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十一章 头一次,他竟然会觉得后怕。……

    苏里愣了一下, 过了会儿才品出王语气里的怒意,想问“王为何发怒”,刚张开口, 却被莫多娄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 然后强行带走了。

    没看出王现在有多生气吗, 还敢在这时候触王的霉头。莫多娄觉得苏里有时比自己还不会看人脸色。

    直到走远之后,苏里嫌弃地甩开莫多娄的手, 又说起先前的事。

    放跑了乌达鞮侯,他始终不甘心。

    “哼, 这些汉人真是没用, 连他们自己的公主都保护不了被乌达鞮侯捉了去, 王要是不去救那个汉人公主, 以王的勇武肯定能杀了乌达鞮侯……”

    莫多娄听他话里话外全是对汉人公主的不满, 想起这些日子自己从公主那里讨来的美酒, 还有昨日里那些汉人帮了不少鲜卑勇士处理伤口,忍不住告诫他几句, “你这些话可千万不要被王听到,不然惹怒了王,我也帮不了你。”

    苏里不解,不高兴地看着他, “我说的都是实话。”

    莫多娄挠挠头, 叹了一口气,“王很喜欢汉人公主, 之前叱干拔列冒犯她, 还被王当着所有人的面罚了。”

    苏里瞪大了眼睛,“王居然为了一个汉人惩罚叱干拔列?”

    “但这事叱干拔列也有错……”莫多娄正要解释,苏里却直接打断他, “叱干拔列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我要去见他。”说着就四处张望起来,完全不听莫多娄后面的话。

    苏里很快找到了叱干拔列,他躺在一处空地上,嘴里叼着一根草,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胸口和胳膊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看样子伤得不轻。

    “叱干拔列——”他刚要说什么,看到叱干拔列脸上的鞭痕,愣了一下,紧接着语气变得不可思议,“这是王打的?”

    除了王,没有人敢对叱干拔列的脸抽鞭子。

    被戳到心头的伤疤,就算是面对往日并肩作战的兄弟,叱干拔列也没好脸色,“唰”地黑下脸,将嘴里的草一丢,刚想翻过身不理他,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那个汉人医士的叮嘱:将军伤在胸腔,最好不要乱动,尽量平躺静卧为宜。

    他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没侧过身,却翻了个白眼,语气也不好,“你是来嘲笑我的?”

    苏里觉得叱干拔列招人讨厌不是没有原因的,就这臭脾气,有人受得了就怪了,要不是为了问汉人公主的事,他才懒得理他。

    “莫多娄说因为你冒犯汉人公主,所以王才罚你。”

    叱干拔列躺在地上不善地睨了莫多娄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个碎嘴巴,天天就知道像羊一样乱叫。”

    叱干拔列哼了一声,不屑理他。

    苏里继续问,“王真的是因为汉人公主打你?该不会是你干了别的什么事惹怒了王吧?”

    他还是不相信,王英明神武,从来没沉迷过女色,怎么会因为一个汉女发这么大的脾气,就算要罚叱干拔列,也不是随便就打脸的,这是对鲜卑勇士尊严的一种践踏。

    叱干拔列倏地坐起身,怒瞪着苏里,“苏里,你别以为我现在受着伤就不敢跟你决斗!”

    他们三人是从很早就追随王的心腹,以前叱干拔列最不喜欢莫多娄这个杂血,觉得他就是因为小时候跟王有了点交情才当上将军的,其次就是苏里,他出身好,他阿多是将军,苏里也不过是继承了家里的军队,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鲜卑勇士,是靠他的勇武当上将军的。

    苏里明知自己被王罚了还要来嘲笑自己,叱干拔列现在宣布,苏里已经打败莫多娄成为他最讨厌了人了。

    “我只是来关心你,你自己心眼小爱多想。”苏里觉得自己很冤枉。

    叱干拔列就要爬起来揍他,莫多娄想到他胸口上还有伤,赶紧把人按住,挡在两人中间。

    “你们吵架就吵架,别动手啊!叱干拔列,你胸口被戳了这么大

    一个洞还要打架不要命了?苏里,叱干拔列受着伤,你就算打赢他也不算勇士!”

    莫多娄两头劝,可惜谁也不买他的帐,都“哼”了一声,异口同声:“滚开!”

    莫多娄:“……”

    难得当一回好人,你们还不领情。

    莫多娄也不干了,冷下脸,抱着胳膊走开,“行,你们要打就打,打死一个算一个!”

    他一走,叱干拔列和苏里相互瞅了眼,反倒打不起来了。

    空气沉默又尴尬。

    苏里瞅了瞅叱干拔列,板着脸,“莫多娄说得对,你现在受着伤,我就算赢了你也不光彩,等你好了我们再比,我一定会将你狠狠打趴下。”一副不屑的口气。

    叱干拔列脸上仍不服气,却也没再叫嚣说要打架。

    三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苏里先开了口,问起关于这个汉人公主的事。

    “王就那么喜欢这个汉人公主?他今天为了救这个公主,竟然宁愿放走乌达鞮侯?”苏里不能理解。

    可以说,王决定来梁国迎娶公主这件事,在鲜卑部族里就没有人同意,他们觉得王身上已经有一半汉人血脉了,再娶个汉女回来,日后鲜卑部岂不变成他们汉人的了?

    期间那些大人劝过好多次,说王要是喜欢汉女,随便抓几个回来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让一个汉女当可敦?

    但不管怎么劝,王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便没有人能改变。

    说起汉人公主,莫多娄有话要说。

    “这个汉人公主虽然看起来柔弱,但她性格跟鹰一样勇敢,她一点都不怕叱干拔列,敢用剑指着他,而且这个汉人公主的好东西可真多,我从没喝过那么好喝的酒、吃过那么好吃的肉,她还有神奇的医术和药粉,叱干拔列的伤就是被她的仆人治的……”

    苏里听着莫多娄滔滔不绝地说着汉人公主的好话,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他转过头看向叱干拔列,“王为了那个汉人公主当着所有人的面惩罚你,害你丢了面子,你不讨厌她吗?”

    “讨厌。”叱干拔列毫不犹豫地说。

    莫多娄:“???”

    “你的手臂不就是为了救公主受伤的吗?你说你讨厌她?”

    苏里:“???”

    他一脸错愕,猛地回过头,死死盯着叱干拔列,似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他认识那个最讨厌汉人的叱干拔列。

    叱干拔列被他这眼神看得莫名尴尬,却又要面子地撇开脸,“我救她是因为王,我怕王责备我没有保护好公主。”

    苏里:“叱干拔列,你撒谎的时候,最喜欢把眼睛偏到旁边。”

    叱干拔列被他挤兑得有些恼怒,面红耳赤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是为了王!”

    苏里才不相信,冷笑一声,“你分明就是认可那个汉人公主了,她一个汉人,才两个月不到居然就让你们两个都不再讨厌她,还维护她,汉人果然心机深沉。”

    这话听得莫多娄和叱干拔列都皱起了眉。

    苏里又道:“叱干拔列,你的性格最好面子,别人偷偷说你一句坏话你都要将人打趴下,你因为那个汉人公主被王当面罚了丢了这么大的人,你居然还不顾危险去救她,你嘴上不肯承认,其实已经被她笼络了,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叱干拔列被这么污蔑,气不打一处来,锐利的鹰眼也眯了起来,闪着危险的光芒,“她从来没给我好处,王罚我,确实是我做错了事没有听王的命令,苏里,你要是再这么说,就算我伤口还在流血,我也一定会跟你拼命!”

    见他确实是动怒了,不是平时那样随意的吵架,苏里心头也罕见地沉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重重地哼一声,阴沉着脸一甩胳膊大步离开了。

    回到王庭还有一段时间,他倒要看看这个汉女有什么巫术,竟然能让莫多娄和叱干拔列这么维护她。

    …

    “将这些匈奴人都捆起来,把他们脑袋砍下来,王说了,一个不留!”

    苏里在叱干拔列那里受了气,转头就叫人把那些匈奴俘虏都赶到一处准备杀了他们。

    现在只有鲜血才能熄灭他心里的愤怒!

    鲜卑和匈奴本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对于这些匈奴人不会有丝毫手软,将士们得到苏里的命令,兴奋地上前,手起刀落,好像在玩儿弹珠球游戏一样,头颅咕噜噜一个接一个落地,鲜血狂飙,犹如炼狱,场面之血腥叫胆小的人看了恐怕要做几个月噩梦。

    然而这些鲜卑人早已习惯了这种杀戮,他们不仅不反感,反而十分享受,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消灭了许多敌人,他们可以占据更广袤的土地,拥有更多丰美的水草和牛羊。

    旅贲卫的人看了,有些皱起了眉头,匈奴人是他们的敌人,确实该杀,可战场上杀敌跟杀俘虏是不一样的,从前的中原王朝对待异族敌人的俘虏也不会完全赶尽杀绝,反而会把一些俘虏迁入中原,同化他们,让他们为汉人效力。

    可这些鲜卑人并没有这个概念,对他们而言,敌人就全都该被杀死,这种残暴的文化已经刻入他们的骨子里了。

    他们这样对待匈奴人,或许有天也会这么对待汉人-

    帐篷里,拓跋骁出去后,若澜和兕子两人小心翼翼地解开姜从珚的衣裳,等看清腹部那团尤其恐怖的青紫后更是心疼得手都在颤抖。

    十几年来,若澜不知费了多少精力才将女郎从瘦瘦小小的一个婴孩儿娇养成一个美丽的女郎,更在这身雪白柔腻的肌肤上花了许多心思,平时连小小的磕碰她都紧张不已,更不要说如今这般,遭了这么大的罪,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养回来呢。

    除了腰腹处被撞得一片淤青乌紫,胳膊和背部也因为坠马擦伤一大片,原本白玉般无暇的肌肤,此时惨烈得不成样子,红中带肿,还有许多地方破了皮,兕子眼圈儿里都转起了泪珠。

    她都不敢想象女郎当时有多痛,可她居然一声不吭抗了下来,还赌上自己的性命去刺杀乌达鞮侯。

    二人把姜从珚的身体仔细检查了遍,小心翼翼清理干净她身上的血迹和尘泥,在伤处上了药,再换上一身干净柔软的衣裳,这才又去找张复。

    一出帐篷,却发现张铮和谢绍双双跪在绢帐外。

    张铮神情萎靡,头发蓬乱,一身染血战甲,满脸的尘土和血垢,肩膀上甚至还有伤,已经结了厚厚一层血痂,可他却没处理,只是直挺挺地跪在帐篷面前,目光呆滞,任别人说什么也听不见。

    若澜看了一眼,眼神停了停,终究没说什么,转身去找张复了。

    把情况跟张复说明,他宽慰了两人几句,说女郎只是身体柔弱一时受了如此重的冲击加上疲惫才会昏迷,一两日就能醒来,他再去配点药,熬好了送过来,一会儿给女郎服下,若夜里不起热,便是无虞了。

    说完这些,张复便要去抓药,却被若澜再次叫住。

    “先生,女郎脸上……会留疤吗?”若澜问得迟疑又小心。

    张复脚下一顿,这才想起自己忘记说这事儿了,一拍脑袋。

    他露出一个“放宽心”的表情,朝若澜细细道来:“女郎脸上的伤口不深,这两日就能结痂,不出半月就能痊愈,至于身上别处的淤伤和擦伤也都无需担忧,好生养上一段时日便能消散,只有脖颈上那道伤口稍深些,我再配个祛疤药膏,仔细涂抹一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初。”

    不留疤就好。

    若澜暗暗吐出一口气,朝他躬身行礼,“那就多谢先生了。”

    张复赶紧躲开,忙说“不敢当,这是某分内之事。”便去抓药了。

    若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知道以女郎的心性并不是那么注重自己的容貌,可如今情形不同,她要嫁给漠北王。

    世间男子对女子,大都只爱其美丽的颜色,色衰则爱弛。

    漠北王对女郎,也并无不同。

    尽管心疼女郎被迫逢迎于他,可若澜知道女郎要走的路,以今后的形势,得到漠北王的

    宠爱才是最有利的,既如此,一副好的皮囊必不可少。

    女郎生了十分美丽,可再绝色的容颜若有了疤痕,便是白璧微瑕不足为道了。

    得到张复的保证,若澜终于稍稍安心,却仍不敢放松。

    夜幕悄然而至,她继续守夜,观察女郎是否发热。

    “姑姑,您也熬了两天一晚了,去歇歇吧,女郎这里我守着。”兕子劝道。

    若澜只摇头。

    却在这时,帐帘被掀开,拓跋骁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帐篷入口空间有限,对她们汉人女子来说正好,对拓跋骁来说却有些矮了,不得不微弓下脖子才能不碰到头,即便如此,也难以掩盖他身上强势的气场。

    若澜瞬间紧绷起来,犹如家中闯入了一头猛虎。

    她跪坐在地毯铺成的床边,状似镇定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见礼,便听到一句冰冷的命令:

    “出去!”

    被他强悍气势所震,若澜心头一颤。

    漠北王行事向来霸道,除了女郎敢反抗他,其余人在他面前不过蝼蚁。

    她看了眼还在昏睡中的女郎,垂眼权衡了下,觉得拓跋骁应该不会那么禽兽,这才恭敬地点点头,“是。”然后带着兕子从他旁边小心避出去了。

    如此一来,帐篷里便只剩下他和姜从珚。

    许多物资被毁,帐篷也搭得简陋,简单铺了层地毯,又在地毯上用白色的羊毛和兔子毛毯铺了张床,一张蚕丝被盖在她身上,床边有张矮几,上面放着茶壶和杯子,边上还有一个铜盆盛着清水用以擦拭洗漱,另有一个落地青铜花枝灯架,上面的烛盘上燃着两支细细的蜡烛。

    昏昏黄黄的烛光映在四周的帐篷上,也照着床上昏迷的女郎,朦胧的光影让静静躺在那里的女郎身影有些虚幻,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如轻烟般飘碎。

    拓跋骁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方才大步一跨来到床边,撩起衣袍坐到她身边。

    他低下头,视线掠过她身上的被子,停留在她并不安稳的睡颜上,看着这张过分苍白、满是细小伤口的脸庞,很长时间,他没有眨眼。

    他迟疑地抬起手,似乎想碰一碰她,却在将要触碰到她脸颊的时候,又收了回来,在空中紧握成拳,一点点捏出了骨节躁动的声响,直到铜色的关节都泛了白,手背上粗壮的青筋绷到极致快要爆断,他忽然深吸一口气。

    这双向来睥睨天下的碧眸,此刻竟前所未有地出现了懊恼之色。

    头一次,他竟然会觉得后怕。

    后怕,这两个他人生中几乎不曾出现的字眼,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是最勇武的鲜卑王,十一岁杀死了第一个人,从此便没有人能再欺辱他,直到他登上王位。

    不管战场上的情况再险恶,不管敌人再强大,不管有谁背叛自己,他都不会害怕,因为他确信自己承担得起失败的后果。

    可现在,他竟然有些后怕。

    万一当时,乌达鞮侯没有选择去挡那支箭而是要她的命怎么办?

    但……

    这不是两人的默契吗?

    他看到了她对自己暗示性的那一眼,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这是最好的选择,出其不意,成功了便不用受制于乌达鞮侯,他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乌达鞮侯费尽心机想要他的性命,他又何尝不想趁机杀了对方,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乌达鞮侯在自己手底下逃脱。

    他喜欢她的勇敢、冷静、果决,这些有别于其余汉女少有的特质,是当初选她的原因,可现在,他却宁愿她不要那么勇敢,宁愿她对自己开口说要他救她。

    可是她不会。

    闭上眼,脑海里便清晰浮现出她将发簪刺向乌达鞮侯的那一幕,他没有看错,她是抱着某种决然的意志挥出那一簪的。

    她一点也不害怕自己失去性命,对她而言似乎杀了乌达鞮侯比自己的安危还要重要。

    为什么?

    拓跋骁不明白,如此柔弱的娇躯为什么会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为什么她非要杀乌达鞮侯?

    可有一件事他却很明白,如果失去了她,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

    他当时将银枪掷向了乌达鞮侯将要落在她身上的长刀,而不是趁机杀了乌达鞮侯,那一瞬间他来不及细想,或许,潜意识里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非要在杀了乌达鞮侯和保全她性命之间选一个,他会选她!

    拓跋骁微微俯过身,伸出手,落在她涂满药膏的脸颊上,轻轻撩开一缕不小心粘连的发丝,顺着侧脸继续往下,修长的脖颈被一块纱布覆盖着,可他看到的却分明是之前那道长长的血痕,鲜红的血液刺痛他的眼。

    拓跋骁此刻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暴虐——

    乌达鞮侯,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

    姜从珚睡得不太.安稳,前世今生,纷繁复杂的场景不断在她眼前闪烁。

    “我们珚珚是最勇敢的,一点也不害怕做手术。”

    “珚珚是爸爸妈妈的宝贝,爸爸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

    “珚珚,妈妈最近不太舒服,不能去看你了……”

    “长生奴,长生奴,求长生,唯盼我儿,健康长生!”

    “去吧,自有你外祖家照拂你!”

    “长生奴,你只是一个小小女童,为何会忧心成疾?”

    “阿珚,祖母允许你跟我们一起出门啦,太好了。”

    “阿珚,到了长安可别忘记给我写信啊,我想去长安找你玩儿。”

    “珚珚……”

    “长生奴……”

    “阿珚……”

    ……

    他们从四面八方围绕着自己,姜从珚迷茫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看向谁。

    世界一片天旋地转,一张张熟悉的脸消失又出现,所有人都在叫她,她一时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叫什么名字。

    “我叫姜从珚,却不是前世的姜从珚,我是梁国时代的姜从珚。”她思绪终于清明。

    前世的人影淡去,今生那些面孔越发清晰,姜从珚正想对他们露出一个笑,却发现他们身后渐渐浮出一个虚影,等到虚影越来越凝实后,她才发现那是一个硕大的字——亡!

    姜从珚忽然瞪大了双眼,一时呼吸不过来,从梦中惊醒。

    一睁眼,对上一张凌厉英俊的面孔。

    第42章 四十二章 他似乎第一次对她表现出除身……

    姜从珚才醒, 眼神不太聚焦,周遭一片暗沉似看不到边际,忽然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错觉, 迷糊了一瞬, 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他半隐在昏暗夜色中的脸庞。

    帐内只剩一截细细的蜡烛散发着昏黄的微光, 照着男人骨骼分明的半张侧脸和高挺的鼻梁,他幽碧色的瞳孔沉寂而深邃, 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在这样的光影里显得有些莫测。

    他不说话, 沉默在寂静的夜晚蔓延开来。

    姜从珚平躺着, 这个姿势不方便看他, 挣扎着动了动, 浑身却像是散架了一般疼痛, 尤其是腹部, 任何牵扯到胸腹的动作都让她疼得抽气,连抬个手都困难。

    “别动。”一只大掌轻轻搭到她肩上, 将她按了回去。

    似乎是许久没说过话,拓跋骁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被昏蒙的光线笼上一层特别的沙哑质感。

    姜从珚便不动了。

    “王?”她唤了一句,张口后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哑得厉害, 只有一句浅浅的气音。

    拓跋骁却听见了,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一寸寸扫过,最后定格到那双乌黑清亮的眸子。

    原本毫无生气的面容, 因为这双眼眸再次生动起来。

    从醒来到现在, 姜从珚见他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可周身的气势却有些低沉, 猜他心情可能并不太好。

    可她挂念着一件事,思索片刻,清了清嗓子,还是问了出来:“王,乌达鞮侯逃走了吗?”

    她声音

    实在哑得不成样子,说话时带动胸腔,牵扯到被撞击的腰腹,更是疼得她眉头紧蹙。

    拓跋骁注意到,表情又凝了两分,手指抵在她唇上,“别说话了。”

    姜从珚抿抿唇,顺从地不再开口,眼神却依旧固执地看着他,非要个结果。

    醒来到现在,她一点也不关心她自己的情况,反而只问乌达鞮侯,拓跋骁心底无端生出些气闷,很不想告诉她,却又被这双水凌凌的眼睛看得无法。

    他知道她的固执。

    “乌达鞮侯中了几箭,最后跳到黄河里逃走了。”他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一点也不惋惜错过这个天赐良机。

    姜从珚心头一沉。

    果然么?乌达鞮侯不会死在这里。

    如果是一般人,中了箭又掉进汹涌的黄河里基本活不成,可乌达鞮侯不同。

    但凡能成为一代枭雄,总有其过人之处,不管是旺盛的精力还是强健的体魄,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别人身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总会在他们身上看到奇迹。

    这是乌达鞮侯与拓跋骁第二次交手,在这之后,还有一次,那一次,拓跋骁虽击败了乌达鞮侯,却也没要得了他的性命,所以乌达鞮侯今后才能带领匈奴铁骑踏破大梁江山。

    明明已经预料到这些结果,可她还是很不甘心,同时懊恼自己的不谨慎,如果她没有被乌达鞮侯劫走,拓跋骁是不是就能……

    不行,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历史的魔咒再次回荡在脑海,她感到一阵恐惧,后脊蓦地窜起一股冰冷寒意,直叫她心底打颤,像是面对一轮驶向既定方向的巨船,她在它面前渺小如尘埃,永远也不可能撼动丝毫轨迹。

    拓跋骁见她小脸倏地白了三分,还以为她在自责,于是宽慰道:“你放心,我并未怪你。”

    姜从珚朝他扯起一抹惨淡的笑。

    拓跋骁看得不是滋味,却实在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好道:“你今天受的伤全都是拜乌达鞮侯所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砍下他的头颅以解我心头之恨。”

    他信誓旦旦,英姿勃勃,高大的身躯被昏晤的光线勾勒出一个凶猛的轮廓,犹如在夜色中埋伏的猛兽。

    姜从珚目光虚虚地看着他,以男人的本事,如果她不知道今后的历史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可是……

    拓跋骁究竟是因为什么突然陨落的?

    一代枭雄的坠落,梁国史书上肯定会对其大书特书,然而偏偏就是那么巧,今后两百年的社会动荡中正好遗失了关于这一部分的记载,以至后人再修书时,已经谣传出好几个版本。

    一说他是不幸身染疫疾而亡,一说他是受了乌达鞮侯的暗算而死,还有的说他是某次打仗时不小心被围困至死……总之众说纷纭,所有修书的史学家没有一个敢下明确的结论,现代考古也没有突破性进展,于是拓跋骁的突然陨落成了一桩千古悬案,引得后世之人无限遐想。

    可这份浪漫奇幻的遐想却成了姜从珚此时最大的阻碍,她不知道他因何而亡,便连提前预防的可能都做不到。

    是的,她不希望他死。

    不管他今后会不会举兵南下,至少现在,他活着才是对中原子民的一种保护。

    只要他存在一天,乌达鞮侯就永远不可能掀起风浪。

    “好,我相信您肯定会打败他的。”姜从珚轻轻说。

    拓跋骁的心情这才稍好了些,然后又听到她轻如柳絮的声音,“王,您一直没休息吗?”

    拓跋骁怔了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见他没回答,姜从珚便明白了,从前日白天到现在,他一直在跟敌人厮杀,来回奔波,没有一刻歇息。

    “您不累吗?”她又问。

    她实在没什么力气,说出的话音近乎呢喃,像极了湖畔夜色下情人约会时的情话。

    拓跋骁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算累。”

    以前打起仗来几天几夜不合眼都是常有的事,尤其是他刚登上王位那年,先是阻击乌达鞮侯的进攻,又要提防鲜卑内部的刺杀,那两年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现在的情况对他更是不值一提。

    姜从珚皱了皱细若烟柳的眉,目露不赞同,“作为人,就算再强悍也是血肉之躯,一直不休息总会累的,您歇一歇吧。”

    借着微弱的一豆烛光,姜从珚看到他原本干净流畅的下颌此时已经冒出浅浅的乌青色胡茬,是这两日忙于征战没来得及打理。

    自拓跋骁登上王位后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关心自己累不累,他不由得有些新奇,又是她说出来的,新奇之中便多了些愉悦,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叫他格外享受,连先前由乌达鞮侯引起的怒火都消散了不少。

    他看了眼床,搭得不宽,但她身姿纤细,只占了小小一半,拓跋骁便不再犹豫,颈腰一转,顺势躺到她旁边,也不需要被子,双手抄到脑后作枕。

    姜从珚:“……”

    她没想到男人这么干脆,表情僵硬了下,侧过脑袋看了他一眼,正好对上男人近在咫尺的脸庞,呼出的气息带着惯有的灼热喷过来。

    近得让她很不习惯,可她现在也赶不走他。

    而且……她也不是非要赶他走,只是不习惯而已。

    姜从珚转回脑袋,尽量忽略掉男人的存在感不去看他,闭上眼睛准备重新入睡。

    夜还很深,苏里带来的五千精兵驻扎在这里,暂时不会有危险,除了值夜巡查的人,大家都歇下了,帐篷外静悄悄的。

    正值春夏之交,暖意升融,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咕叫和野外细微的虫鸣。

    除了大自然的的声乐,更为清晰的是…耳际的呼吸声,平缓而有力,可以想见呼出这道气息的应该是个强健有力的男人。

    他躺在旁边,规矩得像个正人君子,可男人即便什么都不做,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无声的威胁,沉厚的气息轻而易举地将她包裹。

    姜从珚原本平静的心绪被打乱,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忽略这道呼吸声。

    她试图去想接下来的打算,去想谢绍他们回长安之后要怎么交代,去想自己抵达王庭之后该怎么去立足……可男人的气息依旧缠过来。

    最后一截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烧完了,随着那微弱的一点豆灯消失,帐篷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忽然,一只大掌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她掩在丝被中的手。

    姜从珚浑身一僵。

    下意识抽了下,不出意外的,没有抽动。

    男人筋骨分明的大掌犹如铁钳,牢牢圈着她纤细的腕掌,热度灼人。

    姜从珚才酝酿出来的一点睡意就被他这一个动作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心脏微微提起,可她又想,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兴趣。

    “王?”她发出一声轻轻的疑问。

    拓跋骁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纤薄的手背,把她的手掌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将她每根手指,一寸一寸,仔细捏过。

    如果只是被他抓着手姜从珚也就忍了,可他还要这样,捏得她浑身不自在,好像不只是手指在被他揉捏。

    她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或许是光线太黑,加上男人一点点沉重的呼吸,她莫名想到那天……那时他的手掌也带着灼人的温度覆在她身上,手指上武茧自带的粗糙感摩挲在她肌肤上,留下一片片红痕,任她怎么推拒都挣脱不开。

    她又试着挣了挣,果然,男人还是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相比起她的紧张,拓跋骁此刻还真没想那些旖旎风情,他只是在想,这么细若无骨的一只手,当时是怎么有力气刺出那一簪的。

    不过捏着捏着,她的手太软,又柔又嫩,身体确实不由得起了点别样的反应。

    拓跋骁呼吸乱了瞬,长吸一口气,然后五指一收,将她的手团成拳包在宽大的掌心。

    “睡吧。”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低沉。

    姜从珚没错过那道紊乱的呼吸,知道以男人的性子

    肯定没想什么好事,但他现在没表现出那种意思,她只好当做不知,装作坦然地阖上眼。

    他不再作怪之后,虽还被他抓着,到底好受许多,身体依旧疲惫,姜从珚尽量让自己忽略手背上多出来的那团温度,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醒来时,姜从珚下意识朝旁边看去。

    没人。

    她心里松了口气。

    昨晚拓跋骁的表现有些奇怪,她说不上来,但总觉得跟平时不太一样。

    他似乎第一次对她表现出除身体欲望外的东西,可要说心疼和怜爱,却也不尽是,更像是某种复杂的情绪。

    或许就如她对他的复杂一样吧。姜从珚想。

    没纠结多久,若澜便端着药碗进来了,看到她醒过来,向来稳重的她也绷不住情绪了,又想笑又忍不住想哭。

    “姑姑。”姜从珚朝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支着手想要起身。

    “女郎,您还疼吗?”若澜赶紧将手里的药碗往旁边小几上一放去扶她起来。

    姜从珚在她的搀扶下才勉强坐直了上半身,起身时牵扯到腰腹处被撞伤的肌肉,疼得她直冒冷汗,面上却丝毫不显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眉目比平时凝了几分。

    可她这点忍耐又如何能瞒得过伺候她十几年的若澜,她掏出一张雪白的绢丝手帕轻轻擦拭掉女郎额间的细汗,忍不住劝,“女郎,您要是疼的话,不用非得压抑自己,张老神医也说了,适当的宣泄也有助于身心康益。”

    “不妨事。”姜从珚淡淡摇头。

    这点疼痛,她还忍得住。

    若澜很早就发现女郎对于疼痛的忍耐力远超寻常姑娘,这不意味着她感觉不到疼,更像是……习惯了疼痛所以能隐忍着不变脸。

    这个认知叫若澜更加心疼起女郎来。

    女郎因为早产本就体弱,又在七岁那年冬日落水命悬一线,这些年一直要靠汤药温养。

    那些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汤药,能把舌头都苦麻了,叫人忍不住把胆汁都呕出来,女郎却从未在喝药上面娇气,寻常人再如何忍耐也有厌烦的一天,可女郎每到吃药时总是一脸平静地咽下去,仿佛喝了一杯白水。

    那些苦涩的滋味,于她而言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苦难。

    若澜可以用尽所有心力去照顾女郎,对于这切身的疼痛却无有办法,她时常在想,若佛陀真有神通,能不能将女郎的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上,她愿代女郎承受。

    可惜,世界上并没有这样的佛陀,也没有这样的神通。

    “女郎,您渴不渴,要不先喝点水,让这药再凉一凉。”

    姜从珚轻轻点头。

    她确实很渴,从昨日白天就没怎么饮水,一直到现在。

    若澜便从旁边案几上的水壶中倒出半杯温水,举到她唇边喂她。

    姜从珚确实没力气,也不矫情,就着她的手缓缓地喝了几口,吞咽动作也极为缓慢,以此来减轻胸腔的起伏。

    喝完水,姜从珚又吃了半碗野菜瘦肉粥,然后将凉得刚好的药喝了,若澜扶她坐直,给她解开衣裳,重新换了药,又按张复教的手法轻轻按揉帮助淤青消散。

    最后才给她轻轻擦拭脸上和脖子上的药,重新涂抹新的。

    “女郎放心,张先生说了,您脸上的伤口很浅,不出一月就能恢复如初,不会影响到婚礼的。”若澜说。

    姜从珚伸出手,下意识想摸一摸,可想到刚涂了药,她便收回手指。

    相比起腰腹和后背,脸上的这点疼痛几乎能忽略不计,至于美貌,她现在确实还需要一张看得过去的脸。

    她轻轻点头,“好,这我便放心了。”

    然后忍着疼清理收拾好自己,让若澜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换上一件适合见客的外衫,再罩了件天青色绣卷草纹的细绸披风,最后戴上一顶薄纱帷帽挡住受伤的脸。

    这架势一看就是要见人,处理前两日的事情。

    “女郎,您伤得这么厉害,该好好休息才是,为何非得这么着急。”若澜虽照做了,嘴里还是忍不住劝上两句。

    姜从珚只朝她浅浅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只是说几句话而已。”

    若澜无法,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只好在帐外置上一张胡凳,铺上软垫,将她小心翼翼扶着坐到上面。

    短短十几步路,姜从珚却走得格外艰难。

    终于坐定,等身上的疼痛缓过去,她叫若澜将帐前的绢帷撤走。

    然后,她便看到了双双跪在面前的张铮和谢绍,他们身后,还有许多凉州亲卫整齐跪在地上。

    两人的情况都很不好,尤其是张铮,身上的血凝了一片又一片,混杂着汗泥,下巴一圈胡茬,憔悴萎靡,如果不是胸前浅浅的起伏,他这模样完全便是战场上最后一个不肯倒下却最终阵亡的战士。

    姜从珚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看向一旁的谢绍。

    “姑姑,帮我请谢将军过来。”

    她声音很细,谢绍还是听到了,他抬起眼,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坐在那里。

    他昨日并没有看到她具体的模样,却看到她被乌达鞮侯重重甩下马的场景,离地如此之高,以公主柔弱的身躯,跌下来时肯定伤得不轻,更不要说被乌达鞮侯挟着逃跑时吃的苦头,再看她用薄纱帷帽挡着脸,可以想见伤势之重。

    可她却一醒来便要见自己。

    谢绍垂眸沉思了瞬,便跟若澜一起来到她面前。

    跪得太久,他起身时踉跄了下,拖着凝滞的步子走过来,然后再次跪地。

    “末将无能,未能保护好公主,致使公主遭逢此难,末将该死,请公主责罚。”

    姜从珚看着他,面纱下的唇轻轻笑了下,问,“将军想让我怎么罚你?”

    “……”

    “贬职?我并没有这个权力;罚体?鞭你、杖你?或是要你以命相偿?”

    “你应当知道我的性情,我对这些无意义的事并不感兴趣。”

    “而且,此事是我的疏忽,与你们无关。”最后一句,她语气加重不少。

    谢绍的脸色更加挫败起来,垂下头,说不出话。

    即便公主说是她的疏忽,可他身为将领,难道连这点警惕都没有吗?究竟他是将军还是公主是将军?公主未上过战场不懂,自己也不懂?战斗还没完全结束就散开了阵型,以至于在匈奴骑兵冲过来时根本抵挡不住。

    不,就算同样没有准备,如果换做鲜卑骑兵,以他们的战力,也绝不会让乌达鞮侯掳走公主。

    谢绍原以为自己空有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现在才发现他是多么自大且狂妄,他还想在胡人铁蹄下坚守住这大梁江山?恐怕是笑话吧!

    如果这是一场关乎梁国生死存亡的战争,以他的表现,只会耻辱地出现在败兵之将的名单里遗臭万年。

    一连说了好几句话,即便控制着幅度,还是会牵扯到受伤的肌肉引起阵阵疼痛,姜从珚不得缓一缓。

    腰腹果然不愧叫核心,无论什么动作都会带动到那里。

    她看到谢绍越来越压抑的情绪,但此时着实没有太多精力去开解他。

    她歇了歇,继续道:“我请将军过来,是想问将军,你可有想过,回到长安之后,你该如何交代?”

    谢绍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他没想到她叫自己是为了这件事。

    公主带着薄纱帷帽,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窥见素纱后面一个纤柔的轮廓,可他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她此刻的神情。

    她那双剔透而明亮的黑眸,应当一如既往地沉静,带着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势,却又莫名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谢绍怔了一瞬,如果不是公主提起,他确实还没想过回到长安之后的事。

    昨日下面的人清点过人手后跟他汇报过战损,出城时带的一千旅贲卫,如今完好的不到一半,伤者数百,战亡高达两百多人,这还是他们充当辅助角色、并不是与胡人对战主力的情况下造成的伤亡。

    旅贲卫是长安精锐,其中

    不乏士族出身的子弟,尽管是旁支,对于普通的庶族寒门来说依旧是仰望的存在。

    他本就出身低微,在朝中既没有声望也没有后台,现在在他手上折损了这么多人,那些士族岂会罢休?

    谢绍沉默许久,才斟酌着道:“末将只能如实禀告,实是末将无能。”

    他几乎能预见,回到长安之后,自己这刚挂上来的旅贲营副统领的印绶恐怕马上就会被摘走。

    姜从珚轻叹了声。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老实呢?

    “你要是这么向朝廷禀告,你这个统领的职位马上就要还回去了。”

    谢绍垂眼:“末将知道。”

    “如是这样,你应我的事又如何能成?”

    谢绍猛地抬头,一时迟疑起来。

    姜从珚眼神望向远处,他们现还在前日的营地里,三面都是小山坡,只有一个出口,是典型的挂形地势,易进难退,“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胜”,所以乌达鞮侯偷袭不成被围之后才会在兵力多于拓跋骁的情况下仍然被击败。

    前夜厮杀惨烈,到现在周围还有许多血迹,那些匈奴人的尸体正在被搬运到一处凹坑准备填埋。

    姜从珚远远看着那处凹坑,“将军何不将你们斩杀的匈奴人头颅带回去?”

    谢绍疑惑。

    姜从珚继续说:“羯人和匈奴皆欲坏我两国邦交,于中途举兵来犯,幸得将军率领旅贲卫战士悍不畏死奋战到底,方才击退胡敌保住了送嫁队伍,维系住两国盟约,往大了说,此战保住了大梁江山的安稳,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这……”谢绍张了张嘴。

    “这些匈奴人头便是证据!”姜从珚直接定音。

    “届时,朝廷上下不仅不会治将军的罪,还会大肆提拔将军,将军之仕途,未来可期呀!”

    谢绍已经呆滞了。

    她这么说,如果他不是亲身经历的人,似乎也看不出破绽。

    羯人和匈奴人确实半路杀出来,他也确实带着旅贲卫抵抗胡人了,沿边守将派人去查的话还能找到蛛丝马迹成为佐证他的证据,可中间的过程……

    “或比能和乌达鞮侯来犯是真的,匈奴人头是真的,将军和战士们血战也是真的,都是真的,那这份战功,自然也是真的。”

    “将军难道不想要?”

    谢绍说不出话。

    以他原本的性格是绝不愿贪领不属于自己的功劳的,可这话从公主口中说出来,他一时便难以拒绝。

    她的语气是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他自己都有点恍惚,他好像真的立了功。

    他立功了吗?

    姜从珚又道:“即便将军自己品行高洁,可你总得为底下的将士想想不是吗?他们辛苦护送一路,还冒着生命危险随你上战场杀敌,若回去之后什么都没得到,岂不是叫人寒心?”

    “你一人无功事小,可那些阵亡的战士家人又如何能得到抚恤?”

    谢绍动摇了。

    确实,他一人事小,所有战士事大,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战亡的。

    与胡敌交过手,现在的旅贲卫已经不再是中原娇花,他们正在强大敌人的逼压下快速成长。

    好不容易磨炼出血气的军队,不能因为自己而毁了。

    谢绍终于下定决心,再次朝她一拜,表情严肃,“多谢公主赐教,绍明白了。”

    帷帽之下,姜从珚笑了笑。

    谢绍抬头,虽看不清,他却莫名能感受到她的笑意。

    其实,直到现在他都没明白公主为什么会选中自己,他本想问她,可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他怕得到一个并不想要的答案。

    不管如何,公主既选了自己,那便说明自己对公主是有用的。

    谈完此事,姜从珚让谢绍下去休息准备。

    他们该回长安了。

    等人离开,帐篷面前便只剩张铮和十数凉州亲卫。

    他们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姜从珚看了一眼,让若澜搀扶自己起身,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过去。

    直到面前洒下小片阴影,张铮才恍惚抬起头,看到是女郎,他凝固的瞳仁终于动了动,终于点起些许光亮,从雕塑般的状态活了过来。

    可他依旧没说话。

    主臣两人对视许久,最终还是姜从珚先开了口。

    “张铮。”她叹息地叫了他一声,“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怪你,又为何非要如此。”

    第43章 四十三章 拓跋骁浑身一僵

    张铮张了张嘴, 干涸的嘴唇一层死皮粘在一起,随着他的动作扯出裂出几缕血丝。

    “我知女郎不怪我,只是我自己怪罪我自己没保护好女郎。”他嘶哑着说, 眸中水光闪动。

    姜从珚苦笑, “你要这么说的话, 最该怪的人是我才对。”

    “是我命令你们去救治伤员的,自该由我来承担一切后果, 你只不过是听令行事,何罪之有?”

    “起来吧。”

    张铮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看到女郎被乌达鞮侯掳走的那一瞬间, 他肝胆俱裂, 巨大的悔恨涌上心头。

    他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在女郎身边守着, 女郎要是出个什么意外, 他就是赔上性命也难抵万分之一的罪。

    姜从珚看着他自责的脸, 凉州那么多兵将, 能被外祖父挑来给自己当护卫,领兵打战或许不是最强的, 却绝对是最忠勇的。

    张铮忠心耿耿,这原是好事,可他太过刚直的性格此刻反倒叫她头疼起来。

    姜从珚深吸一口气,声音凝肃起来, “张铮, 你可否把我当作你的主君?”

    “自然是。”张铮忙答。

    “那我现在命令你,起来, 带着战士们去处理伤口, 好好休息。”

    张铮表情卡住。

    “怎么,你不是把我当主君吗?这就不听令了?”

    “或者,你要继续跪, 那我就陪你站着。”

    女郎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怎么能一直站在这里,可他也知道女郎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多么坚定的心。

    张铮无奈,只好依令行事。

    他拖起沉重的双腿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以他习武之人的强健体魄依旧僵硬到打颤。

    他强忍着膝盖处的肿痛,重新朝姜从珚行了一礼,“属下遵令!”

    姜从珚笑着点了点头。

    等他离开,姜从珚一转身,却见拓跋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

    他今天的面容打理干净了,衣服也都换过,只是身上一直萦着股挥之不去的阴沉气势,使得他俊美的五官都峭刻起来,不敢叫人直视。

    “王?”她低低唤了一声。

    拓跋骁这才大步走过来,他伸了伸手,似乎想要将她抱回帐篷,却又在即将碰到她时收了回去。

    他以前也嫌她太娇气,可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她有多脆弱。

    她身上都是伤,让他都不敢碰她。

    “你就这么放过他们了?”他问,声音阴冷。

    “嗯?”姜从珚疑惑了下。

    “他们没保护好你,该杀!”

    他这句话不像是玩笑,尤其最后两个字,更带着有如实质的杀意。

    姜从珚怔了下,缓缓垂下眼。

    她没想到拓跋骁对谢绍和张铮的杀意这么强烈,沉默了瞬,只好答:“他们已尽力了,而且确实是我不够谨慎。”

    拓跋骁却不以为然,什么不够谨慎,只是他们不够强而已,整整数百骑兵,他都不指望他们能打败乌达鞮侯,只需拖延片刻他就能赶到,结果却叫乌达鞮侯在眼皮子底下掳走她,实在没用!

    要不是顾及这是她的人,想等她醒来自己处理,拓跋骁早砍了他们的脑袋以泄心头之恨。

    姜从珚见他脸色依旧冷厉,显然不满意自己的做法,可她不愿他为难张铮他们,只好伸出胳膊,主动抓住他带着粗粝质感的手掌,轻轻晃了晃,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这是我手下的人,便让我自己处理吧,您不许插手。”

    明明是请求的话,被她用半是威胁半是撒娇的语气说出来,一下子戳到拓跋骁心里,叫他再也冷硬不起来。

    尤其是——

    他视线下移,落在她雪白的细腕上。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牵自己的手。

    她手背上也有几道被野草划伤的小伤口,红红的细痕落在琼玉般的肌肤上,却不觉丑陋,反而让她看上去多了几分凌虐的凄美。

    拓跋骁按下不合时宜的心绪,撩起她的帷帽看了看她,对上这双水盈盈的软眸,终于说不出话来。

    姜从珚回到营帐,坐回床上跟拓跋骁说了会儿话,问他后续的情况,当听到他命人把所有匈奴俘虏全部屠杀时,她怔了一下。

    匈奴人确实该死,无论对梁国还是鲜卑,他们都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不应该手软,可,不知道为什么,姜从珚却有点怅然。

    她浅浅的目光望向拓跋骁,看到他碧眸中毫不掩饰的冰冷和杀戮,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拓跋骁决定南下,也会这么对待汉人吗?

    两国说是结盟,可姜从珚很清楚,这只是因为暂时的利益而维持的表面和平,拓跋骁想要梁国丰饶的物资来扩充他的军队,梁国需要他强悍的铁骑在北方牵制匈奴。

    他野心勃勃,又是一个完全不输乌达鞮侯的枭雄,虽说身上有一半汉人血脉,但从他的思维和认知来看,他并不把自己当半个汉人。

    他是鲜卑王。

    如果到了那一天,他跟梁国成为了敌人,他绝不会手软的。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在这个天灾日益严峻的时代,不管是汉人、胡人,所有人都想好好活下去。

    史书上的一句“民族大融合”,是多少血与泪铺就。

    拓跋骁见她神色不对,水润的眸光满是哀伤,想起她连对一个流民都心软,以为她在可怜匈奴人,不赞同自己的做法,有些不高兴,宽大的手掌搭在了她瘦削的肩膀上,捏了捏,沉声道:

    “他们是敌人,对敌人决不能手下留情,否则他们只会反咬你一口。”

    这是他这么多年在草原生活中学来的经验。

    两人都坐在床边,紧挨着,他高大结实的体型即便是坐下来也不可忽视,甚至因为靠得更近之后,这份气势更加逼人,此时被他掐着肩,姜从珚纤瘦的身躯在他面前不堪一折,更显渺小。

    姜从珚抬起眸跟他对视,浅浅勾起唇算是回应他,“我知道,王。”

    只是,我们以后会变成敌人吗?

    她可以接受拓跋骁有称霸天下的野心,但她不能接受他用对待异族的手段对待汉人子民。

    拓跋骁见她明明同意了自己,也对自己笑了,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他总觉得她嘴上认可了,心里却不是这个想法。

    但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那些匈奴人曾经也侵略他们的王庭,杀死他们的族人,抢走了他们的牛羊,匈奴人的刀锋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所以他们也必须报之以更加残酷的手段才能保护自己的子民和财产。

    一个成年人的思维想法是绝不容易改变的,尤其对意志坚定的上位者来说,他们认准的事,几乎没有人能更改。

    两人现在的关系才刚有进展,实在不是讨论这些敏感话题的时候,姜从珚不想惹拓跋骁不快,果断结束这个话题。

    她再次朝他扬起一抹笑,睁着明亮的眸子看着他,“王,谢谢你昨天救了我。”

    算上夜宴上那次,他已经救了自己两回了,她此前十几年的人生都没这两个月来得惊险刺激。

    果然,踏进权力的漩涡,就不会再有任何宁静了。

    她当时也想过,如果拓跋骁不愿为了自己妥协非要拿下乌达鞮侯的性命该怎么办?

    好像也还挺划算?姜从珚想,消灭一个将来会踏碎汉室山河的枭雄,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拓跋骁才生出来的一点郁气,听到这句话后便如轻烟一样消散了。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拓跋骁理所应当地说。

    他并没有觉得救了她有多了不起,他把她当做自己的女人,自然会将她纳入自己羽翼下。

    但想到她昨日的决绝,拓跋骁目光一凝,严肃地看着她,“以后,你不许再这么冒险了。”带着命令的语气。

    尽管他现在也理不清心里复杂的情绪,但他知道,他不愿失去她,不允许她再受到伤害。

    姜从珚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眨了眨眼,唇边扬起一个极浅极浅的梨涡,“属下谨遵王令!”

    拓跋骁浑身一僵,五指微收,眼神瞬间变了。

    可她现在实在惨兮兮的,浑身是伤,根本无处下手,他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什么都做不了。

    拓跋骁喷出一股滚烫的鼻息,双瞳已经燃起了火。

    “……”只是一句小小的玩笑,至于吗?

    她现在都有点庆幸自己还受着伤了,不然以男人的性子岂会放过自己?

    看来以后不能随便撩拨男人了,不然只怕他会疯得更厉害。

    拓跋骁没待太久就离开了,主要是能看不能吃,连碰一下都不能,他怕自己继续待下去真的会变成禽兽。

    他一离开,姜从珚也暗暗松了口气。

    她也没谈恋爱的经验,只是摸索着、带着试探地经营两人的关系,她处于弱势,自然要主动些才能让男人对自己上心,毕竟以后在王庭的日子还得看男人的态度,可现在看,他上得有点过头了,也不知这是好是坏。

    姜从珚整理了会儿思绪,然后让若澜扶着自己去见叱干拔列。

    叱干拔列,她得去谢一谢对方。

    她刚刚没跟拓跋骁说自己要去见叱干拔列,怕叫他不快。

    叱干拔列虽然在关键时刻帮她挡了一箭,可还是没能阻止她被乌达鞮侯掳走。

    理智上知道叱干拔列受了伤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好了,可拓跋骁还是有些迁怒。

    可以说,所有没能挡住乌达鞮侯害她被劫走的人,在他心里都差点被判了死刑。

    …

    叱干拔列很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只能躺着,什么都干不了,他很想提着刀跟王他们一起杀敌,可他醒来时已经晚了,再后面,苏里他们来了这么多人,就更不会叫他这个伤员上场了。

    他觉得自己这点伤根本不碍事,又要不了命,可那汉人医士一直在他耳边念叨,自己又听不懂他的汉语,烦死了,他把那小白脸赶走,结果他又抓了个小崽子过来翻译,就是那天他差点杀掉的流浪儿,那小崽子看到自己吓得腿都在抖,说句话也说不利索,结结巴巴许久才说出来一句,听得他更不耐烦,狠狠瞪了一眼过去,对方果然被他吓得连连后退摔倒在地。

    叱干拔列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哈”了一声赶他们走。

    “叱干将军,你身上的药需要换一换。”张复又说了一遍。

    阿茅帮他翻译。

    可叱干拔列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了,她真的很不想面对这个男人,他跟寨子里的首领们一样凶狠,不,比寨子里的首领们更凶狠,阿茅实在很怕,可张先生又说需要自己。

    阿茅想极尽所能地帮助女郎,张先生是女郎的人,帮他就是帮女郎,她拒绝不了。

    姜从珚过来时便看到他们几人在对峙,氛围虽算不上友好,却也没有此前的杀气腾腾。

    叱干拔列再凶也只是吓吓他们。

    看到姜从珚,叱干拔列下意识敛住神色。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对上这个汉人公主,他总不能像之前那样坦荡了。

    他很别扭。

    他现在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汉人公主,要他像尊敬王那样尊敬她,绝不可能,可是……要说讨厌她的汉人血脉,叱干拔列脑海里又回想起那句话。

    “‘拓跋’最开始的意思是鲜卑父匈奴母的混血部族。”

    “所以,

    你以为的纯粹血统,早在许多年前便不存在了!”

    如果他引以为傲的纯血鲜卑血统中有匈奴血脉,那他这算什么?叱干拔列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认知矛盾。

    姜从珚继续走近,叱干拔列坐在一片杂草地上,愣愣地抬头看着她。

    她走得很慢,因为受了伤,还需要人搀扶着,柔弱的身躯仿佛风一吹就散,这本该是他最看不起的汉人模样,但此刻他脑海中出现的,却是那双黑沉且锋芒毕露的眼睛。

    因为这双眼睛,谁也不能说她是个软弱的人。

    叱干拔列绷着脸,抬头看着她不说话,他倒要看看这个汉人公主来找自己又要干什么。

    他伸了伸胳膊,又动了动腿,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听说人在尴尬的时候会很忙。

    姜从珚面纱下的唇轻轻勾了下,然后缓缓在他身前站定。

    “叱干将军,我是来谢你的。”

    姜从珚轻轻说,然后微微躬身朝他拱手浅行了个谢礼。

    仅这一个动作,便又让她扯出一股难耐的疼痛,姜从珚暗暗咬着牙。

    叱干拔列怔怔地看着她。

    这个汉人公主竟然来谢自己?

    以他们先前水火不容的架势,她竟然会来谢自己?

    苏里说得对,汉人公主心机深沉。

    “我不要你的谢。”叱干拔列扭过头说。

    “但是将军救了我,我应该谢将军。”姜从珚说。

    “我才不想救你,我只是怕王怪罪我。”叱干拔列横着脖子。

    她当时不在半山腰,在更高点的位置,因为自己说要见她才下来一段路,他不敢确定她当时没下来的话还会不会被乌达鞮侯掳走。

    昨天王把他们审问了一遍,问汉人公主是怎么被乌达鞮侯掳走的,他不敢隐瞒,把自己见她的事说了,当时王落在自己头顶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叱干拔列心头一跳,险些以为王会立刻拔刀砍了自己。

    他敢肯定,他当时没救这个汉人公主让她被射中的话,王一定会杀了自己。

    所以,他说的理由是真的。

    但是,这都是事情发生后他分析出来的,当那支箭飞来的瞬间,他其实来不及想这么多,但叱干拔列不想承认。

    姜从珚看穿他强硬态度下的别扭,于是道:“叱干将军,我们中原有句话,一事归一事,一码归一码。”

    “你先前冒犯我,又欲无故射杀大梁子民,我确实很生气,但你已经被王罚过,这便算了结了。”

    “后面,你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受了伤,我只把你当一个普通将士看待,你是为保护众人而负伤,所以我让张复给你治伤。”

    “昨日,你替我挡了一箭,于我有相救之情,我今日来谢你也是理所应当。”

    “我待将军,只以理,不以汉胡之分,我希望将军亦如此。”

    叱干拔列心头一震。

    他以为这个汉人公主会记恨自己,就算派人给自己治了伤他心里依旧觉得她只是装模作样,可她现在竟然说不计较过去的事了?

    他们鲜卑勇士向来豪爽直接,不管有什么恩怨,只要提出比武,双方打过一架后就不能再追究了,但汉人却不一样,他们阴险狡诈,总会在记恨在心里,躲在暗处报复回来,他们一点也不光明正大,所以,除了讨厌汉人的软弱外,叱干拔列更讨厌他们这种阴险。

    现在,这个汉人公主竟然说一件事归一件事。

    叱干拔列看着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谎,可她的脸被面纱挡着,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虽然看不见脸,叱干拔列却莫名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真诚,好像她说的都是真的。

    叱干拔列脑子有点乱,他觉得自己不该给这个汉人公主好脸色,可脑海里却一直回荡着那两句刺破他二十多年认知的话,“……纯粹的血脉,早便不存在了……”

    “叱干将军,让张复给你换药吧。”

    “这不是我的施舍与讨好,是你身为一名战士应得的待遇,你并不用觉得这有什么不可接受。”

    叱干拔列坐在原地没有动作,张复趁机上前解开他的绷带,果然他没再反抗。

    ……

    汉人,胡人,南边的种子,撒在北方草原生根发芽,开出来就是属于草原的花,同样,北方的草籽落到南方的土地上,生长起来便是南方的风景。

    姜从珚从后世而来,那时的国家是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国家,所以她并不会带入这个时代的视角去仇视所有胡人,可是,如果对方肆意屠戮百姓,践踏山河,那不管是汉人还是胡人,便都是敌人。

    她之所以那么想要乌达鞮侯的性命,就是因为他的残虐,他任由底下的匈奴骑兵烧杀抢掠,将南方的沃土变成一片废墟,甚至还以屠城为乐,以此来远扬他的威名震慑四方。

    这样一个人,注定是她的敌人-

    固原的黄河下游。

    正值春汛,河水急流,一个黑影在其中沉沉浮浮,终于在一处拐角被水流冲上了岸。

    低空中,一只鹰隼张翅盘旋,跟着那道黑影飞过去。

    逼近之后才发现,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坠河的乌达鞮侯。

    他果然没死。

    身上中了几箭,又在河中挣扎许久,以乌达鞮侯的体力也已精疲力竭。

    他躺在河滩上,周遭只有滔滔水声和河边刮来的风声。

    忽然,随着几声由远及近的翅膀扇动声,刚刚那只盘旋的雄鹰落到了他身旁。

    乌达鞮侯侧着脸看了眼,眼神不善。

    这是他养了数年的鹰,是从几十只里面挑选训练出来的最聪明的一只,颇通人性,能听懂指令,以往作战的时候还能帮他观察敌形,可是这一次,它居然没发现拓跋骁藏起来的五千精兵!

    此刻乌达鞮侯脑海里想不到那五千兵马藏得很远不容易被发现,他只有恼怒。

    他再一次被拓跋骁算计了。

    他倏地坐起身,一手掐到了黑鹰的脖子上,铁钳一样的五指渐渐收拢。

    喉咙被扼住,求生的本能让黑鹰扑腾起翅膀来。

    它体型颇大,翅膀也很有力,乌达鞮侯刚刚死里逃生还没完全恢复力气,竟被它的翅膀掀开了。

    乌达鞮侯的眼神更加阴沉起来,却在此时,黑鹰忽然又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盘旋了会儿,似乎发现了什么,朝乌达鞮侯叫了两声。

    乌达鞮侯赶紧藏到了草丛里。

    紧接着远处传来一句悠悠的唱腔,“哎~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随着歌声越来越响亮,才发现这是一个放牧的老头儿,身上裹着黑乎乎的羊皮衫,头上带着一顶小圆帽。

    现在正值春夏,河边水草丰茂,老头儿正骑着一匹老马,用长杆赶着十几只羊在河边吃草。

    老头儿没发现异样,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在河边溜达。

    乌达鞮侯藏在他身后的草丛中,盯着老头儿的背影瞧了一会儿,又落到他骑的马上,金绿色的眸子眯了眯,然后趁老头儿没防备从背后扑了上去,一把将人扯到地上,毫不犹豫抽出腰间的匕首捅进对方的脖子,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仿佛干过无数次。

    牧民老头儿到死都没明白,自己今天只是照常出门放个羊,怎么就突然没了命,临死前还瞪着一双惊恐又疑惑的眼睛。

    乌达鞮侯杀完人,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杀了只猎物。

    拿着匕首在老头儿身上蹭了蹭擦掉血迹,重新收回鞘中别在腰间。

    随便包扎了下身上的伤口,他骑上马,朝西北而去。

    原以为这次偷袭能拿下拓跋骁的性命,没想到拓跋骁的大胆和狡诈程度都超乎他想象。

    他至今还不甘心,拓跋骁竟然看穿了自己的计谋,还将计就计以身入局,等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五千精兵突然出现打了他一个错手不及,还好他急中生智临时决定回去劫走了那个汉人公主,不然这回能不能逃命还不好说。

    可即便如此,还是叫他损失了三千骑兵,还有数百亲卫。

    自从四年前攻打鲜卑王庭失利,单于就一直不太待见他,而他下面的

    几个弟弟更是趁机讨了单于欢心,分走了原本属于他的权力,他再也不是匈奴王庭的第一王子了。

    这几年好不容易积累起战功再次得到重用,他手里的兵马也不多,不过七八千,这次带了一半过来却全部折损在拓跋骁这儿,岂能不叫他愤怒。

    乌达鞮侯对拓跋骁恨之入骨,死死勒着缰绳,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黑鹰一直飞在半空中跟在他身边,乌达鞮侯瞥了眼,心中的气仍下不去。

    他伸出一只胳膊,黑鹰便落到他身上,尖利的爪子搭在他胳膊上。

    乌达鞮侯摸了摸黑鹰的脖子,眯起眼睛看向鲜卑王庭所在的方向,对黑鹰下了几个指令。

    “去,给我监视拓跋骁和那个汉人公主。”

    黑鹰得到命令,便再次扑腾着翅膀飞向高空离开了。

    第44章 四十四章 当谁都跟他一样不知羞吗?……

    谢绍很快整顿好旅贲卫。

    他将阵亡将士的尸骨焚成骨灰带回去, 同时按姜从珚说的砍了数十颗匈奴人头,用石灰腌着防腐,还取下一些匈奴将领的信物带回长安, 如此一来, 这个“抗击胡敌, 保卫公主”的功劳便坐实了。

    至于底下的将士,他们也觉得自己冒着性命之险出了不少力气, 战功或许有些夸大,也不算弄虚作假, 而且夸大战功也是很常见的事, 谢绍的做法对他们自身也十分有利, 便都同意了。

    能跟胡人正面交锋还能斩杀他们, 他们这支队伍就算放到长安城的精锐中都是佼佼者, 根本不心虚。

    一些讨厌谢绍太过一根筋不知变通的人, 经过这件事后也对他稍微改观了,官场嘛, 水至清则无鱼,底下人要的不是一个刚直不阿的主君,而是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的上司,这样才能跟着喝口汤。

    最终的结果便在这种默契中定下。

    第二日, 两边各自整顿好队伍, 分列在山谷两侧。

    这便是要正式辞别了。

    谢绍打马上前,行至公主仪仗前, 翻身而下, 然后单膝跪地抱拳,“末将只能护送公主至此了,愿公主一路顺遂, 平安无忧。”

    姜从珚坐在马车里,让兕子撩起车帘,朝谢绍看去。

    “也愿将军珍重,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谢绍再次俯首行礼。

    愿……后会有期。

    谢绍退回队中,骑在马上目送队伍离去,直到那辆马车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一挥手,带着剩下的旅贲卫踏上回京之路。

    他现在,也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与谢绍分开后,送嫁队伍继续从固原向东北而去。

    走出固原,这一片的地形地貌又有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山地沟壑,而是一片沙地,不过此时这片高原上的沙漠化程度还没后世那么严重,偶尔能看到一些绿意。

    苏里带来的五千精骑,拓跋骁只留下少许,其余的让他们提前回去了,大军在外,消耗不少,他们轻装简行而来,带的粮草并不多。

    这里已经是鲜卑外缘,乌达鞮侯败走,没人再敢来挑衅他。

    军队离开前,苏里看着拓跋骁欲言又止,“王,属下想留下,跟王一起回去。”

    王离开王庭去梁国三个月,也没什么消息传回来,只知落定两国盟约了,部落里的大人们都很好奇他会娶个什么样的汉女,又会怎么对这个汉人公主。

    最理想的情况就是王只把汉人公主当个女人玩儿一玩儿,等他没兴趣了后再娶几个鲜卑部族的贵女,让她们为王生下孩子,但是现在的情况明显朝着大人们最不希望看到的那面走去。

    王自己就不用说了,为了那个汉人公主居然宁愿放走乌达鞮侯。

    莫多娄喜欢那个汉人也能理解,莫多娄一直都是王的跟屁虫,他本身也是杂血,对于王娶谁一点都不在意,王自己喜欢就行。

    可是叱干拔列,这个离开王庭前,跟他们一样不希望王娶汉女的叱干拔列,他不是最讨厌汉人了吗,现在居然也维护起那个汉女来了!

    那天吵完架,他气消了后又去问了问叱干拔列救汉人公主的具体情形,好嘛,嘴上不肯承认,但以他对叱干拔列的了解,他要不是对汉人公主改变了看法,怎么能在危急瞬间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挡箭。

    苏里实在想不通怎么会这样,所以他要留下来看看,这个汉人公主究竟有什么巫术,把他们都迷得晕头转向,哼!

    拓跋骁原本打算让苏里先回去,不过他想留下也无所谓,于是便同意了。

    苏里便带着几个属下跟在队伍里,开始暗中观察这个汉人公主。

    出了梁国,没了驿站,队伍每日只能在外面安营扎寨。

    刚开始上路那两天,姜从珚身上的淤伤实在疼得厉害,只能躺在马车里什么都做不了,坚持涂了几天药又一直按揉散於,终于好转不少,能下地行动了。

    脸上的伤也好了许多,一些细小的伤口已经结痂脱落,只剩浅浅的痕迹,不过还是不太好见人,帷帽有点影响视线,今日她下车活动时便挂了张面纱,只露出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眸。

    拓跋骁看到她这个打扮,盯着她瞧了好久。

    一开始姜从珚还以为自己哪里不妥当,直到发现男人的眼神越来越火热。

    “……”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最近男人很安分,姜从珚想着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和模样他应该不会有兴致,没想到,她高估他了。

    她却不知道,她以为自己现在模样不好看,可她轻纱遮面后,只露出一双清冷冰透的眸子,余下的脸庞都半隐在纱下,因此更多了份神秘感,具体长成什么模样倒不那么重要了,光这纤柔的身段和水眸便足够令人心猿意马。

    拓跋骁靠到她面前,俯身过来,突然想亲一亲她的眼睛。

    姜从珚赶紧抬手挡住他的脸。

    他不要脸,她还要呢,大庭广众之下的,当谁都跟他一样不知羞吗?

    对此,拓跋骁无奈叹了口气。

    中原女子在这方面就是太矜持,不够奔放,在他们草原上,互相爱慕的男女当众亲吻又怎么了,别人只会笑着羡慕他们感情好。

    那日亲过她一次后,他简直无时无刻不在回味。

    先前惹恼了她,他本想着过几天她气消了再找机会,他绝不会那么过分了,就亲一亲,结果乌达鞮侯半路杀出,害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一碰就要散架,他便不好做什么了。

    他从未觉得回到王庭的路这么漫长。

    已是傍晚,红日西坠,映衬得在这片大地广袤而荒凉。

    一片黄沙中,偶尔立着几棵萧疏的杨树,似这大地上唯一的生机。

    姜从珚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忽然就觉得以前读过边塞诗词都具象在了眼前,那些大漠孤烟、秋风萧瑟,万里征程……在这边塞土地一遍又一遍上演。

    凉州其实也有类似的地形,只不过她在凉州长大,去过的地方却不多,至于前世,她只能通过屏幕看向外面的世界,那些奇峰险谷、滔滔江海,是她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彼岸。

    天边的云彩被夕阳晒得通红,远处的高空中,一只雄鹰张着翅膀翱翔,为这苍凉的景色更添壮阔。

    然而拓跋骁的眼神却忽然一变,“来人,取弓!”

    姜从珚朝他看去,只见男人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五官愈发冷硬。

    她顺势看向半空中的黑鹰,“这只鹰有问题?”

    拓跋骁锐利的碧眸依旧盯着前方:“这是乌达鞮侯的鹰。”

    草原人擅养鹰,而乌达鞮侯养得尤其多,还训得特别好。

    四年前,拓跋骁刚跟乌达鞮侯交手时曾在他手上吃过亏,他当时发现自己的行动很容易被匈奴人察觉,一开始他以为是鲜卑中有对方的奸细,后来才发现乌达鞮侯养了鹰,他的鹰可以飞到高空发现敌人的踪迹。

    不过他的鹰也不是万能的,如果地形复杂或者距离足够远,乌达鞮侯就判断不出来了。

    姜从珚闻言,却想到另一

    件事,乌达鞮侯果然没死。

    她并不意外,却还是暗暗叹息了声。

    阿隆很快取了拓跋骁专用的乌龙铁脊弓,他张臂搭箭,眯起碧眸,对准了盘旋在半空中的黑鹰。

    男人身体结实,肌肉虬结,此时全力张开双臂拉开这四石强弓,手背上密布的青筋暴起,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绷到了极致,隔着衣料也能看到高高隆起的肌肉弧度,不免叫人想象其中积蓄的力量有多恐怖。

    姜从珚暗自朝旁边退了一步。

    拓跋骁倏地一松弦,嵌着白色尾羽的箭矢便带着泰山崩石的气势流星般划向天际,几乎成了一个黑点。

    姜从珚目不转睛地看着,原以为拓跋骁肯定能射下这只鹰,没想到它对危险的敏锐程度竟十分之高,感受到袭来的利箭,它飞快扑腾着翅膀躲闪。

    它飞得太高,即便拓跋骁力有万钧,箭矢依旧避免不了重力的作用,以至于飞到半空中时力道已经被削减许多,堪堪擦着黑鹰的翅膀掠过。

    箭矢坠地,同时还有些许黑色的羽毛飘落。

    黑鹰虽没被射死,却擦伤了翅膀。

    它似乎很恼怒,这个人竟然能伤害到自己,它扑腾着翅膀,发出尖利的叫声,不断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

    其余鲜卑将士也知道这鹰是乌达鞮侯的探子,纷纷挽起弓箭射,一时间箭雨狂撒。

    只可惜勇猛的鲜卑骑兵能在草原上来回纵横几千公里,对于这几百米的垂直距离却没有任何办法。

    黑鹰狡猾地飞到高空,那些看似危险的箭矢对它便造不成任何伤害了。

    底下鲜卑将士都气得不行。

    虽然这只鹰伤害不了他们,可一直跟着这么个乌达鞮侯的眼线也让他们很不爽,就连拓跋骁的脸色都有些沉。

    众人射了很久,还是拿那只鹰没办法,随着夜幕降临天色变暗,便更看不清了,只得暂时放弃。

    用完饭,除了值夜的人都歇下了。

    姜从珚坐在帐篷里,由阿榧帮自己换完药,又揉了揉还有些淤青的地方,等一切收拾好,换上寝衣准备睡觉,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些许动静,夹杂着胡语的怒骂。

    她一开始还以为又起某种冲突了,叫阿榧给自己取了件斗篷披上,再挂上面纱,出了帐篷她才发现,原来不是人跟人的冲突,是人跟鹰的冲突。

    那只鹰确实聪明,它傍晚被射了,可能气不过,便趁晚上光线不好众人难以发现时来偷袭,其中一个值夜巡查的鲜卑士兵还被它锋利的爪子抓伤了。

    此时营地里燃起许多火把,明亮的火光将营地周围照得通亮,却依旧照不清远处的天空。

    鲜卑战士们都要气死了,他们身为战无不胜的鲜卑勇士,现在居然拿一只鹰没办法,还要被它挑衅。

    于是也不管能不能看见,胡乱射了一通箭雨。

    姜从珚看了会儿,等不到什么结果,便准备回帐篷里继续睡觉。

    然而,那鹰躲开了箭雨后,或许是发现她这边人少,竟然借着夜色的遮挡直直朝她俯冲下来,一直到快要靠近时才被众人发现。

    拓跋骁的营帐就在她不远处,见状闪到她身边正欲出手。

    他宛如利箭一样的眼神锁定着它,只要这只鹰敢下来,他绝不会再让它活着飞回天上。

    拓跋骁勇武无双,他在自己身边,姜从珚确实很有安全感,倒也不怕,站在原地看那黑鹰会不会被抓住。

    然而不等它冲到面前,却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飞来另一只大鸟,在半空中朝那黑鹰扇了过去。

    是一只巨大的白色大鸟。

    它的体型足足比那黑鹰还大出一倍,张开的翅膀竟达丈宽,庞大得不可思议。

    众人都瞪大了眼。

    黑鹰被偷袭,也发出愤怒的尖叫,扑腾着翅膀回击、搏杀,两只鸟上下翻飞,斗得羽毛乱撒,叫声尖利。

    都是猛禽,在空中激战,当真像极了一场龙争虎斗。

    缠斗了会儿,最终还是那只白色的大鸟凭借体型和力量优势,一爪子拍到了黑鹰的背上,锋利的指甲顿时划破黑鹰的脊背。

    紧接着,白鸟完全踩在了黑鹰的背上,黑鹰再也承受不住它的重量跌了下来。

    鲜卑将士立刻围上前把这只鹰杀了。

    然而也是这时他们才发现黑鹰背上那道伤口有多深,几乎将它劈成两半,身上的羽毛也被抓掉了一半,他们不出手黑鹰也绝对活不成了。

    他们回头朝半空中那只白色巨鸟看去,既惊艳又警惕。

    这只白鸟一出现苏里就一直盯着它,看到它竟然把乌达鞮侯的鹰干下来,眼睛瞬间燃起亮光。

    他从没见过这么神气的大鸟,要是能抓住它收服它,绝对不比王的骊鹰差。

    苏里搓了搓手,蠢蠢欲动。

    只希望它别就这么飞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的祈祷,那白色大鸟还真的没有飞走,不仅没走,还朝下面俯冲下来。

    它冲下来的位置正好对着姜从珚,拓跋骁眯起眼,上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碧色的瞳孔泄出一丝危险的光芒,五指捏了捏。

    其余人也怕它要伤人,拉着弓箭对准了它。

    苏里赶紧过来,拦住众人,急急吼:“别放箭!别放箭,我要抓住它!”

    众人便暂时没放箭,不过依旧警惕。

    这只大鸟来历不明,战斗力又如此之强,实叫人不放心。

    然而它落地之后,却没表现出攻击性,还收起了翅膀。

    刚刚在半空中时就发现它体型巨大,现在落了地,即便收起翅膀,依旧大得罕见。

    它足足有一米多高,鼓鼓的白色羽毛看起来光滑又坚硬,还反着油光,黑色的喙和爪子更是锋利无比宛如钢刀,毫不怀疑被它抓上一爪子话会有开膛破肚的可能。

    它扭了扭头,似乎在观察什么,然后便跺着步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苏里站在那儿,见他朝自己走过来,高兴地咧开嘴,心想难不成这只神鸟主动对自己示好?

    他伸出手,正想摸一摸它,却见它毫不留情地经过他身边,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然后直直朝拓跋骁走去。

    苏里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这鸟还挺会认人?

    难道是看出王才是他们的首领,所以只臣服于王的气势?

    这时,众人都不知道这只鸟到底要干什么,却也惊叹于它的威武和霸气,一时没攻击它。

    “哟!”白鸟朝拓跋骁叫了一声。

    拓跋骁没理它。

    他眉眼沉着,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只白鸟。

    这时,姜从珚从他身后站出来。

    白鸟眼神一亮。

    按理来说鸟应该没有多少表情,可众人偏就从它眼睛里看出了高兴的情绪。

    “哟!”

    他摇着那硕大的躯体,直直朝姜从珚奔来,然后朝她腿上一摔。

    可惜它的毛还没能碰到她的衣角,就被拓跋骁一脚踢出去了。

    白鸟咕噜噜滚了一圈才茫然地站起身体,它不明白自己怎么被踢了,但它有点生气。

    它站好身体,对着拓跋骁,这个刚刚踢自己的男人,很不满地从喉咙发出一声。

    “咕!”

    听这语气,众人才发现它先前叫的那两声是多么矫揉。

    吼完拓跋骁,它继续看着姜从珚,又对她叫了一声,同样还是很矫揉的“哟!”

    众人这才发现这只白鸟的异样,它好像……认识这个汉人公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姜从珚身上,拓跋骁也看向她。

    姜从珚也很意外,她看向白鸟,“你认识我?”

    “哟!”

    白鸟听到她的声音,兴奋地抖了抖翅膀。

    接着它又走过来,到了她跟前的时候,故意朝她身上一摔。

    姜从珚哪里经得起这么大只鸟撞过来,下意识伸出手要推开它,掌心却碰到了它脑袋。

    然后,它主动蹭了蹭她。

    这只大白鸟,好像在对这个汉人公主……撒娇?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尤其是苏里。

    他极喜欢养宠,养了好几条狼犬,时常带出去打猎,当然也有鹰,但那

    只是普通的鹰,根本称不上神兽,连乌达鞮侯那只都不如。

    前两年他们发现一个野马群,其中一匹马异常高大神骏,是马群的马王,无人不想驯服它将它变成自己的坐骑,最后还是王凭借他的勇武收服了,也就是骊鹰。

    他当时就眼馋得不行,却也没妄想着跟王争,而且他确实没有王的本事能驯服骊鹰,只能在剩下的马群里面挑了一匹。

    他刚刚看到这只白鸟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了骊鹰,他们都是罕见的神兽,原先还想着抓住这只白鸟收服它,结果,它,它居然主动去找那汉女?

    苏里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又是不可置信,又是生气。

    要是它去找王他都能接受,可它偏偏主动朝那汉女示好!

    苏里要气炸了,一双异瞳狠狠地盯着姜从珚。

    姜从珚没工夫去关注别人,她看着眼前这只大鸟,它主动朝自己身上摔了两次,心里浮现出很久之前的一段记忆。

    “你是……灵霄?”她迟疑着开口。

    听到这两个字,白鸟突然兴奋得不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倏地张开巨大的翅膀拍打起来,顿时掀起一场狂风,姜从珚被吓了一跳。

    拓跋骁眼疾手快地再次踹了一脚将它踢远,免得它不知分寸伤到她。

    灵霄:“???”

    它咕噜起身,仰起脖子对着拓跋骁愤怒地叫了一声。

    这个男人老是踢自己。

    然后又看向姜从珚,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

    “哟!”

    所有人都被戏剧化的一幕弄得不知所措起来,就算他们先前还有怀疑,现在也能看出来,这只大鸟就是来找汉人公主的,它认识她。

    “灵霄。”姜从珚又叫了一声。

    灵霄便又殷勤地摇着步子走过来了,脑袋想往她身上蹭,却又怕再被男人踢。

    “这是你的鸟?”拓跋骁微垂着视线冷冷瞥了大白鸟一眼,然后看着她问。

    “大概吧。”

    “大概?”

    姜从珚点点头,便跟他解释起来。

    “四年前我还在凉州的时候,有一次表哥表姐们进山打猎,我闹着要跟着他们一起去,然后在林中捡到一只受伤的幼鸟,我看这幼鸟长得可爱又可怜,就带回去养着了,权当解闷。它颇有灵性,好像还能听懂人说话,我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灵霄。”

    “养了两个月,灵霄的伤好了,然而有一天它突然就飞走了,我想它可能不喜欢被圈养的生活,就算了,没想到还能再见,还长成了这个样子。”

    “我捡到它的时候还很小一只,只比普通的鸟大一点点,怎么也想不到它会长这么大,所以一开始我也没认出来。”

    那时的灵霄虽然也是白色羽毛,喙却是金色的,但是现在,它的喙变成了黑色,两只眼更是覆着红色的瞳膜,血红的眼珠看着有些瘆人。

    最关键的,它实在太大只了,谁能想到当初那么小一只鸟能长这么大呢?

    姜从珚刚捡到灵霄时,它伤了腿,走路走不稳,养伤的时候总歪歪斜斜的,她看它要摔倒,便张开手心去扶它。

    结果它好像还喜欢上了这个游戏,总故意朝她身边一倒让她去接它,甚至伤好之后还要故意倒在她脚边,她呢有了这么个小宠物也挺开心,便经常陪它这么玩儿。

    直到有一天,她照常喂它吃肉干,它却忽然啄了她的手,还把她的手指都啄出血了。

    不知它是晓得自己犯了错,还是单纯不想留在她身边了,啄了她之后它就飞走了。

    后来外祖母知道,还骂了它好几天,说它是个养不熟的扁毛畜牲,把她宝贝孙女儿啄伤了,还想叫仆人四处去巡捕它,姜从珚赶紧劝下。

    天大地大,要抓一只鸟何其难,何必浪费这么多人力,再说了,只是一道小伤口,养养就好了。

    她只是有点怅然,她还以为能把灵霄一直留在身边呢,其实它也有它自己的世界和自由。

    不过,现在看着“女大十八变”的灵霄回来找自己,她的心情突然有点不一样了。

    “灵霄。”

    她又轻轻唤了一声,灵霄听到后果然十分开心,又想来蹭她。

    拓跋骁还是不放心,这么大一只猛禽,凶猛程度不亚于一个成年男人,尤其是它尖利的喙,若是发起狠来能把她纤细的手腕都啄断。

    拓跋骁刚想像之前那样踹开它,却被一只软若无骨的手拉住胳膊。

    她动作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力道,但他却顿住了动作。

    “您别踢它了,它会记仇的。”姜从珚笑着说。

    拓跋骁哼了声,他才不担心被一个扁毛畜牲记恨。

    但她都这么说了,他便收起腿,转而劝她:“它虽与你有些渊源,毕竟是猛禽,你这么柔弱又不会武,不该让它靠你太近。”

    它看起来应该是雕的一种,这种鸟通常凶猛桀骜性情不定,极容易伤人。

    姜从珚一想,他说得也有点道理,毕竟灵霄曾经啄过她,那时它还小威力没这么大,要是现在再啄一口她可承受不住,于是点点头。

    “好,我不靠近它,您也让您的手下别伤害它,它或许待够了就走了。”

    她也没想着再把它捉回来,天大地大,它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自由两个字,很难得。

    拓跋骁便吩咐了几句,众人便散了。

    不管怎么说,乌达鞮侯的鹰死了,他们也算出了口恶气。

    唯独苏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眼馋地看着灵霄,很想把它捉起来,可王又下了命令,不准他们对它动手。

    那个汉人公主,看起来像是这只鸟的主人。

    哼,她不过是个柔弱的汉女,怎么能驯服凶猛的神鹰呢?她果然有巫术吧!

    第45章 四十五章 挑起了她面纱后的下巴。

    姜从珚注意到苏里的眼神有点奇怪, 大概是嫉妒中夹杂着愤恨,心下一笑,却不怕什么。

    小时候飞跑的小鸟, 现在又飞回来找自己, 她还是挺高兴的, 让阿椿去拿了点肉干喂给灵霄吃。

    灵霄三两口吃完,还想过来蹭她, 却一直被拓跋骁挡着。

    它又朝她叫了两声,那声音实在有点可怜巴巴的, 好像在说“这么久没见, 你都不跟我亲了”。

    它这么大个子, 长得又这么凶猛, 偏偏发出的声音委屈极了。

    姜从珚有点不忍心, 便朝前走了一步, 却被拓跋骁紧紧拽住手腕。

    她回身抬起脖子看他,朝他露出一抹笑, 隔着面纱看不清下半张脸的表情,可光是这双纤长柔媚的水眸便叫人心头一动。

    “王勇猛无双,我相信只要您在这里,我不会受伤的。”她轻轻说。

    她音色本是清冷的, 可稍微放软语气后便又清又甜, 好听得不像话,再加上这双在清冷月色下水波盈盈的乌眸, 闪着晶莹的亮光, 简直叫人说不出一字拒绝的话。

    拓跋骁实在很少见到她对自己撒娇的模样,一时怔了下,紧接着眸色便暗了下来, 火热的视线落在她莹白的耳廓。

    姜从珚此时已经转回头,便没注意到,她伸出左手,灵霄便迫不及待蹭了过来,一直用头顶她的手心。

    柔软的、光滑的、温热的触感,跟小时候很像,那时候灵霄也很喜欢用头来蹭自己。

    她不知道它当初为什么离开,现在又为什么回来,不过几年过去它都没忘记自己,姜从珚心里还是有点感慨的。

    摸了一会儿,天色实在有些晚了,姜从珚便被拓跋骁拽着回了营帐。

    灵霄想跟着她一起进去,被他冷冷看了一眼。

    动物有时对人的气势更敏感,灵霄感受到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不欢迎,脑袋歪了歪,血红的眼珠子盯着他瞧了会儿,可能在衡量自己能不能打过他,发现自己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后,只能憋屈地留在帐篷外,不满地“咕噜”了一声。

    拓跋骁则冷哼了一声。

    姜从珚有些好笑,问他,“您是不是不喜欢灵霄?”

    拓跋骁说不上来。

    按理来说,这样神骏的大鸟

    没有人会不喜欢,尤其是对于他们这种崇拜武力的部族来说,能拥有这样一只神鸟是他们炫耀自己勇武的方式,他的骊鹰便是类似的神兽。

    但拓跋骁见她对那只鸟这么关注,尤其是那鸟也谄媚得很,老想往她身边蹭,便喜欢不起来。

    只是这话说出来好像显得他很小气一样,他便抿了抿唇,一本正经道:“性情还没摸透,不好太过松懈,你身边的女仆不是它的对手。”

    好吧,既是这样,姜从珚也无话可说,接着她又听到他问:“它叫灵霄,哪个霄?”

    姜从珚这才想起他的名字里也带“骁”,她笑了笑,没回答他,反而仰起头问:“您是觉得冒犯了您的名字,需要避讳吗?”

    “可这是好几年前取的,那时我还不认识您呢。”她故意这么说,语气分明有些狡黠。

    拓跋骁绷着脸:“本王才不会跟一只鸟计较,也没你们中原皇帝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避讳。”

    自称都变了还说不在乎。

    她看着他,故意沉默了会儿,男人的下颌线果然愈发冷硬,唇角抿成一条直线,虽没生气,可谁都看得出他的不高兴,可她偏不哄他,一直到男人脸色越来越黑,她才忽的朝他扬起一抹浅笑,眼尾弯了弯,声音清甜,“您的‘骁’是骁勇善战,而灵霄的‘霄’,是冲上云霄。”

    拓跋骁听她这么说,终于满意了。

    虽然能想到她不会给一只鸟取“骁”这个字,可真要跟这扁毛畜牲同样一个名字,他也没大度到这个地步。

    男人的表情虽然没有太大变化,可姜从珚分明感觉到自己说出这句话后,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哼,装模作样,口是心非!

    如果当真跟他的名字一样,不用他说,她自己也会改的,毕竟拿他跟一只鸟相提并论还是太辱没他了。

    说完话,姜从珚定住脚步,站在床前,一双清凌凌的黑眸看他,没说话,但意思不言而喻。

    拓跋骁知道她在赶自己走了。

    除了那夜,后面她再没允许自己留在她这里过夜,即便拓跋骁心痒难耐,可一来先前那次失控把她吓着了,二来她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他也答应过她婚礼之前不过界。

    可理智是一回事儿,欲望又是另一回事儿。

    因是半夜惊起,她里面只穿了寝衣,外面一件细绸斗篷,软薄的衣料轻轻垂挂在她身上,勾勒出少女轻盈纤细的身段,随着空气拂动绸摆,能隐约看到里面雪白柔软的衣料,笼在昏黄的烛火中,却反衬出她的动人的身韵和气质,带着缥缈的清冷。

    她脸隐在白纱下,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轮廓,可这份神秘在昏暗的夜色中却多了几分撩人的意味。

    他当时看她这么从帐篷里走出来时,浑身都硬了。

    拓跋骁眼神直勾勾落到她脸上,在烛光浮动的帐篷内明灭不定,带着跳动的危险。

    姜从珚后脊一僵,心脏跟着绷起,下意识往后退,可惜她慢了一步,男人直接长臂一伸贴上她纤细柔软的腰肢,稍一用力便将她捞回了自己怀里,她第一时间抬起手抵在中间却还是没能阻止两人紧贴在一起。

    现下正值春夏,气温回升了许多,男人年轻火气旺,便不曾再穿多少衣服,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锦衣,根本挡不住他胸膛处不断往外冒的热气。

    姜从珚只觉得掌下男人的胸膛实在烫得过分,热意仿佛要顺着掌心的血液传遍全身,让她脸颊和耳根也忍不住发起了烫。

    “你别……”她颤着睫羽垂下眼,不敢去看男人汹涌的眼神,只能在心里祈祷他别再发疯了。

    男人一条长臂完全将她箍在怀里,然后空出一只手,挑起了她面纱后的下巴。

    姜从珚吓得闭上眼,接着一团热气靠近,唇上多了抹温热的触感。

    隔着面纱,这份触感不是那么强烈,她却依然感受到了男人的温度。

    她错愕地睁开眼,看到男人近在咫尺的幽深碧眸。

    他并没有再动,只是将唇贴在她唇上。

    他的手臂依旧牢牢缚着她,甚至还在一点点收紧,掌下的触感坚硬无比,可见男人的身体绷到何种地步,可他确实只是将唇贴着她,没有再过分索求。

    姜从珚不敢动,也不再挣扎了。

    他的行为依旧有些过分,可她竟莫名从中感受到了他的克制。

    男人就这么抱着她,隔着面纱亲了她许久,直到外面传来阿椿的声音。

    “女郎,需要我服侍您换药吗?”

    姜从珚知道阿椿不是真的要给自己换药,只是故意出声打断。

    拓跋骁在帐篷里待得太久了。

    男人好像也被这道声音拉回了思绪,手指松了松,微微抬起头,离开了她的唇。

    姜从珚以为他就这么结束了,轻轻推开他,下一瞬,他凌厉的眉眼又急速靠拢过来。

    然后在她眼上落下一个灼热的吻。

    姜从珚纤长的睫羽颤了颤。

    再睁眼,男人已经离开了她,连手臂都松开了。

    “你的眼睛很美。”拓跋骁说。

    …

    一直到男人离开,姜从珚在床上坐了许久,她依旧有些愣怔。

    她取下面纱,默默地摸了下唇,又摸了下眼皮,这两处依旧滚烫,似乎还残留着男人的气息。

    现在回想起来,她依旧有些不习惯,可好像也没那么抗拒他的亲近了。

    她此前没想过嫁人,也没有喜欢的人,更不想跟一个陌生人发生身体上的交流,奈何一旨诏书将她赐给了拓跋骁,她只能让自己去适应。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再过不久两人就要成亲了,到时总免不了夫妻之事,就算不喜欢,也比讨厌好,不然难受的还是她自己,比起世间的男子对待妻子的态度,拓跋骁对自己还算不错,当然他能再克制一点的话就更好了。

    如此给自己理了理心绪,姜从珚思路一通,心情稍松了两分,便躺到床上准备入睡。

    营地里,一个白色的身影矫捷地飞上了帐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下也准备睡觉。

    苏里在下面看着灵霄,心里还是很不得劲儿,要不是王发了话,他一定会带人捉住这只神鸟。

    苏里一步三回头地朝自己的帐篷走,眼神却幽幽地盯着灵霄,似乎在盘算什么。

    灵霄察觉到这个人在打自己的主意,突然睁开血红的利目,朝苏里看了一眼便展开巨大的翅膀冲了过来,上下扑腾,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顿狂抓。

    苏里赶紧挥手抵挡它的攻击,不过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他实在没什么优势,手上又没拿刀,根本挡不住灵霄的攻势,头发全被薅乱了,脸上也多了几道血痕。

    幸好灵霄有分寸没有下死手,只是警告这个人类,不然以它那尖利的爪子。苏里绝不只是这点不轻不重的伤口。

    警告完这个人类,灵霄才又飞回帐篷上继续悠闲地窝着。

    苏里:“……”

    气死他了!

    他简直想立马拿起弓箭将这只雕射下来,可偏偏王发了话不准动它。

    才死了乌达鞮侯一只鹰,结果又来了这么个祖宗。

    苏里重重地跺了下脚,恨恨地盯着灵霄看了许久才气急败坏地回了自己帐篷。

    第二日,队伍继续出发。

    众人发现今天的苏里将军好像有点不一样,他头盔带得特别严实,还用布蒙住了脸,只露出一只眼睛。

    现在又不是寒冬,裹得这么严实,不闷吗?

    莫多娄没那么多心眼,直接骑着马过来,“苏里,你这是干什么?”他指着苏里的面巾问。

    苏里瞪了他一眼,不理他,直接走开了。

    莫多娄挠挠头,不懂他这又是在闹什么脾气,不过苏里跟叱干拔列一样,脾气也坏得很。

    一直到中午休息用饭,苏里还是不肯摘下他的头盔和面巾。

    “苏里将军,你不把面巾取下来怎么吃饭啊?”有人问。

    苏里闻言,瞪了对方一眼,夺过他送来的烤馍饼,径自朝人少的地方去了。

    他左右看了看,没什么人,也没人注意自己,这才背着人小心解开面巾啃起馍饼来。

    “哈,苏里,我就知道你偷偷摸摸的肯定没好事,现在被我逮着

    了,原来你是脸受伤了不敢见人。”

    叱干拔列突然跳出来,吓了苏里一跳,他飞快捂住脸,一边挥开叱干拔列。

    “滚开!”

    “苏里,你脸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叱干拔列兴奋地追问,嗓门大得跟牛皮鼓一样。

    苏里捂着脸,死死瞪着他,眼睛都要冒火了。

    众人都被叱干拔列那句话吸引过来,纷纷朝苏里脸上瞧去,这时他再捂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叱干拔列这个大嘴巴,看他不打烂他的嘴。

    苏里恼羞成怒,再也顾不上别的,朝叱干拔列扑了过去。

    叱干拔列的伤还没好,可他也不怕苏里,就这么挥着拳头迎了上去。

    两人你一拳我一拳打了起来,众人连忙上去劝架却根本劝不住,看他们打得不死不休的架势,有人赶紧去请拓跋骁。

    拓跋骁闻言,一言不发沉着脸走到两人打架的地方,趁两人缠在一起,五指成爪,一手抓起一个重重丢到地上,两人就这么被分开了。

    “你们是嫌这一路没有了敌人太轻松了是吗?”拓跋骁冷声斥道。

    “王,我错了。”

    叱干拔列和苏里不敢辩驳,恭敬地跪在地上认错。

    拓跋骁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扫视他们,冷冷投下一个警告的眼神,如果再犯,绝不轻绕。

    被教训过后,叱干拔列不仅不气馁,反而仰头大笑了起来,“苏里,你的脸是被那只大鸟抓的哈哈哈。”

    “你连一只鸟都打不过哈哈哈!”

    “哈哈哈……”

    他笑得前俯后仰根本停不下来,苏里的脸却越来越黑,越来越黑,要不是刚被王教训过,他绝对,绝对要杀了叱干拔列。

    啊啊啊啊!!!

    叱干拔列光自己嘲笑还不够,还要到处去宣扬,甚至觉得自己脸上的伤疤都不算耻辱了。

    他脸上的伤好歹是王亲自打的,而苏里,居然是被一只鸟抓的,相比起来,苏里比他更丢人哈哈哈哈……

    苏里简直要气炸了,他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

    叱干拔列,还有那只鸟,哼,总有一天他要将自己受的耻辱讨回来。

    苏里望着马车顶的灵霄,露出一个不善的眼神。

    姜从珚原以为灵霄会再次飞走,没想到它竟然一直留了下来。

    猛禽擅长飞行,但它却十分懒惰。

    赶路的时候它根本不自己飞,反而蹲在她的马车顶搭顺风车,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去抓猎物吃。

    等后面姜从珚喂过它几次肉干后,它连猎物都不想抓了,每天到了饭点就在她跟前守着,用那双通红的眼珠看着她,还跟小时候一样嗷嗷待哺,让她一时都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看这架势,它应该是决定留在她身边不走了。

    拓跋骁观察了灵霄几天,确定它是通灵性的不会攻击她后才允许她单独接触它,不过他大概是看不惯它吃白食的模样,于是跟姜从珚提议。

    “王庭中有擅长养鹰的人,到时我让人帮你驯它,给你当个护卫。”

    这种猛禽驯得好的话,战斗力不亚于一个凶猛的男人,尤其是它还能飞,就更有优势了。

    她身边的护卫只有个叫张铮的男人,本事也不怎么样,至于女仆,柔弱得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不要说保护她了。

    那次她被乌达鞮侯劫走,他还是有些后怕,想给她身边加强保卫,只是他手下基本都是男人武将,就算派到她身边也不可能贴身保护,而女人的话,确实没人手。

    现在来了只雕,正好用起来。

    姜从珚想了想,却道:“好呀,不过我不想把它变成护卫,我想让它做信使。”

    “信使?”

    姜从珚仰头看着广袤无垠的天空,张开胳膊,语气带着些轻快,“是啊,我想给外祖他们写信,要是灵霄能送信的话,肯定会方便很多。”

    拓跋骁看她带着期待的小脸,他听她说过好几次凉州的事,每次都带着向往的表情,她小时候在凉州应该很快乐吧。

    这个时代已经有飞鸽传书了,不过鸽子送信很有局限性,基本只能点对点,而且容易被射下来,要是换成灵霄就不一样了。

    它能飞到千米高空,又很通人性,说不定除了凉州之外,还能往别的地方送信。

    这个时代,通信可是一大问题,尤其是她还身处千里之外的草原王庭,交通不便,对于中原的消息起码得落后两个月,两个月时间,足以发生一些足以改变格局的大事了。

    ……

    没再出现挑衅,也没有截杀,除了苏里偶尔望过来的复杂又愤恨的目光,后半段路程平静而无聊,用不了几日便能抵达王庭了。

    另一边,谢绍也踏上了回长安的路程。

    他们先折回固原修整了一日,医治伤员,又补充了些物资马料。

    第二日出发前,谢绍的亲卫帮他在屋中收拾行李,却从他的旧衣服里抖出一个东西,定睛一看,是个白色的瓷瓶。

    亲卫将瓷瓶捡起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谢绍已经瞧见,不由分说伸手夺了回去。

    “将军……”亲卫愣怔。

    谢绍严肃的面庞却看不出什么,只将瓷瓶朝怀里一放,对亲卫道:“继续收拾,天亮就出发。”

    “是……”

    亲卫便继续收拾行李,但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想到那个白瓷瓶,要是他没记错,这个应该是公主赐药的瓶子。

    那日遇到截杀,公主分了许多药给受伤的将士,还让医士及时帮他们处理伤口,许多旅贲卫是感激公主的。

    这个装药的白瓷瓶虽然精致,但对旅贲卫来说也不是特别罕见的东西,将军居然如此在意。

    谢绍没再说什么,只等天亮之后便带着旅贲卫出发了-

    长安。

    自三月中旬送走了拓跋骁,喧闹的长安城沉寂了一段时间,在四月上旬的时候又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四月初八,佛诞节。

    这是为纪念佛祖释迦牟尼诞辰而举行的佛事法会,因法会中以浴佛为主要内容,又叫浴佛节。

    时下佛教兴盛,不仅是百姓,便连士家大族、诸侯公卿都十分笃信佛教,于是每年长安城中的浴佛节法会都格外热闹,听说今年天子也会参加,百姓们更是热情高涨。

    除了百姓们自发组织的各种活动,朝廷也派了专人出面在长安城中最大的寺庙平林寺举办浴佛活动。

    平林寺自前朝建成,至今已有百年。

    五十年前山河混乱,长安被乱军所破,他们纵火烧城,许多屋舍宫殿被付之一炬,眼见快要烧到平林寺,却忽然刮起了大风将火苗吹向了相反的方向,平林寺从而躲过一劫,不仅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天空甚至下起了大雨,熊熊燃烧的大火就这么被熄灭,时人见之无不震憾,都以为是佛陀显灵降下甘霖才让长安逃此一劫,而那些乱军也疑心自己真的惹怒了神佛从而心声惧意战斗力大减,太.祖便趁机聚集兵力将其一举攻破救下长安,为其日后的一统奠定了根基。

    太.祖虽不信奉佛教,可那日的事在百姓看来无疑神迹,于是更加笃信佛陀在庇佑世人,纷纷为平林寺捐钱捐米,大肆塑造金身佛像,太.祖确实是趁乱军军心不稳才将其击败,便不好禁止百姓们的活动。

    因此一件事,平林寺在长安百姓心中的地位十分不同,这几十年更是不断修缮扩建,如今平林寺的规模已不亚于一座宫苑。

    长安城中的公卿贵人时常来此寺中上香礼佛,寺中为了接待贵人,更是在后苑修健了诸多屋舍供其歇脚用饭。

    四月初八这日,天不亮长安城中就热闹起来,等到鼓楼上的晨鼓响过,宵禁解除,百姓们迫不及待出门,他们手里捧着各色彩绸、鲜花、灯烛、香料等,来到大街上,其中有僧人抬着金光闪闪的佛像游街而过,众人便都虔诚地跟在后面,伴随着乐声和佛语,热闹非凡。

    百姓们过浴

    佛节以热闹居多,平林寺那边则以庄重为主。

    早有太常寺的官员和平林寺的僧人去准备浴佛节大礼,更有羽林卫和执金吾卫开道,林立在两侧,护送着皇室后妃和公卿夫人。

    上午,梁帝领着群臣在平林寺正殿举行浴佛礼。

    他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先向正中央的释迦牟尼佛陀像献花,接着手执香枝,沾上用香料浸过的水,洒向丈高的佛像。

    水珠落在贴着金箔的佛像上,凝成一颗颗晶莹的水晶,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这便是浴佛了。

    举行完仪式,众人便都转至后面林苑的屋舍休息,等待用斋饭。

    楚王妃赵氏常来平林寺礼佛,早跟寺中的僧人熟悉了,无需人引路,她便自顾自地来到后殿一处偏僻的小院。

    小院只有三间房屋,比起别处很是简陋,唯独周围都是一片花木,很是安静。

    “我要小憩一会儿,你去院门口守着吧。”

    她随口打发了贴身侍女,然后便侧躺到了矮榻上。

    她闭着眼睛假寐了会儿,忽然,一只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白皙的脸颊,手指在她唇上揉了两下,沿着下巴滑到脖子,然后继续,直到消失在领口,撑起一团弧度。

    “真睡着了?”男人低笑了声,手指继续作怪。

    “便是睡着也被兄长作弄醒了。”赵氏终于睁开眼,嗔怒地瞪了男人一眼,却是眼含秋波,柔情百转,语气不像在生气,反而在调弄情调。

    “你上次不还怪我许久没去看你,今日得了机会,这不就来了。”说话间,赵贞已经灵活熟练地解开了她腰上的系带,衣襟散落。

    赵氏伸出玉臂勾住他的脖子,“今日可是浴佛节呢,又在平林寺中,兄长竟敢不敬畏佛陀?”

    赵贞听她嘴里说着敬畏佛陀的话,可一双手却一直勾着自己不松,心知她的口是心非,也不再废话,低头咬住她的雪肌……

    上次在皇宫假山里太匆忙了,今日可得好好讨要一番。

    “呀!”赵氏娇声一呼。

    宁静偏僻的屋舍内,顿时响起浅浅的暧昧声响。

    安平侯夫人也被小僧弥带着前往休息的屋舍,经过杏园时,却见自己一个侍女匆匆赶来。

    侍女忙俯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安平侯夫人脸色倏地一变,眉毛顿时凌厉起来,低声喝问侍女,“当真?”

    侍女忙点头,“奴婢确实听到有人在这么说。”

    夫人的手串丢了,她刚刚沿路去寻,却在路边听见两个小丫头躲在树丛后面低声嚼舌根,她本不想理会,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称呼,“赵大人”,又说到“楚王妃”。

    赵大人、楚王妃,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只有那两人。

    她是安平侯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自然知道主子的心思。

    赵贵妃得宠,赵家也破受皇帝重用,然而身为皇后的王家女却被陛下冷落,安平侯夫人是皇后兄长王规之妻,皇后的嫂嫂,天然跟赵家人不对付,要是能抓到赵家的错处,夫人绝对会很开心,自己也能在夫人面前得脸。

    她偷听了一会儿后,才发现事情竟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惊悚,那赵大人,竟偷偷摸摸入了楚王妃休息的寝居,许久未出来,如果是正事,又何须偷偷摸摸?她瞬间想到内宅阴私……

    她不敢擅作主张,便连忙回来禀告主子。

    安平侯夫人垂下眼,思索了会儿,同样对她耳语:“你绕到赵氏居所后面的墙角悄悄听一听,注意别被人发现,探清楚了回来立即禀告我。”

    侍女点点头,忙去了。

    安平侯夫人也不再去歇息了,打发走小沙弥,快步朝先前的内殿走去,那里还有好几位夫人留在殿中准备向佛陀诵读佛经以示自己诚心。

    她站在殿外等了一会儿,一直到侍女回来,她朝自己点了个头,低声说,“确实有那男女欢好的动静,只是不知那人否是为赵大人。”

    安平侯夫人顿时露出一抹笑,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不管那男子是谁,敢在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还是百姓心中圣地的平林寺中,一旦被人发现赵氏与其苟且,她必定逃不了。

    她细声吩咐侍女,问寺中要些武僧,就说看到了贼人,为了捉拿贼人,去围住赵氏的小院。

    待侍女走后,她脸上又换成了一副着急的表情。

    她闯入殿中,“诸位夫人,不好了,我听说后苑女眷休息的地方竟进了贼人!我已叫武僧帮忙拿人了,只是我一个人却不好处置,还请诸位夫人随我一道。”

    “进了贼人?”有人惊呼。

    这可不是小事,尤其今日来平林寺参加浴佛节的都是朝中排得上号的贵人。

    “是啊,我侍女亲眼看到的,往杏林后面东北方向逃去了,已经叫武僧拿住,只是不知该如何发落。”

    “如何发落?敢偷偷潜进寺中惊扰女眷,打死就是。”有个面容苍老的夫人被侍女扶着从蒲团上站起来,声音冷厉又威严。

    这是太常卿之母,同时也是留阳郡王妃,是诸位夫人中身份最高的,他们家中男人在朝中掌管太常寺,自是十分注重礼法。

    安平侯夫人见她发怒,心中更添了几分喜意,面上却作为难状:“按理来说该是如此,只是涉及到贵人……”

    “什么样的身份都不能在佛寺圣地造次,走,带老身去瞧瞧!”

    留阳郡王妃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拐杖,重重地跺了下,当即命人带路。

    于是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朝后苑走去。

    赵贞来密会赵氏,赵氏的贴身侍女自然在外面放风,一有什么动静就马上通知主子。

    然而她肚子却疼得厉害,之前就有点疼,还能忍,现在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了,咕噜咕噜叫,眼见要憋不住了,要是弄在身上绝对丢死人,她左右瞧了瞧,一时也没有人,便急急朝茅厕跑去。

    她刚解决完,才走出茅房,肚子却又叫了起来。

    “晦气,今早就啃了个面饼,什么都没吃,一到这寺里就给我闹成这样,什么佛陀圣地,呸!”她骂骂咧咧地又蹲了回去。

    她不知道,就在她去茅厕这段时间,小院已经被寺中的僧人还有诸位女眷包围了。

    武僧围了院子,他们耳力不错,自然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苟且声,一时羞愤不已,气得脸都红了,这可是佛门圣地,岂容此等腌臜之事,但即便气得不行,他们却没第一时间进去抓人,一直到安平侯夫人和留阳郡王妃到来,才上前禀告请他们做主。

    留阳郡王妃最看不惯无礼之人,更不要说她十分信奉佛陀,今日竟在寺中发生此等辱及佛门的事,就算是天子她也要狠狠打她一杖。

    “进去!抓人!”留阳郡王妃颤抖着唇,咬着牙说。

    第46章 四十六章 “陛下,臣怀疑今日之事与楚……

    几个武僧飞快闯了进去, 诸位夫人则等在院子里。

    有常来礼佛的,已经认出这就是赵氏经常歇息的小院,于是跟旁边的夫人小声八卦起来。

    安平侯夫人见此, 终于按捺不住脸上的笑意。

    赵贞听到门被撞开的声音时还以为是赵氏那个侍女不懂规矩, 狠狠皱起眉头, 正要训斥,一转身见到的却是几个僧人, 手里都拿着木棍。

    赵贞脸色一变,浑身僵硬, 赵氏更是被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赵贞厉喝。

    他第一时间捞起地上的衣裳披在身上, 还来不及穿戴, 便被武僧用棍子架住了四肢, 再难动弹。

    “放肆!你们可知道本官是谁!”赵贞怒骂, 试图凭借自己的身份将这些僧人喝退。

    他完全没压抑声音, 甚至因为愤怒还使音量拔高许多,使得院外众人都听到了这句男声, “本官”两个字更是清晰敞亮。

    诸位夫人都变了脸,与旁边之人低声议论起来。

    不管是真心敬畏佛祖还是维持自己高洁的品行,众人都鄙夷起来,一脸气愤地说要严惩。

    “给老身将这淫-秽无礼、男盗女娼的狗男女捉出来!”

    留阳郡王妃气急了, 都顾不上身份直接开骂。

    安平侯夫人赶紧上前搀扶住她, 还不断抚着她胸口帮她顺气,要是留阳郡王妃被气厥过去就不好了, 她还等着王妃收拾赵家这对狗男女呢。

    说来也是上天助她, 被她无意间发现了这么大一件事。

    武僧听到王妃发话,再没顾忌,直接用武棍将赵贞架了出来, 至于赵氏,她已经完全吓傻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还被当众捉了奸,尤其是通奸的人还是……

    完了,完了,她浑身冰冷,感觉坠入了冰窟,她下意识朝赵贞张望,“兄长……”

    赵贞过了最开始的惊惧,已经回过神,心知这么多武僧来势汹汹肯定是有人暗中对付自己,此时他已经来不及考虑赵氏会怎么样,只朝她投去一个冰冷的眼神。

    赵氏看见他的神色,不由打了个激灵,好像又回想起十几年前他一开始那冷漠的态度。

    赵氏浑身失去力气,瘫软在了榻上。

    赵贞被武僧架着出来,他胡乱裹了件外袍,堪堪能挡住些许部位,但大半胸膛和腿还是露在外面,模样实在有伤风化,至于赵氏,被闯进来时同样赤身裸体,就这么架出去实在太伤贵人的眼,武僧便也给她草草裹了件袍子,将人带了出来。

    两人被架出来前众人原以为只是件男盗女娼的苟且之事,只气愤他们侮辱佛陀,恨不能狠狠惩戒一番,可等看清二人的身份后,场面一瞬间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大司农赵贞,和其妹楚王妃?

    两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未被遮掩住的肌肤上还有种种痕迹,任谁也不能为其开脱。

    安平侯夫人眯了眯眼,状似被惊到了,捂着唇掐着声音,“这是赵大人和楚王妃?他们、他们不是兄妹吗?这可是乱-伦啊!”

    “乱-伦”两个字一出,更是气得留阳郡王妃差点厥过去,她死死抓着拐杖,满是褶皮的手背青筋暴起,二话不说就要杖打两人。

    “敢在佛门圣地,还是浴佛节上行此秽乱人伦之事,老身不把你们打死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说着便举起拐杖狠狠朝二人打下。

    赵贞一开始被武僧架着动弹不得,挨了几下后,火辣辣的痛感终于让他清醒过来。

    “住手!”他大喝一声,常年居于高位的气势泄出,眼神深沉而狠辣。

    “本官是朝廷亲封的三公,就算犯了天大的事也只有天子能处置本官,尔等妇人凭什么拿住本官!”赵贞厉声斥道,还抓住了留阳郡王妃的拐杖。

    留阳郡王妃年老体弱又是女流,如何能挣得过他的力气,一时也拿他无法,可却被他的话语再次气个倒仰。

    “好!好!好!”留阳郡王妃怒极反笑,一双苍老的眼睛冰冷地看着赵贞,“你说你是三公,老身没有资格惩戒你,那就带到皇帝面前去,看他怎么评判。”

    “皇帝贵为天子,当做天下之表率,更该狠狠杖你一顿!”

    赵贞心下沉了沉。

    乱-伦之事被当众揭穿,凭借赵家的势力或许能保住一条性命,但现在的官职就……

    不行,得想办法。

    赵贞的目光在围观的女眷中逡巡而过,暗自打量可疑之人,却只瞧见了安平侯夫人幸灾乐祸的眼神。

    她?王家跟赵家确实不对付,但安平侯极其夫人都没什么本事,按理设计不出这出计谋。

    至于意外被撞破?纵横官场这么多年,赵贞绝不相信这是意外。

    还不等他再细看可疑之处,留阳郡王妃已经命武僧将他和赵氏两人压往乘龙殿去面见梁帝。

    赵氏已经心如死灰,四肢被吓得完全没了力气,几乎是被人拖过去的。

    梁帝主持完浴佛礼,正在乘龙殿稍事休息,等用过斋饭便回宫,刚在榻上躺下还未入睡,却有一名内侍躬着身疾步过来,不过他走得虽急,却没发出丝毫脚步声。

    “陛下,留阳郡王妃有事求见。”内侍伏跪到梁帝榻前,轻声说。

    “嗯?什么事?”梁帝漫不经心地睁开眼,语气带着些许不悦。

    内侍也不想打扰梁帝休息惹他不快,可此事实在太大,容不得他不禀。

    “说是抓到有人在寺内行秽乱之事,这事还跟、跟赵司农有关。”内侍把头深深低了下去。

    梁帝悠闲的眼神一变,霍地从榻上起身。

    “赵贞?”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内侍。

    内侍只得小心翼翼地点头。

    梁帝的胸膛起伏了下,随即命人更衣。

    “带进来。”

    众人便压着赵贞和赵氏进了前殿。

    梁帝一出来,见赵贞被人拿住,还衣衫不整狼狈不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浴佛节虽然重要,他也不是每年都会亲自出面主持的,上一次还是三年前了,今年难得亲临就闹出了此等丑事,尤其是犯事的还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重臣,赵贞!

    不仅赵贞自己脸面尽失,他这个皇帝也连带着威严受损。

    梁帝沉下脸,面无表情地坐到了首位,扫视下面众人。

    留阳郡王妃率先站出来,将事情的经过禀告给了梁帝。

    梁帝听罢,却大手一挥,“此事实在罔顾礼法玷污诸位夫人耳目,来人,请诸位夫人先下去休息。”

    众人于是便被请了出去,唯独留阳郡王妃还站在原地不肯动。

    “叔母何不移步歇息?”梁帝微眯起眼。

    留阳郡王妃握着拐杖,眼神直直看向梁帝,“陛下,老身托大,只想告诉您一句话——今日是佛陀诞辰,又是在这百年圣庙中发生此等丑事,若是不严惩,传扬出去实是有损朝廷的威严啊!”

    梁帝的心情再度沉了两分,尤其是留阳郡王妃的话隐隐有教导之意,更叫他不虞。

    “朕知,请叔母先去休息吧。”梁帝语气强硬。

    留阳郡王妃看了他一眼,最终无奈地拄着拐杖被宫人扶下去了。

    等女眷们都离开,殿内便只剩下几个服侍的内侍还有跪在地上的赵氏兄妹,梁帝面色阴沉地看着两人,没开口,空气变得紧绷又沉闷。

    沉默许久,梁帝忽然抄起案上的青瓷茶杯狠狠朝赵贞头上砸去。

    赵贞感觉到了袭来的劲风,却只能稳稳当当地跪在原地不敢躲避,直到茶杯撞到他额上磕破一大片肌肤,滚烫的茶水劈头流下,混着鲜红的热血。

    “赵贞,你可真是朕的好臣子啊,这么重要的日子,这么庄重的场合,竟跟你族妹乱-伦还被捉个正着,真是给朕长脸!”梁帝怒极反笑。

    赵贞不敢辩驳,伸出双手以额触地,长跪下去。

    “陛下息怒,臣罪该万死。”

    赵贞深知梁帝秉性,这个时候越是为自己狡辩,越有可能触怒他。

    “你也知道你罪该万死!来人,将这没有人伦的狗东西带下去……”

    梁帝正欲发落,赵贞忙抬起头,急中生智,“陛下,罪臣觉得今日之事实在蹊跷,请陛下容臣细禀!”

    梁帝便停住了剩下的话,挥挥手,让左右下去。

    “什么蹊跷,你说!”梁帝眯起危险的眼神,要是赵贞不给出个能说服他的理由,哼!

    赵贞见梁帝果真还愿听自己一言,心里松了口气,却没立刻答话,反而先看了赵氏一眼,表情似乎在说“有些话不宜当着外人之面讲”。

    梁帝眉毛一沉,却还是抬了下手示意左右将赵氏先带下去。

    赵氏被抓过来后就一直没说过话,皇帝似乎也不在乎她,然而越是这样,她越心凉,因为这意味着,在皇帝眼里她或许已经是个死人了,现在还要被带下去,她更是心惊肉跳,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可她不敢违抗梁帝的命令,临走之前只能用一双充满请求与希冀的眼睛看着赵贞,希望他能为自己求情。

    赵氏被带走,赵贞又看了看梁帝左右的内侍,梁帝似有所感,便也将人挥退了,于是殿中便只剩二人。

    赵贞抬起眼,看着梁帝,缓缓说:“陛下

    ,臣怀疑今日之事与楚王有关。”

    梁帝瞳孔一缩,脊背下意识朝前挺了下。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然而赵贞还是注意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并从这变化中找到了自己的生路。

    “哦,怎会与楚王有关?众所周知楚王不参与朝政,不问世事。”梁帝冠冕堂皇地问。

    赵贞听了,却在心底露出一抹笑。

    楚王姜淮,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只要扯上他,皇帝便自然而然愿意为他开脱,从而把一切阴谋都算在楚王头上。

    赵贞再次一拜,表情真诚悲愤得仿佛自己当真是被冤枉的,“陛下,非臣故意攀咬楚王殿下,实是此事来得蹊跷。”

    梁帝看着他,静待他的下文。

    赵贞继续说:“不敢欺瞒陛下,上月漠北王来长安结姻却迟迟未定下人选,臣不愿陛下日夜为此忧心有伤龙体,便自作主张与……楚王妃商量,在宴上引顺安郡主献艺,漠北王果真因此选中了顺安郡主,顺安郡主乃楚王独女,是其与凉州唯一的血脉,如今远嫁塞外,楚王岂不对臣与楚王妃怀恨在心?”

    “故而他特意选在此日,设计臣与楚王妃之事暴露于人前,就是为了使陛下发怒而砍了臣以为其女报复呀!”他说得情真意切,痛心疾首,仿佛今日的一切当真都是被人设计陷害的,若是不知内情者,几乎要被他骗了过去。

    梁帝闻此,一时垂下眼陷入沉思。

    那日顺安被引去夜宴前献舞,他自是看出其中的异样,只不过落定了联姻之事他不在意了而已,后来身边的人向他禀告,说是赵贵妃主动提出的,他便明白了,赵贵妃担心五公主嫁给胡人所以想出此谋,他也没说什么,只当不知。

    现在看来,顺安因此和亲,姜淮确实有报复的理由。

    他曾经与张家女鹣鲽情深,哪怕这些年看似心如死灰,难道就当真对这个女儿一点感情都没有,要是没有,当初他就不会把她送去凉州了。

    梁帝沉思了会儿,却忽地又抬起眼皮,一道精光射向了跪在地上的赵贞,“哼,就算被人设计,你要是自身检点克己守礼,旁人又如何寻得到此机会?”

    赵贞不敢反驳,忙再俯于地上,“陛下,臣有罪!此事皆因臣少时糊涂,又优柔寡断,才终究导致今日之祸……”

    他痛哭流涕,似悔恨不已。

    “嗯?”

    赵贞便将往事细细道来:“……臣是家中长兄,自幼蒙受家中长辈教导友爱手足,因怜惜从妹生母早亡,便常关照问候,于是臣之从妹自小便常围在臣身边,时常在臣夜读时来送茶点,结果一日,从妹前来,臣因与好友饮酒大醉,便一时没察以为是侍妾,因而犯了此错,臣……本不欲再错下去,可从妹却……”

    说到这儿,他仿佛是因为不好说赵氏的坏话而说不下去了,可他前几句话,里里外外分明就是在暗示,自己对赵氏只是兄妹之情,是赵氏心机叵测爬了他的床。

    “竟是如此?”梁帝故意问。

    他自然听懂了赵贞为自己的开脱,但事情究竟如何并不重要。

    “臣实不敢欺君。”

    “就算你是一时之错,今日之事闹得朝野皆知,朕亦不能轻易揭过啊。”梁帝道。室内光线不如外面明亮,他的声音回荡在这半明半暗的大殿中,显得有些深意。

    赵贞灵光一现,立即道: “惟愿陛下开恩,臣此生必为陛下阵前马卒!”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不仅能保住性命,说不定还能保住官职。

    闹出这样的丑事,朝廷上下肯定会鄙夷自己,那些士族也容不下他,除了依靠梁帝,他再也没有任何崛起的途径,就算今后他爬得再高,只要皇帝厌弃自己,他就会瞬间从云间跌落泥潭。而这,正是皇帝需要的。

    士族势大,皇帝也多被其掣肘,他需要能完全掌控在手心里的人,赵贞现在,就是这样的人。

    从今往后,他就是梁帝手里的刀。

    梁帝盯着他瞧了会儿,看到他决绝坚定的眼神,思索片刻,却没说什么,只是叫人先将他暂押下去,关入牢中。

    赵贞叩首告退,被外殿的执金吾卫带走,然而他的心情却并不太差。

    这一关,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虽没瞧出破绽,但他肯定今日之事绝对有人推波助澜,否则岂会闹到如此地步?至于这其中是不是真的有楚王手笔,皇帝肯定会叫人去查,若是查到便有了对付楚王的借口,就算没查出来,以皇帝的性情也只会更加防备楚王认为他藏得足够深。

    赵贞和赵氏被关押进了大理寺,而其余听到消息的大臣,尤其是跟赵贞不对付的王规,早叫上几个同僚来梁帝面前询问要怎么处置?

    王规恨不得把赵贞从大司农的位置上撸下来,要是没了赵家做后盾,看赵贵妃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只可惜他殷殷地去,却只得到梁帝一句“此事尚有疑点,朕已下令将其二人关押,等查清之后再行处置。”

    王规失望不已却只能作罢,不过他心里想的却是,如此丑事,就是皇帝也不能随便放过吧,赵贞要倒大霉了。

    另一边,赵贞与赵氏被押送至大理寺关进了囚房,也不知是否故意,竟关在了一起。

    赵氏看见兄长,犹如看见了救星迫不及待扑上来问:“兄长,陛下如何处置你我?会杀了我吗?他们把我们关到这里,我会不会被用刑……”

    赵贞厌烦她哭哭啼啼的模样,狠狠将人甩开,“闭嘴!你还有脸问,要不是你不够谨慎怎么会有今日之祸,你不是派人在院门口守着吗,怎么这么多人过来都没发现前来报信?”

    赵氏:“这……我也不知道。”

    赵贞冷笑:“是,你不知道,你不过是个只知道勾引兄长的婊子而已!”

    赵氏听他竟然用如此低贱的话来奚落自己,先是愣了下,紧接着脸上的表情变成了十足的愤怒,温顺柔弱的面具裂开。

    “勾引?”她利声尖叫,“赵贞,你要不要脸,究竟是我勾引你还是你色欲心虚连族妹都不放过!”

    “当年我不过是给你去送解酒茶,是你不顾人伦强要了我,我拼命挣扎,可又怎么抵得过你一个男子的力气,真醉了的人又怎么会有力气干这裤-裆里的事儿,你不过是以醉酒为借口大发兽性而已。”

    “事后我忙逃走,只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是你,你趁机威胁我,把我强留在你床帷厮混,不止不让我嫁人,还用药落了一个孩子害我今生都做不了母亲,一直到被族伯发现你才无可奈何把我当成棋子送到楚王府,成为你官路上的一块踏脚石……”

    赵氏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凄厉,双目赤红,悲从中来。

    她身为赵氏女,不说金尊玉贵众星捧月,就是安安稳稳嫁个家世相当的少年郎总是寻常,却被逼得与族兄苟且,如今还被暴露于人前,赵氏已经能想象自己今后的日子会有多黑暗,不,或许她都见不到日后了。

    她继续不留情面地戳穿赵贞的不堪,“呵,你身为赵氏宗子,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非要跟我厮混,不过是想享受这种乱-伦背德的刺激而已,你就是个禽兽……”

    “啪!”

    赵贞恼羞成怒,再也听不下去,一巴掌狠狠甩到了赵氏脸上,她半张脸顿时肿胀起来。

    他的眼神瞬间狠辣无比,在牢房昏暗的光影中更显杀意。

    “赵春奴,你闭嘴!”赵贞一脸阴冷,冷笑一声,“你说我强占你,说得你好像有多无辜一样,当初你生母早亡不受待见,不是你主动凑到我身边来求我庇

    护你的吗?不是我,你能有后面呼奴唤婢穿金戴银的好日子吗?”

    “把你送去楚王府,楚王不肯碰你,不是你自己耐不住寂寞又发骚回来找我?”

    赵春奴听他这么一说,眼神闪了下,下一瞬却又恢复了受害者的姿态,“我是主动讨好你想把日子过好点,可真正罔顾人伦的是你,是你,赵贞,这一点你永远也没法否认!”

    赵贞闻言,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人推到在了地上。

    他黑着脸坐到了床边,不善地看着赵春奴,幽光闪烁,似盘算着什么。

    赵春奴也不敢再继续刺激男人,两人的力量差距在这里摆着,万一他真的一怒之下把自己……

    她缩到牢房一角,坐在地上抱着腿,警惕地看着他。

    当年少女初长成,她或许隐约察觉到了赵贞对自己的打量,可她不敢得罪他,只有依附他自己才有好日子过,所以那件事发生后她也不敢捅到长辈面前去,相比起赵贞,他们绝对会放弃自己来保全赵贞,而后来,也确实如此。

    两人这段关系,早就剪不断理还乱了。

    另一边,梁帝听完赵贞的话后,独自在殿内沉思了会儿,最终还是挥挥手,招来几个暗卫,命他们去细查今日之事有没有姜淮的手笔。

    赵贞说得有道理,事情发生得太巧了些。

    另一边,他又下令封锁消息,决不允许此事流传到市井上影响今日的法会,不过在朝的公卿夫人,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就算面上不说,私底下也会将赵氏一门当初谈资私下笑话。

    消息很快传进赵贵妃休息的院中,当她听到赵贞和赵氏在苟且时被众人抓个正着时险些气厥了过去,侍女忙扶着她给她顺气。

    赵贵妃缓过这口气后,死死抓着侍女的手,长长的指甲嵌入对方皮肉里,她丝毫未觉,只瞪着一双愤恨的眼睛,“赵春奴这个贱婢,肯定是她勾引我兄长!”

    侍女被掐得皮肉青紫却不敢呼痛,只能小心服侍盛怒之中的赵贵妃。

    “不行,就算要惩治也只能罚赵春奴那贱婢,我得为兄长向陛下求情。”她急急要跨出门槛。

    赵贵妃深知自己如今的荣华跟赵氏一族的势力有很大关系,如果兄长就此被贬,她今后在宫中也很难立足了。

    “不、不可以……”赵贵妃忽的又停下脚步。

    这事闹到了陛下跟前,陛下此时的心情肯定很不好,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去触陛下的霉头,还是等他怒气稍平之后,她才好去求情劝说。

    赵贵妃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焦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回宫,她命人好生将九华宫收拾一番,又备下梁帝平日喜欢的酒菜,才命人去请梁帝。

    而她自己则又在宫人的服侍下沐浴香汤,好生梳洗打扮了番,装扮得她粉面桃腮,艳光逼人。

    梁帝回到宫中,同样修整了番,然后处理了点日常政务,直到斜阳西落,郭侍中掐着快要传膳的时间点上前禀告,“陛下,贵妃娘娘那边派人来请陛下。”

    赵贵妃盛宠不衰,梁帝一个月有半个月都歇在她那儿,以往只要是贵妃派人来请陛下,几乎没有不应的。

    然而今天梁帝却沉默了。

    他知道她为何派人来请自己。

    不过赵贵妃毕竟伺候他许多年,又甚合他心,梁帝终究还是决定给她点脸面,只要她懂事的话就不迁连她。

    梁帝御驾莅临九华宫,赵贵妃忙迎上前殷切服侍扶他进殿。

    梁帝随意扫了眼,见花瓶里插上鲜花,桌案上摆的是他喜欢的瓷器,菜色也都是他爱的,心知赵贵妃用心了。

    赵贵妃小心观察了梁帝一眼,见他面色尚可,稍稍心安。

    她体贴地服侍梁帝用完饭,又为梁帝亲手煮了苏子茶,等他半倚在软塌上享受着放松下来时,才跪坐在他面前。

    “陛下,妾有一事想禀。”赵贵妃柔声说。

    梁帝眼神忽的一凝,眸中的温度顿时降了不少,冷冷地看向她。

    赵贵妃感到有些不妙,可事关兄长她能不能开口,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妾听闻妾之兄长犯了错事触怒龙颜,他实是罪该万死,可他毕竟是妾胞兄,妾何忍见他沦落至此啊,还请陛下开恩。”

    梁帝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突然问:“你知道赵贞犯的什么事吗?”

    赵贵妃:“……”此事实在难以说出口。

    梁帝冷笑一声,“你也耻于出口啊,可他竟真能干出来,还叫那么多人抓住,真是给了朕好大一个脸面!”

    赵贵妃见梁帝愈来愈气,慌乱之下只想为自己解释,“陛下,兄长自幼蒙受圣贤教导,向来克己守礼,绝不会主动行此淫-秽之事,肯定是一时不查被人引诱。”

    梁帝见她红唇一张一合全在为赵贞开脱,视线却忽然凝在了她眉眼上。

    她跟赵贞是同胞兄妹,五官生得有五六分像,尤其是眼睛,眼型几乎一模一样,看到她,梁帝便不由想起赵贞。

    今日赵贞被押进乘龙殿时虽裹了衣服,却依旧狼狈不堪,尤其跟赵氏跪在一起时,几乎能让人想象到两人先前的丑态。

    赵贞生出淫辱族妹的心思,焉知他没有对颜色更好的赵贵妃动过念头,恐怕只是碍于亲妹不敢下手罢了。

    赵贞还时不时进宫探望她,见到娇媚可人的妹妹时,他心里是不是在想她在床帏里的模样。

    想到这里,梁帝的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甚至隐隐泛起了恶心,有种自己的女人给他带了绿帽的恶心。

    梁帝再没说一句话,一把掀开她甩袖起身,铁青着脸离开了九华宫。

    第47章 四十七章 姜从珚也终于抵达鲜卑王庭了……

    赵贵妃瘫软在地, 不明白梁帝怎么一下子发这么大的火,一点也不给自己面子,以往他就算再气也不至于此。

    自己只是想给兄长求个情而已, 都还没开口陛下就走了。

    …

    热闹的浴佛节过去, 随着暮色四合, 长安城再次沉寂下来。

    澧水院,阁楼。

    昏沉的夜色中, 一道灵巧身影飞快闪过从窗户跳了进去,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黑影像猫一样轻巧落地, 在寂静的夜晚中居然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看着坐在地上的那道身影, “主子, 事情已经办妥了, 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人影听到禀告, 终于慢慢抬起隐没在黑暗里的脸,迎着浅浅的一豆烛光, 只露出三四分轮廓,唯独那双眼睛却深沉得令人胆寒。

    “我知道了,下去吧。”他低声说。

    那人便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阁楼里。

    赵氏、赵贞、赵贵妃, 他们都是算计长生奴的人, 他之所以等这么久才出手,就是要一击即中, 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早知赵氏跟赵贞勾结, 两人虽是兄妹,能正大光明见面的机会却不多,更不要说避开人行那苟且之事, 唯有去礼佛才不会被人怀疑,平林寺在城内,离得近,就成了两人不二之选。

    姜淮独自坐在昏黑的夜色中,盯着眼前那盏微弱的油灯,一眨不眨,许久,他长袖一扇便将仅有的一丝光亮熄灭,阁楼彻底陷入黑暗。

    他又仰躺在了地上,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四周,任由黑夜将自己包裹-

    赵贵妃仍不甘心,后面两天她又派人去请,甚至自己主动过去请罪,梁帝却都不曾再召见她。

    宫里的消息向来传得快,没两天,赵贵妃屡次求见陛下不得的消息就传遍南北两宫了,众人都猜她是因为赵贞而失宠,一时间都阳奉阴违起来,尤其是王皇后,更是亲自过来嘲讽她。

    “从前听闻赵氏家风严明,没想到果然不同凡响啊。”王皇后笑得花枝乱颤,原本显出几分年纪的面容都年轻了不少。

    赵贵妃气得不行,恨不能扑上去撕烂她的嘴,却被宫人拦住。

    她受了气,狠狠将九华宫里伺候的

    人发落了一通,却一点用都没有。

    后来她想起五公主,梁帝对这个女儿还是有点疼爱的,便强令五公主去见梁帝为自己求情。

    可惜五公主知道了舅舅的事,心里对他也很有成见,觉得他给赵家和她阿娘丢脸,她又一贯骄纵天真不会逢迎,于是见到梁帝后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就被打发出来了。

    赵贵妃只骂她没用,五公主觉得很委屈,这些天也闷闷不乐。

    不,不止最近,自从拓跋骁来到长安后她就没有一天高兴的日子,就算他走了她也没感觉轻松多少,现在更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也不明白,短短一两个月,她的生活怎么就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候,她每天无忧无虑,阿娘和父皇都宠她,想干嘛就干嘛,可是现在,总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氛围缠着她,叫她再也开心不起来。

    过了两日,梁帝派去调查的暗卫将查到的消息禀告给他。

    事情经过很简单,就是一直跟赵家不对付的安平侯夫人挑的事,她的侍女正好撞见赵贞去了赵氏休息的院子,于是暗中窥伺终于找到了机会将此事闹大,唯一有疑点的就是赵氏安排望风的那个侍女突然闹肚子去了茅厕以至于无法及时通知偷奸的二人让他们被逮个正着。

    安平侯夫人也有几分聪明,又被王规提点了两句,她确实是故意闹大的,赵贞害朝廷丢了脸,她自然不会说自己特意针对赵家,以免被迁怒,还吩咐了侍女,如有人暗中来问咬死说是碰巧,以为遇到了贼人所以才带着人去捉,先前并不知道赵贞兄妹的事。如此以来,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事情查到这里,跟姜淮确实没有丝毫关系,不管是安平侯夫人还是留阳郡王妃都不曾跟他接触过。

    可梁帝想起赵贞那日的话,总试图在其中找出姜淮的踪影,而赵氏那个侍女,就是他怀疑的点,赵氏在楚王府,要对她的侍女下手可太容易了。

    只可惜查了又查还是没抓到把柄,梁帝只挥手叫人退下,头上的十二冕旒在额前投下一片阴影。

    又过了几日,王规见梁帝还没发落赵贞,召集了几个人来求问情况。

    梁帝只道,“朕已命人查清,赵贞之事乃是匈奴细作故意为之,意欲于浴佛节上损我大梁威严,实非他本意。然,也怪赵贞自身不够谨慎才给人可乘之机,朕念其往日为国效力的情分上,撤大司农衔,贬为水衡都尉,至于其妹楚王妃……”

    梁帝沉吟了会儿,他倒是想把楚王妃送回楚王府羞辱姜淮,可真这样做会有损他的威信,显得他对楚王不够宽和,于是道:“楚王也受委屈了,便将楚王妃送至城外庵庙悔过。”

    王规一听,抽了抽,险些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什么匈奴细作?什么算计?他听着怎么这么扯淡呢。

    赵贞当时那清醒的样子可不像被算计了,他分明就是与赵氏早有苟且。

    但紧接着他也明白过来了,皇帝现在就是要保赵贞,大司农到水衡都尉,看起来是贬职了,可水衡都尉专管盐铁,同样是个大肥差,普通官员连边儿都摸不到,现在竟当做惩罚给赵贞,真是可笑。

    真不知赵贞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让皇帝这样保他。

    他十分不满,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憋屈着告退。

    直到退出听政殿,走在出宫的复道里,他才恍然。

    赵家原只是个二流士族,十来年前赵贵妃出头,梁帝颇宠她,才将赵贞一手提拔了上来。

    朝中重臣多为士人,他们除了为国效力,同样十分注重家族利益,有时甚至联合起来反对皇帝的政令,皇帝自是不甘心权柄落于他人之手,便扶持起一个赵贞,但随着赵贞权势日盛,有时也不全听皇帝的话。

    现在看来,皇帝还需一条走狗,尤其赵贞现在声名狼藉,他也只能依靠皇帝再没办法违抗他的命令了。

    想通关窍的王规虽然还是生气,但他知道,赵家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得势了。

    赵贞仅仅被贬职,梁帝又找了个借口把他调任出长安以淡化此事的影响,而赵氏则被押去了城外二十里处的一座庵庙。

    赵氏听到自己要在庙里度过余生而赵贞仅仅只是外出避难时,胸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恨意。

    凭什么!

    凭什么沦丧天良的是赵贞,自己是被逼的,可到头来她却要在这清苦的庙里了此一生,而他却毫无影响。

    世道对女人不公!不公!

    赵氏死死掐着手心才没咆哮出来,要是有一天她还能遇到赵贞,她绝对要抓破他的脸,看他毁了容还怎么做官!

    众人以为赵贞之事就这么了结了,却没想到赵贵妃竟然失宠了,不是三五几天的失宠,而是彻底的失宠,没有贬位,依然还是贵妃,可梁帝从此再没召幸她,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一场不伦之事引发的后续,身为罪魁祸首的赵贞只贬了官受了点不痛不痒的惩罚,而赵贵妃却因此被皇帝厌恶,有心思通透的大概猜出了原因,却也只是叹息一声。

    唉,皇帝心里膈应,赵贵妃是复不了宠了!-

    时间一晃来到五月。

    端午刚过,朝廷收到六百里急递,黄河突发端午汛,冲垮了堤岸,河南、河内两郡良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

    这个时节,种下的麦子还没到成熟的时候,就这么被毁于一旦,百姓后半年没有粮食过冬,如果朝廷不想办法赈灾,会产生几十万的流民,若是再被有心人激起民变,内忧加外患,后果不堪设想,梁帝赶紧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派人去赈灾,发放粮食以稳定灾民,否则穷极生变,实为祸患啊。”大司徒崔望道。

    “司徒大人说得是。”众人附和。

    梁帝坐在案后,瞥了他们一眼,“赈灾自是要赈,只是这个章程,诸位爱卿可有提议?”

    众人便为难起来,无它,这些年国库实在艰难,税收日益不足。

    “要不从国库中支些钱粮?”

    “不可!”有人急忙反驳,“如今国库空虚,本就难以支应,下半年还要调拨凉州河北的军需,一旦粮草不济,必定给边关带来隐患,届时我大梁就真是大厦将倾了。”

    “可若不赈灾,灾民们没了生路,反了怎么办?”高太尉质问。

    “不若提前征收秋税?”

    “也不行,今年已经征到后年的税了,再强征下去,同样会将百姓逼反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样?”有人急了。

    ……

    梁帝听着底下议论许久,却一直拿不出个可行的章程,脸色也越来越不好。

    忽然,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中,其中一道尤其响亮。

    “陛下,臣有一策。”一个约莫三四十、蓄羊角须、头戴二梁进贤冠的黑领朱衣大臣站了出来,他的年纪在一群五六十的公卿中显得十分年轻,面貌也带着意气风发。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他身上。

    此人是司马维,原赵贞手下官员,赵贞被贬后他便被提了上来。

    才上任,年纪又轻,自是想趁此机会表现一番。

    “爱卿有何良策,但请说来。”梁帝道。

    司马维上前一步,拱手行礼,然后说:“臣以为,赈灾之事,不能全靠朝廷,亦可借用当地之力。”

    “嗯?”

    “今年遭了洪涝,以陛下之仁心定会免其赋税,河南河内本就是粮食税收之重地,如此一来,今年之税短于去年,国库本就不见宽裕,下半年还有官员俸禄、帝陵、军需等诸多支出,实不宜将全国之财赋于两郡之地,是以须借当地和周边大户之力。”

    “如何借力?”

    “世常有有佃农租借主家田地之举,今何不反过来?”

    “这……”有些人已经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

    司马维继续说:“大户必有存粮,何不让他们出面,以粮食租借百姓之田地,或两年或三年,田地仍由灾民耕种,只是这三年期间所得归于大户,待还清借贷的粮食,自然便将田地归还。”

    “如此一来,朝廷不需耗费巨资即可解眼前洪水之困,亦不用担心灾民生乱矣!”

    ……

    桓府。

    桓均今日下值极早,一到府中便候在前厅等祖父回来。

    一个多时辰过去,桓余的马车终于抵达家门口,桓均忙迎上去。

    “祖父。”

    桓余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等自己是为什么,“去书房。”

    两人便一道去了书房。

    “祖父,赈灾的事议得怎么样?”桓均迫不及待问。

    桓余斜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拿起喜爱的白瓷茶杯饮了一口,慢悠悠地润了润喉,才道:“你已年满二十,也在朝中待了几年,怎么还是如此不稳重?”

    桓均吸一口气,低下头,“祖父教训的是。”

    可他心里却不认同,赈灾之事关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他怎么能不忧心。

    桓余见他认错,终于点了点头,这才慢慢说起早上在梁帝那里的议事结果。

    当桓均听到皇帝竟然同意了司马维的赈灾策略,决定借当地大户之力来赈灾时,他已握起双拳,浑身颤抖不已。

    如此计策,皇帝竟然能同意!

    现在说得好听是租借灾民的田地来放粮赈灾,可一旦田地到了那些大户手里被他们占去,还能拿回来吗?

    到时他们说灾民欠他们的粮一直没还清,就一直霸占田地,谁又能为灾民出头?

    桓均已经能想象到,这次灾情过后,河南、河内两郡的田地就要完全被士族把持了。

    而朝廷那些大臣,他们本身就是士族大家出身,此策一出,得利最大的就是他们自己,自然不会反对。

    桓均的心霎时坠入冰窟,只感觉一股寒气窜了上来。

    士族,确实已经渗透入梁国的各个方面了。

    这些年士族不断颁布减免租赋的政令,使得他们拥有广大的土地却征不了税,加上天灾频发,国库日益空虚,以至于没有粮食去赈灾,这便又加剧了士族对大梁的腐蚀。

    大梁就这么不断陷入恶性循环里,没有人能拯救,除非将所有士族连根拔起,可,以如今的形势,又有谁能做到呢?没有人!

    夫一人者,何以与万民之敌乎?

    这一刻,桓均深刻明白了公主为什么要叫自己去淮南。

    那日交谈结束,他回来后去各部调阅了许多历年卷宗,又翻了此前两朝的天文水利和气候,看完之后,果然印证了公主那句话——天气在日益寒凉,我们正处于冰期。

    接着他又借桓家之利调看了户田文书,其中记录在册的,几乎一半都是士家大族的田地,更不要说他们私藏不报的大量隐田和佃农,而这些田地又享有特权不用缴税,朝廷只能去盘剥本就困苦的百姓。

    再看已经完全被士族把持的朝堂话语权,桓均想,就算没有胡人,大梁或许也会走向末日。

    “祖父也以为此策甚好?”桓均突然抬起头问。

    桓余看着孙子的眼睛,一时答不上来。

    他这个孙子,是桓家十几个儿郎里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固执的一个,他明明出身士族,家族给了他衣食,教导他文武,他却同情那些毫不相干的庶民。

    这样的性格,若放在太.祖一朝或是昭文太子手下,或许能成就一代名臣,可放在如今这朝堂……

    桓余摇了摇头,“七郎,你要知道,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

    他想劝这个孙子,希望他能聪明些,不要妄图以蜉蝣之身去撼大树。

    “祖父,诗书中常念‘国家’二字,可见先有国后有家,国之不存,我们即如覆巢之卵,安有立足之地,若继续放任下去,大梁早晚有一天会毁在我们自己手里。”桓均字字锥心。

    桓余见他如此,只余一声叹息,“我又如何不懂,只是……大势不可为啊,你又何必非要逆流而上?”

    “祖父,孙儿之志已定,九死不悔,无有转圜之地!”

    说罢,他起身弯腰,恭敬地施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了书房。

    桓余只看着他离去的坚定背影,阖上眼皮,静坐许久。

    除了赈灾,桓均是后面才知道,朝廷竟然还欲削减凉州军费,理由还是那个,国库空虚,又说大梁与鲜卑结盟,胡人一时必不敢来犯,适当削减军费亦不妨碍。

    好一个国库空虚。

    大梁沃土千里,每年种下的粮食高达千万倾,却收不上来税,多可笑。

    原本的踌躇都消失了,桓均发现,自己终究也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

    “你愿娶妻了?”桓余老爷子十分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孙子。

    “是。”桓均恭敬俯首。

    桓老爷子脸色反而有些犹豫起来,“你该不会还想娶卢家女吧?我绝不允许!”

    “非是她。”

    “那是谁?”

    祖孙二人正在一处水阁乘凉,桓均跪坐在祖父对面,缓缓抬起头,“祖父,孙儿愿娶一贵女,但孙儿有个条件。”

    桓余垂眸沉思了会儿,似在思考他背后这出闹的什么意思,可他的婚事实在拖太久了。

    “你先说吧。”

    桓均道:“孙儿想要族中商队。”

    桓余倏地抬起眼皮。

    桓均说的族中商队,并不是桓家的人手,而是依附桓家而生存的各个家族以及一方豪强组成的利益网。

    大梁内有不少豪商,他们虽不入仕,却家缠万贯势力庞杂,来往于东西南北之间,贩卖大宗商货如布匹、粮食、酒水、茶叶等,甚至还有私盐。

    如此巨额利润,自然会招来祸患,于是这些豪商便各自归附士族大家,投靠他们谋求后盾,所得利润三七分成,自己三,士族七。

    而士族为了获得更大的财富,便在地方颁布各种条令,或是给他们颁发特别许可的行商令引,使得他们完全垄断地方商业,从而再次剥削百姓累积巨量米钱。

    桓家作为一方士族,自然也有不少这样的势力,桓均开口讨要,这是少主才能拥有的权力。

    “你究竟要干什么?”桓余沉声问。

    桓均:“祖父,孙儿欲赴淮南。”

    桓余瞪大眼。

    ……

    最终,桓余还是同意了。

    他知道自己这个孙子,自幼聪颖,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虽不知短短时间内他为何会如此选择,可他有句话说服了他——

    孙儿生于桓家,长于桓家,蒙受亲长教导,孙儿自不会行毁灭桓家之事,我在救国,也在救己!

    后来,他又问桓均,他选定的成婚人选是谁。

    他说,天子六女。

    桓余心中着实疑惑,他原欲给孙子聘程家女,程家与桓家也算是多年世交,程家女又素来温顺,与七郎最是相配不过。

    他与都儿子商量好了,若七郎今年还不成婚,明年就算再不情愿,家里也要为他举婚。

    桓余想了想,罢了,六公主就六公主吧,他为天子操劳多年,在他面前还是有点脸面的,六公主也没什么特别的名声,一个不受重视的公主,天子应该不会不允。

    利用婚事谈了条件,桓均当即开始着手准备。

    不过他还不急着离开,他还要等一个人,公主离开前曾跟他说,“谢将军或许会来寻郎君,愿郎君善用之。”

    那时的谢绍,不过一执金吾,可一转眼他便成了旅贲营副统领。

    或许这一切,早在和亲诏书下达时她就在安排了。

    如果真要走上那一条路,他确实需要强大

    的兵力支持自己。

    不过,等谢绍回京之前,他要再去见一个人-

    “崔司徒,小子冒昧打搅,还请司徒大人莫怪。”桓均奉上拜礼。

    “呵呵,你小子已经来了,难道老夫还要给你黑脸,这岂是待客之道。”崔司徒笑呵呵地说,态度很是可亲。

    桓均拱手再拜,“司徒宽厚。”

    崔司徒摆摆手,“既然来了,不如陪老夫手谈一局吧。”

    “请司徒赐教。”

    将近五月中旬,天气愈发热了起来,长安城中许多士人甚至外出避暑去了,居于长安的许多也大都搬至水阁、竹林以解暑。

    崔府中也有一处湖泊,此刻,桓均和崔司徒便坐在一处湖心水榭,四面临水,清风徐来。

    二人各执一棋,桓均执黑,崔司徒执白,正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试探、较量。

    崔司徒崔望,出自清河崔氏,父崔行,乃太.祖臣也。

    不同于其他太祖一脉在昭文太子和太.祖去后仍不满新帝,崔氏一族在先帝登基后很早就转了风向,这些年一直颇受重用。

    崔望年六十,已在司徒之位待了十年。

    朝局风云变幻,能久居司徒之位,自是有其过人之处。

    桓均原本没打算找崔司徒,还是公主,她提出来的,但跟提起谢绍时那种掌控全局的自信不同,她说到崔司徒时,罕见的有些疑虑,好像她也不能确定崔司徒会不会帮他,只跟他说可以试探一下。

    于是桓均来了。

    对他而言,他即将远离长安奔赴淮南,若在朝中有人能暗中襄助自己,他会事半功倍。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她说。

    “崔司徒,小子见识浅薄,实在不懂日前朝廷的赈灾之策,司徒久居朝中资历深厚,可否为小子解惑?”桓均一开口,便将问题指向了最尖锐的地方。

    崔司徒执棋的手一顿,然后便神态自若地落下一子,仿佛对桓均的冒犯半点不计较。

    “哦,有何不解?”

    桓均:“朝廷说让大户用粮食租用灾民的田地以助灾民度过此难,那灾情过后,大户不还田,当如何?”

    “自是有朝廷法度在。”

    “朝廷法度又是何人在施行?”

    崔司徒落子的速度慢了许多,捋了捋胡须,终于抬起那双苍老锐利的眼认真看向桓均。

    “小小年纪,志向倒是不小。”

    桓均道:“小子不敢妄言志向,只是此举关乎到大梁江山,小子不能不在意。”

    “你想如何?”

    桓均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他此时根本判断不出崔司徒的态度,他老谋深算,看似温和实则可能暗藏机锋,若是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万一他不仅不赞同,反而意欲阻止该怎么办?

    可……已经踏进这道门了,畏畏缩缩无功而返实在不是他的风格,桓均心下一凝,抬起头,“淮南之地,未如北方。”成大事者,必须要有决断的勇气。

    崔司徒忽然看向他,那双鬓白苍老的眼睛尽是这几十年宦海沉浮的精光。

    桓均心头一跳,掌心已出了汗。

    崔司徒却飞快收回视线,又恢复了温和的长者模样,不再答他,清脆落下一子,悄无声息地将他包围起来。

    桓均沉下心,专心对弈起来。

    直到一局罢,黑子被白子大龙咬死,他将指尖的黑子放回棋盒,然后对崔司徒一揖,“小子输了。”

    崔司徒放声一笑,同样将棋子一扔,“你说你输了,可老夫却觉得,输的人是我啊!”

    桓均眼前一亮,倏地望向崔司徒,“司徒您……”

    崔司徒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年轻人,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让老夫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桓均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往后退了两步,再次重重一拜-

    五月中旬末的时候,谢绍回来了。

    果不出姜从珚所料,当得知旅贲卫的伤亡后,朝廷第一时间就准备向他问罪。

    谢绍拿出匈奴人头与信物,呈给梁帝和众人,他们的态度才稍微好转了些,但依旧对他是赏是罚没个定论。

    直到崔司徒进言:“陛下,旅贲卫久居长安,初次对敌就能击溃胡敌,还斩落他们这么多人头,将公主平安送至鲜卑维系了两国盟约,正说明我大梁将士之英勇、陛下之明德。”

    又道:“近年来,不少中原百姓闻胡便惧,不若将谢统领带回来的人头悬于城门之上,让过往百姓看见,亦知道我大梁将士之勇猛更甚胡敌,如此一来,国威可扬!”

    众人一听,确实有道理,而且十分光彩。

    梁帝就更是心动了。

    这些年与周边胡人的小规模战争,梁国败多胜少,胡人常南下劫掠,以至于边境百姓十不存一,不得不南下内迁,中原百姓从他们口中得知了胡人的凶残,就更是畏之如虎。

    现在难得有这个机会,梁帝自是希望自己脸上有光。

    没费什么工夫,崔司徒的提议就被采纳了。

    既然此事被当成好事宣扬,那对谢绍就该重赏了。

    于是,才升上副统领的谢绍,转眼间便又授了骠姚校尉一职,已经进入一千石官员之列了。

    谢绍再次被连升数级,从一介寒门布衣坐到这个位置,可谓是一步登天,但他行事作风却一如既往地沉稳,丝毫没有因此而张狂,这便更让人满意了。

    他回到自己的简朴的小院,只有一个门房和一个长随照料起居,家里也没有什么人,父母早已亡故,只有叔婶待他如亲子将他抚养长大,如今还在老家。

    谢绍确实没因升官而高兴,他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当初跟公主的几次对话,其实每一次他都很震惊,心神动荡,可他现在却能清晰记起她说话时的声音以及那柔中带寒的脸庞。

    他坐在院中,看着天上的明月,莫名从怀中掏出那个瓷瓶,里面还有一些药粉,他没用完,或许是舍不得用完。

    看着白瓷瓶,他忽然想到,那夜月色下,她的肌肤似乎比这上好的瓷器还要白净。

    思绪忽的飘远,等他猛然意识到不对回过神时,脸色猛地一变,狠狠皱了下眉,脸上出现一种自责、不该的表情。

    他不该想这些,这是对公主的不敬,只是想想也不行。

    他将白瓷瓶再次收回怀里,他想,他确实该去见一见桓均。

    桓均听说谢绍回来之后,本想找个日子拜访他,没想到谢绍主动约见了他。

    他打量了对方一眼,身为武将,谢绍的身高要比普通人高出不少,比桓均自己还高出半个头,常服包裹之下,肌肉健壮,很有气势,神态却谦卑。

    他五官端正,举止不似一般武将粗犷,倒也称得上一句儒将。

    两人约见的地方并不在他们府上,而是金市的一家酒坊。

    除了烈酒,酒坊也有许多果酒甜酒,因要谈事,二人便只要了清淡的米酒。

    “谢将军,久仰大名。”桓均率先开口。

    谢绍拱了下手,“不敢,无名小卒而已,何来大名。”

    桓均见他一本正经,笑了,“如果我说我是从公主口中听到的呢!”

    谢绍瞳仁一动,沉稳的表情裂出一道缝隙。

    没指哪个公主,但他知道,桓均说的只有她。

    “公主离开长安前,曾对我提起谢将军,说将军会助我一臂之力,现在看来,公主料事如神。”桓均继续说。

    听他的语气,似乎跟公主很熟。谢绍想。

    “绍能有今日,全仰赖公主。”

    桓均发现谢绍话很少,而且对自己防备心很重,也不再说这些场面话,正色道:“你既是奉公主之命而来,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接下来,我欲赴淮南行事,需将军为臂膀。”

    谢绍也敛了神色,“要我如何?”

    桓均没直接回答他,反而问,“将军可否将公主这一路的情形告知于我?”

    谢绍不太愿意,可又不好拒绝,便只能将经过简单描述了几句。

    桓均敏锐地从中察觉到谢绍有些异样,却也没想太多,更多的是惊讶于公主的胆魄和气度。

    她竟然敢直接与漠北王的部下发生冲突,而漠北王竟也没怪她,反而十分公允地维护了她。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可转念一想,公主是漠北王亲自选的,想来是有几分喜爱的,而公主,只要是见过她的人,恐怕没有人能不喜欢,这种喜欢不一定是男女之情,可以有单纯的容貌的欣赏,也可以是折服于她智慧和气度。

    便是桓均自己,在见过公主后也对她生出欣赏之意。

    谢绍见桓均脸上渐渐浮现出的笑意,提到公主他好像很高兴。

    桓均听完,道:“将军既是公主信得过的人,我也不瞒将军,我将赴淮南,改田制,是以需要将军为我臂膀助我。”

    谢绍忽的瞪大眼,他没想到,他们的胆子竟然这么大。

    田制,国之梁柱也。

    “谢将军难道怕了?”

    谢绍的眼神坚定而锐利,“君都敢以身赴国,绍又有何惧!”

    哼,同是被公主选中的人,谢绍不认为自己的胆气和决心不如桓均-

    五月下旬,经过两个多月的艰难旅途,姜从珚也终于抵达鲜卑王庭了。

    第48章 四十八章 “喜欢吗?”拓跋骁站在她身……

    正值初夏, 放眼望去是一片无垠的绿色海洋,大地微微起伏,草地在旷风的吹拂下飘飘摇摇, 真如海浪般。

    梁人第一次见到这么广阔的草原, 忍不住发出惊叹, 世界上竟然真的有如此广阔平坦的大地,不过看久了也就平淡了。

    姜从珚想的却是, 草原确实是天然的养马地。

    平整空旷的土地,可以任意纵马驰骋, 山峦起伏亦十分平缓, 不像中原的山地那样陡峭, 自然……也没有关隘。

    这样的地形, 若有一支强悍的骑兵, 那他就是整片草原绝对的王者。

    远处, 有牧民正在放牧,白色、黑色的羊星星点点分布在绿色的草原上, 在澄蓝的天空下形成一幅宁静而美丽画卷,如同她前世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样。

    但是她知道,在如今这个时代,任何平和的表象都是假的, 如同长安城外那田园农耕的静谧是假, 眼前这幅看似和谐的安宁也是假,这些画面之下, 是鲜血、杀戮和战争。

    随着自然灾害加剧, 草原部族不得不相互攻伐以争夺更多的土地才能活下去,尤其是冬日,大雪覆盖, 草木枯败,对于草原上的人民来说十分艰难,于是他们南下劫掠,与中原持续数百年的战争。

    姜从珚在心里暗叹一声,这一切的矛盾,最根本的还是生产力不够发达,可即便是现代社会,社会生产力都不能满足人民的物质需求,就更不用说一千八百年前的古代了。

    她或许有许多想法,可这些想法要落地成现实,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离王庭越近,周围的帐篷和屋舍也多了起来,但依旧分布得较为稀疏,草原上的人口向来分散。

    越靠近中心,帐篷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豪华,姜从珚偶尔还能看到一些骑兵经过。

    队伍经过一个湖泊后终于停下,前方来了一大队人马,姜从珚坐在车内,只听到一阵洪亮的声音——

    “恭迎王归!”

    “恭迎王归!”

    ……

    拓跋骁骑在骊鹰背上,站在队伍最前面,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一眼,一抬手,所有人便立刻安静下来。

    “本王从梁国归来,盟约已定,其余诸事稍后再说,接下来本王要举办与公主的婚礼,你们下去准备吧。”

    他挥挥手,众人不敢违抗王的命令,只能带着满肚子疑惑散开了。

    王离开王庭几个月,一回来,不关心别的,说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要举办与梁国公主的婚礼。

    有些人好奇地朝车队望去,可惜周围都是凉州亲卫,马车也十分严实,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人。

    之前苏里将军的部下回来,把他们埋伏乌达鞮侯的事情跟众人说了,还说当时乌达鞮侯抓了汉人公主,王为了救这个公主从而失去了杀乌达鞮侯的机会,听到的人都气得不行,乌达鞮侯可是他们最强大、最痛恨的敌人,真不知道这个汉人公主有什么好。

    一些普通的鲜卑勇士只是气愤,可这个消息落入那些大人耳中,就多了几分别的意味。

    他们王身上,可是有一半的汉人血脉啊!如今还千辛万苦地跑到梁国娶了个汉人公主回来,以后鲜卑族会变成什么样,真不好说。

    拓跋骁并不理会下面心思各异的众人,打发走他们后,就带着姜从珚的马车来到一处帐篷。

    这间帐篷搭得极大,占地数百坪,就在他王帐旁边,只有百步的距离。

    帐篷以数十根巨大的木头梁柱撑起来,以厚实的毛毡做围墙,外面盖着防水的油布,四周开了窗透光,光看大小规模已经不亚于一座小院。

    姜从珚终于从马车里出来,这一个月,她身上的伤基本好全了,能走能跑,脸上恢复了最开始的光洁,腰腹和后背的淤青也散了,只有脖子处还有一点痕迹,但不细看也看不出来。

    她站在帐篷面前打量了眼,问拓跋骁,“王,这是新搭建的?”

    光看用料还很新,没有被风雨侵蚀过的破败,周围的土地似乎还有被掘过的痕迹。

    拓跋骁朝她点了下头,“为你准备的寝帐。”

    姜从珚便朝他笑了笑,“谢谢王。”

    看这帐篷跟别的对比,就知道他用心了。

    门口有两个胡女,正跪在地上迎接。

    姜从珚继续往里走,帐篷空间很大,穹顶很高,地上放着一些简单的家具,只是光线有些昏暗。

    不过这个时代的室内大多光线都比较暗,只能依靠窗户透进来的自然光,蜡烛油灯的光总不如阳光来得敞亮。

    这里就是自己今后要生活的地方了,姜从珚仔细看了起来,思索着该怎么布置。

    拓跋骁见她看得认真,一时间竟莫名有点紧张。

    她在中原长大,长安城的繁华他也见过,确实是草原不具备的,她住惯了那些精美的宫殿,会习惯草原的生活吗?或许只有世间最精美的宫殿才配得上她。

    “喜欢吗?”拓跋骁站在她身后问。

    姜从珚转过脸看着他,“喜欢啊!”

    “真的?”

    “嗯嗯。”她点点头,眼睛弯了弯。

    拓跋骁瞧她这模样,乌溜溜的眉眼,乖巧得不行,白皙的肌肤在略显昏暗的光线里尤其突出,心头突然一动,喉结滚了滚。

    他已许久未曾跟她亲近了。

    他伸出手,刚碰到柔嫩她的脸,门口突然传来若澜的声音:

    “女郎,我们的行李可要搬进来?”

    姜从珚便顺势错开他的动作,俏皮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若澜,朝她道:“搬进来吧。”

    又扬起脸看向拓跋骁,“王,我打算把这里重新布置一下,可能有点乱,您要不要先回王帐?而且您才回来,我看到许多将军和大人在等着您呢,应该是有事要向您禀告。”

    拓跋骁见她说得有理有据,听不出不妥,可他却觉得她在赶自己走。

    无关乎其他,一种男人的直觉。

    拓跋骁盯着她瞧了会儿,女孩儿仍一副坦然的模样,他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况且已经有了外人在,她肯定不愿当着旁人的面跟自己亲吻,只能告诉自己,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到时……-

    拓跋骁一离开,姜从珚也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

    虽然马上要成亲了,可她还是不习惯跟他单独待在一个私密的空间,他的气势太强,有时盯着自己的眼神,让她恍惚都觉得自己是块鲜美的肥肉。

    之前压下去的那点担忧又冒了出来,做事向来果决的她此时也忍不住生出鸵鸟心态,想着能躲一天是一天吧,到了那时真的躲不过了再说。

    若澜很快指挥着侍女家仆将她的行李搬进来,还有许多嫁妆。

    当时被乌达鞮侯毁了一些,但还是有好些完整的,一些精巧轻便的物

    件也提前藏了起来,倒是能布置起来。

    帐篷空间很大,她规划了下,打算用屏风和帷帐将空间分为前厅、餐厅、卧室、书房、库房还有洗盥室。

    太常寺的嫁妆里东西很多,品类很全,连拨步床都有,不过是拆分了的,需要重新组装,还有衣柜箱笼丝绸等,加上她自己带过来的物资,日常生活所需都能满足。

    规划好空间,若澜便带着侍女们按她的习惯和喜好布置起来,姜从珚则出了帐篷,询问兕子张铮和文彧他们如何安顿的。

    兕子答:“张将军他们被安排在北边不远处的帐篷里,跟漠北王的亲卫们在一处,文大人他们就要远一些了,好像在外围,只圈了一片地给他们,能搭的帐篷也不多,需要挤一挤才睡得下。”

    姜从珚心里有了大概情况,这样来看,拓跋骁还是挺重视她的,给张铮他们的待遇也不错,至于工匠们,目前为止也只能如此。

    刚才过来时她通过车窗观察了下,王庭是沿着湖泊分布的,离湖泊不近不远、位置最好的是拓跋骁的王帐,中间那些中等大小的帐篷应该是他的亲卫和一些将军,再远便是普通族人了。

    姜从珚还看到,她帐篷旁边有些空地,有两个鲜卑人过来说了什么,阿茅翻译之后,随行的家仆们便在西面将自己的帐篷搭起来。

    而在她东面,是拓跋骁的王帐,很是高大,期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他离开几个月,确实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姜从珚坐着歇息了会儿,看着日头西落,霞云通红,将她的脸也照得红红的。

    这时,兕子又来报,说文彧大人求见,姜从珚便让她把人请过来。

    若澜调-教出来的侍女手脚都很利索,很快就将帐篷内收拾出个大概,按她的要求将空间做出隔断,只是细节上的布置还需要时间。

    姜从珚思索一瞬,将人请到帐内,让其余人在外等候。

    文彧年不过三旬,下颌留了整齐的山羊须,让他壮实的身材看上去多了几分文人的模样。

    见过礼,姜从珚主动给两人倒了茶,轻轻推过去,“初至王庭条件简陋,大人见谅。”

    文彧忙摆手:“不敢不敢。”

    寒暄完,姜从珚率先笑问,“文大人的病好了?”

    文彧也一笑,一本正经地答道:“托公主的福,一路被张神医悉心照顾,到王庭终于好了,某绝对会尽心将婚礼办好以报公主之恩。”

    姜从珚闻言失笑,“算不得恩情,毕竟文大人也是为我送嫁离京才水土不服,我自然有责任要照料好大人。”

    文彧觉得公主这话有意思,一般的和亲公主都只是个象征物,队伍都由送嫁官负责,她现在却是反客为主,把自己放到了主位,他反而成了需要照顾的角色,着实少见。

    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一言我一句打着官腔,终于,还是文彧先开口打破这份虚假的平静,同时他也不得不佩服公主的这份沉稳,她明明也有自己的目的,可就是能稳住,等自己主动上门。

    “公主,微臣前来,是为后日婚礼之事。”

    “后日?”姜从珚轻问,有些意外。

    文彧点头,“漠北王已经找过微臣了,说要以最快的速度完婚。”

    姜从珚:“……”

    说到这儿,文彧也有点无语,他原准备算一个最近的吉日,只在七日后,结果这漠北王这也太着急了吧,他当时来找自己的模样简直恨不得让他说出明天就完婚这句话,他好说歹说,各种礼仪布置实在来不及,而且今日刚安顿下来,众人都很疲乏不能以最好的面貌举办婚礼,岂不是怠慢公主?如此一通说下来,才终于打消漠北王明天就成婚的打算。

    “既是如此,就劳烦大人了。”姜从珚呼了口气。

    文彧忙道不敢,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份厚厚的绢书,双手恭敬地捧上。

    “公主,这是嫁妆礼单,请您过目。”

    姜从珚接过绢书展开,只扫上一眼她便明显发现这份嫁妆单子的“不对”,但她脸上表情却纹丝不动,从头仔细看到尾,看罢,将绢书往案前一放,然后对上文彧的眼睛。

    “大人给的这份嫁妆单子,跟我手上的似乎有些不同。”

    文彧见她仅是一瞬间的神色变化,随后就恢复如常,确实非一般公主可比,或许这就是太祖和昭文太子的血脉……他打住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事情上。

    他直接挑明:“确实不是太常寺的嫁妆,这是工匠们的名单和身契。”

    姜从珚挑了下眉,眸色也深了起来,“大人应当知道,这些工匠会交付给鲜卑,你把他们的名单给我,又是何意?”

    “岂不是,让我与他们交恶?”她的目光不复刚开始的柔和宁静,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上了某种锋利的力量,

    “自然是,公主想要。”文彧挺直了脊背,直直地看向她。

    这样的直视其实是有点冒犯的,可他却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脸上同样露出了锋芒。

    一开始,他跟别人一样并不太重视这个和亲公主,尽管她是昭文太子遗脉,外祖是凉州侯,却也只是个女郎而已。

    第一次生出异样是在路上遇到张铮他们时,他当时还不确定张铮等人的出现究竟是她的安排还是凉州侯吩咐的,后面她让人给工匠治病收买人心,在他眼里也只是普通的小手段,算不得什么。

    直到那夜她跟叱干拔列第一次起冲突,他就在不远处围观了整个过程,他看到她冷脸离开,看到她将各种愤怒和委屈拿捏得刚刚好,不仅没委曲求全忍下叱干拔列的冒犯,还让漠北王为她罚了叱干拔列,他意识到这个公主的智慧和手段。

    再到第二天他们刀剑相向时,她为了一个流浪儿,将剑锋毫不犹豫对准叱干拔列,那一刻他终于下定决心。

    因为他从公主身上看到了太.祖和昭文太子一脉的风骨,那是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以天下为己任的仁心。

    如果这样一个人还不能托付,那又有谁能担起这个责任呢。

    他虽不知公主后面的打算,却知道她想要工匠队伍绝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文彧想,若是给公主添份助力,将来或许会收获意想不到的的结果。

    姜从珚听他道出自己的想法,不仅不恼,反朝他露出一个笑,“文大人是个明白人,不过……”她话锋一转,表情再度凝肃起来,“我想要的可不止这些。”

    “嗯?”文彧疑惑。

    “我面前不正坐着一个栋梁之才吗?”

    “我?”

    姜从珚点点头。

    文彧一笑,“公主说笑了,微臣还要回长安……”

    说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话语渐渐停了下来,然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向面前的女郎。

    姜从珚淡淡续上他后面的话,“大人自是要回长安,可回到长安之后会往何处任职,这便有待商榷了。”

    文彧下意识端起了几案上的茶杯,摩挲了会儿,突然抬起眉看向她,“公主是想为微臣指路?”

    姜从珚摆摆手,“不敢当,只是大人助了我,所以我也想回报大人一下而已。”

    “微臣敬听。”

    “我知君素有班超之志!”

    文彧双眼微睁,面上的表情依旧不动声色。

    “今西北大地,尤其是西域诸国,胡族势力错综复杂,不正是君大展身手名留千载的机会?”

    文彧跟谢绍一样都是出身不显,不过他还是比谢绍要好一点,文家在当地是个豪族。

    他祖籍中卫,在西北边境地带,周边胡人众多,人口混杂,他从小便学会了多种胡语,后被举荐到鸿胪寺当译官。

    一个小小的译官怎么可能满足他的志向,文彧一直想的都是效仿班固张骞,出使西域成就

    封侯之功,只是现在的梁国并没有这样的国力支持他去游走说服,西域已经完全笼罩在了匈奴的阴影下,在梁国与匈奴之间,他们会毫不犹豫倒向匈奴。

    五年之后,朝廷南迁,为了全力抵挡北方的匈奴,南梁必须解决南越之地那些小国势力,防止他们趁虚而入,文彧便是在这时被委派去出使的,不过他那时只是副使,因为正使被杀他才临危受命。

    但在他的带领下,使团在各小国四处挑火,相互栽赃离间,终于使得他们爆发内乱自顾不暇从而组织不起军队北上骚扰南梁。

    他行事颇有几分剑走偏锋,用的手段也百无禁忌,只要能达到目的,他甚至能让年轻俊美的手下去勾引国王的老婆,然后怂恿对方造反,要不就偷走人家的宝物丢到敌对部落引起他们的战火,还故意在上游蓄水,等到汛期猛地开闸水淹南越诸国等等……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

    当时的梁国士人对他这种不择手段的行为很是不齿,尤其是水淹之举使得数万平民遭难,所以文彧虽立了不少功,士人却不待见他,于是史书的评价也只是平平,一直到后世,社会思潮转变他的口碑才发生逆转。

    那时网友锐评:“国都要亡了这些士人还在那儿标榜自己高风亮节,活该他们落得这个下场。”

    对于文彧的做法众人反而更能认同,他再不择手段也是为了国家。

    不过就姜从珚观察,现在的文彧还没表现出赖皮流氓的倾向,或许是现在还不需要吧。

    文彧听了她的话笑着摇头,“公主莫不是在哄我?以大梁如今之国势,出使西域又能有何作为?”

    所有的外交手段都需要靠强大的国力来支撑,没有强大的帝国做后盾,所谓的使臣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罢了。

    姜从珚垂下眼,她明白文彧的意思,所以,她现在给他另一种选择。

    “若是有凉州军马为后盾呢?”

    文彧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凉州明面上虽是大梁的一部分,可兵权却是完全独立的。

    他此刻并不怀疑她有没有资格插手凉州兵马,想的反而是另一件事,凉州真的没有反心吗?

    经营西域……

    姜从珚真诚地看着他,“文大人不必多想,我只是不想让西域成为匈奴的后花园,我更想让西域成为牵制匈奴的一股力量,而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必然需要大人这样有识有才之士。”

    文彧见她的神情并不像在说谎。

    如今西域诸国错综复杂,却有个共同点,他们都畏惧于匈奴强大的势力,纷纷臣服于匈奴人的铁骑下,年年向其上贡。

    西域各国被控制,导致汉以来的丝路被断绝,梁国对西域的影响力也几近于无,相对于遥远的梁国,他们更恐惧匈奴人的刀锋。

    文彧沉默许久。

    姜从珚也不急着让他做决定,她只是想着,与其让文彧在鸿胪寺白白浪费几年,不如让他去西域,看看能不能闯荡出结果。

    经营淮南壮大自己的实力是一条路,搅乱西域削弱匈奴控制力也是一条路,只是第二条路更不容易。

    西域小国寡民,全赖左右逢源才得以生存,他们现在依附匈奴,可同时被匈奴盘剥,心里对匈奴未必没有异心。

    凉州紧邻西域,要是能结交几个盟友,对凉州来说有利无弊。

    就算不成也没关系,她看向手边的绢书,最初始的目的她已经达到了。

    两人的谈话落下帷幕,姜从珚亲自送他出帐。

    文彧最后又朝他弯腰施了一礼才回到自己帐篷,姜从珚则在原地站了会儿。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际都变成了深蓝色,她正准备回帐中休息,突然间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些审视、探究,好像还有一丝恶意?

    姜从珚回看过去,王帐那边有好几个人都在看着自己,可她却一眼锁定其中一个。

    距离有点远加上天色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具体模样,但年纪应该不算太大,只见他骑在马上,目光很深沉,身上穿着跟别人不太相同的窄袖兽皮胡服,应该是在鲜卑族中比较有地位的贵族。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突然,那人骑马朝她这边奔来,速度很快,就算要撞上她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第49章 四十九章 变态!

    姜从珚心头一凛, 双腿却定在原地,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抬起头不躲不避地看着来人。

    她赌他不敢!

    果然, 距离急速逼近, 眼看就要撞上她, 男人却猛地一勒缰绳急停下来。

    骏马携来的劲风卷起她的乌发和衣摆,凌乱的发丝飘到空中, 缠着她雪白的脸颊和脖颈,一双黑眸却始终镇定, 寒如星子。

    “你就是拓跋骁带回来的汉人公主?”他坐在马背上, 眼神十分直白地将她打量了一遍。

    这样的行为十分无礼, 不过看男人的样子应该也不在乎冒犯她。

    姜从珚听到他直呼拓跋骁的名字, 瞳仁微动, “是, 我是大梁公主,你便是六王子吧。”

    拓跋勿希听到她一开口竟是鲜卑语, 还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控制不住脸上的惊讶。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才来半天就打听清楚了?”拓跋勿希眯起绿色的眼睛,语气里带着几分威胁。

    “我看你衣着不似寻常人,还敢直呼漠北王的名字, 再结合你的年纪, 便猜你是六王子。”姜从珚不紧不慢地说。

    拓跋勿希听她这么说,心想这个汉人公主倒不像那些无知的女人, 有几分聪明, 也有几分胆气,但就算如此,他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听说你很会笼络人心, 拓跋骁为你惩罚了叱干拔列,拓跋骁那种人竟然也会喜欢一个女人,还是说,因为你是汉女?”

    姜从珚摇摇头,“不是为了我惩罚叱干拔列,而是他做错了事,这两者有本质区别。”

    拓跋勿希才不听她的狡辩,他冷哼一声,“今后你在王庭最好安分点,别以为你是拓跋骁的女人我就不敢动你,要是被我发现你有什么阴谋,我可不会手软。”

    拓跋勿希捏起拳头,指节噼啪作响,显然是在用武力威胁她。

    姜从珚早知今后的王庭生活绝不会平静,没想到第一天晚上就有人来警告自己。

    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自己,就算姜从珚不想惹事,她也不能任由他把自己当软柿子捏。

    她冷着一张霜雪般的脸,抬起黑眸直直看着他,丝毫没有怯弱之态,清声道:“什么叫安分什么叫不安分?我若犯了错,自然有王惩罚我,再如何也轮不到你来插手。”

    “你……”拓跋勿希没想到她敢反驳自己,气得一时说不出话,可现在又确实不能拿她如何。

    “你最好不要被我抓到把柄!哼!”拓跋勿希只能恨恨地抽了下马鞭,骑着马离开了。

    早在下诏书之前姜从珚就关注过鲜卑王庭的情况,尤其是关于拓跋骁的消息。

    四年前王庭夺位战中,二王子先杀了大王子,三王子和五王子又联手对付二王子,四王子想浑水摸鱼,可惜最后都被拓跋骁一网打尽。

    前面几个王子都死了,唯独当时在贺兰部的六王子拓跋勿希躲过一劫,等他赶回来再想跟拓跋骁争夺王位已经晚了。

    他跟大王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母亲是老鲜卑王拓跋塔的可敦,也是贺兰部首领的女儿,他出身尊贵,背后站着贺兰部的势力,以他当时的实力是能跟拓跋骁争一争的。

    但那时乌达鞮侯正好来犯,为了自保,他不得不跟拓跋骁联手对付乌达鞮侯。

    在这场王庭战争中,拓跋骁以绝对的战功坐稳了他的王位,拓跋勿希彻底出局,但他背后依旧有不少势力,便是那些不满拓跋骁汉胡杂血的人。

    姜从珚暗叹一口气,鲜卑内部势力错综复杂,拓跋骁虽能凭借强大的武力弹压住众人,可他们心思各异,尤其是对自己这个

    汉人公主抱着异样的眼光,想要在此间立足并做出一番事情,着实不容易。

    拓跋勿希离开,姜从珚准备回帐中休息,却发现不远处有个女孩儿在那儿探头探脑,好奇地看着自己。

    她大概十七八岁?姜从珚不是很确定,不过年纪应该不大,梳着一头小辫,头发中间绑着彩绳,带着一顶红色的小圆帽,上身一件长及大腿的窄袖小衫,系着皮编腰带,下面一条纨裤,踩着兽皮靴子,很利落明艳的打扮。

    见自己被发现了,她似乎吓了一跳,瞪圆了两只眼,愣了一瞬,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姜从珚:我很可怕吗?

    姜从珚摇摇头,回了帐篷。

    若澜先把卧室收拾了出来,铺上了地毯,架好了拔步床,铺好被子挂上了床帐,再用十二幅檀木折屏和幔帐隔绝视线,形成一个相对私密的环境。

    细碎的家具和摆设还没来得及放,只在床的一边摆了一张矮榻,还有一副高脚桌椅,旁边一人高的青铜花枝灯台上正燃着几盏明亮的烛火,另一边是衣柜箱笼和妆台,上面摆着几盒首饰和铜镜,还有一些面脂香膏。

    北地干燥,姜从珚肌肤娇嫩,每天都要用面脂涂脸才不至于起皮,到了秋冬日,便连身上也要涂抹。

    用过晚饭又洗漱过,姜从珚护肤完,披了件桃花粉的大衫坐在灯下仔细看文彧给自己的名单,将其一一记在了脑海里。

    这份名单上记录着三百多工匠的出身、姓名、年龄、擅长的技艺等信息,虽然她自己也能命人慢慢探听出来,但有这份名单会方便许多,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份名单背后代表的意义,她到时能顺理成章地接管队伍。

    拓跋骁从下午开始接见部族里的属下,禀告的内容基本都是他离开这段时间王庭发生的事情。

    “王,匈奴一直在贺兰山边境试探,时常派出探子来打听王庭的虚实,我们抓到好几个探子,不过他们肯定是恐惧王提前安排好的三万鲜卑勇士,最终不敢来犯,王,您现在回来了,要不我们打过去吧。”

    “王,羯族那边听到我们与梁国结盟,他们内部分裂出两个意见,一部分想提前下手,另一部分则想向王示好,尤其大王子或比能被您斩下头颅的消息传回去后,羯人更是深深恐惧于王的勇武,整日战战兢兢哈哈,恨不能立马跪到王面前投降,我看我们就该一举杀过去。”

    “王,慕容部的首领慕容铁死了,他的侄子慕容鳍打败了别人,被推荐成了新任首领。”

    “王,我们今年多了三万只羊,一万头牛,六千匹马……”

    “王,今年能加入军队的年轻勇士,比去年又多了两千……”

    “王,铁弗部的人按您吩咐的,在春日开垦出农田,可他们种下的粮食,到现在长得也不好,还不如放牧呢,王,要不把农田改回草地吧。”

    ……

    拓跋骁听着报上来的一件件事情,有些当场做了决定,有些打算后面再议,即便处理得很迅速,等听完众人的禀告,走出帐篷时也已经夜色深沉了。

    他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辰,估摸下现在的时间,招手叫来阿隆。

    “她安顿好了吗?”一边说着,一边脚步不停地朝姜从珚的帐篷走过来。

    阿隆不敢隐瞒,“听说收拾好了,但是中间特勤找公主,说了一会儿话。”而且态度不太好的样子。

    拓跋骁闻言,脚下一顿,然后便加快了脚步来到姜从珚帐前。

    此时帐篷内阿椿阿榧她们还在布置,见到漠北王突然闯进来,吓了一跳,连忙屈膝行礼。

    拓跋骁却看也不看她们,径自朝里走去。

    直到他掀开帷帐消失在眼前,两人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最终还是阿椿做了决定,放下手里的东西,拉着阿榧的手悄悄退出了帐篷。

    姜从珚听到一阵急促却沉重的脚步声,转身看过去,果然是拓跋骁。

    她下意识绷起脊背,僵了下。

    拓跋骁的眼神先在她脸上扫了一圈,见她脸蛋白净、神情平和,一副宁静的模样,情绪才稍微缓和下来。

    “拓跋勿希找你麻烦了?”

    姜从珚听他第一句话竟是问这件事,其中还透露着关心之意,心情松了些,微笑着遥遥头,“没有,只是说了几句话。”

    “说什么了?”他又逼近一步,站到了矮榻前,高大的身影笼了过来。

    “他问我‘你就是拓跋骁带回来的汉人公主’,我说我就是,然后我又猜出了他的身份是六王子,他很惊讶。”姜从珚笑着说,隐去了拓跋勿希不善的两句话。

    她没打算因为这点小事就告状,若是连几句闲言碎语都忍受不了,她就不用在王庭混了。她跟拓跋骁实话实说的话,说不定他立马就会去找拓跋勿希算账,才来第一天就大动干戈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尤其拓跋勿希根本没干什么,只是几句言语,又没证据,说不定别人还要嫌她一来就挑唆拓跋骁。

    拓跋骁却没轻易相信,“我说过的,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你要是受了委屈,不用忍。”

    他这话说得自信张狂又理所当然,姜从珚心头一动,确实生出几分被维护的喜悦,却仍旧摇头,“真的没事。”

    “而且您知道我的性格的,要是真有人冒犯我,我绝对不会委屈自己,肯定会找您做主啊。”

    这话说到拓跋骁心头去了,他就喜欢她依赖自己向自己撒娇的模样。

    说完拓跋勿希,他的心思不免又落到她整个人身上。

    因洗漱过,她素着一张脸,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却更凸显出她的白皙柔腻,琼玉般的肌肤上没有一点瑕疵,在明亮的烛火下散发着莹莹浅光,看得人喉咙一紧。

    再加上她披了件平日里少见的浅粉色外衫,正值初夏衣料轻薄,她盘腿坐在那里,层层轻柔鲜嫩的粉色堆叠,更让她的脸颊如粉牡丹花般娇艳,偏偏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美,仍用寻常的目光看着自己,毫不设防。

    身体蠢蠢欲动。

    他长腿一跨,大马金刀地坐到了她旁边。

    姜从珚因他靠近才想起自己还在矮榻上盘腿坐着,姿态实在有些懒散,赶紧想起身坐正身体,一动,却露出没穿鞋袜的脚。

    拓跋骁的目光一时被这双玉足吸引,她的脚生得纤细,薄薄的雪白的皮肉贴在掌骨上,瞧着跟白笋一样,偏足底是浅浅的软肉,还泛着粉,像小猫的粉垫子,瞧着可爱极了。

    拓跋骁下意识伸出手比了比,发现她的脚还没自己的手长,轻轻一握就能抓住。

    姜从珚被他看得不自在,白皙圆润的脚趾蜷了起来,一时进退两难,想把脚塞回衣角遮住,然而拓跋骁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了,他大掌一伸便捉住她玲珑的脚踝。

    粗糙灼热的掌心骤然贴上肌肤,姜从珚脚背绷起,下意识往回缩,可男人不仅不放,还故意拽了一下。

    他力气不小,姜从珚被这力道拽得身形不稳,就这么扑了过去摔进他怀里。

    他胸膛很硬,撞得她都有点疼。

    姜从珚手忙脚乱起身,却又被男人一手揽住了腰扣在了怀里。

    她心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秒预感就成了真。

    拓跋骁的脸贴了过来,他重重地咬上她的唇,呼吸也变得急促滚烫。

    时隔一个多月,拓跋骁终于再次吻到日思夜想的软唇,只这一抹柔软的触感就让他浑身都亢奋起来。

    姜从珚实在不习惯他突然且强势的吻,扭头想躲,却被一只大掌控住了后脑动弹不得。

    他今天的表现跟先前那次的克制截然不同,仿佛换了个人,不,也不是,他一直这样,上次那种克制才罕见。

    她心跳加快,呼吸也跟着急促了起来,脸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薄红,更叫她多了几分动人的媚态。

    男人吻得极重,感觉都不像在亲而像是在咬,她的唇都被碾得有些痛了,忍不住蹙起秀眉,可男人一点都不满足,他一碰

    到她就觉得她的唇又香又软,带着令人沉醉的甜,简直想让人吞进肚子里。

    只吻过一次,就叫他上了瘾。

    他伸出舌,将她的唇瓣尝了个遍,还想继续往里,却遭到了抵抗。

    她现在整个人都被他把在掌心里,根本抵抗不住男人的力气,只能咬着牙关不松口。

    拓跋骁探了两回,见她十分坚决,眸色一暗,扶在她腰间的手便轻轻一捏。

    敏感的腰腹被偷袭,姜从珚像只受惊的兔子浑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张开了嘴,拓跋骁便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钻了进去,然后开始作乱……

    ……

    “阿椿,你说漠北王他会不会对女郎……”她绞尽脑汁想词,却怎么都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要说强迫欺负吧,好像也不能这么说,两人要成夫妻的,她们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指责他,可她却总觉得漠北王来者不善。

    “嘘,别说话。”阿椿忙捂住她的嘴,生怕她打扰到里间两人。

    阿椿和阿榧一直守在帐外,她们虽也没成过亲,可漠北王每次看女郎那种眼神,分明危险的很,不难叫人想象他的意图,见拓跋骁一直不出来,她们很是担忧,可里面也没什么明显的声音,她们不敢贸然闯进去,万一惹怒了漠北王还要给女郎添麻烦。

    唉,虽然女郎要嫁给漠北王,可她们还是觉得女郎受委屈了,女郎身体这么柔弱,应该配个懂得怜惜她的君子,那漠北王一看就是粗鲁的性子……

    两个丫鬟还年轻,也不懂太多,更多的是担心漠北王没轻没重伤了女郎,却不知还有另一种煎熬。

    ……

    也不知拓跋骁亲了多久,除了唇上的肿痛感,现在连舌根都开始发麻了,可男人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两人坐在矮榻上,姜从珚被他紧紧搂在怀里,除了男人腿部坚实的肌肉,她似乎还感觉到了别样的触感,这叫她心底发慌。

    她尝试着推他,可她纤细的胳膊又如何抵得过男人满身的腱子肉,她又想出声拒绝他,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静谧的夜晚,暖暖的烛光蔓延开来。

    因为第一天入住,若澜还特意让熏了香,此时幽幽地浮动在空气中。

    原本清甜宁静的味道,此时似乎都被灼热的气息染上了暧昧。

    姜从珚被亲得实在难受,连呼吸都困难,脑子昏昏沉沉要缺氧了,终于忍不住重重咬了他一口。

    也不知咬没咬破,男人停了一瞬,火热的唇终于离开了她,没等她缓过来,又落到她耳侧,去咬她小巧的耳垂。

    姜从珚怕痒得很,尤其是耳侧颈后这些地方,他就这么啃过来,滚烫的鼻息喷洒在薄薄的肌肤上,叫她起了层鸡皮疙瘩,浑身轻颤起来……

    直到男人完全压下来,将她按到了榻上,整个人也伏到了她身上,姜从珚彻底慌了。

    “你别这样,停、停下,好不好……”

    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生怕他又像上次那样不管不顾,只能低声哀求男人。

    “没有外人。”拓跋骁哑着声音说,像是在回应她又像是在给自己找理由。

    说完便去亲她脖子。

    这次在室内不会有外人,可姜从珚在意的却不仅仅是这点。

    过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抗拒,男人又道:“已经到王庭了。”

    “可、可是还没举行婚礼,你再等两天好不好。”姜从珚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眸里盈满祈求。

    说来也算有点矫情,早两天晚两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一个仪式而已,她明明早做好做这种事的准备了,可偏要等到最后一刻实在躲不过了才甘愿。

    拓跋骁原本还能等等的,他一开始也没想这样,可一见着她,就急不可耐,身体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一秒都等不下去了。

    早在看中她时他就想要她了,等后面跟她亲近过一次,他更是深深沉迷于她娇软的身躯,那时他恨不能第二天就飞到王庭,一直忍耐了两个月,每天都靠想象着回到王庭后他要如何亲她吻她、将她揉进自己怀里才勉强按下身体里的□□。

    可现在终于抵达王庭,又还要等婚礼,别说两天,就算两刻钟他都不想等。

    “现在不行吗?”拓跋骁还是不甘心,脸埋在她柔嫩的侧颈,说话时带出的气息完全落在她肌肤上。

    姜从珚摇头,眼圈儿里水光闪动,“就一两天,您再等一下吧。”

    拓跋骁实在为难,双臂撑在她身侧,俊脸悬在她上空,五月的天还算不上炎热,又是在北方,可他额头上却布满豆大的汗珠,额角的青筋更是蜿蜒狰狞,脖子绷到了极致血管鼓起,满脸赤红,这副模样实在有些令人害怕。

    然而比起模样,更恐怖的是他的眼神,凤眸里的碧色浓郁到了极致,几乎混沌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察觉到其中酝酿的风暴。

    就一两天,一两天……

    拓跋骁不断说服自己,两个多月都忍过来了,不差这一两天,他更想要她心甘情愿地属于自己。

    这般在心里对自己说了许多遍,终于起身,把视线移向别处。

    这一瞥,却又瞧见了她莹白可爱的玉足。

    她走路走得少,脚心的肉也嫩得很,要是踩到自己身上,肯定也软得不像话……

    姜从珚想着好不容易再次躲过一劫,却又见男人的视线直直落在某处,她顺势看过去。

    “……”变态!

    她赶紧抻开衣摆想遮住自己的脚,却又十分突然地再次落入男人怀里。

    他将脸埋在她颈窝,深吸一口气,手却握住了她的足。

    “让我抱一会儿。”他声音喑哑。

    他愿意再忍一忍,她暂时安全了,姜从珚便不好再抗拒他,只能任由自己像个娃娃一样被他抱在怀里,跟他紧紧相贴。

    但他身上本就肌肉发达,现在又紧绷得不像话,她像靠在了石头上,被硌得很不舒服,姜从珚只能咬唇让自己忍着,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她以为就这么抱着,等男人平复下来就行了,可他却一直不松手,她的视线落到侧面的青铜花枝灯台,上面的蜡烛都烧了一大半了。

    就在姜从珚两眼失神地盯着烛光熬时间时,突然,她感觉自己的脚被扯了一下,曲了回来。

    她还没懂男人又在弄什么,便发现他抓着自己的脚按了下去,然后她的脚心就踩到了一个奇怪的触感。

    她连忙低头看去——

    “……”

    啊啊啊,变态!

    第50章 五十章 “终于等到今天了。”

    他竟将她的脚放在了那里……

    一时气血上涌, 姜从珚脸红了个透,活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她又羞又恼,完全维持不住形象了, 费劲所有力气去踢他想叫他放开自己, 拓跋骁一时没注意, 还真叫她踹了下,闷哼一声, 却不像疼,眼睛里反而绽出异样的神采, 再次扣住了她的脚踝。

    姜从珚不干, 手脚并用剧烈挣扎起来, “你放开我!”

    她撑起胳膊去推他的胸膛, 又去抓他的手, 可惜她根本抓不动。

    怀里的温香软玉动来动去, 拓跋骁原本才按捺下的欲-火又蹿了起来。

    “别动!”他低声警告。

    但此时沉浸在羞愤之中的女孩儿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他暗含的警告,只想要收回自己的脚, 这实在超出她的承受范围了。

    他、他怎么能这样?这比直接跟她那啥还要羞耻。

    姜从珚不听,继续挣扎。

    直到她再次被他扑在榻上,庞大的身躯压过来,耳边传来男人沉重急促的呼吸, 她才慢慢意识到了危险。

    她还是愤恨难当, 刚想指责男人,他却先她一步开口。

    “我不想失约!”

    只一句话, 就定住了她。

    他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额角和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更是明晃晃的昭示着男人此时的隐忍。

    姜从珚怔怔地看着他。

    ……

    脚心有些痒,脚趾已经蜷到了极点。

    姜从珚咬着唇,闭上眼。

    女孩儿玉白的脸颊早已通红, 比那最鲜妍的胭脂还要瑰丽,清冷的仙子也终于下了凡尘。

    静谧的内室,便只剩一隐忍、一粗重的呼吸声。

    直到许久,最后一截

    蜡烛也快燃完,男人才终于起身。

    后面他说了什么,好像是安慰的话,姜从珚也不想听,捂着耳朵遮住自己的脸。

    拓跋骁瞧她有些生气,不理解,他不是守约了吗,而且他连衣服都没脱……

    “我回去了,明日我不过来了,你有事的话叫人找我。”

    别说明天,姜从珚巴不得他一直不要来。

    她不说话,只埋着脸闭眼不理他,拓跋骁又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她的脸,重重亲了好几口,才终于离开了。

    姜从珚嫌弃地用袖子擦了擦,才洗了脸,现在又要洗了。

    两个丫鬟见漠北王终于从帐中出来,忙想进去看情况,却又在将要进卧室时停下脚步,阿椿拉住阿榧,隔着帷帐问:“女郎,需要我们进来伺候吗?”

    姜从珚将脸捂在薄毯中,耳后根的热度还没消退,耳垂依旧红得要滴血,这副模样实在没脸见人,只好勉强提起声音,“别,等我叫你们时再来。”

    嘶,光是说话嘴都痛,可见他啃得有多重,狗男人!

    又过了会儿,姜从珚坐起身,视线不知不觉又落到脚上,缩了缩,将拓跋骁骂了遍,变态!

    她喊了一声,叫两个侍女进来,先换上新的蜡烛,又让她们打水,她要洗脸,还要洗脚!

    阿榧不解,“女郎,您不是已经洗漱过了吗?”她又看了眼,“你的脚也不脏呀。”

    姜从珚:“……”

    这怎么解释。

    她不说话,只叫她打水。

    阿椿见女郎神色有些不对,悄悄拧了阿榧一下,示意她别再问了。

    趁着阿榧出去打水的空隙,阿椿慢慢靠上前,看着女郎红肿得有些过分的唇,小声问,“女郎,需要我给您取消肿的药膏吗?”

    姜从珚捂脸:“……”

    她真的,真的,从没在侍女面前这么丢脸过。

    虽然很不自在,她还是点了点头,要是这红肿明天还消不下去,她才真的没脸见人了。

    想到这儿,她又在心里将拓跋骁拉出来骂了一遍。

    阿椿瞧见女郎原本雪白的肌肤此时一片红粉,在烛光下散发着珍珠般的柔光,乌黑的长发缠在颈间,黑白分明中带着某种深深的吸引力,让人不自觉看过去,水眸盈盈,眼神含羞,是女郎平日从未有过的娇美姿态,比那世间最娇嫩的花朵还惹人怜惜。

    更不要说因肿胀而红润丰腴了不少的唇瓣,少了些许清冷,平添了几分妩媚神态,她同为女子见了都忍不住动荡,克制不住想要靠近,难怪漠北王总盯着女郎瞧……-

    明明很疲惫,可这一晚姜从珚却很久才睡着,以至于第二天起来时都有些晚了。

    “怎么不叫我?”她问阿椿。

    阿椿笑着道:“若澜姑姑说了,女郎这一路车马劳顿,难得好好歇一晚,让我们不要打扰您。”

    接着她一招手,让阿榧把外衫送过来,问,“女郎今日要穿什么?”

    姜从珚看了眼,随意指了件浅草绿的襦裙。

    披衣起身,她先去洗盥室收拾了下自己。

    洗盥室跟卧室紧连着,用了厚实的毡布做阻隔,里面摆了香桶、浴桶、洗漱架等。

    姜从珚一边洗脸一边想,该从这边开个小门,在外面再搭顶小帐篷做净室,以前在凉州和长安,洗浴室和净室都是完全分开的,特别是在凉州时,她的小院还有下水道系统,可以直接将污水排出去,十分方便。

    收拾好,她又坐到妆台前,用柄小巧的玉勺从白瓷圆肚瓶中挖了少许面脂在掌心化开,然后揉在脸上。

    唉,上一世身为南方人,习惯了南边湿润的天气,她到现在都无法适应北方的干燥气候,凉州的秋冬也很干燥,一到冬天很多人手和脸都皴裂了,冷风跟刀子一样,真不是开玩笑。

    洗漱好,她走出卧室,兕子已经张罗着摆饭了。

    今天的早食很丰盛,有蒸饺、汤包、米粥、芝麻饼,还有几碟清爽的小菜。

    “可算到王庭了,不用再赶路,朱大娘一早就忙活起来,恨不能把这些日子没发挥出来的本事全都使出来,大家都拿着饭盆守着朱大娘呢,就像,就像一群等着喂饭的小狗哈哈……”兕子声音清脆,语气又欢快,说得姜从珚都笑了起来。

    “要是被他们听见你说他们像小狗,看他们不找你麻烦。”姜从珚笑骂了一句。

    兕子吐吐舌头,“我才不怕,到时我就跑。”

    到了王庭,也没人管自己的礼仪,姜从珚便将一些家具换成了高脚胡具,现在的餐桌便是一副梨木高脚方桌,半人高,旁边放着矮凳,吃饭时直接坐上去,比跪坐舒坦多了。

    她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听兕子说着今早的情况。

    “张将军那边一大早就整顿好了,见女郎暂时没起,便跟以前一样操练起来,随时等女郎吩咐。”

    姜从珚点头,她张铮那边是最不用担心的。

    “我们这边的话,因为漠北王婚期赶得急,好些人被文大人叫过去帮忙布置婚礼去了。”

    “若澜姑姑去了文大人那边,帮他们安顿,按男女分了帐篷,又给他们定了规矩这些日子不准乱跑,出去打水也最好结伴,遇到鲜卑人尽量不要起冲突,但也不能一味忍让,要是有什么事不要自作主张立马报上来,又带着阿茅去跟那些鲜卑人沟通,用布匹跟他们换了些柴火燃料,还问了些本地的规矩和习俗……”

    想要管理好几百人的衣食住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还好若澜条理清晰,一早就给几支队伍定下了规矩。

    初来乍到,他们摸不清情况,最好谨言慎行别给人抓小辫子的机会,但如果有人故意挑事的话,他们也不能怕。

    姜从珚见若澜安排得井井有条,不用自己多费心,心里也轻快不少,果然,把若澜从身边调出去,让她发挥自己的才能是件明智的事。

    姜从珚难得偷了会儿懒,吃完饭,走出帐篷,众人都忙得热火朝天,尤其是拓跋骁王帐前,那儿有一大片空地,应该是鲜卑人参加重要事情集会的地方,此时正用彩绸围成各种幔帐,还有各种彩旗在空中飘扬,在澄蓝的天空和金色的朝阳下被映衬得格外鲜艳。

    姜从珚还看到,最中间的地方还架起一座高高的篝火堆,草原上的民族有围着篝火跳舞的习俗。

    自己这边则很是不同,也在两侧施了围屏,绑了大红绸花,四处帐篷前还挂上了灯笼,明明差不多的材料,风格却迥异,一看就是中原汉人的风格。

    文彧跟拓跋骁商量过,两国结姻,习俗不同,他不愿完全依照鲜卑的习俗举办婚礼,而鲜卑也绝不可能办一场汉人婚礼,于是他便说各退一步,大体的婚礼流程按鲜卑走,但公主这边仍穿汉人婚服。

    这话出来时,许多鲜卑人都不满,觉得他来了王庭就该按照他们的规矩来办,但文彧十分坚持,当然,这也是姜从珚的意思,最后还是拓跋骁一口同意,再不容别人置喙。

    拓跋骁根本不在意姜从珚以哪种习俗嫁给自己,只要快点举行完婚礼就行。

    姜从珚没走远,就在营帐周围转了圈,跟下面吩咐了,再搭个帐篷做净室,又继续将大帐内的细节布置好,添了些应景的装饰。

    一番收拾下来,昨天还空荡荡的帐篷,今天就大变了模样,虽还是帐篷模样,里面的装饰却跟寻常中原屋舍没什么区别了。

    一进门是客厅,左右摆了一套桌椅茶具,三面用黑檀折屏隔开,东边是书房,靠着帐篷墙壁放了两排大书架,临窗的位置则是一张书桌,桌面很大,可以铺开五尺长卷,此时上面正放着一打雪白的宣纸和笔墨,书桌对面还有一张软塌,有时累了可以躺着休息;客厅西面则是饭厅,这边就简单许多,往后则从东到西依次是库房、卧室和洗盥室,卧室联通书房和库房,十分方便。

    帐篷底部铺了层木板,只不过用料有些粗糙,姜从珚便在外面的客厅、餐厅铺上普通毡毯,卧室和书房则铺了柔软的

    羊毛毯,如此,一个舒适的新家就布置好了。

    前世今生她都很少在生活条件上受委屈,这两个多月的路程对她而言也实在有些漫长,行路条件简陋,她虽然能将就,可要是能住得更舒坦些谁又会拒绝呢。

    姜从珚亲自将自己带来的书籍摆上去,她带的书很多,除了一些经典的史书、诗文、著作、兵书、农书、地方志、时政文章,还有许多账册、技术资料,她一一分门别类。

    姜从珚看着面前这打雪白的宣纸,以她作坊现在的工艺要造出这样的纸张依旧不便宜,可成本已经远小于绢帛了,又比竹简轻便,一册书能承载的字文量比竹简多出十倍不止,若是流到市面上,必是不愁销路的。

    造纸带来的巨大利润,绝对比她现在经营的酒坊银楼还要高出无数倍,更重要的是,纸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寒门格局。

    她现在已经离开大梁了,身后又有拓跋骁,就算被人知道也不用担心引来杀身之祸,可是,她要现在拿出来吗?

    姜从珚犹豫着将宣纸放回书柜里,再等等吧,让她再看看鲜卑王庭的情况,而且打通商路也要慢慢来。

    这一忙就忙到了下午,然后她才听说,拓跋骁竟主动拨了物资给她,张铮那边按照他亲卫的待遇分牛羊和草料,还允许他们去他专属的草场跑马,剩下的家仆则按普通族人的待遇,也让人牵了些牛羊过来。

    姜从珚愣了一下,她其实还没考虑到这点,她自己带的物资不少,能支应一段时间,后面她会想办法让商队继续输送物资,没想到拓跋骁竟然这么周全。

    给她牛羊和草地,不仅仅是资源,更是一种态度,告诉别人,他看中她。

    姜从珚想,她该去谢谢他的。

    可看着他帐篷前来来往往的人,又想到他现在肯定很忙,她不好去打扰,就将这件事记在心底,等有机会了再说。

    晚上,姜从珚照常洗漱休息,若澜来了。

    “女郎,明日就是婚礼了。”若澜坐到她床边,温柔又复杂地看着她。

    姜从珚看出她有些欲言又止,问:“怎么了?”

    若澜躲闪了下,犹犹豫豫,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姜从珚:“……”

    看这表情,她大概猜到这是什么了。

    姜从珚也脸红了,不自在地移开眼。

    她虽然活了两辈子,可在这方面确实是头一回。

    上一世她饱受病痛折磨,自然不考虑谈情说爱,也没什么向往,每天想的都是好好活下去,今生身世复杂,加上这个时代的男子实在不是她喜欢的,同样不想嫁人。

    所以,其实她也没完全做好心理准备,现在也是赶鸭子上架了。

    “这个……洞房之前……您看一看。”若澜支支吾吾地说。

    这事本该是家中女性长辈来教导闺阁女郎的,可女郎身边实在没有别人,她又怕女郎懵懂,这些年她贴身照顾,从未跟女郎讲过夫妻之事,怕她不知该如何行事。

    姜从珚瞥了眼,说实话,她其实是有理论知识的,中学课本上就有男女生理知识的讲解,后面她还看过解剖图,影视作品里也有一些爱情的描述,论起见识她说不定比若澜还广,毕竟若澜自己也没嫁过人。

    “好,若澜姑姑,我会看的。”姜从珚说,声音虽然有点干但还算镇定。

    她收下小册子,若澜却依旧不放心,看女郎这模样过分平静了,是不是还不懂啊,若澜便又凑近她,小声耳语了几句:“……若漠北王要如何,您且顺着他,让他尽量怜惜些,初次大概有些疼……”

    刚刚那本小册子还好,若澜现在的话才叫她难为情,可她又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都懂。

    “姑姑,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若澜也是既担心又难为情,不好说得太露骨。

    接着两人各自歇下。

    第二日清晨,天边才露出第一缕阳光,姜从珚便被一片热闹的乐声吵醒了。

    夏日天亮早,现在也就寅末吧。

    婚礼在傍晚,流程也不像汉礼那么繁复,姜从珚并不需要一大早就收拾,不过已经醒了,她也不睡了,起身洗漱。

    若澜今日也没去干别的事,一直守在女郎身边。

    她照顾了将近十八年的女郎,今天就要嫁人了,若澜心中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不舍。

    虽然她还跟在女郎身边,可女郎的生活中要多出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或许会占据她大部分生命,一想到这些她就难受,可她又知道,女郎必须要嫁,自己也不能陪女郎一辈子。

    按照在长安时的流程,姜从珚同样洗漱更衣,挽上精美的发髻,描上精致明艳的妆容,佩戴上凤钗金钿、十二穗步摇,整个人容光焕发,威仪大气。

    此时的习俗还没有盖头这一说,有些地方倒是流行却扇礼,不过姜从珚没要,她就是要大大方方、无遮无拦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什么新妇第一眼要给夫君看,那不过是男权强加给女子的枷锁罢了,怎么不说把新郎的脸遮起来,第一面给他妻子看呢。

    外头的马头琴、胡琴、琵琶声一直没停过,乐曲欢快又激昂,还有许多人的笑声、说话声,虽是胡语,可情绪是相通的。

    兕子在外面来来回回,每过一会儿就来给姜从珚汇报情况。

    “王帐面前来了好多人,他们都穿着各种各样鲜艳的衣裳,瞧着跟中原很不一样,应该就是莫多娄说的那些部落大人了。”

    “他们那边还有人在举行摔跤和赛马比赛呢,说是漠北王同意的,最终胜利的勇士能得到王的奖赏,那些鲜卑人可积极了,莫多娄还拉着张将军去,不过张将军拒绝了,倒是叱干拔列那个家伙去了,说一定会赢过所有人得到王的嘉奖,嚣张得不行!”

    不过他好像也有嚣张的资本,一个多月下来他的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又没有仗可以打,他天天叫嚣着要打架。

    “他们一大早还宰了好多牛羊,周围全是烤羊肉的香味,不过还是我们的烤的肉最香,好多人都来问秘方,我说是我们特意从西域买回来的香料,千金难求,那些鲜卑人只好流着口水走开了。”

    姜从珚光是听兕子的描述就能想象外面有多热闹,也跟着笑了起来。

    相比起庄重肃穆的婚礼,她还挺喜欢这样的热闹的。

    中午用了些饭,若澜又再三确认过她这身装扮没有问题,到下午时,迎亲队伍来了。

    随着鼓乐声越来越近,姜从珚还能听出夹杂其中的马蹄声和众人的脚步声。

    帐篷外,拓跋骁骑在骊鹰上,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数十个骑着马、衣着华丽的鲜卑勇士,他们都是他的部下,要不就是鲜卑族中地位不凡的贵族。

    他先带着人围着帐篷绕了三圈,身后的人不断唱着歌,几乎将帐篷都围了起来。

    接着他下马来到门前,礼官高喊:“请新娘!”

    帐帘被卷起,明亮的天光透了进来,姜从珚被若澜扶着慢慢起身,行至门前,一眼看到站在门口的拓跋骁。

    他身形挺拔修长,穿着一身明艳的婚服,同样是以红色为主,夹杂着其他彩色绸带,胸前别着宝石,腰间系了一根五彩丝绦金带钩,勾勒出他劲瘦有力的腰腹,脚踩鹿靴,格外英气逼人。

    姜从珚很少见他穿这么明艳的衣服,那锋利的五官被艳丽的色泽一衬似乎都柔和了许多,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碧绿的眸子,不复之前的冰冷森寒,反有种深情的意味,单看脸的话,其实很好看,就是太高了。

    她瞳仁动了动,又朝他头顶看去,只不过他戴了王帽,看不出什么,应该有头发。

    她听说鲜卑族人结婚之前几个月有髡头的习俗,也就是把两鬓的头发剃了,等到要结婚的时候再把头

    发蓄起来。

    “……”就很难评价。

    反正她觉得这样很丑,在路上时她就跟拓跋骁说了不准剃发,男人当时一口答应了。

    姜从珚在观察拓跋骁,拓跋骁在她出来的瞬间用眼神锁定了她,碧眸折射出比他王帽上的宝石还要炽烈的光芒,几乎能灼伤人的皮肤。

    姜从珚对上他的眼神,不自觉眨了下眼躲了下。

    拓跋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身后的笑闹早已同他无关,此刻他眼中只看得见她一个人,目光毫不克制地在她明艳如花的脸上流连,从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到精致明艳的眉眼,流转到挺翘的鼻头,最后停留在了她丰润嫣红的唇瓣。

    她这装扮跟离开长安那日一样,可他却觉得现在的她比那时还要美上无数倍,像一朵绽放在早晨阳光下的、还沾着露水、明媚娇艳的粉牡丹花,华光璀璨,幽香扑鼻,又娇嫩可欺。

    拓跋骁喉咙滚动了下,要不是他还记得现在在举办婚礼,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他真恨不得狠狠欺上去。

    同来迎亲的鲜卑骑士,还有帷屏两侧挤在一起看新娘的人,头一次见到这个汉人公主,也都愣了下。

    他们原以为中原的公主跟部落里那些汉人女奴没两样,长得瘦小性格怯弱,像只任人宰割的两脚羊,比不上他们草原上的姑娘明艳强壮,可这个汉人公主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两族的审美不完全相同,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汉人公主很美丽,比雪山上开的花还要美丽。

    她的脸比雪还白,金灿灿的头饰在阳光下射出耀眼的光,亮得都有些刺眼,可所有人第一眼还是被她的脸吸引。

    很奇怪,她明明长得不强壮,却不会给人软弱的感觉,反而有种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长长的裙摆逶迤在地,好像她的威仪蔓延。

    围观的宾客在这一刻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两人对视了会儿,还是姜从珚先移开了目光,平视前方。

    拓跋骁则是被文彧提醒了一句才收回眼神。

    文彧:“请公主上婚车。”

    还不等侍女来扶,拓跋骁便长腿一迈,猿臂一伸揽住她的腰,轻而易举将她抱上了婚车。

    “终于等到今天了。”他趁机俯在她耳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