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百零一章 “珚珚,你想知道我阿母的……

    天空中积满铅灰色的密云, 遮住本就不多的天光,灰云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能坍塌倾泻, 北风呼呼猛刮, 携来的雪粒子拍打在人脸上, 如同小刀割破皮肤。

    四周远远地围了一圈人,沉默地立在风中, 注视着他们。

    兰珠也来了,她比丘力居晚一会儿, 见到躺在雪地里生死不知的阿干, 她下意识要上前, 被丘力居拽住, 她朝她摇头, 兰珠只好站在原地, 一双眼睛流露担忧。

    姜从珚跪在雪地里,她感觉到随着时间流逝, 膝下的雪化开,浸湿她的衣裳,变成冰冷刺骨的寒意钻进她身体。

    忽的一阵狂风卷过,她打了个颤, 再次搂紧拓跋骁的脖子, 齿关发抖,在他耳边轻轻说:“拓跋骁, 我有点冷, 我们回去吧。”

    拓跋骁没说话。

    姜从珚试着去抓他的手,男人的大掌一向十分温暖,现在却冷得像冻过的铁。

    她牵住他的手, 另一手撑在他肩上试图站起来,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跪得太久麻了,她只觉膝盖以下都失去了知觉,起身到一半,反而支撑不住栽了下去。

    男人下意识搂住她,这才注意到她乌黑的鬓发间已铺上点点碎雪,小脸更是苍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

    “可能是腿麻了,让我缓一缓。”姜从珚小声说。

    话音刚落,男人的长臂却倏地抄过她膝窝和后腰,直接将她横抱起来。

    姜从珚低呼一声,下意识挣扎了下,反应过来后却不动了,任由他抱着自己,还主动抬起胳膊环过他脖子,将脸靠在他肩膀上。

    拓跋骁喊了句“骊鹰”,黑亮膘肥

    的马儿便甩着尾巴靠过来,男人抱着她飞身上马,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拓跋骁一走,现场才像暂停键结束般重新动起来。

    丘力居忙上前去看拓跋勿希的状况,他现在实在惨,整张脸被打得血肉模糊,鼻梁似乎凹进去一块,嘴里吐了很多血,身上虽被衣服遮着,也能看出伤得不轻,尤其是左手小臂,已经露出里面森白的骨头。

    丘力居不敢碰他,忙叫人用担架把他抬回去。

    两个当事人一走,众人便散了,现场只留下一地凌乱的脚印和鲜红刺目的血迹。

    阿榧见女郎被漠北王抱着回来,两人形容还如此狼狈,心中大惊。

    “女郎。”

    阿榧忙迎上前,见女郎只是衣裳脏了些,脸上并没有伤痕,才稍稍安心,她视线一转,这才注意到漠北王脸上有伤,神情也不大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不像吵架。

    拓跋骁回到寝帐将她放下后,整个人仿佛失了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姜从珚解下被雪洇湿的斗篷交给阿榧,下裙其实也湿了,但她顾不上这些。

    拓跋勿希被揍得险些没了命,拓跋骁也没太好过,尤其他当时完全失了智,根本顾不上防御,额角、唇角都破了,流出的血液凝干在皮肤上,斑驳暗红。

    姜从珚牵起他的手,他手背也破了,尤其是关节处,几要露出骨头。

    阿榧见女郎冻得厉害,递来一个暖手炉,姜从珚没要。

    姜从珚朝她使了个眼神,阿榧心领神会,很快带着侍女把热水送到浴室,在卧室多点了两个炭盆,找出两人的干净衣裳放在熏笼上烘着,自己又翻找出酒精药膏纱布等物放到托盘中,送至卧室,然后退到了外面厅堂。

    室内只剩两人,静悄悄的。

    点了炭盆,温度比外面暖和许多,不断作响呼号的北风声反衬出屋内的几分温馨。

    缓了一会儿后姜从珚倒是没那么冷了,手脚恢复知觉,她抬头看着男人,“我给你清理下伤口,一会儿去上药。”

    她拉起他的手朝浴室走去。

    男人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却也还算乖,任由她摆弄。

    姜从珚先给他解了满是污泥和血迹的衣裳,这便看到他上半身的情况,左肩一片撞击的红肿,后背也一大片被碎石刮擦出来的痕迹,腹部一大团暗影似被重击过。

    这比她想的还严重些,男人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光看皮肉看不出什么,她担心他脏腑受伤,忙把阿榧叫过来,让她去请张复。

    她拧了热帕,推着男人坐到一旁的凳子上,仔细给他擦拭脸上的泥和血。

    她已尽量放轻了动作,还是难免碰到伤处,男人皮肤一收,额角的血管鼓了鼓,显然是疼了,他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姜从珚将他浑身的泥擦掉,连头发都一缕一缕仔细擦干净,又取过酒精绒球给他伤口消毒。

    “有点疼,你忍一忍。”

    男人这次的反应比刚才更大,憋得满脸赤红,肌肉猛跳,还是咬着牙。

    许是疼痛的刺激让他思绪清明了些,碧眸中的木然散去,渐聚起一点神光。

    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儿,正低头给自己处理伤口,露出认真宁静的眉眼和小半张脸,她靠得这么近,身上的馨香钻入鼻中,他吸了一口,忽然就埋首过来,胳膊一环,她整个人便被拢到他怀里。

    他闻了一会儿,忽然就来亲她。

    姜从珚想推他的脸,又怕碰到他的伤口,被他堵着唇,含含糊糊地说,“你别这样,伤口还在流血,我先给你上药包扎。”

    男人竟然真的听话不动了。

    姜从珚便继续给他剩下的伤口消毒,然后涂上药膏,用纱布包扎起来。

    涂到脸上伤处时,她忽然道:“这张脸这么英挺俊朗,要是破了相多可惜,以后不许随便打架了。”

    男人瞳仁微动。

    这时,阿榧在帘外禀告,说张先生来了。

    姜从珚便取过熏笼上的衣裳给他套上,带着人出去。

    “麻烦子疑这么冷的天还要跑这一趟,我看王的皮外伤还好,只是不知脏腑是否有损,还请子疑帮王诊断。”

    张复忙道“不敢”,又说“这是我职责所在”,取出脉枕搁到一旁的高脚方桌上。

    “请漠北王置腕。”

    拓跋骁仿佛没听见,根本不理会张复,姜从珚便抓起他手腕搁过去。

    张复诊了一会儿,“脉象尚稳,我估计应当没有大碍,但若为防万一,可否让我触一下胸腹的伤处?”

    姜从珚点头,刚想给男人解衣,却被他攥住手腕。

    这意思是不愿意了。

    她权衡了下,张复的医术她是信得过的,他说没问题应该便是没大碍,就没强迫男人,只跟张复道了句歉,又让他帮忙抓药调理。

    张复自是应好。

    所谓医病医心,身体之疾不是最要紧的,更重要的是心中之疾,张复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开的方子不只是增补气血,更多是理气平火的效用。

    刚刚诊脉他就诊出来了,漠北王心里憋着一股十分强烈的郁气,要是不爆发,就只能自己慢慢消解了。

    看完诊,张复告辞去抓药。

    刚走出没多远,兰珠和丘力居拦住他,“神医,你能不能救救拓跋勿希?”

    “他伤得很重,要死了,只有你能救他了,我求求你去救救他。”

    丘力居说的是鲜卑语,还好张复来王庭的时日不短,又经常跟鲜卑人打交道,这才勉强听懂了。

    六王子也受伤了?

    难道漠北王的伤跟六王子有关系?

    张复犹豫了下,他自然是女郎这边的人,可医者的道德又让他做不到见死不救。

    张复仔细回忆刚才的情形,女郎并没有提及六王子,阿榧也没交代说不许他去救人。

    若是当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女郎应该会嘱咐他,既没说,那就是由他了。

    丘力居和兰珠见张复一直不说话,心脏紧紧吊起,紧张到了极点。

    拓跋勿希得罪了王,王会放过他吗?

    两人四只眼睛充满祈求地看着张复,仿佛这是她们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行,我去看看吧。”

    见他终于点头,两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只不住道谢。

    张复早想过六王子伤得不轻,真见到时还是吓了跳。他上过战场,更惨烈可怖的伤他都见过,眼前这点对他算不得什么,真正让他惊讶的是漠北王竟把六王子打得如此伤重,显然是在下死手。究竟是怎样的矛盾才会这样?当初六王子打了败仗漠北王都没发这么大脾气呢。

    接着他又想,幸好还有女郎能劝得住,不然六王子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他初初诊断了一遍,那些看似恐怖的皮肉伤都算不得什么,最为严重的是肋骨断了五根,左臂骨折,右大腿骨裂,内脏还有些破裂,太阳穴还凹了些不知有没有伤到内里的大脑,弄不好真会死人。

    便是他也没把握说完全能治好,只能跟丘力居说尽量。

    他肯帮忙丘力居就千恩万谢了,不敢再要求什么,只能在心里默默向胡天神祈祷,祈求神让拓跋勿希活下来。

    …

    张复离开后,姜从珚打了个喷嚏,冻的。

    拓跋骁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还是先前的衣裳,裙摆处的布料颜色比别处深,显然是打湿了。

    一回来她就给他处理伤口,她自己却没来得及换湿衣。

    他顿生出一股懊恼,忙让她去换衣裳。

    姜从珚见他终于肯说话,眼神也不似先前麻木,放下心来,去换上一套干净暖和的衣裳。

    拓跋骁抓住她的

    手,果然冷得跟雪一样。

    “是我不好。”他说。

    姜从珚笑着摇摇头,又让阿榧把饭摆进来。

    折腾这么久,天都黑透了。

    以往食欲旺盛能吃三四碗饭的男人,今天却只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这一碗饭还是被她看着才吃下去的。

    吃过饭洗漱完,两人躺上床,姜从珚靠近男人,双臂主动搭上男人的腰,“睡吧,睡完一觉,今天就过去了。”

    男人反手抱住她,力气极大,几乎要将她嵌进骨头里。

    姜从珚被他勒得有点疼,却没说话,任由他抱着。

    她今天也累得不行,就这么躺着,不一会儿思绪就迷糊起来,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寂静的床帏里突然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

    “珚珚,你想知道我阿母的事吗?”

    姜从珚霎时睁开了眼。

    第102章 一百零二章 拓跋骁

    朦胧的睡意烟消云散, 姜从珚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胸膛,仿佛听到了自己和他的心跳,这声音似经过一整个漫长的冬季, 猛兽自冬眠蛰伏苏醒而发出的第一声强有力的跳动。

    她想了想, 在他身前轻轻道:“想。”

    “我曾经好奇过, 你不曾说,我便知这或许是你的一段心事, 如果你现在想告诉我,我很愿意听。”

    她这么说完, 男人却没第一时间说起往事, 反而又问, “你相信拓跋勿希的话吗?”

    姜从珚沉默, 她的沉默让拓跋骁有些不安, 刚想要说什么, 便感觉怀里的人在推他。

    他身体僵硬,怔怔地松开了手。

    姜从珚从他怀里退出些距离, 仰起脸朝上看他,“难道我在你眼里是个如此没有分辨能力的人,会去相信一个对我满怀恶意之人说的话?”

    她语气有点冷,表情凝肃。

    拓跋骁被她说得有点狼狈, 眼神不由躲了下。

    他不是不相信她, 是对自己不够自信,其它所有事他都能随意置之, 唯独关乎他母亲的事, 他不允许任何人发出一句指摘。

    她如此反应,反倒叫他放下心来,也对, 以她的心性和智慧,是不会相信拓跋勿希的污言秽语的。

    拓跋骁终于不再犹疑,慢慢说起他母亲的往事:“你知道我阿母是个汉人。”

    姜从珚点点头,她撑着手肘将自己的位置上移些许,跟他面对面,目光静静地看着他,给拓跋骁带来一种浅浅的安抚力量。

    他继续说下去,“她叫王芙,十六岁时被掳到了草原上。阿母长得很好看,是风俗不同的鲜卑人也觉得好看的那种好看,于是她被献给了上任鲜卑王,也就是我的生父。”

    “因为美得与众不同,我阿母最开始很是受宠了一段时日,第二年便有了身孕生下我,但她很快就失宠了。”

    那时的拓跋骁自然是不记事的,这些都是他后来从旁人的言语里拼凑出来的答案。

    姜从珚有些疑惑,既然王芙很受宠,后来又怎会在正值年华时香消玉殒呢?但她没问,只默默等待男人的下文。

    拓跋骁看出她的疑惑,“因为,我阿母不喜欢拓跋塔。”

    “她家人就是被鲜卑人所杀,她不会喜欢上自己的仇人,而且,她曾经定过亲,有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夫,他们本来是要成婚的,后来却发生了意外。”

    “我阿母对拓跋塔一直很冷淡,久而久之,拓跋塔失去耐心,加上阿母是汉人,那些人在拓跋塔耳边谗言说我阿母有异心,拓跋塔就将我阿母抛弃了。”

    拓跋骁说到这儿,声音中已带上恨意。

    姜从珚抬手轻抚上他的胳膊。

    王芙的悲剧是拓跋塔一手造成的,他害她失去了亲人,又强占了她,还因为在王芙面前得不到面子和自尊,便由喜转恶将她丢到一边。

    被王厌弃的姬妾哪儿能有什么好下场,尤其她孤身一人在草原上,又是汉人,处处被排挤,光是活着就不容易了,更不要说还带个孩子。

    虽还没听到后面的故事,可光从她把拓跋骁养大,还教他识了字明了理便能看出她是一个很坚强很厉害的女人。

    姜从珚想,若自己落到她那种处境,或许并不能比她做得更好。

    “从记事起我就一直是跟着阿母生活,我们那时的日子很难,拓跋塔不再分给阿母食物,我跟阿母单独挤在一个破败的树皮搭的帐篷里,每天都在想办法活下去……”

    拓跋骁还记得那段岁月,他五六七岁,每天跟在阿母身后,阿母为了养活他们母子,主动去那些牧民家里求来浆洗的活儿,这活儿很累,报酬又低,可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换取口粮的活计了。

    他们没有草地,没有财产,连一只羊都没有,只有像奴隶一样从早干到晚才能换到食物。

    他那时人小,干不了太多力气活儿,就跑遍偏僻的草地去找野果野菜和鸟蛋。因为他黑色的头发,大家都知道这个小孩儿是汉人的杂血,歧视他、厌恶他,还有人带头欺负他,朝他扔石头,抢走他好不容易找到的食物,他不服气,捡起石头扔回去,他们就来围上来打他。

    他一开始打不赢,每次回到家都鼻青脸肿,阿母一边找草药给他敷上一边问为什么打架,他说,别人欺负自己他才打回去的,而且,他们最珍贵的食物被抢走了,没有食物,又要挨饿了。

    阿母说,既然打不赢,还总受伤,以后别打了,躲着他们走,他倔强地不肯,他又没做错,凭什么任由别人欺负自己,总有一天他会打赢他们的。

    那时的他不懂别人为什么只欺负自己,问阿母,她想了很久才说,“因为阿母是汉人,你也有一半汉人血脉。”

    “汉人就要被欺负吗?”

    王芙摇头,“也不是,还因为我们不够强大。”

    不够强大。

    因为不够强大,所以别人都欺负他们母子。

    “那我要变强,强大到别人都不敢再欺负我和阿母。”

    “好,我等鸮奴长大。”王芙温柔地摸摸他的头。

    那一刻,他脑海中刻下了一定要变强这个信念,他后来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每打完一次架,他都比上一次更厉害,八岁以后,那些比他还大三四岁的鲜卑儿就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那段日子很苦,阿母却用尽她所有的爱去教导我。有时夜晚的星空下,我们坐在胭脂湖边,阿母一边锤洗衣裳一边跟我讲着中原的故事,还在沙子上写下汉字,我就是那时学会识字的。”拓跋骁说。

    “这应该是你最美好的记忆之一了。”姜从珚顺着回应他。

    “是。”他的童年里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记忆了,他暂时忘记了饥饿和困苦,思绪徜徉在阿母描绘的故事里,尤其是那些英雄的故事,他会渴望着自己长大后也变成那样的人。

    “后来,因为阿母浆洗的活儿干得好,经常派活儿的牧民终于改观了,尽管生活还是很苦,可我们渐渐积攒了些固定的物资,甚至还换回来两只小羊……”

    他们终于有自己的羊了,那时拓跋骁兴奋不已,等把羊养大,生下小羊,以后就能拥有越来越多的羊,摆脱现在的日子了。

    “那是一段为数不多的安宁日子,希望就在眼前,然而,我们的羊被人抢走了!”

    拓跋骁语气愤然,哪怕已经报复过,至今想起来仍恨恨不平,要是他们的羊没被抢,他们没有为了找吃的去到一片偏远的树林,阿母或许就不会遭受欺侮。

    姜从珚感觉到男人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肌肉绷到极致甚至打起了颤,她握住他缠着纱布的手。

    男人反手握住她,力气很大。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我们正为找到一片木耳林而高兴,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我和阿母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这是拓跋骁最不能提起的禁忌,现在却主动告诉她。

    姜从珚半垂下眼睫,沉静的眸光携了一丝悲伤,她其实能料到,一个被拓跋塔厌弃的女人,早已失了庇护,草原上那些虎狼怎么会放过她呢,一旦确定她前任所有者不会再在乎她后,豺狼们就会一拥而上。

    少年拓跋骁亲眼看到他阿母被个男人压在地上,他那时拼了命地扑上去打他、咬他,可他太小了,还不到九岁,他能打败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却打不过真正上过战场的

    成年男人。

    他被打倒又站起,踢飞又爬回来,只想从这男人手下解救出自己母亲,可最终,他被打晕了过去。

    一切还是发生了,他无力阻止。

    他那时其实还没能完全理解这种侮辱,却从阿母的挣扎和眼神中感受到了绝望。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马上长大,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故事里的英雄去救下阿母。

    醒来后,阿母反主动抱住他,不停安慰他:“没事的,鸮奴,只要你好好的,阿母就没事。”

    打那以后,他们越发肆无忌惮,有时还不止一个人,他们粗暴地发泄自己的兽-欲,使阿母遍体鳞伤。

    少年拓跋骁每次都拼命阻止,可他每次都惨败,甚至有一次,他被他们绑起来,亲耳听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话语。

    “我那时发誓,我一定要杀了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

    拓跋骁浑身战栗得更厉害了,手脚都在发抖,碧眸中带着深深的恨意,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只要提起,他依旧恨得痛彻心扉,情绪太过激烈,他五官甚至扭曲起来,加上脸上未愈的伤口,脖脉偾张,在幽昧的床帐中如同一只长满獠牙恶鬼,脑后的黑发都仿佛是他怨气具化而成。

    姜从珚却没觉得可怖,她只泛起一股怜惜,心脏微微抽疼,其实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的童年都算得上幸福,尽管揭开真相后,那曾经的幸福变成了反噬她的利刃,可她那时确实是快乐过的,她不曾经历过拓跋骁经历的一切,说什么感同身受都是假话,但她现在确实为他心疼。

    这个骄傲睥睨、目空一切的男人,也曾有过一段难以诉说的往痛。

    她轻轻将额靠过去,贴在他鬓角,胳膊将他环住。她此时也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能这样陪着他。

    “你做到了,你为阿母报了仇。”姜从珚说。

    “不,我没有。阿母还是死了,在我十一岁时,她自杀而亡。”

    姜从珚猛地抬起眼皮,“为何……”

    “我十一岁,第一次杀死了一个欺辱她的男人。”

    第103章 一百零三章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拓跋骁无时无刻不想杀了欺辱他阿母的人, 终于,他在十一岁成功干掉了其中一个。

    一把破旧却被磨得极锋利的小刀,毫不犹豫地捅进那男人的心脏。

    拔出刀时, 鲜血喷了他一脸, 可他一点都不害怕, 他只觉畅快,他终于报仇了。

    死的男人是拓跋塔手下一个还算重用的将军, 他家里带人来捉他,要杀了他偿命, 可他终究是拓跋塔的儿子, 他们不敢直接要他性命, 他被绑到拓跋塔面前。

    拓跋塔听完事情经过, 又见他即便被绑着也充满凶光如同狼崽子般的表情和眼神, 竟然大笑了一声, 让人给他松绑。

    拓跋塔围着他看了好几圈,最后十分满意地说, “我拓跋塔竟然还有个这么野性神勇的儿子,不错,以后你就是七王子了。”

    拓跋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原以为自己可能会被杀死, 最少也要遭顿毒打, 没想到拓跋塔竟要他当七王子?

    他一点都不渴望七王子这个名头,但他想保护阿母, 如果他成了七王子, 别人是不是就不敢欺负他们了。

    拓跋骁没有拒绝,于是鲜卑王庭多了个十一岁的七王子。

    拓跋塔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鸮。”

    “什么鸮?”

    拓跋骁抿唇, “骁,在汉语里是勇武能打胜战的意思。”

    拓跋塔皱了皱眉,显然不太喜欢他这个解释,但他也懒得再给儿子取个名字,最终便没说什么,随便他了。

    于是,他有了个正式名字,拓跋骁。

    拓跋骁想,他终于能改变自己和阿母的命运了。

    他迫不及待回到家,告诉阿母自己为她报了仇,杀了欺负她的男人,以后,他会把剩下几个也杀掉。

    阿母依旧笑着应好。

    那天,拓跋塔还叫人送了羊给他,这么多年他和阿母头一次吃到这么鲜美的肉,他前所未有的开心。

    他终于长大了,他们以后不用挨饿受冻了。

    他以为自己能带阿母过上好日子,可第二天,阿母死了,于树下自绝而亡。

    他起初不敢相信,他认为一定是有人谋害了阿母,他疯了一样要找出凶手,可他找不到,他只找到一封阿母留给他的绝笔信。

    “鸮奴,你答应过阿母,要好好活下去。”

    …

    “我是答应过阿母,可阿母不也说会一直陪着我吗?她为什么就这么食言了?”拓跋骁闭上了眼,以手覆面,痛苦低吼。

    “你是不是一直怨恨阿母抛弃了你?”姜从珚轻轻问。

    拓跋骁一怔。

    他一直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阿母对他有恩,为他付出这么多,无论怎样他都不该怨她,可从心底最真实的感情来讲,他未尝不是怨她的。

    她怎么能在他马上就要看到希望的时候这么做呢,她难道不知道他会有多绝望吗?

    姜从珚感觉到他在发抖,她紧紧搂着他,两人的气息几乎交融到一起。

    “你有没有想过,阿母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姜从珚拿下他的手,不容他躲避,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

    “你说阿母对你永远温柔,在你面前永远坚强,可没有人能在经历这么多悲惨的遭遇后一点都不崩溃,她是为了你,为了你一直苦苦坚持着。”

    “于阿母而言,活着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

    年幼的孩子是她唯一要活下去的理由,等拓跋骁终于能独立生存时,她才得以解脱。

    尽管没见过他阿母,可姜从珚已经能想象出她该是何等坚韧和温柔,人在逆境时所有的恶与坏都会被放大无数倍,尤其面对年幼的孩子,他们无力反抗,是最佳的泄恨工具,所以那么多人在遭遇羞辱和不公后会把气撒到女人和孩子身上,可王芙从来没有,她一个人咽下所有苦难,只凭这一点,拓跋骁就不该怨她,她给了他所有的爱,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

    拓跋骁紧紧抱着她,将脸埋进她脖子,他何尝没有这么开解过自己,可他有时也会冒出一个念头,阿母是不是因为他身上一半胡人血脉才会把他抛弃得这么干脆,如果他是她和她喜欢那人的孩子,她还会不会这么做。

    他已无从得知这种假设的结果,这些年他刻意不去回忆那年的巨变,将他童年所有的记忆埋藏在脑海最深处,不对任何人说,不许任何人提。

    “你说得对,我不该怨我阿母。”拓跋骁低低说。

    “可她离开了我,”拓跋骁忽然抬起头,大掌钳住她胳膊按在枕边,上半身悬起,“珚珚,阿母已经走了,我现在只有你,我要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许离开我。”

    他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深眸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锋利得像刀,不容她有丝毫闪躲。

    男人在她面前犹如一块即将坠落的巨石,姜从珚被他阴影笼罩,抬眸看过去,只见他闪着凌厉眸光的眼睛,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希望。

    “珚珚。”

    见她没第一时间回答自己,拓跋骁的气势又沉了几分,掐着她的力道不自觉加重,整个人如绷到极致的弓弦。

    姜从珚知道她现在只要说个“好”字男人就会松懈下来,可她不想这么说。

    “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我只能跟你说,只要我们仍像现在这样,我就会一直陪着你。”最终她说。

    拓跋骁皱了皱眉,这话跟他想听的有些不同,但转念一想,她说还像现在这样,他当然会一直保护她不让她经历阿母曾经的悲剧,这样一来,她就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了。

    “好,你要一直陪着我。” 他勉强接受了这个承诺,身体慢慢躺了回去。

    可下一秒,他又急急凑过来亲她,双臂抄过她腋下,将她搂进他怀里紧紧箍住。

    姜从珚有些措手不及,他刚刚还这么痛苦,现在却来得这么突然。

    她想或许是情绪堆叠到了顶峰需要宣泄安抚,难得见到这个男人脆弱的一面,便任由他抱着自己,滚烫的吻落到脸上。

    她任由他亲了一会儿,眼见男人还没停下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往下,手还扯起了她衣襟,赶紧抓住他的手。

    “别……你身上有伤。”

    “没事。”男人头也不抬。

    “张复说了近几日最好不要剧烈动作。”

    拓跋骁顿了瞬,可还是身体的情绪压过了理智,吮着不肯

    放。

    姜从珚是真担心他的伤,又道:“我今日才知道阿母的事,你非要这样的话,我在阿母面前都没脸了。”

    “才不会,阿母只会替我高兴,我有了喜欢的女子,我们还成了夫妻。”

    姜从珚:“……”

    不过他虽这样说,最终还是停住动作没再继续。

    姜从珚心里暂松口气。

    两人又恢复到先前那样相互拥着的姿势,亲密却不含情-欲。

    时隔多年头一次将这段往事说出来,他突然满肚子倾诉欲,想把一切都告诉她。

    拓跋骁又断断续续说起他和阿母的往事,“……我曾经问过阿母,为什么不能假意讨好拓跋塔,这样就能少受些苦了,她说她不愿意,她心中有个郎君,是她少年所爱。”

    “她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那时他还小,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可他却阿母身上感受到了刻入骨髓的坚定。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姜从珚低低重复了句。所以他那时特意问了自己这句话。

    “阿母明明遭遇了那么多不幸,可她还教我,要我做个君子,可我要让她失望了,在草原上,君子是活不下去的,只有比别人更凶狠、更厉害才能活下去……”

    就算他当时成了口头上的七王子,他也必须靠武力和不要命才能立足。

    姜从珚半靠在男人怀中,听着男人低沉的嗓音,她有点明白拓跋骁为什么会选自己了。

    他大概受王芙影响,喜欢汉人女子的美丽与婉约,但寻常汉女太过柔弱他也不喜欢,他理想中的妻子,应该是兼具美丽和坚韧,甚至要比王芙更坚强才能入他的眼。

    而她,或许是那两次相遇误打误撞展现出了一点他想要的特质,加上两位公主实在不是他喜爱的,她又出身姜家皇室,正好满足了他的要求,于是最终选了她。

    这算是某种命运吗?姜从珚说不清,正如她现在也分不清,拓跋骁的这种喜爱,究竟有几分是出自他的想象,有几分是对她这个人。

    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还会喜欢她吗?

    “你带我去祭拜一下阿母吧,成婚这么久都没去祭拜阿母,她可能要生我气了。”

    “不会的,要气也是气我。”拓跋骁勾起她一缕长发把玩。

    “既然你想,我们明天就去。”他又说。

    “好。”姜从珚点点头,瞥了眼帐外将要燃尽的蜡烛,“太晚了,你今天还受了伤,早点睡吧。”

    拓跋骁确实累,身体和精神都累,压抑多年的心事倾诉出去后整个人都轻了一头,心神放松下来,很快就睡了。

    第二日,两人早早起了床。

    洗漱好,姜从珚命阿榧去准备祭拜所需的东西,又让拓跋骁自己去换药。

    男人还想磨她帮他换,她说自己有事,男人只得瞅了她好几眼,最后独自去了。

    姜从珚则趁这个空档,来到书房,铺开纸笔。

    天气太冷,手都僵成了石头,在手炉上暖了好一会儿关节才灵活起来。

    她提笔,开始写字——

    王芙墓铭。

    王芙,中原汉女,前事未详,十六流至鲜卑,婉婉有仪,是归于王,越明年,乃育王七子骁。儿今嫁夫君,乃初闻母事,知母与夫昔年不为王所悦,度日苦寒,生之甚艰,心甚悲之;然又闻母尝阅古籍,旧史及诸子书,闻而尽知之无遗,遂教于子,令其明事理、辨是非,得君之道……

    吾祭君从于享之,君魂气无不知也。

    拓跋骁很快换完药找过来,见她站在桌案前,问:“你在写什么?”

    姜从珚正好落下最后一笔,将笔轻置,转过身对他道:“我想着去祭拜母亲,总要带点什么,那些俗物都太寻常,便给母亲写了篇祭文。”

    拓跋骁眉头一动,站到她旁边,视线落到平铺的白色宣纸,上面一个个劲秀优美的字,表达出女孩儿最真挚的感情。

    就算王芙不是拓跋骁的母亲,她的为人也值得姜从珚钦佩,所以写这篇祭文时,她根本不需过多思量,脑中自然而然便浮现出这些话语。

    拓跋骁眸色动容,情绪越来越激动。

    “吾祭君从于享之,君魂气无不知也!”

    第104章 一百零四章 猫头鹰宝宝。

    这篇墓铭辞藻平实朴素却情感真挚, 对王芙的人生进行了概括。

    姜从珚并未遮掩她悲惨的遭遇,却不仅仅是描绘她的不幸,而是把重点放在了她身处逆境仍保持自我、坚韧不拔、用心教育孩子的高贵品行上。

    若这篇墓铭有幸流传千百年而不遗失, 世人通过这短短几百字, 便能了解到这个时代有一个伟大的女性叫王芙。那时的人们, 或许也会为她感到惋惜和钦佩。

    拓跋骁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尤其是最后一句, 完全击中了他的心。

    只要我一直祭祀你,你的精神品质便会一直被世人传颂, 永垂不朽。

    姜从珚道:“我觉得, 相比起禁止旁人议论, 让世人知道母亲真正的品行才更重要。真正明事理的人会敬佩她, 那些阴暗小人只敢在心里非议, 以母亲的为人必也不把他们这些非议放在眼里。只要我们还记得母亲, 后世传颂她、称赞她,她便一直活在人们心里, 若所有人都遗忘了她,她才真正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拓跋骁长呼出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几欲跳出胸腔的心脏上,定定地看着她, “你说得对, 之前是我狭隘了。”

    姜从珚微微一笑,“那我们今天先去祭拜, 之后我叫人刻上墓铭, 将此铭立于母亲墓前。”

    “好。”

    墨迹风干,姜从珚折起宣纸抄入袖中。

    阿榧也将祭拜用的纸钱、香烛、酒水、肉食、糕点等物准备好了,她听女郎说是去祭漠北王的生母, 便知此事极为重要,准备的祭品尤其丰厚,快赶上周年大祭了。

    此时已是十一月,昨夜又下了一夜雪,放眼望去,白雪覆盖,山丘皑皑,雪深逾膝,连胭脂湖表面都结了一层透明的冰晶。

    这样的天气极难出行,尤其看不见雪下的路况,更比平日多了许多危险。

    拓跋骁不放心她单独乘骑,让她跟自己共乘骊鹰。

    姜从珚犹豫了下,最终同意了。

    一来这种路况骑马确实危险,二来她觉得今天要去做祭拜母亲这么庄严的事,男人应该不会乱来。

    如她所想,被抱上马后,拓跋骁除了紧紧搂着她,并没有做别的。

    天极寒,她内里穿了厚厚的几层棉衣,外面又罩了那件保暖性极佳的狐狸毛斗篷,袖里捧着暖炉,后背贴着男人冒着热意的胸膛,倒是不太冷。

    拓跋骁穿的就比她单薄许多了,只穿了正常厚薄的里衣和一件薄棉中衣,外穿她先前送他的汉袍,再披了件虎皮大氅。

    姜从珚第一次看到这虎皮大氅的时候还惊讶了瞬,这竟是件少见的白虎皮。拓跋骁说这是他前几年猎到的。

    她知道他神勇无比,可听到他仅凭一人就射杀了老虎时还是很惊讶,现在的野生老虎可不像后世动物园里圈养的那么无害像只大猫,它们可都是在丛林生活中厮杀出来的王者。

    但拓跋骁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说,“从古至今,射虎者也并非我一人。”

    当时姜从珚调侃了句,“难不成只有做得古往今来第一人才值得夸耀?”

    拓跋骁没说,但他很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男人真是骄傲极了。

    不过他也有骄

    傲的资本。

    姜从珚靠着男人胸膛,两人骑马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几个亲卫,带着祭拜所需。

    一路上,姜从珚看到许多人家在铲雪。

    他们居所多为帐篷,虽以木柱加以巩固,毕竟不如屋舍牢固,每日晨起必要铲尽篷顶的积雪以防压垮帐篷。

    积雪难行,不算太远的距离,他们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抵达。

    王芙的墓穴在胭脂湖之南,她曾说过,他日去后,惟愿面南而居。她的家乡在草原之南,于是拓跋骁将她葬在了此处。

    这是一片微微起伏的山丘,勉强算得上一座矮山。

    姜从珚举目远眺,大片的雪光有些刺眼,她以手掩额微眯起眸,左边同是一片起伏的矮丘,右侧却是一片少见的树林,此时叶子完全落光,枝上堆满白雪,但到春夏时,想必会满目青翠,更广远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云雾中的山峰。

    以她浅薄的地理风水知识来看,这是一块不错的安眠之地。

    行至墓前,几个亲卫将石墓上的积雪和其下的枯草打扫清理干净,又拿出祭品。

    她这才看清,面前的石碑上只刻了几个简单的大字:母王芙之墓。

    姜从珚让他们把东西放下,自己亲自将香烛点燃插至香炉中,又一一将果品摆放整齐。

    天气滴水成冰,估计已到零下十几度,只稍稍从袖中露出手,不到片刻她便失去了知觉。

    遣散亲卫,拓跋骁与她跪至墓前,他右手大掌牢牢牵着她冻得冰凉的细指,

    “阿母,我来看你了。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来,给你带了儿媳妇儿,她叫姜从珚,是我心爱的姑娘,跟你一样好看,坚强,你要是见到她肯定会喜欢的……”

    姜从珚下意识偏过头瞥了眼男人的侧脸,他刚刚说了句话。

    他们虽成婚半年,其实没怎么说过情情爱爱的话,拓跋骁没这么细腻有情致,而她……她平时也不会说这些,但现在,他却无比自然地说她是他心爱的姑娘。

    姜从珚瞳仁微动,继续听他不停地说。

    对于拓跋骁这样心智坚定的人而言,脆弱终究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男人现在已经收拾好情绪,能够对着亡母的坟茔开怀地讲起自己现在的情况,尤其是说到她时,语气里甚至带着某种喜悦。

    拓跋骁说完,又问她,“你有没有什么想跟阿母说?”

    姜从珚想了想,看着面前的石碑,“阿母,其实我早该来看您,都怪拓跋骁不带我来。”

    拓跋骁听她告自己的状,看过去,姜从珚感受到男人的眼神,回过头瞪他一眼,看什么看,就是你的错。

    拓跋骁无话可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姜从珚继续说,“您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其实我不想用这么简单的两个字来形容您,可又觉得这两个字最贴切,您不辞辛劳将他养大,还把他教得这么好,真的很厉害……”

    听到这儿,拓跋骁眼中绽放出异样的神采。

    她说他好?

    姜从珚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话,到最后,她想说什么又有点犹豫,看看旁边的男人,“你站到远处去,我有些话只想单独跟阿母说。”

    “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男人轻哼。

    姜从珚不答,只推推他胳膊,“你去不去?”

    男人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妥协了。

    姜从珚看他确实走远了,这才看着王芙的墓,又慢慢开口,“阿母,或许是某种机缘和宿命让我嫁给了拓跋骁,我昨日应他说今后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只是我心中仍有份担忧,若您在天有灵,我只愿您佑他,平安无虞。”

    想到两年后那场劫,她总是会不安,她目前找不到任何拓跋骁会早逝的蛛丝马迹,那更大的可能就是战场上的意外了。

    拓跋骁以真情待她,她非铁石心肠,不可能没有丝毫动容,她确实是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的。

    拓跋骁站在远处的风中,眼神忽的一凛——原来她是为了给自己求平安。

    他有些时候也觉得她对自己好像不太热情,但现在,他满足了,她嘴上不说,其实早把他放心上了。

    想到这儿,他胸口涌出一股热流,让他即便在隆冬大雪中也沸腾不已。

    她就是太过矜持,把自己赶走干什么,当着他面说啊。

    姜从珚哪里知道男人还存了这等小心思,她知道他耳力比寻常人强,已经特意让他走远了,结果他还偷偷卡了点,将将好能听到她一点声音。

    她说完话起身,拓跋骁就过来了。

    “你跟阿母说什么了?”

    男人有时也狗得很,明明偷听到了,偏还要来问,姜从珚摇头说这是她和阿母的秘密,不告诉他。

    男人觑了她眼,哼,就算不说他也知道了。

    他现在只觉前所未有的畅快。

    阿母虽离他去了,可他现在有了她。

    姜从珚见男人突然飞扬的心情,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

    回去路上,她照样被他拥着骑在骊鹰背上,想到什么,她忽然道:“你的小名叫鸮奴?”

    “嗯,怎么了?”

    “没什么,只觉太过可爱,很难想象用这两个字来叫你。”

    “嗯?”拓跋骁鼻腔发出一声疑问。

    姜从珚不说话,只低头自己吃吃笑了笑。

    鸮,猫头鹰,鸮奴,猫头鹰宝宝。

    尤其想到后世博物馆那些圆乎乎的猫头鹰古物,就更觉得可爱了。

    拓跋骁实在没懂她在笑什么,伸手掐住她脸掰过来看着自己,“你呢,你小名叫什么?”

    “你猜。”

    这怎么猜得着。

    拓跋骁知道她故意刁难自己,捏捏她的脸,微微俯身,锋利的眉眼逼近,“你要是不说,我就亲你了。”

    姜从珚:“……无耻。”

    “你说不说?”他的唇就要贴到她唇上,一团热气扑过来。

    后面还跟着亲卫呢,姜从珚愤愤地瞪了男人一眼,最终还是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长生奴。”

    “长生奴?”拓跋骁跟着念了遍,又道:“很适合你。”

    “我也喜欢这个名字。”姜从珚转回头去。

    原来的小女婴生逢早产,比她同胎哥哥还虚弱,几乎不能养活,姜淮只愿自己一双儿女能好好的,延医请药,费劲所有心血,连取个小名儿都带着最美好的祝愿。

    愿她不会辜负这个名字-

    两人一大早出门,刚走没多久,丘力居和兰珠就来了,阿榧忙迎出来。

    “王和可敦在吗,我想求见他们?”丘力居站在门口。

    “不巧,刚出去了,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阿榧带着歉意道。

    丘力居也不怀疑她这话是不是拒绝自己的托词,只说:“那我就在这儿等他们回来吧。”

    阿榧也知道昨日六王子惹得王暴怒差点被打死,丘力居今日过来大概就跟这事有关。

    她平日来都直接进帐,今日却主动候在外面。

    阿榧想到她们和女郎的情谊,女郎的性子并不喜欢迁怒人,于是劝道:“王妃和兰珠姑娘进来等吧,外面太冷了,担心冻坏身体。”

    丘力居只摇头。

    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没脸再像以前一样了。

    阿榧又劝了两句,丘力居都坚持,她便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时不时关注着,中途送了一次热茶帮他们暖身体。

    快到中午时,他们终于看到远处行来一小队人马,打头的骏马膘肥油亮,不是拓跋骁是谁。

    拓跋骁远远地看见丘力居,眉峰倏地朝下一压,眼神冷了两分。

    姜从珚精神有点困,在男人怀里眯了会儿,忽感觉他身体绷了瞬,睁开眼便也望见帐前的丘力居和兰珠。

    她们二人迎了过来。

    她刚坐直身体,人已至帐前。

    “王。”丘力居忙喊了句。

    拓跋骁抱她下来,理都不理边上两人带着她就往帐中走去,姜从珚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丘力居急了,眼看两人的背影要消失在面前,

    又叫了句,“可敦。”

    这时姜从珚已经被他带入帐中,丘力居完全被隔在帐外。

    “丘力居想见你。”她朝男人道。

    “不见。”拓跋骁想也不想就拒绝。丘力居肯定是为了拓跋勿希的事而来的。

    姜从珚知道拓跋勿希碰了他的逆鳞,男人必定放不下恨意,可她跟丘力居有情谊,实不忍见她这般。

    “你不想见她,那我见一见行吧,问清她的打算后我再跟你说。”

    拓跋骁不赞同地看着她,可对上她一汪软水的眼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转身坐到正中的坐榻上。

    姜从珚就知他是妥协了,让阿榧把两人请进来。

    刚才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细看,及至现在她才看清丘力居满眼憔悴,头上肩上堆了些雪,脸都冻青了,显然是等了许久,兰珠稍好一点,却也跟往常活泼明媚的模样大相径庭。

    两人遭逢巨大的打击,死气沉沉,惶惶不安。

    姜从珚看得有些不是滋味,正要叫阿榧端来炭盆和热茶给她们暖一暖身体,丘力居却直接跪到了地上。

    姜从珚凤眸微张,一时说不出话。

    丘力居颤着齿说起来,“我今日来替拓跋勿希向王赔罪,他做错了事本该受到惩罚,我愿意献上所有的牛羊和金银,只求您宽恕他这一回……”

    “张神医说他伤得很重,不知道能不能活,如果他熬不过来,那自然是他的命,可要是他活过来了,王能不能、能不能饶他一命?”

    丘力居一边说一边不住磕头,姜从珚实在不忍她这样,上前扶住她胳膊。

    拓跋骁依旧沉着眼不说话。

    丘力居又说她愿献上一半兵马和土地,男人仍未松口,一点也不在意她给出的条件。

    丘力居说完自己要说的话,拓跋骁依旧没表态,姜从珚只好将人劝回家。

    离开帐篷时,丘力居望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没说出口。

    姜从珚转过身,男人终于有反应了,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想替她说话吗?”

    女孩儿轻轻摇头,“我心里是可怜丘力居的,但我知道这是你的事,该由你自己来决定。”

    拓跋骁起身过来,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他先前还想,要是她给丘力居求情自己要不要答应她,可她并没有叫他为难。

    姜从珚也回手抱了他一下,然后轻轻推开他,“我叫张复再给你仔细看看伤吧,不然我不放心。”

    拓跋骁觉得自己没事儿,根本用不着,可她十分坚持,又想到她这也是关心自己,心里舒畅,便由她了。

    张复很快再给他触诊了一遍,确实没有太大问题,只需将养一段时间,待淤血散去就无碍了。

    姜从珚这才完全放心下来,又问拓跋勿希的情况如何,她知道张复昨夜去看诊了。

    张复小心瞥了拓跋骁一眼,见他并未发怒,这才小声将拓跋勿希的伤势禀明。

    总之情况不容乐观,可以说离死只差一步之遥,就算活过来,身体大损,要想像从前那般孔武强健也不可能。

    这也是他该的,那话放谁身上也忍不了。

    忙碌了大半日,很快又到了晚上。

    气温实在低得厉害,即便帐篷上加盖了厚厚的毡布,门口也用厚重的帘子和木门挡住寒风,屋内还放了炭盆,刺骨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

    姜从珚是极不习惯这种寒冷的,凉州冬日也冷,但她建了暖房,也就是带火炕的屋子,烧起来后也就暖和了。

    今年初来乍到又事情繁杂,等到明年,明年她想修个屋子,不一定多豪华,但肯定比现在方便许多。

    冬日可做的事少,现在上床睡觉又太早,她便还像从前那样拿本书给拓跋骁念着听。

    男人还把她搂在怀里,以前夏日她嫌热,现在却有些享受,男人的体温就是个大暖炉,被他这么抱着,再盖上一层薄被,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姜从珚将自己想建房子的事跟男人说了,他自是应好,还问她要建成什么样的,需要哪些东西,又道:“你住惯了中原的宫殿,帐篷太简陋了,是不是委屈你了,我早该给你建个漂亮的宫殿,这样才配得上你。”

    “你这话听着怎么有点气闷的意味。”姜从珚调侃了句,又认真跟他说,“我确实没那么习惯草原上的帐篷,但我也不觉委屈,我在凉州时,住的屋子也只是舒适方便些,并不算华丽,你在长安看到的那些精美恢弘的宫殿非我所有,我也并不喜欢,所居所处,最重要的还是共同生活的人,不然就算再奢华又有什么用呢。”

    拓跋骁听了此话,心里更是像被暖流冲刷过,四肢百骸都感到一阵舒适。

    她这样,叫他如何能不爱她。

    姜从珚念了会儿书,去简单洗漱了下。

    她现在也不能日日沐浴了,只能擦一擦,倒不是怕麻烦,是怕受了寒生病。

    热水烫完脚,她赶紧钻到放了汤婆子的被子里,将自己捂严实,免得热气跑出去。

    片刻,男人拽开她的被子挤进来,姜从珚没拒绝,还把脚伸到他小腿里取暖,然而下一秒,一道粗糙的质感钻进衣裳攀上她肌肤。

    “珚珚……”男人哑着声音唤了句,意思不言而喻。

    姜从珚隔着衣裳抓住他的手,“你伤还没好全。”

    “我没事,你那医士不也说了我没事吗!”

    “他也说了要你好好养上一段时间。”

    “我只是一点外伤,根本不妨事,你要是不肯,我才真要内伤了。”

    姜从珚:“……”

    “不行。”

    哪怕她已十分坚定地拒绝,拓跋骁还不肯放弃,尤其这两日情感上发生了如此大的波动,他只感觉自己更爱她了,恨不能时时跟她在一起永远不要分开。

    昨夜头一次跟她提及亡母,剖开心事,他确实没那么汹涌的欲念,但压抑的情绪和爱恋一直持续发酵,到了今夜已经抵达顶峰,再不泄出去,他真要憋出内伤了。

    “珚珚,长生奴,珚珚……”他不停唤她名字,

    姜从珚见这么冷的天,男人额上竟也出了些汗意,又根本抓不住他作乱的手,感受到他绷成弓弦的身体,最终只得半推半就地应了。

    “只许一回。”她还是有点顾忌他的伤。

    “嗯嗯。”男人随口应了句,已经胡乱亲了过来。

    ……

    说好一回,男人却停歇了两次,硬生生把这一回拖了一个时辰。

    “……”-

    天气变凉后,姜从珚的胃口好像也比从前好了些,加上每顿饭男人必要她多吃,直到吃不下为止。

    两月过去,不知不觉,她竟真长了点肉,虽还偏清瘦,比起从前还是圆润了少许。这点,拓跋骁是最先发现的,毕竟日日抱着揉捏,这软滑的触感越来越叫人爱不释手。

    这个时节,不到申时就完全黑了,一日大半时间都在黑夜中度过,要处理的事也少,拓跋骁难得有这么多闲暇时光,待伤好后,她没了拒绝他的借口,他便夜夜抱着她胡天胡地,气得姜从珚要赶他走。

    拓跋骁有恃无恐,“我走了晚上谁给你暖床?”

    姜从珚:“……”

    第105章 一百零五章 照出一道清瘦孤寂的背影。……

    十一月底, 姜从珚送往凉州的年礼到了。

    崔老夫人听人来报,欢喜异常,竟亲自从暖房里走出来等, 正陪着她说话的张红缨、张音华、张佑几个小辈忙来扶她。

    “祖母, 小心雪天路滑。”

    张佑跑得最快, 最先碰到她胳膊,崔老夫人却不甚在意地挥开他手, “你祖母还没老迈到这种地步,用不着你来当拐杖。”

    少年的手悬在半空, 只好挠头。

    张红缨张音华两姐妹见状, 只咧着嘴笑他。

    这时, 送年礼的人也抬着几个箱子到了院子里, 见到崔老夫人, 忙把东西放下行礼。

    “属下等替女郎问老夫人安, 这是女郎命我们送回来的年礼。”罗七道。

    崔老夫人只扫了一眼:“年礼等会儿再看,先把我孙女儿的信给我。”

    罗七便忙解下身上背囊, 从中拿出一个被油纸封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再解开油纸,双手恭敬捧上。

    厚厚一叠,可见里面信很多。

    一路风雪交加, 兼之世道不平, 他可谨慎了,尤其是这一包信, 生怕出现意外损毁, 旁人都信不过,只有自己贴身背着才放心,每日必要检查是否完好。

    张红缨、张音华还有张佑都忙围上来, 等祖母拿走她的那封信后,姐弟三人便迫不及待翻找自己那封。

    他们可算赶巧了,今天来陪祖母能第一时间拿到信,大哥大姐还有三哥他们就得等到晚上了。

    张红缨对罗七几人道:“一路天寒地冻,你们辛苦了。”

    罗七忙俯首回:“不敢,这是属下的职责。”

    张红缨便叫家中奴仆带他们下去喝热茶暖身体,给他们张罗饭食,等会儿祖母必还要亲自问他们详情,又想到外面风大,她劝崔老夫人进屋再仔细看信,几人便转身回到暖房。

    崔老夫人刚刚表现得急,看信的速度却极慢,要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想象着长生奴写这封信时的模样。

    她在信里说她一切安好,漠北王对她很是尊重,并没有强迫她做不愿的事,而且还帮了她许多,她现在已经能在鲜卑立足了,叫外祖母不必担忧云云,又说她挺喜欢现在的生活,比在梁国时少了许多拘束,能做的事也多了,要是顺利,日后说不定还能反过来对凉州有所增益……

    明明是好事,崔老夫人苍老的眼中却浮出泪水。

    长生奴说她一切都好,可离开从小长大的故土,一个人远嫁塞外,周边都是凶恶的胡人,哪里容易立足,还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面对多少危机,远的不说,只说几月前去往鲜卑的路上发生的截杀,消息传回来时她险些急晕过去,听说她被乌达鞮侯掳走受了伤,她只恨不能插翅飞过去,尽管她后面来信说只是一点磕碰并不碍事,可自己又如何不知她报喜不报忧的性子,长生奴生来幼弱,七岁时又命悬一线,这些年她只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要,她的心肝啊……

    张红缨看完自己的信,见祖母还在看,满脸忧愁和担心,默默叹了口气,他们这些小辈都能围在祖母身边,只有珚珚一个人不得不离开凉州,珚珚又是姑姑唯一的骨血,这叫祖母如何能不记挂。

    今年三月,珚珚被皇帝赐给漠北王和亲的消息传回凉州时,祖母大发雷霆,当即在门口大骂起了“姜明小儿,黑心烂肺,昏庸无能”等话,祖父忙遮拦,反倒被祖母打了一顿,祖母不骂皇帝,又转来骂祖父“都是你张维没本事,你要是雄兵百万,皇帝还敢如此对待我儿?”

    祖父当时只能无奈受下祖母的打,他要是有百万雄兵,岂能叫当今这位还坐在那位置上?早把多年的血仇报了。

    祖母骂完,又叫祖父去调兵,自己还准备披甲驾马,说要把珚珚接回来,决不能叫她去和亲,塞外环境如此恶劣,要嫁的还是胡人,长生奴那般娇弱,去了安还有命在?大不了就跟梁帝小儿撕开这层遮羞布,谁怕谁?为了这姜氏江山,他们张家不知忍了多少气。

    祖父也知祖母在气头上,不敢劝,最后还是珚珚及时送回来的信帮祖父解了围,珚珚说万望外祖父外祖母听到赐婚消息后不要冲动,她已权衡过利弊,是自愿嫁与漠北王的,要是张家突然行动,反倒可能坏了她的计划。

    祖母当时捂着信痛哭,口里只念叨“我的儿”,她说是自愿,可这份自愿只是为了局势,何尝有半点感情,她的长生奴应该配个世界上最好的郎君。

    后续几月,陆续又有书信送达,珚珚不断安抚,祖母总算才接受这件事。

    张红缨上前一步来到祖母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祖母,珚珚既然要走这条路,我们就该支持她,您该看看她信里是不是要我们做些什么配合她,我们好早些准备起来,等明年一开春就行动。”

    她这么说,崔老夫人终于收起情绪打起精神。

    这时,门口的小厮来报,说主君回来了,话音刚落便见一位身材健硕的将军跨过门槛大步走进来,他身上穿着甲,一边走一边摘下头盔递给旁边的小厮,显然是刚练完兵听到外孙女儿的信到了急急赶回来的。

    凉州侯张维,戎马数十载,虽年近七旬鬓发花白,可身上自有一股沙场磨砺出来的凶悍威势,如有血煞,寻常人见之即畏,万不敢当寻常老者来看,便是此时回到家中气势稍减,步伐亦虎虎生威。

    然及至崔老夫人面前时,他却面露讨好之意,搓了搓手,“我孙女儿的信呢,快给我看看。”

    崔老夫人睨了他一眼,“把你这抓过马粪的爪子洗干净了再来拿信。”

    张维:“……”

    这回真的没摸过,手上泥巴也不多。

    张红缨张音华姐弟几个都忍不住笑了。

    上上次珚珚送信回来,祖父也是练兵回来,着急看信,便没注意手上的污泥,一把抓了信纸在上面留下个乌漆嘛黑的指印,气得祖母狠狠打了他几下,自那以后就说祖父的手抓过马粪。

    祖父很不乐意,他堂堂凉州侯不要面子的吗?

    无法,凉州侯只得去洗了把手,这才有资格看孙女儿给自己的信。

    看到一半,他忍不住拍案叫好。“不愧是我张维的孙女,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崔老夫人气愤地瞪了他一眼,这些臭男人眼里只有“大事”,一点儿也不想长生奴一个女儿家,要走到今天多不容易。

    看完信,崔老夫人又把罗七叫过来问姜从珚在鲜卑的具体情况。

    “长生奴在鲜卑当真如信上说的一切都好?漠北王待她如何?”

    崔老夫人对待小辈温和得如同一个寻常人家的老妪,可此时坐在榻上,表情一收,久居高位风雨几十年的气势泄出,便叫人不敢再想其它,只下意识服从她的命令恭恭敬敬将自己知道的倒豆子一样说出来。

    罗七一五一十地禀了自己知道的情况,尤其是新建起的作坊和商队,至于漠北王待女郎如何,他自然不清楚内情,只说,“……属下有时见漠北王与女郎同行,常带笑,还会主动扶女郎,应当还算体贴吧。”

    崔老夫人盯着他,“真的?”

    罗七忙道:“属下不敢欺瞒老夫人。”

    崔老夫人又问了他许多问题,凉州侯见罗七脸色僵硬,汗都要滴下来了,没忍住说了句,“行了,你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审犯人呢。”

    崔老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您是凉州侯,天天日理万机,自然没空关心长生奴一个人在塞外过得好不好。”

    听出老妻话里的怒意,凉州侯也不敢再多嘴了。

    总之,因为姜从珚的年礼,凉州张家又热闹起来,气氛堪比过年。

    姜从珚光是信就写了十几封,外祖父、外祖母,两个舅舅舅母,还有六个兄弟姊妹,加上给凉州管事的,研墨都研了两盘。

    礼物也是各人都有,还提前送了长辈们的生辰礼,或是一副自己画的画,或是编的平安结,给崔老夫人的是一些难得的皮毛,叫她冬日御寒,给凉州侯的是一些拓跋骁先前从羯族带回来她用不上的金银,算是一笔不小的钱了,她自是不好当着拓跋骁的面给卖了,送给外祖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反正她只说当做礼物送给了亲人。

    等到晚上所有人都回来后,凉州侯又把他们都聚起来商量接下来的事,明年他们必要去鲜卑一趟,但动静不宜太大,派谁去还是个问题-

    长安。

    姜淮也收到了女儿送回来的年礼,正大光明送进来的。

    王府都是梁帝的眼线,自然会将此事报上去,但女儿孝顺父亲天经地义,要是不关心父亲反会被骂不孝,梁帝便是想阻止也不能。

    楚王府如今愈发冷清了,赵氏被送走,连带着她院子里的人也被发落,姜从珚那边就更不用说,除了先

    前赵氏安排过来的人,她自己的人全带走了,便是留下的也都转到暗处。

    负责送礼的亲卫元加拍了许久的门才终于从里面打开,门房还揣着手打着哈欠,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元加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忍下没说什么,径自带着手下几人跨进王府。

    长安也下了场大雪,整个王府被雪覆盖,却没见一个人出来铲雪,下人们都窝在屋里躲懒,他们想,反正主君也不出门,他也不在意,铲了雪给谁看,今天铲了明天又堆起来了,费这活儿干什么。

    元加把年礼送进澧水院,只见楚王一副半醉不醒的模样,披了件大氅,大氅下摆露出一截皱巴巴的布料,实在不修边幅。

    他虽疑惑,却不敢不敬,恭敬奉上年礼和书信,楚王随意应了两声,吩咐下人带下去好生安顿,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回去了。

    元加想,楚王不问问女郎的情况吗?

    将近年关,许多人家都在准备过年,天天走亲访友,热闹非凡,楚王府却完全隔绝在了这些热闹之外。

    众所周知,楚王终日酗酒,不问世事,宗室亲友亦不往来,是以没有一个人登门。

    天色昏暗下去,姜淮点起两支烛,尽管知道这封明面上的信不会写太多话,他还是一字一句认真看下去。

    屋外北风呼号,姜淮拥着大氅坐在空荡荡的阁楼中,看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雪色,执起酒壶又给自己续了一杯。

    昏昏黄黄的烛光落在他身上,照出一道清瘦孤寂的背影-

    长安城的另一边,姜羽儿也收到了一封信。

    当负责跑腿送信的小童来到她院里时,正好遇到下学归来的十一郎。

    十一郎在门口瞥了眼,见她高兴得眉眼都弯起来了,皱眉鼓脸,脚步一转跨进她院中。

    “又是阿兄的来信?”

    姜羽儿不妨他突然出现,动作一顿,下意识把手里的信藏起来,嘴里讷讷应:“……是。”

    这其实是谎话,这是阿姐的信,桓七郎没给她写过信。

    这误会还是上次结下的。

    桓均离开后,姜羽儿又有一次收到了阿姐的信,却正好被十一郎撞见,他当时问,“这是阿兄的来信?”

    姜羽儿不想暴露她在跟阿姐相交的事给自己和阿姐招惹是非,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十一郎见她承认,又气又恨,却不能在她面前发泄出来,只能怀着满肚子郁气跑了。

    “阿兄待你可真好,又给你来信了,都没给我写。”十一郎又酸又气,想起她刚才一脸雀跃的表情,很是不懂,“你就那么喜欢我阿兄,见到他的信这么高兴?”

    不等她回答,他又忙道:“我劝你别喜欢我阿兄,他不会喜欢你的,他给你来信只是碍于面子,他喜欢的是卢姐姐。”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说起来他也矛盾又委屈,他明明感觉阿兄还是喜欢卢姐姐的,不然走之前不会特意嘱咐他关照卢姐姐那边的情况,但现在他对这个六公主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阿兄要脚踏两条船?不行不行,他不许。

    姜羽儿知道他误会了,可要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她又不可能告诉他真正的原因,只能继续误会下去了。

    “你让我看看阿兄给你的信里说了什么。”十一郎伸手。

    他要瞧瞧,要是阿兄真在信里关心她写了甜言蜜语的话,他一定要告诉卢姐姐,跟她说阿兄变心了,让她别等阿兄了。

    “不行。”姜羽儿摇头拒绝。

    “为什么?有什么我看不得的?”他奇道。几个月下来他也知道这个小嫂、不,是六公主,性格软得很,现在居然拒绝得这么干脆。

    她越是拒绝,十一郎就越好奇,越不肯罢休。

    “总之就是不行。”姜羽儿咬着唇低头说。

    “行吧,那我不……”话音未落,十一郎倏地蹿过来,趁她不注意一把从她手中抢走了信,姜羽儿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忙来追他,“你还给我,你把信还给我。”

    别看十一郎比她还小两岁,他正是抽条长个的时候,已经比她还高一点儿了,加上习了些武,整天上蹿下跳,灵活得跟个猴儿一样,三两步就躲开了,哪里是她能抓得住的。

    姜羽儿不肯放弃,嘴里只叫着“把信还给我”,十一郎就不,追着追着,姜羽儿没注意脚下,踩到边上的雪,一个没稳住就摔到了地上,膝盖狠磕了下,疼得她差点掉下泪来。

    十一郎见状,一时无措起来,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姜羽儿的侍女忙去扶她,她却固执地看着十一郎,“你把信还给我。”

    她眼圈儿红红的,含着一汪泪,就这么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迎着冬日的暖光,白白的脸蛋上一双眼睛委屈又坚定,十一郎的心忽然就似被什么轻轻地敲了一下。

    “我、我没想害你摔跤的。”十一郎愧疚不已。

    要是阿兄知道他去抢她的信,肯定会教训他的。

    “对不起,我不该抢你的信,我现在还给你,你别哭,我给你道歉。”十一郎忙把信塞回她手中。

    姜羽儿接过,发现信封被他捏出几道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安心下来,至少没被他看到信的内容。

    十一郎见她还不说话,不知她有没有原谅自己,有些惴惴,绞尽脑瓜子想做点什么赔罪。

    “地上有雪,我扶你起来吧。”说着他就直接上手了,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提起来。

    姜羽儿被他吓了一跳,低呼一声。

    十一郎松开手,没想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加上膝盖还疼着,被他这么一扯一拽的,根本来不及站稳,眼看又要摔下去,他忙抓住她的手将人捞回来,因为着急使的力气太大,她狠狠撞到他身上。

    十一郎愣怔了。

    姜羽儿只觉天旋地转,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被他折腾得不轻,根本来不及想别的,好一会儿才稳住身体,忍着膝盖的疼痛推开他。

    她转身往屋里走去,一瘸一拐的。

    十一郎想到是自己害她受的伤,忙跨到她身边,却不敢像先前那样直接上手了,试探着问,“要不我扶你进去?”

    “不用。”

    “你的腿磕得很疼吗,要不我给你请个医士看看?”

    “一点小伤,不碍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十一郎有些烦躁地挠挠头,“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我给你赔罪,我以后绝不这样了。”

    姜羽儿停下脚步看他,“你说的,以后不许再抢我的信。”

    十一郎拍拍胸膛,“我保证不会再犯了,这样你能原谅我了吗?”

    姜羽儿轻轻点头。

    “嘿嘿。”十一郎憨笑了下。

    等十一郎离开,姜羽儿坐到内室,女夏撩起她的裤腿查看伤势。

    难怪刚才疼得站不稳,摔的那下着实磕得不轻,整个膝盖都肿了,还破了皮。

    女夏一边给她上药一边低声埋怨,“公主您就是脾气太好了,十一郎害您摔成这样,您居然就这么原谅他了,要是禀告给夫人,夫人肯定要罚他。”

    姜羽儿摇摇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夫人对我虽好,十一郎毕竟是她孩子,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顽劣了些。”

    桓母对她还算不错,可姜羽儿知道,跟她的儿子比起来自己只是个外人,若总为些小事去说十一郎的不是,就算面上不说,她心里恐怕也是对自己有意见的。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能少些是非就少些是非吧。

    十一郎回到隔壁院中,忽的伸出手看了看,接着想到什么,他猛地摇了摇头-

    姜从珚的年礼送抵各处时,她也收到了长安和凉州的年礼。

    尤其是凉州送来的,香料布匹,应有尽有,最重要的还是几封信。

    三表哥在信里跟她总结了凉州这一年的经营情况,比上年的规模又扩大了些,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叫她不必担心。

    至于外祖母的信,更多是问她在草原习不习惯,衣食住行有没有受委屈,还送了许多干果菜蔬,都是她以前爱吃的。

    姜从珚看得心里暖暖的,这样全心

    全意爱着她的家人,她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将来飘零乱世,血溅山河。

    进入十一月隆冬,天气越来越冷,大地一片雪白,整个草原都陷入了沉寂,所有人都只能窝在屋子熬着,熬到冬天过去。

    有些牲畜篷不够结实,晚上被风刮破洞,牧民们第二天起来铲雪,发现不少牛羊被冻死了,一时伤心不已。

    牛羊都死了,就算熬过冬天,等到明年又该怎么办呢?

    姜从珚让阿椿和兕子一直关注着牧民们的情况,主动提出用麦子换回一些冻死的牛羊。

    牧民们自然愿意,麦子可以保存很久,就算新生的牛羊一时长不大,他们也可以靠着麦子不饿肚子。姜从珚则把换回来的牛羊宰杀洗净后用盐腌制做成肉干,等明年可以让商队带去中原交换物资,也算一种互利互惠了。

    雪越来越大,终于,十一月下旬时,一场异常强大的暴风雪席卷了大半草原。

    这天晚上,姜从珚睡着后都被外面的狂风吵醒了。

    第106章 一百零六 鲜卑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拓跋骁比她先醒, 察觉到她呼吸紊乱,揽着她的胳膊收紧了些,“你以前没见过这样的风雪吧, 害怕?”

    姜从珚给了他一个白眼, 又反应过来此时屋内漆黑他看不见, 自己该是白费情绪,只得推推他的胳膊, 叫男人别勒这么紧。

    说来也是恼人,男人特别喜欢抱着她睡, 虽到冬天这样更暖和些, 可他抱得忒紧, 有时腿也箍着她, 叫她极不舒服, 任她怎么说也不改。

    “没有, 只是有些担心这一夜过去,族人们会遭受不小的损失。”

    她凝神感受周遭的情况。她的寝帐本用了数十根巨木做支撑, 入冬后还重新加固过,几乎算得上王庭中最坚固的帐篷了,便是如此,她都感觉到了墙面在颤抖, 仿佛地震般, 靠墙的花瓶都被震了下来,坠到地上发出瓷器清脆的碎裂声。

    “风这么大, 许多帐篷恐怕都经不住。”她清淡的音色在蒙蒙夜晚中有些悠远。

    拓跋骁的脸色也有几分凝重, 看着她的脸,“你先前说得对,这几年来, 冬天确实越来越难熬了。”

    姜从珚忧心忡忡,剩下半夜也睡不着,忽又想到匈奴,心头一惊,猛地抓住男人胸前衣襟,问,“匈奴那边的遭遇恐怕不会比鲜卑好到哪儿去,如是这样,他们明年会不会进军?”

    她睁大眼睛看着男人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的面部轮廓。

    “极有可能。”

    姜从珚心下一沉。

    匈奴向东进军,受到攻击的就是鲜卑,若向南进军,凉州和大梁便要卷入恶战。

    匈奴本就觊觎南方丰饶的土地和物资,恶劣的天气是最佳催化剂,足以叫摇摆不定的匈奴人下定决心。

    所有历史都是有迹可循的,四年后的长安城破不过是此前所有矛盾的累积。

    她此刻深深感觉到自己在大自然和历史的洪流面前是多么渺小如尘埃。

    拓跋骁感觉到她不安的情绪,只能将人搂紧了些,唇抵在她额上亲了亲,“你放心,匈奴胆敢来犯,我必叫他有来无回。”

    拓跋骁想灭匈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他打仗看似凶猛只以武力取胜,实则每次出兵必有自己的考量,不是这般的话,如何能做到战无不胜。

    “嗯。”她轻轻应了声。

    她自是不担心拓跋骁,可大梁……

    她对大梁的感情很复杂,她厌恶现在的梁帝和被士族把持的腐朽朝廷,心知这样的朝廷早已无力回天,可千万百姓何其无辜!

    山河飘摇,最先遭难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室贵族,而是本就苦苦挣扎求生的庶民百姓。

    接下来一个时辰两人都没睡着,阖眼眯了会儿,眼见天边快要露出一丝光亮时便起身洗漱穿衣。

    昨夜风雪那般厉害,姜从珚赶紧派了几个亲卫出去传信,把底下人召集过来,拓跋骁手下的人也过来了,没去王帐,直接来姜从珚帐中前厅等候王的命令。

    来人不少,可地延寻、拓跋怀、贺然干、段目乞……加上她自己的手下,足足一二十人,将厅屋挤得满满当当。

    积雪厚达三尺,极难行路,众人赶来时很是费了一番工夫,下半身都被雪浸湿了,肩上全是雪,眉上亦沾了霜,手指僵硬如铁,不断搓手跺脚,浑身打颤。

    姜从珚瞥见,叫侍女搬来火盆,奉上热茶,先暖下身子。

    她与拓跋骁居于上首,待众人从寒风中暂缓过来,开口道:

    “想必你们也知道今日召你们来为何,昨夜风雪异常猛烈,我只在门口粗粗一望便见数十帐篷被狂风卷破,至于别处恐怕更甚,其余可先不管,受损的帐篷今天一定尽量修补好,否则等入了夜,风雪还不停歇,恐难熬过今夜……”

    她先分出一拨人去统计自家情况,看看各作坊、营房、仓库受损情况如何,能拾掇的都拾掇,又派阿椿、兕子、张铮、贺然干、都魁等人各领人去王庭各处查看,派分了各人负责的事宜。

    可地延寻见她竟就这么自然地把王庭的事都决定了,眸色沉了下来,望向拓跋骁,却见他眉毛都未动一下,对她这种越过他直接做做下决定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还能从他眼神中看出两分赞许之意,觉得这个汉女的安排十分妥当。

    放在从前,原本该是他来统领下面的人。

    这才多久,短短不过半年,这汉女就在王庭中兴建起许多作坊,占去了大片大片的土地,虽说王庭的土地都该是王的,可按照以前老鲜卑王在时的情况,基本都是分给手下的贵族。

    她利用作坊里产出的糖跟鲜卑人大肆交易,许多人早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她笼络过去了。

    她还将梁人工匠都握在了自己手里,也因为工匠在她手中,今年秋天交易回来的铁都送到了她那儿,她更是趁机要走了一小半,说是要打造农具送去土默川,对,土默川,那一片水草丰美的土地也被她的人控制了大半。

    越想,可地延寻越是心惊,王现在十分沉迷这个汉女,对她无所不应,等再过几年,整个鲜卑恐怕都要被这汉女把持了。

    可地延寻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危机朝鲜卑袭来,更向自己袭来,若再不采取行动,他的地位就要被这汉女取代了。

    但是王现在十分沉迷她,要是直接指责攻击她反倒会触怒王,该想个不会牵连到自己的办法……

    姜从珚分派好王庭内的事情,便把接下来的场面交给了拓跋骁。

    拓跋骁淡淡扫了眼面前几人,“你们谁愿去察看其余部族的情况?”

    这活儿跟刚才巡查王庭可截然不同,鲜卑地大人少,各部族十分分散,若是平时跑马而去,除了幸苦些也没什么,可这隆冬时节,刚下过一场暴雪,这时出门无疑十分危险,万一路途被困,极可能丢了性命。

    几人都迟疑了下,最后竟是拓跋怀主动站了出来,“王,我愿去。”

    他目光炯炯,神情坚定,似乎完全不在意路途的艰险。

    他既主动请缨,拓跋骁自然没有不应,很快给了他信物,让他下去准备,接着又有两人应了任务,拓跋骁也都答应了。

    姜从珚瞥了拓跋怀一眼,自宇文佗身死,土默川在若澜的管理下步入正轨后拓跋怀便回到了王庭,他原想跟着拓跋骁一起去打羯族,后来却跟叱干拔列一起去了西境防备匈奴,也是入冬前才回到王庭。

    就她观察来看,拓跋怀是个聪明、有胆量、善于见机行事的人,难怪原本的历史上他能在拓跋骁陨落后组织起鲜卑残部继续抵御匈奴,这样的人本该合她眼缘,且他还精通汉文化,但不知为何,或许是他过于积极主动了,反倒叫她有些抗拒。

    可他确实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土默川那次能成功说服独孤卜还有他很大的功劳在其中,算是帮了她一个大忙,这便叫她不好说什么,只能先看着吧。

    一条条命令下达,各人职责分明,众人很快领命下去。

    作坊中有不少木匠石匠,加之这几月收了不

    少学徒,已有两三百人,对于鲜卑来说虽仍有些嫌少,可有比没有好,张铮他们带着木匠们去了各处垮塌的营帐,尤其是军营中的军帐,在木匠们的指挥下很快紧急修补起来。

    有些原本尚算结实只是破了洞或掀了顶的帐篷还能修补修补,一些本就不甚牢固的,已完全被雪压垮,甚至整还有个帐篷被昨夜大风卷走的,不知吹到了哪儿,连根毛都看不到了,以至于想修补都无处下手,就算再建,一来时间来不及,二则也没这么多材料。

    没了房子栖身的牧民只感到一阵绝望,一家老小紧紧搂在一起,勉强扯起一张毯子裹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正为今夜的处境而绝望,这时,竟有一小队人马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那是个汉人,不过他身边跟着一个鲜卑人,好像也不是,像杂血儿。

    那人走到他们面前,环视一圈,杂血鲜卑问,“你们的帐篷被吹跑了,今夜有没有能安身的去处?”

    牧民愣了一会儿才答:“我亲人朋友的帐篷也都被压垮了。”

    那就是无处可去了。

    杂血鲜卑将话译给那汉人,就见那汉人掏出一份纸笔,在上面画了一下,他也看不懂,然后牧民就听到那杂血鲜卑说,“你们今夜无处可去的话,就先去可敦手下的作坊里躲一躲,不过你们要守规矩,要是敢偷盗里面的东西或者故意闹事,管事就会将你们丢出来。”

    牧民一家闻言,大喜过望,忙道“不敢不敢”,只要能有个遮风避雪的屋子帮他们熬过最艰难的夜晚他们就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敢不知足地闹事。

    那人便给牧民发了个绳编手环,上面挂了个数字号牌,正好是这家人口数量,跟他说带着手环就可以去作坊里暂住一晚了,又给他们指了方向,随即就往下一家去了。

    牧民一家直到现在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这才赶紧收拾些家当,带着一家老小前去作坊避雪。

    “可敦真好啊!”牧民不由感叹。

    这样的事并不只三五几例,几乎每个小队都会遇到许多,姜从珚派出去的人,如同一张不断蔓延开来的网,将王庭一点点织起来。很快,该修补的修补,该去避雪的避雪,再把每个小队遇到的情况汇总到姜从珚这里,她便能估摸出王庭的受灾情况了。

    除了灾情,她更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了解到王庭的人口情况-

    拓跋勿希那日被拓跋骁打了个半残,后张复被丘力居求去帮他治伤,张复医术高超,便是如此,也来来回回烧了半月拓跋勿希才终于脱离垂危恢复了意识。可他伤势实在太重,元气大伤,尤其是断裂的肋骨和左臂,起码得养上三四个月,是以这一个多月来,便是醒来也没有什么精神,不曾下地走动。

    也是他自己自暴自弃,觉得自己被拓跋骁揍成这样十分没有脸面,又知自己刺了他最不能触碰的伤疤,以拓跋骁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可能放过自己,就算现在没要他的性命,早晚有一天也会亲手提刀过来。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年拓跋骁才不过十三岁,却在一日间连杀三人,那三个人都是曾经欺负过他汉人母亲的。因为这件事,他触怒阿多和贵族大人,被丢到了最险恶的一次战场上,可他却凭借超乎寻常的坚毅和勇武赢得了兵士们的拥护,带着他们打了胜战活了下来。

    登上王位后,他把所有欺负过他汉人母亲的人都杀了,还放出话不许人再提,胆敢犯他忌讳,此前这些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等我死了,你就带着弥加回贺兰部去吧。”那日拓跋勿希刚恢复意识时对丘力居这么说。

    他眼前还清晰浮现着两人扭打在一起时,拓跋骁那双眼睛里压制不住的狠厉之色,那是一种刻骨的杀意。

    丘力居听到这话,当场就怒了,要不是他还重伤着,恨不能狠狠打他一顿,只哭着骂,“你知道我和兰珠为了保住你的命费了多少心血求了多少人吗你就说要死?拓跋勿希,你以前不是说自己是草原上最勇猛的鲜卑勇士吗,现在不过受了点伤就要死要活,你身为六王子的傲气呢……”

    拓跋勿希瘫在床上闭眼不闻,却在此时,手指被只柔软的小手抓住。

    “阿多,你不要死,你还说要教我骑马射箭当鲜卑勇士的,阿多……”

    拓跋勿希睁开眼,只见弥加站在床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又见丘力居眼圈乌黑,脸色憔悴得不成样子,脸颊的皮肤被-干冷的天气冻得皴裂。

    他知道她最爱美了,每到冬天就要用羊脂涂脸保护皮肤,现在却也顾不上了。

    她都是为了自己才这样,拓跋勿希再说不出要死的话,只是再不像先前那般自信狂傲了。

    他还不能自主行动,理不了事,他也不想管那些,于是这些日子大多是兰珠在帮他跑腿。

    兰珠有事决定不了,过来问他,他只随口说好,由她去,兰珠揽下军队和部族中的事,一段时日下来,拓跋勿希的属下也都习惯了。

    昨夜发生了雪灾,今晨一大早他们直接来找兰珠,询问该怎么办。

    抢救当然是要抢救的,但该救哪里,怎么救还需要她来决定。

    兰珠从小在草原长大,经历过不止一次雪灾,更清楚到了晚上气温骤降后若是没有屋舍取暖是真的能冻死人的。

    她同样命令先把还算完好的帐篷修补好,让那些帐篷被毁完全没了遮挡的牧民去挤一挤。

    然而不一会儿有人来报,说贵族大人们并不愿意,“大人们说他们的牛羊也要进帐篷,没有多余的位置。”

    兰珠气得差点骂人。

    普通牧民的帐篷本就不如贵族的结实,现在那些人宁愿保牛羊都不肯让牧民进去。

    可她也实在没办法,她不是拓跋勿希,没那么高威望,根本指使不动那些人。

    军队里的人在军帐中挤一挤还能应付过去,可他们的家人怎么办?他们的家人基本都是普通牧民。

    兰珠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好办法,这时那个报信的年轻骑兵抬头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你说。”兰珠命令道,话语中已历练出了几分领导人的威势。

    年轻骑兵是她亲卫,随侍在她身边,对她平日的交往也有几分了解,知道她之前跟可敦关系不错,想起这一路过来自己看到听到的情况,便把此事告诉给兰珠。

    “……可敦把许多没了帐篷的牧民暂时放进作坊里,您之前跟可敦感情好,这时去求她帮忙,她应该会愿意吧。”

    兰珠垂下眼,没立马同意。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去找过阿珚姐姐了,自从发生了阿干那件事,她没脸再去找她。

    她后来想过要不要去,可终究下定不了决心,她怕自己跟阿珚姐姐回不到从前那样的亲密了。

    之前没去,现在遇到了困难才想到去求她,兰珠心里实在别扭得很。

    可亲卫一直巴巴地看着自己,毕竟是关乎那么多人的性命,兰珠捏了捏拳,长呼出一口气,“牵马过来。”-

    不到申时天就黑透了,一切救灾工作都得抓紧,不断有人来到帐中跟姜从珚汇报进展,她忙得几乎脚不沾地,连中午的饭用得都很匆忙,拓跋骁更是一大早就跟着底下人一起出去了,鲜卑人性情桀骜,姜从珚那些救灾措施虽是极好,那些贵族未必肯配合,需他这个王亲自露面展威,当然,这也是一个收拢人心的机会。

    因他身上一半的汉人血脉,族中许多人未必真心诚服于他。

    姜从珚刚听完汇报打发走两个人,阿榧掀开厚实的门帘送人出去,正好瞧见站在门口的兰珠,她一愣,转头:“女郎,兰珠姑娘来了。”

    姜从珚也怔了瞬,“赶紧把人请进来。”

    兰珠听到阿珚姐姐的声音了,这才跨入帐中。

    姜从珚起身过来,见她斗篷上全是雪,脸蛋都冻青了,嘴唇发紫,整个人呈现出久冻之后的僵硬,碰了碰她的手,果然又冷又硬,几乎成了石头,忙取下小火炉上的茶壶,倒了一杯

    热茶,“快喝点热水暖一暖身体。”

    兰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阿珚姐姐还像从前那样。

    屋子里好暖和,她一瞬间好像进入了春天,一股热流从心脏蔓延开,流淌到四肢,让她僵硬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

    兰珠轻飘飘地捧过递来的热茶,低头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流入喉咙,不知怎的,她突然就很想哭。

    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就安稳了。

    “阿珚姐姐。”她哑着声音唤了一句,眼圈儿里蓄了一汪水光,“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她是用汉语说出来的,发音不算标准,还带哭腔,姜从珚却听懂了。

    姜从珚心里轻叹一声,上前一步,伸出胳膊抱了抱这个比自己还高一点点的小姑娘。

    “没事儿,我从没怪你。”

    “我先前还担心你因为你阿干的事不愿再跟我做好朋友了,现在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

    兰珠听着她温柔婉转的声音,心想,阿珚姐姐果然是她遇到的最好的人了,跟丘力居一样好。

    姜从珚只抱了一下就把人放开,拉着她坐到碳炉面前,“你来找我是不是为了雪灾的事?天要黑了,得抓紧时间。”

    兰珠精神一凛,抬起眼皮,这才将自己目前的困境告诉给她。

    “……我实在命令不动那些贵族,我听说阿珚姐姐的作坊在收留晚上没有地方过夜的人,能不能收留一下……”

    “可以。”

    兰珠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这两个字,着实惊讶了一下。

    姜从珚道:“他们都是王的子民,现在遇到困难,我自然该帮助他们。”

    “好了,别发呆了,我马上派几个人到你那儿去,就近安置,你快点去告诉那些牧民,让他们趁着天还没黑赶紧搬过去吧。”

    “你阿干不管事,你就是老大,你要拿出老大的气势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温和,这样底下的人才会敬重你怕你,才会听从你的命令。”

    ……

    兰珠没想到事情这么轻易就解决了。

    她带人去安置牧民,进作坊前,她板起脸,在空中狠甩了下鞭子,面容前所未有的严肃,“可敦愿意收留你们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你们要遵守可敦的规矩,要是被我发现故意闹事不听从安排的,我的鞭子就要喝血了,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

    她骑在马上,年纪虽轻,可她身份尊贵,自有种上位者的气度,之前磨炼了一个多月,加上被姜从珚点拨后故意放出气势,众人竟真被镇住了,不敢生出别的念头。

    姜从珚的作坊多是建成的低矮土屋,当时她就考虑到草原恶劣的风沙暴雪天气,修建得格外厚实,保暖效果比帐篷强上数倍,土屋十分结实,只有顶上的瓦片和干草被吹落少许,受损并不严重,数百间土屋接纳了近万受灾的牧民。

    第二天统计结果报上来时,除了牲畜和财物损失比较大,伤亡并不多,只有不到三百人。

    这算是鲜卑经历如此严峻的雪灾以来伤亡最小的一次了,鲜卑人都不由对可敦产生了一丝感激和敬佩,尤其是受到照拂的牧民,要不是可敦收留,他们恐怕都要冻死在雪夜里了,于是对姜从珚这个汉人可敦也再生不出任何意见,相反,他们十分感激她。

    当然,只有王庭救灾救得十分及时,王庭之外姜从珚暂时就管不到了。

    两三天过后,这场席卷草原的暴风雪才终于过去,姜从珚安排下面的人开展后续的重建工作。

    一切都很顺利,牧民们十分配合,然而,不知何时,王庭里却传起了一则流言。

    大巫说,“我们鲜卑之所以会遭受雪灾,是胡天神发怒了,胡天神认为我们鲜卑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众人一惊。

    鲜卑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今年刚来到鲜卑的,不就只有那一个——可敦!

    原本对姜从珚心怀感激的人不由迟疑了,今年的暴雪真的是胡天神降下的惩罚吗?

    姜从珚听到这个流言,第一时间就明白这是冲自己来的,有人想要对付她,不愿见到她在鲜卑威望日重。

    第107章 一百零七 “铸金人。”

    “将这妖言惑众, 意图借鬼神之说谋害可敦的巫人给本王抓起来,用火烧死!”

    拓跋骁听到谣言后,大怒, 当即就叫阿隆去查究竟是谁散播出来的, 不过两日就顺藤摸瓜找到了最开始泄出谣言之人是鲜卑大巫。

    他岂是忍气吞声的性格, 他当然也一眼看出这是中伤姜从珚的毒计,于是目露凶光, 拔然而起,立马就要杀人以泄愤。

    她嫁给他, 他承诺过会保护她, 不会叫任何人伤害她, 他一定会做到。

    当年的他没能保护好阿母, 现在, 他已经是鲜卑之王, 绝不会叫她重蹈阿母当年的覆辙。

    他带上近卫亲自去抓人。

    姜从珚原也还在盘算此事,流言不会无缘无故出现, 还出现得如此巧合,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她挡了别人的路。

    她不否认自己侵占了原本属于一些鲜卑贵族的利益,比如被她修建作坊所占去的土地, 土默川的农田, 陪嫁而来的工匠,王庭原本的奴隶,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 这些都该是属于鲜卑人的,可现在,这一切都在她手里。

    前几月, 拓跋骁南下攻打羯族,虽胜,参战的贵族们都分得了许多金银战利品,但收获的奴隶却比从前少了许多。

    更不用说五日前的暴雪,因她收容了许多无处安身的牧民,那些牧民早已不复一开始的警惕和敌视,反而开始真心实意地感谢她,聪明的人都看得出她不会就此止步,这对原本的鲜卑贵族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受到威胁最大的……

    可地延寻,会是他吗?

    可地延寻的敌意并不是最明显的,相比起他,另外几个叫扶罗寒、呼延匹娄的鲜卑贵族的眼神才是最不加掩饰的,他们的厌恶几乎要言溢于表了。

    但有时候,往往不叫的狗才是咬人最狠的。

    姜从珚坐在厅屋案前,腿上盖着薄毯,书案左下一只青铜首脑暖炉,左上一只青玉砚台,另一边全是书纸,都是这些日子整理出来的资料和报上来的后续工作进展,等她览阅批示,高高一摞堆叠在一起,几乎淹没她半个身子。

    她提笔凝神,迟迟没有下笔,她心里还是觉得可地延寻的嫌疑最大,思绪飘忽了会儿,却莫名想到拓跋怀,但拓跋怀前几日就去了库莫奚部,按理跟他更不可能相关了。

    她仿佛身在一片暗夜中被群狼围在中间,四周全是闪着猩红幽光的凶眸,她却看不清他们真正的模样。

    但不管是谁,总之她不会叫对方就这么得逞。

    鬼神之说,能起,就能破。

    姜从珚刚有了点眉目,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

    “阿珚姐姐,阿珚姐姐。”兰珠急匆匆赶来。

    “阿珚姐姐!”

    她顾不上失不失礼,等不及侍女通报直接撩开门帘闯了进来。

    随她扑过来的冷风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凭空劈开室内溶溶暖香,卷起姜从珚的袖摆,又朝她面颊袭来,鬓边发丝轻扬。

    “怎么了?”

    姜从珚并不慌神,还能神态自若地回应兰珠,但兰珠接下来的一句话叫她骤然变了脸。

    “王带着人要去杀大巫。”

    “什么?”

    姜从珚下意识起身,膝上毛毯滑落也浑然不觉。

    “我在路上撞见的,听说这件事后就赶紧来找阿珚姐姐,只是王的速度很快,现在恐怕已经把人抓住了。”

    “大巫在族中的地位向来很特殊,要是就这么被王杀了肯定会引起众怒的。”兰珠赶紧阐明其中的厉害。

    她自然也听说了那道流言,大巫的卜词里说鲜卑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才惹怒天神降下雪灾惩罚,明显就是想败坏阿珚姐姐的名声。

    大巫居心不良,可她更清楚族中对于鬼神巫祝的敬畏之心,是以在得知王的行动后第一时间

    来跟阿珚姐姐报信,希望她能阻止王。

    姜从珚早从她言语听出其中的厉害关系,没有任何犹豫,抄起衣架上挂着的狐狸毛斗篷,“走,你带我去。”

    两人便匆匆赶往了风雪中。

    连续三日的暴雪暂时停歇,为了重建工作顺利,几条主要干道的积雪已被铲平,可昨日到现在,灰蒙蒙的天空又飘起了小雪,撒到地面上,使道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极是危险。

    幸好姜从珚的骑术较从前好了许多,身下的玉狮子也是难得一见的良驹,步伐稳健,一路上倒也没出差错,跟着兰珠一路赶往大巫居所。

    这是一处比王庭地势较高的小丘,几乎在王庭北部边缘了,周遭的帐篷也很少,山丘下插了不少玄色幡招,上用颜料绘着奇怪的符号,在寒风中翻飞作响,无端阴沉而诡异。

    因为人迹稀少,姜从珚还能看出先前被踩踏过的雪地上一串凌乱的马蹄印。

    兰珠正欲继续上去,姜从珚赶紧叫了声,“等等。”

    兰珠勒马回过头。

    姜从珚指着雪地上的痕迹,“你看,这里有拖拽摩擦的痕迹,还有少许血痕,再看马蹄印,方向是相反的,我怀疑王他们已经不在大巫这里了。”

    顺着痕迹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正是王庭大本营,是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以防万一,姜从珚当即指使了一个随行亲卫去山丘上查看情况,又对兰珠道,“我们跟着马蹄印追过去。”

    拓跋骁带人闯到大巫的住处,他原想一刀砍死他,又觉太便宜了这人,况他也察觉到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阴谋,于是按下性子审问,结果对方根本不承认,只说自己占得的星象就是如此,拓跋骁怒极,“不肯交代,那就去死吧。”

    于是叫人绑了大巫,自己亲自抓着绳子将人一路拖行到了胭脂湖中下游的东岸。

    时人重鬼神之说,尤其是胡人部族,因为生存环境恶劣,生产技术不够发达,一旦发生灾祸、疫疾只能听天由命,于是他们更是寄希望于鬼神,希望神能保佑他们化解灾厄。

    寻常人无法接触神明,于是能够沟通鬼神的大巫就成了神明的代言人,众人都信服敬畏不已,不敢对大巫有丝毫不敬,如今见拓跋骁竟将人捆了,还拖行了一路,大巫几乎晕死过去,心中岂能不惊诧。

    众人碍于王的雄威不敢当面说什么,却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甚至追随而去,想知王究竟要对大巫如何。

    于是拓跋骁周围,人越聚越多,除了普通牧民,更有好些贵族大人。

    “王,您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对大巫如此不敬?”听到消息赶过来的扶罗寒问。又瞥了眼地上生死不知的大巫,眼睛里流露出不赞同。

    被他这么一阻,拓跋骁停下马。

    扶罗寒继续说,“大巫是胡天神的使者,对大巫不敬就是对天神不敬,要是触怒天神,再降下惩罚该怎么办啊?”

    拓跋骁微眯起碧眸,闪过一道逼人的锐光,“你也认为先前那场暴雪是神的惩罚?”

    扶罗寒听见他的语音中泄出的危险,后背忽的一僵,一股凉意窜上来,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经过两日发酵,先前那则卜词的矛头全都指向了一个人,那个汉人公主,他此时要是承认,便是明着得罪王。

    “我不是这个意思。”

    拓跋骁冷哼一声,环视了眼,发现聚过来的人已不少,干脆就停在原地,将手里的麻绳一抛,“来人,架柴。”

    他身后的亲卫便立即下马,去各处搜罗木柴,堆到路中间,俨然是要烧死大巫的架势。

    周遭响起了议论声,交头接耳,时不时小心地瞥上拓跋骁一眼,虽不敢大声反对,从他们的反应来看,显然是不赞同的。

    这时又有听到风声的贵族赶过来,连可地延寻也来了,随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众人的底气似乎也越来越足,终于有人主动站出来。

    “王,就算您是王,也不能如此不敬大巫,不敬天神。”呼延匹娄说。

    拓跋骁坐在马上居高临下,见所有人都在反对自己,胸中横生出一股巨大的怒火,下颌肌肉绷得笔直,“这巫人故意散布谣言,意图谋害可敦,本王今天杀他又如何,还是说,你们就是背后指使他这么干的人?”

    拓跋骁一双利目宛如最冰冷无情的刀锋,扫视过来时,众人只觉身上的皮肤被铁刃刮擦,冒出一个又一个鸡皮疙瘩。

    所有人沉默不语,这时,原本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大巫,竟然再次开口了。

    “王,我说出口的话,全、全是占卜得来的卦辞,我从、从没想谋害可敦。”

    他一路被拖过来伤势不轻,说话也颤颤巍巍,语气却是那么坚定,加上形容凄惨的外表,众人反倒有几分信了。

    拓跋骁脸色难看至极,眉骨狠狠往下一压,深邃的眼窝一片阴霾。

    这时,亲卫已经架好了柴,拓跋骁命人把他丢到柴垛上,阿隆正举着火把站在边上。

    “本王再问你最后一遍,前日的谣言,是不是有人指使你?你要是交待出主谋本王就绕你一命,要是再不肯说,那就亲自感受被火烧死究竟是什么滋味。”

    以往有冒犯天神或是被视为灾星的人,大巫对待他们的手段就是以火烧死对方,以此祈求天神的原谅,对方被焚烧时,他甚至还要在一旁跳舞祝祷。

    大巫眼皮一跳,僵硬的身体不由颤抖了下,他感到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意,可想到什么,最终还是压抑住了这份恐惧,霍地睁开眼,宛如在糙黑的树皮上凭空出现一个孔洞。

    他仰面望着雾蒙蒙的天空,用尽所有力气从嘶哑破败的嗓子里吼:“我从巫祝数十年,诚心侍奉天神,天神才终于愿意降下指示,我占出的卜词全是神意,没有任何人指使我。”

    “我见长星出柳,荧星和惑星在心宿附近停留,这意味着妖邪要登场,这才占卜求问天神旨意,王,这是天神给予鲜卑的警示啊,你要是不遵从,会给鲜卑带来无穷的灾祸的。”

    他抬起胳膊,枯瘦的五指抓向天空,仿佛要极力抓住什么,大口大口喘着气,那双宛如树洞的眼球一下凸了出来,形状极其凄惨又可怖。

    他每说一个字,拓跋骁胸中的怒火就窜高一分,额角青筋突突地暴跳,指节兀起。

    这巫人的话简直其心可诛,他的意思是以后再发生什么灾难,就都是他得罪了天神导致的。

    拓跋骁从不怕这缥缈的鬼神,他只信自己,相信自己武力带来的力量。

    “点火。”

    “王,您不能这么做。”

    “是啊,触怒了天神,今后鲜卑就不得安宁了。”

    “王,你真的要为了一个汉女杀了大巫吗?”可地延寻问。

    拓跋骁再听不见旁人的劝阻,眸色冰冷,“点火。”

    阿隆不敢犹疑,将火把伸向大巫,就在火苗即将燎上柴垛上的干草时,一道清亮的女声突然穿破人群中层层杂音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住手!”

    阿隆听出这道声音的主人,立马收回了手。

    拓跋骁也下意识回望过去,只见一道雪白的丽影冒着风雪赶过来。

    围观的群众自动散开一条过道,姜从珚放慢速度,最终停在拓跋骁面前。

    她第一时间望向他身后,果见一个穿着羊皮袄外披五彩衣脸绘青黑彩图的人被架在柴垛上,看样子还没死。

    还好,赶上了。姜从珚想。

    “你怎么来了?”拓跋骁拨马转头。

    姜从珚一路急奔而来,累得心脏砰砰直跳,大口喘着气。

    她兜帽上、肩上落了不少碎雪,眉毛和眼睫上亦有零星雪花,却又被她温热的体温和呼出的暖气融化,变成细小的水珠洇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加上因为剧烈运动而泛红的脸颊,让她整个人呈现出湿润的晶莹感,仿佛于冰雪中绽放的一枝春桃。

    拓跋骁的眼神一落在她脸上就移不开了,喉咙不自觉滚了下,连被这巫人激出的汹涌怒火都平息了不少。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夜晚某些时刻,她也是这般面带潮红,整个人

    湿漉漉的……

    姜从珚稍稍平息呼吸,待能顺利说话了,问他,“你准备烧死大巫?”

    “是。”拓跋骁被她一句话带回了现场的情况,眼里那点欢愉散去,重新凝成了寒冰。

    “不行。”

    “这人居心叵测,意图借鬼神之说归罪于你,我不杀他不足以泄恨。”

    姜从珚摇头,“我的意思并不是就这么放过他。杀他一个人容易,可杀了他,其余人会怎么想?”

    说到这儿,她环视了眼围观的鲜卑人,又看到以可地延寻为首的一些贵族。

    流言并不能直接杀人,可人心易变,在某些时刻甚至还能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

    “我本就是汉人,族人对我心怀迟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今流言已经传遍王庭,如果用这种方法杀了大巫,恐怕只会加深族人对我的成见。”姜从珚不紧不慢地将事情利弊阐明开来。

    拓跋骁气闷,他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可涉及到她,他不能不多考虑。

    “你想怎么办?”

    姜从珚微微垂眸,而后乌瞳中流出一道明光,“铸金人。”

    第108章 一百零八章 不是还有你吗。

    听到“铸金人”三个字, 拓跋骁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你要用铸金人的方法来破除谣言?”拓跋骁浓眉拧起,一双狭长的碧眸微眯了下, 五官线条僵硬, 明显是不太赞同这个办法。

    姜从珚迎着男人复杂深沉的目光, 坚定地点了下头,“是。”

    “武力对武力, 鬼神对鬼神,他既想以天意神鬼来攻击我, 那我便要做到天意所归, 使人心向我, 那时, 谣言自会不攻自破。”

    漫天飘飘扬扬的碎雪撒下, 宽大的兜帽中她粉扑扑的脸蛋上一双清凌凌的黑眸如同两颗寒星, 迸出锋利寒芒,玉柔花软的脸蛋下, 是一往无前的勇气和自信。

    铸金人是自古以来占卜天意的手段之一,无论匈奴、鲜卑、还是羯人都是北方游牧民族,在民风教化方面更加封闭,宗教和祭祀在生活中占据的重要程度比中原王朝更高。

    一开始铸金人跟其余占卜手段一样只是求问天意, 比如战争是否会顺利, 后慢慢演变出以铸金人择定王后人选,再然后更是发展到成为皇后必须得铸成金人。

    现在这个时期还没形成一定要铸金人才能成为王后的规矩, 但要是能铸成金人, 那意味着她是被天神选定的,无论她是何部族是什么身份,都能获得民众的认可。那时, 再没有任何人能质疑她。

    拓跋骁唇角仍绷着:“铸金人并非万无一失,一旦失败……”

    “一旦失败,不是还有你吗。”姜从珚偏了偏头,眼睛弯出一个月牙形状,轻轻地笑了下。

    拓跋骁的心脏瞬间被这句话狠狠攫住了,胸膛突兀得起伏了一下,动作大到肩膀都跟着抖了抖,连胯-下的骊鹰仿佛都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原地踢了踢蹄子。

    他碧眸中射出的两点目光完全聚焦到她脸上,一寸一寸,要不是时机不对,他只恨不能重重吻上去,尤其是这双此刻只倒映着自己一个人的乌眸。

    拓跋骁的呼吸一下就沉了,他终还是没忍住抬手碰了碰她柔嫩的脸颊。

    “对,有我在,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用担心。”拓跋骁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

    “好。”姜从珚扬唇浅笑,脸颊主动朝他掌心蹭了下。

    拓跋骁忽就觉得手心起了火,半只胳膊都酥麻失去了知觉。

    姜从珚却俏皮地一触即离,很快正起脖颈,轻轻拍了下马,朝柴垛上的大巫靠近。

    她看了眼大巫,命阿隆给他解绑放人下来。

    阿隆抬头看了眼王,见他不说话,便懂了,听从可敦的命令将大巫拎了下来。

    大巫一路被拓跋骁拖过来,浑身涂满雪泥,后背血肉模糊,手脚也都被路上的碎石尖枝刺破,便是松了绑也只能无力地躺倒在雪地上。

    姜从珚并不可怜他,只冷淡瞥眼,又看向围在周遭的鲜卑贵族,然后用鲜卑语朗声道:“大巫,诸位大人,我愿铸金人以占卜天意,你们可应?”

    清澈明亮的女声顺着呼号的风雪刮进众人耳中,在场无人不惊,连兰珠都被吓到了。

    刚才她跟拓跋骁说的是汉语,声音也不大,众人并没有听懂他们的话,直到此刻才猛然明白她的打算。

    可地延寻等人目露惊疑,姜从珚却不给他们反应时间,“诸位大人难道不觉得铸金人比星象占卜更能展现天神的旨意吗?”

    她此刻高坐在一匹雪白的马儿上,身披一件银亮雪白的狐狸毛斗篷,白皙的脸颊即便在灰蒙的天色下也显得明亮而耀眼,一双黑瞳亮如明星,神态自若,整个人透着飘飘乎的仙气和贵气,怎么看都不能跟所谓的灾星联系到一起。

    铸金人成功率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很低,按理她很可能失败,到时鲜卑人会更排斥她,这相当于她自己给自己挖了个陷阱,可不知为何,可地延寻看着她那双镇定的眼睛,忽然就没底了。

    她是觉得自己一定会成功吗?

    但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他能拒绝得了的,再看四周的族人,他们无不热切地看着这个汉女——鲜卑已经很久没出现可敦亲自铸金人的情况了,这个汉人公主会是天选之人吗?

    “好。”可地延寻咬了下牙,“可敦需要几日准备?”

    “三日。”

    “只需三日?”

    姜从珚点头,“三日之后,我会在冶金作坊前设祷祝台,请大巫和诸位大人到场亲验。”

    ……

    事情落定,众人很快散了,现场只留下他们几人,还有那个大巫。

    “你真的有把握吗?”拓跋骁还是不放心。

    他当然会保护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就算铸金人失败他也只认可她做自己的妻,但他仍不由担心,担心族人厌恶她。

    他自己是不在意旁人的看法的,但想到可能有人暗地里诅咒她,一股又一股的火就止不住蹿出来。

    兰珠也一脸忧虑,“阿珚姐姐,我听说铸金人很难一次成功的。”

    姜从珚迎上两人的目光,笑了笑,“我觉得有七八成把握。”

    所谓的铸金人不是用纯金,而是鎏金铜像,前面的工序也不需她亲自动手,只需要在最后一刻将铜液灌注到模具中即可。

    受这个时代技艺所限,尤其游牧民族冶炼水平本就不如中原,这便导致铸金人成功率极低,或许有一定运气在里面,更多还是考验冶金水平,可人们并不能准确找到铸造失败的原因,最终只能归结于天神的旨意上。

    可她不一样啊,她手下有冶金作坊,更在数年前就开设了银楼,积累的经验和技术要是连个普通的铜人都铸不成功,那她这作坊可以关门大吉了。

    简单安抚了两人几句,姜从珚问兰珠:“你认识我婚礼那次主持祭祀礼的那名女巫吗?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认识,她也是王庭中很重要的巫师,只是没大巫地位那么高,哦,对了,她以前还跟这人争过大巫的位置。”说着她觑了眼地上已经昏死过去的大巫。

    姜从珚本只是问一句,没想到还有这渊源,眼神一亮,“这太好了。兰珠,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兰珠驱马靠过来,两人肩膀几乎贴到一起,姜从珚细声对她说了几句话。

    “好,我找人去试试。”兰珠说。

    “这事就拜托你了。”

    流言的事让姜从珚忽然意识到舆论的重要性,不,也不能这么说,她其实一直在营造自己在王庭的名声,只是忽略了一个重要的舆论阵地,鬼神巫祝。

    主要是她自己不太信这些,虽然连穿越重生这么玄幻的事都发生了,但她对鬼神还是不太感兴趣,最多只是心怀敬畏,尤其所谓的鬼神更多是被当权者利用的工具,她就更不喜欢了,巧的是拓跋骁也不信,于是两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都没关注这方面的事。

    这次的事给她提了个醒,既然鬼神巫祝

    在胡人部落中这么重要,她何不利用起来。

    她提出铸金人,不仅是为了消弭流言,更要趁此机会掌握王庭中的舆论向导。

    人心所向四个字,有时只是一句空话,有时却能起到超乎想象的作用。

    室外风雪太大,草草处理完现场,拓跋骁叫人把大巫带回去,等他醒来再好好审问。

    他当然不相信这巫人口中的星象,若真是如此,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他,反而故意传出那样的流言。

    等他抓到背后捣鬼之人……拓跋骁眸色瞬间阴冷,杀意毕露,瞥见一旁的姜从珚,却又敛住了神色,眼底浮出一丝柔意。

    “路上有冰,我带你回去。”他朝她伸手。

    “还好,刚才我也是自己过来的,我觉得我的骑术……啊!”

    她话还没说完,男人直接长臂一捞就将她掠到了他马背上。

    “你怎么又这样?老吓我很有意思吗?”姜从珚捂住胸口,忍不住怒斥男人。

    拓跋骁听着她好听的声音,不觉恼,反而只觉舒坦,圈着她的腰,拨开她的兜帽靠在她耳边,“刚才就想这么抱你了,你喘着气过来的模样美极了。”

    姜从珚耳根一热,也不知是被他气息熏的还是恼的。

    “你在外面给我安分些。”她只能丢出这么一句没什么威胁的话。

    拓跋骁想,他还不够安分?他浅浅啄了下她的耳腮,不等她反应,重新将兜帽给她捂好,大腿用力一夹马腹,骤然加快速度,颠簸加剧,姜从珚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能默默扶着骊鹰起伏的颈背。

    骊鹰一开始对她可高傲了,或许是她乘坐了许多次习惯了,或许是反抗不过,它最终只能无奈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她还没试着单独骑它,不知道拓跋骁不在的话,还会不会这么听话。可能不吧。

    回到寝帐,姜从珚先换了身衣裳,坐到暖炉旁边取暖,男人挨过来。

    姜从珚主动看向他,“你今天太冲动了。”

    拓跋骁眉眼微沉,想说点什么,却见她忽然倾过来,竟主动投入他怀中,还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膛。

    他一时间甚至不敢相信有这美事儿,浑身都僵住了,接着他又听怀里的人说,“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男人的唇就扬了起来。

    第109章 一百零九章 双手掐了他的面皮往两边扯……

    “你以后再不许这么冲动了。”姜从珚抬起头, 看着男人骨骼明晰的下巴,上面一圈浅浅的青黑色痕迹,大概是过于愤怒今晨忘记去须了。

    她准备退出男人怀抱, 刚直起一点腰, 却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箍住。

    男人肌理结实的臂膀宛如两条钢筋铁骨, 不仅硬得硌人,力气更是大得要把她揉碎, 两人胸膛相接,再没一丝缝隙。

    姜从珚被压得都快呼吸不上来了, 可肩膀却被男人环着抬不起来, 不得不掐了掐他腰间的肉提醒男人松开自己。

    她是特意加重了力道的, 男人果然身体绷起, 腹下肌肉跳了跳。

    姜从珚以为他该清醒过来了, 仰头对上男人俯下来的俊脸, 却只瞧见他碧眸中闪烁着兴奋而诡异的光芒。

    “……”

    “你放开我,勒得太紧了, 我难受。”迎着充满侵略性的眼神,她声音越来越低,不自觉带了两分娇怯。

    话音刚落,只见男人英挺的眉眼急速逼近, 唇上便多出一道温热的触感, 不等她反应,男人的舌就趁她不备钻了进去, 不断攫取甜津。

    姜从珚本就呼吸困难, 再被他这么搅弄,越发缺氧,脑袋发晕, 只能呜呜了两声便被男人吞没声音,说不出一个字,手指不自觉攥紧他腰侧的衣摆。

    两人的影子被青铜灯台上的烛火映到身后的屏风上,只见那高大的身影将另一道笼罩大半,头影交颈变换,仿佛世间最亲昵的拥吻,俄而,那影子忽的暴起,身形一转,纤弱的身影便完全被他吞噬,宽大的背影耸动,仿佛猛兽进食……女孩儿只能发出几声低吟的呜咽,好似最后的挣扎。

    也不知过了多久,拓跋骁才终于按下身体里兴奋叫嚣的血液,大掌覆在她瘦削的肩骨上,轻轻一捏松开了少许距离,但他额还抵着她光洁的额,高挺的鼻尖跟她碰在一起,带着情-潮的呼吸交缠不休,热气将她脸颊熏红。

    视线往下,见她唇瓣被自己啃吻得发红肿胀,挂着一层浅浅的水光,在一旁烛火映衬中比世上最艳丽的花瓣还要靡丽,正微微张起,大口大口喘着气,吐出芬芳的气息,他只恨不能再啃上去,把这柔软的唇嚼到肚子里。

    姜从珚有些气恼男人这样不知分寸,刚想再拧他一下,又想起先前就是这么刺激到了他,只能恨恨地收回手,曲起胳膊用力推他。

    男人低笑一声,顺势松了松,却将她柔软的拳握进掌心。

    “先前见到你时就想亲你了,我都憋到了现在。”

    听这语气,他还委屈上了?姜从珚用力瞪他,眼前却忽然落下一片阴影,视线被他掌心遮挡。

    “别这么看我。”男人哑声说,声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

    闹了一阵,待脸色恢复正常,姜从珚重新跟男人说起正事。

    他为了自己出头,她虽觉得他冲动了些,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他做到了他许下的诺言,说会好好保护她。

    她刚只是想稍稍回应下,谁知男人这么不经撩。

    “要是我没及时赶到,你真把大巫烧死,到时不仅是我,连你的名声都会受到很大影响,或者说,对你的影响会比我更甚。”

    姜从珚不知道这背后之人究竟只是针对自己,还是连带着把拓跋骁也算计了进去,若真是后者,对方实在心机深沉,似已完全摸透了拓跋骁的性格。

    一个不顾天意、仅仅为了个女人就要当着所有族人的面烧死族中备受尊敬的大巫的王,就算族人暂时被他强大的武力威慑,一旦有心人在暗中煽风点火,今后无论发生什么天灾全都归罪到他身上,说是他惹怒了天神所致,时日渐久,便极有可能威胁到他的统治。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拓跋骁一脸无所谓。

    姜从珚气得打了他一下,“刚才我的话都白说了是不是?人家挖了陷阱,你就非要任性地往里跳,自恃你无人能敌是不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任何不利的苗头一旦发现就要及时掐灭,否则真在这上面栽跟头就晚了。”

    她越说越气,干脆抬起两只胳膊,双手掐了他的面皮往两边扯了扯,力道很大,他皮糙肉厚的脸都被她掐红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按你说的,三思而后行,再也不冲动了,行了吧。”

    不可一世的漠北王,此时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任由她对自己为所欲为。

    姜从珚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大概人无完人,拓跋骁骁勇善战,治军手段厉害,可他也冲动易怒,一旦戳中他肺管子,他疯起来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姜从珚总忧心着两年后的事,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身体肯定没问题,那更大的可能就是他中了某种算计,如是这样,她要努力纠改拓跋骁的性情,尽量避免历史的轨迹重现。

    “……按理,大巫在族中地位如此超凡,他怎么会舍得自己拥有的一切只为了把你我拖下水呢?就算是用巨量金银财宝收买他,可他命都要没了还是不肯承认,反而在最后把矛头指向你,怎么看都不太对劲。”姜从珚近乎自言自语地问。

    她心中感慨,即便是粗陋如草原部族,涉及到权力便也全是刀光剑影、暗流涌动。拓跋骁毕竟登上王位时日太短,他前几年忙着东征西战,并没有把精力放在族内事务上,加上他背后没有母族支持,直到今日,许多事情还是被原有的鲜卑贵族把持着。

    “会是可地延寻吗?”

    “他?也有可能。”拓跋骁眯了眯碧色的眸子。

    “你用烧死的手段来威胁大巫他都不曾交代,我估计是问不出什么了,我想到个办法,试试能不能钓出背后之人。”

    “什么办法?”

    姜从珚笑了笑,仰起明媚的脸蛋看着他,“不告诉你,等着看戏吧。”

    “嗯?”鱼儿还没钓上来,拓跋骁的好奇心先被钓起来了,他不满地看着她,“你说不说?”

    姜从珚就笑着摇头。

    拓跋骁气闷了下,盯着她嫩生生的脸蛋瞧了片刻,突然扣住她后脑,将下巴凑过来,故意用浅浅的胡茬扎她。

    姜从珚有些疼又有些痒,哼出了声,连忙躲他,可又哪里敌得过男人的力道。

    “你说不说。”

    姜从珚不说,他就继续扎她,原本白净的两腮一片通红,人也在推桑中被他压倒在了坐榻上。

    “你就欺负我打不过你。”她控诉。

    拓跋骁看着她又蓄起水雾的眼睛,眸色一暗,“你难道没欺负我?勾起我的火又不让我……”

    姜从珚已经预想到他说不出什么正经话,赶紧捂他的嘴-

    前一日姜从珚要铸金人的消息传遍王庭,她唤来付铁生,两人商量了许久,命他下去准备相关事宜。

    第二日,有人看到她亲自去了趟冶金作坊,虽没能进去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却听到作坊中爆发出了热烈欢呼声,那兴奋的情绪好似要掀翻屋顶。

    难道铸金人成功了?

    虽是以铸金人来占卜天意,但选王后跟别的占卜又不同,她可以提前练习铸金技艺。

    但就算可以练习,难道短短一两日她就成功了?

    众人不得而知,但作坊中的情况还是飞快传入有心人的耳中。

    可地延寻的大帐中,他正在赏玩一块难得的红宝石,几乎有鸡卵大,就算是拓跋骁都不一定能拥有这么罕见的宝石,现在却在他手中,可地延寻很有几分自得,可等到听了下面人的禀告,他脸色一变,蓦地抬起如鹰般锐利的眼睛,五指狠狠一收,竟都感觉不到宝石硌人的疼痛。

    竟然成功了?

    也是,那个汉女手下有擅长冶炼的工匠,要铸出一个金人对她根本不是难事。

    她前日提出铸金人就预料到了现在?她是故意的?

    普通人或许以为铸金人是天意所指,但对可地延寻这样居于权力顶端的贵族来说,他比别人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获得无限威望,进而严重威胁自己现在的地位?

    可地延寻绝不甘心这样。

    他闭上眼睛,干瘪的眼皮下眼球不断转动,思索了许久,终于又睁开眼,招来一个亲信随从,压低声音吩咐了几句。

    “去,小心些,别被人发现。”

    “是。”

    另一边,兰珠按照姜从珚的嘱托,换了一身普通羊皮小袄,用头巾裹住脸,这样一来,不仔细瞧,旁人便认不出她的身份了。

    等到傍晚天色将暗时,她悄悄去了女巫所在的居所,这在胭脂湖南岸,跟大巫的巫祝庙遥遥相对。

    兰珠冒着细雪来到女巫帐前,敲响了面前的木门。

    “陌巫,你在家吗?”

    女巫叫陌,众人便都叫她陌巫。

    没等多久,“吱呀”一声,木门从里面打开,露出陌巫苍老的面容。

    她没戴插羽毛的巫帽,但脸上仍涂着彩色的颜料,头发披散着,身上挂着属于巫师的彩色长袍。

    见到兰珠,她惊讶了下,眼神很快恢复幽深平静,然而兰珠下一句话就打破了她平静的心湖。

    “陌巫,你想当大巫吗?”

    第110章 一百一十章 “金人成!”

    铸金人仪式前一天, 冶金作坊热闹非凡。

    这里专门腾出了一座小型炼炉,匠人们正在为接下来的铸金人准备铜水,炉火烧得通红, 同时还雕刻了模具。

    白日渐暮, 所有东西都已预备妥当, 付铁生一一检查完炼炉、铜水、模具,确认没有疏忽遗漏的地方, 对众人道:“明日铸金人需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今晚留两个人轮流值守, 看仔细了, 绝对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尤其是铜水, 否则万一出了问题, 公主怪罪下来不是我们能担待得起的, 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众人齐声应道。

    付铁生满意点头,随即点了两个人的名字, 留下他们轮流守夜,便叫其余人散了。

    匠人们都信心满满,出门时脸上带着自信的笑,甚至开始憧憬着铸金人成功后公主会不会大手一挥又奖赏牛羊, 这半年多来他们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不仅不用挨饿挨打,任务做得好还能吃上一顿肉……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 七嘴八舌, 唯有其中一个人垂着眼,异常沉默。

    “你在担心什么?”

    肩膀猝不及防地被拍了下,刍连吓了一大跳, 差点栽到地上,瞳孔一缩,不敢去看付铁生的眼睛,慌乱摇头,“没、没什么。”

    付铁生定定地看了他两秒,让刍连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下一瞬却见他忽然笑了,“没有就好,回去好好歇着,等明天看公主铸成金人,就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他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悦中了,根本没发现对方的不对劲。

    刍连不敢问失败了会怎样,只能讷讷应“是”,然后跟着众人一起离开了作坊。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栅栏门口的雪地前,付铁生微眯起眼,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

    事情果真在按公主计划的那样发展。

    …

    夜幕悄然降临,正逢月初,天空挂着一丝极细的上弦月,风雪消停,夜空朗朗,明亮的猎户星闪烁不定。

    三更过半,灯火尽灭,人声、畜声渐低,连小儿的哭闹声都已消停,整座王庭陷入完全的沉睡。

    淡淡的星光辉映在地面的白雪上,再借由雪光,隐隐约约照出帐篷轮廓,四周一片寂静,唯独冶金作坊里还有几间屋子亮着昏黄的火光。

    这时,一道人影由远及近,如同一只灵活的野狼,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作坊的木栅栏。

    他警惕地左右观察,没有守卫。

    “咕咕。”

    一道类似夜鹰的叫声响起,里面很快也传出一句相似的拟声。

    接头成功,里面的人打开了栅栏门,这人便像泥鳅一样溜了进去。

    “他们的东西都放在哪里了?”来人开口就问,语气带着高高在上的强势。

    对方却不敢有异议,只低着头,语气讨好,“就在里面的一间屋子里。”

    “你去前面带路。”

    冶金作坊是姜从珚所有产业里最重要的一个,占地极大,错落分布着数十间土屋,没有人带路一间间找过去的话,不说耗费时间,万一被发现就完了。

    二人的脚步轻得跟猫一样,还时不时前后张望,离得近了,窗户透出来的一缕火光正好照出前头这人的轮廓,不是刍连是谁。

    他一开始当着付铁生的面离开了作坊,后却又找了个借口偷偷跑回来,一直藏在作坊里等着给来人做内应。

    终于抵达,里面的炼炉还在燃烧着,金属铜在坩埚中融化成赤红的液体,散发着灼人的温度。

    刍连试探着推了下门,竟然没闩。

    轻轻推开门,他先摸了进去,原以为还要想办法找借口支走守夜的人,或许是屋子里太暖和,或许是对方想偷懒,竟然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呼噜声响得跟雷一样,他站到对方面前都没反应。

    摸清状况后,刍连小心跟来人禀告。

    对方思索了下,“不用弄走他了,你给我放风。”

    “是。”

    来人放轻动作来到炼炉前,炼炉是封闭的,他得先把顶上的盖子揭开才能看到里面的铜水。

    他拿过旁边的铁钳钩,轻手轻脚地勾起炉盖,移开一丝缝隙,炉盖十分沉重,移开时难免发出摩擦声,他回头警惕地瞥了眼守夜人,对方睡得太熟,完全没有转醒的迹象。

    他放心下来,转回头望向炼炉里面,果然看到其中赤红流金的铜水,他得意地笑了下,从怀里掏出一包树皮纸包的粉末,从缝

    隙中投进去,落到铜水中,很快便融入消失不见。

    铸金成功很难,失败却很容易,一旦掺了不合适的杂质,必定铸不成金人。

    他撒进去的粉末就是一种厉害的杂质,只要加上一点,那汉人公主明天一定会失败。

    他好像都能想象到那个场景了,到时首领肯定会重重奖赏自己。

    撒完粉末,他重新将盖子合上,放下钳钩,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沾了某种紫黑色的印记,好像是钳钩的柄不干净所以才沾上的,室内比较昏暗,所以他刚也没注意。

    算了,不用在意这些细节,回去洗洗就行。

    顺利完成任务,他心情十分不错,出了门,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金锭,扔骨头似的丢给了对方。

    刍连七手八脚地去接,完全不在乎对方的态度。

    跟来时一样,这人消失时也无声无息。

    刍连将人送走,松了口气,捧着手心里的金锭,目露喜悦。

    有了这块金子,他就能换来许多牛羊和女人,过上自己梦想中的快活日子了。

    光是想象着他脸上就忍不住笑起来,然而这笑却在他将要进屋时戛然而止。

    “刍连,这么晚,你去哪里了?”

    黑暗中忽然传来这么一句声音,紧接着,一支火把燃起,这才叫他看清眼前的情况。

    门口,付铁生正带着人站在那里,脸上挂着笑,然而这笑却只叫他遍体生寒。

    刍连瞬间被抽干力气,双腿软倒在了地上,手里握着的金锭也跟着滚到了地上-

    鲜卑已经三四十年没出现过可敦亲手铸金人了,王庭中的族人听到新任可敦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铸金人向天神请示旨意时,无不好奇、惊讶、期待、振奋,他们十分想知道,这个新来的汉人公主会成功吗?

    前几日有传言说,大巫占卜星象,有不祥的人在迷惑王,王却不远离这人,胡天神才降下惩罚使鲜卑遭受暴雪的侵袭。

    虽然王身边有很多人,可不知为何,众人却第一时间想到了他娶的汉人公主。

    当然,这个传言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尤其是受过姜从珚照拂的牧民,他们是感激她的,因为她好心收留,他们和家人才度过了最艰难的几日暴雪,可敦后面还组织人手帮助他们重新搭建自己的帐篷,用麦子交换他们冻死的牛羊,麦子能保存很久,这样一来,等到明年春天,他们还能有食物吃……可敦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帮助他们,不能叫人不心生感激。

    可流言传得多了,一遍又一遍地在众人耳边响起,那些意志不坚定、左右摇摆的人,便也忍不住怀疑起来。

    但现在,所有的怀疑和不确定都要有结果了。

    可敦究竟是得到胡天神认可的神女,还是会给鲜卑带来的祸患的不祥之人,今天都能看到了。

    天还没亮,热情的鲜卑族人便陆陆续续聚集到了冶金作坊的空地前。

    这片区域本还算开阔,却也抵不住呼啦啦涌来的上千人,他们摩肩接踵,几乎挤成了肉饼,连小孩们听到可敦要铸金人都哭着闹着要一起来,现在正骑在阿多肩上勾着脖子等着看。

    密密麻麻的人群聚在一起,离得远的连人影都看不清了,但这丝毫没影响到鲜卑人的热烈。

    最宽阔平整的一片草地上,早已搭建起一座高达九尺的铸金台。

    铸金台主体以木材搭建,平台圆形,径达两丈,十分宽阔,四周插彩色幡旗,最前方矗立一座高大的青铜鼎,这是重要祭祀活动时会用到的祭鼎。

    铸金人选定可敦,这算得上最重要的祭礼之一了。

    此时,陌巫正盘腿坐于鼎前,双眼紧闭,嘴唇不断张合,似乎在念祝祷词。

    姜从珚和拓跋骁抵达时,族人们早将铸金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来了。”

    “王和可敦来了。”

    不知谁先喊出了这句,上千颗脑袋齐刷刷地转过去,仿佛一个个接到指令的机器人,竟显得有些诡异了。

    见到两人骑马远来的身形,人群中先是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随着拓跋骁逼近,这声音便渐渐沉寂下去,众人只能用热切的眼神来表达自己的激动的心情。

    历练多了后,便是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姜从珚也能做到泰然自若面不改色了。

    她视线掠过牧民一张张黑中带红的脸,在离铸金台最前排的鲜卑贵族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

    尽管极力忍耐,姜从珚还是看出他们的紧张。

    可不由他们不紧张么,她今天成功的话,他们就再也威胁不到她了。

    抵达铸金台前,拓跋骁利落翻身下马,又把她从马背上优雅地扶了下来。

    姜从珚稍理了理衣摆,她今天没披斗篷,里面穿了厚实的羊毛衣,外穿赤青彩色长袍。

    她鲜少穿颜色这么丰富又明艳的衣裙,但时人认为木火土金水对应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沟通天神需要自然的感应,所以崇尚彩色的巫袍。

    时辰快到了,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缓慢而沉稳地登上木质台阶,一步一步,走到铸金台。

    站得高,远处的人也能看清她的模样了。

    今日的天气似乎也在偏爱她,连下了许多日的雪终于停歇,天空中灰云散去,露出澄蓝的天空,明亮的日光倾泻而下,给她如玉洁白的五官镀上一层辉光,在五彩衣袍的映衬下,显得庄重而美丽,气度华贵。

    还没开始铸金人,众人好像已经能预料到结果了。

    大巫被拓跋骁折腾得半残,自然主持不了今日的铸金仪式,不过就算他还能动,拓跋骁也不允许,于是来主持的人成了陌巫。

    陌巫在巫师中的地位仅次于大巫,由她来祷祝,当然也合情合理。

    陌巫先是带着姜从珚对燃着香的青铜鼎祭拜,嘴里又开始念词,大意是:尊敬的天神啊,鲜卑子民向您请示,面前即将浇筑金人的女子是您认可的可敦吗?如果是,请让她铸金成功,如果不是,那她将会失败。

    等到所有祷词念完,陌巫终于宣布开始。

    付铁生带着人将模具和滚烫的铜水抬上来。铜水放置在一个火炉中,下面的炭火烧得通红,尽管是寒冬,铜水上面的空气仍被高温扭曲变形,可见这铜水有多危险,一旦倾洒迸溅,轻则损伤机体,重则致残致死。

    将模具置于一张石桌上,正面放好,姜从珚戴上隔热手套,拿起坩埚手柄。

    她力气不算大,握着沉重坩埚的手臂却在这一刻纹丝不动,稳稳地从炉火中端出如岩浆般赤红黏稠的铜水,悬至模具上空。

    最关键的一步要开始了。

    姜从珚调整呼吸,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倾斜胳膊,从上至下,以均匀且恰当的速度将铜水倾倒入模具中。

    铜水注入的瞬间,模具中的蜡芯在高达千度的温度中瞬间气化。

    此刻,她完全摒弃了外界的干扰,眼中,心中,手中,只有面前的铜水和模具。

    铜水汩汩流下,直至填满里面每一个空间。

    她做得全神贯注,却不知,底下的人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焦心。

    拓跋骁忍不住捏起了拳,碧眸牢牢锁定她每一个动作。

    她先前跟他说过,她实验过,确实能成功。可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只要没到最后一刻,他如何也放心不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掐住了,几乎不能跳动。

    其余人也高高昂起脖子,屏着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铸金台上的人。

    她每一个动作都不疾不徐,带着难以说明的优美,好像铸金人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

    可敦会成功吧?

    浇筑完毕,姜从珚放下坩埚,付铁生带着人退下。

    接下来就是等铜水降温凝固,看金人是否成功了。

    她这时才感觉到后背冒出些汗意,不知是紧张的还是热的。

    该是紧张得吧,其实她也没有那么镇定,认为自己百分百能成功。姜从珚想。

    所有人翘首以盼,只恨不能立马知道结果。

    唯独可地延寻眼神玩味,微微挺着胸膛,还悠闲把玩起了掌中的红宝石,似乎已经料定她不会成功。

    姜从珚站在高高的铸金台上,突然朝他看了眼,两人视线对上,她朝他弯起一个浅浅的笑。

    可地延寻手臂一僵,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这笑是什么意思?他紧接着说服自己,昨夜的事已经办妥,她一定不会成功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即便天气较好,冬日的北风依旧带着刺骨

    的寒意,可铸金台下的人们仿佛根本不觉冷。

    终于,要到公布结果的时候了。

    姜从珚退开一步,请陌巫拆模。

    在数千人期盼的目光中,陌巫一点点拆去黏土外壳,露出里面的金人。

    她上下仔细检查。

    众人的心更是随着她的动作一上一下,所有人沉默不语,可变重的呼吸,灼灼的眼神无不诉说他们的期待。

    北风也停了,气氛已经绷至极点,几乎快要承受不住。

    终于,陌巫朝众人高喊出此次铸金人的结果——

    “金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