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滋滋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思凡 > 50-60
    第51章 封山 也就是说,即便是怒目明尊,也不……

    “我们好像一群回归自然的大马猴。”

    穿过广袤深远的密林, 宁绥由衷感慨道。他的冲锋衣上挂满了露珠,还有只不知名的螽斯一样的大虫子趴在他肩上,他却浑然不知。

    他们伪装成一路探险队, “误打误撞”来到蠡罗山。夷微在前领路,尽可能地选出了便捷的近道,他在每人掌心都留下了金印,用以阻挡瘴气侵蚀。所幸不需要随身带大件行李, 几人行进的速度还算快。林子里偶然出现的小型兽类不仅不怕人,还会冲他们恶狠狠地龇牙,以示威胁。

    “好丑啊。”邓若淳嫌恶地摇摇头,“快回去吧, 别丢人现眼了。”

    每每想到脚下的土地都是牺牲者的尸骨,宁绥心里就难免唏嘘。

    “看见前面的尖顶了吗?那是韩士诚支教的学校。”夷微远远地一指, 众人向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层层叠叠的树冠掩映后的确有一座青砖白瓦的建筑。

    “也就是说, 我们现在还在蠡罗山外围?”

    “远着呢,你看, 手机还有信号。我们现在在东面,山民聚居地在西面的西山河坪。”夷微展开地图, 指示给他看, “我打算先去那所学校里打听打听,我出来这么久, 附近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学校总体建得不算大, 有的地方只修了一半,看得出经济上还是有些捉襟见肘,零星几个孩子在学校的院子里追跑嬉戏。夷微紧走几步,来到门卫岗亭, 礼貌一笑,请求道:

    “您好,麻烦找一下邹兴国校长。”

    门卫上下打量他一眼,转头给校长室打电话。

    宁绥走上来,碰了碰他的肩膀:“你认识?”

    “带韩士诚出山的时候,听他提起过,记住了这个名字。”夷微向他眨眨眼。不一会儿,从教学楼中走出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面上挂着客气的笑,与他们握手:

    “请问您几位是?”

    “我们是韩士诚的朋友。”宁绥还保留了些许韩士诚的随身物品,交给邹校长,“就是之前在您这里支教的那个大学生。”

    “士诚啊……”邹兴国面上现出些惋惜来,“你们进来吧,我们上楼谈。”

    三座教学楼围成一个U型,中间是一个小型足球场。玩耍的孩子们不小心把足球踢到了几人脚下,招手示意他们踢回去。

    这可就激起了几个人的玩心。邓若淳率先来了兴致,几个技巧动作后传给宁绥,宁绥接下后又传给夷微,夷微凌空一脚把球踢飞,急得孩子们连滚带爬地去追,夷微还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大喊:

    “快点!不然追不上球了!”

    “幼不幼稚啊,你们三个。”乔嘉禾疲惫扶额。

    宁绥忽然想起了蠡罗山里随时可能外泄的怨念,询问校长:“这里的孩子身体都还健康吧?”

    校长点点头:“健康,省里定期会派医生来这里体检。”

    随着邹校长来到办公室,几人一同落座。邹校长为他们倒了水,局促地搓了搓手,犹豫许久才开口:“我斗胆问一下,士诚的现状……”

    “他……”宁绥实在不忍心如实告知,只好说,“他回去之后就大病了一场,还在休养身体。”

    “这段时间附近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夷微有些急切。

    “暂时还没有。自从韩士诚的事情闹大了以后,官方也派人进入过蠡罗山探索,但一直没有向外公布结果,反倒是直接封锁了蠡罗山,禁止外人闯入。”邹校长长叹一声。

    “封山了?”宁绥错愕道。

    “是,其实一直以来蠡罗山在我们这里就是个禁区,有关蠡罗山的传说也已经流传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有人进入蠡罗山后再也没回来的故事。我们这里每年春秋分前都会有一场暴雨,据说暴雨后,西南部的两座山隘间就会出现一条通往蠡罗山内部的山口。”

    见众人都屏气凝神地听着,邹校长便继续讲了下去:

    “最早的传说还是百年前战争年代那会儿,相传有一批侵略的外国军队误打误撞进了蠡罗山,然后便凭空消失了。这些年一直有人试图闯进蠡罗山,但能活着出来的,据我所知除了韩士诚,还有一个人。”

    听到这儿,夷微不太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宁绥连忙追问:“还有一个人?是谁?现在在哪儿?”

    “他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又回到了蠡罗山里去。据士诚说,那个人是在蠡罗山里长大的,完完全全的山民,跟他出来是想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

    邹校长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言,又回到了韩士诚本身:“士诚是个性格品性都很好的孩子,当初是因为忍受不了导师的压榨,换导师后便来到这里支教,想调整一下身心,谁能想到……”邹校长懊恼道,“这事说来也怪我。蠡罗山附近有一种黑色的肉虫,是外面找不到的,好像有些药用价值,学校的孩子们经常趁课余捡了卖给山外人换学费。士诚得知后觉得很新奇,再加上听到了关于蠡罗山的传说,便独自前往山中一探究竟。后来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邹校长起身回到办公桌后,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纸,交给众人,道:

    “士诚离开后,也曾经尝试过联系我们。对于他在山里的经历,不管我们和官方怎么询问,他一直没有明言,但是口述出了一份探索蠡罗山的守则,再加上那位山民留下的信息,我们整理了出来,给附近的居民人手一份,以防万一。你们可以看看。”

    宁绥半信半疑地接过这份守则,细细阅读起来:

    “一、十万大山西南部不会出现新的山口,如果您在暴雨后的夜间发现两座山隘之间出现陌生的通路,不要靠近。

    二、如果您误入山口之中,务必不要回头,也不要按照山路一直向上,请在6422步后默念怒目明尊名号,左手边会出现一条新的山径,那是正确的方向。”

    看到这儿,宁绥有些疑惑:“为什么是6422步?”

    “那是我的年龄。”夷微压低声音,“我一直没好意思说……”

    “哦,哦,这样啊……”宁绥哭笑不得,只好继续看下去。

    “三、倘若您没有找到正确的山径,请在附近留下能证明您外来人身份的痕迹,巡逻的土著发现后会带您前往应去的地方——白虹峰。

    四、请记住,沿途每隔99步便会出现一座神龛,上面会摆放一尊黑色神像,快速通过,不要直视神像眼睛,也不要诵念下方的咒文。

    五、山泉水有病菌,不适宜外人体质,请不要饮用,更不要捕捉或食用山中动植物。山中空气质量较差,请尽量佩戴口罩。

    六、半山腰的西山河坪是蠡罗山民的聚居地,请不要食用山民给予的餐食。饥饿难耐时,请找到山中少祭司云弥,她会给予您可以食用的食物。

    七、入夜后请尽快入睡,不要四处闲逛。如果听到室外出现奇怪的声响,请不要出门查看。

    八、如果您有要事需要在夜间出行,并目睹了一群身穿白袍的人,不必惊慌,那是山中的巫祝,但也不要与巫祝产生肢体接触。

    七、蠡罗山素来有祭祀“钩皇乌尔”的习俗,但祭典保留着原始风貌,外人可能难以接受。即便有山民盛情邀请,也请不要前往钩皇祀围观,更不要随山民前往蓝勐谷,必要的时候请采用暴力手段。

    八、小型动物一般会远离山民聚居地,如果您在聚居地发现大量聚集的蛇、□□、鱼、蜥蜴等动物,请在太阳下山前尽快前往山顶的达兰神殿。”

    “白虹峰、蓝勐谷、达兰神殿?”宁绥端详着这份守则,更觉一头雾水,夷微却若有所思,暗暗攥紧了拳头。

    邹校长眼含忧虑:“看你们的装扮,我知道你们一定是要闯一闯蠡罗山的。虽然我算是局外人,但还是想再劝劝你们三思,毕竟命只有一条,谁都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什么。”

    “我们……我们会注意的。”宁绥将守则收好,向邹校长微微颔首,“请您务必保护好这里的孩子。”

    校长同样回以颔首致意。

    走出学校后,一行人沉默半晌,终究还是邓若淳故作轻松地开口:

    “怎么着?还闯不闯?”

    “我知道韩士诚的守则在说什么。”夷微稍稍眯眼,望向西南部的山尖,“他想要劝阻其他人不要进入蠡罗山,也解释了一旦闯入该怎么避免被怨念污染,如何平安逃出山外。但是他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什么事?”

    “除了采牲拜鬼的蠡罗山民,我可能也会斩杀每一个试图闯进或是逃出蠡罗山的人,也就是说,即便是怒目明尊,也不完全值得信任。”

    夷微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一百二十年,刚好是我受伤昏迷的时间。也就是在我昏迷后,山口才开启,那些人也许误打误撞地走到了我布下的大阵中,然后……”

    听得此言,众人皆是默然。言语间,他们已经行至那传闻中的山口附近,前方就是封锁,拉起了一圈警戒黄线,三两个工作人员在山脚下巡逻。

    “我们不能走这条路,得绕行。”

    几人对了个眼神,弯下腰,准备绕到工作人员的视野盲区。不料,附近安装了红外线探测器,而且灵敏到他们还未靠近,探测器便“滴滴”地发出警报。

    工作人员闻声望过来,喝道:“站住,什么人?!”

    眼见躲是躲不掉,几人撒腿就跑,彼此搀扶着迈过警戒线,强行闯入山中。工作人员紧追不舍,在他们身后大喊:

    “回来!那里危险!”

    众人心知给工作人员添了麻烦,但眼下已经顾不得太多,这一趟非闯不可。夷微在岔路口站定,最终领着他们奔向一处断崖:

    “跟着我,跳!”

    第52章 剑阵 这还只是重明的幻影,灵肉合一的……

    山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深不可测, 可以说,比起悬崖,更像是一个隐藏的入口。众人接连从崖底苏醒, 天地间情景大变,所见并非碎石杂草丛生的昏暗角落,而是一片炼炉般的焦土。

    天空被低垂的黑云隐蔽,赤红的熔岩流从山口蜿蜒而出, 一直蔓延到脚下,能立足的巨石已经被熔岩吞噬了大半。大小不一的长短剑密密麻麻地嵌在巨石的裂缝中,四周也有游荡的尸傀,被高温炙烤得不住嘶嚎。但凡它们不小心触碰到那些剑的锋刃, 都能看到一阵白烟陡然升起,尸傀哀叫着翻滚, 最后落入熔岩中化为飞灰。

    夷微孤身立于熔岩之上,怀抱长枪, 凝望着远方出神。宁绥摸摸摔得生疼的屁股,爬了起来, 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

    “这里是……”

    “白虹剑阵。”夷微收回目光,缓缓转身, “怎么样, 还好吗?这里可能有点热。”

    “是有点热,不过也不能脱衣服, 不然可能被灼伤吧……”宁绥拍打着衣服被蹭上的炭灰, 鼻尖还残留着一撮黑色。夷微忍俊不禁,伸手帮他抹去。

    “为什么要带我们到这里来?”

    “我本意是带领你们前往白虹峰,剑阵在白虹峰下。但前些日子溯光把剑阵和东北方的破山钺阵整个撬了出来,我一时没掌握好方位, 就……”

    夷微满是歉意地摇摇头,继续解释:“我虽然重伤,但钩皇怨念仍然无法侵蚀十二刀兵阵的阵枢。一旦有外来人被怨念感染,及时来到阵枢求救,便还有回转之机。”

    不远处有尸傀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吼叫着冲了过来。夷微不耐地拧眉,扬手带出石缝中的长剑,一击便结果了尸傀。

    “白虹峰上有少祭司云弥建立的反抗军,他们驻守在各大阵枢上,也会暗中在外围巡逻,随时准备救治和驱逐外来人。但相比起族长云权,她的力量还太过微弱,所以只能打打游击战。”

    宁绥热得满头大汗,只感觉口腔和鼻腔中的每一分水分都在急速流失:“现在要怎么出去?”

    “我不知道。”夷微窘迫地撇撇嘴,“这是靠我的肉身维系的大阵,能不能出去,肉身说了算。”

    “你的肉身,你自己都管不了?”宁绥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如果我神识归位,撤阵当然不是难事。可现在我神识流落在外,很难隔空控制肉身。”

    宁绥不喜欢在遇到难事的时候先说风凉话,闻言两手叉腰,踱来踱去地想办法。身后,醒转的邓若淳被滚烫的熔岩烤得满地乱蹦:“渴死我了!渴死我了!水!谁有水!”

    乔嘉禾拧开自己的水杯,不太情愿地递给他:“只有一点了,你悠着点喝。”

    “出去之后就好了,虽然整座蠡罗山的水源大多都被怨念侵蚀,但白虹峰的水还是可以喝的。”夷微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快想想办法啊!”

    宁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先往里面走走看看吧,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

    熔岩像是一条条火舌,舔舐着那些漂浮在上的石块,又缓慢地将其吞噬。小心跳过一道道石柱,前方出现一片开阔地带。夷微逐个地把他们接过来,防止他们一个不慎掉进下方奔腾的熔岩里。离熔岩稍远了些,四下总算有了些流动的风,勉强缓解了这熔炉也似的炙热。

    此处,那些石中剑的数目陡然增加,像是个剑冢一般。出于好奇,宁绥伸手想拔出一柄来看看,被夷微慌忙拦下。

    “不是真的剑,只是我神力化作的幻影,碰了不死也是重伤。”

    “轰!”

    众人闻声皆是一惊。前方,熔岩的火舌訇然扑落,撼动了丛丛长剑,那些长剑剧烈颤动着,又纷纷飞出石缝,盘旋在一处,最终竟现出一个人形。

    那人头戴覆面,身着暗金色重甲,高高扎起的长发与大红披风于身后猎猎飘动。每迈动一步,都好似挟着千钧,压得众人都喘不过气来。

    他抬起手,一柄白玉一般晶莹剔透的长剑出现在掌中,剑脊笔直,剑刃薄如蝉翼。宁绥暗暗感慨真是一把绝世好剑,随即反应过来此人来者不善,忙问:

    “前面那是……什么?”

    “也是幻影。”夷微亮出焚枝,紧紧攥在手中,“重明的幻影。”

    他死死盯着那幻影,挺身在前,沉声道:“各位,准备应战!”

    “应战?!”邓若淳大惊失色,“你不就是重明吗?快让他滚回去啊!”

    “这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宁绥替他拔出太阿剑,塞进他手里,“让你准备就准备!嘉禾,快躲起来!”

    昭暝同样早已蠢蠢欲动,宁绥执剑在手,问:“你最了解你自己,他有没有什么弱点?这里环境太恶劣,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夷微脸色同样严峻:“作战的话……几乎没有。而且,我的力量大多集中于肉身,这又是肉身的幻影,连我可能都招架不了。”

    “先别说丧气话,还有我们。”邓若淳仔细观察幻影,迅速制定战略,“下盘很稳,个子也高,唯一的缺点可能是身着重甲,运动腾挪不会太灵活。而且,他用的是剑,一寸长一寸强,你带焚枝跟他正面对战吸引注意,我和小绥背后偷袭。”

    夷微深吸一口气:“好,目前也只能如此了。”

    夷微身形暴起,枪影重重,每一击都携风雷之声,直逼幻影要害,但都被其轻易破解。枪剑相碰,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每一次碰撞都激起气浪四荡,将周遭的岩石打作齑粉,掀起阵阵熔岩巨浪。幻影虽一身重甲,身影却飘逸灵动,相较着便衣的夷微还更胜一筹。夷微有意与其拉开距离,发挥长枪的优势,却屡屡被其近身,不得已转为防守。

    宁绥和邓若淳找准时机,无声包抄至幻影身后,双剑齐齐向幻影并无护甲的肋下刺去。却见幻影身形微动,携长剑飞掠,划出一道金光,先是逼退夷微,又回身架住昭暝、太阿双剑,猛一加力,便硬生生打散了攻势。

    如果说先前夷微对斗良弼的绝对压制已经令宁绥心怀忌惮,如今眼见这幻影,心中所感则变为了全然的恐惧。

    这还只是重明的幻影,灵肉合一的完全实力,又有谁能抗衡?

    唯恐幻影的注意被吸引到二人身上,夷微来不及缓口气,又提枪而上,与幻影缠斗。宁绥拄剑观察双方回合,道:

    “哥,你看。受限于短兵器,幻影的脚下动作过快,即便下盘再稳,也不可能毫无破绽。”

    “攻击下三路?你这有点太卑鄙了吧?”

    “不卑鄙我们都得交代在这儿!”宁绥重新提剑,屏气寻找时机:

    “就是现在!”

    昭暝剑影频动,数道剑光袭向幻影膝处。幻影翻身躲避,又挥出一剑抵御夷微。夷微却并未硬接,而是巧妙地一侧身,利用幻影身形迟滞的瞬间,长枪直击胸口。

    成了。

    焚枝长枪贯入幻影胸口。幻影身形一滞,终究化作一片红雾,消散了。

    几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宁绥筋疲力竭地跪倒在地,用昭暝支撑着身子:“呼……别拉我,让我歇会儿……”

    邓若淳也累得够呛,问:“你那四千年无聊的时候,不会就是自己跟自己打架玩吧?”

    “我倒也没那么无聊。”夷微一摊手。

    那柄透着温润光亮的长剑却没有随着幻影而消失,而是回到了夷微手上。他舞了几个剑花,收剑回鞘,道:

    “这就是白虹剑,整座白虹峰就是它的形状,这把剑是……”

    然而,面前的两个人都对此毫无兴趣,一同张牙舞爪地扑向角落里的乔嘉禾:“嘉禾,水!水!要渴死了!你一边去别跟我抢——”

    夷微:“……”

    而原本是剑冢的地方,此刻也变了模样。猛听得一阵山石碰撞摩擦的巨响,剑冢变作了一道巨门,向众人大敞开来。

    “可以出去了?”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又惹出什么招架不住的祸端来。

    “进去看看吧。”宁绥擦擦嘴巴,“这座山里应该没有比怒目明尊更恐怖的东西了。”

    从巨门当中看去,内部混沌一片。可刚迈入门中,巨门便猝然关闭,众人来不及回身查看,便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目光。

    这里俨然是一个城楼。

    头顶依然是不见天日的昏暗,眼前的城楼高耸入云,飞檐翘角,如同苍龙欲飞,屋檐下磷火灯笼幽幽高挂,旗帜飘摇。城楼之下,是一条由青石铺就的古道,自脚下直通向城门,门前却无一人守卫。

    “酆都地府驻蠡罗山办事处。”宁绥已经给它起好了名字。

    眼下似乎也只能前往城中一探究竟了。几人来到城门口,夷微把其余人护在后面,自己抬手推了推城门,却没有推动。

    “暗号。”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

    “暗号?”宁绥用手肘顶了顶夷微,“让你说暗号。”

    “谁……谁在说话?”乔嘉禾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是我哦,小姑娘。”那声音变得戏谑。众人凭着声音好一通找,最终齐齐看向了城门门环的铺首。

    铺首是个憨态可掬的狮子造型,虽然透着金属质感,但竟能灵活地扭动。见他们沉默地看着自己,铺首向后缩了缩脖子,道:

    “看我干嘛啊?说暗号。”

    宁绥听完乐了:“怎么跟法院似的,每次我给法官打电话,他们都让我说案号。”

    “暗号?”夷微皱起了眉头,“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地盘还有暗号?”

    “你谁啊就你的地盘?”铺首翻了个白眼,“没暗号不许进,麻溜儿滚回去。”

    夷微抓耳挠腮想不出来,最终选择向其出示焚枝长枪,并且枪尖正对着铺首的脑袋。

    很明显,不论是这一举动还是焚枝本身,都给铺首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冲击。它怔怔地上下打量着夷微,嘴里结结巴巴:

    “你、你是……”

    而后,它迅速转变了态度:

    “请进,尊贵的客人!欢迎来到森罗鬼市,望您能在这里交易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第53章 鬼市 宁绥!你要是把昭暝输了,我跟你……

    “森罗鬼市?怎么没听你提过这个地方?”

    踏入城楼大门, 眼前景象却与城楼外的荒凉凄清截然相反。映入眼帘的并非荒坟野冢,竟是一片繁华迷人眼的软红香土。

    “明尊老哥,有这好地方你藏着掖着不跟我们说?”邓若淳一时间看呆了。

    “你不是说这里是奴隶制社会吗?我看多少有点资本主义萌芽了。”宁绥也幽幽道。

    夷微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森罗鬼市……我也没听过, 这是跑到哪里来了?”

    霓虹灯影,珠帘轻卷,金银玉器在灯光下光泽流转,与绸缎华裳交相辉映。街巷间, 青石铺路,雕梁画栋,高檐下人潮涌动,笑语盈盈, 但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 那些攒动的可不是什么人影,全都是形形色色的妖鬼精灵。

    长着一对金毛绒耳的狐狸以扇掩面从身边走过, 衣袖飘飞带起暗香满怀;人面蛇身的妇人身披锦帛站在摊贩边,长尾盘在一起;另有形象似貂而皮毛青色的小兽奔跑跳跃着, 劫走了路人的钱袋子,又纵身跳上乔嘉禾的头, 她当即痛呼一声。

    青貂蜷起身子打算再次起跳, 却被夷微眼疾手快地拎了起来。貂吱吱地惊叫着,竭尽全力也无法挣脱那爪似的大手。

    “是只风狸?”夷微捏着那貂的后颈, “道歉!”

    “吱吱, 吱吱!”风狸还在极力挣扎,不情愿地嘶叫两声。

    夷微满意地笑笑,夺下它手里的钱袋子。钱袋的主人此时也穿越人潮找了过来,见夷微一手掂着那钱袋, 一手揪着犯罪嫌疑貂,忙陪着笑拱拱手。

    “给点报酬,不过分吧?”

    钱袋的主人面色稍变,最终也只能为难地打开袋子,里面装的却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满袋的石头。

    “石头?”宁绥颇为意外,“你们就拿这个交易?”

    “外来人吗?竟然没打听过就敢闯进鬼市来。”那人收起钱袋,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森罗鬼市没有固定的货币,但要付出等值的‘代价’,最低级的以物易物也可以。”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代价?”

    那人神秘一笑:“比如,我为了这些你们眼中的石头,付出了十五年的寿数,这就是一种代价。”

    说罢,那人宝贝地拍了拍钱袋,疯疯癫癫地大笑着走了。夷微望着他的背影,眉头越拧越紧:“……这还是蠡罗山吗?”

    宁绥反倒扬唇一笑:“我开始对这里有些兴趣了。”

    顺着人流继续向前,鬼市商货虽然琳琅满目,但大多人都只是一味地打听,轮到交易时便噤了声。不过,也有人死死盯着着自己想要的物件,攥了攥拳,最终咬牙给出了价码。

    宁绥和夷微走在最前,不过几十米,各摊贩摆出的商品已然令他们目不暇接。即便是自认天上地下什么宝贝没见过的夷微,一对金色重瞳都有些许失神的涣散。

    最终,几人的目光都被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吸引,脚步也因而停滞。

    赌场的大门是厚重的木门扉,其上雕刻着繁复的龙凤图腾。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牌匾,用行云流水般的书法书写着“梦回千金”四个大字。

    “赌场?”宁绥稍稍眯起双眼,凝望着牌匾。他眼睛转了转,似是有了主意,道:

    “走,进去看看。”

    踏入赌场,一股令人倍感局促的铜臭味旋即袭来。穹顶高悬,锦缎为饰,上面绣着祥云瑞鹤,流光溢彩,映照着下方赌徒们或兴奋、或紧张的脸庞。四周墙壁上,挂着古代名家的字画,在这样的场所,颇有种欲盖弥彰的虚伪。

    “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邓若淳紧跟在宁绥身边,“你不会打算赌一把吧?就咱们这两下子,用不了五分钟就会被庄家吃得肉渣都不剩。”

    “还有比赌场消息更灵通的地方吗?”宁绥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放心吧,要吃先吃我。”

    赌桌布局错落有致,每张桌上都铺着细腻的丝绸桌布,其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赌具。昏黄的烛光下,赌徒们或坐或立,神色各异,眉头紧锁者有之,面带得意者有之。

    宁绥钻进赌徒堆里,抱臂观察了许久,眼中仅剩的一丝犹疑渐渐散去。随后,他一把将夷微也拉了进来,凑到耳边低声问:

    “想试试吗?”

    踌躇良久,夷微没有质疑,只是问:“拿什么赌?”

    宁绥努了努下巴,似笑非笑:“你的焚枝,舍得吗?”

    “……啊?”夷微面露难色,召出焚枝,藏在背后,“不是……我、真的吗?”

    “傻瓜,跟你开玩笑的。”宁绥揉了揉他的脑袋,转而笑颜一冷,把昭暝剑拍在了赌桌上:

    “带我一个。”

    庄家明显是个识货的,只是一瞥,便眼中一亮,接过昭暝剑,向宁绥微微颔首。

    邓若淳见状,咬牙切齿:“宁绥!你要是把昭暝输了,我跟你没完!”

    “小孩子不要看这种东西。”宁绥把他和乔嘉禾往外推,“你先带着她去别处转转。”

    邓若淳骂骂咧咧地带着乔嘉禾走了。猜到宁绥有自己的主意和办法,夷微不经意地搂上他的腰,问:“你看上哪个赌注了?”

    “我每个赌桌都观察了一会儿,这个赌桌的赌注最得我心。”宁绥向他解释,“左一这个赌的是一条腿,我没兴趣;中间这个赌的是钩皇怨念的解药,右边的是离开蠡罗山的名额——这两个你都不好奇吗?”

    与宁绥对视片刻,夷微改用神识传音道:

    “我可以帮你出老千。”

    “正有此意。”宁绥后仰靠在椅背。整个赌局类似番摊,庄家从铜钱堆中随机抓取一把铜钱,再用小棒将铜钱搅拌均匀。而后,庄家会使用遮挡物件将铜钱完全遮住,以防止参与者窥视。在铜钱被遮挡后,参与者可以开始下注,下注方式分为“番”、“角”、“稔”、“正”四种倍率。

    “他的小棒是特制的,在铜钱堆中拨动,能使得某些铜钱在最终分组时呈现出他想要的组合,从而控制开奖结果。”宁绥在神识中解释,“如果我们能干扰他洗牌时的光线,吸引他的注意力,就能控制整个牌局。”

    一切按部就班,几人接连下注。正当庄家马上揭晓时,外面一阵喧哗,不多时,便见邓若淳拉着乔嘉禾飞奔回来,躲在他们身后。一伙满脸横肉的壮汉紧跟着二人,也闯进了赌场。

    “怎么了这是?”宁绥下意识地把他们护在身后,“惹事了?”

    邓若淳两手叉腰,喘着粗气:“嘉禾看上一面能看到已逝亲人近况的镜子,想用自己的学历跟老板换。我看了一眼,发现是个假货,就跟他们吵了起来,谁能想到他们狗急跳墙,直接要动手打人,玩不起。”

    “我、我确实看到妈妈了,她跟我说她现在很冷,也没有钱,我一时心急昏了头,就……”乔嘉禾抹着眼泪

    夷微亮出焚枝挺身在前,那群壮汉比他还高上一个头,像一堵墙一样把他们堵在赌场中央。那些赌徒纷纷慌不择路地逃离赌场,这一赌桌的庄家见势不妙,抱着昭暝剑钻进桌下也想跑,却被宁绥一把拽了出来。

    宁绥夺回昭暝剑,掀开番摊的挡布,替他揭晓了赌局:“正,我赢了。”

    他又拿过赌桌上那根庄家作弊用的小棒,敲着庄家的脑袋:“告诉你们老板,再被我抓到,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夷微环顾了壮汉一圈,稍稍挑眉:

    “一群黑熊精?”

    为首的几个壮汉被他的神威和焚枝的光焰所慑,没有一个敢再上前一步。不久,一个脸上施了一层厚粉的妇人从壮汉之中钻出来,骂骂咧咧道:

    “狗娘养的,不买就不买,砸别人生意是不是不想活了?!给我打!”

    “你卖假货骗人,你还有理了?!”邓若淳探出一个脑袋反驳。

    “嘿,你这小子,还敢顶嘴?”妇人更加怒火中烧,把壮汉往前搡,“愣着干什么?打啊!”

    夷微本不打算动手,见状只好轻叹一声。焚枝在这里伸展不开,刚好白虹剑在手,他便拔剑出鞘,剑光扫过之处,壮汉全都倒地痛呼,甚至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夷微收回白虹剑,带着不太友善的微笑踱至妇人面前,稍稍躬身:“镜子给我。”

    妇人藏在背后的手颤了颤,最终她还是壮着胆子,:“我为什么要给你。”

    “因为我是蠡罗山的主人,这里所有人的性命都攥在我手上,也包括你,夫人。”夷微笑意不减,语气听来却令人不寒而栗,“给我。”

    “你、你……”妇人一时有些慌神,咬着嘴唇犹豫许久,才终于交出了那面镜子。夷微接了过来,两面端详,末了,他直接把手伸进镜中,只一扯,便扯出一个形似老鼠的小精怪来。

    看来就是这个小东西躲在镜子里骗人。

    宁绥双手抱胸,眼底有隐隐的怒意:“拿人命骗财……你知道她母亲死得有多惨吗?”

    夷微作势要掐死那小鼠,妇人连忙扑上去制止,引得夷微不耐地蹙眉。她抱着夷微的腿,哭得:“这是我的幼子,我、我不敢了……放过它吧,求求你。”

    “还骗过其他人吗?”夷微把小鼠拎了起来。

    喧闹引来一大批围观的人群,团团围在赌场外。而在人群之中,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语,颇有些劝和解围的意思:

    “哎呀,这是怎么了?”

    夷微一撒手,小鼠直接跌落在地,吱吱叫着钻回母亲怀里。那声音的主人已至近前,众人看过去,那人面容清秀,身披一件绯红长袍,头上顶着一对毛茸茸的粉色狐狸耳朵,面上架一副单边眼镜。他向众人一拱手,道:

    “鬼市监察不力,鱼龙混杂,如有冒犯之处,看在小生的面子上,您几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谁?”夷微的耐心已经几近耗尽,“我为什么要看你的面子?”

    或许是没想到这群外来人如此不识抬举,粉毛狐狸目光一冷,但只是一瞬,又换上满面笑意,搂着夷微的脖子,把他带出赌场:

    “老兄,给点面子!”

    第54章 护心 玄丘,青丘人氏。这条鬼市你们能……

    跟着那粉毛狐狸一路走街串巷, 终于来到了街市的尽头,此处摊贩稀落,四下也见不着几个人影, 唯有街边的一间不起眼的房屋中还点着昏黄的一豆灯影。

    “衔蝉坊。”乔嘉禾读出房屋牌匾上的大字。

    四人驻足在屋前,房门由黑檀木精制,其上镶嵌着几枚泛着寒光的门环。狐狸屏退身后随从,拿出钥匙打开门锁:

    “请进吧, 这里没有其他人,你们可以随意些。”

    “您是……”

    狐狸推开房门,请四人先行:“玄丘,青丘人氏。这条鬼市你们能看到的一切, 都归我调遣。”

    一股混合着古旧书籍、陈年香料与未知草药的奇异香气扑鼻而来,将喧嚣隔绝于外。屋顶悬挂一盏盏宫灯, 灯罩上绣着细腻的山水图案,轻轻摇曳, 向下投射出斑驳光影。四周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类珍贵的书籍与卷轴, 屋中央摆放着一张由名贵红木精心雕琢的长桌,桌上铺着柔软的丝质桌布, 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份精致的茶具与几卷装帧考究的古籍, 古籍封面用烫金工艺雕刻着书名。桌旁是一只造型古朴的博山炉中,轻烟从中袅袅升起, 香气颇有些安神的功效。

    宁绥环顾着屋内的陈设, 语气中仍然有敌意:“你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玄丘不慌不忙地帮他们倒上茶水:“自然是代不懂事的手下向诸位赔罪。”

    见对方摆出了一副温和谦逊的态度,宁绥也镇静下来,礼貌地向他解释:“我们并非有意打扰,是从山外——”

    “不, 您无需多言,小生自有判断。这位是昆仑山怒目明尊,蠡罗山之主。”玄丘抖抖耳朵,含笑的目光从夷微挪到宁绥身上,“至于您……用外面的话,叫‘律师’,也是北极驱邪院的法官。只要您二位愿意,这条鬼市随时都有可能被夷为平地。玄丘虽然贪财,但没胆大包天到跟您二位对着干的地步。”

    “你提前调查过我们?”宁绥又一次提起警惕。

    看他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玄丘笑着摇摇头:“你知道这间衔蝉坊是经营什么生意的吗?”

    “山川湖海,飞禽走兽,世情百态,神鬼志异,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玄丘打开手中折扇,双眼笑成两道弧弯。宁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猜测道:

    “说相声的?”

    玄丘:“……”

    “情报!这里卖的是情报!”玄丘也不再跟他们兜圈子,“跟外面的规矩一样,想听情报,就得付出代价。”

    “合着是来揽生意的。”邓若淳冷哼一声,重重地把太阿剑拍在桌子上。

    宁绥随即会意,也把昭暝剑拍在桌子上。

    夷微看了眼乔嘉禾,乔嘉禾也看向他,两人不约而同地跟上,一同现出武器,一张檀木长桌几乎被拍散。

    老话说得好,一切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玄丘旋即改了态度,又是方才那副有些谄媚的样子:“您几位是贵客,当然不能等同而论。”

    “你们是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多事的?”夷微首先发问。

    “哎呀,看来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玄丘故作嗔怪。他把玩着桌上的印章,慢悠悠地解释道:

    “四千年前,您立下十二刀兵大阵时,我们青丘一族也出了不少力啊。阵成之时,您说人妖不宜同存,把我们安置在白虹峰下这一亩三分地,四千年过去了,我们也要谋发展,就成了现在的森罗鬼市。”

    “我警告过你们,不准离开蠡罗山半步。”夷微目光凌厉。

    “规矩是规矩,人不能被尿憋死,妖也不能被规矩困死啊……何况百年前您重伤不省人事,山口又恰好开了一条出入的口子,那谁还会傻了吧唧地画地为牢呢?”

    “你!”

    玄丘用扇子给夷微扇着风:“哎呀,别激动嘛。我们是妖,不像人那样身子骨柔弱,只要时时修行,一般不会被怨念侵蚀。再者,我挑选出山的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这么久了也没出过事,不是吗?”

    看来赌场里那个有关“逃离蠡罗山”的赌注,就是打通关系从玄丘手上买名额。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想必也很清楚我们的来意吧?”宁绥打断他俩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嗯哼,实话实说,这我倒是有所不知。毕竟我们这儿也没几个会读心的人才,只知道你们来了,至于为什么来,还得看您愿不愿意向小生透露一二。”

    夷微明白宁绥的意图,向宁绥摇了摇头,意思是先别透露。

    而他的小动作也被玄丘尽收眼底。玄丘颇有些无奈地耸肩道:“我知道各位对我都有所防备,不过,我只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只要利益到位,我自然愿意为各位行个方便。”

    宁绥挑眉:“你愿意帮忙?”

    “依小生之见,建议各位还是在此处稍作停留,伪装一下再走也不迟。”玄丘坦率一笑,“你们应该都很清楚,十二刀兵阵被破,绝不可能仅仅是那群山民的手笔。”

    “帮我们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邓若淳又问。

    “帮你们或许对我没有好处,但不帮你们对我而言一定有坏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怒目明尊要是没了,难道那孽龙会留我们一个活口吗?”

    的确,以溯光的性格,完全有可能杀得寸草不生。玄丘见众人都有些动摇,指尖在桌面轻叩,不过片刻,便见一列衣袂飘飘的侍女步入房中,不由分说地将几人搀了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就算是常年跑应酬的宁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惊恐万状道。

    玄丘笑而不语,只是挥手叫侍女们带他们离开:“好生招待着,可别怠慢了贵客。”

    正当侍女们同样要将乔嘉禾带走时,玄丘却出言制止道:

    “等等——这个小姑娘先留下。”

    他微微躬身,毛绒耳朵几乎蹭到乔嘉禾的脸颊。乔嘉禾两眼顿时瞪大,不自觉地向后踉跄了两步:“你……您别这样,别这样,我师父就在外面,”

    “我虽然不喜欢那只大鸟,也不喜欢他旁边的两个道士,但我觉得你很可爱,小乔姑娘。”乔嘉禾的礼貌反而助长了玄丘的胆量。他向前一步,把脸埋在乔嘉禾的颈窝里,又塞给她一个毛茸茸的物件:“这是……小生的一撮尾巴毛,虽说不如你掌心的神印有用,但山中天寒,能让你握在手心取暖,也是小生的一番心意。”

    “这、这么珍重的礼物……我收下合适吗?”乔嘉禾更难为情了。

    “合适,当然合适。”玄丘合上她的手掌,笑意愈加温柔,“只要你揉揉它,我就能通晓你的心意,伴你左右,姑娘不觉得很有意义吗?”

    “天哪……”乔嘉禾胆战心惊地想,“我干什么了?师父没教过怎么对付狐狸精啊。”

    *

    被姑娘们扒下衣服扔进温泉里时,宁绥还迟迟没回过神来。他只能下意识地试图遮蔽自己的隐私部位,但很显然徒劳无功,连夷微也只能老老实实站着被从头到脚扒了个精光,赤条条地扔下来,激起一片水花。

    “咕噜咕噜咕噜——我不会水啊!”

    宁绥把他捞起来,一起泡在温泉里,嘴上还不忘发牢骚:

    “你们这是正经市场吗?”

    “放松点,二位。”玄丘从身后走来,拿起手帕帮他们揩背,“这水能稍微掩盖你们的气息,让你们不至于太可疑。”

    夷微惊慌失措:“谁让你进来的!”

    玄丘啧了一声:“一个两个怎么都不识好歹,我刚被那个扎小鬏的道士赶到你们这边来。”

    宁绥却深谙反抗不了就享受的道理,直接抬起胳膊:“力度不错,谢谢。”

    玄丘从善如流,继续往下擦拭,却被夷微狠狠剜了一眼,手帕也被抢了过去。

    “阿绥,还是我来吧。”

    “……莫名其妙,以为谁稀罕伺候你们?”玄丘翻了个白眼,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扔进温泉里。

    “这是我的信物,拿到鬼市去,可以让你们一人抵一样东西,记住,不能多要,即便是我也要守规矩。”

    说完,他便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却因为地面太滑,直接后脑勺向下摔了个结实。他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捂着后脑,嘴里骂骂咧咧:

    “地上的水还没擦,都干什么吃的,是想绊死我吗?”

    被姑娘们服侍着换上了一套符合当地风俗和气候的衣服,宁绥和夷微做贼一样地溜出衔蝉坊,直奔街市而去。那些商贩原本都用狼似的目光紧盯着他们,瞥见他们手上的玉佩后,又纷纷挪开目光。

    “你打算买点什么?”

    “两次额度都给你也没关系,我没什么想要的。”

    言语间,二人停在一处饰品摊位前。灯光下,宁绥拿起一个秀气的枪缨,转向夷微:

    “你喜欢吗?”

    “送给我?”夷微瞟了一眼枪缨,唇边有按捺不住的笑意,“你可想好了,我们俩各有一次额度。”

    说着,他自己也拿起摊位上的一块手掌大小的鳞片细细端详。那鳞片在灯光下呈现一片通透的墨青色,像一块打磨光滑的翡翠。

    “一看您就是个识货的。”商贩换上一副逢迎的笑,“这可是东海龙族的护心鳞,坚硬无比,刀砍不烂,火烧不化,最适合用来防身,您意下如何?”

    “假的吧……”“他们刚刚连一面镜子都是假的。”

    夷微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的护心鳞,先是嗅了嗅气味,眉头渐渐舒展,眼神也透露着确信。

    “我买了。”他将玄丘的玉佩交给商贩,随后把那片护心鳞揣进怀里,“万一有用呢。”

    宁绥哑然失笑,也把枪缨装起来:“你还挺怕死。”

    第55章 角斗 我的太华西真万炁祖母元君啊,我……

    沿着玄丘给出的方向一直前行, 前方果真出现一道与先前的剑冢类似的巨门。几人侧着身子从门缝中钻出,终于重见天日。

    跨越一条溪流后,聚居地西山河坪的全貌展现在眼前, 乍看上去与普通山村相差无几。只不过,村口衣衫褴褛乞讨的妇人和孩子格外刺眼,走到近前一看,母子两人脸上身上都是可怖的伤痕, 孩子的肢体还是畸形的。

    “这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多,大部分都集中在了云权和几家大户手里,普通民众只能靠为他们做工才能果腹。一旦失去劳动能力,就会被驱逐出去自生自灭。有生育能力的妇女可能还会被男性掳走, 沦为繁殖工具。长久以来近亲繁殖,导致几乎没有健康的孩子出生了。”

    那孩子饿得一直在吮吸自己的手指, 虽然骨瘦嶙峋,肚子却胀得像个皮球。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 母子两人裸露出的皮肤上,都生着鳞片状的死皮, 用手一抹,死皮便化成了细碎的皮屑, 其下是发粘的血脓。

    “不会是腹腔积水吧?”宁绥忧心忡忡地看着那孩子的腹部, “给他们一点吃的吧。”

    乔嘉禾从斜挎包里拿出几块补充体能的巧克力,撕开包装, 递给妇人怀里的孩子。孩子怯怯地接过, 却没有直接放进嘴里,而是先给了母亲。

    乔嘉禾见状,又掏出几块:“吃吧,我这里还有。”

    母子俩似乎听不懂她的话, 仍在彼此推拉。夷微走上前来说:

    “蠡罗山民有自己的语言,听不懂普通话。韩士诚教过云权和云弥几句,再加上手语,勉强能交流。”

    他半蹲下来,冷淡地说着什么,像是在恫吓母子俩。听完他的话,母亲慌忙把巧克力塞进了孩子嘴里,又紧紧捂着他的嘴,警惕地四下看看。

    宁绥好奇问:“你说了什么?”

    “我说,赶紧吃吧,现在不吃,被族长发现就要上缴了。”

    也许是有前两次接待韩士诚的经验,村庄里的人们并没有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人们大多穿着勉强蔽体的衣服,面如土色,也没什么鲜活的表情,麻木地做着手上的活计。但凡动作慢上一点,主人的鞭子就会落在背上。而这些人的皮肤上无一例外,都附着着与那对母子相同的鳞片,有的人肩颈上还长出了羽毛,仿佛是集体异化了一般。

    书本上吃人的社会出现在现实后,生长在文明中的现代人才真正意识到了它的恐怖。

    “他们为什么不反抗?”邓若淳有点看不下去了。

    “从小就被洗脑‘苦难都是神的旨意’,所处的环境也是封闭的,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久而久之就不会觉得痛苦了。”宁绥向他解释,“跟我们‘内卷’一样,大家都这么做,因而不会有人敢撂挑子,就算真的有,也会被迅速按下去。”

    言谈间他们来到了那座高大建筑的底端。整座建筑形似吊脚楼,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楼体以原木为基,数十根粗大的木柱深深嵌入岩石之中,屋顶则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片,檐下挂着铜铃,风过时铜铃清脆作响。

    如果不去看楼顶被高高吊起,受风吹日晒的奴隶,这里还算是风景宜人。

    楼前的守卫见他们前来,举起了手中的石杵。夷微换了一副温和的笑脸,迎上去用当地语言交涉。

    话说到一半,他拿出手机展示给守卫。守卫脸色一变,转身上楼。

    “他们去向族长上报了,很快就能回来。”

    不一会儿,先前的守卫便折返回来,示意他们跟上自己。众人拾级而上,直至楼顶。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坐在中央的竹椅上,他的右腿残疾,膝盖以下全部萎缩。衣着虽然简单,但用料轻盈,版型合体,相比起外面的底层民众,也算是奢侈了。

    想来他就是蠡罗山族长云权。

    可是,宁绥观察到,他的身上并没有那些鳞片和羽毛的痕迹。

    “客人,好,坐。”男人说着蹩脚的普通话,“云权,叫,我。”

    云权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位不速之客,在宁绥和夷微身上稍作停留,脸上笑意未减,但眼底明显泛起了一阵寒意,被宁绥敏锐地察觉到。奴仆为他们一一斟了水,一路奔波下来,乔嘉禾渴急了,说完谢谢便要喝下去,却被夷微有意无意地用手肘撞掉了杯子。

    她看见夷微冲她眨了眨眼——水有问题。

    “我们是外来的探险队,在森林里迷路了,偶然找到了这里。”宁绥放慢语速,连带着手上动作向他解释。

    “知、知、欢迎。”云权急迫地点头。他指了指宁绥的手机,说:

    “韩,你们,一起?”

    他是在试探他们认不认识韩士诚吗?宁绥摸不清,谨慎地反问:

    “韩?是谁?”

    “噢……”云权了然地点点头,看上去是放心了。

    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找到并救出云弥,几人不约而同地向楼内张望,却始终没看见有年轻女子的身影。

    “您看,可不可以容留我们休整几天,山里天气多变,路不好走。”夷微开门见山,随后从背包中取出一大袋压缩饼干,“我们可以用这些东西交换。”

    韩士诚的调研文章中提及过,他正是用从山外带来的压缩饼干,博得了蠡罗山民的信任。虽然对于山外人而言,压缩饼干只能用于应急补充体力,但对于蠡罗山民而言,高甜的食物与稀世佳肴无异,且只需要一小块就能填饱肚子,无疑是进食的最好选择。

    云权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奴仆好好招待,显然是把他们当成了座上宾。他们刚刚起身,楼下忽地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声,回荡在空中,格外刺耳。他们向下看去,居然是方才村口的女人,她追逐着被人强抢走的孩子,却被远远落在后面,无力地瘫坐在地,大声哭嚎。

    “镇蠡节,准备。”云权向他们解释,挥手让守卫去解决事件,又转过来赔笑说,“请,请。”

    几个人彼此对视一眼,无言达成共识:

    得跟上去看看。

    随着云权的奴仆来到下榻的房子,他们没敢当着奴仆的面整理行装,生怕被看出什么端倪。看得出来,云权已经尽力为他们安排了条件最好的居所,但窄小的空间、四面透风的墙和粗糙的铺盖还是让他们为之沉默。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自己带了床上四件套。”宁绥说,“简单吃点东西吧,然后我们出去逛逛,这个云权给我一种笑面虎的感觉。”

    还不待他们把食物拿出来,奴仆便杀了个回马枪,手里端着两大盘菜肴:一盘黑黢黢的,还在蠕动;另一盘则用火烤炙过,散发着肉类独有的香气。

    “神、恩赐,请用。”奴仆同样操着蹩脚的口音。

    “好的,好的,谢谢。”几人的神情都有些难看,实在难以想象这盘里的东西能入口。那奴仆却迟迟不愿离开,似是要看他们吃下去才肯安心。

    如是僵持了半晌,乔嘉禾看看邓若淳,邓若淳看看宁绥,宁绥又看看夷微。夷微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捏起一条黑色肉虫放进嘴里,艰难地咀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奴仆满意地放下盘子离去,夷微一指自己喉间的穴位,吐出一滩黑水来,黑水中还有白色的虫卵。

    “是倮塔。”邓若淳掰开一只虫子,“刚才他给我们喝的水,里面也有虫卵。”

    “我的太华西真万炁祖母元君啊,我做鸟的时候都没吃过虫子。”夷微用随身带来的水不停漱口,因为动作太急,呛到了自己。宁绥温柔地帮他顺气和擦嘴,然后凑到他耳边轻轻说:

    “你今天晚上不准碰我。”

    夷微更崩溃了。

    他们拣出几枚虫卵,连同倮塔一起封入带来的密封袋中,抽干袋中空气,留作证据。宁绥的目光投向另一盘肉,想起夷微说过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问:“那不会是……”

    “人肉。”夷微干脆利落地回答。

    方才的香气短暂诱引出的食欲全变成了恶心,三人一起夺门而出,把着门口的大树呕吐。夷微一个人默默收拾好了残局,递给他们一人一瓶水:

    “记住,不管谁问起来,你们都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倮塔在山民眼里,跟你们常吃的炸鸡薯条没什么区别。”

    头顶传来一阵鹰隼的唳叫,在晦暗的天色下更显凄凉和阴森,夷微望向鹰飞去的山腰,说:“走吧,带上相机,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准备欢庆镇蠡节的。”

    不同于方才的一片沉闷死寂,他们再出门时,还未走远,便听不远处一阵人声鼎沸,一群奴隶站在外围,将里面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时有拳拳到肉的击打声和痛呼声传出来,引起人群阵阵喝彩欢呼。

    原来是一处擂台。

    众人走上前去围观,那守擂的大汉身材魁梧,肌肉虬结,一双铁臂似有千钧之力。挑战者纷至沓来,但都不过数个回合,便会被他击败。邓若淳看久了,不免摩拳擦掌:

    “我想跟他碰碰。”

    宁绥不免惊讶地张大嘴:“你小心点,打不过就跑。看他那体型,一拳能抡死三个你。”

    “啧,对你哥怎么一点信心都没有?好歹也是全国武术比赛拿过奖的。”邓若淳一个翻身跃上擂台,挑衅似的向擂主招招手。擂主颇有些不解且恼怒地望着他,活动了一下手腕。

    随着一声铜锣响,擂主猛然暴喝,身形一晃,已至邓若淳面前,一双铁拳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取邓若淳胸口。邓若淳身形微侧,如同一片随风飘荡的落叶,轻而易举地避开了这雷霆一击,同时右脚轻点地面,身形暴退数尺,拉开了与擂主的距离。

    见一击不中,擂主怒火中烧,再次发动攻势,这一次,他不再急于进攻,而是步步为营,逐步缩小与邓若淳之间的距离,邓若淳则游走于擂主四周,让擂主连其衣角都摸不到。

    “有点东西啊。”宁绥眉头稍稍舒展。

    正当众人以为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战时,邓若淳突然改变策略,身形一顿,竟主动迎向擂主,双手轻轻一搭对方的肩头。擂主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几步。邓若淳随即身形一侧,借助擂主失衡的瞬间,右手成掌,轻轻一拍其腰间,同时左足横扫,擂主庞大的身躯竟被这一拍一扫,整个人凌空飞起,重重地摔落在地。

    全场寂静片刻,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那些原本围在台下的奴隶们纷纷上前来,将邓若淳高高抛起,扔进了一台轿子,扛起便走。

    “哎,哎——你们干什么!”

    “他们说什么?”宁绥急得团团转。

    “别急。”夷微安抚着他的情绪,“胜出者要被扛去天祭地,见证天祭,我们刚好能趁这个机会混进去。”

    第56章 天祭 是、是无相尼!无相尼来了!快跑……

    他们随着人流, 向群山环抱中走去。沿途的人们大多会诚惶诚恐地为这群族长的客人让行,有人躲闪不及,无意间撞到他们, 还会惊慌地下跪求饶。

    邓若淳在轿子上如坐针毡,忍不住掀开帘子,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同伴。见他们都无动于衷,邓若淳只好自己想办法。他把自己的花冠套在轿下的一个奴隶头上, 自己从轿子里跳出来,把奴隶抱起来塞了进去:“走你!”

    曲曲折折的路通往山腰的座座洞窟,在茂密的丛林中格外显眼,仿若是被人特意开发出来的。成群的秃鹫和乌鸦在半空盘旋, 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地面即将到嘴的猎物。

    方才的孩子被五花大绑起来,扔进了一个大竹筐, 筐中还有其他动物,同样是身体残缺。孩子的母亲被死死按在地上, 泥水溅了满身,口中还在发出不甘的嘶吼。

    而在洞窟前面, 并排跪着许多满身是伤的奴隶,都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血液慢慢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他们无意识地瑟缩在一起, 竭尽全力留住逐渐散失的体温。

    “畸形儿被视为不详的征兆,是神降下的惩罚。不论残疾的是人还是走兽, 都会连同族里的罪人, 被一同献祭给天地,由鸟兽啄食啃咬而死,以示对神明的忏悔。罪人们获罪的原因也大多令人匪夷所思,有时只是没有给上等人贵族让路, 就会被处决。他们认为罪人是被无相尼侵蚀的污秽之人,所以必须处以极刑。”

    夷微轻声解释,望着那些绝望等死的奴隶,强压下心底的怒火,手臂上青筋暴起。

    “可是,云权自己也是残疾啊……”宁绥喃喃地。他悄悄取出相机,记录面前的景象。

    “也许正因为他自己是残疾,凌虐同类才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邓若淳一直在观察那边的洞窟,“里面是什么?”

    “咪尼索。是自愿献身给钩皇的巫祝,死后肉身被铸成神像。山民认为咪尼索可以驱逐恶鬼,保卫平安,所以要在他们面前处决罪人。至于咪尼索的真容,我也没见过。”夷微回答。他领着众人走到洞窟前,打算进去一探究竟。

    “客人,尊贵,可进。”守在洞口的卫兵用石杵拦下他们,又递来一碟蛊虫,“用、请用。”

    夷微为难地向后看看,除他以外的三人同时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他们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正当夷微心一横决定再次以身试蛊时,卫兵又说道:“每人、用。”

    “每个人都要吃?”宁绥大惊失色。夷微是神体,不惧蛊虫寄生,可他们几个要是把这东西吞了下去,兴许就要跟那群异化的山民一样长出鳞片和羽毛,留在这里聆听古神的呼唤了。

    可卫兵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看他的样子,即便他们现在转身离去,也得把蛊虫吃了再走。他们还要在山里停留一段时间,不论或早或晚,肯定躲不过这一遭。

    宁绥猜到是多疑的云权留的后手,却也只能将计就计,苦笑着捻住一只蛊虫的尾巴:“好。”

    蛊虫入口的时候还在蠕动挣扎,背上有坚硬的短刺,刮过舌面,带起令人恶寒的麻感。宁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它咽进肚子里的,吃完之后他只有一个念头:“好想把舌头割掉。”

    卫兵盯着他们的喉咙,见他们纷纷吞咽之后才微笑着行礼:“请、朝拜。”

    他们飞快地钻进洞窟,一直跑到卫兵看不见的角落。乔嘉禾与邓若淳彼此搀扶着,一边疯狂灌水,一边呕吐。可那蛊虫仿佛沉在了胃里,不管二人怎么努力,就是吐不出一星半点。

    “你不去吐吗?”夷微两指点在宁绥的廉泉穴,帮他催吐。

    宁绥喝了口水:“不吐了。我倒要看看,小小的虫子有什么玄机。”

    夷微接着开玩笑问:“既然如此……我今天晚上可以碰你了吗?”

    宁绥:……

    整座洞窟像是大山裂开的一道伤口,把周遭的光线与生机全部吞噬。几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密密麻麻的藤蔓和枯枝,却只能照亮洞口边缘的一小块区域,更深处则完全是一片混沌。

    踏入洞窟,温度骤降,潮湿而霉腐的气息旋即而来,但并不同于先前调查中屡屡嗅到的那种腥臭,反倒更类似尸臭,隐约可闻的滴水声在空旷的洞室内回响。内部错综复杂,他们的手机电筒只能勉强照亮前方几尺的距离,蜿蜒的通道时而狭窄得仅能容纳一人侧身通过,时而又豁然开朗,一个个巨大的洞穴空间展现眼前。

    “那群人就让自己的守护神住在这种地方?”邓若淳拉着顶上的钟乳石,做了个引体向上。

    空间中不乏各式各样的法器,铃铛、鼓等乐器状的法器被钉在山壁上,碗状的法器中间盛着黄白色或血红色的液体,似是在等待某人来享用。

    “都是人的头盖骨或腿骨,还有人的精血。”夷微不忍多看。

    “你们听。”乔嘉禾眉头一皱,“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他们都安静下来,侧耳聆听着,深处的确有婉转却悲凉的低吟传来,萦绕在周遭的腐臭也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扑鼻的清香。

    “连蜷兮九首,皓昭兮凤皇。

    渺绰绰兮蔽日,影翙翙兮既降。

    饬椒丘兮芳菲,惠群黎兮兰飨。

    访比邦兮内美,授来氓兮生养。

    横三山兮览云漭,举七泽兮游周章。”

    他们循着香气和吟唱继续探索,歌声中有谁在呢喃,宁绥觉得那声音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来吧……来吧……”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霎那间天光乍破,金灿灿的流光如瀑布般洒落全身,轻风卷着花瓣拂过脸庞,落花在指尖、肩头略一停留,便挟着歌声飘去了别处。前方的神座上端坐着一位神明,通体金光通明,神情悲悯安详。

    然而,“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幻象。宁绥猛然回神,夷微收回拳头,双手抱胸看着他们。

    哪里还有什么天花乱坠、金光普照,矗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泥塑的雕像。常年风吹水浸,泥捏的外壳已经开始龟裂,被夷微一拳捶得粉碎,只留下了云彩形状的底座,露出其中被泥壳包裹的腐烂尸首。

    漫天花雨也不过是成片在头顶盘绕的食腐蝇虫,而他们听见的吟唱,则是蝇虫们扇动翅膀的嗡嗡声。

    浓烈的腐臭呛得他们直流眼泪。宁绥强睁开眼,一边干呕一边问:“这是什么啊?”

    “咪尼索。”夷微又一次伸手帮他按着廉泉穴,“吃下蛊虫的后果,你见识过了,该吐出来了吧?”

    “这是山民的信仰,我们的行为……不算是亵渎吗?”乔嘉禾问。

    “没办法,人命关天,他们的至高神都要被我们挫骨扬灰了,顾不上尊不尊重了。”宁绥绕到肉身神像背后。尸首的血肉大多已腐烂殆尽,只剩一部分组织还粘连在一起。

    可原本该是脊椎骨的地方,却被一支宽大的铁尺从下至上贯穿,扎进头颅。铁尺嵌在底座上,取代了骨骼,用以支撑死后无力直立的躯体。

    四个人瞬间感到后/庭剧痛,同时捂着屁股退后。

    “自愿献身……怎么可能是自愿?”宁绥感到一阵恶寒,“这是赤裸裸的谋杀!”

    “外面还有一批等着被杀的奴隶。”夷微表面语气轻巧,却分明是失望以至绝望的讽刺。

    “我们得想个办法,起码要把孩子救出来。”邓若淳向洞窟外望去,天祭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怎么救?调虎离山?”乔嘉禾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很容易露馅。”宁绥灵机一动,“对了,有人能办到。”

    他从背包中拿出一个陶瓷小罐——是他的兵马罐。

    被关得快要昏厥的祈和瞽终于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两人晕头转向地趔趄了两下,祈有气无力地问:

    “哎,这是哪儿啊?”

    宁绥领他来到洞口,指着不远处聚集的兵士:“你们两个能不能伪装一下混进去?那里有个大竹筐,里面有个小孩子,被踹到一边的是孩子母亲。你们想办法把孩子偷出来,给你们算重大立功。”

    “为什么是我们两个?”

    “下面的人都见过我们几个,这时候混进去太显眼了,关键时候还得靠你们嘛。”宁绥有意说着好话。

    “其实吧,样貌可以模仿,但我不会讲他们的语言。”祈揉了揉那和脸长在了一起的面具,将身变作兵士的模样,“像不像?”

    瞽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配合地摇身一变。

    宁绥颇为满意地拉着他们左看右看,最后把目光投向夷微:“你会说本地方言,要不你也跟着去?”

    计划敲定,东郭先生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去以假乱真了。剩下三人躲在洞中,提心吊胆地观察局势。

    只见夷微指手画脚地跟看守祭品的兵士说着什么,又套近乎一样一把将那兵士搂进怀里,越走越远。

    祈和瞽顺理成章接手了竹筐,贼眉鼠眼地朝四下看看,随后抱起孩子撒丫子就跑,还不忘拉上万念俱灰的孩子母亲一起。

    “偷到了!”

    夷微一面跟兵士侃大山,一面回过头查看,见计划成功,他掌心升腾起一簇红光,场地中负责监视管控的士兵头领立刻脸色大变,痛苦地倒地翻滚,似有火焰在灼烧,引得周围人愣了半晌之后,纷纷连滚带爬地逃离,乌压压的人群随即被冲散。

    一片混乱中,他听见所有人都在呼喊:

    “是、是无相尼!无相尼来了!快跑啊!”

    我要是听不懂他们说话就好了,他想。

    当宁绥他们追上祈和瞽时,两位傩使正被那获救的妇人连拖带拽地向深林中拉去,像是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众人不明就里地跟上,夷微却仿佛感知到了些许异样,急忙拉住他们:

    “别过去!”

    数支粗陋的箭矢射来,擦着他们的身体掠过,钉在地上。郁郁葱葱的植被后面现出许多人影,警惕地齐齐举弓瞄准他们。

    难道……是埋伏?

    第57章 叛徒 宁绥转过脸和他对视,实在觉得他……

    几人错愕地站在原地, 夷微已经亮出焚枝准备应战,地上的箭矢和杂草都被他下意识释出的神威掀飞。一个满身腱子肉的壮年男子钻出丛林,抬手示意随从放下弓箭。

    正是那个在角斗里败给邓若淳的男人。

    妇人像是找到了庇护, 忙带着孩子躲进丛林中。男子冷冷地打量着他们,开口问:“你们就是那几个山外人?”

    宁绥比他更惊讶:“你会说普通话?”

    男子没有回答,目光跳过他们,投向了杀气暴涨的夷微。他与夷微对视良久, 神情却是越发困惑:

    “金色重瞳……你不会是……”

    他没有顺着这句话说下去,利落地收起武器:“马上躲起来,要是被云权的人发现你们跟我待在一起,他是绝不可能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的。”

    宁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跟着这个古怪的男人走, 或许是好奇什么人敢将生死置之度外,跟一群杀人如麻的奴隶主对着干;又或许是夷微气定神闲的神情给足了自己底气, 就算前面真的是虎穴龙潭,他们也能杀出一条血路。

    好像只要有他在, 自己永远不需要担惊受怕。

    男人将他们带入一处隐蔽的山洞,洞口被杂乱的枯草掩住, 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觉里面是一处栖身之所。

    “我们是反抗者, 只能躲在山林里。条件有限, 还请外来的客人多多包涵。这是从外面的山泉里打来的水,可以放心喝。”

    他拎出一个瓦罐, 为几人倒上水:“叫我昆赞吧, 在我们的语言里是‘勇士’的意思。”

    妇人把孩子抱在怀里,蜷缩在洞穴的一角。那孩子颇有些食髓知味,从母亲怀里爬出来,一直爬到乔嘉禾面前, 摇晃着她的腿,向她讨吃的。

    她实在狠不下心来无视,便又从背包里掏出几块巧克力,打开包装递给孩子。昆赞瞥了一眼,打趣说:

    “巧克力?稀奇玩意。”

    “你连巧克力都认识?!”

    “不必惊讶,我在山外待过一段时间。”他有意无意地看向夷微,“怒目明尊,听到有人偷偷溜出蠡罗山,还能平安回来,你不会生气吧?”

    他居然认出了夷微的真实身份。

    十二刀兵阵破损了三十年,难免有趁机逃离的漏网之鱼。夷微脸色发青:“……你可以再试一次。”

    气氛变得有些焦灼,宁绥急忙出言引开话题:“所以,你是反抗军的领袖?”

    “我?我还不配,领袖是族中少祭司云弥。而且,就这么几号弟兄,算不上‘反抗军’。”昆赞一口饮尽碗中的水,“我们本来打算趁着角斗加冕,趁机混进天祭,救下那些祭品,却被你们打乱了计划……”

    “我说也是,就是个村口聚众械斗的规模,麻姑山跟龙虎山切磋比拼都比你们声势浩大。”邓若淳毫不留情地嘲讽。

    “云弥领导你们武装反抗她的父亲?”宁绥大为震撼,“她现在在哪儿?你们有线索吗?”

    “她被云权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们的卧底暴露身份被抓,没扛住拷打,供出了许多人,其中就有少祭司。她来不及撤退,就……”

    昆赞眸光黯淡下去:“我们四处打听调查,她大概是被关在钩皇祀的地宫之中,但具体的位置,我们也不清楚。”

    宁绥不由得看向了那位母亲,她想来就是反抗军的一员卧底,将他们引来也是为了求援救出云弥。

    既然是要求合作,那就免不了谈判。宁绥习惯性地向后一仰,忽然惊觉这里没有靠背,只好坐直身子问:“说吧,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昆赞单刀直入地提出请求:“听说你们山外人总是有好东西,我想问问,你们这次有没有带盐和药来?最近天气变化无常,我们的队伍里很多人都病倒了。”

    “盐当然有,至于药……基本的抗生素是有的,应该足够应付你们的病了。”宁绥接着试探,“还有其他要求吗?”

    昆赞盯着他的双眼:“还有,获取云权的信任,帮我们混进钩皇祀。”

    把对方的底线都摸清楚了,宁绥才慢悠悠地问:“那你能为我们做什么?”

    沉吟半晌,昆赞压低了声音:

    “你们有没有发现,蠡罗山的人们样貌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甚至长出了一些……不属于人的器官?”

    宁绥点点头:“确有此事。”

    “云弥告诉过我,庇护蠡罗山的神明生着一双金色重瞳,尽管从未现身,却在梦中向她传达过神意,一意孤行之人必将受到神的责罚。我虽然早就不再相信什么狗屁的神,千年前的故事距离我们也实在太远,但今日一见才知道她所言非虚。”

    他不无忧虑地凝望着夷微:“怒目明尊,云权恐怕知晓了你的醒来,他借外人手将山民炼成妖物,为的是与你抗衡。不久后的镇蠡节,就是他发起进攻的节点。”

    夷微却并不意外:“早有预感。先前撬动大阵的绝非凡人之力。”

    “可惜啊,我们这一代人自出生起,听到的就是被颠倒的历史,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现在的悲惨生活全是无相尼造的孽。”昆赞的唇边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实话说,我是在韩兄弟第一次离开蠡罗山时,跟在后面悄悄溜出去的,结果他发现了我,便爽快地带我一起去了他居住的地方——一所山脚下的小学。”

    原来如此……即便山外的条件比起大城市依然艰苦,但比起封闭数千年的蠡罗山,完全算得上先进的文明社会了。

    “从小大人就告诉过我,不要出山,外面的天空上是一片火海。可真正走出去后,我才发现,外面的天比山里更晴朗,水比山里更清甜。外面的孩子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我们的孩子却只能背着比自己还高还重的农具劳作,还要被剥皮抽筋当作神的祭品,难道这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命运吗?”

    他的目光始终停在夷微身上,平静中亦有怨怼,似是在诘问。夷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是保持缄默。

    “你不必怨恨他,他有他的苦衷。你们被钩皇的怨念侵蚀得太深,如果走出大山,与山外人来往生活,怨念就会大量传染扩散,那样就麻烦了。”宁绥替夷微解了围,旋即问道,“既然走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一些为人的良心吧,山里的人养育了我,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我尝试过向外求助,但他们都觉得我是疯子,没办法,我只好回来,亲手解决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

    昆赞站起身,坦然地笑笑:“有时候不得不相信一些天意,我终于等到了你们。”

    秘密达成合作之后,他们做贼一般从洞窟返回聚居地,路上始终提防着会不会有人跟踪,所幸并没有可疑的身影。宁绥筋疲力尽地瘫在床上,疲惫的大脑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祈和瞽不愿再被囚禁于兵马罐的方寸之间,自请去了昆赞所说的“钩皇祀”探探路。

    夷微的情绪变得异常低落。他默默地收拾着房间,脸上看不见半点笑意。宁绥见状开导说:

    “他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夷微没有回应,背对着宁绥问:“吃点东西吗?”

    宁绥知道,绝对不能让他自己消化情绪,索性翻身下床,从背后搂住他,故作嗔怪道:“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夷微不吱声了。宁绥用了些力气,让他转过身来,却发现他眼眶红红的,眼角还有泪迹。

    “哭了?”

    “没、没有。”夷微欲盖弥彰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被风吹得有点疼。”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见风流泪的毛病?”宁绥捧着他的脸,“你真的往心里去了?”

    “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没办法不往心里去吧。”夷微抽了抽鼻子,坐在床沿上,低头说:

    “没关系,我缓一缓就好了。”

    “他就是一个山野村夫,懂什么大局啊?他又没有站在你的立场想过问题。”宁绥固然很欣赏昆赞的反抗精神,但眼下为了安慰夷微,也只能把话说得难听点。

    “是,这里的人们日子过得很难,可你这四千年过得就很容易吗?蠡罗山和外界的取舍,跟我们法学领域的一个论题‘洞穴奇案’很像,核心矛盾都是要不要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牺牲一小部分人。退一万步讲,你有什么义务要插手这件事?你甚至完全可以不管任何人的死活,直接剿灭钩皇,但你没有,你几乎做到了两全,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他把手搭在夷微的肩上,轻轻摇晃着:

    “千错万错,是溯光的错,是云权的错,也可以是九凤的错。反正在我这里,你做得特别特别好,不许苛责自己,听见没有?”

    夷微定定地看着他,良久,终于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

    “开心了?开心了就好,你开心我也开心。”

    夷微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亲我一口,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

    “真好哄啊。”宁绥想,“要是我以后遇见的法官检察官也这么好哄,那就太妙了。”

    *

    夜深,钩皇祀。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被地平线吞噬,四周是密不透风的参天古木,它们的枝叶在微弱的天光下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墨绿色的网。月光变得稀薄而苍白,只能勉强穿透厚重的树冠,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风穿梭在树梢之间,发出阵阵低沉而悠长的呜咽。

    黑鳞的巨蟒盘绕在大殿高耸的立柱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跪伏在地面的男人,嘶嘶地吐着蛇信:

    “溯光,他肉质有点老,我不喜欢。”

    溯光与妹妹不同,他固然也更习惯于以龙身现形,但总有一种在旷野中裸着身子的古怪感受,因而一向只现人形,还要顶着那对龙角表明身份。

    仿佛是慑于溯光的神威,云权哆哆嗦嗦地打着寒战:

    “大人,我都是按照您的吩咐,任由他们自由行动,没有打草惊蛇。”

    仿佛是被“打草惊蛇”四个字触及到了逆鳞,墨玉的前半截蟒身如拉紧的弓一般直立起来,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小臂一样长的獠牙。云权慌忙磕头求饶:“是我口不择言!”

    溯光冷哼一声。他一挥广袖,云权瞬间被气浪掀翻出去,落在地上,发出痛苦的闷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中的那些勾当。想靠一帮不堪一击的肉体凡胎跟那个人对抗,你太不自量力了。”

    第58章 饲神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子民。

    宁绥刚被祈摇醒时还是迷迷糊糊的, 他眯缝着眼,在夷微的臂弯中一歪头,又猛地坐起:

    “谁让你进来的?”

    他的动作惊醒了夷微, 两个人一起质问:“谁让你进来的?”

    “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你们倒睡得安稳,不怕半夜被人抬走?”祈从怀里掏出一块布,“你们看, 钩皇祀的路线图。”

    屋里没有灯,天黑之后全靠夷微手动照明。两人接过那张路线图,屋外传来阵阵叫嚷和脚步声,宁绥循声望去, 问: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是咱们几个闹出的那档子事?那些贵族大老爷一听‘无相尼来了’,一下子炸了锅, 都认为是云弥惹的祸,要求云权尽早处决她呢。”

    “他同意了?”宁绥心里一沉。

    “怎么可能?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 双方还在僵持,大乐师留在那里观望, 必要的时候他会出手。”祈指着路线图介绍说,“神殿地宫一共有八层, 我们来不及一层层搜查, 只打听到云弥被关在第三层。如果要劫狱救人,我们和大鸟联手就够了, 不需要那群笨蛋反抗军拖后腿。”

    “我一个人就够了。”夷微淡淡地。

    “不, 劫狱是激进派的做法。”宁绥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方案。

    祈颇为不满地冷笑:“那保守派有什么高见?”

    “保守派认为,激进派还是太保守了,不如直接在钩皇祀里杀掉‘云弥’。”

    此话一出, 其他两人瞬间呆若木鸡。宁绥从容不迫地解释说:

    “云权既然还在犹豫,说明他根本不想取女儿的性命,暂时关押只是为了平息众怒。如果我们能让假云弥在众目睽睽下死去,再偷偷带真云弥出来,就算云权看出了什么端倪,他也不会选择揭穿——正好顺了他的意。”

    夷微很快明白了他的谋划,然后看向了祈。

    祈:“又我?”

    “你的体型比较接近成年女性,很容易装扮成她的样子。”宁绥拍拍他的肩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这么说定了。”

    浓墨似的夜幕中,简陋的茅草房后,陆陆续续探出四个脑袋,四双圆溜溜的眼睛观察着周遭形势,又彼此对了下眼神。

    保险起见,他们带上了北帝镇派三剑护身。

    “又没人,躲什么?”祈和瞽坐在树梢上,“快走吧。”

    一队身着白袍的巫祝端着金盘从他们面前路过,步子有意压得很小,颇有些像是爬行动物蠕动的样子。几人心照不宣地悄悄动身,跟在巫祝背后,一人一记手刀便将巫祝敲晕在地,又三下五除二全部打晕,捆成了粽子。

    “多谢。”昆赞将巫祝们的衣服扒下来,套在自己人身上,也拿走了他们身上的信物玉牌,“接下来的行动,我们全听你们调遣。”

    但宁绥的目光却被巫祝们除去外袍的身躯吸引。按理来说,巫祝算是蠡罗山的阶级中较为上层的人物,这些人却也像那些奴隶长出了野兽般的鳞片和爪牙。

    宁绥心存疑窦,一把扒下一个巫祝的裤子,却发现原本应该是臀腿的地方,竟粘连成了一片,上面覆盖着密密麻麻妈的鳞片,像是……蛇,或是蜥蜴的尾巴。

    “把他们带走。”宁绥没敢放松警惕,吩咐反抗军,而后自己也披上了白袍,简单做了伪装。

    “师父,我们这样好像晴天娃娃哦。”乔嘉禾笑嘻嘻地。

    他们仿着巫祝的模样,迈着同样的碎布靠近钩皇祀,祀前共有九十九级石阶,两侧有广袖高髻的巫祝垂首迎接。钩皇祀高约一百多米,外墙由纯金精心雕琢而成,宁绥不由得看呆了,悄声询问夷微:

    “我能敲一块带走吗?”

    “等事情办完,都归你了。”

    巨门訇然而开,除了夷微,众人皆是无比震撼,嘴唇微微颤抖,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眼前壮阔的景象。

    “我现在完全相信金字塔之类的建筑全是人类的成果,不是外星人留下来的。”宁绥望着那与大殿同高的巨大神像,喃喃道。

    与殿外的衰败不同,殿内是一派气势恢弘,很难想象是出自这样一个气数将尽的文明之手。眼前的神像不再是用黑色金属铸就,同样全部纯金打造。

    这已经不是民脂民膏,而是民血民肉了。

    神像背面的是一道暗门,按路线图,这里通向幽深的地宫。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无声破解了暗门的锁,深入地下。

    地下则是全然不同的一面,仿佛是人间与地狱之间的灰色地带。门轴转动,发出喑哑的吱嘎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回荡,有如冤魂的哀泣。两侧的石壁上长满青苔,干涸的血迹和深刻的抓痕清晰可见,水珠不时从裂缝中渗出,滴落在石板地面上。

    牢房错落在走廊两侧,每一间都极其狭小阴暗,仅能勉强容纳一个大人或是两个小孩子。铁栏之后,是被囚禁者空洞的双眼,他们大多都是幼童,蜷缩在角落里,已经连悲鸣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些孩子身上都长着被怨念侵蚀产生的脓疮,无一例外。

    “小时候,我和妹妹也被关在这里过。”昆赞看着那些孩子说,“我们都被选为了镇蠡节采牲的祭品。为了保持纯净,祭品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进食,我饿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妹妹就不见了。”

    “再后来,我逃了出去,在节日游行的队伍里找到了她。只不过,她被切掉五官、挖去内脏,砌进了神像里,在山腰的洞窟长眠不醒。”

    听了他的话,邓若淳瞥了宁绥一眼,瞳中闪过一丝同情的情绪。

    囿于条件限制,地宫的规模比起正殿小了不止一星半点,他们很快下到三层。但反复搜了几圈,却是压根不见云弥的身影。

    “云权很可能是把云弥关在了达兰神殿。”夷微忽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

    “他比谁都清楚钩皇怨念的恐怖,一定不肯让亲生女儿犯险,或许他也已经猜到云弥与我有联络,整座蠡罗山最适合藏匿云弥的地方,莫过于达兰神殿,钩皇祀只是放出来迷惑人心的假消息罢了。”

    “那还愣着干嘛?走啊!”唯恐有诈,邓若淳提议尽早撤退。

    夷微却摇摇头,指着脚下:“还不行,下面有东西,不对劲。”

    诚然,宁绥也感受到了,地下有一股阴煞之气在潜伏流转,会是什么样的邪祟潜藏在那里呢?

    夷微当机立断:“我和阿绥下去看看,其他人马上从钩皇祀后门出去,到山顶达兰神殿等我们。神殿后有一条暗道,直通我所在的阵眼。”

    “我也跟你们去。”祈连忙开口。

    不出所料,地宫八层之下仍有空间,虽然只是一座黑洞洞的石窟,但也看得出人工开辟的痕迹。夷微走在前面,一只手执枪,一只手探向身后,于黑暗中紧紧牵住了宁绥的手。

    很可惜,他们的小动作没有逃过祈的眼睛,祈翻了个鄙夷的白眼,说:“我有点后悔丢下大乐师,一个人跟你们过来了。”

    熟悉的腥臭味又一次袭来,还有流水的声响,前方似乎有一片深潭。岸上立着数根铁柱,其上拴着腰粗的巨型铁链,一直绵延进深不见底的潭水中。三人缓步靠近潭水,水面竟然泛着深红的颜色,血色的气泡从水底浮上来,似乎是有活物深藏水下。

    “要下水吗?”宁绥忐忑地问,“我会游泳,但不会潜水。”

    “听他的。”祈歪了歪头。

    夷微看向祈,直截了当地说:“我记得你会避水之术。”

    宁绥也想起来,既然二十年前是祈将自己从落入湖中的车子里拉出来,那他必定颇通水性。

    “居然也有你求我帮忙的一天,怒目明尊求我帮忙,嘿!”祈捻了个避水诀,“能保你们在水下自由呼吸和行动,但时间不能太长。”

    夷微看上去似乎有些怕水,即便有避水诀在身,他还是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潭水并没有在岸上所见那样深,他们很快深入水底。看清那水下的存在后,宁绥骇然地后退,第一次本能地想要逃离。

    那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啊……无数具糜烂的血肉之躯粘连、绞缠在一起,已然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唯有缝隙中伸出的手脚残肢还能分辨出,这些彼此吞噬消融的都是人的肢体。

    数不清的头颅露在表面,还在张开大口啃咬着旁边其他人的身躯,哀嚎声、撕扯声透过水面传进耳朵。铁链随着怪物的动作不停摇晃,仿佛已经经受不住巨大的负荷,马上就要断裂!

    “这……这是失败的祭品?”

    是的,像养蛊一样,将被钩皇怨念感染,又无法作为祭品的孩子们扔进这里,任由他们争斗、搏杀。

    夷微面色凝重严峻,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早已失去神志的“人”。他们同样是受害者,可一旦怪物挣脱束缚冲出地宫,对于外面的山民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先把它引到岸上去!快!”

    *

    怪物一腔粘稠的污血泼洒到身上脸上时,宁绥还没从恐慌中缓过神来。脓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一片朦胧中,他只看到夷微孑然的背影。焚枝枪身都没在怪物肿胀的躯壳中,忽而红光乍起,将怪物撕成无数碎块,又将血肉残肢都吞没于冲天的火舌中,化成了飘荡的飞灰。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子民。

    宁绥快步走到他身边,想安慰他“算是给了他们一个痛快”,却也打心眼里觉得好像不该如此潦草地定义他们的生与死。

    搏斗带来的巨大震动摇晃着整座地宫,支撑此处的几根巨柱也逐一断裂。夷微侧身吩咐祈:

    “从这里下行,有一座铁索桥,你带他到那里等我。”

    他又转向宁绥:“保护好自己,我去去就回。”

    凤影长啸击空,在纷纷而落的碎石中穿行,从山壁的裂隙间进入上方即将坍塌的地宫,裹挟他全身的神威冲毁了牢笼的桎梏,将被困其中的孩子们护在胸口。

    祈不多纠缠,拉起宁绥几个闪身,躲过掉落的山石:“跟我走。”

    石雨接连不断坠落,却丝毫不能靠近二人。宁绥抽出昭暝剑,向头顶的石板处挥出一道剑气,石板应声而落。抵在洞口,支撑住了坍塌的山体。

    这座背负了太多欲望与罪恶的宫殿,最终毁于一旦。

    “啧,把我衣服都弄脏了。”

    祈扯着衣摆,一个劲儿地给他看身上的血迹和灰尘。宁绥被那用人炼化成的怪物骇得既恶心又悲慨,压根没心情嬉笑打闹,兴致寥寥地坐在了一旁的石墩上。眼前的铁索桥横跨于深邃的山谷之上,两侧都是陡峭的岩壁,中间则是湍急奔流的河水。桥面由数条粗大的铁链交织而成,其下则是紧密衔接的石板。

    即便方才的地动力撼群山,这座铁索桥却依然屹立不倒。

    仅余的一点光亮倏忽被掩住,二人抬头望去,夷微背生两翼的身影从崖壑间俯冲下来,落在他们身边。

    “从这里出去是一条河,顺着河爬上去就是达兰神殿,神殿下是十二刀兵阵的阵眼,师兄他们应该已经到达那里了。”夷微收回羽翼,“如果要引天雷涤荡怨念,那里是最适合设坛的地方。”

    他已经下定决一死战的信念了。

    宁绥冲他点一点头,沿着铁索桥一路向下,脚下汹涌的流水卷着石块奔腾而去,发出轰隆的巨响。三人从废墟中爬出,刚站稳身子,便听见身后传来数声厉喝,转头看去,竟是一队云权的亲兵。

    第59章 阵眼 而躯壳仿佛也在回应他,与隐匿在……

    三人脑子转得很快:“来者不善, 快跑!”

    那些士兵常年忍饥挨饿,体力和身手都不如他们,很快便被甩在身后。

    达兰神殿坐落于蠡罗山山尖, 十二刀兵阵阵眼的正上方,“达兰”即为“飞鸟”的意思。神殿承载着夷微肉身的神力,并将神力传递至整座深山,淡红色的清光从神殿顶部流淌而出, 与天光遥相辉映,似是在述说神明矢志不渝的守望。

    神殿虽然因无人照看已经破败不堪,气息却比钩皇祀洁净许多。夷微肉身的神力溶在风中,乍看上去如水一般泛着粼粼的波光。踏入神殿, 怒目明尊的神像被推倒打碎,支撑大殿的柱子也生了裂纹, 但其上雕刻的飘逸祥云图纹,四壁绘满的斑斓的壁画, 竟然都没有落灰,明显是有人擦拭过, 但细看却有涂改的痕迹。

    “他们把我的形象抹除了。”夷微的指尖拂过那些壁画,“他们的先祖在富饶强盛时建下了这座神殿, 为的是纪念过去的伤痛, 如今却……”

    也许是担忧有他人暗算,云权将云弥安置在了一处隐秘的角落。他们一路搜索, 很快便见一名瘦削的年轻女子倚靠在墙壁上。

    宁绥试探地轻唤她:“少祭司?”

    女子的皮肤苍白没有血色, 长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凌乱。她无意识地抓着手边的杂草,听见宁绥的呼唤,缓缓抬起头来。

    夷微蹲了下去,注视着她的眼睛:“云弥, 是我。”

    云弥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声音嘶哑:“……怒目明尊?”

    “听我说。你父亲大概已经猜到我们跑到了达兰神殿,我们不敢赌他会不会追过来。他不追过来最好,一旦追兵出现,我们会在他面前演一出戏,帮你金蝉脱壳。”

    “可是……”云弥还是有些犹豫,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难道我们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不,我们得先下去,到阵眼去。”

    然而,殿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掺杂着人声喧哗,夷微起身向外望去,云权带兵渐渐逼近。祈慌忙跟云弥换了衣服,又往脸上扑了几捧土。宁绥将昭暝剑横在他颈间,挟持着他走出神殿,俯视着神殿阶梯下的士兵:

    “别过来!再靠近我杀了她!”

    “云弥”则掐着嗓子,假哭了几声。

    “你演得有点太假了。”宁绥小声道。

    云权则背手站在士兵当中,眼底毫无情绪波动。他眯着眼睛盯了“云弥”好一会儿,始终没有开口,只是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放下弓箭。

    他大概已经看出这是假云弥了。

    见云权配合,宁绥也不多纠缠,冷笑一声,昭暝作势在“云弥”颈间一抹,鲜血顿时飞溅出来——当然是假的。随后,他将“云弥”向下一推,祈顺势打了个滚,从衣服中钻了出来,化作一阵烟,消失在夜色中。

    计划得手,宁绥转身跑回神殿,于夷微回合,一同向地下的阵眼飞奔而去。

    穿过羊肠似的小道,不知摸索了多久,眼前再度被黑暗笼罩,而在黑暗中央,是一个萧索的影子,单膝半跪在地,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的轮廓。

    那个影子宁绥再熟悉不过,却又跟身边与他相伴枕侧的人大不相同。一身暗金色重甲,肩披红色披风,明明该是一副意气风发,却仿佛已然被千年的风尘压得喘不过气,只消一击,便再也无力支撑。

    淅沥的水滴从层岩漏下,滴在他的重甲上,长风豗然吹彻,牵动他高高扎起的长发和宽大的披风,好似在竭尽所能替他洗去劬劳。

    那不是夷微,那是重明,失去了一切的重明。

    宁绥一步一停,不由自主地向那副躯壳走去。他以同样的姿势半跪下来,指尖掠过躯壳的五官,掠过肩颈和胸膛。他清楚地记得,在铠甲之下,哪里的雷伤还未愈合,哪里是因护佑一方百姓落下的新伤。

    他将躯壳轻轻揽进怀中:“……久等了。”

    而躯壳仿佛也在回应他,与隐匿在暗处的夷微一起,眼尾垂落一点清泪。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邓若淳等人也来到了此处。昆赞及身后的一干人等远远望着洞室中央的一幕,皆是噤口不言,默然垂首,而后齐齐拜伏在地,用他们的语言高呼:

    “怒目明尊!”

    云弥微微欠身,同样施了一礼。

    邓若淳已经知晓夷微引他们来此的用意,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和小绥吧。届时还需要你在这里坐镇,拖住钩皇,绝对不能让祂逃脱。”

    夷微点了点头,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其余人都退出了洞室,只留宁绥和邓若淳在阵眼起坛。见云弥冷得瑟瑟发抖,乔嘉禾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云弥身上。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中摸出一颗糖:“吃糖吗?”

    云弥小心翼翼地接过。乔嘉禾向她解释说:“这是口香糖,嚼着玩的,可不能咽。小时候我爸妈总是吓唬我,要是把口香糖咽进肚子里,肠子都会被粘起来。”

    听了她的话,云弥疑惑问:“那……你的父母呢?没跟你一起来吗?”

    “他们都不在了。”乔嘉禾耸耸肩,“我现在跟我师父相依为命,就是怒目明尊旁边,戴眼镜的那一位。”

    云弥眼神微暗,欲言又止。乔嘉禾绽出一个笑容:“没关系,有时候也要唯心一点,只要我相信,他们就一直在我身边。”

    她抽出云弥手里的糖纸,叠成一只小船:“我们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什么礼物,折个小船送给你吧,不要嫌弃。”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句,打得火热,祈却没什么眼力,非要横插一脚进去。他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端详着云弥,意义不明地问道:

    “小姑娘,我有一点非常好奇,你父亲究竟是靠什么方式控制了那么多人?他怎么证明自己接收到了神明的指示?”

    云弥垂眸思索,缓缓道来:“据我所知,曾经的蠡罗山虽然不比山外繁华似锦,但至少也算得上平静祥和,直到一百二十多年前,族内的祭司失去了与明尊的感应,情况开始急转直下。”

    “先是粮食连年歉收,到后来,庄稼不仅长不出粮食,还被一股污秽的力量腐蚀,大半都枯死了,连畜养的牲畜都染上了怪病,成批成批地病死。族人们误以为是明尊抛弃了我们,不停向上天乞求,却从未得到回应。终于有一日,那时的祭司自称得到了神使的指引,感应到了另一位神明的召唤,能为蠡罗山带来新的希望——那位神明就叫钩皇”

    “族人们当然半信半疑,可那位祭司向他们演示了祭祀钩皇的过程,他屠宰了一只猪和一只鸡,把血祭洒在一尊来路不明的神像上。这之后不久,原本已成荒山的田地竟然奇迹般地复苏了。族人们欣喜若狂,纷纷供奉起钩皇,抛弃了明尊。百年口口相传中,明尊也从守护神变成了无相尼,蠡罗山的‘蠡’,也就理所应当地从钩皇变成了他。”

    乔嘉禾瞥了一眼一旁阖眼休憩的夷微,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祈抬起手臂查看,自从上次斗良弼驱动钩皇之眼后,他的伤口再没有长出那层层叠叠的冰晶。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他苦笑一声,问道。

    似是疑惑他为何得知,云弥稍稍瞪大了眼睛,说:“的确。好景不长,那片复苏的田地又一次枯萎,并且情况更严重了。族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是祭品还不够,满足不了神明。他们逐渐加大数量,可收效甚微。”

    她的眸光变得哀戚:“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时候站了出来。他说他感应到了钩皇的召唤,要求人们跟随他的指引。”

    “因为先天残疾,父亲少年时常常遭受族人的白眼。因为伙伴的一个玩笑,他在山林里迷了路,不小心跌落山崖。他说,生命垂危之际,是钩皇给了他新的生命,治愈了他的重伤,并引导他回到族群中。族人们本来对他的话都觉得他是在哗众取宠,直到父亲告诉他们,钩皇偏爱幼童的血肉,如果能把祭品换成未被玷污的幼童,神明就会原谅族人的怠慢。”

    “他成功了?”宁绥轻声问。

    “是。”云弥微微颔首,“自此之后,每年镇蠡节,父亲都会从各家各户挑选出健康的孩子,制成祭品献给钩皇。结果你们已经看见了,所有的赐福都是幻象,最后都会破灭。”

    “祂只是喜欢小孩子,不是想要孩子的命啊。”祈只觉荒谬,“祂的原身是九凤,这一族只有雌鸟没有雄鸟,外表看上去雌雄同体,却无法生育,只能靠成鸟分化,所以吾主一向垂怜幼年时脆弱的凡人,怎么可能忍心看那些孩子被如此戕害?”

    “你……”

    祈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是九凤的遗臣,比起你的父亲,我想我的话更有信服力。”

    云弥不再言语。乔嘉禾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夷微不是你们口中的无相尼的呢?”

    “实际上,明尊虽然因为重伤失去了意识,但始终没有断绝与我们的感应,只是变得微弱罢了。我自幼时便隐约感知到他的存在,成为族中少祭司后,时常出入达兰神殿,那种感应便更加强烈了,但我始终没有告知父亲。”

    “父亲已经犯下大错,我不会替他辩驳,”她声音虽轻,却格外坚定,“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迷途知返,让蠡罗山的人们能重新拥有从前安定的生活。如果需要为此付出性命,我也甘愿。”

    “先别急着英勇就义。”邓若淳打断了她,“有一条叫做溯光的龙,他的妹妹叫墨玉,你有印象吗?”

    第60章 发愿 他如愿以偿地收获了一个热烈而缱……

    “溯光?”云弥沉吟片刻, “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有一个人,父亲称其为‘神使大人’, 跟你们描述的很像。”

    设坛耗费了太多真炁,宁绥虚脱地倚在石壁上,喝了口夷微递来的水:“他不是昆仑山保安大队的吗?怎么又成神使了?”

    “墉城门守将有时也会负责传达消息,应龙亦可腾云驾雾。”夷微代为解释, “……果然是他在背后作祟。”

    “现在想想,父亲就是在与神使大人接触后才愈发专横,但他从不允许我插手此事,所以我知道的也不多。”

    邓若淳思索说:“溯光想必已经得知我们进入蠡罗山, 却始终没有对我们下手。要是他有意引我们入局,目的又是什么?他应该很清楚, 一切就绪之后,我们绝不可能放过他和钩皇。”

    “他兴许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宁绥耸耸肩, 望向头顶的,“是不是该想个办法出去了?我可不想被埋一辈子。”

    他们是被前来施救的奴隶们从一片断壁残垣中挖出来的, 而在此之前,来接应的反抗军已经提前救走那些被当作祭品的孩子。云权随后闻讯赶来, 守在殿外, 见他们平安无事,大喜过望地迎上来。他瞥了一眼被用巫祝的白袍裹得严严实实的云弥, 却什么都没说。

    虽然敌在暗我在明, 一举一动都可能被尽收眼底,他们还是装模作样地演了一出戏,把事情的原委撇得一干二净。当然,这还是仰仗于对方愿意听他们扯谎。云弥被乔嘉禾带去了自己的房间藏匿起来, 昆赞带领的反抗军则混入人群中,顺利脱身。

    曾经宁绥以为,钩皇、溯光、云权以及他们所缔造的,以神的意志支配一切的世界,只是一座草房子,轻轻一踹就会垮塌;现在他觉得还是要小心行事,这座草房子里很可能会窜出一群野猪把他们全都撞翻。

    他们并不打算用自己的手解决云权为首的权力集团,能制裁强权的只有更高的权力,在解决祸根之后,也是时候给这个深山中的落后文明带来法制社会的铁拳了。

    此外,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前尘过往,宁绥还是想借与堕魔的九凤一战之机,查清楚归诩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地下摸爬滚打了许久,落了一身的尘灰和血水,宁绥本身洁癖就严重,虽然山里条件恶劣,没办法一次性加热太多的水,他还是想出了个绝妙的办法:

    让夷微充当人肉热水器。

    “帮我把水烧好你就可以走了,很简单的。”

    夷微帮他找了个稍大的石窠,他艰难地把自己塞进去,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他好像卡在里面出不来了,连简单的腾挪都极其费劲。两腿蜷缩着,下半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夷微挑着满满两桶水回来,看他一个劲儿地挣扎,忍俊不禁问:

    “怎么?出不来了?”

    “你等会儿,我能出来。”宁绥依然不甘心,“你先出去,快点。”

    “我来吧,好好坐着,你先试一下水温,不合适就告诉我。”夷微拎了一桶水接近他。

    宁绥失声大叫:“你别过来,我自己能洗。”

    夷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又不是没帮你洗过,你在害羞什么?”

    “可是……太脏了。”宁绥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头发上、身上都是血和泥,我不希望别人看见我脏兮兮的样子。”

    “尤其是喜欢的人。”他在心中偷偷补了一句。

    即便表面上对那些法官检察官再恭敬,宁绥骨子里依然是个很有傲气的年轻人,他自己也很清楚。之所以总要穿得西装笔挺衣冠楚楚,也是出于所谓的自尊心——人后可以狼狈,但人前必须干净和光鲜。

    他当然并不抵触夷微的帮助,只是一想到身体连同肮脏的污垢都会被爱人尽收眼底,他就控制不住地羞赧和惶恐。

    “我不可以是丑陋的,哪怕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这是他潜意识里的习惯。

    夷微没有嘲讽他怪僻的习惯,但也没有顺从他,而是固执地坐在他旁边,用木瓢轻轻往他身上洒水:

    “你身上有一半的灰都是在拥抱我时蹭上的。就当是我赔礼的方式,可以接受吗?”

    见宁绥不说话也不动,夷微便继续着动作:“何况,你不是也没有嫌弃我么?我身上可积了几千年的灰。”

    “那不一样。”宁绥摇摇头,借着洗头发的契机,把脸转到一边去。

    夷微低笑一声,问:“你看到了,和你想象中的有区别吗?”

    “看到什么?”

    “真正的我——‘重明’。”夷微咋舌道,“没有肉身,总感觉轻飘飘的。”

    “我不认识什么重明,从我第一天认识你,你的名字就叫夷微。就像从你第一天认识我,我就叫宁绥。”

    宁绥把脸转回来,不无戏谑地接着说:“西王母真的把你养得很好,连战甲都是金灿灿的。”

    “我没有父亲,是生母青鸾感光而孕诞生的。母亲生性喜爱游历四方,却在一次出游中突遭横祸,她竭尽全力赶回瑶池,在西王母眼前将我产下,不久后便离世了。与其说西王母是疼爱我,不如说,她是在借养育我来告慰失去青鸾的伤痛吧。”

    “你们神明总是有各种奇怪的诞生方式。”宁绥皱眉说,“小时候师父讲经,说祖师爷紫微大帝是斗姆元君洗澡时突然有感生出来的,在池子里泡了七天七夜就飞升为众星之主了,此后他应苍生愿望,驱荡氛邪,考校祸福。但是对我来说,祖师爷最有用的时候是高中做地理题,用北极星仰角确定当地纬度,每次复习得马马虎虎去求他保佑我超常发挥,他都没显过灵。”

    夷微哑然失笑:“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你们凡人总是喜欢许一些奇奇怪怪的愿望,根本不看自己的愿望归不归神明管。我在阵眼里待了那么久,虽然不能擅自离开,但既然做了这个山神,也经常聆听山民许愿,能满足的都会尽量满足。一开始他们只是求平安、求丰收,后来发展成求子、求一夜暴富、求仇家暴毙,更有甚者,连夫妻生活不和谐都来找我。我说我只是个武夫,不是个大夫,这个实在治不了,要是实在磨合不来,那就换一个吧。”

    宁绥笑得前仰后合,夷微脸上的笑意却只是淡淡的。他的手按进水里,向下游走,动作细微地变化,指尖在每一寸肌肤上流连得越来越久,似乎已经超出了“清洗”的范围。

    “阿绥,我的意思是,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所有的样子、所有的欲望都可以暴露给我。即便是有责任在身的神明,对一个人稍微有些偏爱,也不是罪不可赦的吧?”

    宁绥的呼吸越发粗重:“你确定要在我卡住动不了的时候做这些吗?”

    “我只是在帮你洗澡,别的什么都没做。”夷微唇边笑意变浓,“还是说……你希望我做点什么?”

    他的另一只手也从后缠上宁绥的腰,又向上摸索,最后停留在左胸,轻轻按揉。

    手掌与肌肤之间的缝隙中,清光一闪而过。那片当时在鬼市买下的护心鳞,被夷微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宁绥的胸口。

    踌躇挣扎了半晌,宁绥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别在这里,很冷。”

    仿佛是接收到了指令一般,夷微满意地加快了清洗的速度,扶他从浴桶里站起来,帮忙裹上浴巾:

    “好啦,又是我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阿绥了。”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妥,改口说:“不,就算你不干净、不漂亮,也是我的阿绥。”

    宁绥扯着他的领口,水珠顺着脸庞的弧度滴下,脸颊被水温烘出的红晕还没消退:“现在,我的神明,你该满足我的愿望了。”

    他如愿以偿地收获了一个热烈而缱绻的吻,夷微稳稳地托住他的身体,一如以往的每一次缠绵。

    “你的身体好烫……好软。”

    “我从来没在其他人面前这样过,只有你……我和我的心,都献给你了。”

    *

    “他们快要动手了吧?”

    钩皇祀废墟之上,墨玉远眺着聚居地零星的幽幽烛火,轻声问道。

    脚下的一片狼藉足以说明曾发生过的一切。由于十二刀兵阵的禁制,他们始终未能靠近阵眼一步,只能在阵眼之上豢养魔物,用以干扰和破坏阵法。

    溯光的长袍随夜风猎猎飘动。他头顶龙角的断痕已经完全愈合,呈现出一条细细的生长线。

    “你把丹药交给云权了?”

    “他刚拿到就吞下去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用法和禁忌。”墨玉无奈摊手,“这些老头总是喜欢为了奇怪的头衔争得头破血流,我两百岁的时候就不喜欢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

    “用不了多久了。”溯光把玩着自己的自己的扳指。

    “左右都是要杀的,比起那些奴隶会是什么死法,我更关心你会怎么处置那个小道士。他人长得清秀,说话又好玩,我还挺喜欢他的,能不能把他做成玩偶?”

    “重明可能会先把你做成玩偶。”溯光转向她,语气中半是警告半是关切。

    “我很了解重明,他打定主意要保护的人,哪怕是搭上他自己的命,别人也伤不了那人一分一毫。除非……”

    他打住了话茬,没有把谋划说出口。墨玉本来也不在乎他们之间的纠葛,没有追根究底,只是落寞道:

    “哥哥,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人间一点都不好玩。”

    神界大战的败者怒而撞断高山,擎天的巨柱轰然倒塌,不周山上的诸多生灵都在绝望的哀嚎中灰飞烟灭。日复一日的流亡磨灭了昔日族群的荣光。溯光茫然地回想着,却似乎已经记不清回家的路了。

    为了向众神证明自己最后的价值,该杀的仇人、不该杀的友人纷纷倒在冯虚弓的寒光下,那句指引他一路苦苦支撑的“来日可期”,也成了反目前的最后一句话。

    他曾经无比痛惜沉沦于尘世的重明,可现在的自己甚至还不如重明,至少重明可以暂时放下过往,在人间过得相当快活。

    溯光叹了口气:

    “……我们已经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