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滋滋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思凡 > 40-50
    第41章 前尘 我跟归诩,真的只是挚友。……

    “神光赫赫, 扫却昏暝。司天之厉,八荒朝迎……”

    天火熊熊燃烧,光芒如悬日般灼目, 威压仿佛渗透进了每一寸空间。

    这才是真正的夷微吗?

    斗良弼眼中的疯癫愈加浓重:“好……好!痛快!”

    夷微岿然屹立,以神威斩开钩皇之眼浪潮般的光芒,又提枪而上,招招直逼要害, 斗良弼硬生生接下数招,夷微闪身至他背后,拎起他的后颈,将他掷在地上。

    这就是凡人与神明的差距, 汲汲求取了大半生的力量,在绝对的压制前也终究不过脆弱如蒲苇。

    然而, 夷微的杀招还未出手,钩皇之眼的白光便自行熄灭了。斗良弼的躯体竟从空中坠落, 直直倒在了地上,仿若失去了灵魂的控制。连同祈和瞽身上的禁制也一并失效, 二人无力地瘫倒。

    宁绥拄着长剑,艰难地直起身子。他推开了夷微来搀扶的手, 一瘸一拐地靠近斗良弼:

    “北极驱邪院人间派出法庭庭长亲自布下的木狱, 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待遇。”

    他提前请托师父邓向松在钩皇之眼上建狱,等的就是这一刻, 能将斗良弼的神魂完整地从躯壳中剥离出来。

    从斗良弼的眼中, 他读出了“卑鄙”两个字。

    “我也是为你着想,再打下去,他非碾死你不可,尸体还得还给公安呢。”

    “小子, 你不会以为他,还有他们,都是出于一片真心接近你吧?”

    虽然躯体受制于人,斗良弼仍是一副狂妄的模样。他已是强弩之末,咳了两下,声音衰朽而浑浊:

    “是,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我知道他们无辜,但这世上无辜却结局悲惨的人太多了,难道个个都有人替他们伸冤吗?从小我就知道,我们全族都是叛神的罪人,那位神明的名字不可提起、不可亵渎,不然会引来杀身之祸。我躲藏了上百年,也寻觅了上百年,我想替我的族人赎罪,却始终找不到神明的所在。还是从那个姓韩的学生嘴里,我才得知祂被叫做钩皇吉尔。”

    “终于,我也被那两个屠杀我全族的恶鬼盯上了。”他顿了顿,“小子,你可知他们为什么死缠着你不放?因为他们也不知钩皇被镇压在哪儿,而你神魂中天生有一缕钩皇的神识,或许能助他们找到蠡罗山的所在。我若是能吞噬这缕神识,他们又何尝是我的对手?”

    “至于他……”

    “还敢多嘴?”夷微怒从心起,红色威光如长蛇般缚住斗良弼。宁绥抬手阻拦:

    “让他说完。”

    “你的前世叫做归诩,而他则是昆仑山的守将重明。你前世因为镇压钩皇身死,他正是为追寻归诩而来,这是我从溯光那里打听来的。所以,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只是神满足一己私欲的工具。小子,你我同为凡人,你还不明白吗?”

    说到这里,他终于暴露了真实的目的:“不知道这些能不能让你高抬贵手,留老朽我一条命。”

    “阿绥,你不要——”夷微忙出言打断。宁绥无意倾听夷微的解释,只是冷冷问:“说完了?”

    除了他自己,在场众人皆是一怔。宁绥似乎并未动怒,反而蹲下来,耐心道:“你说的这些,我猜也猜得到,你连坦白都算不上。再者,什么工具不工具的?连人间的司法都有讨价还价的博弈,更何况权宜之计的合作呢?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我的工具呢?”

    “不论你和你的族人有怎样惨烈的过往,都不能成为你残害无辜者的理由。我们没有当场击杀你,正是为了给你一个抗辩的机会。”宁绥的目光投向祈和瞽,“至于他们两个,我同样会将他们押回师门受审。罪与非罪,此罪彼罪,罪轻罪重,审理清楚后才有定论。”

    宁绥抬手掐诀,念起咒语,一道幻影被吸入钩皇之眼。他将钩皇之眼收入囊中,冲祈和瞽使了个眼神:“别坐着了,帮个忙,把尸体丢到小树林里去,木狱对你们也有效,别想着逃跑。嘉禾,你跟着去,然后报个警,叫他们来抬人。”

    乔嘉禾看着那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固然一阵心悸,可她也品出宁绥是想支开他们,只好壮着胆子应承下来。等三人彻底离开高塔,宁绥转向夷微,收敛了笑容:

    “这里只剩你和我了。”

    夷微垂下眼眸,默然聆听他即将到来的诘问。

    宁绥的神情依然毫无波澜,看不出是哀是怒。他背过身去,给夷微留了思考怎么解释的时间。

    夷微三两步上前,直接从背后拥住了他。

    “阿绥,你听我说。”夷微死死箍着他不肯放手,喉咙发涩,“你只是你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不需要为别人的过去负责。”

    宁绥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情绪,是在怨他从一开始就在欺瞒自己,还是猜忌自己在他心里只是别人的一个影子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挣脱出夷微怀抱的桎梏,宁绥强压怒火道:

    “有话好好说,你放开我。”

    “我不放。”夷微反倒加重了力气,几乎要把宁绥揉进自己身体里。他抽出一只手掐住宁绥的脸颊转向自己,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唔!”

    咸湿的泪水滑进口中,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宁绥原本仍在挣扎,可悲凉如潮涌一般漫上心头,他也便慢慢卸了力气,任凭夷微蛮横又笨拙地索求。

    “我爱你。”夷微已经泪流满面,“自始至终都是你,阿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宁绥只觉筋疲力尽。他颓然地后退,掩面道:

    “难道我现在宣称跟归诩割席,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有我在,我决不可能让他们伤害你。”

    宁绥质问:“你还能镇住那个邪神多久?一个月?一年?等到你镇不住祂的那一天,不仅仅是蠡罗山,世间那么多人,他们又要怎么办?”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夷微突然爆发,“我镇压了祂四千年!就算是神,又有几个四千年?我付出得还不够多吗?”

    他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却又不禁失落地垂头。

    “对,我是叫重明,在昆仑山的神号是怒目明尊。生母青鸾是瑶池之主西王母的坐骑和护卫,她在诞下我后不久便离世了。因我生来重瞳,得名重明。我在西王母教养下长大,后来承继了生母的位子,跟随西王母左右。”

    “后来呢?”

    “绝地天通后不久,人间妖魔横行,你们的尧帝派遣使者到昆仑山,请求西王母指点迷津。可绝地天通本来就是众神对人族妄图僭越的惩戒,又怎么可能施以援手?母亲碍于身份不便直言,我自矜受宠,便擅自向使者泄露了天机,引得天界众怒。无奈之下,母亲作为执掌刑杀之神,只好对我处以雷刑,但尚不足以伤及命脉,随后她将我偷放到人间,命我协助人族除魔。归诩那时在山野修行,救下了落入凡间的我。”

    他草草了结了这个话题,转而解释说:“至于钩皇,祂原本不叫钩皇,而是被叫做‘蠡’,蠡罗山就是因为镇压祂才得名。祂无常形,只是一团怨念缭绕的黑色雾气,却极擅腐蚀人心,一旦被它的怨念侵入,就会像庞净秋一样,精神失常,全身溃烂,最后化成一滩血水。”

    “祂初次现身在如今的长江黄河中间,那里人群最为密集,随后一路南下,直至西南边陲,百姓死伤无数。归诩前往镇压,却不幸身死,我闻讯赶到,发觉如若强行剿灭,必定会导致蠡的怨念向周边扩散,就像……”

    他情绪还未消退,思维也因而迟钝,费力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

    “就像原子弹爆炸一样。”

    很滑稽的比喻,但宁绥实在笑不出来,无言等他继续讲下去。

    “我将蠡驱赶至荒野,那些受害的民众自发追随我,助我布阵,可他们肉体凡胎,如何动摇天地造物?因而几乎是用命在填。阵成之后,只有十之二三的人幸存下来,曾经的荒野,也便成了一座尸首堆成的‘京观’。”

    夷微笑意凄然:“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将这座山命名为‘蠡罗山’,庇护那些被蠡所伤,已无处容身的民众在此繁衍生息。我用自己的神力净化怨念,又因为怨念所化的瘴气缭绕山中,我又不得已封山,四千年来从未擅离阵眼。”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他近乎哀求地拉住宁绥的手,“阿绥,我能怎么办呢?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可以把祂彻底吞噬了,可他们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背叛我,甚至叫我‘无相尼’,苏醒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我所做的到底有什么意义,何以让他们恨我至此。”

    四千年不动如山的守望倾塌下来,暴露了内里早已长进骨髓的悲恸与绝望。宁绥凝望着他的眼睛:“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最开始的计划是,我悄悄撤阵,只留肉身做饵,引钩皇破印出世,我再现出原身将其吞入腹中,独自离去。眼下山中瘴气所余不多,即便泄露,对外界的影响也算不上严重了。”

    宁绥的眉头又一次蹙起:“那样你不就……”

    “山里的时光太漫长了,我很多时候都觉得,死未必不是个解脱。更何况……只牺牲我一个,是代价最低的方式。梦里那个人傀说得对,谁会在乎呢?”

    生怕宁绥又一次推开他,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搭上宁绥的腰。可是,这一次,宁绥选择了回应这个拥抱。

    “我在乎。”虽然知道他是在用话激自己,宁绥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还有我在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夷微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从我忍不住在你面前现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回不了头了。你这样,我又怎么狠得下心赴死。”

    宁绥话说得很直白:“要是真的不想我被牵扯进来,你要做的是安安静静地死在山里,而不是借着保护的名义出现在我身边,引诱我爱上你,再大言不惭地要求我看着你送死。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做不到。”

    “如果你一定要一意孤行——”他从怀中取出尾翎,“我不可能独活。”

    “不,阿绥,不可以。”夷微明显乱了阵脚,“我说了,那是最开始的计划。”

    “现在的计划呢?”

    夷微心虚地挠挠后脑:“还没想好。”

    “答应我,别再说那种傻话了。”宁绥牵起他的手,“跟我回师门,我们大家一起想。”

    夷微泪中带笑,眼里满含着希望朝他点点头。宁绥一直都很难想象他哭成泪人的样子,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怎么可能不心疼呢?

    话到嘴边都被宁绥强咽了回去。他既气自己心软,又气夷微什么事都强撑着硬扛。

    “哭什么?我又没真的跟你生气。喝口水润润嗓子,都哭哑了。”

    “你真的不生气么?”夷微捧起他的脸,“我什么都没有了,很害怕你也不要我了。”

    “哼,你还知道害怕啊?”

    “……是啊,我也会害怕。我起初以为自己能慷慨赴死,可是离开大山,见识了这个新的世界之后,我好像就变了。我也想过普通人平凡的日子,想看更多的风景,想……你爱我。”

    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低声说:

    “人间真的很好很好,就连神明都为之向往,更何况是蠡罗山里那些一生仓促短暂的人呢?他们就那样在牢笼里困了一代又一代……所以,我也是有错的吧。”

    宁绥坚定道:“整件事从头到尾错都不在你,你已经尽力了。”

    可夷微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他忽然抬起头,强撑出一个笑容:“阿绥。”

    宁绥颔首示意他直接说。

    “我跟归诩,真的只是挚友。”

    宁绥愣怔了一会儿,忽然很想给他一拳:“谁问你这个了?”

    第42章 共赴 宁绥转过身,双臂攀上他的脖颈,……

    墨玉趴在半山腰的树木枝头, 遥望着山顶的高塔。她的腰部以下都化作了蛇尾,尾巴尖来回拍打着溯光的肩膀。

    “连重明都被骗进去了,你的计划算是成功了吗?”

    “他太急功近利了。”溯光的断角虽然被重新接合, 断痕依然清晰可见,“即便没有重明在场,道士和两个傩使联起手来,他也不一定是对手。”

    “别看小道士长得文文弱弱的, 打人是真疼,我胸口挨的那一下现在还没好呢。”墨玉坐起来。想起上一次和宁绥的交手,她仍然心有余悸。

    “秋后之蝉,垂死挣扎罢了。”溯光寒声道。

    他忽地想起, 很久很久以前,身披重甲的常胜战神压住了杀招, 将枪尖偏离几寸,搭在他的肩头。明明是被挑战, 那人脸上却并无不屑,而是真挚的笑意:

    “来日可期。”

    唯恐校方听到打斗的动静派人来查看, 宁绥没敢久留,拉着夷微鬼鬼祟祟离开高塔。乔嘉禾发来消息, 说自己已经自行回家了, 让他们不必担心。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他的转世了?”

    并肩在校园的人工湖边漫步,宁绥有意无意地问。

    “算是吧。”夷微回答得不大自在, “所以本来只打算潜伏在暗处保护你, 没想现身打扰。”

    “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后来改主意了?”

    夷微撇撇嘴:“我再不出手,你就要把钩皇请到家里当客人了。而且,跟了你那么久,也跟出感情了, 想得寸进尺一点,试探看看你愿不愿意给我个容身之处。总风吹日晒,我也受不了。”

    他耸耸肩,接着说:“我不是没去道观躲过,可是他们一点都不欢迎我。我打架喜欢下死手,怕伤到他们,只好自己灰溜溜地走了,还顺走了他们一本《道德经》,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现在想来,视之不见名曰夷,抟之不得名曰微,不正对应着蠡罗山民给他的恶称“无相尼”吗?

    如果能做个数据统计,宁绥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吃夷微卖惨这一套的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彼此都是。

    “你现在有自己的家了。”

    “嗯。”夷微含笑点点头。

    宁绥的手机突然振动。他接起之后应承说:“好,好,您放在门口就好,我过去取。”

    随后,他牵起夷微的手,径直跑向校门,夷微不明就里地跟着他。一大捧玫瑰花摆在校门口的花坛边,宁绥抱起来,塞进夷微怀里:

    “情人节快乐。”

    应泊看到宁绥的未接来电时,刚刚结束一次会议。他回拨过去,对面很快接起。

    “你知道吗?在等你回电话的时间里,我的心境经历了四个阶段。”

    “哪四个?”

    “第一阶段,我们认定无耻的公权力走狗正在罗织罪名迫害不懂法的无辜百姓。”

    “第二阶段,我们宣称无恶不作的利维坦爪牙面对辩护人的攻势仍在负隅顽抗。”

    “第三阶段,我们暂时攻破了对方脆弱的防线,迫使其直面自己必将惨败的局面。”

    “第四阶段,我们欢呼英明的公诉人终于愿意用他睿智的头脑兼听则明,为双方的分歧争取一个和平的解决方式。”

    “我只是半个小时没接电话而已。”应泊疲倦地叹了口气,“有话快点说吧,无耻的公权力走狗准备下班了。”

    闲着也是闲着,宁绥这个贱是要犯到底了:“这么早就下班?有心事?”

    “哥们儿,现在是北京时间21:39分,我下班通勤还要时间,到家就得十点多了。”

    玩笑开够了,宁绥说起了正事:“韩士诚的尸体还给公安了,他们通知检察了吗?”

    “还没有,你是第一个通知我的。”应泊回答,“是你帮的忙?”

    “正是在下。”宁绥忽然觉得自己这臭屁的答话有点熟悉。

    “谢谢,律师是法官检察官的朋友。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连环命案的杀人凶手抓到了,但既不完全归我管,也不完全归你管,需要你介入一下。”

    “合着是让我加班啊?”应泊无奈一笑,“什么时候?”

    “看你方便,我中秋节要回老家,在这之前都可以。”

    应泊想了想,答应下来:“好吧,我安排一下,也跟你长长见识。”

    约定好了时间,宁绥挂断电话,趴在窗台上看夹在高楼间的月亮。

    方才的话只是为了降住斗良弼,打消他跟自己谈条件的念头,宁绥也是刚得知身体里的钩皇神识。

    钩皇是为了讨回这缕神识吗?可它又是怎么进入自己体内的?前世留下的因果与情缘,进退维谷的处境……他实在感到疲倦,却又不敢,也不能退却。

    他不由得想起斗良弼的话。凡人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不过是神明生来拥有的寻常。

    倘若命运只能如提线的木偶一般任人支配宰割,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还在想那些事么?”

    花木香气袭来,夷微靠近他,揉捏着他的肩颈。

    “今天辛苦了。”

    “不辛苦,命苦。”宁绥舒服地闭上了眼,“下边一点,对,就是那里。”

    “力度怎么样?”

    “还不错。你之前帮别人按摩过吗?”

    适度的试探能增进感情,但过多的试探就会惹人生厌了。然而,夷微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轻柔道:“只有你,阿绥。”

    知道宁绥的心事,他思索了一会儿措辞,才开口道来:

    “他是隐居山林的修行之人,把刚受过雷刑的我捡回去的时候,我还是鸟形。后来能化人形了,他就烧掉了我的发带,藏起了我的战甲和武器,让我下田劳作,体验体验凡人的生活。”

    “……他怎么这样啊?”

    “可能是想杀杀我的傲气和锐气吧。”夷微苦笑着,“他始终认为人不该有太多欲望,也不愿融入世俗,而我偏偏爱漂亮,爱招摇,两个人没少吵架,谁也不让谁。他鄙夷那些王公贵胄,因而极力阻止我入世面见唐尧,但我本就是为救世而来,又一次争执之后,我们最终分道扬镳。临走前,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我给了他一支尾翎,叮嘱他一旦遇险务必唤我前来。”

    夷微的目光遥遥地抛向天边,似是在追怀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可是,一直到他身死,我都没有收到过他亲自传来的消息,还是他的门徒星夜兼程赶到宫中,告知了我他的死讯。”

    “正直、守信,多闻,他是个很可靠的友人,但不适合□□人。对我来说,比起留恋,可能更多是愧疚吧。”

    宁绥略一沉吟:“他恐怕……是死在了溯光的手上。看溯光的样子,他好像也认识你?”

    “他是我在昆仑山时的部将,驻守墉城门。我曾经应他请求跟他过了几招,离开昆仑山后便没再联络过了,不知他如今为何沦落至此。”

    “他可能也在想,你为什么会沦落至此。”宁绥调侃说。

    “我怎么啦,我现在的日子挺好的。”夷微蹭蹭他的颈窝,又恨恨地捶了下窗台,“早知有今天,当初就应该下手重一点,直接杀掉。”

    “我总是猜疑这个猜疑那个,你会不会嫌我烦?”

    “你不猜疑我才会害怕。你怎么不去猜疑别人?还不是因为在乎我。”夷微相当有自知之明。

    他的唇瓣贴近宁绥最敏感的耳后,将落未落。

    “阿绥,你还欠我一句话。”

    如那晚一般难以抑制的渴求又一次漫上心头。宁绥转过身,双臂攀上他的脖颈,呼吸在他细密缠绵的吻中渐渐迷乱:

    “是啊……谁让我喜欢你呢。”

    又下雨了。

    雨势变化不定,有时急如湍流,有时缓如涧溪。大雨洗去了世间的一切风尘,显露出最本真的模样,却怎么也浇不灭心中那一星摇摇的火。

    人总得有过一次义无反顾的沉沦,才晓得生命鲜活的存在与跳动。

    把手给我,我跟你走,一往无前迈过所有绝险。

    *

    “抱头,蹲下。”

    宁绥一面坐在沙发上收拾行李,一面呵斥两位傩使。祈不情不愿地抱着脑袋蹲下,还不忘把梗着脖子气节不移的瞽也拉下来。

    “一直戴着面具不热吗?摘下来吧。”应泊好心说。他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哪怕被告知“吓唬你的那个人就被关在这颗珠子里”,应泊也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竖起了大拇指。

    “已经长在脸上了哦。”祈笑嘻嘻地。

    应泊面色复杂:“……我就多余问。”

    “应检,聊了这么久,喝口水。”乔嘉禾端出几杯果汁,摆在茶几上。出于礼貌,她顺便询问地上的两人:“你们要喝点吗?”

    祈看向了宁绥。

    “想喝就直说,不用问我什么意见。”

    用了一上午的时间,他们把一系列事件的脉络都整理了出来。宁绥和应泊就事实和证据进行了几番辩论,排除了一些不能被采信的证据,应泊摊手说:

    “我们学校法学院没有阴间刑法这门课,要怎么定罪量刑我就不清楚了。”

    “其实我们也没有具体的法律规定,定罪量刑全靠经验和良心,所以按阳间刑法处理可能更公正。”宁绥讪讪地。他转向傩使:“按阳间的现行刑法,你们两个身上的罪名基本上都过追诉期了。所以我要上报给师门,问问他们要不要追诉。”

    应泊感到新奇:“你们不是法官吗?怎么连我们的活都干了?”

    “只是叫法官而已,实际连警察的活都得干。”宁绥一脸“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夷微无心过问案件的审理情况,在卧室和客厅之间进进出出:“阿绥,你得多带几件衣服防寒吧?山上会很冷的。”

    “山上有空调,可以吹暖风。”

    祈插了句嘴:“喂,小家伙,你不是说要把我们也带走吗?我早听说你们凡人会造什么……对,飞机,带我见识见识呗?”

    “你还想坐飞机?”宁绥拧眉,“我能给你们办个托运就不错了。”

    他向应泊一招手:“好了,最后总结一下,今天就可以休庭了。公诉人先开始。”

    应泊整理了一番着装,清了清嗓子:“根据刑事诉讼法,我受望海市平舒区人民检察院指派,代表本院,就今天依法审理的被告人涉嫌故意杀人一案,以国家公诉人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诉,并依法对刑事诉讼实行法律监督。为了打击犯罪、匡扶正义,维护社会公序良俗,现对本案具体情节发表以下公诉意见,供合议庭参考。”

    宁绥:“不是,你来真的啊?”

    第43章 回山 想把他整个吃进肚子里,看他为了……

    大包小包的行李都被塞进了夷微的识海, 省下了托运费,导致夷微头重脚轻的,走路都有些恍惚。虽然重明鸟的飞行速度未必比飞机慢, 但考虑到夷微毕竟没体验过人类的新鲜玩意儿,宁绥还是用邓若淳的身份证信息,给他买了一张飞机票。

    除此之外,他也信守承诺, 买来了一部新手机。夷微上手非常快,不到半个小时,手机中就传来了“注意看,这个男人叫某某”的短视频解说声。

    “把肉身捡回来之后, 跟我一起去办个身份证。”宁绥用指头敲着夷微的脑门。

    祈和瞽被他暂时安置进了兵马罐里,宁绥千叮咛万嘱咐摩拳擦掌的兵马:这俩不能打。

    航程不到三个小时, 夷微趴在那小小的窗口旁边,望着下方连片的城市群瞠目结舌:

    “太厉害了, 都能腾云驾雾了,跟神仙还有什么区别?”

    宁绥靠着座椅靠背闭目养神:“区别就是, 人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太多代价。”

    跟着师父回师门拜谒的乔嘉禾难免紧张,翻来覆去失眠了一整晚, 上飞机后便睡着了, 连飞机餐都没顾得上吃。

    望海市在北,麻姑山在南。正值金秋, 两地气温相差将近十度, 再加上南方偏潮热,一下飞机,三人不约而同地感叹:

    “这是蒸笼吗?”

    邓若淳的电话接踵而至:“喂喂喂,落地了吗?带了多少行李?我就说我去接你们你非不让, 哎呀我——”

    “行了行了,就快到了,别着急。”

    上山之前还要倒几趟车,宁绥便先带着两人吃些东西补充体力。他挑了一家评分还不错的饭店,把本地特色菜都点了一遍:“不要辣,谢谢。”

    “师父,我可以吃辣的。”乔嘉禾提出异议。

    宁绥指指旁边被辣得涕泗横流的游客们:“相信我,不要尝试。”

    就是有人非不信这个邪。夷微的性子是他可以不吃,但不能说他吃不了。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宁绥表示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顺了他的意:“行,单独给你点一盘爆辣,你要是不吃,我塞也给你塞下去。”

    事实证明,人要听劝,鸟也是。被溯光万箭穿心都没吭过一声的夷微,第一次因为疼忍不住闷哼。

    “我跟你们说啊……”夷微捂着脑门,“哎,我要说什么来着?”

    宁绥好心地倒了一杯解辣的冰牛奶给他。夷微咕咚一口咽下去,大脑勉强恢复运行:“哦,对。我现在感觉像是有人一电炮轰开了我后脑勺,把舌头扯出来,开着大运汽车碾了几个来回。”

    宁绥锐评:“辣炒鸡爪单杀怒目明尊。”

    从出租车转到大巴车,再从大巴车上下来,兜兜转转大半天,他们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了麻姑山脚下。还未入山口,便见一身形颀长的道袍青年跨坐在一辆电动三轮车上,时不时向下瞭望一眼。青年很快捕捉到三人行进的身影,朝他们挥了挥手,拧动车把手,开着三轮车来迎接。

    “记得叫哥。”宁绥叮嘱完夷微,又叮嘱乔嘉禾,“这是你师叔。”

    三轮车跑到他们面前,“滴滴”响了两声喇叭,彰显自己的到来。邓若淳嘴里叼着根棒棒糖,讶然瞪着三个人:

    “一点行李都没带?”

    “在这儿呢,哥。”夷微脸上挂着讨好的笑,随即从识海中取出一个行李箱放在地上。

    “你就是那个……啧,看我这记性。”邓若淳拍着脑袋回忆,推辞说,“在您老人家面前,我当不起这声哥,叫我景齐吧,是我的道号。”

    他把三轮车掉了个头:“上车吧,我还怕你们拎不动行李,特意开我心爱的坐骑来接呢。”

    麻姑山以水著称,沿途处处可见飞珠溅玉的奇景。高个子的夷微蜷在狭小的三轮车里,实在伸展不开手脚,如坐针毡。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宁绥:“你每次都是这么回家的?”

    “对啊,怎么了?”

    夷微不自在地思考了许久,终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宁绥知道他什么意思,一面给乔嘉禾和自己喷驱蚊液,一面笑着说:“律政精英也是从山沟里走出来的,总不能发达了就忘本了吧?”

    他抬起夷微的胳膊,也喷了两下:“过来点,山里的蚊子咬人特别毒。”

    自打进了山,乔嘉禾的一双眼睛就忙不过来了。深林嘲哳的鹧鸪,溪流蹦跳的鱼儿,每样都惹眼,每样都新鲜。她眼瞳一亮,拍拍身边两人,指着不远处的树梢喊道:

    “师父!松鼠!”

    对于城市里的孩子来说,松鼠并不算是常见的小动物。她忙打开手机拍照,想发给自己的好朋友,又皱起眉:“哎呀,山上没信号了。”

    “道观里有WI-FI,5G的,速度特别快。”邓若淳突然开口,“就是卫生间、淋浴间没有城里那么讲究,体谅一下嘛。”

    “嗯嗯,我理解的。”

    再往上,三轮车就上不去了。邓若淳把车停进一处简陋的车棚,扯来一段电线插进充电口:“上面路陡,前两天刚下完雨,小心一点。”

    麻姑山的名气虽不比邻近的龙虎山和茅山,但也不愧为洞天福地,路程未半,道教风格的亭台便已应接不暇。众人拾级而上,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觉疲惫。不多时,一座简朴的道观现出房檐,又慢慢展露出全貌。

    “北帝派沐霞观,到了。”

    将近到了景区关门的时间,道观早已没了游客。大门看得出是新漆过的,左右贴着一副楹联:

    “巉岩听鸣松,飞流观落霞。”

    一位身形挺拔的老年男子守在门前,年纪约有六旬。他身上未着道袍,而是普通的深色Polo衫配一条黑色长裤,上衣边角扎进裤腰里,非常典型的中老年男性打扮。

    宁绥靠近乔嘉禾低声说:“嘉禾,那是师公,他说话口音有点重,你跟在我后面打个招呼就行。”

    邓若淳远远地呼唤老年男子:“爸,小绥回来了!”

    老者即是北帝派掌门邓向松。乔嘉禾听话地呼称呼“师公”,他听了微微一笑迎上来:“赶了一天路,累了吧?”

    夷微从识海中取出提前准备好的礼品,揽着邓向松的肩膀,一点也不生分:

    “师父,近来身体怎么样?阿绥说你血压有点高,就带了些补品过来。”

    买补品的钱不是宁绥出的,是他自己想办法赚来的。只是一两句话而已,他愣是拉着宁绥排练了一晚上,力求语气、表情和肢体动作都推敲到天人合一的完美境界。彼时排练结束之后,他又问宁绥:“我要怎么称呼老天师?爸?”

    “啧,急什么。”宁绥搡了他一把,“叫师父。”

    也许是没想到宁绥口中叱咤风云的战神不仅毫无架子,甚至愿意放低姿态讨好自己,邓向松慌忙一个劲儿摆手:“哎哟,不用不用,这段时间你照看小绥已经够费心了。”

    “收着吧,也是人家一片心意。”宁绥把补品强塞到他手里,“思宸姐呢?”

    沐霞观现在共有四名授箓法官,除去天师父子和宁绥,还有一名叫做郝思宸的坤道。他话音刚落,郝思宸便趿拉着鞋从道观中跑了出来,发髻还是松松散散的:“来了来了!”

    按年龄来算,郝思宸比宁绥和邓若淳都要年长,因而二人都唤她一声“思宸姐”;但从辈分来算,闻道有先后,郝思宸又是他俩的师妹。只不过沐霞观本就是个温馨的大家庭,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各论各的了。

    她一眼盯住了乔嘉禾,亲昵地搂进怀里:“小妹妹,你就是景行师兄说的那个嘉禾吧?我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进去啊。”邓若淳招呼众人进屋,“嘉禾,院子里有只看门狗,不咬人,别害怕。”

    穿过供奉三清的前殿,正中是供奉北帝的正殿,宁绥朝殿中高大威严的神像行了个子午诀,向乔嘉禾介绍:

    “这就是祖师爷,中天紫微北极大帝,上元九炁赐福天官曜灵元阳大帝紫微帝君,道教四御及三官大帝之一,斗姆元君之子,北阴酆都大帝是他在北阴罗酆山下的化身。传说邓紫阳天师就是受他指点,习得天蓬大法和北帝授剑法,开创了北帝派。北帝行刑法官之所以能只杀不渡,也是借了北帝的光。”

    乔嘉禾忙学着他的样子,向北帝像作揖。

    正殿旁有一道上锁的小门,里面就是道士们起居的寝室。宁绥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的寝室,把夷微往里推:

    “这是我的房间。”

    邓向松出言阻止:“小绥,又不是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为什么委屈人家跟你挤在一起呢?”

    还是邓若淳反应快,拦住了邓向松:“爸,你管他呢,人家俩就想挤在一间房里怎么了?”

    一整天的奔波让宁绥一沾枕头就昏昏欲睡,偏偏夷微的手和嘴巴一个都不安分,就算挨了宁绥一记眼刀,他也只是短暂地停了一会儿,又开始了动作。

    宁绥叹了口气:“这里是道观,你控制一下。”

    “不用管我,你睡你的。”

    “我睡得着吗?”宁绥哭笑不得,“我看人家谈恋爱也不像这样啊。”

    “爱就是这样的,阿绥。”夷微的指尖沿着他的小臂滑下去,直至扣住他的手,“想把他整个吃进肚子里,看他为了我如痴如狂,然后倾尽所有对他予取予求……从你主动吻我的那晚起,我就想这么做了。”

    像是在讨要奖励一般,夷微凑近他的耳边:“但是我忍住了,忍得很辛苦。”

    如果我只有十八岁,真的会被你的甜言蜜语骗得团团转,宁绥想。他把手反压在夷微的手之上:“我错了,我不该随便撩拨一个憋了几千年的老家伙。”

    手机嗡嗡地振动,他打开一看,是乔嘉禾发来的语音。一点开,凄厉的惨叫声让两人同时打了个激灵。

    “啊啊啊啊师父啊啊啊啊啊!房间里有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它动了它动了!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宁绥立刻起身下床。五分钟后,他捏着蛇嘴走出乔嘉禾的房间,甩手把蛇扔回林子里,潇洒地转身回房,躺下继续睡。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觉得少了什么,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夷微:“你怎么不摸了?”

    “不想摸了,早点睡吧。”夷微背对着他,忿忿地说。

    “哟,生气啦?”

    现在轮到宁绥不安分了。

    第44章 九凤 祂不是‘钩皇’,更不是什么‘蠡……

    “阿绥, 师兄喊我们去吃早饭了。”

    夷微极有耐心地轻抚着宁绥的后脑勺,试图唤醒他。

    宁绥咂吧咂吧嘴,睡意未减:“太困了……你跟他说我不吃了。”

    “第一天回来, 总要跟大家都见见面,聊一聊,你毕竟也是师兄。吃完饭再睡,好不好?”

    “嗯……有道理。”宁绥不情愿地揉着眼睛, 坐了起来,“你帮我把衣服拿过来,我懒得下去。”

    夷微不仅帮他拿了衣服,还贴心地帮他穿在身上。宁绥摇摇晃晃地打开房门, 两三个道士路过,笑着问好:“景行师兄早啊!”

    “早。”宁绥打了个哈欠。

    “各位师兄早啊。”夷微朝他们挥挥手。

    几位道士面面相觑, 没一个人应下这句师兄。空气都凝滞了几秒,夷微怯怯地凑到宁绥耳边:

    “他们看起来好像不太欢迎我。”

    宁绥摆出了师兄的架势, 责怪说:“啧,跟你们打招呼呢, 怎么也不应一句?”

    道士们悻悻地回应:“哎,哎——你好。”

    “解决了。有问题记得找师兄。”宁绥转过头一笑, 拍拍他的肩头。

    习惯使然, 邓若淳特地给宁绥留了早饭,还在正殿里搭了张桌子——因为正殿里凉快。北帝像脚下摆了一个小型音响, 循环播放着《星主宝诰》:

    “至心皈命礼。

    大罗天阙, 紫微星宫。

    尊居北极之高,位正中天之上。

    法号金轮炽盛,道称玉斗玄尊。

    旋玑玉衡齐七政,总天经地纬。

    日月星宿约四时, 行黄道紫垣。”

    大殿另一角,郝思宸在教乔嘉禾取炁,乔嘉禾暂时还做不到盘腿,只能先半盘。宁绥心里头生出一股古怪的酸意,提醒郝思宸:

    “姐,这是我徒弟。”

    “小气什么?谁的徒弟不一样啊?”郝思宸仍旧美滋滋地,“小禾,别着急,取炁得慢慢来。”

    邓若淳一面帮进殿拜谒紫微北极大帝的善信敲磬解签,一面打着游戏,忽然问。:

    “小绥,你那兵马罐里都装了什么啊?爸一早就扎进北帝狱里,现在还没回来。”

    北帝煞鬼狱,是师门内关押罪行尚且存疑的邪祟的地方,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群魔乱舞”。因为凶煞至极,邓向松一向不许徒弟们进入。

    宁绥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兵马罐里关的是两个钩皇爪牙,那颗珠子里关的是杀人夺舍的老头,我昨天把东西都交给师父后就去睡了,他什么也没问我。”

    左右饭后也没事干,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无言中迅速达成共识。宁绥瞟了瞟夷微,问:

    “走吗?”

    夷微挠挠后脑:“那……去看看呗。”

    三人鬼鬼祟祟地起身。郝思宸眼尖,马上叫住他们:“站住,干什么去?”

    “去大牢里看看师父干什么呢。”宁绥老实回答。

    “哦哟,我也想去来着。”她眼睛一亮,拉着乔嘉禾的手,“去吗?”

    邓若淳知道拦不住她,轻叹一声:“我可不敢保证里面有什么,昭暝和太阿都在这,你去把帝钟剑带上。”

    北帝派镇派三剑分别名为太阿、帝钟、昭暝,颜色也同北帝像的三主色“青黄白”一致。三剑原本都在邓向松手里,但考虑到孩子们独当一面后也得有趁手的武器,他便在授箓仪式上分别赠与了三个人。

    北帝派年轻一代只有三名授箓法官,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邓老天师只有三把剑。

    三人行是鬼鬼祟祟,五人行则是浩浩荡荡了。他们随机抓了个师弟去殿里值班,这算是个清闲活,师弟喜不自胜地放下屁股,不忘问一嘴:

    “你们去哪啊?”

    “北帝煞鬼狱。”

    “……疯了吧?”师弟嘟嘟囔囔。

    大狱位于后山的一处地宫,隐没于层层叠叠的林木之中,只有沿路为无乡可归的孤魂所立的墓碑指明方向。几人彼此搀扶着,在林子里兜了几圈才确定路线,顺便采了些野菜和蘑菇。

    “应该晚上来的。”乔嘉禾有了个馊主意,“气氛更刺激一点。”

    邓若淳无奈耸肩:“这可不是密室逃脱,小姑娘,这里真的有鬼。而且,我们加起来有可能都不是对手。”

    “他说得对。我记得里面关着一只飞僵,师父早年从山下抓回来的,他俩差点同归于尽。”宁绥插嘴解释。

    夷微来了兴趣:“我想跟它碰碰。”

    宁绥抽了抽嘴角:“我们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

    邓若淳在眼前的凹陷处试探性地踩了踩,这里是一块石板,他用太阿剑将石板撬起,下方出现一个黑洞洞的甬道。

    找到了,这里就是北帝煞鬼狱。

    “爸?你在吗?”

    没有得到应答,只有问话的回音在深不见底的地宫中回荡,连阳光都无法撕开黑暗。一行人沿着阶梯向下探索,刺骨的寒意席卷上来,夷微照例打了个响指为大家照明。

    冰冷的玄铁砌成一道道铁栏,金色的符文附着其上,似有生命一般起起伏伏。不同的牢房,也依五行有不同的布置,五行属木的便生出密密麻麻的藤蔓缠覆牢门,中有雷光不停闪烁;五行属火的则是烈火烤炼,烟气缭绕。

    “这里……真的有鬼吗?”乔嘉禾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我看不到?”

    “看不到是好事。”邓若淳走在最前面,“一般的精怪妖鬼会被北帝法官当场处决,只有犯下大恶的才会关在这里,待法官向北极驱邪院上过表文之后再打入铁围山。”

    仿佛是呼应邓若淳的话,夷微不满地一指身侧牢房,说:“它瞪我!”

    而在甬道深处,隐隐有蛊惑诱骗一般的低语,随寒气一同逼入众人脑中:

    “每天坚持一件事,帮您延年益寿,轻松活到一百岁!”

    “师父?”宁绥一下便听出端倪来,“你干什么呢?”

    邓向松正倚在躺椅上,戴着老花镜刷短视频,看到他们前来也是一楞:“你们几个来干什么?”

    “你好几个小时没回来,善信求卦都找不到人。”

    邓若淳顺着父亲面对的方向看过去,打趣道:

    “哟,审问呢?”

    在铁栏之后,祈和瞽被用捆仙索高高吊起,封闭了三关孔窍,谅是插翅也难飞。

    宁绥虽然心知他二人手上人命无数,罪行罄竹难书,但想到前些时日的相处中,二人也屡次挺身舍命相护,不由得出言求情说:

    “师父,把他们放下来吧。我在这里,他们不会跑的。”

    “呵,心软了?”祈突然出声,仰面看向他们,“老道士……我还是那句话,小绥是你从我手上抢走的。二十年了,你必须承认,你也拿他的病没办法。”

    邓若淳冷笑一声:“是抢的又怎么样?你去民政局办领养手续,人家也不给你办啊。”

    “你们……认识?”

    与祈第一次在刑警队相遇时,宁绥便听出了他与师父有些夙怨,但眼下双方剑拔弩张的氛围,还是让宁绥一头雾水。

    祈索性将一切道来:“斗良弼说了那么多,你大概也都猜到了。是,你生来便比他人多了一魄,那一魄就是吾主的一缕神识。我们找不到吾主的所在,但感应到了你的降生,也许你能带我们找到祂,于是我们暗中跟随保护,一直到你八岁那年。”

    “那车祸并不是场意外,据我推测,也许幕后凶手是被溯光指使,目的就是不留痕迹地要你的命。事发突然,我只来得及救起你,随后就和老道士撞了个正着,被他揍了一顿,到手的孩子也丢了。他带你上山,封印了你体内的神识,也阻断了我们的感应。此后我苦苦寻找了你二十年,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呢。”

    他发出痴狂的大笑,既是在笑师徒二人,也是在笑自己:“……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我真的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你平平安安地长大,也就不想再洗刷吾主的冤屈,不想再追究千年前的一切了。”

    一旁始终沉默的瞽终于出言:“你跟他们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我要说!”祈怒斥道。

    宁绥却抓住了他话里的线索,迟疑问:“钩皇的冤屈?”

    这一句话如同火星一般,霎时引燃了祈积压的悲怆,他撕心裂肺地高喊:“祂不是‘钩皇’,更不是什么‘蠡’,祂是九凤啊!重明,祂是赠予你焚枝长枪的九凤!连你都认不出祂了,可是我记得!”

    “……九凤?”夷微的眼神瞬间凝固,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动弹不得,“你是说,那个随共工一同向颛顼发难的九凤?”

    祈的笑声和话音渐渐变为绝望:“是。颛顼专横无道,共工与之争为帝,战败撞断不周山。而九凤不愿投降,且战且退,六名傩使相继战死。吾主忧心治下百姓会遭迁怒,遣我与瞽前去安置各部黎民,留‘斗’作为先锋跟随左右。可斗竟然趁乱倒戈,引颛顼军围剿吾主,吾主因此恸而堕魔……”

    “九凤之所以在战前托使者向你献上焚枝,不过是望你能念及同族之情,借西王母一脉的威望,为祂治下的百姓谋个出路。”

    夷微还未从惊骇中缓过神来:“九凤……怎么会……”

    不仅是他,在场众人皆是瞠目结舌。邓向松解除了禁制,祈从铁栏中爬出,抱住夷微的双腿,跪伏乞求说:“怒目明尊,我求你,求求你,带我们一起去蠡罗山吧。我知道九凤难逃一死,你让我再见祂一面。小绥的病我会替他想办法,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和瞽随你们处置,好不好?”

    夷微一时六神无主,求助也似地望向宁绥。

    宁绥向他微微颔首。

    “我久居昆仑山上,从未见过九凤真容,祂……”夷微一把将祈拎起来,“你说得可是句句真言?”

    “这些都是幸存者亲口所言,绝无半句虚假。九凤堕魔后神形俱散,连我都是追查至神像和玉眼才敢确定,你们说的‘钩皇’和‘蠡’就是祂。”

    祈望向宁绥:“倘若是祂主动抽离一缕神识交给归诩,想必也有其用意,你们就不想知道吗?”

    第45章 走僵 快给师兄打电话!有僵尸啊啊啊啊……

    从煞鬼狱回到道观后, 夷微便一直失魂落魄的。宁绥几次试着讨他欢心,换来的都是一副强撑出的假笑。

    宁绥实在黔驴技穷了,他躲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两手合十回到房间,向夷微摊开两掌。

    那里躺着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似乎受到了感召,飞向夷微, 被他接在掌心。尾部的光亮闪动着,稍稍融化了他眼中的惘然。

    “阿绥。”夷微终于肯开口说话,“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你,我, 九凤,都是棋子。”

    宁绥握住他的手:“师父师兄在正殿向祖师爷上表, 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他不会管的, 阿绥。”夷微摇摇头,“不会有神明愿意插手的。我的母亲, 你们眼中的女仙之首尚且选择作壁上观,更何况其他人呢?”

    宁绥哑然失笑:“只是通知他, 我们要动手了, 不是在向他请示,更不是求助。”

    夷微被他连拖带拽地带到正殿。邓向松于神前打坐存想, 邓若淳手执表文, 在长筒四角都点上火,表文随即发出四声“哔哔剥剥”的炸响。

    “神听见了,也批准了。”宁绥喃喃说。

    “想多了,跟你们没关系。”邓若淳和他们擦肩而过, “上报的是其他人的事。山下的施工队说挖出了不太对劲的东西,请我们去看看。”

    宁绥不免失望。邓若淳却将话锋一转:“老哥,你的结界阵法还能支撑多久?”

    “十二刀兵阵以我肉身为根基,肉身不灭,阵便不破。”

    “那么问题来了,你的肉身还能扛住几道天雷?”

    所谓“五雷”,指的是天雷、地雷、神雷、□□、社雷,其中以天雷为最崇,北帝行刑法官未经奏陈便可行持的多为社雷,宁绥临阵便是常引社雷破敌。天雷馘天魔,荡瘟疫,保制劫运,未呈递奏章不可妄行。宁绥闻言一惊,下意识把夷微护在身后:

    “你什么意思?”

    夷微受过七十二道天雷,又几次三番被重伤,肉身早已是强弩之末,恐怕经受不起破坏了。

    “看把你吓得,他还没害怕呢。”邓若淳一撇嘴,“咱爸说,北帝镇派三剑同时祭出,足以引来天雷,涤荡邪祟。如果说九凤堕魔的怨念是核辐射,就相当于向辐射污染区扔了颗□□,除了破坏力太大,简直是个完美的计划。到时候,先给山里人做做思想工作,把他们带出去,我们再动手。”

    夷微并未顾及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是谨慎问道:“你们的……紫微北极大帝会同意吗?会不会迁怒你们?”

    “嗐,谁管他。把只杀不渡的权力交给北帝派的时候,他就该料到有这么一天了。再说了,把邓氏一脉子孙都杀了,邓紫阳真人在天上不得跟他拼命?以后谁还敢继承北帝派给他干活?”

    “那……我可以。”夷微攥了攥拳,“我扛得住。”

    “你——”宁绥左思右想,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方法。夷微安抚也似地揽着他的腰,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

    “只好拜托你,再多收留我几天啦。”

    邓若淳狠狠剜了两人一眼,气不过,也给了自己一耳光:

    “人有时候也贱反正。”

    山下的诡事起源于一次农村道路翻修。施工队在路基下挖出了三具棺材和一尊玄武像,棺材里各有一具不腐的尸体,长长的獠牙从尸体口中探出,此后便不再安宁。先是请来的戏班子演员当天下台后声称自己看到了鬼,一病不起。后来怪事扩大到了村中,“闹僵尸”的传闻甚嚣尘上。

    按理来说,孤魂野鬼、山野精怪作乱,只需要遣门内兵马前往镇压便好,不需要北帝法官亲自出马。但架不住宁绥和郝思宸一个劲儿吵着要带两位第一次来到麻姑山的新人去看热闹,邓若淳被吵得头痛,只好答应。

    “你们年轻人去吧,我老头子去干什么?”同样收到邀请的邓向松选择了推辞。老天师一向喜静不喜动,不爱凑热闹。

    于是,刚在沐霞观落脚没几天,他们简单收拾了行李,又折腾下山去看戏抓鬼。五个人打了两辆车,直奔闹鬼的村落。

    “交给我们就好,你身份特殊,不要随意出手,不然引起群众哗然,舆论很难压。”宁绥叮嘱夷微。

    坐在出租车上,邓若淳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小绥,你还记得吗?咱俩小的时候,正月十五去看傩戏,咱爸千叮咛万嘱咐说最后一场不能看,咱俩不听,结果回来就被鬼缠上发烧了。爸捉了鬼一问,发现是个人贩子鬼,死了都不忘抓小孩。”

    “行啦,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宁绥忍俊不禁,“那鬼也缺心眼,正好赶上正月十五紫微大帝下凡,道观里做法事。反正多它一个不多,师父又在气头上,就一起打进铁围山了。”

    车程大约三个小时,抵达时村长已经带着村民在路口候着他们了。邓若淳临出发前特意顺走了邓向松的墨镜,下车之后摘了下来,同村长握手:

    “麻姑山北帝派代理掌门,邓若淳,这两位是我的师弟。”

    道门中不论男女统一称呼师兄或师弟,只不过关起门来也没有人找茬挑刺,所以他们平日里称呼还是会区分男女。

    “谁允许你代理了?”宁绥和郝思宸同时问。

    “早晚的事嘛。”邓若淳又戴上了墨镜,吹了声口哨。

    不远处传来几声大鹅的嘶叫,他们循声望去,只见夷微站在砖砌的矮墙上,不停挑衅着墙下来势汹汹的大鹅:

    “你冲我叫什么?我哪里惹你了?”

    村里虽然也在不断翻修路面,但有些路段仍然是土路,一下雨便泥泞不堪。泥点子溅到了宁绥的西装裤和皮鞋上,他有些嫌恶地拍打了两下。邓若淳见状说:

    “出发前我就跟你说了,不要穿这么讲究的衣服。”

    “没事。”夷微笑呵呵地替他解围,“我帮他洗。”

    邓若淳:“……人有时候嘴也欠反正。”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撒上了糯米,意图借此驱逐僵尸。到了村委会,村民们把几人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遇到的怪事。乔嘉禾毕竟是外乡人,听不懂本地方言,怯怯地把宁绥和郝思宸拉到身边:

    “师父,思宸姐,他们在说什么啊?”

    “这个大娘说,她家的鸡一晚上都被咬死,血也被吸干了;那个小伙子说,他爸爸去世当天有只黑猫跳到了棺材上,死者竟然起尸了。还有……”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乔嘉禾背生寒意,连忙摆手。

    邓若淳始终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等村民们把苦水都倒尽之后,他才用指节轻叩了叩桌面:“一个一个来,你们到我这边来排队,你们去他们几个那里。吵吵闹闹的,我一句话都没听清。”

    然而,认真聆听之后,他们发现,大多数群众都是疑心生暗鬼,甚至不需要实地考察和起卦测算。

    “道长,我家炒的腊肉一晚上全没了,炒完就放在案板上的。”

    宁绥看了一眼女人领着的大胖小子,那孩子嘴里还嚼着饴糖:“……下次炒完放高点。”

    “道长,我银行卡里的余额一下子全没了,那是我们全家好几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宁绥抽了抽嘴角:“家里有打游戏看直播的未成年人吗?去问问。”

    “也就是说,在三具棺材被挖出来后,村里就开始出现怪事。那棺材现在停在哪里呢?”邓若淳一屁股坐在被一块大红布遮住的平台上,托着下巴问。

    村民指了指他的身后。

    邓若淳向身后看去:“哪儿?”

    “就在你屁股底下。”

    像是火烧屁股一样,邓若淳“嗖”地一下窜起,踉跄着回到众人身边。村长把红布掀开,三具枣木的棺材出现在眼前。村长解释说:“市里的人暂时拉不走,大家又都嫌晦气,只好摆在村委会了。”

    宁绥感叹:“这可太镇邪了,党的光辉照我心。”

    他环顾屋内一圈,目光停在墙上一面介绍牌上。村长和主要干部他们进村后都见过,唯有牌子上最高处的两个职位是村支书的人员始终没有出现过。

    而且,这两个人的照片和名字还被欲盖弥彰地糊上了,但也许是许久没有修补,墨迹有些残缺,隐约能看出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男女。

    他暗暗记在心里。夷微紧盯着那两副棺材,发觉了不寻常,走上前去,把手放在棺材板上感应,又从上方环抱着棺材掂了掂,蹙眉问:

    “尸体呢?也没了?”

    村民们被他的天生神力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

    夷微也懒得跟他们多说,径自推开了棺材盖。果不其然,里面空空如也,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宁绥也上前,拨弄着棺材边沿松动的钉子:“不是自己跑出去的,是有人放出去的。自查一下吧,村里出了内鬼。”

    “这样吧。”邓若淳有了主意,“你们不是说戏有问题吗?今天晚上演一出给我们看看呗?说不定鬼也爱看戏。”

    “其实是你自己想看戏吧?”宁绥小声戳穿,但默默攥紧了昭暝剑的剑柄。

    麻姑山上,煞鬼狱中。

    因宁绥提前提醒过,邓向松将斗良弼跟祈、瞽分别关押在了大狱两边,互不得见。斗良弼被雷光缭绕的柔韧藤条绑缚在铁栏后,在他正对的不远处,是一具常年受火炙之刑的飞僵。

    他现在有魂无魄,飞僵有魄无魂,且飞僵肉身金刚不坏,无疑是最好的容器。再者,这具飞僵,近日里竟有复苏之迹,缭绕其上的火焰似乎已经难以承担负累,日渐萎靡。

    没了孩子们的叨扰,邓向松早早便歇息了。但就这么睡下,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他戴上老花镜,接着刷短视频。

    房内忽地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是房门上的法铃,它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迫近的危险,在剧烈地摇晃!

    三把剑都不在身边,邓向松坐起身,随手取来搭在床边的拂尘。房外闪过数道黑影,徒弟们的惨叫声隔着房门都格外刺耳:

    “啊啊啊啊啊啊!快去叫掌门师父!快给师兄打电话!有僵尸啊啊啊啊啊啊!”

    第46章 诡戏 它要挟持邓向松!

    受不住村民们的盛情邀请, 几人在村长家吃了顿便饭。这地方普遍嗜辣,群众家里毕竟不比山上饮食清淡,乔嘉禾被辣得直咳嗽, 眼泪鼻涕都流个不停。

    宁绥忙找村长要了碗温水,帮她把菜都涮了一遍,才夹到她碗里。

    “还挺有师父的样子。”邓若淳打趣他。宁绥放下筷子:“这有什么。你忘了?小时候师父每次接了法事下山,都把咱俩拴裤腰上, 指着能在人家家里蹭顿饭吃。我又挑食,吃不惯会哭闹,师父就提前买一盒泡面,你们吃饭, 我吃泡面——那时候泡面还是新鲜玩意儿呢。”

    “也是。”邓若淳点点头,“他一个人, 也把咱们两个拉扯大了。”

    夷微听了,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他……没有爱人吗?”

    “我妈走得早, 也是在她走后,我爸才回山做道士的, 之前是个国企职工。”邓若淳坦然回答。宁绥在桌下悄悄捏了捏夷微的手,意思是不要再多问。

    “抱歉, 我不是有意揭伤疤。”

    宁绥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把两个人都揽进怀里,低声说:“刚刚在村委会, 我特意留意了一下, 村里还有两个干部没有出现过。”

    “工作忙,没时间露面?”邓若淳挑眉。

    “是两个年轻干部,还是村支书。照理说,这种封建迷信活动, 他们应该出来制止,但自始至终我们都没听说村支书参与进这件事。”宁绥摇摇头,“我总觉得,这个村子,很可能不对劲。”

    戏台很快被重新布置好。虽说近日怪事频发,可村民们一听有道士来捉鬼,一窝蜂全都抱着瓜子干果来看热闹。邓若淳领着村干部跟村民们做了许久的思想工作,恳切地请求村民们回家等候消息,万一真有僵尸被喧闹的人声引来,他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保这么多人的安全。

    村民们顿觉无趣,转身打算离去,夷微却叫住了人群中的一个小伙子,正是自称“父亲诈尸”的那位。

    “你留下。”

    “我?”小伙子指向自己。

    “对,就是你。”

    台下终于变得空空荡荡,几人坐在前排,邓若淳腿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都是从村民那儿搜刮来的零食。

    “不是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吗?意思是除了针线都能拿呗?”宁绥问。

    “不满意?那你去找紫微大帝告状吧。”邓若淳理直气壮。

    这一出唱的是《铡美案》,原先扮包公的演员病还没好,也实在吓破了胆,他们便用控制变量法,又换了个演员。

    “怒冲冲打坐在开封府,

    尊一声陈驸马细听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然而,扮秦香莲的演员却迟迟没有现身。正巧乔嘉禾晚饭吃得肠胃不舒服,她主动提出说:“师父,我去看看。”

    宁绥颔首:“嗯,注意安全。”

    一直到“你要我升堂有什么好”,除了演员因恐惧而声音打颤外,都并无异样,可到了下一句,情况开始有些不对。

    “俺铁面无私岂能把你饶、饶、饶——”

    台上的演员仿佛是喉咙被卡住,单一个“饶”字断断续续地吟唱了多遍,到后来,声音不断拉长、竟变成尖厉的哨音,演员本人也如风中的枯草一般,被无形的、绳子一般的力量吊着半浮在空中,左右晃荡。

    夷微指尖红光闪动,向着台上一点,好似一把刀割断了绳子,演员随即落地,众人赶忙冲上去查看他的情况。夷微将那作祟的鬼影踹倒在戏台前,鬼影全身还在往下滴水,显然是个水鬼。

    “抓替身都抓到岸上来了?”宁绥嘴上开着玩笑,手却一把拉住了那个被留住的小伙子,“别跑,他是你爸爸?”

    小伙子的手藏在裤兜里。宁绥握着他的手腕抽出来,又扒开他攥紧的拳头,掌心是一个纸团。宁绥将纸团展开来,发现那竟是一张纸人。

    一老一小都无言以对,算是默认。宁绥双臂抱胸:“就算真有冤屈,折磨假包公也没有用啊。我们现在是法治社会,不搞青天大老爷那一套了。我是律师,跟我说说,没准儿我能帮你们告一状。”

    *

    乔嘉禾捂着胀痛的肚子,敲了敲平房的门,良久没有回应。她从一旁的窗户向内看去,屋内也并没有开灯。她试探地一推,门开了。

    可这门锁是只要合上就会自行上锁。事出反常必有妖,乔嘉禾收住了声,没有开口。

    只是,她前脚刚踏入屋内,后脚便有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将她拉倒。

    她差点惊呼出声,那只手又捂住了她的嘴。乔嘉禾惊慌之下看过去,屋外泄进来的月光勾勒出了那人的面部轮廓,是扮演秦香莲的女演员。她向乔嘉禾摇摇头,示意屏住呼吸,不要出声。

    而在她们身后,是沉重的跳跃声:

    “咚、咚、咚。”

    会跳、不能呼吸……一霎那,大量的记忆和经验涌上大脑,乔嘉禾只觉一阵恍惚,她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用探询的目光凝视着演员。

    是僵尸吗?

    演员眨了眨眼,肯定了她的猜测。

    乔嘉禾抬手掐诀,口中默念金光咒。据宁绥说,上次她和应泊能够安然无恙地离开检察院,有很大一部分缘由是她无意间释出的九字真言。随后她将掌心的金印打开,尽力安抚着演员的情绪。

    僵尸的蹦跳声远远近近,在屋中不停逡巡,除了双脚砸地的声音,她们还能听见僵尸身上纸衾摩擦出的“嚓嚓”声。乔嘉禾打开手机,唯恐僵尸发觉这边的光亮和声响,她没敢拨通电话,只给宁绥发了个“救命”,便迅速锁屏。

    等待中的每一秒都有如一年那么漫长。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两个人闭气都已逼近极限,极度缺氧使得头晕目眩。趁僵尸不在附近,乔嘉禾凑到演员耳边低语:

    “我去拖住它,你快去求救,他们在戏台。”

    不待演员反应,她钻出沙发掩体,凭着声响定位僵尸所在,提高音量大喊:“我在这儿!”

    跺地声加快了频率,带着嗜血的兴奋步步逼近。乔嘉禾估量着演员已经逃远,暗自思忖:

    “今天不会交代在这里吧?”

    宁绥张皇失措地拎着长剑冲进平房时,乔嘉禾正看着自己的掌心出神。那具青面獠牙的僵尸业已倒在她脚下,胸口还冒着缕缕青烟。

    “师父……”她转过身,不敢置信道,“我、我做到了!”

    宁绥将她护在怀中:“吓死我了,没受伤吧?”

    “没——有——别害怕师父,我好着呢。”她故意拉长了声音,轻拍了拍宁绥的后背。

    夷微一脚将那对父子踹倒:“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幸亏她没事,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父子俩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宁绥暴怒地补了一脚。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父子俩是因一起宅基地纠纷,同邻居起了嫌隙,父亲好脸面,受不住村里的闲话,赌气跳了河。儿子施救不及时,白白让父亲送了命。

    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有用,正巧遇上施工队挖出僵尸的事传开,儿子便动了歪心思,找了个阴阳先生,想靠装神弄鬼狠狠整治整治村人。他们深夜潜进村委会,把枣木棺材撬开,却被僵尸的狰狞面目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结果,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切如常,连被掀开的棺材盖都恢复了原状。

    他更没想到的是,术士歪打正着地,还真把他父亲的魂叫回来了。

    “多损啊!”在场众人皆是义愤填膺地指指点点。邓若淳的手机嗡嗡振动,他离开人群接电话,电话那边是师弟们的嚎叫:

    “师兄!大师兄!观里闹僵尸了!你们快回来啊!”

    “又是僵尸?!”他的惊呼让所有人都为之沉默,想再追问,对面却直接挂断了电话,邓若淳急忙掐了个小六壬。

    “是斗良弼。”夷微发散神识,已经获悉沐霞观内的情况,“我和阿绥马上赶回去支援,你们留在这里搜捕另外两只僵尸。”

    权宜之计只能如此。宁绥跟着他来到屋外的空地,问:“你能带着我飞回去吗?”

    “可以。但对你身体负荷极大,一旦承受不住,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在宁绥的感受中,整个过程好似坐了一次跳楼机,心脏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再骤然失重如自由落体,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封闭了所有感官。落地之后,宁绥扶着沐霞观大门直欲作呕,心脏砰砰乱跳。

    而那受斗良弼役使的飞僵,已被焚枝钉在了墙上。院内一片狼藉,断裂的柱子上处处可见爪痕,一众弟子或执桃木剑,或执天蓬尺,但无一人敢上前掠阵。

    邓向松手执拂尘,俯视着飞僵:

    “道爷我年纪是有点大了,但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骑在我脖子上撒欢。才刚进来就想出去,哪有那么好的事哩?”

    不同于普通僵尸一样笨重,飞僵集天地怨气于一身,长于飞行,力大无穷,至凶者可弑神杀仙。邓向松早年收伏这具飞僵时便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如今它不但挣脱了束缚,还有了斗良弼这一凶魂加持,已然成了如“魃”一般恐怖的存在。

    焚枝的一击并未致命,飞僵两手握住焚枝枪柄,吃力地将其从胸口一截一截地拔出。它仰起头,向众人轻蔑一笑,随后竟向离它最近的邓向松张开爪牙。

    它要挟持邓向松!

    第47章 撞煞 红白双煞,所谓“古今第一煞”,……

    夷微立刻出手, 焚枝光焰猛涨,邓向松却先他一步,拂尘挟着浩然正气挥出, 如流虹般贯入飞僵体内。宁绥同样祭出昭暝,引雷光降世。三道强劲蛮横的力量将飞僵掀翻出近十米远。

    飞僵的背部撞在正殿大柱上,又落在地面,终于不动了。

    “师父!”宁绥头脑昏昏沉沉, 把邓向松通身打量了个遍,“怎怎怎怎么样?”

    话音未落,他便瞥见邓向松的手背上一道清晰可见的抓痕,心里不免一紧:“是、是被它挠伤的吗?”

    “我已经帮师父净化过侵入体内的尸气了, 但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夷微将焚枝拔出,飞僵随即倒地, “至于斗良弼,他魂飞魄散了。”

    “只是可惜, 没办法跟你们一起去蠡罗山除魔了。”邓向松面上一副遗憾的样子。宁绥越想越觉得不对,按理来说师父一生心细如发, 北帝煞鬼狱层层防备,从无闪失, 怎么会让斗良弼有机可趁, 附在飞僵身上逃出来?

    钩皇一事事关重大,如何处理斗良弼, 北极驱邪院至今也没给出指示, 拖得越久风险越大。北帝派一向只杀不渡,而邓向松作为北帝派掌门,是紫微北极大帝在人间唯一的代言人,并不方便大张旗鼓地亲自出山铲除钩皇及其爪牙。

    不如设饵钓鱼, 斗良弼若有悔过之心,便不会趁虚而逃;他若执迷不悟,也便有了击杀的理由。此外,邓向松也可托辞受伤,不参与诛杀钩皇的行动,只在背后予以支持,做一个蒙蔽神明的幌子。

    宁绥皱起眉:“师父,你故意的?”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怎么能说是我故意为之呢?”邓向松笑意渐浓,“若淳和思宸呢?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他们在山下打僵尸呢,呕——”

    话音刚落,宁绥喉头一痒,又犯恶心了。

    *

    “有枣吗?”

    在村口设坛布下火狱用以防范之后,邓若淳又向村长伸出了手。

    “还吃?”郝思宸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啧,不是我嘴馋,枣核乃至阳之物。”邓若淳疼得直咧嘴,“你当我不想用AK扫射啊?那玩意可比桃木剑好用多了。”

    “你能行吗?我不记得师父教过捉僵尸啊,他给你开小灶了?”

    “他是那样的人吗?就算没教过,还不会举一反三吗?怎么抓鬼,就怎么抓僵尸咯。”

    有了方才的战绩,乔嘉禾跃跃欲试地主动请缨:“师伯,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邓若淳想了想:“你去种棵向日葵吧。”

    乔嘉禾:……

    “剩下两只想必已经感应到同伴被杀了,应该不会贸然进村。”邓若淳思索着,“不行,总感觉哪里不对,起个奇门局看看。”

    简单排了个盘,他伸手向远方一指,询问村长:“村子西南方是什么地方?我看阴气重了些。”

    “是座山包,村里人祭祖的地方,上面都是坟。”村长解释说。

    “难怪,坤宫死门,天钺星……”邓若淳拉上郝思宸,“走,上山看看,问题应该出在那里。”

    村长却欲言又止,本打算出手拦住他们,却又打消了念头。走到半路,邓若淳怕把乔嘉禾一个人留在村里会出事,又折了回来,低声说:“有时候人比鬼可怕。”

    夜色如墨,深沉而广阔。月色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山路两旁,老树盘根错节,枝干变形如鬼魅的爪子,扭曲地伸向夜空,似乎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不时便可遇到几个耸起的坟包,有的竖着墓碑,有的则只是一座无人打理的荒冢。

    三人为了方便行动,随身没有带多少法器,只有太阿和帝钟两把剑,一把香,以及乔嘉禾手里跟她小臂一般粗的天蓬尺和一个三清铃。乔嘉禾提前给宁绥发了消息报平安,告知了他接下来的行程。

    宁绥不免担忧,直接一个电话打来,高声质问:“大半夜的,你们上山去干什么?”

    邓若淳倒是一副悠然自得:“如果你是僵尸,你也得找个阴气重的地方养精蓄锐啊。不用担心,只是去探探,就算真出了事,我的身手你还不放心么?”

    “谁担心你了?我担心我徒弟和我姐好不好?”宁绥嘴上不饶人,却急匆匆地披上了西装外套,“在山脚下等着,我们马上回去。”

    邓若淳连忙阻止:“哎哎哎,不用,你别过来,把咱爸照顾好了就行。”

    然而,电话那边,宁绥回应的声音却被拉长、加粗,起初还只是听不清,到后来就变成了扭曲的歇斯底里的低吼,与夜风中树叶狂乱的摇曳声交织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咦?是信号不好吗?”乔嘉禾吞了口唾沫,自我开解说。

    “挂了吧。”

    邓若淳和郝思宸都意识到了不对,一齐掐诀驱动金光咒。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而腐朽的气息,混合着泥土、枯叶和某种未知生物腐烂的的腥臭味。一路虽然鬼气森森,却并未发觉有魑魅活动的痕迹。乔嘉禾站在原地观察四周,片刻,她离开两人,走向一旁的坟包。

    坟包没有墓碑,顶部插着三把匕首,四周摆着熄灭的香烛,还用纸灰在土上撒成了特殊的符号,看样子是中元节刚祭祀过。

    “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邓若淳走上前来,手指仿着纸灰的痕迹写写画画,末了,他面色凝重道:

    “这是茅山钉脚符,用来困住鬼神,不许其自由行动。”

    “这里绝对不会只是村里人祭祀祖先的地方。”郝思宸推测说,“刚才路过山脚的小河,我也看到了类似的布置,一定是用来镇压什么。”

    邓若淳抽出三支香点燃,插在坟边,以示哀思。他挺身在前,将两个女孩护在身后,缓步向山林深处走去。阴冷的山风穿过林间缝隙,刺骨寒意剜入血肉,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他们。

    更怪异的是,林子里的树木,树干上大多挂着镜子,还都朝着特定的方向,镜子之间连缀成了一条封闭的通路,似是要将什么存在困在这里。

    “你们看。”邓若淳忽然停下脚步,脸色煞白,“镜子里……怎么有四个人?”

    郝思宸僵硬地转头看向他所说的那面镜子,却发现镜中明明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她转过脸,又见邓若淳嬉皮笑脸的,立刻一脚踢过去:“我宰了你!”

    玩笑声还没消弭,在山路的尽头,浓郁的雾气如烟气一般,逐渐向他们席卷而来,却仿佛是慑于金光咒的威能,始终未能近身。随雾气一同升腾的,还有阵阵阴郁幽凄的哀叹和低泣,缭绕在三人耳边。

    “嘉禾!捂住口鼻!”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钹响,在他们正前方的岔路口,雾气正浓处,一辆大红色的轿子在惨白的月光下慢慢显形,摇摇晃晃地向他们靠近。一时间,唢呐齐鸣,锣鼓喧天,身挂红衣的小厮环绕在旁,蹦跳翻滚,俨然是一队出嫁的队伍。

    三人身后又是迥然不同的另一景象:一众白衣人披挂蓑衣斗笠,扛着一口巨大的棺材,向空中撒着纸铜钱,颓唐地垂头前行,而那棺材还在向地面漏水,这明显是一队送葬的队伍。

    郝思宸大骇道:“是、是红白双煞!”

    红白双煞,所谓“古今第一煞”,传闻中同样属于茅山禁术。新婚之夜含冤含怨而横死的女子,与落入水中溺死的男子,两股怨气彼此交缠,捱过数道天劫之后,便会在此地形成“煞”,并非寻常的术士可解,须由当世的大能亦或地府的鬼差才能祛除。

    两支队伍相向而来,将三人夹在中间。饶是邓若淳自认道行不浅,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茫然不知所措。

    为今之计,只有从外打破眼前幻象。

    他强打精神,拔出太阿剑,念起天蓬神咒:

    “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

    郝思宸和乔嘉禾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随他一同念起咒语,摇动三清铃,但咒诀术法的威力往往受制于环境与心境,且双煞已受过多次天劫,远非人力所能驱散,道道雷光全被煞气屏蔽在外围,难以突破。

    眼见两支队伍从两侧夹击过来,腹背受敌,邓若淳用手掌攥住剑锋,鲜血点点洒落。

    他意图用自己的血,为身后两人争取来更多的逃生时间。

    “若淳,你要干什么?!”郝思宸一把夺过太阿剑,用臂弯擦净上面的血迹,“你要是死在这里,我怎么跟师父交代?两煞交汇时一定会有破绽,你和我合力就能杀出去!”

    锣鼓声与哭丧声都逐步逼近,响声震天。三人极力稳定心神,诵念经文,乔嘉禾手中的天蓬尺开始剧烈晃动。双煞彼此交汇融合,那些幻化出的小厮围绕着他们,在轿子与棺材即将相撞的一刹,太阿与帝钟同时出鞘!

    一道红芒从天而降,落在双煞阵眼正中,威光远远冲荡,双煞随即崩裂溃散。

    是夷微带着宁绥赶了过来。

    浩大的力量将轿子和棺材都砸得稀烂。两具尸体从中滚落出来,是一对年轻男女,一着红嫁衣,一着白孝衣,俱是青面獠牙,正是他们在找的僵尸。

    相当于又坐了一次跳楼机,宁绥胃里翻江倒海,扶着树干干哕了好一会,还不忘腾出一只手狠狠搡了邓若淳一把:

    “说了大半夜不要上山!不要上山!你还真把自己当天师了?!”

    邓若淳还在惊恐中没缓过神来,没有任何反应。宁绥将三个人都护在身后,定睛端详那两具僵尸。

    “咦?你俩怎么长得跟村委会告示牌上那两个驻村干部一样?”

    两缕青烟从尸中窜出,意欲逃之夭夭,却被夷微神力缚住,又不甘地回到原处,显出形体来。两具尸体也褪去了幻象,迅速腐败成了白骨。

    “是村里人杀了他们,怕遭报复,还把他们困在这里。”夷微双手抱胸,“既然有冤,那就跟我们说说吧,我们想办法帮你们报仇。”

    第48章 会试 他闭着眼坐起来要摸黑换衣服,却……

    凄寒的风中, 女子率先开口:“我和他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留在大城市,我响应号召来到村中做驻村干部, 约定等三年后我回到城市,我们就结婚。”

    男子轻轻揽着她的肩头,接上她的话:“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就辞了职, 来到这里陪她。驻村工作并不容易,尤其对于外来的大学生来说,比起繁重的工作,村民的质疑和冷眼才最让人寒心。她经常被村民拉走恶意灌酒, 上门开展工作时也常常被刁难。”

    “乡土性的社会,一代代传承下来, 不喜欢变动,也不愿意接受外人干预。”宁绥耸耸肩。

    “矛盾在推行耕地流失的工作中爆发了。根据上级的指示, 整个村子需要整改的土地有160亩左右,但整改工作严重影响了村民的利益, 包括村干部在内,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支持我们。”女子两眼通红, 声音嘶哑, “我们两个挨家挨户地劝说,但没有人能听进去, 更有甚者, 关上门想要对我们动粗。我们为了完成任务,不得已要自掏腰包进行整改。”

    “然后他们就杀了你们?”

    女子身体一软,失声痛哭:“不仅是因为这个。村里还有很多终身未娶的单身汉,他们早就盯上我了。村长一合计, 把我卖给了村东头的一个老男人。”

    她抽抽噎噎,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男子代她讲完了后面的经过:“他们先假意答应说会配合我们工作,借口看田把我骗到山上,然后推进河里淹死。趁我不在,他们把我女朋友绑进村民家里,想强迫她就范,她拼命挣扎,跟那个村民同归于尽了。”

    “你们刚刚打死的那具僵尸,就是那个村民。”

    他们的叙述让众人心中都为之震悚和慨然,邓若淳更是感到一阵后怕:倘若方才他把乔嘉禾一个人留在了村中,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们的父母和领导,没有来找过吗?”宁绥将昭暝收回鞘中,蹲下问道。

    “来过,但每次都会被他们挡在村外或是搪塞过去,本地的警察也不愿意惹事上身。整个村子都是利益共同体,不可能出卖彼此。而且,村民怕被我们报复,找江湖术士请来一尊玄武像镇住我们的尸首,又在山上立了两座衣冠冢,困住魂魄,我们也有口难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失望离开。”

    宁绥推理说:“所以,挖出棺材后村民们之所以没有首先报警,而是直接找上我们,就是因为人是他们杀的,他们心虚,不仅要隐瞒真相,还要借我们的手直接除掉你们?”

    “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今天。”二人绝望地跪倒在他们面前,“既然你们都是奇人异士,给我们个痛快吧,求求你们。我们没有害人的意图,只是困在这里身不由己。”

    “人死以后,神志所剩无几,只剩执念。执念深重,就成了人们口中的鬼。”夷微向他们伸出手,询问宁绥,“有什么能替他们讨回公道的办法吗?”

    宁绥托着下巴:“还好,时间没那么长,还在追诉期间内。之前没有尸骨,所以只能按失踪案件处理,但失踪案件投入人力物力大,又很难破案,警方为了面上好看不予理睬。现在尸骨暴露出来,就可以按杀人罪立案了。”

    “又要跑一趟警局咯。”他站起身来,“刚才下手太重,打碎了镜子,这里的阵法已经困不住你们了。中秋快到了,回家看看爸妈,最后道别一次。冤屈洗刷之后,来麻姑山沐霞观找我们吧。记住,千万别自己去找村民的麻烦,不然我们北帝派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男女二人眼中含泪,伏在地上不停向他们拜谢。宁绥忙把他们搀扶起来:

    “我自己平时也是与各种人打交道,忙得焦头烂额的,也有朋友考进基层机关,知道你们有多难。”

    担心村民得知他们获悉命案后销毁证据,几人回到村中后全都对山中经历避而不谈,更不提已经报警的事。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们,于是假称“能力有限”,让所谓的僵尸继续做悬在整个村子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还以为你又要从专业的角度说一些专业的话,秉公处理呢。”回麻姑山的路上,夷微开玩笑说。

    “谁都有朴素的正义观,法律人也一样,我也一样。”宁绥看上去倒是无所谓,“应泊看上去那么冷静的一个人,你把这里的事告诉他,他也得气得骂娘。”

    他空了半晌,才继续说:“你觉不觉得,他俩的遭遇,跟你、归诩的遭遇很像?”

    夷微苦涩一笑:“只能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人都有欲望,有的欲望可以让人上进,有的欲望则导向了犯罪。刑事法律体系以及犯罪学立论的根基就是,犯罪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消灭。而在犯罪发生后,就算是审判席上的法官,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每个判决都是公正的。我们可以无限靠近正义,但永远不能说达成了绝对的正义。既然这样,那我们所做的还有意义吗?”

    “有。”夷微望着他的双眼,“哪怕只有一个人在乎,也有意义。”

    宁绥回望着他,释怀地笑笑:“你说得对。眼下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至少我的选择没有违背我的本心,这就够了。”

    他抬起胳膊,搭在夷微的肩膀上:“好啦,别胡思乱想了。师父让咱俩去买点中秋月饼回去,动作得快点,我明天还有考试,要再抽空突击一下。”

    邓若淳虽然被吓得够呛,但恢复得也很快,回到山上打了几局游戏,精神状态就稳定了下来。反倒是从始至终一直很镇定的郝思宸,回山之后便开始发烧,宁绥从山下帮她带了些退烧药和清凉贴,乔嘉禾陪在她身边照顾起居。

    邓向松特意调了道符水送来,叮嘱在药前服用。乔嘉禾一一喂她喝下,看她嘴唇发白,头顶也冒着虚汗,两手紧紧捂着小腹,便问:“思宸姐,生理期?”

    郝思宸点了点头。

    “怪不得。我师父说,生理期身体虚弱,很容易招上不干净的东西,山上又那么冷。”乔嘉禾帮她盖好被子,“你等等,我去找师父他们,他们有办法。”

    不一会儿,她折返回来。夷微在她另一只手上也留下了一道金印,能稍稍缓解病痛。

    她把手掌贴在郝思宸小腹上,柔声安抚:“睡吧,思宸姐,我帮你暖肚子。”

    *

    夷微躺在床上,手机也玩不下去,一连换了好几个妖娆的姿势,看宁绥坐怀不乱,背了一晚上书,只好郁闷地慨叹“英雄不识美人”。

    宁绥把全文又串了一遍,说:“不用等我,你睡你的。我大学的时候每到期末都熬通宵背书。”

    “为什么要赶在中秋节考试?”

    “本来是要在中元节那天考核的,但我没时间,挪到了中秋,下元节的考试被师父省了。正月十五上元节是紫微北极大帝亲自考校,成绩优异的选为北帝行刑法官。但前几名常年被师兄、思宸姐还有我占着,也就很久都没有新的法官了。”

    宁绥掰着手指头算时间:“上午笔试,下午体测,晚上还有一场师父面试。体测我一般直接放弃了,打不过邓若淳,他在全国武术比赛拿过奖的。”

    “他是体测第一,那你就是笔试第一咯。”

    宁绥赧然地笑了笑:“说不好,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思宸姐。她入道前是生物学博士,受不了导师压榨退学了。”

    “哎,好吧,好吧。”夷微落寞地看了眼手机,忽然眼睛一亮,“笔试我参加不了,体测能带我一个吗?”

    “……可以,师父应该很乐意。你下手轻点,我师兄是个凡人,不经打。”

    宁绥是凌晨三点躺下补觉的,不到五点,天还未亮,外面就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以及蚊子嗡鸣一样恼人的背书声。年少时的习惯往往会伴随终生,宁绥的肌肉记忆跑在了脑子前面,他闭着眼坐起来要摸黑换衣服,却被夷微拽回怀里,挡住眼睛:

    “再睡会儿,睡不好也会影响考试。”

    “一年好几度的会试要开始了!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各位师兄弟。”两个坤道架起了摄影机,“景齐师兄在那边,过去看看。”

    邓若淳一边刷牙,一边练习“噀水”。所谓“噀水”,就是把含在嘴里的水喷出去,喷成细密的水雾,越均匀越远越好,而这很考验练习者的肺活量。

    “嗬——噗!嗬——噗!”

    他沿着小径走,把噀出的水雾都喷在了花草中。

    “景齐师兄,你觉得自己这次会试能考多少分?”

    “满分不是轻轻松松吗?”邓若淳又含了一口水,“你俩离我远点,小心被喷一脸。”

    “人肉加湿器。”宁绥迷迷糊糊地走到他们中间,“喷我脸上,省得护肤了。”

    “神经病。”邓若淳摇摇头走了。

    话筒指向了宁绥:“景行师兄,你觉得自己这次会试能考多少分?”

    宁绥打算逗逗她们:“今天考啊?不是明天吗?”

    坤道们嘻嘻哈哈地:“对,你记得没错,是明天考。”

    五分钟后,景齐和景行师兄弟两人在天台会面,比赛谁噀水更远。此举甚至引来了更多人参与,

    “都干什么呢?”邓向松敲着锣,扯开嗓子呼唤徒弟们,“回来考试!”

    第49章 论剑 失去了视觉,宁绥只能把方向感全……

    夷微像等孩子高考的家长一样守在考场外, 跟在门口乘凉的邓老天师目光相碰,又都不自在地别开眼。

    考试结束的锣声响起,考生们鱼贯而出看神情, 有人欢喜有人忧。宁绥倒是没表现出喜悲,大约是上学时考试考麻了,做律师也要年年考核的缘故。

    “还好,背的都考了。”他把笔挂在衬衫胸口的口袋上, “饿死我了,吃完饭,下午看邓若淳打架去。”

    话题的主人公却气势汹汹地扯着一个师弟的耳朵走出考场:“我帮你复习,你抄我卷子?”

    师弟护着耳朵:“哎呀!哎呀!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是‘抄’呢?”

    事实上, 三位已授箓的法官考试只是走个过场,并不影响他们法官身份。但成绩太差必定难以服众, 所以三人才会在考前象征性地突击一下。

    也正因此,邓向松给生病的郝思宸开了后门, 病愈后再补考。

    中午所有人各自打了饭便四散开去,夷微提前帮宁绥准备好了饭菜。宁绥端着满满当当的饭碗, 鬼鬼祟祟地靠近邓若淳,把自己多出来的鸡腿夹给了他。

    “干什么?想贿赂我?”邓若淳喜笑颜开, 搂着宁绥美滋滋地说, “好弟弟,就算你不讨好我, 下午我也会让着你的。”

    宁绥脸上含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下午加油。”

    体测主要测试北帝授剑法, 采取的是比赛打擂的形式。邓若淳作为上一次考试的胜出者,是这一次男子组的擂主,女子组一向由郝思宸守擂,她休息了一上午, 自觉好了很多,便强撑着出来。

    “你行吗?实在难受的话我替你守擂好了,反正我也打不过邓若淳。”宁绥搀扶着她,担忧说。

    “瞧不起谁呢?”郝思宸潇洒地一甩头,“你看好了吧。”

    “嘿,好心没好报!”宁绥愤愤不平。

    一连打退了几名师弟,邓若淳志得意满,把木剑支在地上:“剩下的一起上吧。”

    考官邓向松端坐在擂台下方的观众席,手里不停记录着。测试考察的是弟子们对剑法的实际应用以及临场应变,输赢并不重要。

    宁绥向来最受宠,坐在师父身边,不停往嘴里塞吃的,不忘叮嘱乔嘉禾:

    “嘉禾,这次就不让你上场了,挨一下挺疼的,你重点观察师伯的身法。”

    “那你呢,师父?”

    “我吃饱了就要上去挨打了。”宁绥讪讪一笑。

    最后一个挑战者也垂头丧气地离开擂台,邓若淳冲宁绥招手:“来吧,别坐着了,早打晚打都得打。”

    “你悠着点,小绥身上还有伤。”邓向松连忙说。

    两位授箓法官之间的比试,算是场最后的表演赛。宁绥挑了把趁手的木剑,摆开架势。

    “师父加油!”乔嘉禾把两手搭在嘴边,拼命扯着嗓子给他鼓劲。

    “加油!”夷微也站起来高声喝彩。

    宁绥的剑招似他一般稳重保守,不求速胜,但求无过。他本来无意跟邓若淳争高下,但毕竟有家属团加油鼓劲,多少也要装装样子。

    他身形一展,提剑上前,木剑如长蛇般直击向邓若淳的颈间,却被化解。借着场地上的光影变化,他不断寻找师兄的破绽,连邓若淳见了都忍不住赞叹说:

    “进步了不少嘛,居然开始主动进攻了。”

    宁绥动作轻巧,但邓若淳力量占优,双脚稳如磐石。两剑每次碰撞都会在空气中激起阵阵涟漪。宁绥虎口连着小臂都在隐隐作痛,却也不敢罢战离场。他剑势一顿,木剑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取向邓若淳的心脉,打破了场上微妙的平衡,邓若淳闪身躲避,收剑回防。

    “好了好了,再打下去就要动真格了。”邓向松出言打断了这场对决。

    “你让我了,没意思。”宁绥把木剑放回剑格,“我不跟你打了——哎哟我的腰。”

    常年伏案工作导致腰肌劳损的都市社畜扶着腰离场了。邓若淳不置可否,笑吟吟地站在擂台上:“既然没有人再挑战,那今天下午的考试就可以结束了。”

    “且慢。”

    夷微悠悠地起身,活动了下关节,问:

    “师兄,我能试试吗?”

    闻言,邓若淳大惊失色:“你?我……”

    不等邓若淳应战,夷微直接转向邓向松:“师父,我学不来你们的剑法,就用自己的野路子了。”

    “可以。”邓向松笑着点点头,“若淳,都是交流嘛,不要太在乎输赢。”

    “爸!他一拳能把我捶进柱子里,抠都抠不下来,你让我跟他打?”

    “不会的,他下手有轻重。”宁绥看热闹不嫌事大,代为回答,“你们俩谁输了我都会难过的!”

    场下顿时响起一片起哄的欢呼声,夷微也表态说:“你可以不用木剑,太阿即可。”

    万众瞩目时,邓若淳却叫停了比赛,双手叉腰说:

    “慢着。一寸长一寸强,堂堂正正地打一局,你不许用长枪,像我一样用短兵才行。”

    “当然可以。”夷微本就没打算动用神兵,转身朝向宁绥,“阿绥,昭暝借我一用!”

    宁绥坐在椅子上没动,只把昭暝抛给他,夷微稳稳地接下,掂了掂说:

    “轻了点,也还能用。”

    亲眼见试过这位对手的身手,邓若淳也不再嬉笑,开始正经起来。夷微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让他一招:

    “请赐教。”

    真个好杀!邓若淳率先发难,一剑当头劈下,夷微举剑架住,又转腕化劲还刺回去。一个是狂风骤雨步步紧逼,一个是春意拂柳化刚为柔,短兵相接声不绝于耳。夷微一改往日霸道的攻势,只是用灵动身法躲避格挡,以不变应万变。邓若淳一时摸不清他是在放水,还是意图耗尽自己的体力再反攻,于是开口:

    “哥们儿,要比试就好好比,吊儿郎当是什么意思呢?”

    “师兄,攻势越急,破绽越多。”

    时机已到,夷微剑势一转,身形暴进,如离弦之箭,三两招破解邓若淳的剑影,却又收住了动作,没有乘胜追击,让邓若淳抓住了机会,把剑抵在他颈旁。

    “不错。”夷微鼓掌说,“来日可期——我在说自己。”

    虽然胜负已分,但台下人都能看出夷微放了一整片太平洋。邓向松似乎对结果很满意,点评说:

    “若淳,你太急躁了,还要多练。除了剑法,心态也要练。”

    “再怎么练我也打不过他啊。”邓若淳不服气地撇撇嘴。宁绥把夷微拉到一边,问:“师父都跟你说什么了?”

    “是师父托我上场的,让我挫挫师兄的锐气,让他以后不要再‘不自量力地到处乱跑’。”夷微学着老天师的语气,“怎么样,既没输阵,又给了师父师兄面子,我这次办得不错吧?”

    “挺好,晚上奖励你多吃几个螃蟹。”

    宁绥早早地完成了晚上的任务,鬼鬼祟祟进了厨房。不成想,夷微已经在厨房里守株待兔等着他了。

    “你怎么在这儿?”他掀开锅盖,挑了几个螃蟹出来,“晚饭还没吃够?”

    夷微反问:“你端着螃蟹要去哪呢?不会是自己嘴馋吧?”

    “是嘴馋,我又不是第一天嘴馋了。”宁绥毫无底气地回答,端着盘子转身就要走。夷微把盘子从他手中拿过来,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不用瞒着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两人避开了在正殿排队候考的弟子们,径直向后山的北帝煞鬼狱而去。狱中阴森依旧,他们凭着记忆,一路摸索到祈和瞽被关押的地方。

    此处的禁制似乎让他们两人痛苦不堪。祈抬起头,语气依然戏谑,只是脸上因疼痛显得有些狰狞:“过节了?节日快乐。”

    “这说好话咋还没好脸呢。”宁绥将那一盘螃蟹摆在二人面前,念咒解开缚仙索,“过完节我们就要出发去蠡罗山了,你们两个养养伤再走。”

    “你特意给我们开小灶,老道士不会生气吧?”

    “我请示过他了。别多想,只是看在你们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份上,给你们一点人道主义关怀。而且,师父从来不会跟我生气。”

    话是这么说,祈也知道他是在嘴硬,不承认自己心软了。他把上身靠在宁绥的腿上当做支撑,夷微见了不免嫌恶道:“谁让你靠上去的?”

    “那我靠你腿上好了。”祈坐直了,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耍赖。

    宁绥半蹲在他们面前,耐心问:“不论九凤生前遭受过什么冤屈,我们是一定要除掉祂的,而且会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你们想好了,真的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当然。”祈点一点头,“正好,你们还可以连我俩一起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

    瞽补充说:“斗的后人都已被剿灭,大仇得报。我们是被世界遗忘的人,以身殉主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愚忠!”宁绥瞪了他俩一眼。

    “开个玩笑而已。到头来不还是要任你们处置么?”祈望向头顶,仿佛是要透过高墙去看那皎洁的月光。

    “听说你们把这一天当作团圆的日子,你能来看我一眼,对我来说也算是团圆了。”

    陪二人坐了一会儿,他们便离开了煞鬼狱。夷微却不打算回到道观里去,而是从背后悄悄靠近宁绥,捂住了他的眼睛:

    “闭上眼,我带你去个地方。”

    失去了视觉,宁绥只能把方向感全盘托付给夷微。不知走了多久,他感受到夷微停下了步伐,在他耳边低语:

    “好了,睁开眼睛吧。”

    视线在短暂的模糊后重新聚焦,宁绥抬头仰望,无数萤火虫飘浮在空中,一如漫天的星辰。

    “喜欢吗?”

    第50章 望月 眼见着夷微的视线黏在了自己的嘴……

    “我上一次看到这般美景, 还是在归诩的天婺山上。后来,蠡罗山瘴气缭绕,百虫走兽很难正常存活, 全异化成了狰狞古怪的样子,但都在苦苦挣扎,不甘心就那样屈辱地死去。”

    夷微抬手托住几只向他飞来的萤火虫,用指尖轻轻拨弄着它们的尾端。萤火虫乖巧安静地趴在他掌心, 看上去也颇为惬意。

    “我很喜欢这种小生灵,明明脆弱得只要一击便会殒命,却仍然竭尽所能在天地间彰显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当初我不顾一切要向尧帝使者泄露天机,也是出于这种‘喜欢’——因为喜欢, 所以不愿你们受难。”

    “你后悔过吗?”宁绥问。

    “有过吧,不可能完全无怨无悔。我不是至圣的贤者, 也有七情六欲。借着韩士诚的躯壳离开阵眼后,我曾一度想过将蠡罗山屠杀殆尽, 但终究下不去手。我为他们献出了最宝贵的年岁,要是毁在自己手上, 那我这四千年不就白费了吗?我总共也才五千多岁啊。”

    他用指节敲着额头:“这种心态叫什么来着……对,沉没成本。”

    宁绥一只手跟他十指相扣, 另一只手指向天边的圆月:“至少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嗯,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外面流浪, 掰着手指头等死呢。”夷微蹭了蹭他的鼻尖, “之所以一直瞒着你,也是怕你知道一切后,困在归诩的身份中出不来,那样对你来说不公平。”

    “归诩是我, 所以我会出手收拾烂摊子;但我不仅仅是归诩,我有更广阔的人生。谁要是反对,就让归诩本人跳出来跟我切割吧。”

    宁绥倒是想得很通透,不在意地耸耸肩,转而问:“对了,你就这么回去,蠡罗山的人难道认不出来吗?”

    夷微无奈摊手:“你猜他们为什么要叫我无相尼?没人见过怒目明尊长什么样。”

    “蠡罗山的情况很特殊,算是个小型的奴隶制社会。因为环境恶劣,种也种不出什么吃的来。早年有我坐镇,他们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开始采牲拜鬼之后就只能吃毒虫了,有时还会吃人。”

    “吃虫子?吃人?”宁绥大跌眼镜。

    “是啊,很离谱吧?”夷微的眼神变得悲怆,“底层人吃虫,上层人吃人。毒虫都是沾染了钩皇怨念的产物,吃得越多,被侵蚀得越深,也就越容易被控制。”

    “为了纪念牺牲的人们,蠡罗山先民把十二刀兵阵落成的那天定为‘镇蠡节’,后来镇蠡节被族长云权篡改成了祭拜钩皇的节日,每年固定从各户挑选三对童男童女,制成人牲献给钩皇,这就是‘采牲’。家底稍微殷实的会用食物从别家换孩子应付云权,云权也不深究,他要的就是族人们彼此互害,这样就不会有人把矛头指向他和他供起来的邪神。”

    他长叹一声:“这些事都是云权的女儿云弥告诉我的。她不愿与父亲同流合污,会暗中进行阻挠,是我在山里的内应。韩士诚也是在她的指引下藏进阵眼,惊醒了我。可自从溯光现身的那天,我就感应不到云弥了。”

    “暴露了?她是族长的女儿,还会有敢对她下毒手的人吗?”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同一个人。宁绥脸色变得难看:“虎毒不食子啊……”

    “他们怎么对待我,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我绝不能容忍他们忘记和颠覆过去,甚至戕害同族,手足相残。”夷微牵起他的手,“阿绥,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眼见着夷微的视线黏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彼此之间距离也渐渐拉近,宁绥纠结半晌,还是推开了他。

    “回去再说——这里蚊子有点多,我锁骨那里好像被咬了一口,特别痒。”

    一整天的考核结束,邓向松给徒弟们放了假,让所有人开开心心过节。

    “嘉禾。”

    郝思宸将乔嘉禾拉到自己房间,转身拿出一样东西塞进她怀里。

    “帝钟剑?”乔嘉禾连忙推辞,“不不不,思宸姐,我不能收。”

    郝思宸按住她的手:“嘉禾,听我说,你师公年纪大了,虽然道行高,但精力毕竟不比年轻时。如果我们三个都去了蠡罗山,留他一个守在山上,再像这次一样出现动乱,我们赶都赶不回来,所以我要留下来帮他打理道观。”

    “可是,可是我……”乔嘉禾结结巴巴。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帝钟剑是北帝派镇派三剑中戾气最重的一把,我也是磨合了很久才能驾驭它。”郝思宸叹了口气,“我很喜欢你,你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我想跟你说点心里话。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上山修道吗?”

    乔嘉禾摇了摇头。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跟你一样,也在读书,读的是生化环材的天坑专业博士。那几年过得非常痛苦,因为写不出论文,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还要忍受导师的脾气,生怕他不准我毕业。有一天我刷到了邓老天师的直播,他不会在平台上讲祖师爷的教义,只是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比起一个传教者,他更像身边的长辈。我跟他说了自己的困惑,他只问了我一句话:毕不了业又能怎么样呢?”

    “明白了他的用意后,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醍醐灌顶,二十年的教育都没有过的顿悟的感觉。从前我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担心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但事实就是,担心也没用,要么咬着牙去做,要么放弃,不论做出什么选择,天都不会塌下来。所以,我最终决定听从心里的声音,姐不学了,不伺候你们这群学阀了。”

    她故作潇洒地摆手,乔嘉禾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看得出来,你之所以拜进北帝派师门,就是想要手刃仇人。既然想做,那就去试一试,就算你道行还浅,还有你师父和师伯兜底。相信他们,也相信你自己,不要让自己后悔!”

    乔嘉禾无言,将帝钟剑拔出鞘,剑身反射着灯光,映照出她的面庞。整把剑沉甸甸的,把责任和期望压在了她的肩头。

    “好,思宸姐。”她郑重地点一点头,“我会尽力的。”

    徒弟们都各自散去,邓向松离开正殿,来到后院的一处墓碑前,拿出一个铁盆摆在地上。邓若淳提着一沓纸钱,端了两碟糕点,腋下还夹了瓶酒,远远走来。

    “爸。”

    邓向松应了一声,抽出手帕,轻轻拂去墓碑上的浮灰。他的指尖留恋地掠过墓碑上的字眼:

    “故妻关霞之墓。”

    父子两人摆好菜肴,生起火来,把纸钱一张张丢进火盆。

    “爸,你说,妈已经投胎了吗?要是没有,怎么中元节也没回来看看咱们?”

    “哪能想回来就回来哩?下面也有自己的规矩。”邓向松倒了杯酒,酹在碑前,权当祭奠,“我看过元辰宫,她挺好的,什么都不缺。”

    邓若淳学着父亲的样子祭奠:“妈,酒和糕点都是小绥从北方托运过来的,他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我们要出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打怪了,你保佑我们平安回来。”

    他跪着向墓碑行了个子午诀,伏倒磕了几个头。墓碑没有回应,邓向松却开口叮嘱:

    “万事小心。”

    记忆里,自母亲走后,父亲一向沉默寡言,几乎从来没说过贴心的话,只在面对弟弟时会流露出慈爱的一面。邓若淳失笑道:“爸,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小绥?”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担心。”邓向松又斟了两杯酒,“再跟爸喝一顿吧,你长这么大,连大学都是在家附近上的,还没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如果我真的折在了那里,还有小绥给你养老呢。”邓若淳半开玩笑道,眼睛却直直盯着邓向松,观察他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邓向松却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喟叹一声:

    “你要是折在了那里,要我怎么跟你妈妈交代?”

    邓若淳无言。

    “照顾好你,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邓向松抬手,摩挲着墓碑上镌刻的字眼,“我有时也在想,要是她还在,我,还有你,也许都不会走上这条路。”

    邓若淳眼中流露出些许困惑。

    “我从前从来没想过要做道士,小时候啥都不明白,跟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爷爷学了几手,你爷爷被斗倒后就没再碰了,只是一直在习武。后来进生产队,就……认识了你妈妈。”

    “我那时候脾气傲,对谁都没有个好脸色,再加上政/治/出/身差,整个生产队都没人愿意搭理我,还会暗中给我穿小鞋。你妈妈是城里的大学生,北方姑娘性格泼辣,觉得我人长得清秀,性格也寡言少语,一定是被欺负惯了不敢反抗。她看不惯这些,拿着铁锹追得那些人满地跑,就为了替我解围。”

    说到这里,邓向松的嘴边扬起一丝笑:“她不知道,其实我是故意在她面前装得可怜。”

    “老头,还是你有一手啊。”邓若淳打趣说。

    “最后不是也成功了?”邓向松面上颇有些得意,“结婚的时候我身上只有二百块钱,一年年攒下来的,我都给了她。我跟她说,虽然我这人一没家世,二没本事,但只要我在她身边一天,就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沉默良久,邓向松抽了抽鼻子,话音里有些许颤音:“可是连这一点,我到底也没做到。”

    邓若淳不再接话,只是把手搭在父亲肩膀上。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们总是习惯将特定的某天以特定的形式铭记下来,连带着情感一代代传承下去。

    因为总有些事不能遗忘,不敢遗忘。

    *

    宁绥把行李都拉到正殿前,师弟们刚做完早课,以为他是要回望海市工作,照例挽留他:

    “师兄,又要走了?多留两天呗?”

    而后,他们看见邓若淳也拎着行李,惊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大师兄,你也要跟着走?”

    “怎么,我不能走吗?”邓若淳中二病突然发作,振臂高呼说,“我受够了平淡的生活!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那你去找个班上吧。”宁绥提出了个馊主意。

    夷微在地图上标出了蠡罗山的大概位置,是十万大山边缘的一处孤峰。宁绥历数着一路需要乘坐的交通工具,只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先坐飞机,然后换火车,火车坐完坐大巴,再打出租车,后面就只能用脚走了。”他上下打量着夷微,“你的识海里能装人吗?”

    夷微委婉拒绝:“识海里没有氧气。”

    宁绥失望地打消了念头,继续清点行李:“洗漱用品、防寒衣物、摄影设备……山里没有信号,也没有电。我花好几百买来的太阳能充电板,应该能派上用场。吃的也要自己带,我嘴挑,不想啃虫子。”

    话音刚落,乔嘉禾便兴冲冲地从道观外跑了回来,郝思宸跟在她后面,肩上都挎着被塞满的大背包。

    “师父!你看这些零食够了吗?”

    夷微瞥了一眼自己脚边的米面油,悻悻地说:“我们好像不是去度假的。”

    可惜他的抗议没有被任何人采纳,甚至没有人听进耳朵里,他只好灰溜溜地把每一样行李都塞进自己的四次元识海里。宁绥看了眼时间,惊呼:

    “时间不早了,快赶不上飞机了。”

    他拉上其他人,向道观内送行的众人挥手:“都照顾好自己!等我们的好消息!”

    再多的话语都化作了不舍的眼神,邓向松抽了抽鼻子,还是不放心地叮嘱:

    “有事一定要烧表文给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