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 181 章 这一跪,为梁国丧命的……

    吩咐完, 众人各自散去整顿兵马,阿隆来报说有件事需要王拿主意。

    “什么事?”

    “莫多娄在匈奴营帐放火时,发现一个女人。”

    拓跋骁皱眉, 这种事也要他处理?

    阿隆见他面色不好, 赶紧解释, “这个女人好像是梁国公主。”

    那日匈奴营帐着火,四下一片混乱, 姜银珠从没有一晚安睡过,很快听到动静, 悄悄警惕起来。

    不一会儿, 大火果然蔓延过来。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却隐约感觉到匈奴似乎出了什么变故。

    果然, 没多久到处都乱了起来, 火也要烧到自己这里了。

    姜银珠一咬牙,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往外逃。

    到处都是火光和浓烟,她被呛得不行, 只能用袖子捂住口鼻往没有着火的地方逃去,然而刚逃出去她就被鲜卑士兵抓到了。

    当时姜银珠心如死灰,以为自己从一个狼窝落入了另一个狼窝。

    对方问了她几句话,她没听懂。

    片刻后, 又来了个人, 依旧是胡人的样貌,开口却是汉语, 虽然说得很蹩脚, 还颠三倒四的,可她听出来了,是汉语。

    她这时才知道这些是鲜卑军, 她不知这是好是坏,只说自己是被乌达鞮侯掳来的汉人女子,然后被带走了。

    她逃离了被大火烧死的命运,可又落到了胡人手里,正绝望时,过了两三日又来了个人,这人的铠甲比别人的都精良,看守她的鲜卑人对他很尊敬,她猜是个将军。

    “你是梁国公主?”

    那人问。

    姜银珠惊讶地看着他,这人的汉语十分流利。

    “我从匈奴人那里审问出来了,说你是被献给乌达鞮侯的梁国公主。”他继续说。

    事已至此,姜银珠只好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她以为自己会重复先前的命运,但这个鲜卑人竟没动她,只丢下句“看好她”就离开了。

    拓跋骁听了阿隆禀告的情况,皱了皱眉。

    要是一般女人让他们各自归家或者统一按流民安置就行了,这个梁国公主……拓跋骁想起姜从珚。

    “把人送到可敦那儿,任由她处置。”

    “是。”-

    姜从珚先收到了战报,飞快过了遍,拓跋骁用火攻大破了匈奴营寨,还亲手杀了乌达鞮侯。

    太好了。

    先前战事焦灼,姜从珚不是不担心的。

    她相信拓跋骁会赢,可战场上的变故太多了,而且,能早一天消灭匈奴人,梁国的百姓就能少过一天水深火热的日子。

    乌达鞮侯已亡,剩下的匈奴残军成不了气候,鲜卑一统天下的大势已定。

    平复下内心的激动,姜从珚又从头把这封信看了一遍。

    火攻?姜从珚笑了,他还真是活学活用,历史上因

    火大胜或因火大败的例子实在太多了,只怪乌达鞮侯读书太少不了解中原的战争史才中了拓跋骁的计。

    河东既已平定,当地百姓需要安抚,姜从珚也准备跟在大军后面继续南下了。

    她花了几天时间安排好平阳城中的事,带上人马转至河东安邑,却在路上遇到被送回来的姜银珠,负责押送的亲卫详将怎么发现姜银珠又怎么被安排过来的告给她。

    姜从珚听完,心里五味杂陈。

    姜银珠的遭遇不仅仅是她自己,更是梁国这片土地上千万女子的苦难。

    “把她带过来吧,我见见她。”

    然后命令队伍原地修整。

    片刻,姜银珠被鲜卑亲卫带到姜从珚面前。

    姜从珚看着走过来的女孩儿,头发枯黄,面容瘦削憔悴、饱经风霜,眼神如同一潭死水,要不是还记得她的五官,几乎不敢相信她就是记忆中那个刁蛮天真的姑娘。

    “银珠。”姜从珚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唤了她名字。

    姜银珠听到声音,终于抬起一双枯槁般的眼睛朝她看去。

    看清她的模样,姜银珠怔住了。

    他们半路相遇,此时只在路边的树荫下搭了个简单的敞口篷顶遮阳避暑,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明明打扮得十分简单,身着一袭浅绿色薄纱裙,头发全部挽起,没有多余装饰,只插了几只珍珠钗固定,露出洁白修长的脖颈,犹如一汪清泉清爽宜人,把这简陋的环境衬得都风雅起来,真正让人明白了蓬荜生辉这几个字是什么感觉。

    再看自己,姜银珠感受到云与泥的区别。

    她现在是云,自己现在是泥。

    她当初哭死哭活都不肯嫁给拓跋骁,还觉得姜从珚嫁到草原上后日子肯定不好过,没想到世事变迁,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若问她后悔吗?她是后悔的,却不是后悔没嫁给拓跋骁,是后悔嫁给了罗通,后悔自己年少无知,没成长起来掌握自己的人生。

    这些年她断断续续听到了些姜从珚的消息,扪心自问,她能做到她做的那些事吗?

    不能。

    她也是渐渐才明白,一个人的命运虽与时局有关,更重要的是要靠自己。

    对视片刻,姜银珠一直沉默着。

    姜从珚叹了声:“你受了这一路的苦难还能坚持着活下来,今后就好好活着吧。”

    “好好活着,怎么才算好好活着?”姜银珠问。

    姜从珚想了想,道:“梁国亡了,但桓均把控住了南边的局势,你可以去建康,以桓均的为人会承认你的公主身份,让你衣食无忧。”

    姜银珠摇头,“我不想去。”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天真的公主了,以她的身份去了南边,要不成为那些人争权夺利的棋子,要不成为一只笼中雀。

    “那你可以选个想去的地方,我安排人你过去,隐姓埋名,过上平凡安稳的日子。”

    姜银珠想了想,这也不是她想过的日子。

    “我想跟着你。”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觉得姜从珚肯定会拒绝自己。

    是啊,凭什么答应她呢?她们以前本就没什么交情,阿娘还算计过她,她不报复自己都算仁慈了,凭什么要答应她。

    姜从珚没说话。

    姜银珠越发没底了,她甚至想逃离这里,站立不安。

    姜从珚沉思片刻,“你为什么想跟着我?”

    姜银珠是梁帝的女儿,她跟梁帝有着血海深仇,但她对姜银珠也谈不上恨,上一代的恩怨就终结在上一代里吧。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跟着你。”

    “只是我身边不养闲人,你跟着我的话,能做什么呢?”姜从珚故意问。

    姜银珠被问住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最后垂下头,讷讷道:“我好像什么都不会。”

    她这才发现自己活了二十多年竟然什么都不会。

    “或许可以当个侍女?”姜银珠小心翼翼地说。

    姜从珚听到这话笑了,“难道除了侍女你没有别的想法?我身边的女性很多,有的读书识字好,去给人当夫子,有的喜欢做生意,有的喜欢习武,有的会画画,还有的跟男人一样担任各级的官员,只要你有想做的事并为之努力,那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姜银珠怔怔地问。

    “嗯。”

    “那我还是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不急,慢慢想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姜从珚留下了姜银珠。

    姜银珠被虐待得厉害,身上全是伤痕,姜从珚叫人腾了辆马车给她,又让苏叶给她诊了脉开了药,暂时拨了两个侍女去照顾。

    队伍再次出发,顺利抵达安邑。

    姜从珚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月。

    七月末,鲜卑大军攻入长安。

    河东一战,灰飞烟灭。

    拓跋骁乘胜追击,打定主意一定要彻底歼灭匈奴,一句扫清整个关中地区。

    匈奴残部渡过黄河往西退走,然而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逃。

    这样一支鼓衰气竭、茫然无措的败军之师,如何能抵挡得住战意昂昂、气吞山河的鲜卑大军。

    拓跋骁自东向西,一路势如破竹,匈奴残军几乎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不过半个多月就直驱长安,仅在数日后就彻底占据了长安城。

    剩下的残军不必他亲自再去了,拓跋骁只命令手下几个大将分兵去追,自己却忙着另一件事。

    他要接她来长安。

    姜从珚收到拓跋骁的来信后就再次准备启程,渡过黄河后正好遇到他。

    车队刚停下他就钻进姜从珚马车里。

    夫妻俩又是三四个月未见,男人一进来就忍不住动手动脚。

    正处夏末,天气还热着,他本身就是个火炉体质,一路骑马过来不知流了多少汗,但这么久没见,姜从珚决定忍……忍不住了,推开他。

    “你再往我面前凑就自己骑马去。”

    她本来没怎么流汗的,都被他蹭了一身味儿。

    拓跋骁:“……”

    “真的这么臭吗?”他抬起胳膊闻了闻。

    姜从珚不想跟他说话,捡起掉在旁边的扇子扇了扇。

    他赖在车里不肯出去,姜从珚只好叫人送桶水进来,让他擦擦汗。

    这点男人倒是没拒绝,飞快脱了衣裳。

    匆匆擦了遍就又搂住了她,这次她挣不开了。

    ……

    继续向西行了三四日,终于抵达长安。

    两列精神抖擞的鲜卑军整齐地排列在城外,迎接他们的王和可敦。

    马车行驶到城门口,姜从珚主动叫停。

    她下了车,仰头看着这座饱经风霜的城池,百感交集。

    当年离开时她曾设想有朝一日再回来会是怎样,她还记得那日城中的盛况,如今再看这座城,城墙残破不堪,城外的原野上还残留着战后的痕迹,连脚下的土壤都还散发着血腥起,时有秃鹫飞起又落下,似寻找到了食物,除了把守的鲜卑将士,竟看不到一个百姓。

    匈奴大军攻陷长安后,百姓十不存一。

    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受难的总是底层百姓。

    姜从珚看了许久,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上前几步,然后撩起衣摆,下跪,叩首。

    一滴晶莹的泪坠入脚下这片暗褐色的土地。

    这一跪,为梁国丧命的千万百姓,为太-祖和昭文太子,也为她自己。

    第182章 第 182 章 尽皆归属鲜卑。

    所有人一惊, 拓跋骁更是下意识想把她拉起来,手伸到一半,最后却停住了。

    心有灵犀般, 他看懂了她这一跪是为了什么。

    她虽然跟梁国彻底决裂, 选择带领鲜卑一统天下, 可这不代表她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此刻,跟随姜从珚回到长安的人面色动容, 就连一旁的鲜卑士兵都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厚重情感。

    他们曾经并不太理解的汉人所谓的家国情怀,真正具象在了眼前。

    万籁俱静, 唯有清风拂过姜从珚的脸庞和发丝, 好像那些亡灵温柔的回应。

    姜从珚没有矫情, 只跪了

    片刻便很快起身。

    她来时并没想过这样, 只是看到这荒凉衰败的城池, 忆起往昔时的繁荣, 一时有些感慨。

    “进城吧。”她侧脸,朝拓跋骁道。

    队伍再次行进, 刚刚那一幕却深深印入众人的脑海。

    先前在城外就看得出历经战乱后的长安城十分残破,待入了城才发现究竟毁坏到了何种地步。

    许多屋舍早已付之一炬,到处都是倒塌的围墙,只能凭借轮廓大致看出从前的一点影子。

    城中的尸体已经被清理过, 可天气炎热, 空中依旧有股挥之不去的腐臭味。

    如今的长安,就是一座死城。

    太极殿那一把大火让整个皇宫几乎成了一堆焦炭, 反而是另一边的楚王府, 虽也被匈奴闯进去劫掠了番,大体框架还在,收拾一番后勉强能住人。

    姜从珚决定回楚王府。

    这一次南下, 短时间是不会回王庭了,他们带了不少行李,阿榧安排人先把她从前的小院收拾出来。

    兜兜转转,她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天色已晚,今夜便草草歇下。

    拓跋骁知她情绪不高,今晚竟没闹她,只把她搂在怀里然后沉沉睡去。

    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姜从珚带着饱满的精神开始新一轮重建工作。

    她先让鲜卑军将城内外再好好搜索一番,将尸体全部清理干净,现在这样的天气任由尸体腐败的话极易引起疫病,同时让工匠们带着人修缮宫城和城池。

    关中人口流失严重,姜从珚又贴出布告,鼓励百姓回乡。

    重建工作千头万绪,诸事繁杂,还要平衡安抚各地百姓,自忙碌起来,姜从珚就没歇息过一天。

    十月,匈奴残军被全数歼灭,鲜卑大军占领汉中,洛阳、豫州、青州等地也尽数落入鲜卑。

    十一月,匈奴王庭被彻底攻陷,余下残部被迫向北或者向西迁徙。

    自此,原鲜卑、匈奴的领地加上凉州以及梁国的半壁江山彻底连成一片,淮河以北,从西域至渤海,尽皆归属鲜卑。

    这给建康的小朝廷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年初士族逃至南边,经过一番拉扯,总算在建康建起了一个小朝廷,桓均如同他原本的轨迹那样,一跃成了大司农,掌全国军政、军国用度、田租口赋,但跟那时又不相同,他如今权柄极大,手里握着幼帝,受到的掣肘极为有限。

    谢绍升任了淮南大将军,掌军十万。

    两人联手,便将整个南方小朝廷握在了手里。

    北方士族无处落脚,自是十分不甘心,与本地士族发生了巨大的矛盾。

    他们手握大量的金银、书籍、技艺,带来的人也不少,与本地士族确实有一争之力,但桓均在其中制衡,谁也讨不了好,他更是趁着两边针锋相对时,趁机削弱了士族享有的特权,对他们享有的土地和税赋进行限制。

    南地士族自然不肯,可桓均私下跟北地士族商议,只有限制了南地士族的权力他们自己才能有落脚之地。

    北地士族确实无路可选,人的劣根性就在于恨人有自己无,这比两边都没有更叫人难受。

    最后,北地士族决定支持桓均的改革,他们也终于获得了一定的土地和利益。

    就在小朝廷刚落定,姜淮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第一想法,他居然活下来了?

    第二想法,他该不会来夺权吧?

    不怪他们这么想,再次见到姜淮,众人发现他跟先前醉生梦死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目光清明,气度斐然,叫人想起二三十年前那个温雅清正的皇孙姜淮。

    那时的他风采比姜明还要出众,也是因此才叫一些老臣想推举他。

    现在姜淮要夺权的话也不是没可能,他身上留着太-祖和昭文太子的血,现在姜明死了,只剩个年幼的皇子,这场景,不跟几十年前一样吗?

    最关键的,他可有个好女儿呢。

    他女儿是拓跋骁之妻,拓跋骁的鲜卑势力如今达到了顶峰,要是得到他女儿的支持,夺位可太容易了。

    姜淮被迎进建康城,注意到众人各异的神色,他似未觉察,只道自己在城破之后好不容易从匈奴人手里躲过一劫,一路南逃了几个月,总算能歇一歇了。

    “楚王殿下难道没听说?”王规问。

    “听说什么?”姜淮一脸茫然。

    “拓跋骁的鲜卑大军已经打败匈奴占领整个北方了。”

    姜淮一惊,“真的?”

    似还有几分懊恼的模样,要早知道,他或许就不会来南边了。

    他这反应倒叫众人摸不清虚实了,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总之,姜淮就在建康城住下了。

    他明面上什么都没表示,可人心还是浮动了起来,不少人悄悄找过来,言语间有些许试探之意,还有的表示愿意帮他夺位,姜淮一律装傻充愣,直言自己只想苟活。

    桓均听完报上来的消息,眸中闪过几丝不明的意味,终于单独去见了姜淮。

    他不相信姜淮特意在这时来到建康,真的如他说的那样什么都不干。

    建康城中人多地少,家家户户都住得十分拥挤,姜淮虽是楚王,也只分到了个二进的小院,跟从前气派的楚王府简直天差地别,好在他仆人不多,倒也住得下。

    桓均来时,姜淮正在逗弄一只白色的大鸟。

    这鸟之大,简直罕见。

    一时间他都忘了自己的来意,盯着这神气的大鸟,“这是您的爱宠?”

    “不是,见我这儿有吃的,就落到院子里不肯走了。”姜淮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灵霄似乎听懂了,不满地“哟”了一声。

    这么一只猛禽光站在那儿就能给人巨大的震慑,这么突然叫出一声,桓均吓了大跳,好险才维持住风度。

    姜淮喂完最后一根肉条,拍拍手,看向桓均。

    “听说你这些年干得很不错。”

    终于不装傻了。桓均想。

    “只是尽己所能罢了。”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姜淮又问。

    桓均道:“我只能尽力稳住淮南的局势。”

    “你的意思是要维持住小朝廷,跟北面的鲜卑对抗?”

    桓均不说话。

    这几年他做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现在的南方总体是安稳的,可要跟鲜卑对抗,说实话,他还没狂妄到这地步。

    “不说话,是没想好,那就再想想吧,只是你要知道,你肩上担着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命运,而是千万生民。”

    最后这句话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了桓均心头。

    从姜淮这里离开后,桓均独自在走在街上,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卢蕴这里。

    卢蕴没跟桓家住在一起,抵达建康后就搬了出来,在附近独自租了个小院。

    桓均敲门,一打开,他怔了下,竟是卢蕴亲自来开的。

    “进来吧。”卢蕴侧过身。

    待他进来,卢蕴阖上房门,二人来到堂屋坐下,她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暖手。

    “你来是有什么事?”卢蕴率先开口问。

    桓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迷茫。”

    “迷茫将来的路要怎么走?”卢蕴一点就透。

    桓均点头。

    卢蕴想了想,却换了个话题,“我从未见过佑安公主,但她已经救了我两次了。南下路上,我从羽儿那里听说了她一些事,我想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你见过她,应该比我更了解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志向和目标。”

    桓均心头一颤-

    姜从珚鼓励百姓返乡的布告发出,却并没有多少人响应,匈奴人给他们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了,以至于听说大梁被鲜卑占领,只以为是第二个匈奴,她不得不派出数支队伍带上粮食去各地安抚流民。

    乱世之中粮食就是命,哪怕害怕到了极点,可没有什么比饥饿更叫人煎熬,听说官府在放粮,就算这是引诱他们上套的招数,抱着死要要做个饱死鬼的想法,终究还是有人回来了。

    他们以为自己会死在鲜卑人的屠刀下,然

    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鲜卑军竟军纪严明,或许会受到一些蔑视,却没人敢随便屠杀百姓,不仅如此,还有汉人出面给他们登记造册分发田地。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如此数月之后,终于有百姓回到原籍,再口口相传,众人终于相信鲜卑跟匈奴是不一样的,当初被迫南逃的百姓一批又一批地涌回来。

    只是他们逃难逃了几个月,全靠吃树皮挖草根活下来,又哪里来粮食过冬。

    姜从珚让人一边在城门口施粥,一边宣传新出的政策。

    不管汉人还是鲜卑人,全都一视同仁,不管从前是良藉还是贱藉,只要响应政策回乡种田,就能重新登记户籍分到土地。

    分土地?这对那些曾是奴仆、佃户的百姓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好事,又进一步调动了人们的积极性。

    阿茅跟了姜从珚好几年,早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小女孩儿了,这几年已经能独挡一面了,带着下面的人干过不少差事。

    姜从珚安排人接受回乡百姓,她主动领了这件差事,安排人登记造册,架锅烧火。

    队伍中,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女人领着个同样瘦弱不堪的孩子正排队领粥,眼看就要到她们了,小孩儿却忽然倒在地上。

    “小丫!你怎么了?我们马上就要领到粥了小丫……”女人跪倒在地,焦急地呼唤着昏迷的女儿。

    这一意外引起些许骚乱。

    阿茅就在不远处带人登记,见状立马过来,抱起这个孩子放到旁边。

    这孩子轻得只剩一副小小的骨架了。

    她赶紧吩咐人,“快拿碗稀粥来,她应该是饿晕了。”

    很快稀粥送来,阿茅想办法撬开这孩子的嘴,小心灌了半碗。

    果然,不到两刻钟,这孩子就转醒了。

    她睁开眼皮,只见面前除了阿娘,还有另一张她没见过的干净漂亮的脸,比她以前见过的人都漂亮。

    小女孩儿还有些迷糊,虚弱地问,“阿娘,这是神仙吗?”

    阿茅听到这话,不知怎么,眼睛忽然泛起了酸,笑着道:“我不是神仙。”

    她阿娘扶着女儿让她下跪,“姑娘救了你性命,你快给她磕头谢谢她的救命之恩。”

    阿茅忙阻止她的动作,只摇头,“是公主和王救了你。”

    她曾经也是这个孩子,世上还有许多这样的孩子,女郎在努力想办法让这些孩子过上不用挨饿受冻的日子。

    她也在为之而努力着。

    第183章 第 183 章 萧?鸮奴?

    十二月, 将近年关,又有一批难民迁回长安,姜从珚先安排人施粥, 再亲自出面安抚人心。

    城门外已经架起几十口大锅, 成千上万的百姓正在排着队, 这时一队持戈操戟的亲卫从城内踏着整齐有力的步伐走出来,整齐有序地肃立在两侧, 威风凛凛,但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支亲卫是汉人和鲜卑人混编的。

    他们穿着同样的铠甲, 挂着同样的佩刀, 令行禁止, 要不去细心观察五官, 几乎看不出胡人和汉人的区别。

    百姓们对当兵的有着天然的敬畏, 尤其见他们气势如此凶昂, 随着队伍逼近,仿佛遇到了洪水猛兽, 连领粥都顾不上了,慌忙朝后退去。他们甚至不敢正大光明地看这些兵士,大多低着头用余光偷瞄。

    姜从珚在亲卫的护送中走出来,扫视四周百姓, 先安抚了几句不用惊慌, 亲卫们并不会随意伤人,待人群骚乱停歇, 才提高声音:

    “我知道你们先前被匈奴人屠杀残虐, 如今恨极怕极了胡人,更担心鲜卑也像匈奴人那样残暴,但我现在向你们承诺, 不会!鲜卑军不会随便屠戮百姓,我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是梁国公主,太-祖玄孙、昭文太子之孙,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无论如何都不会置大梁百姓于不顾……匈奴嗜杀无度,全靠漠北王带领的鲜卑军才得以消灭他们,从这方面来说,是鲜卑将梁国百姓从匈奴屠刀下救了下来。我现在是鲜卑王后,也还是梁国公主,在我这里,汉人和鲜卑人都是我的子民,我会平等地对待所有子民,你们尽可回到原籍,恢复从前的生活……”

    姜从珚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情真意切,百姓无不动容,但最主要的还是她的身份,旁人说出来都没这个效果,只有她说出来百姓才愿意相信。

    “多谢公主救黎民于水火,叩谢公主!”

    “叩谢公主!”

    有人起了头,余下的百姓跟着下跪,拜谢声如潮一圈又一圈地朝外扩散。

    尽管离得远的已经听不清姜从珚讲了什么,可见前面所有人都在叩头,也跟着跪了下来。

    “我们有救了,公主会庇护百姓。”

    数千百姓的呼声汇聚到一起,山呼海啸,让人深深震撼于汉人的凝聚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道高贵美丽的身影上,这是他们的公主,会一直庇护她的子民。

    姜从珚见差不多了,不愿耽搁他们领粥,抬起手,“请起,你们继续……”

    她话音未落,就在这时,流民群中一个人蓦地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她手腕,然后猛地暴起直直朝她冲过来。

    “谁给你的?”

    突然出现刺客,亲卫们第一时间拔刀拦人,兕子也冲上来把姜从珚护在自己身后。

    原本平静的场面瞬间骚乱起来。

    姜从珚惊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

    她最近几月经常出面安抚百姓,难民鱼龙混杂,谁也不知有没有心怀不轨的人,她展示亲民形象是好事,却不会置自己安危于不顾。

    亲卫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应变能力一流,他们一拥而上,这人手里没拿利器,不过片刻就被制服。

    亲卫反锏住他双臂,膝盖用力顶在他后背往下压,他半张脸都被压在地上变了形,眼睛却还盯着姜从珚,满目赤红,整个人已经近乎癫狂了。

    这时亲卫又在他身上搜出一把匕首,套得好好的,都没拔出来。

    先前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突然冲过来的男人是刺客,此时再看,他的行动分明不像刺杀,哪儿有刺客连武器都不拿出来的。

    “谁给你的,谁给你的,你的手绳是谁给你的。”他不停咆哮。

    手绳?

    姜从珚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想到什么,猛地变了脸,再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而探究。

    男人突然冒出来,现场一片混乱,并不是谈事的场合,姜从珚吩咐亲卫:“先把他带回去看守起来。”

    末了又补充一句,“不要伤他。”

    待将人送走,她又安抚现场的百姓,说刚才只是一场意外。

    众人见她确实没受伤,这才放心下来。

    要是公主有个什么意外,他们可怎么办啊?

    回楚王府的路上,姜从珚坐在马车里,撩起一截衣袖,盯着腕上的手绳看了许久,眉目沉凝。

    这条手绳,是第一年拓跋骁送她的生辰礼。

    她先前编的早已磨损褪色了,但她每年都会新编一条,其余手镯珠串首饰时常会换着戴,唯独这条手绳日日陪伴着她。

    会是她想的那样吗?姜从珚的心跳微微变快。

    抵达楚王府,她原本还要召集人商量事情,也让若澜替自己主持了。

    回到后院,寻了间屋子,她让亲卫将人带过来。

    过了这么久,男人似乎终于冷静下来,神情没那么疯癫了,但一见到她还是激动起来。

    姜从珚想了想,“你们先下去吧。”

    “公主?”亲卫十分犹豫,不放心她跟这人单独相处。

    “他身上没有利器,手脚都被绑着,不会有事的。”姜从珚道。

    而且她有一种直觉,这个男人不会伤害自己。

    “属下就守在门外。”

    如此,屋中只剩姜从珚和这男人。

    “你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眼你的手绳?”他眼神祈求,又仿佛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姜从珚摘下手绳递到他面前,让他得以仔细观察。

    男人颤抖着看了片刻,又问,“你这手绳是哪儿来的?”

    手绳的花样并不算太复杂,也没新奇到第一无二,但他觉得这就是,这么多年,他从没见过第二根这样的手绳。

    姜从珚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大约四五十岁,皮肤黝黑粗糙,眼神沧桑,但细看五官的话竟有几分隽秀。

    姜从珚垂下眼,“是一个人教我编的。”

    “谁?”

    姜从珚没答,反而问,“你想找的人,是不是叫王芙。”

    男人呼吸一滞,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几次张了张嘴都没发出声音,最后用尽所有力气才吼了出来,“你见过她?她在哪儿?她还活着?”

    他目眦欲裂,五官变得扭曲起来,几乎已经丧失所有理智。

    “你快告诉我!”

    他癫狂到了极致,甚至忘记自己还被绑着,剧烈挣扎起来。

    姜从珚看着他眼中极度的渴望和那

    一丝希冀,几乎不忍告诉他真相,但她还是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在……人世了?

    男人仿佛一瞬间被抽空所有力气,沸血骤停,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直直倒在了地上。

    他眼中那抹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光亮才燃起了一瞬,然后就彻底熄灭了。

    也是,他在期待什么呢?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这条手绳,是她的孩子,我的夫君教我编的。”姜从珚说。

    男人的瞳孔终于又动了下,喃喃问,“她的孩子?”

    他被绞断的思弦一点点拼接起来,她是佑安公主,她的夫君是……拓跋骁。

    拓跋骁是阿芙的孩子?

    “怎么可能?”他不敢相信。

    “你没猜错,拓跋骁的母亲就是王芙,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的身份了,你是她的故人?”

    男人花了许久才消化她这短短几句话,阿芙没有死,还生了个孩子……

    他沉寂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姜从珚再次提醒,才终于回答她,“我叫萧易,是阿芙的未婚夫。”

    萧?姜从珚轻轻皱了下眉。

    萧易继续说,“我出身渤海萧氏,阿芙出身渤海王氏,是琅琊王氏的旁支,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定下婚约……”

    “我们本来就要成婚了,那年阿芙外祖去世,她随家人去常山奔丧,却意外遭遇胡人劫掠,幸存下来的王家人告诉我阿芙已经死了……”

    可她其实没死,只是被掳走了,还被献给了当时的鲜卑王拓跋塔。

    “要是我知道阿芙没死只是被掳走了,我一定会去找她,可王家人跟我说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萧易字字泣血。

    姜从珚能猜到,王家不就是觉得女儿落入胡人手里受尽侮辱有损家里的名声,反正救回不来了,干脆说她被胡人杀了。

    萧易又哭又笑了好一阵,他原本早不报希望了,不过行尸走肉般活着,好不容易窥到一丝希望,迎来的却是更深的绝望。

    他原本还有机会救她回来的,可王家人的说法彻底断绝了他的念想,要是早知道……

    人生无数的遗憾就在于,要是早知道……

    “她什么时候去世的?”

    “十五年前。”

    “十五年……”萧易下意识重复。

    他明明有十多年的时间可以去找她,可他没有,阿芙应该也是辛苦地撑了许多年才终于撑不下去了吧。

    阿芙会不会怪自己没去救她?

    她不知道王家对外说她死了,她是不是还一直盼着他去救她回来?可她直到去世都没等到。

    想到这里他的心痛到几乎不能呼吸。

    姜从珚也眼圈发热,侧过身,抬袖拭了下。

    “她没有怪你。”

    萧易眼神一顿。

    “这条手绳,是她教拓跋骁的,她说,这是她的心爱的郎君送给她的。”

    她没有怪他。萧易想笑一笑,可嘴角的肌肉一直在发抖,怎么都提不起来。

    他伏在地上,眼泪四流,落下的泪水洇湿了一整片地砖。

    “阿芙……”

    他这模样,姜从珚作为旁观者都不忍心再看下去。

    她命人给他解绑,离开房间,独自走在回卧室的走廊上,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盐粒子般雪花扑打过来,带来彻骨的寒意。

    造化弄人。

    王芙和萧易,但凡他们的感情不那么坚定,两人都不会这么痛苦。

    王芙虚伪逢迎一下拓跋塔,等拓跋骁长大夺权,萧易彻底放下年少时的感情走向新生活,可他们谁也没有,各自带着沉重的伤痛活了这么多年。

    姜从珚回到卧室,心里头沉甸甸的,尚未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这时拓跋骁急急从外面骑马赶回来。

    他今天也出城去了,鲜卑大军驻扎在京畿大营,他每隔几日就会亲自去训练巡查,为明年的战事做准备。

    听说姜从珚“遇刺”的消息,明知她没事,还是什么都顾不上第一时间回来看她。

    猛地掀开门帘,见她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拓跋骁焦躁的情绪才算安定下来。

    他走过去将她拉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犹不放心,还想将她剥光检查。

    姜从珚哭笑不得,按住他的手,“我不是派人跟你说了,我没事。”

    “可我不放心。”

    只这一句话,便道尽了他的情意。

    拓跋骁紧紧抱住她,好一会儿才终于放开,又想起刚才那一幕,她看起来十分忧伤,再看她眼睛有点红,似乎哭过,气势一凛,“发生什么事了,谁又叫你伤心了?”

    姜从珚摇头,“没有谁,只是我得知了一件事。”

    “什么事?”

    “关于阿母的。”

    拓跋骁仍旧不解,可心里莫名生出股不祥的预感。

    “你说。”语气平常,声音却微微发紧。

    姜从珚解下腕上的手绳递给他,“你送我手绳时说过这是阿母教你编的,她说这是她的心上人送她的。”

    “嗯。”

    “我今天在城外遇到一个人,他许是瞧见了,冲过来问我的手绳是哪儿来的。”

    一句话,激起拓跋骁胸中的惊涛骇浪。

    姜从珚感觉他呼吸一下重了,可这件事关乎到他母亲,既然发生了,她必须告诉他。

    “然后我把人带回来了,他说他叫萧易,是王芙的未婚夫。”

    听到这儿,拓跋骁猛地变了脸,环在她肩上的大掌猛地一紧,“萧?”

    萧。

    鸮奴?

    第184章 第 184 章 她也找到了自己心灵的……

    姜从珚感觉他环着自己的力道很大很大, 手臂上的肌肉都在发抖,显然是戳中了他什么,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拓跋骁压抑片刻, 忽又“腾”地一下站起身, “我要亲自去见见这个男人。”

    阿母的一切过去已经过去了, 他并不想将那些年的苦难和屈辱宣扬给别人,更没想到有一天会突然遇到她的故人, 况且这个叫萧易的男人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

    姜从珚见状,赶紧跟着起身, 双手拉住他的手, 劝:“你别太激动, 我陪你一起去见他。”

    拓跋骁反握住她的手, 两人跨出房门, 穿过走廊和一片花园。

    还是先前那间屋子, 姜从珚已经让人给萧易解绑了,还送了热水热饭, 但他没吃,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一动不动,仿佛一个披了衣裳实际却没有生命的雪人。

    就在这时, 房门被粗暴踢开, 发出重重的声响,他这才被惊醒, 仰头看了过来。

    拓跋骁出现在门口, 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所有天光。

    萧易愣住了。

    拓跋骁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跟他对视,锋利的眼神似刀子般落到他身上, 审视打量这个男人。

    他一点也不像阿母口中描述的温润君子,相反,他只穿了简陋的麻衣,皮肤黝黑粗糙,半白的发丝和凌乱的胡须让他看上去饱经风霜,根本不像士家大族出来的公子,更与“君子”两个字相去甚远。

    可在这颓废的外表下,他的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某种特质和那双复杂深邃的眼睛却叫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悲情感。

    没人说话,空气中浮动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姜从珚主动握了握拓跋骁的手,从他身后走出来,对萧易道:“他就是漠北王。”

    萧易好像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拓跋骁,颤抖着唇,喃喃道:“你长得真像她。”

    “像谁?”拓跋骁冷声问。

    “阿芙。”萧易下意识答。

    拓跋骁哼了一声,“阿芙,叫得这么亲近,你怎么从没想过去救她?”

    “我以为她已经……”

    “已经死了。”拓跋骁粗暴地打断他,咄咄逼人,“你说你爱她,可连她是不是真死了都不去看一眼就信了别人的话。”

    换作他自己,就算把天都翻过来他也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休想叫他放弃。

    “我……”萧易被问住了,眼里全是悔恨。

    是,都怪他,他这么多年都没想过去找她,明知道士族最看中名声,他怎么就轻易相信他们说的阿芙已经死了呢?但凡他当初好好查查就能知道阿芙根本没死,那他说不定可以把她救回来。

    拓跋骁看着这个男人,情绪十分复杂,阿母心心念念为了他被拓跋塔厌弃,以至于后来遭受那些屈辱,萧易要是个负心汉现在妻妾成群的话,他一定一刀砍了他,可他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娶妻,他们的感情如此坚贞,说明阿母没有爱错人。

    那他呢,鸮奴,阿母叫自己这个名字时,怀念的是不是都是这个男人?

    想到这里,拓跋骁狠狠皱起眉。

    萧易的目光一直落在拓跋骁脸上,他五官锋利刚毅,半点不显女气,可萧易却从中找到了王芙的影子,最像的是眼睛形状,都是好看的凤眼,然后是嘴巴和下巴轮廓……

    “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她的事,她这些年……”

    “没什么好讲的。”拓跋骁冷声拒绝。

    “那我给你说说我们的事吧。”萧易又道。

    “我不想听。”

    拓跋骁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姜从珚忙追上去,可他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不过片刻就被落在了后面,最后,她在正院找到了他。

    这里以前是赵氏住的地方,后来闲置下来,再后来又遭逢战乱,本就十分破败,姜从珚干脆让人推平,建了个宽阔的练武场给拓跋骁用。

    此时,他正拿着他那把长枪,甩得如虎如龙、雷霆万钧,空气都带上了锋芒,赫赫威势逼得人不敢靠近。

    姜从珚知道他这是在发泄。

    他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要不去纵马,要不就练武。

    她没上去劝,这样也好,发泄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

    天空还飘着细雪,姜从珚站到廊下看着他,天气冷,又在室外,姜从珚很快手脚冰凉,脸色也冻得发白。

    片刻,阿榧捧了那件狐狸毛斗篷过来给她披上,还拿了个小巧手炉,靠着这两件东西,她终于不冷了,然后就抱着手炉一直等着。

    直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廊下点起了灯笼。

    拓跋骁终于停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姜从珚第一时间上前,握住他的手,“你看,天都黑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拓跋骁不想吃,可看到她,想起刚才她在廊下等了自己这么久,最终还是丢下枪跟她回去了。

    他整个人都泛着湿漉漉的潮气,不知是汗水还是飘落在他身上的雪花融化了,或者两者都有。

    他身体素质强,并不把这当回事儿,姜从珚还是先给他换了套干爽的衣裳,再到西次间去用饭。

    他平时胃口极好,今天却没什么兴致,姜从珚给他夹了些菜到碗里,他就机械地吃下去。

    用完一碗,姜从珚也不再勉强他,让人撤走,带他去洗漱。

    弄完这些,两人回到床上。

    拓跋骁虽看似正常,她说话也听,气势却十分沉郁。

    他今日确实受到了些冲击。

    “我知道你难受,你可以告诉我,说出来,我跟你一起承担,或许你心里会好受点。”姜从珚伸出双臂抱着他温热的脖子,将脸贴过去,柔声说。

    拓跋骁反手搂住她,搂得极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嵌到自己身体里。

    他感受这副娇软的身躯切实地被自己拥在怀里,她的脉搏、体温、呼吸,还有闻到的馨香都真切地包裹着他,拓跋骁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珚珚,你说阿母真的希望我是她的孩子吗?会不会根本不喜欢我?”过了许久,他迟疑着说。

    “你看她给我取的名字都在怀念她的心上人,她一日都没喜欢过草原上的生活。换作是我,我也绝不愿跟我不爱的人生孩子,更不可能喜欢他,我只会觉得那是一个耻辱。”

    “不,不是的,阿母是爱你的,你难道没感受到她对你的爱吗?你怎么能质疑她,要是不爱你,她根本不可能辛苦生下你又抚养你长大。”姜从珚赶紧道。

    她知道他又在钻牛角尖了,这种事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或许能看得一清二楚,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却总忍不住生出各种怀疑。

    尤其王芙的自杀,更是他心底永远挥之不去的伤痛。

    但其实细究起来,是他太在乎了,因为在乎,所以胆怯,就像从前她一直逃避的感情。

    拓跋骁的童年时光只有他和母亲的相依为命,这是他那时唯一感受到的温暖,如同一盏灯点亮了他今后的人生。若这盏灯不在,或许不会击垮他,却会让他变得冷漠而猜疑。

    “就像你说的,我们都做不到毫无芥蒂地跟一个不爱的人生下孩子,可正是这样才凸显出她对你的爱多么宝贵。”姜从珚又道,“阿母确实没给你一个幸福完整的家,但她努力了,她的心上人是她心底最珍贵的回忆,绝不希望被玷污,若不爱你又怎么会给你取这个名字。”

    “真的?”

    “嗯。”姜从珚肯定点头。

    “要是你讨厌一个人,你会给她取我的名字吗?”

    拓跋骁摇头,她是独一无二的,就算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他都不愿。

    “那就是了……”

    在姜从珚一句又一句地宽慰中,他终于不钻牛角尖了。

    “珚珚,谢谢你,幸好有你在我身边。”拓跋骁抱着她,只想紧一点,再紧一点。

    “你是唯一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了,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能离开我。”

    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情感寄托。

    姜从珚闭上眼,“我会的,跟你白头到老,永远不离开你。”

    她以前从不敢许下一辈子的承诺,现在却脱口而出。

    她想,她也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宿。

    在这个世界,她跟外祖和外祖家的兄弟姐妹们感情都很深,确实是十分温暖而难得的亲情,但这种感情并非唯一的,她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唯一,隐约有一道分界线。

    她跟拓跋骁的感情却不一样,那是毫无保留的、将身心完全交付给对方、只容得下彼此的独一无二的感情。

    他们很幸运,最终走到了一起。

    开解完,姜从珚准备劝他睡觉,却见他眼神直直落在自己身上,顺着视线看过来,发现他盯的地方正是她肚子。

    “珚珚,我现在特别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拓跋骁说。

    姜从珚下意识摸摸腹部,很平坦。

    两人自那次后就没再避孕了,除了他打仗时分开比较久,平日里亲近次数挺多的,按理早该怀上了。

    但拓跋骁没催过,她自己也抱着随缘的心态,她才二十三岁,放在现代可能都还没结婚。

    但想想这个时代的风气,两人年纪确实不算小了,尤其是拓跋骁,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再拖下去下面的人恐怕都要催了。

    张复给她诊过,她现在的身体很健康,并不比常人弱多少,还说过不会对生育有影响。

    “要不我让张复再给我调理一下?”

    “不,我不是要催你,我只是有感而发。”拓跋骁怕她多想赶紧解释。

    “我知道。”姜从珚笑着安抚,“但我觉得我们都不算小了,确实该生一个,而且,有孩子组成一个完整的家,不很好吗?”

    拓跋骁看着她,“嗯,是很好。”

    第185章 第 185 章 拓跋骁大军再次开拔,……

    一夜好眠。

    第二天, 姜从珚问拓跋骁怎么安置萧易,他说随她。

    尽管他是王芙故人,可王芙已经不在人世了, 拓跋骁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

    萧易倒是想再见拓跋骁, 可惜被拒绝了。

    不管他跟拓

    跋塔有没有感情, 是恨还是怨,从血缘上来说他都是拓跋塔的儿子, 萧易的存在对拓跋骁来说是在提醒他,他母亲原本可以拥有幸福的人生, 却被拓跋塔毁了, 这让他对萧易有种微妙的抗拒。

    姜从珚没勉强他去接受, 先叫人打听了番渤海萧氏的情况, 又派人去当地调查核实。

    萧易的说辞虽然没有破绽, 表现也足够真实动人, 但这全是他一家之言,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还未可知, 尤其他对王芙的感情是不是像他说的那么忠贞,这很重要。

    长安距离渤海路途遥远,查清这段往事还需要些时间,关于萧氏一族的情况倒是很快呈上来了。

    渤海萧氏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大族, 因为临近渤海, 许多族人都以捕鱼出海为生,萧氏一族便是靠高超的造船技艺才得以发展成为当地大族。

    她不知道, 萧易自己还出过好几次远海, 海上风浪大,他那时心想若是不幸死在海难中就算了,没想到竟十分侥幸, 次次都活了下来。

    姜从珚看到“萧氏善造巨船”这句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造船……-

    那日表明身份后,萧易已不再被当成犯人,安置到了客院,衣食齐备,还安排了人过来伺候,却不打算放他走,院外全是看守的亲卫,当然,萧易自己暂时也没想离开。

    他一直等着再见他们,过了两日,终于又有人来传话,说公主要来见他,萧易赶紧收拾了一番。

    那他他情绪太激动疯疯癫癫,今日倒是正常了,换了身干净衣裳,流露出几分君子的风度。

    亲卫报公主来了,他赶紧出门见礼,却下意识看了看她身旁,只有她一个人,拓跋骁并没有一起来。

    姜从珚让他不用多礼,进了屋,待二人面对坐下,她挥退身后的亲卫,屋中只剩二人。

    空气一时沉默,萧易有许多想说的话,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姜从珚先开口,“可否再跟我细说你的往事?”

    萧易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我出身渤海萧氏,在我们这一辈中行三,少时曾去琅琊求学……”

    前日事发突然,根本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姜从珚认真听着,跟自己知道的消息印证,发现没有对不上的,看来他确实没说谎。

    萧易出身萧氏长房又天资聪颖,五岁能诗七岁能赋,不过十几岁就在渤海一带颇有名声,是萧家默认的下一代的宗子,如无意外,他将来会承袭萧氏一脉,直到王家人报来王芙死讯,他悲痛欲绝,萧家想给他重新择妻,他却不愿,随着年岁渐长,他不娶妻不生子,没有子嗣,便自动放弃了萧氏的族长之位。这些年他四处游历河山,数次出海,除了渤海,还去过更为辽阔的东海。

    现任萧氏族长是他同胞弟弟萧旻,萧易阅历丰富见识长远,尤其近些年局势动荡不安,他给萧家提了许多有用的建议让他们得以保全实力和族人,如今在萧氏一族中拥有不错的影响力。

    “你能跟我说说阿芙的事吗?”萧易说完,祈求地看着她。

    他问过拓跋骁,只可惜被拒绝了,但他太想知道她的事了。

    姜从珚垂着眼,语气有些低,“她是被人掳到草原上去的,语言不通,因为出众的容貌而被献给当时的鲜卑王拓跋塔,后来又被厌弃,独自一人抚养着年幼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中,你能想象的苦她都经历过。”

    “她……”萧易的喉咙一下就哽住了。

    他能想象的苦,他怎会不知道那些胡人有多凶残,一个柔弱美丽无依无靠的女人会遭遇什么,不用细说他便知道。

    萧易闭上眼,脸颊肌肉控制不住地抽动。

    “但是她很坚强,她把拓跋骁教得很好,说希望他长大后能成为一个君子。”姜从珚又道。

    若是没有王芙的教育,在那样的环境中,拓跋骁大概率会被同化,长成一个野蛮暴虐的胡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事理、宽仁平等地对待汉人百姓。

    她塑造了他善良赤诚的底色。

    “拓跋骁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假装讨好拓跋塔这样就能不被人欺负了,她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意,她教拓跋骁编了你送给她的手绳,说这是她心上人送给她的。”

    自始至终,王芙都坚定而坚强。

    听到这里,萧易再也控制不住,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淌出。

    是他害了阿芙,他宁愿她委曲求全,至少不用经历那么多磨难。

    姜从珚任由他发泄,等他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才问: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萧易怔了下,今后的打算。

    “我也不知道,这些年不过是不过四处漂泊,活一天是一天,只是不知老天是眷顾我还是惩罚我,一直叫我活到了现在。”他苦笑着说。

    姜从珚敛神,“如果我请你留下,你愿意吗?”

    萧易有些意外,“你愿意让我留在你们身边?”

    他看得出来,拓跋骁并不待见他。

    他对拓跋骁的感情也十分复杂,在他脸上看到王芙的影子后,他意识到他是她生命的延续,这或多或少能算一点慰藉吧。

    “我听说萧氏一族善造巨船。”姜从珚道。

    萧易一点点睁大眼,他这时才明白过来她主动见自己的目的。

    拓跋骁现在已经将北方收入囊中,接下来就是要挥师南下,彻底消灭南方小朝廷,一统天下。

    鲜卑军一直生活在草原上,作为骑兵他们天下无敌,却未必善水战,而想要顺利南下,必须穿过长江天堑。

    萧氏善造船,这不正好派上用场了。

    姜从珚不躲不避地看着他,并未觉得自己的意图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她同情萧易是真,希望他能帮助自己也是真。

    “我相信你也看明白了,鲜卑一统天下是不可抵挡的大势,南边的小朝廷不是拓跋骁的对手,早晚都会亡的,既然这样,不如用最小的代价进行统一,百姓也能少受些苦,不是吗?”

    “鲜卑虽还没能完全摆脱胡人的习性,但有拓跋骁压制着,并不敢像从前那样随意屠杀汉人,并且现在已经在改革汉化了,总有一天能被同化,那时就不会有汉胡之分了。”

    不得不说她的话很有道理,而且她太会拿捏了,不管私人感情上还是大义上都让人无法拒绝。

    拓跋骁身上流着王芙的血,光这一点他就无法拒绝,更不要说姜从珚这个公主,她身上同样流着太-祖和昭文太子的血,要是真像她说的那样能平等地对待百姓,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只是……

    “如今萧氏族长并不是我,非我一个人就能决定。”

    他这么说就是同意了,姜从珚一笑,“只要你有心,我相信会成的。”

    事情谈妥,姜从珚正要离开,刚跨出房门却顿住脚,侧过身,对萧易道:“你知道阿母给拓跋骁取的小名叫什么吗?”

    “什么?”他下意识问。

    “鸮奴。”

    姜从珚说完,转身离去,徒留萧易一个人在原地,神情愣怔。

    “鸮奴……”

    回去后,姜从珚跟拓跋骁说了此事。

    他下意识皱起眉,他说随她处置,没想到她竟让萧易为自己效力。

    “不需要他我也能南下。”

    姜从珚瞧他这嘴硬的样子,笑了笑,柔软的掌心轻轻抚开他的眉头,“但有他我们会更顺利。”

    “我也知道,你这段时间在为接下来的战事费心。”

    拓跋骁带领的骑兵几乎战无不胜,但不代表他去了水网遍布的南方还能如此。

    他是自傲的,却不是自负。

    今年之所以没乘胜南下,一来是天气寒冷不适宜继续作战,二来也是他需要重新部署训练。

    鲜卑已经拿下南阳,旁边就是荆州,只要拿下荆州就能顺着江水南下直达建康,那么训练出一批精良的水师就显得格外重要。

    她既这么说,拓跋骁也不再反对这件事了。

    这几个月,在姜从珚尽心的安抚下,北方的百姓暂时安定下来,长安城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街上开始出现百姓和叫卖的小摊贩,过了一个还算热闹的年节。

    除夕这夜,两人穿着便服携手走在街头,就如同世上许多平凡的夫妻,享受这片刻悠闲。

    开了年,两人又忙碌起来。

    拓跋骁分派兵力驻守各地军事重镇,姜从珚把中卫灵武的汉军调了一半回来,余下一半跟鲜卑军共同驻守匈奴领地。

    凉州军也终于不再固守城池,开始向周边的羌族发动进攻,准备彻底荡平西北地区。

    正月末,拓跋骁整顿大军,准备开启最后一场决战。

    姜从珚把周泓叫来,笑着问,“周将军,三年之期已经到了,你现在还想离开吗?”

    周泓苦笑。

    他当初应下这个约定时,怎么也没想到梁国会亡得这么快。

    如今就算离开,他又能去哪儿呢?而且,他跟在公主身边这么久,亲眼看到她为了平衡鲜卑和汉人付出了多少心血,更看到她一颗仁爱宽厚的心,是真心在为天下百姓着想,远比从前的梁帝更叫人想要追随。

    她真正继承了太-祖和昭文太子的遗志。周泓相信,梁国百姓会在她的统治下越来越好。

    想到这里,周泓不再犹豫,屈膝叩首,“泓愿追随公主,听凭公主差遣。”

    姜从珚伸出胳膊虚扶了下,笑道:“快快请起。”

    周泓起身,神情严肃,等候她吩咐。

    “周泓,我现在任命你为此次南征的左将军,领三万汉军,随王左右。”

    “是!”周泓声音铿锵-

    二月初,拓跋骁大军再次开拔,姜从珚随军南下。

    此战结束,天下就能真正太平了。

    第186章 第 186 章 “送谁,把你老婆女儿……

    拓跋骁率领大军经过洛阳, 再向南而行,终于在三月下旬抵达南阳郡。

    此番举动不用多说,意在窥视荆州。

    建康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人人自危。

    他们第一时间命谢绍领七万大军前去拒敌, 但可那是战无不胜的漠北王和鲜卑军啊,光靠谢绍这点人真的能抵挡得住吗?更不要说拓跋骁拥有了如此广袤的土地, 两者的国力都不在一个等级。

    朝臣们商量了数日,却一直商议不出个能保全南梁的办法。

    “我们将淮水以北的疆土全部割让给拓跋骁, 只求他停战可以吗?”

    桓均险些被这句话气笑了, 说什么割让给拓跋骁, 这些土地早在他控制下了。还需要你来让?一句空口白话就要人停战, 想得太美了。

    “罗大人没睡醒的话就再回去睡睡吧。”桓十一郎性子直, 直接开口。

    罗荣瞪了他一眼, 十一郎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那献上金银美人呢?”又有人说。

    “送谁, 把你老婆女儿送给他?”

    这人被骂得脖子都红了,尤其骂自己的还只是个刚及冠靠着桓均才入朝的臭小子,险些当场对骂起来,一旁的同僚及时拉住他, 又给他递眼神看上首的桓均, 示意他别因为桓十一郎得罪他。

    接下来,不停有人提建议, 却都没什么用, 还有的甚至想了个“馊主意”——请姜淮出面求情。

    “听说漠北王十分爱重佑安公主,楚王殿下是公主生父,由他亲笔书信一封送到公主手上, 说不定能劝漠北王改变心意呢。”

    一开始众人对这句话嗤之以鼻,一代枭雄怎么会因为女人的几句枕边风就放弃自己的大业,直到有人提起几年前的固原之变,听说赵卞抓了佑安公主逼拓跋骁退兵,他还真退了。

    他真做到了要美人不要江山。

    这样看来,似乎也不是没有希望?

    当然,不说姜从珚会不会按他们的想法去做,已经到这般境地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医,万一成功了呢。

    桓均冷眼看着这一切。

    众人把姜淮请了出来,姜淮连忙拒绝。

    “拓跋骁野心勃勃志在天下,我如何有这本事能劝退他?”

    直到众人轮番上阵相劝,“可佑安公主是殿下亲女,您作为父亲亲自写信相劝,她看在您的面子上去劝劝漠北王,或许就会有转机呢,就算不成也无妨,只是试试……”

    他们说了这么多理由,姜淮实在推脱不过,这才同意提笔。

    在众人见证下,他很快将信写好,用词情真意切,从父女之情谈到家国大义,见之令人动容。

    大家似乎看了希望,连忙派人快马加鞭前往荆州,再渡过江水抵达南阳,将信送到姜从珚面前-

    拓跋骁率大军抵达南阳后,却没立刻发动进攻。

    南阳本地有原梁国的水军,数量不多,但战船齐备,还有船坞,去年拓跋骁发兵迅速,战火主要集中在了关中那一片地区,南阳还未被匈奴践踏,这些船只得以保留下来,算得上是拓跋骁的助力,但还需要磨合。

    南方作战跟北方陆地截然不同,他现在便先要整顿这些水军来为自己所用,他确实没多少经验,幸好萧易经验丰富从旁辅佐建议。

    姜从珚还启用了周泓,他是周侯后人,在梁国百姓中颇有威望,由他出面协助拓跋骁整顿军务,稳定了汉军人心,不过半个多月,再去江边巡视,面貌已经截然不同了。

    这一支由汉人和鲜卑人、骑兵、步兵和水军组成的复杂军队,寻常人恐怕光是想着怎么协调便头疼得不行了,拓跋骁却表现出惊人的天赋。

    在军事上面,无论什么情况他总是一点就透,甚至有种近乎变态的直觉,直切要害,不过一段时日,他已领略要点,根本看不出他以前没接触过水战。

    这日,姜从珚跟他一起登上江边的高台检阅整军成果,彼时鼓声如雷,惊涛拍岸,气势震天,隔着宽阔的江面都能传到对岸去。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乌压压的数万精锐,这样的氛围确实容易叫人豪情万丈,生出一统天下的气魄。再看远处的朝阳和闪着粼粼金光的江面,难怪古往今来这片土地上演了这么多王朝更迭的故事——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但再美的山河,也要一个和平安宁的环境才能让人欣赏到。

    及至下午,两人终于巡视完,回到军帐,这时兕子来报,“公主,南梁派人送信来了。”

    “嗯?”姜从珚扬了扬眉,“来者是谁?”

    “一个叫涂桥的人,说是替楚王来送信的。”

    楚王?

    姜从珚让她把人带过来。

    涂桥一进帐,发现除了姜从珚,拓跋骁竟然也在,瞪大了眼,握着手里的信,一时踌躇住了。

    “不是说有信要给我?”姜从珚看着他道。

    涂桥只好硬着头皮把信递给兕子,再由她转交给姜从珚。

    姜从珚展开一看,笑了笑。

    确实是父亲的笔迹,信的内容也都是希望她劝拓跋骁停战的话,但她知道他必不是这个意思。

    不用多说,光看送信之人她就知道这必定是建康朝廷里的人用“大义”说服父亲写的。

    “我已悉知了,稍后就回信一封派使者送去。”

    她语气平淡,叫涂桥分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涂桥被带下去,姜从珚朝拓跋骁扬了扬信纸,“你想知道父亲写了什么吗?”

    拓跋骁听到她俏皮的语气,表情这般灵动,很给面子地配合,“什么?”

    “你自己看。”

    拓跋骁接过信,迅速浏览完,嗤了下,显然他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儿。”姜从珚又道。

    “嗯?”

    姜从珚想了想,让人把崔岑叫过来。

    拓跋骁每占领一个地方,她都会接见当地的官员和士族,此举主要是安抚人心,当然也是趁机改革。

    其中有愿意投诚的,也有不愿的,姜从珚便从中挑出得用的人为己所用。崔岑就是其中一个。

    他出身博陵崔氏,跟凉州的崔老夫人虽不是同宗,往前数几辈也算得上沾亲带故。

    崔家多才子,崔岑算是十分出众的一个,这次随姜从珚南下,在军中兼任司马和谋士。

    很快,崔岑赶来听候吩咐。

    他大约二十七八,下颌留着整齐的短须,精光内蕴,看上去风姿绰约,气度不凡。

    姜从珚将写好的信交给他,又吩咐了几句,崔岑看了她一瞬,然后低下头微微勾起唇角。

    建康的士族们得知姜从珚派人过来,都十分期待,她这么做是不是说明双方还有商量的余地?

    众人高高兴兴地迎接崔岑的到来,在主殿接见了他。

    如今建康城里半数朝臣都是南逃过来的,他们先前也是北地士族,跟

    崔氏一脉颇有交集,见到崔岑就如见到一个熟人,态度十分亲切。

    “楚王去了信,公主是什么意思?”

    崔岑从袖中掏出递过去,然后昂起首道:“公主说,江山一统乃天下大势,不可逆也,南北分裂则干戈难止,既然都是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定,你们不如就降了吧。”

    啊?啊???

    众人目瞪口呆,这话说得也太……太……无耻了,凭什么是他们降,明明是拓跋骁主动发起这场战事。

    崔岑仿佛完全没察觉到他们的想法,自顾自地继续,“此前匈奴肆虐华夏、残害百姓,若不是漠北王率军南下,焉有此时的安定,说起来,连你们都要多谢漠北王及时剿灭匈奴才能安稳至今呢。”

    这话气得众人破口大骂,“拓跋骁是胡人,你现在竟然帮着一个胡人说话?”

    面对这么多人的职责,崔岑也不恼,淡定摇头,“此言差矣!”

    “漠北王身上有一半汉人血脉,又精通汉文化,公主也是太-祖和昭文太子的血脉,他们建立的朝廷,怎么能算胡人呢?且公主仁爱百姓,收拢各地流民回乡种地,广纳贤士,对有才之人来者不拒,你们要是降了,回到长安说不定还能受到重用呢,何苦自寻死路呢……”

    崔岑靠着一副好口才,硬是跟这么多人辩论都不落下风,吵到最后,部分人心里都忍不住动摇了。

    接下来,崔岑就赖在建康不走了,时不时就去“偶遇”个故友,叙几句旧情,叙着叙着就说起拓跋骁和姜从珚,说北方现在多么多么好,百姓早已认可他们的统治等等。

    他们原想劝姜从珚停战的,没想反倒被她派了个钉子过来。

    最可恨的是现在又不能拿崔岑怎么样,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当然,最关键的是他们没底气,要真杀了崔岑惹怒了拓跋骁,后果不是他们承担得起的。

    谢绍还不知建康城中发生的事,他正领着七万大军跟拓跋骁隔江对峙。

    有时他也会登高眺望,虽距离遥远看不清细节,可瞧着那一片黑压压的营寨,犹如一团阴云笼罩在了他心头。

    当初公主跟他说的那些话,意思明明是想让他拯救梁国的,可是她现在所做的一切……

    接连两月,谢绍脸上就没露出过一个笑。

    时间一晃进入五月。

    北地的夏日并不算炎热,然而此时的南方已经暑气蒸腾,唯有到了夜晚,江风送来清爽的凉意。

    现在两军还算平静,这一夜,拓跋骁来了兴致,特意带姜从珚去坐船。

    他有一艘主舰,船体高大宽阔,能容纳千人,还特意在里面布置了间起居室。

    是夜春江潮水,星河璀璨,江畔明月,若不是还在战中,光看这副美景当真十分享受。

    姜从珚站在甲板上,忽的被男人从身后搂住,一个炙热的吻落到耳畔。

    第187章 第 187 章 “传张复过来一趟吧。……

    姜从珚不妨男人突然偷袭, 下意识扭过头,却是将自己送到了他面前。

    拓跋骁顺势含住她香软的唇,热烈地拥吻起来。

    姜从珚原本在看星星, 今夜天气不错, 没有云, 漫天繁星璀璨,犹如一颗颗迷人的宝石。

    她前世在现代社会鲜少能看到这么漂亮的夜空, 今生夜晚无事时总爱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只是拓跋骁几乎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有时说陪她看星星, 不过看上两眼就忍不住动手动脚了, 就如现在。

    两人身高差得有点多, 姜从珚只到他肩膀, 拓跋骁一只大掌抚在她脑后, 另一只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的腰将她朝上提,迫使她迎向自己。

    姜从珚再也看不见星星了, 面前只有男人的眉眼,那绿色幽瞳里闪烁的光芒比漫天繁星更璀璨。

    甲板上没有旁人,但江畔之清风,夜空之明月, 风与月见证了一切。

    拓跋骁不停深吻, 一直到她彻底呼吸不过来才终于舍得放开她的唇,转而往下。

    姜从珚浑身都在发软, 脚尖半悬, 要不是他提搂着,几乎支撑不住,可男人还不放过她, 从她雪腻纤细的脖颈一路吻下。

    天气热了,又不需要外出,姜从珚便只穿了件纱裙,如此轻薄,她都能清晰感觉男人掌心硬茧贴在肌肤上时带来的粗粝感。

    拓跋骁埋下头,隔着薄纱轻咬,浅浅洇湿小片衣料,姜从珚浑身一颤,终于清醒,环在他脖颈上的手轻轻挠了挠,微微喘着气,“进、进去。”

    经她一提醒拓跋骁才想起两人现在还在甲板上,四周无遮无拦,不远处正是其余战舰,夜色黑浓,看不清细节,只有天空的繁星和江面闪烁的粼粼波光格外惹眼。

    他之前没工夫欣赏,此时反倒领略到了这份意境美,特别想就这样来一回,只可惜她肯定不愿。

    现在时机不太好,等以后回去,到时再找个没人的夜晚……

    “进去。”姜从珚见他迟迟不动,隐约嗅到两分危险,又提醒了一句。

    拓跋骁终于动了,一把抱起她,大步跨进船舱,然而他却没直接将她放到床上,反而抱着她来到舷窗边。

    姜从珚一落地,正要过去,却被他双臂一撑堵在原地。

    她感觉到独属于男人胸膛散发出的热意和气息正在朝自己的脸庞逼近,熏得她的脸也热了起来。

    “热?”男人哑着嗓音问。

    “有点。”姜从珚的声音也低低的,抬起手背碰了碰脸颊,果然烫得厉害。

    现在的天气还不至于热到这种程度,又是晚上,温度还算适宜,这股热意多半是被男人挑逗出来的。

    两人结婚好几年,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她也主动过,可有时面对他似有若无的逗弄,尤其他憋着什么坏水时,她还是会脸红心跳,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期待。

    拓跋骁抬起手,却没碰她,反而伸向她后面,将舷窗开了一条细缝,外面看不见屋里的情况,他们却能借由这一丝缝隙窥见窗外的月色。

    一缕清凉的夜风飘了进来,终于吹散面前的燥热。

    姜从珚刚舒服一点,却被男人环住肩转了个身,面向窗外。

    一面滚烫的胸膛贴上她薄背,湿热的吻再次落到她后颈。

    猜到他想干什么,姜从珚挣扎了下,只是这点反抗的力道轻而

    易举就被他卸掉了。

    姜从珚站在窗前,身后的炽热几乎要将她融化了,可从窗缝吹进来的夜风扑打到她脸上,又叫她十分清醒,散落下来的乌发凌乱地飞舞在空中,像柔韧的水草将两人紧紧缠到一起。

    大船平稳,然而这始终是在江上,潮水的波涌带来轻微的晃动感,偶尔一个大浪拍打过来,船体左右摇摆,她几乎站立不住,虽然知道船不会翻,还是心头一紧。

    耳畔蓦地响起男人的吸气声,还有从喉间吐出的压抑又性感的音节,这个夜晚十分悠长……

    ……

    姜从珚这一觉睡了许久。

    恢复意识时,她习惯性地往旁边蹭去却蹭了个空,这才想起拓跋骁已经不在了。

    船舱里没有旁人,她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睁开眼,发了会儿呆。

    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去江夏的路上了。

    明明才分开,她现在居然就有点想他了。

    她抱着薄被,上面还残留着他些许气息,闻了片刻,待整理好心情准备起床,刚有动作,结果腰腿一酸差点倒了回去,不由叫她想起昨晚的放纵。

    到后面时她实在站不住了,拓跋骁将她转回来,又将她抱了起来,在船舱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才回到布置好的床上,却还没结束。

    那时她已经分不清身下的晃动感究竟是来源于潮水还是男人了,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狗男人,把她折腾成这样,好了,才升起的些许不舍立马散了。

    又缓了会儿,姜从珚才撑着起床。

    幸好身上已经清理过了,她自己换了套日常的夏衫,这才叫阿榧进来给自己梳头洗漱-

    拓跋骁离开后,姜从珚依旧正常处理事情,每天固定露一次面,还叫上莫多娄一起去江边巡视。

    梁军探子只敢远远地观望,莫多娄身形跟拓跋骁差不多,剃了须,再戴上头盔穿上甲,这么远的距离望过去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反倒是姜从珚的身形十分好辨认。

    以往她都是跟拓跋骁一起出现,于是这种情况下探子也都以为跟她一起的是拓跋骁,不曾有丝毫怀疑,回去禀告谢绍鲜卑一切如常。

    对峙持续了两个多月,拓跋骁一直没主动发起进攻,南梁的人猜他不适应水战,心头稍安。

    就在他们以为会这么继续僵持下去时,六月中旬,寿春、庐江却先后遭到鲜卑突袭。

    鲜卑大军一直驻扎在南阳,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南梁的人怎么也没想到,拓跋骁居然从江夏异军突入。

    南梁总共就这点兵力,先前看他架势也显然是要全力进攻荆州,于是全调去抵御鲜卑大军,留守建康和江淮的兵力十分薄弱,总共不到五万,又毫无防备,不过坚持了几日就被拓跋骁拿下了。

    经过这一战众人才发现鲜卑军中的水军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不是说鲜卑人生活在草原上不善水性吗?可他们实际表现出来的完全不是这样。

    交战中,有人还看到许多汉人面孔,他们居然愿意臣服拓跋骁为他效力。这对南梁来说又是一重打击。

    拓跋骁一开始的目标确实是荆州,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水战确实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训练出成果的,鲜卑军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于是决定另辟蹊径。

    他一边继续整顿军务做出要在荆州决战的表象,一边暗中转移水军,同时派斥候打探淮水一带的布防情况,结果跟他想的差不多,兵力十分薄弱,待时机一到发动突袭,梁军果然不敌。

    六月末,拓跋骁彻底攻占寿春、庐江,又接连拿下淮水沿岸的涟口、角城、硖石等数座军镇,对江水对岸的建康形成包围趋势。

    建康危如累卵,连忙派人传信谢绍让他回军救援。

    可南阳还驻扎着虎视眈眈的鲜卑大军呢,他要是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白将荆州送给拓跋骁?荆州一失,鲜卑大军就能顺流直下;但不回来救的话,一旦鲜卑渡过长江兵临城下,建康就要彻底沦陷了。

    总之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

    从前在长安,匈奴攻过来时士族们还能选择南下避难,可现在还能逃到哪儿去呢?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于是连下两道命令,强令谢绍回援。

    姜从珚早几日就收到拓跋骁送回来的消息了,现在听下面的人来报说谢绍离开,不再停留,命人收拾东西启程前往庐江。

    她赶了将近一个月的路,终于在八月初抵达拓跋骁驻军的历阳。

    谢绍乘江水南下,速度比她快得多,在她抵达前,双方已经短暂地交过一次手了,两人对峙这么久,这还是他们头次爆发交锋。

    谢绍自然想趁机夺回庐江,把鲜卑赶回淮水以北去,可惜未能如愿,拓跋骁也没能一举击溃梁军。

    战事依旧焦灼,可听说姜从珚要到了,拓跋骁还是腾出时间亲自去接她。

    这一别又是两个多月,他十分想念她。

    将人接回来,到了晚上,拓跋骁迫不及待要与她亲近。

    姜从珚轻轻抵住他肩膀,蹙着眉,跟他商量,“我有些不舒服,让我歇一歇好不好。”

    他身边从来只有她一人,她知他憋了许久想要纾解,小别重逢,以前她也不会在这时候拒他,但今天她真有些不适。

    拓跋骁一惊,看她脸色,确实不如前两月好,紧张地问,“哪里不舒服,严不严重?”

    姜从珚摇头,“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天气太热加上赶路太累了,没什么精神和力气。”

    她这么说拓跋骁才稍稍放心下来,却还想叫张复帮她看一下。

    姜从珚拽住他的手,“都这么晚了,别折腾他了,也不是大毛病,我歇一晚就好了。”

    拓跋骁只好道,“好,你先睡一觉,明天我再叫他过来。”

    姜从珚是真累了,跟他说完,闭上眼,不过片刻就熟睡了过去。

    拓跋骁盯着她憔悴的小脸看了许久,去年冬天养出来的肉现在又掉没了,下巴尖尖的,心疼得不行。

    她身体虽比从前好多了,可行军的苦就是男人都不一定受得住,何况她一个弱女子。

    他既舍不得她受这份苦,又舍不得跟她分开这么久,年初南下时还犹豫过要不要带她一起,她却主动要一起来。

    鲜卑并非没有这个实力踏平南梁,哪怕消耗的时间久一点,付出的代价大一点,但如果有可能,她还是希望劝降南梁,避免鲜卑与他们爆发惨烈的大战。

    既如此,光靠拓跋骁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达成目的,她的身份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姜从珚坚持一起南下的原因。

    拓跋骁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也在想办法用最小的代价结束这场统一之战,只希望一切都能如她所愿。

    他小心将人揽到怀里,将下巴抵在她发顶,闻着熟悉的幽香,这才闭上眼。

    睡了一整夜,第二天起床,姜从珚的精神确实好了许多,恢复些许红润气色。

    拓跋骁一大早起床去军营处理了些事,想着她应该快醒了才掐着时间回来。

    他身为主帅,大大小小的军情全都需要他过目做决定,稍有不慎就会被敌人钻到空子,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但他还是见缝插针抽出时间来陪她。

    他回来时,姜从珚正好洗漱穿戴完,阿榧带着云朵布置早饭。

    南方水网遍布,鱼虾丰富。因地制宜,今日的早饭便是鲜美的鱼片粥,再配上几碟爽口的小菜,看起来就十分美味,不过粥不顶饿,又额外给拓跋骁准备了几个实沉的肉饼。

    拓跋骁第一眼落到她脸上,“好些了吗?”

    姜从珚浅浅笑了笑,“好多了,应该就是累的。”

    拓跋骁点头。

    两人坐到餐桌旁,拓跋骁直接拿了个肉饼啃起来,姜从珚则用调羹勺起鱼肉粥往嘴里送。

    然而不过吃了几口,她忽然有点恶心。

    一开始她还想忍着,直到实在忍不住,她忙将头一转,扶着餐桌,将胃里才吃下的几口鱼肉粥全吐了出来。

    拓跋骁大惊,反应过来,将手里的肉饼一扔,猛地站起身扶住她肩膀,“怎么了?”

    姜从珚还埋着

    脖子,不时发出难受的呕吐声,可她刚吃下的已经全吐了,此时胃里什么都没有。

    拓跋骁急得不行,怒斥一旁的阿榧,“你送的什么饭,是不是有问题,害她吐成这样。”

    阿榧不敢辩驳,双膝跪到了地上。

    姜从珚吐得浑身无力,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听到他责怪阿榧,忙拉住他的手,“不是她的问题。”

    “不是饭有问题你怎么会吐?”

    姜从珚闭了闭眼,隐约想到什么,低低道:“传张复过来一趟吧。”

    “对,是该叫张复过来,来人!”他都急糊涂了,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第188章 第 188 章 “珚珚,我们要有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 姜从珚终于止住了呕吐,阿榧忙捧过来一碗清水,姜从珚就着她的手漱完口, 可算好受些了, 只是依旧没什么力气, 倚着拓跋骁胳膊才能坐稳。

    拓跋骁将她抱回室内放到床上,瞧她脸颊和嘴唇依旧白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长睫无力地垂下,半遮眼瞳, 实在憔悴得可怜。

    凉州那场大病后, 他鲜少再见她病成这样, 心都要疼死了, 只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受这份罪。

    拓跋骁将她扶在床头坐好, 又端来一杯温白水喂她喝。

    姜从珚喝了几口, 轻轻推他的手。

    拓跋骁便将水放到一边,坐在床沿, 胳膊环过她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大掌包覆着她纤细的手指,慢慢揉捏。

    “好受点了吗?”

    姜从珚点点头, 她现在没有强烈的呕吐感了, 只是胸口依旧闷闷的,不想说话。

    屋里静了下来。

    拓跋骁焦急得不行, 很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她现在这般虚弱,只好放弃追问,先叫她休息。

    他一时又是心疼, 又是生气,又是自责,明明昨晚她就说不舒服了,他当时就该坚持让张复来给她看的。

    以她性子能主动说出不舒服,肯定是难受极了,结果他竟真的忽视了,真是该死。

    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他暗暗告诫自己。

    刚过不到一盏茶工夫,拓跋骁就等得不耐烦了,连声追问阿榧,“派人去了吗,怎么还没到?”

    才这点时间,哪里来得及,只是阿榧知他现在心情不悦,也不敢反驳。

    他暂时还没往那方面去想,姜从珚倒是隐约感觉到了一点,只是也不敢确定,怕说出来万一不是的话让他空欢喜一场。

    大约过了一刻钟,张复终于到了。

    阿榧一边将人迎进屋内,一边低声述说方才的情况。

    “……我又让人去问厨房了,河鱼都是今晨网起来的,米也是上好的白米,绝对不敢弄不洁的饭食给女郎吃。”

    张复瞧她话虽这么说,实际还是有点自责,安抚了句,“引发呕症的原因有很多,也不一定是饭食不洁。”

    说话间,两人已经快步来到了内室。

    “你快给她看看。”拓跋骁一见着人就催促起来。

    姜从珚也睁开了眼。

    张复不敢耽搁,往阿榧搬过来的小凳子上一坐,双指轻搭在姜从珚伸出来的细腕上,闭目凝神,仔细察诊。

    拓跋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不过片刻,张复睁开眼,眸光一亮,“脉象如盘走珠,往来流利,是妊娠之脉。”

    妊娠?

    拓跋骁呆滞住了。

    片刻后,脸旁僵硬地转向怀里的人,似疑惑,更似不可置信。

    以他汉语水平来理解的话,妊娠就是怀孕,是吧?

    姜从珚听到,一时也呆了。

    “我观脉象,应该怀孕两个多月了。”按理早该发现的。

    但最后这句张复只能在心里嘀咕了。

    两个多月,正好是两人分开的时间,应该是在船上那一次。

    姜从珚回眸看过去,正好对上男人的眼神,两人好像想到一块儿去了。

    “怀孕”两个字不断在拓跋骁脑海里回荡,激起一阵又一阵巨浪,几乎将他思绪淹没。

    “你没诊错?”他猛地转向张复。

    “错不了。”张复十分肯定。

    要是一个月出头脉象不稳他或许还把握不好,这都两个月了,怎么会诊错。

    拓跋骁生出一阵狂喜,“珚珚,我们有孩子了!”

    姜从珚心脏砰砰直跳。

    她虽隐约有了点预感,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有种不真实的茫然。

    毕竟三年都没消息,她便以为暂时怀不上,尤其她上月还来了月信,虽然量很少,只见了一点点红,那时她以为许是水土不服加上劳累所致,最近拓跋骁也不在身边,于是这个月推迟了几日也没多想。

    姜从珚朝他扬起一抹笑,掌心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很平坦,跟往日没什么区别,可现在却在孕育着一个新生命。

    她以前害怕生孩子,但这一刻,她却为小家伙的到来而欣喜,激动。

    拓跋骁将她紧紧拥在胸前,姜从珚仿佛感觉到他全身血液奔腾而过的声音,还有心脏强有力的搏动,昭示着他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珚珚,我们要有孩子了。”拓跋骁又重复了一句。

    “嗯。”

    拓跋骁简直不知该怎能表达自己现在激动的心情,所有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他只知道自己将要拥有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孩子了。

    不期而遇,多么奇妙。

    姜从珚的目光下温柔起来。

    张复任由这夫妻俩傻乐了一会儿,等他们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后,才又道,“喜脉是无疑了,只是女郎的脉稍有些沉细无力,现在的胎象并不算很好。”

    这句话像在数九天寒之日泼了一盆冰水在他们头上,两人脸色一变,齐齐看过来。

    “什么叫胎象不好?”拓跋骁的声音颤得厉害,眼神却凌厉骇人到了极致。

    “你是说她这一胎有问题?”他又追问。

    姜从珚的心同样狠狠揪起。

    她脸色煞白,血色全失,额上甚至冒出了冷汗。

    短短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无数杂乱的思绪,想起从前为了避孕吃的那药,想起自己本就不算康健的身体,要是对孩子有影响……

    张复见两人这般反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引起了多大误会,连忙安慰:“我不是这个意思,女郎没有大碍。”

    拓跋骁依旧紧紧盯着他。

    “女郎现在的体质,怀孕是没问题的。”

    “孩子呢?”姜从珚问。

    “胎儿也没大碍。”他先给两人吃了颗定心丸。

    “那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拓跋骁追问。

    “我的意思是,女郎从南阳过来连赶一个月的路,就算是平时也会颇为劳累,更别说还怀着身孕,又在初期,难免有些虚弱,但好好养上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了。”张复道。

    “那你快想办法将她养好。”

    张复忙不迭点头,“我先开两服温补的汤药让女郎喝上几日,到时再看给女郎调整,不过是药三分毒,能少用药还是少用药为好。”

    接下来拓跋骁反复跟张复确认姜从珚的身体和孩子都没问题,得到他保证心头才松了些。

    张复又交代了些怀孕初期需要注意的事项,除了不能劳累,各种吃食香料都要注意,还写了几份药膳方子,阿榧将这些用纸笔一一记下。

    折腾一个多时辰,总算结束了。

    张复离开前,看了看拓跋骁,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拓跋骁声音一绷。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当着女郎的面有点不好开口,张复别别扭扭地请他单独说话。

    二人去到隔间,独自坐在床上的姜从珚也紧张起来。

    什么事还要避着她说,难道还是有问题?姜从珚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明明张复刚刚跟她保证过,她却仿佛浑然不记得了理智全无。

    好在不过片刻拓跋骁就回来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姜从珚忙问。

    拓跋骁低咳了一声,“他让我这一两个月不要同房。”

    姜从珚脸上也浮现些许羞赧。

    张复虽不能趴两人房门前偷听他们每晚都在干什么,但两人之前避孕过一段时间,最开始的鱼泡用完后,她不好意思吩咐侍女,叫拓跋骁自己去跟张复要。

    这东西是张复亲手制的,消耗了多少他心里都有数,自然知道拓跋骁不是清心寡欲的性子,现在又没有别的女人,恐怕是担心他忍不住才特意提醒,

    想到这里,姜从珚不由感到一阵后怕,抓住他衣襟,喃喃道:“还好我们昨晚没有……”

    “是,幸好。”拓跋骁也同样后怕不已,将她紧紧搂到怀里,大掌包住她的手。

    她现在的怀象本就不好,两人小别重逢,他要是不知道她怀孕了,只怕会随心所欲狠狠弄她,那样才真危险。

    再想到这一路过来,那时姜从珚并不知自己有孕了,道路又

    不平坦,好几次她都被颠得弹起上半身又跌回去,要是她以前的身体状况她都不敢想能不能保住,幸好小家伙足够坚强,也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气氛再次安静下来,两人就这么紧紧拥在一起,慢慢平复着初为人母初为人父的激动。

    “你说他/她会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姜从珚问。

    “都行,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好。”只要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就都是他的珍宝。

    拓跋骁的手掌落到她腹部,想摸一摸,快要触碰到时又收回。

    姜从珚瞧他太过小心翼翼,笑了笑,抓住他掌心贴上来。

    拓跋骁感受了会儿,“好像跟之前差不多。”

    姜从珚失笑,“她现在还小,你当然感觉不到,大概要等四五个月时才能摸到她。”

    两人说了会儿话,拓跋骁忽想起她刚刚吐得天昏地暗,“你刚吃下去的饭全吐出来了,这样饿着不行,再吃点别的。”

    姜从珚没什么胃口,但他说的有道理,她现在是该养好身体。

    她现在闻到腥气就想吐,阿榧便让厨房重新熬了份青菜粥,还送了几个柑橘过来。

    柑橘气息芬芳,哪怕不吃,握在鼻间嗅嗅也能叫人心旷神怡。

    待吃过饭,又喝了一碗药,姜从珚渐感到几分困倦。

    拓跋骁扶她躺下,自己也侧卧在床边,给她搭好薄被,“睡吧。”

    姜从珚闭上眼。

    她睡着没多久,阿隆找了过来,见到次间的阿榧,“王在里面吗?”

    阿榧里面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声音小点别吵到女郎,阿隆“嗖”地一下捂住嘴。

    但拓跋骁还是听到了,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起身,把阿隆叫到院子外。

    “几位将军还在军帐里等着,王还去吗?”阿隆小心问。

    拓跋骁原本只打算回来片刻跟姜从珚一起吃个饭,后面还有事要安排,但现在……

    “通知他们,先不用理会梁军,叫周泓守好江口别叫他顺利过去就行。”

    “是。”

    王原本想主动出击的,阿隆不知这一会儿工夫发生了什么让他暂时放弃了这个打算,但王这么吩咐了,他就这么做。

    拓跋骁简单下了几条命令,然后就不管了,继续回去守着姜从珚。

    他没睡,也睡不着,就这么看着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那时他只觉得这个汉女有几分聪明和胆气,面对前后夹击竟还能镇定自若,是他希望的妻子的模样,并不曾料到今后自己跟她有这么深的羁绊,她一举一动会牵引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

    他想,幸好遇到了她,他们现在还有了孩子,有了个完整的家。

    ……

    怀孕本就消耗精力,尤其姜从珚还赶了一个月的路,实在需要好好休息,她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多时辰,醒来时已经快到申时了。

    一睁眼就看到男人英挺的五官,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你一直在这儿?”

    “嗯。”

    姜从珚心里生出些暖意,但她还是道:“军中还有不少事,你该去忙就忙吧,我身边有人照顾。”

    拓跋骁摇头,“不过几句话,都吩咐下去了。”

    “饿没饿,有什么想吃的没我让人去做。”他又问。

    姜从珚还真有点饿了,“我想吃米糕,多放点糖。”

    拓跋骁立马命人准备。

    终于从怀孕的激动里平静下来,姜从珚问起拓跋骁这边的战事。

    拓跋骁不想她操心这些,可她坚持,只好告诉她。

    “……交锋过一次,暂时又僵持下来了,谢绍这支梁军还算有几分战力。”说到这儿,他想起什么,连忙道,“这里离战场太近了不安全,等过段时间身体好些了,我把你送回去吧。”

    他平时是个多骄傲的性子啊,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打不过南梁,可现在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敢冒这个险。

    姜从珚难得见他这般,忙抓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现在战事焦灼,这个孩子来得确实不是时候,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也正是时候。”

    第189章 第 189 章 请公主入城一见。……

    拓跋骁神色一顿。

    姜从珚道:“我不想与南梁大动干戈, 若是可以,我想劝降。”

    “你先前不是派人去游说了,他们不愿降。”拓跋骁语气有些生硬, 显然觉得南梁这些人不识好歹。

    姜从珚知他有些憋屈, 南下之后的战打得一直很克制, 跟对付匈奴完全不是一个作风,几乎没有大规模厮杀, 全靠奇袭拿下关键城池对建康形成合围之势,直到现在也没大规模进军。

    “先前没到绝境, 他们当然不愿降,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仰起头, 撑着他肩膀, 主动蹭了蹭他的脸, “我们正好有了孩子, 这个孩子是我们的继承人,不仅拥有四分之三的汉人血脉, 还拥有皇室血脉,他们或许会更容易接受,我再想办法从中转圜,应该能有商量的余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这个孩子跟胡人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

    拓跋骁十分喜欢她这般主动的亲近, 紧紧环住她,交颈相拥, 嗅着她肌肤里散发着的浅浅的幽香, 只觉整个人都安宁了许多。

    “那我尽量让他们投降。”拓跋骁道,但紧接着他扶着她肩膀稍稍往外推了一点,低下头严肃地看着她憔悴的脸蛋, “不过你现在最要紧的任务是养好身体,你才是最重要的,先别操心这些了。”

    他语气有些严厉,姜从珚却笑了,“好。”

    她也十分重视这个孩子,半点不敢任性。

    她满眼看着自己,表情乖得不像话,笑得又甜又软,拓跋骁心都要化了,一时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他不停亲她额头、眼睛、脸颊,又含住她的唇不断索取她馨甜的气息。

    姜从珚也是想念他的,主动环着他,闭上眼。

    就在两人呼吸交缠,忘我地沉浸其中时,她却突然被他推开。

    拓跋骁忙将头扭到一边,大口喘气,面色狰狞而隐忍。

    姜从珚疑惑地睁开雾蒙蒙的双眼,见状也明白过来了,他们两个多月未曾亲近,只是她现在这样……

    稍许,她慢慢探出手,落到了他腰带上,轻轻扯了下。

    “不是不能?”

    然而刚问完这句话,他忽然明白过来了。

    她现在身体不算好,他并不打算让她劳累,可她愿意的话,拓跋骁发现自己真的很难忍住这份诱惑。

    他任由她解开腰带,柔软的掌心贴上来的瞬间,他浑身一颤,再次低头吻住她的唇,吻得很凶。

    ……

    姜从珚现在对腥味特别敏感,连带着对肉都不喜欢,拓跋骁为了迁就她,吩咐厨房全按她的口味来,他自己平日爱吃的肉菜都不上了。

    她倒是叫他不必如此,他非要陪她吃素。

    到了晚上,洗漱完准备睡觉时,拓跋骁站在床边犹豫了许久。

    姜从珚已经躺到了里侧,侧身看向他,“还有事?”

    男人摇头。

    “那还不睡?”

    “我怕我睡相不好压到你肚子。”拓跋骁说。

    姜从珚听了沉默一瞬,“既然如此,那你自己去别处睡吧。”然后转身面向了床的里侧。

    她竟一句都不安慰自己?拓跋骁不甘心地盯着她后脑勺。

    姜从珚自顾自地盖上薄被,闭上眼。

    下一秒,床铺传来些许下陷感,男人温热的胸膛靠到了她后背上。

    “我想了下,我睡相也没差到这种地步,大不了晚上我警醒些,肯定不会伤到你。”他似在解释又好像在保证。

    姜从珚睁开眼,露出一副“果然”的表情。

    她就知道男人只是嘴上说说,肯自己去睡才怪了。

    “行了,我知道了,睡吧。”

    其实两人同床共枕这么久,他除了有时搂得紧了点,还真没在睡着时把她压得喘不上气,更何况现

    在,姜从珚并不太担心。

    拓跋骁果然一夜没睡好,中途醒了好几回,每次醒来借着淡淡的油灯看她柔美纤细的身躯贴在自己怀里,他就舍不得将视线从她恬静的睡颜上移开。

    白日里平复下去的那些激动、欣喜,在寂静的夜晚里又冒了出来,这种喜悦比以往打了胜仗带来的还要强烈十倍百倍,让他灵魂震颤不止。

    拓跋骁盯着她看了许久,小心翼翼在她发顶落下一吻,才闭上眼浅浅睡去.

    养了七八日,姜从珚的气色明显好转起来。

    张复每日都会来给她诊脉,母体和胎儿越来越强健。

    果然是先前赶路累着了。

    生孩子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父亲精血好,胎儿才能健康。

    先前颠簸了一路这个小家伙都没事儿,显然是个生命力旺盛的。

    待身体好转后,姜从珚还是闲不住再次过问起战事来。

    现在的局势,拓跋骁已经完全占据了淮水至长江这片防线,荆州也落入他手里,谢绍虽及时回援,可仅凭这点兵力,又失去了重要天险,建康实在岌岌可危,除非天降奇迹,不然不可能守得住。

    接下来这一个多月,拓跋骁不断调整兵力,除了与建康隔江对峙,还命水师拿下了荆州,一部分军队登上了南岸,彻底对建康形成包围之势。

    南梁虽还有十万兵力,可他们现在被困在一隅,没有战略纵深,拓跋骁的将士只比他们多不比他们少,单兵装备和作战能力又远远超出梁军,如何能逆风翻盘。

    南梁已经到了绝境。

    姜从珚想,是时候了。

    她召周泓过来,给他分派了项任务。

    周泓听完,目露难色,下跪请罪,“公主将这么重要的事委派给属下是属下的荣幸,可我实在不善言辞,恐怕难以胜任。”

    并非他贪生怕死,但他一个武将,现在却要他去做文官的事,他实在做不来啊。

    姜从珚瞧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笑了笑,赶紧让他起身,“你不用想这么多,我也并未将这个重任压在你肩上。”

    “他们囿于南部,未知北地的情况,恐怕只以为我曾经那些话是说来迷惑欺骗他们的,我让你去只是想让你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他们,我是如何对待汉人的,鲜卑是否欺压了汉人百姓,将你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说出来,降与不降,到时候再说。”

    外交的手段和技巧固然重要,但有时真切的情感和诚意能超越一切。

    周泓是周氏一族的后人,这些年虽不受朝廷重用,可周氏一族的风骨在这里,尤其周纪还为抵御匈奴而亡,大家都相信他们宁愿战至最后一人也不会为了苟且偷生而向胡人投降,这样的情况下把周泓派去显然更有说服力。

    周泓这才明白过来她的用意,只好应下了-

    建康城现在乱作了一团,尤其是南逃过来、经历过匈奴追杀的士族们,早惶恐到了极致,生怕重现当日的惨剧。

    “怎么办?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鲜卑军都渡过江了,拓跋骁已经兵临城下了。”

    “谢绍,你不是手握十万兵力吗,居然一点也没拦住拓跋骁,你究竟有没有尽心,还是说你早有投诚的打算所以装作不敌。”

    有人把矛头指向谢绍。

    “对啊,他先前抗击匈奴时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一对上拓跋骁就束手无策了。”

    “我就知道他不可信,一开始就不该用他。”

    众人纷纷斥责起谢绍来,然而明明是他们自己担心建康沦陷非要召他回援才导致现在这个境地,现在却不反思自己,只想找个人来归罪。

    谢绍沉默,并不为自己辩解。

    桓均看着这一切,冷漠地扯了扯嘴角,已经危急至此,他们不想办法解决,却还在各自推诿扯皮。

    正当朝廷还在争论不休,江边巡卫来报,说周泓来了,正在城外等候,请入城一见。

    周泓?

    这个名字大家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人唾骂过他,说他给胡人效力,将周氏一族的名声都糟蹋完了。

    “他带了多少人?”桓均问。

    “只有他一个。”

    “让他进城。”

    周泓很快被请入城中。

    “我奉佑安公主之命前来劝降。”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明说了自己目的。

    朝廷顿时炸开了锅。

    “我不同意。”

    “想都别想。”

    “我们怎么能向胡人俯首称臣。”

    “贼子,既然送上门,正好把你杀了。”

    ……

    众人想都不想就拒绝。

    周泓确实不善谈判,但他记得姜从珚交代他的,只把自己这几年亲眼看到的告诉大家。

    听到后面,有人终于松动。

    “拓跋骁真的在鲜卑中推行汉字?还在重用汉人?”

    “是。”周泓肯定道。

    大家对周泓还是有点了解的,以他的直性子不会说谎。

    拓跋骁愿意重用汉人……

    鲜卑势大,按照如今的局势,建康撑不了多久了,继续守下去不过死路一条,要按周泓说的,投降后不仅能保住性命,还能继续做官的话,或许也是一条出路。

    不少人动了心思。

    “要不……降了?”这时不知谁轻声说了句。

    “不行。”

    “怎么不行,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有人起了头,那些犹犹豫豫不敢开口的也都开始帮腔,朝廷里就降与不降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争论持续数日,一直未能达成一致。

    降的理由很多,他们打不过拓跋骁,建康早晚会沦陷,继续打下去也只是让更多将士和百姓白送性命。

    不愿降的人则骂他们不过是贪生怕死,说誓要与大梁共存亡。

    就在他们争吵不休时,突然传来一道噩耗。

    “陛下崩了。”

    所有人大惊失色。

    去年五皇子被扶上皇位,然而他年纪太小,一路逃难过来身体病得不轻。

    桓均将人接过去后命医士给他看诊熬药,只是一直不见好,于是朝中诸事都被桓均和南北士族把持,小皇帝成了个吉祥物。

    然而就算是吉祥物也是有作用的,至少能凝聚人心,统领南方师出有名。

    但现在,小皇帝崩了。

    众人再也顾不上其它,连忙涌入小皇帝的寝殿,宫侍跪了一地。

    “陛下怎么会突然驾崩?”

    负责给小皇帝看病的医士已经被抓了起来,但再怎么审问,他的说辞始终就那两句话。

    “陛下的病一直不见好,这一两个月病情恶化,微臣实在无能,无力回天。”

    皇帝驾崩,举国大哀。

    姜淮坐在院子里,听着远处宫殿里传来的雄浑的钟声,在心里默数。

    待数完九次,他睁开眼,仰头看向北面的天空,一片澄蓝。

    小皇帝一死,南梁最后一点凝聚力烟消云散。

    小皇帝还没娶妻,没有皇后,丧事便由桓均主持,百官衣白单衣,去冠,头戴白帻,为小皇帝服丧。

    然而小皇帝的丧事并不是最重要的,先前争论的问题终于要做决断了。

    桓均站到百官面前

    ,“如今陛下已崩,又无子嗣,佑安公主身为太-祖和昭文太子遗脉,我愿向公主请降,你们意下如何?”

    “我愿向公主请降。”崔望道。

    他年事已高,来到建康后并不再料理朝事,可他德高望重,依旧有不少人以他马首是瞻,他如今都主动降了,其余人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我等愿向公主请降。”

    众人达成一致,桓均当即亲笔书信一封派人送去。

    他在信上表达了投降的意愿,却提了个要求——请公主入城一见。

    第190章 第 190 章 宝宝是不是动了……

    “不行, 我绝对不同意。”拓跋骁只听她说了一句就强烈反对。

    姜从珚张了张唇,正想解释,拓跋骁根本不听, “我绝对不许你去冒这个风险。”

    “你先听我说。”姜从珚加重语气, 抓住他的手,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们既然愿降, 应该不敢再耍花样,只是担心降了之后的处境, 所以才要我去商谈给他们一个保证。”

    “万一他们趁机抓你当人质你呢?”拓跋骁反问, “就是知道自己要败了, 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把你骗过去。”

    “你现在还怀着孩子, 万一出点意外, 你让我怎么办?”

    他承受不住这个的后果, 所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愿让她冒险。

    “你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我觉得……”

    “既然你都认为我说得对, 那就别去了。”拓跋骁直接打断她,“他们愿不愿意降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直接攻下来。”

    姜从珚听到这儿,心头一惊, 心知男人是在气头上, 又钻牛角尖了。

    她不敢再坚持,忙放软了语气安抚, “好好, 我暂时先不去,让人再商谈商谈。”

    拓跋骁对她的安全十分敏感,姜从珚却觉得没到这个地步, 而且,做什么事没有风险呢,要是能让整个梁国归心,这一点点风险是值得冒的,只是他现在也听不进她的话。

    待安抚好拓跋骁,姜从珚才将信使叫来,说了几句,让他将自己的意思带给桓均。

    “我那些承诺并非空话,只要你们愿降,鲜卑军绝不伤城中一人。”

    信使应下,然后被送至江边。

    如今两岸还在对峙,江边全是战船水寨,封锁严格,若无允许绝不能随意穿行两岸。

    信使登上来时的小船,被鲜卑军送至江心。

    对岸看到情况,也派了两只小船来接。

    就在两边交接完正要各自返回时,阿隆道:“王说了,你们要降就降,不降就战,别想耍花样,要是再敢提出这种要求,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梁军一听,脸色巨变。

    这是什么情况,拓跋骁不肯放过他们?

    众人心头惶惶,忙不迭将船划回去,向桓均禀告此事。

    拓跋骁短短一句话,又给南梁朝廷造成了巨大的恐慌,百官聚到殿前。

    “就说胡人不可信。”

    “公主先前答应我们的话根本做不了主,还是要看拓跋骁的脸色,他心情好我们就能活,他想叫我们死我们岂不是就要人头落地,要是这样,我们还降什么?”

    殿中议论纷纷。

    桓均倒没他们这么悲观,却也生出些许隐忧,问信使,“公主是怎么说的?”

    信使道:“公主说她会说到做到,鲜卑和汉人都是平等的。”

    桓均目光深沉,想起姜从珚,虽然两人已经数年未见,但他是相信她的。

    只是她有这份心,在拓跋骁面前有这份力吗,她在整个鲜卑中究竟有多大的权力。他们所有的倚仗都系于她一人。

    桓均愿意降,但那得在保证汉人利益的基础上。

    他不信任拓跋骁,他只相信她。

    “我再修书一封,你送过去。”-

    姜从珚是第二天才又收到桓均的信,看完信的内容,她脸色一变,整张脸都泛起一股冰冷的霜色,尤其一双黑眸没有一丝温度。

    她用力捏着信纸,指骨都泛起了白。

    拓跋骁今日议事议了许久,回屋时天都黑了,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子中间,旁边燃着一树烛灯,照见她挺拔的脊背和平淡的面容。

    他也没多想,走过去,蹲下身,正要亲一亲她,却被用力推开。

    拓跋骁以为她嫌弃自己身上脏,笑了笑,扭过头,刚想说点什么,却瞧见她冷淡的眼神。

    距离这么近,错不了。

    “怎么了?谁叫你又不高兴了。”他问,一边伸手摸她的脸蛋。

    “啪”一下,姜从珚用力拍掉他的手。

    拓跋骁皮糙肉厚倒也不觉疼,只是有点疑惑。

    “还有谁,这人不就在我面前吗?”姜从珚冷声说。

    “我?”拓跋骁慢慢将手转向自己。

    姜从珚见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一句话酿成了多大影响,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私自让阿隆说了那些话。”她能理解他对自己安危的担忧,但不能接受他瞒着自己去让阿隆放狠话,尤其在这种关键时刻。

    原来是这事。拓跋骁恍然,却还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就是想叫那些梁人打消这个念头,要降就赶紧降。”

    当然,主要是他们提的让姜从珚入城这件事太让他生气了,忍不住放出狠话。

    “你的初衷或许是这样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听到这话后会怎么想?我费了这么多心力劝降,就是不想加深鲜卑与汉人之间的隔阂,希望将来有一天各族百姓能够融洽相处,可你……”说到这儿,姜从珚咽下对他的责备,转而道,“原本我还能慢慢跟桓均商量,现在反而是非去不可了。”

    “不行!”

    拓跋骁“腾”地一下站起身,脚步在原地焦躁地转了两圈。

    “说什么我都不同意!”

    姜从珚:“建康城里有桓均、谢绍坐镇,他们二人与我有旧日的交情,品行我也信得过,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而且到了这个地步,把我扣在那儿当人质显然也不是件明智的事,他们怎么会这么糊涂……”

    姜从珚只好将道理掰开了讲,可一涉及到她的安全问题,男人就像被激怒的野兽理智全无,什么都听不进去。

    拓跋骁想起她被乌达鞮侯掳走,又被赵氏父子劫去,不管哪件事都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他曾经在心底发誓要护她一辈子,绝不会再让她置于险境。

    说到后面,姜从珚都累了。

    二人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冷战了两天。

    姜从珚恼恨他不过脑子的自作主张,把他被赶出房门。

    拓跋骁被迫去睡军营。

    谁都看得出王心情不好,这几日都夹紧尾巴做事,不敢被他逮着错处。

    阿隆更是惴惴不安,他现在知道了,王和可敦吵架全是因为自己那天说的话,顿时后悔不已,更怕王迁怒自己,为了小命着想,他灵机一动,低着头来姜从珚面前认错。

    “可敦,都是属下的错。”

    姜从珚道:“你是奉他的命令行事,不过是个传话的,你有什么错。”

    阿隆心头一松,却还是不安,“以后王再吩咐我这种事,我都先来问问可敦?”

    姜从珚没有应,却也没拒绝,“你先下去吧。”

    阿隆走在回去路上想,可敦应该是同意的吧。

    拓跋骁受了她两三日的冷待,终于忍不下去了,趁她上床时不顾她冷淡的脸色压了过来。

    “我都好几天没见宝宝了,你让我摸摸他。”

    他这话说得姜从珚无法拒绝,任由他将手掌贴到了她肚子上。

    她现在已经四个月了,原本平坦的小腹现在微微隆起,但变化依旧不大,只有亲自摸上去才能发现跟从前的区别。

    姜从珚虽默许他过来贴着自己,不想跟他说太多话,闭上眼准备睡觉,就在这时,肚子极轻微极轻微地动了下,像一条小鱼儿吐了个泡泡。

    她浑身一僵,蓦地瞪大了眼。

    “珚珚,宝宝是不是动了,是不是动了?”

    耳边传来拓跋骁惊喜的声音,男人激动得不行,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不停说,“我感觉她动了。”

    姜从珚也渐渐从刚才那微妙的感觉中回过神来,同样惊喜地看着拓跋骁。

    “是,是宝宝动了。”

    虽然四个月了,肚子也在渐渐发生变化,但直到这一刻,她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孩子的存在。

    尤其还这么凑巧,拓跋骁也摸到了她第一次胎动。

    “我再摸摸,看她还会不会动。”

    拓跋骁又将掌心贴到她肚子上,只可惜他认真等了许久,依旧十分平静。

    拓跋骁失望地叹了口气。

    姜从珚瞧他表情傻乎乎的,忍不住笑了出来。

    “宝宝现在还小,没那么多力气一直动。”

    “那她要快快长大。你也要多吃点,别人怀孕都要变胖,我看你怎么反而还瘦了。”

    “还好吧,也没瘦。”

    但确实没怎么长肉,主要是最近一个多月孕吐让她没什么胃口,不过张复诊过说还好,都是健康的。

    二人就围着孩子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先前的冷战经过这番胎动似乎一下就消弭了。

    气氛如此和谐,姜从珚顺势又提出了去劝降的事。

    “你别急,先听我说。”

    拓跋骁只好按下心头的焦躁,“好,你说。”

    “我知道你担心我,就像你说的,我还怀着孩子,我怎么会带着孩子去冒险,我愿意去见他们,自然是有我的把握的。”

    “而且我父亲还在建康城里,他总会护着我,我已经联系过他了,南梁确实是真心想降,只是顾忌汉胡之别,需要我出面亲口向他们做个保证而已。”

    拓跋骁见她表情当真很有自信,再想她对孩子确实很重视,终于肯松口,“我陪你一起去。”

    姜从珚摇头,“不,你带大军留在外面才是我最大的保证。”

    拓跋骁终究还是被说服了。

    但他并未让她第二天就出发,而是花了两三日重新调动水军,做出一副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

    双方约定在建康城门口见面。

    “最多两个时辰,你一定要回来。”他说。

    “嗯,我一定按时回来。”她主动抱了抱他,认真点头。

    姜从珚乘船抵达梁军水寨,再带上百人亲卫登岸。

    拓跋骁则站在江心的主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的情况。

    姜从珚一下码头,便看到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姜淮。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