先前隔着百步的距离,就算全速疾驰也需要几息时间,这时乌达鞮侯已经反应过来,他恼怒非常,没想到自己竟被一个看起来柔弱的汉人女子欺骗了。

    她竟然有胆子刺杀自己!

    乌达鞮侯想都没想就要来抓姜从珚,然而此时,更多的箭雨落下。

    “放箭!”苏里大喊。

    只可惜他们刚才被迫远退,这个距离上箭矢杀伤力不够强,乌达鞮侯的亲卫也冲了上去。

    乌达鞮侯打落周围的箭矢,还是不肯罢休,依旧要来抓她。

    甚至他已经顾不上别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杀了这个汉女。

    他竟然被一个柔弱汉女算计了!

    这是他的耻辱!

    姜从珚听到近在耳边的马蹄声,一道寒光袭来,她惊恐地朝前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乌达鞮侯砍过来的长刀,冰冷的铁刃擦着她的脸颊交错而过,发丝被刃口削断飘散到空中。

    她继续滚着朝前躲,可她的速度比乌达鞮侯的马蹄慢了岂止一星半点,眨眼就被追上,乌达鞮侯再次举起长刀,狠狠地斩下来,眼看就要落到她身上,一柄银枪泛着明亮的雪光破空而来,在离姜从珚不到半尺的位置生生击开了将要落下的刀锋,然后深深斜扎进泥土,枪尖完全没入,枪尾震颤不休,可见力道之大。

    巨大的力道震得乌达鞮侯手臂一麻,长刀虽没脱手却偏了方向。

    拓跋骁如闪电般袭来,经过姜从珚身边,他横空悬过半边身体弯腰一捞便将人抱回马上,然后将掷出的长枪拔了出来。

    整个变故从开始到现在不过几息时间,其中的惊险却漫长得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姜从珚只模糊看到一张熟悉的俊脸,回到安全的怀抱,提了许久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

    拓跋骁第一时间看向怀里的人,看到她前所未有的狼狈,那张他都舍不得用力触碰花一般娇嫩的小脸上,满是细碎的划痕,面容苍白如雪,更叫他暴怒的是,原本玉白瑕疵的雪颈,现在却多了一条殷红的血痕,而这道血痕,是乌达鞮侯划的。

    乌达鞮侯杀姜从珚不成,拓跋骁又冲了过来,当即下了决断不再恋战。

    “拦住他,上!”他命令亲卫围攻拓跋骁,自己却转身就朝河边杀去。

    无论什么时候,就算愤怒到极致,他总是能十分果决地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行动,不管是舍弃部下还是舍弃别的,他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抢来的人质丢了,拓跋骁现在没了顾忌肯定会不顾一切杀过来。

    乌达鞮侯趁他去救人的瞬间便飞快拉开了距离,带着剩下的亲卫一起跟苏里厮杀到一起。

    拓跋骁一手抱着姜从珚,单手提枪对付围攻的匈奴骑兵,还好,其余鲜卑骑兵很快冲了上来。

    苏里带着鲜卑骑兵将乌达鞮侯团团围住,原以为一定能拿下他,可困兽之斗的凶狠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不断命人放箭,可乌达鞮侯有亲卫拼死相护,又悍勇非常,穿着全甲,只射中了胳膊和腿,一时难以要他性命。

    最后,乌达鞮侯被逼到一处崖边,身前只有十数亲卫在侧。

    “乌达鞮侯,你已经无处可逃了。”苏里露出森然的笑。

    底下是滔滔河水,正值四月,北方完全解冻,春汛急猛。

    乌达鞮侯看着眼前面密不透风的鲜卑骑兵,又看了眼身下激流翻滚的黄河,最后看向远处的拓跋骁,提气喊话:

    “拓跋骁,我会记住今日的!”

    说完,毫不犹豫往下一跳。

    苏里猛地往前一扑想要抓住他,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乌达鞮侯落入河中,很快就在激流下消失不见。

    他的这份果决,确实少有,在必死的绝路里硬生生拼出一丝生路。

    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了原地。

    “王,要不要派人去下游搜寻?”苏里问。

    按理说乌达鞮侯中了箭又受了伤,河水又那么急,这种情况下活命的可能性极小,可那是乌达鞮侯啊,就像他们王一样,所有不可能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拓跋骁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抱着姜从珚往回走。

    乌达鞮侯死便死了,要是没死他也不惧,手下败将而已,自己既然能打败他两次,将来就能击败他第三次。

    张铮看到拓跋骁抱着女郎回来,很想上前看看女郎的情况。

    不说女郎先前有没有被乌达鞮侯折磨,就是刚刚那一摔都叫他担心不已,他深知女郎有多柔弱,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

    可拓跋骁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面寒如冰,只睨了他一眼便骑着骊鹰走了。

    明明什么都没说,可张铮却从这一眼里看到了他对自己责备、轻蔑以及……杀意!

    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张铮握了握拳,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跟在了他身后。

    拓跋骁将怀里的人小心翼翼搂住,确定不会颠到她后便加快了回程的速度。

    营地里,众人正在焦急地等待。

    看到拓跋骁抱着女郎回来,若澜和兕子第一时间迎了上去,其余凉州亲卫也都翘首以看。

    先前的战斗中,兕子的胳膊也被箭划伤了,所幸伤口不深,草草包扎后就一直魂不守舍地等在这里。

    她自责到了极点,怪自己没保护好女郎,要是女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也没脸活下去了。

    连叱干拔列都心情复杂。

    他原先并不喜欢这个汉人公主,当时不是没想过要是这个汉人公主出个意外消失就好了,可她真的被乌达鞮侯劫走之后,他反而高兴不起来。

    现在看到王将人带回来,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漠北王,女郎怎么样?”太过着急,若澜连礼节都顾不上了。

    拓跋骁跳下马背,横抱着姜从珚,“叫你们那个医士过来。”

    他下了

    马,若澜和兕子才看到女郎是昏迷着的,手臂无力地下垂着,双眸紧闭,毫无生气。

    才刚缓和些许的心再次被紧紧提起,两人脸色一变,想去碰她却又不敢,若澜更是在一瞬间褪去血色,一股寒意窜上后脊,差点坠倒在地。

    还是兕子先反应过来,连忙把拓跋骁引到她们之前收拾出来的帐篷里,帐帘外还用绢丝围了一圈,便形成一个既透光又私密的空间。

    张复也早早等候在了一边,忙请拓跋骁将女郎平放进帐篷干净的地毯上。

    等看清她现在的模样,他也吓了一跳。

    原本精心娇养的女郎,美得如同花一样的女郎,现在狼狈得不成样子,她血色尽失,白皙无暇的脸庞被杂草割出许多伤口,有些已经凝固,在脸上变成横七竖八的血痕,脖子那道伤口血迹晕染开来,在她身上更是触目惊心,老侯爷和老夫人要是看到的话,该多心疼啊!

    张复按下杂乱的心绪,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先撩起她的眼皮看了看瞳孔,诊了脉,又捏了捏她的四肢看看骨头有没有事,最后,他手悬在了她腰腹处,下意识看了眼拓跋骁。

    拓跋骁面无表情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眸色却从回来后就一直很沉。

    张复见他没有反应,便将手掌按了下去,检查她腰背处的骨头有没有受伤。

    “我观女郎的情形还好,骨头没事,无性命之忧,脖颈的伤口虽失了血,但养上一段时日即可,只是脏腑和后背受了外力而淤塞,需得好生调养一段时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若澜捂着胸口,忽然失力跌坐到地上。

    她看到女郎被漠北王抱着回来生死不知那一刻,没人知道她有多惶恐,好像十七年前的事情再次重演,她好害怕,害怕看着女郎离开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女郎是她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理由,如果女郎有个三长两短,她能做的只有随她而去。

    张复说完,还想再说什么,却有些犹豫。

    “可还有什么问题?”若澜忙问。

    张复又看了眼拓跋骁,只道:“我只诊了女郎的内里和骨头,至于一些皮肉之状,我实不好查验,还请你们为女郎更衣,仔细观察后细细告知于我。”

    虽女郎说性命重于礼节,医患之间不必避讳这么多,可若有能避讳的地方,张复还是会尽量避一避。

    若澜和兕子都会一点简单的医理,这点倒是不难。

    张复将几个要点告知她们要注意后,便起身避至帐外。

    拓跋骁却仍立在原地没有动,两人为难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请他出去。

    此时,苏里正好来禀告,他站在帷帐外,“王,我们俘获了一千多匈奴骑兵,这些俘虏要怎么处理?”

    拓跋骁视线落在还昏迷着的姜从珚身上,她秀眉微蹙,似乎睡着也不安心。

    她脸上有许多小伤口,乌发凌乱得不成样子,洁白的衣裙更是沾了许多黄褐色的尘泥,即便这样,她依旧很美,破碎而惹人心疼,可他却更喜欢她之前睁着清凌凌乌眸的模样。

    她会对自己笑,也会因为生气而冷脸,哪怕是张着眸子拒绝自己的时候,也比现在这样了无生气的模样来得好。

    拓跋骁深深地看了眼沉睡着的姜从珚,转身撩开帐帘大步跨了出去。

    外面,苏里候在一边,莫多娄也在,两人的甲上全都是血,身上还有不少伤口,莫多娄的脸上更是有条长长的血痕,可见厮杀得有多激烈。

    苏里将与匈奴骑兵厮杀的结果禀告给拓跋骁,他们这一仗打得很漂亮,歼灭了匈奴两千精骑,还俘虏了一千多,己方战损只有不到七百,三倍的战损比,放在哪里都能算一场漂亮的胜仗了,更不要说缴获的马匹,都是匈奴上等的战马啊。

    “……那些匈奴骑兵见乌达鞮侯逃走,没多久就失去了斗志,哼,吹嘘什么天下第一铁骑,我看跟那些软蛋汉军没什么两样,我们鲜卑勇士才是草原上最强的……”

    苏里兴奋地讲着,却发现王仍寒着脸,周身的气势叫人不寒而栗,他话音渐渐低了下来。

    “王?”

    拓跋骁负手而立,望着西北方向的群山,朝苏里命令:“全数灭杀,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