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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醋意 雨霖铃(一)

    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季蕴。

    他暗忖道, 她今日不是家去吃酒了,如今又怎地同一位陌生的男子在一处?

    直到季蕴的目光似是扫向了他,曹殊心中一慌, 骤然垂下头。

    他眼眸一黯, 匆匆转过身, 心下不知该如何, 又怕季蕴瞧见他, 只好狼狈地疾步离去。

    桥上, 季蕴透过柳色,似是望见了曹殊清瘦的身影, 她定睛一瞧, 果真是他,只是他竟匆匆离开了,像是逃跑一般。

    她心中不解,但碍于李谨和在场, 面上则是如常。

    “三妹妹,在想什么?”李谨和见季蕴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眼眸微眯,勾唇轻笑出声。

    “没什么。”季蕴回神, 她摇摇头, 轻声道,“表哥, 我有些累了,不如咱们先回去罢。”

    “那好。”李谨和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他思忖地笑道。

    二人接着便一同返回,直到经过奚口巷时,才各自分开, 李谨和与季蕴话别后,独自一人朝着季宅走去。

    季蕴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提起的心渐渐地放了下来。

    不觉间,暮色悄然降临,伴着丝丝的凉意,巷子口的紫藤花早已绽放,一条条地垂挂着。

    季蕴因方才在桥上瞧见了曹殊,心中便一直想着,她细细思之,打算去寻曹殊。

    她走至书铺门口,曹殊早就已经回来了,正在收着书摊儿。

    他面容温润,只是晚霞落在了他瘦削的身上,远远瞧着时,他的身上竟带着一股冷落清寂之感。

    季蕴走近,眉眼带笑地道:“曹哥哥。”

    曹殊其实一早就发觉了她,但又思及她方才与一陌生的男子站在一处,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酸意,便垂下头,状作未瞧见她的模样,自顾自地整理着书摊儿。

    “曹哥哥,怎么了?”季蕴见曹殊低垂头,并不搭理她,她登时有些疑惑地问。

    曹殊闻言身体僵硬一瞬,这才抬起头来,语气温和地道:“娘子这时候过来,所为何事?”

    “我无事,就是想来瞧瞧你。”季蕴自然是察觉到了曹殊的冷淡,峨眉拢起,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解。

    “我现下伤口已经渐好,为了娘子的清誉着想,娘子往后若是无事的话,还是别过来了。”曹殊别过脸去,他面上疏离,轻叹一声道。

    “你又怎么了?可是碰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季蕴走近,凑近他的脸,好声好气地问,“你要是心觉不快,可得告诉我。”

    曹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再也忍不住,冷笑道:“我没怎么,就算我怎么又与你何干?”

    话音刚落,他便已后悔。

    “你今日是怎么了?”季蕴一愣,讪笑几声。

    “娘子,天色不早了,快快离开罢。”曹殊心中酸涩,僵在了原地,面上僵硬地说道。

    “曹哥哥,你不同我说清楚你怎么了,我又怎知你因何而不高兴?”季蕴蹙眉。

    曹殊心头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绪,他苦笑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难不成要说他是因为看见季蕴与旁的男子在一处而不高兴,可这种话他怎能宣之于口。

    他现下穷困潦倒至此,又有何资格不高兴呢。

    季蕴心中干噎,她又问:“那我问你,你方才为何看见我就躲?”

    “我没有。”曹殊阖了阖眼,不看她,心却好似被针扎了一般。

    “还说没有,我分明都看见了。”季蕴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脱口而出道。

    曹殊闻言僵在那里,脸色有些苍白,沉默了下来。

    “曹哥哥,你看着我。”季蕴鼻子微酸,她深吸一口气,走至曹殊的面前,语气。

    曹殊忍不住低头去瞧她,见她神情委屈,眼眶微微泛红,他登时怔住了,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讷讷地道:“娘子,抱歉,方才我……”

    “你还没回答我问的话。”季蕴质问。

    他哑然,喉咙有些发干。

    “怎么又不说话,难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季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问。

    自从她与曹殊重逢之后,她便发现他变了,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喜欢对外倾诉,将一切都闷在心里。

    “娘子,求你别问了。”曹殊神情哀伤,面上像是笼上一层阴影,祈求般地望向她。

    “好,既然你不愿说,那我就不强求了。”季蕴自嘲地一笑,她收回了视线,声音很轻,“我以后不会再问了,曹哥哥且放心罢。”

    言罢,她转过身想要离开此处。

    曹殊转头,心中登时一慌,想要唤住她,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情急之下,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季蕴顿时停住了脚步,她轻哂,问:“曹哥哥,可还有事?”

    曹殊见季蕴冷着脸的模样,心下不由得慌乱,他期期艾艾地道:“娘子,我方才,抱歉……”

    季蕴颦眉,并未言语。

    曹殊黯然垂眸,他骤然松开了握住季蕴手腕的手。

    “三妹妹。”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

    季蕴循声望去,只见原本离去的李谨和折返,他一袭白袍,笑意盈盈地站在了巷子口的紫藤花下。

    曹殊自然认出了他便是方才与季蕴在拱桥上的郎君,思及此处,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李谨和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慢慢走到季蕴的面前。

    “表哥,因何故折返?”季蕴心中狐疑便问。

    “三妹妹,我方才忘记同你说了,明日舅舅邀了亲眷,要在府中办一场筵席。”李谨和瞥了一眼季蕴身后的曹殊,笑道。

    “多谢表哥提醒,我明日会来的。”季蕴现下实在是无心应付李谨和,她扯起嘴角笑道。

    “那再好不过了。”李谨和闻言轻笑一声,他转头看向曹殊,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问,“不知这位是?”

    季蕴正欲回答,便闻曹殊开了口。

    “在下曹殊。”曹殊眼眸一黯,朝他作揖。

    李谨和眉头微皱,他面上犹豫问:“在下李谨和,你莫非是……”

    “好了,表哥,天色不早了,快回去罢不然姑母该着急了,正巧我也要回书院了。”季蕴心中一慌,她忙道。

    李谨和还有些迟疑,但闻季蕴的话,他自是不好再说什么,便与季蕴话别,离开了书铺。

    看着李谨和渐渐远去的身影,季蕴登时松了一口气。

    这一幕落入曹殊的眼中,他见季蕴失神地望着李谨和的背影,胸口陡然一滞。

    季蕴收回了视线,看向曹殊,他垂着头,面上不甚分明,不知在想什么。

    “曹哥哥,你现在可以说了吗?”她问。

    曹殊抬头,他喉咙发干,僵在原地一言不发。

    季蕴等了许久,发觉曹殊竟是还不肯告知于她,她便赌气地想要抬脚离开。

    “娘子。”曹殊轻声唤了她一声。

    季蕴登时停住脚步,她没有回头,静静地等待着。

    “娘子,明日,明日还过来吗?”曹殊脸色苍白地僵在原地,他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

    季蕴眉心蹙了蹙,她语气淡淡地答道:“如果曹哥哥你想要我过来的话,那我自然会过来。”

    曹殊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待他再次抬眸看向季蕴时,便见她已渐渐走远。

    他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进了书院消失不见,他才缓缓地收回了视线,压下了心中的酸涩感。

    不觉间,天色愈来愈暗。

    季蕴独自一人走在修篁林中,迎着轻凉的晚风,林中发出稀疏的响声,只剩一丝金光顺着叶子的缝隙间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地面上竹影参差。

    她倚门观竹,驻足良久,待到竹影缓缓消失,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她才叹了一声,微觉寒凉,季蕴便拢了拢衣襟,朝着青玉堂走去。 回到青玉堂后,云儿已在膳厅摆好的今日的晚膳,等候季蕴的回来。

    云儿见季蕴回来,急忙地迎了上来,笑道:“娘子,可回来了,曹郎君的晚膳奴婢已送过去了。”

    季蕴垂头,点了点头,便绕过云儿进屋。

    云儿虽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

    进入膳厅后,云儿方落座,她悄悄地打量着季蕴的脸色,一时有些摸不着,便狐疑地问:“娘子,您这是怎地了?”

    “我没怎么。”季蕴瞥了云儿一眼,扯了扯嘴角道。

    “今日府中可有发生何事?”云儿瞧着季蕴勉强的笑容,她神情有些担心地询问。

    云儿不提还好,她一提就顿时想起了李谨和,季蕴的心中更加烦躁了起来。

    “娘子,若有事可得告诉奴婢。”云儿见她愈发不耐的神情,试探着问道。

    季蕴吃了几口,便觉索然无味,她看向云儿,而云儿同样也在看她,一脸诚恳的。

    她叹了一声道:“今日表哥与姑母过府做客,我私下底问了二姐姐,姑母此次来许是要与咱们家联姻。”

    云儿一怔,随即结巴地问:“那可是选中谁了?”

    “暂且不知,可我用完膳离开去时,表哥却独自邀我出府。”季蕴神情苦恼地道。

    “如此说来,李郎君对娘子您有意?”云儿惊讶问。

    “再没有定论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我今日看姑母倒是与伯母亲近得许多,说不定她有意于棉娘为新妇,倘若事实真是如此,想必表哥也不敢轻易违背姑母的意愿。”季蕴蹙眉,思忖道。

    云儿忧心忡忡地道:“那要真选中您可如何是好?”

    “那我也是不肯嫁入李家的。”季蕴闻言扶额,她顿了顿道,“我现下还没有成婚的想法。”

    云儿连连点头,她道:“奴婢也不想娘子嫁给李郎君。”

    “行了,继续用饭罢。”季蕴拾起玉箸,倏然想起今日在拱桥上瞧见曹殊,以及他莫名疏离的模样,她心口一时又堵得慌,看见菜肴更用不下了,干脆停箸,置于桌面上。

    “娘子,又是怎地了?”云儿不由追问道。

    “对了,今日我与表哥在拱桥上瞧见了曹哥哥,但是曹哥哥竟一看见我就走了,后来我去寻他,他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季蕴叹了一声道。

    “曹郎君为何会一看见娘子您就躲?”云儿闻言,有些纳闷地问。

    “我也不知。”季蕴摇摇头道,“我去寻他时,他似乎瞧着不大高兴。”

    “不高兴?”云儿思索一番,她暗想道,季蕴与李谨和在一处,曹殊瞧见了竟然就走了,还不大高兴的模样……

    季蕴一时没有头绪,她垂眸,若有所思地撑着头。

    “娘子。”云儿猛然抬头,有些恍然地道,“按您所述,曹郎君不会是瞧见您与李郎君在一处而不高兴的罢。”

    季蕴一怔,蹙眉道:“你说什么呢?”

    “奴婢方才细细思之,曹郎君说不准当真是因为这个而不高兴。”云儿眼神明亮地笑道。

    “你此言可准确吗?”季蕴面上犹豫地看着云儿。

    “或许可信。”云儿其实也是有些迟疑,她只好讪讪地笑了几声。

    季蕴闻言,神情无奈地扯起嘴角。

    第32章 不争 雨霖铃(二)

    翌日。

    季蕴思索一番, 以有课为由,推了季宅的筵席。

    她晌午授完课后,便起身准备去书铺给曹殊送午膳。

    不料待她走至书院的偏门时, 却见对面的书铺门口站着两位陌生的郎君。

    她一惊, 急忙地往里头退了几步, 避在了门后, 悄悄地打量着对面。

    两位郎君头戴儒巾, 身着素色的襕衫, 正对着在书摊儿前摆放书籍的曹殊说些什么,开始时他们都是心平气和的, 接着曹殊回了一句, 身材略高一些的郎君登时有些气愤,冲上前去同曹殊理论。

    季蕴静下心来,仔细去听,所幸能听得一些。

    此时, 书铺门口。

    两位郎君正是曹氏本家子弟,略高的那位名叫曹承,而另一位叫曹望。

    他们二人今日特地来寻曹殊是不忍看他这样颓废下去,且劝说曹殊同他们一起准备来年的春闱, 重振曹氏本家嫡系。

    谁知曹殊只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回身继续整理着他的书摊儿,轻声地拒道:“我志不在此, 现下这种安生的日子就很好,你们走罢。”

    “曹溪川,你再说一遍!”曹承闻言怒其不争,走上前几步,厉声道。

    “青川, 你冷静一点。”曹望瞧见曹承如此激动的模样,遂拉住了他的衣角,安抚道,“你好好说。”

    “你叫我如何冷静?”曹承闻言回头瞥了曹望一眼,手指向曹殊,没好气地道,“你瞧瞧他,现下哪里还有曹氏继承人的样子。”

    “好好好,你先冷静下来。”曹望一面安抚曹承,一面看向神情冷淡的曹殊,他好声好气地道,“溪川,你自幼便得祖父的真传,且文采又是曹氏最为拔尖的,除了你还有谁能力挽狂澜,重振曹氏呢?”

    曹殊整理书籍的手一顿,喉咙一时有些发干。

    “溪川,你作为咱们嫡系一派的继承人,如今嫡系的地位岌岌可危,我料你心中也是不想看见嫡系就此落寞下去的罢。”曹望喟叹道,“还有,你难道忘记祖父临终前的话了吗?”

    曹殊一言不发,只是落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着,指节发白。

    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等了许久,见曹殊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曹承再也忍不住。

    “这就是你所谓的安生的日子?”曹承走到书滩儿前,捡起一本随意地翻开几页,他出言讥讽道,“开着一家书铺,每日给人抄书,曹溪川,你别天真了,你以为你抄书能挣几个钱啊,要不是……”

    “青川,你别说了!”

    曹承话还未说完,就被曹望大声地打断了。

    “我偏就要说,曹溪川,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抄这些书都是长川与我省着自己吃饭的钱,私底下求别人买的,你真以为你抄几本书就能换到给家主治病的钱?”曹承没理会曹望,一意孤行地瞪着曹殊道。

    曹殊一时怔在了原地。

    “我知晓你这个人骨子里头清高,自尊心又强,我们接济你未必肯收,长川迫不得已才想了这个法子,可你呢,你是怎么做得呢?”曹承红着眼睛瞪着曹殊,语气有些哽咽道。

    “青川,别说了。”曹望见曹承竟是滚下泪来,一时也红了眼,轻声劝说道。

    “可我们万万没想到你如今竟会变得跟个废物一样。”曹承双眼通红,他将书籍甩在书摊儿上,咬牙切齿地道,“曹溪川,你的手废了,难不成你人也跟着一起废了?”

    “曹青川,你疯了,快住口!”曹望闻言大惊,用力地将曹承拉了回来,大声呵道。

    曹殊脸色苍白,他浑身颤抖着,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曹溪川,你对得起祖父吗?”曹承一把推开曹望,拎起曹殊的衣襟,深色的瞳孔着压抑着怒气,他冷笑道,“我问你,你对得起祖父的教导吗?你对得起曹氏嫡系吗?你对得起曹氏的列祖列宗吗?”

    说罢,他陡然松开曹殊的衣襟。

    曹殊恍惚地后退了几步,曹承最后的那几句话犹如警钟一般压在了他的头顶上,显得格外沉重,令他抬不起头。

    “你不是喜欢卖书吗?”曹承冷笑几声,他便转过身肆意地将书摊儿上书籍扫向地面,他道,“我今日就将你的书摊儿给掀了,我看你还怎么卖!”

    言罢,他一把将整个书摊儿掀翻在地,随着‘砰’地一声,剩下的书籍凌乱地掉在了地面上。

    曹望原本想上前劝阻,但当他看到曹承痛苦的神情,他登时哑然,便收回了手,随即苦涩一笑,暗叹道,他怎能不知这些年曹承所受的苦,曹承一直压抑着自己,到今天终是压制不住了。

    曹承将书滩儿掀翻之后,他看着满地的狼藉,渐渐冷静了下来。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曹承脸色微冷地喘着气,曹望神情苦涩,而曹殊则是僵在原地。

    良久,曹殊目光下敛,鸦睫微微扫下来,他缓缓地蹲下身来,一本本地拾起地上的书籍。

    曹承见曹殊默默地将地上的书籍一本一本地拾起,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一字一句地挤出牙缝地道:“别捡了。”

    曹殊一言未发,自顾自地拾着书籍。

    “我叫你别捡了。”曹承气得脸都要歪了,衣袖下的双拳紧握,咯咯作响。

    曹望见曹承气势汹汹,等要冲上去时,生怕他气昏了头做出什么事来,便急忙地将他一把拽住。

    曹承一时被拽住,他回头不解,“你拦我做甚?”

    “青川,别说了,咱们走罢。”曹望神情有些无奈地叹道。

    “我为何要走?”曹承闻言怒目如火,他冷笑着反问道。

    “不若你先走,我来劝他。”曹望双眸静静地看着曹承,他拍了拍曹承的肩膀,低声地道。

    二人对视了许久,曹承才迫不得已地冷哼几声,他没有看曹殊,红着眼地深吸一口气道:“曹溪川,我原以为你还有几分骨气,却不想如今颓废至此,竟连尊严都不要了,你今日给我记住,你对不起祖父。”

    言罢,曹承拂袖而去。

    曹殊身形清瘦,漆黑的双眸里是一片死寂,他掀袍蹲下身,将书籍一本本叠好,额前几缕发丝垂下。

    曹承走后,曹望回头看向曹殊,他轻叹一声,便蹲下身帮曹殊一起捡书。

    二人之间,并未说一句话,就这样默默地捡着,直到书捡得差不多了。

    曹殊与曹望一起合力将掀翻的书摊儿扶起,稳稳地靠在了墙壁上。

    “溪川,方才……”曹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欲言又止地看着曹殊,他轻声地道,“你不要怪青川,他向来冲动,而且他今日是急狠了才说着这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曹殊低声道,“我不会怪他,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不要这么说。”曹望心中一慌,忙解释道,“我知晓是你心中难受,但是现下曹氏各族支蠢蠢欲动,竟妄图取代咱们嫡系一派的地位,首当其冲的奚尾曹家你必然晓得的。”

    曹殊闻此言,他阖了阖眼,沉默不语,神色满是寂落。

    曹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曹殊的神色,继续道:“如若真让他们得逞了,咱们嫡系届时该如何自处,溪川,你想过没有?”

    曹殊垂下眼帘,微微偏头,面上不甚分明。

    “当年,咱们嫡系突遭横祸,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点怀疑过吗?”曹望发觉曹殊的躲避,他走至曹殊的面前,一眨不瞬地凝视着他,神情严肃地道,“为何偏偏上贡的药斑布会出问题?你想过吗?只因这背后构陷之人清楚官家身为女子,女子为帝本就不易,且官家向来疑心重,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对曹氏下手。”

    曹殊岂会不知,他苦笑一声道:“长川,你同我说这些,我恐怕会辜负你的期许。”

    “怎么会辜负呢?”曹望闻言不解,他喃喃道,“你都没试过,你又怎知会辜负呢。”

    “长川,你可知我当年科考为何会落选?”曹殊勾唇,他脸色苍白,眼眸黯淡无光,他哂笑道,“就是因为主考官得了官家的令,才故意将我的名次划去的。”

    这回轮到曹望怔住了,他久久地才反应了过来,面上自然是震惊万分,他原以为当年落选是因徐孟泽这个小人趁机落井下石,却不想真相却是这样。

    此时此刻,曹望闻言心中大痛,却是再也忍不住,双眼滚下热泪来,他哽咽道:“你为何从不同我说,溪川,你是宁可一人咬牙面对,也要藏着掖着,你这是何苦呢?”

    曹殊面色凄苦,他的眼眶红了一圈,漆黑的双眸氤氲着淡淡的雾气。

    对啊,他这是何苦呢?

    他暗自哂笑。

    曹望掩面大哭,他压抑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他不仅为曹殊一切不公遭遇,更是曹氏嫡系含冤受屈而哭。

    良久,曹望方止住哭意。

    “我是遭官家厌弃之人,你们将希望放在我身上,无异于是杯水车薪。”曹殊双眸黯然地注视着前方。

    “你再试一次又何妨?”曹望双目通红,他神情诚恳地道,“如今嫡系这辈只剩下你,我以及青川了,咱们再试一次,一起齐心协力重振曹氏。”

    “长川,你不必再劝,你走罢。”曹殊敛眸,轻声拒道。

    曹望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他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铺。

    曹殊见曹望渐渐远去,他挪动着僵硬的身子,险些踉跄着要跌倒,所幸他修长的手扶住了墙壁。

    他浑身无力地缓缓坐下,双目失神。

    季蕴躲避在门口偷听了许久,一时之间她心中也是复杂万分,不知是替曹殊感到惋惜还是为他所遭的不公而愤怒。

    她捏紧了手中食盒,深吸一口气后踏出书院,慢慢地走向了书铺门口的曹殊。

    曹殊垂着头,颓丧地倚靠在门前的青石阶上。

    季蕴深深地凝视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身前。

    曹殊察觉到来人,遂掀起眼帘,便见是季蕴,她的神情看不大清,身后是刺眼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镀了一层金。

    “娘子,来做什么?”曹殊垂下头,他敛下黯然的双眸,有些怅然问道。

    “曹哥哥,我来给你送饭。”季蕴见曹殊鸦睫微湿,面色极为苍白,她心口仿若堵了起来,勉强地笑道。

    “多谢娘子。”曹殊闻言淡淡一笑,但他的双眸却满是凄楚,语气温和地道。

    季蕴将食盒搁在窗台上后,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瞧着曹殊身形消瘦,整个人好似笼上了一层凄凉感,她登时感到有心无力。

    “曹哥哥……”季蕴支支吾吾地唤道。

    “娘子想说什么?”曹殊抬头,双目空洞地看向她,涩然道,“难不成你也要来劝我?”

    季蕴忙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想给你送饭,不想却……”

    “娘子,你现下是在可怜我吗?”曹殊哂笑,“难道你不知晓,在这世上最忌轻易可怜他人。”

    季蕴叹一声,她慢慢蹲下身来,与曹殊对视上,她低声道:“曹哥哥,在我心中,你岂是他人?”

    曹殊闻言怔住了,他勾唇惨淡一笑,漆黑的眼中,多了一似微不可察的凄凉,他道:“多谢娘子的好意,只是在下当真不配。”

    “曹哥哥,其实我一直未同你讲过。”季蕴惘然,语无伦次地道,“还记得初次见你时,你就像这天上的神仙一样,耀眼却遥不可及,令我意外的是,你竟不在意他人对我的偏见,又在之后几年中处处照拂于我,在我心中,你早就同他人不一样了,你不仅仅是曹家三郎,还是曹殊,不过我不在乎你是谁,只要是曹殊,是你就行了。”

    曹殊未想到季蕴竟同他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他悄然压下心中的苦涩,眸光晦暗道:“娘子自有大好前程,又何需来淌我这趟浑水?”

    “曹哥哥,你不要再说此类的丧气话了。”季蕴看向他,低声道,“难道你就甘心放弃曹氏嫡系百年的基业吗?你难道要将祖辈辛苦建立起来的家业拱手让与他人?”

    曹殊的脸色苍白,他的嗓音低哑疲倦:“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现下我又与废人何异?”

    言罢,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在他右手的手指的骨节处怪异,不能弯曲,只能畸形地伸着。

    季蕴闻言骇然失色,她一把拉过曹殊的手细细地查看着,只见他的手果真是不能弯曲,她渐渐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为何会如此,曹哥哥,谁干的?”

    “是谁都不重要了。”曹殊的声音虚无缥缈地传入了她的耳际……

    季蕴禁不住滚下泪来,她啜泣道:“曹哥哥,我不晓得,对不起……”

    “娘子你何曾对不起我?”曹殊摇摇头,他见不得季蕴哭,伸出手将她眼下的泪水轻轻地拭去,语气温和地道,“好了,别哭了,这不值当哭,”

    “我去找郎中为你医治,你等着……”季蕴将眼泪拭去,说着便要站起身来,不料下一秒却被曹殊骤然拉住。

    “娘子,你往后不必再管我了。”曹殊苦笑道,“如今我早就接受这般堕落的自己。”

    季蕴一面拭泪,一面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曹哥哥,你不是这样的。”

    “那我是怎样的?”曹殊笑了,他问。

    季蕴愣住。

    “你想说从前吗?”曹殊微微偏头,面上几乎没有血色,他自嘲道,“我自己都快忘了从前的自己是怎样的,你当然不懂,当我看着身患重病的父亲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当我为了下一顿奔波的时候,我就该知晓我早就不是从前高高在上的曹家三郎了,为了活下去,我不甘心有什么用呢,我只能接受。”

    季蕴闻言怔怔地看着曹殊,已是泪流满面。

    “可我该恨谁呢?”曹殊阖上眼,身子轻微地颤抖着,喉咙哽咽道,“我最该恨的其实就是我自己,我的清高,我的尊严,我的骨气早就湮灭在市井当中了。”

    季蕴再也忍不住,她轻轻走上前去,环住了曹殊,轻轻地扶着他的背,哽咽道:“都过去了,曹哥哥,一切都过去了,你不要怕,以后我陪在你身边,你不要怕。”

    第33章 犹豫 雨霖铃(三)

    那天过后, 季蕴一直那么闷闷不乐的,连云儿都察觉到了。

    今日书院休沐,因过了立夏天气正巧也炎热了起来, 遂待用过午膳后, 季蕴便神情恹恹地躲于卧房中。

    这时, 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云儿身着浅青色窄袖短衫, 她端着一盘果子, 推门踏入了卧房中, 笑道:“娘子最近是怎地了,老这么躲着?不得闷坏了?”

    季蕴正倚在黄花梨罗汉榻上, 翻阅着手中的书籍, 她一面看书,一面抬头瞥了云儿一眼,轻声道:“没怎地。”

    云儿踱步至罗汉榻旁,她将果子放在了茶几上后, 心下觉着屋子里头有些闷,遂她转过身来,将屋内的疏窗推开,屋外一股清风瞬间就吹了进来。

    “娘子还说没怎地, 现下连门也不出了。”云儿走到她身边, 有些纳闷地笑道,“娘子前些日子还一直去寻曹郎君, 最近怎么反而去得少了。”

    季蕴闻言手微僵,心中沉甸甸的,不由得叹了一声气。

    那日,她安抚着曹殊,却倏然想起在曹氏嫡系最落魄的时候, 季家生怕惹火上身,着急忙慌地与他退了婚,虽是不曾落井下石,但季家如此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小人做派,属实是令她没脸。

    她登时心生愧疚,便没有脸再出现在曹殊的面前了。

    云儿见季蕴叹了一声后,她以为季蕴受了挫,便笑道:“娘子,尝尝这果子罢,奴婢新做的,还热腾着呢。”

    季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籍后,伸出纤细柔腻的手,捻起一块糖糕,张开唇轻微地尝了一口,蹙眉道:“这次做得有些甜了。”

    “是吗?”云儿有些疑惑。

    “你也尝一下。”

    云儿闻言也捻起一块糖糕,尝了一口,她仔细地品味了一番,笑道:“是比之前的要甜些,奴婢下次会注意的。”

    季蕴点了点头,复拿起书籍,看了起来,云儿则是侯在一旁。

    过了一会子,云儿实在是忍耐不住了,她觉着季蕴老是闷在屋里头,怕是不太妥,便出言提议道:“娘子,现下日光正好,不若出去走走罢。”

    “出去做什么呢?”季蕴兴致缺缺地道。

    “出去走走也好啊,奴婢听说书院内有一藏书阁,娘子可要去瞧瞧?”云儿见季蕴时不时地翻阅着书籍,神情恍然地想起院内的藏书阁,便笑道。

    季蕴一听,登时来了兴趣,她思忖道:“来了书院这些时日,我还从未去过藏书阁呢。”

    “正是呢。”云儿顿了顿道,“想必藏书阁的藏书文献浩如烟海呢。”

    季蕴心下觉得十分有理,便颔首道:“可,那我就去藏书阁瞧上一瞧罢。”

    云儿闻言心中自然欢喜,面上含笑地点头。

    季蕴起身来,拾掇了一番后,才出了院门,她见云儿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她无奈地道:“你千方百计地想要我出去走走,你怎地好意思地赖在屋里头,做甩手掌柜了。”

    “娘子,早点回来啊。”云儿倚门,面上笑嘻嘻地道。

    季蕴剜了云儿一眼,转身离开了青玉堂,朝着藏书阁走去。

    书院内白墙黛瓦,飞檐翘角,环境极为清幽缓和,清风徐徐,令她的心静了下来。

    再穿过花瓶门,季蕴便见一堵筑于水上的白墙,沿着白墙每走两步便镂有一扇花窗,花窗多变,有牡丹纹、秋叶纹、菱花纹等等。

    墙头则是堆砌着层层叠叠的黛瓦,极目远望时呈水波浪状。

    藏书阁伫立于白墙的尽头处,只见阁楼古朴典雅,朱色雕花大门微微虚掩着,两侧各贴着对联,门楣上匾额上则是提着‘藏书阁’三个烫金大字。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了过去,便见阁楼前植着一棵银杏树,树下似是站着一人,他身影清瘦,着一件素袍。

    她并未在意,心中思忖着或许是书院的某位弟子,遂拎起裙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娘子。”

    季蕴刚走至门口时,忽闻身后传来了一个清润的嗓音。

    她停住,登时转过身,循声望去。

    不远处银杏树下,站着的竟是多日未见的曹殊,他长身玉立,正神色温和地望着她。

    季蕴现下心情万分复杂,她未料到能在此处遇见曹殊,但既是碰见了,总不好不去打招呼。

    就在她暗自纠结的时候,曹殊竟不知不觉地朝她走了过来,站于阶下,他眉目清浅,着一身干净的素袍,衬得他身形修长如竹。

    “曹哥哥,你怎会在此处?”季蕴见曹殊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上许多,便放下心来,她清澈的双眸微动,神情疑惑地问道。

    “今日来给吴老先生送书,他正巧有事恐不得空,便命我送至藏书阁来。”曹殊掀起眼帘,漆黑的双眸注视着她,抿起一丝微笑来,他轻声地道。

    “原是这样。”季蕴闻言颔首道。

    “娘子可是要进藏书阁?”曹殊嗓音温和地问。

    他见季蕴眉目清秀,双眸清亮如水,她身着一件单薄的褙子,浑身透着一股温婉的气质。

    “是。”季蕴答道。

    “那我便不打搅了,娘子进去罢。”曹殊微微一笑道。

    季蕴莞尔一笑,与曹殊话别后,转身朝着藏书阁走去。

    曹殊望着季蕴离去的倩影,双眸微黯,直到她进了藏书阁,他才收回了视线。

    季蕴走进书院后,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四处逛了逛,便走上楼梯去了二楼。

    二楼的藏书要比一楼多上一些,且临窗还布置着一排桌案与竹席,特地供人在此处看书歇息。

    她在书架上随意地挑了几本古籍,踱步至桌案处,整理了一下裙裾后坐在竹席上,翻看着手中的古籍。

    外头日光正盛,一抹柔和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了屋内。

    季蕴眉头轻轻蹙着,现下心思并不放在这些古籍上,她思及方才遇见曹殊,登时有些心烦意燥起来。

    她心中虽是牵挂着他,但她身为季家人,季家明哲保身之举自是为了保全全族,季惟也不敢轻易拿全族人的前程冒险,她一时之间便觉得愈加烦躁起来。

    季蕴放下书籍,站起身来走至疏窗边,伸手轻轻地推开后,书院的清雅的景致尽收眼底,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无一处不透着一股清幽宁静的氛围。

    她靠窗而望,清亮的双眸夹杂着几分愁绪,一阵清风吹了进来,撩起了她鬓边几缕不知何时垂下的发丝。

    *天色渐晚时,季蕴起身离开藏书阁,她慢悠悠地在书院中闲逛了一会子,才至青玉堂。 刚至院门口,便见云儿与钱媪婆站在一处,云儿神情不知所以,钱媪婆神色焦急万分,不停地来回走动。

    季蕴顿时心中一凛,又怕是季宅又出了什么事,遂她疾步朝着远处二人走去。

    云儿见到季蕴眼神一亮,钱媪婆则是神色一喜,犹如见到救星一般。

    “发生何事了?”季蕴神情冷静地询问。

    “三娘子,快随老奴家去,出事了。”钱媪婆张了张嘴,三言两语的一时也说不清楚,她又似是羞于说给她听,欲言又止地说道。

    三人话不多说,神色凝重地离开了书院,坐上车舆回了季宅。

    回到季宅,季蕴便发觉宅子里静悄悄的,竟然静得有些可怕,她一时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何事,硬着头皮跟随钱媪婆走至前厅。

    三人走至前厅,季蕴便察觉到了厅内的气氛十分古怪。

    季惟与于氏坐于正堂,季怀与张氏坐于右侧下首的圈椅中,而季愉与季梧坐于左侧下首的圈椅中。

    季棉与李谨和衣衫略微凌乱,他们垂着头,跪在地上。

    季蕴走了过去,对着长辈们行了个礼,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的神色各异的脸,问道:“这是怎地了?”

    李谨和闻见季蕴的话语时,他的脸顿时涨红了,神情羞愧难堪。

    季惟闻言脸色发青,于氏红着眼睛,季怀与张氏神情尴尬无比,季愉与季梧则是想说又不敢说。

    季蕴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季棉与李谨和,便疑心起二人来,她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厅中气氛诡异,又是静了一会儿。

    季惟再也忍不住,他怒目圆睁,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颤抖着指着跪在地上的季棉,骂道:“你这个孽障!看你做出这不知羞耻的事来!”

    于氏拿起帕子抹泪,她胆战心惊地瞧着季惟,生怕他气得做出什么事来。

    季蕴心中咯噔一下,见跪着的二人红白相间的面容,渐渐地明白了过来,她现下正杵在二人的旁边,不免有些尴尬了起来。

    “蕴娘,你先坐过来。”张氏料季蕴已经知晓其中之事了,她一面觑着季惟的脸色,一面小声地对着季蕴招了招手。

    季蕴不敢多言,闻声坐在了张氏身旁的圈椅中。

    她看向一脸怒气的季惟,心下暗忖季棉糊涂,今日所犯之事可不是平日那些小祸,可以举起手来轻轻放过,要是她与李谨和之事传扬出去……

    “季棉,你可悔?”季惟气得胸膛起伏着,他怒极反笑道。

    “父亲,我不后悔!”季棉登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大声道。

    “你……”季惟一怔,见季棉竟无丝毫的悔过之意,他气得火冒三丈,说不出话来。

    “棉娘,快跟你父亲认错,说你后悔了呀。”于氏在一旁干着急,脱口而出道。

    “我不后悔。”季棉双手攥紧,她眼神固执地瞪着季惟,语气坚决地道。

    “棉娘,现下不是逞意气的时候,你快快跟父亲认错罢。”季梧急得出言劝道。

    第34章 订亲 雨霖铃(四)

    于氏坐在一旁干着急, 她一面觑着季惟铁青的脸,一面瞥向一脸倔强,迟迟不肯认错的季棉, 心力憔悴道:“棉娘, 还不快快向你父亲认错。”

    季棉垂头, 咬牙:“我, 我不认。”

    “棉娘!”于氏心中一急, 出声喝道。

    “好啊, 你有骨气,既然如此, 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败坏家风的东西!”季惟怒火中烧, 他猛地站起身来,疾步走至季棉的面前。

    言罢,他抬手,毫不犹豫地刮了季棉一巴掌。

    于氏一惊, 急忙扑过来后,死死地拽住季惟的衣袖,她见季棉发红的脸颊,不禁滚下泪来, 哭道:“官人, 不可啊。”

    在座的其余各位皆是一惊。

    李谨和脸色发白地看着季惟,他颤声道:“舅舅, 今日都是子端的错,你别怪四妹妹了。”

    季棉被扇得偏过头,正微微发昏,她闻见李谨和的话语,慢慢地回过头看向他, 她心中涌起几分羞愧,眼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她今日敢在你的饭菜中下药,犯下如此大错,事后竟还不知悔改,干脆打死了一了百了,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女儿!”季惟气得脸色涨红,勃然大怒道。

    “官人!”于氏一听还得了,满脸泪痕地看着季惟,“官人,不可啊。”

    “你别拉着我。”季惟闻见于氏的话,如火上浇油一般,他冷眼将于氏的手一把拂去,冷笑道,“都是你,平日里肆意惯着这个孽障,养成了这为非作歹的性子,如若早日管教,今日何至于做出此等丑事来!”

    “官人,棉娘纵是有千错万错,但她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好歹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官人现下当真是要不顾惜一点父女之情吗?”于氏神情心疼地将季棉抱在怀里,哽咽道。

    季惟冷哼:“她有什么迫不得已,来人,上家法!”

    季梧一惊,她慌地站起身来,面上犹豫地劝道:“请父亲息怒,父亲何苦来,倘若今日这板子下去,棉娘身子骨单薄,怎地受得了。”

    “你不必劝。”季惟蹙眉,沉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日不上家法,怎能服众?”

    不一会儿,小厮得了命令,他神情惶恐地拿上板子,递到季惟手中。

    季惟转过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季棉,作势要抬起手来,却被于氏抱住了板子。

    “你拦我做甚?”季惟声色俱厉道。

    于氏哭道:“官人,你要打死她还不如先打死我!棉娘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一顿板子下去必定重伤,你不心疼她,我这个为娘的心疼!”

    “母亲……”季棉双眼通红,她瞧着于氏拦在她面前的身体,心中暗暗后悔起来。

    “我什么时候不心疼她了,你不想想,这些年我何曾亏待过她?”季惟听了此话,冷笑道,“可她呢,她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走开,我今日非得给她一个教训不可!”

    “那就请官人先打死我!”于氏直勾勾地瞪着季惟,语气斩钉截铁。

    “你!”季惟见状怔怔地看着于氏,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大哥,消消气。”季愉自然是脸上无光,但她瞧着于氏抱着季棉一个劲儿哭,她心中不忍,便站起身来,劝道,“棉娘是大嫂和你的亲生女儿,打从出生就养在身边的,倘若真叫你打死了,来日后悔可怎么好?”

    季惟闻言气喘吁吁地放下手中的板子。

    “现下这种形势来看,只有我家子端娶了棉娘为妻才是上上之策。”季愉叹了一声,斟酌道,“给这俩孩子定下亲事,届时自然就不怕外人说闲话了。”

    季惟不觉长叹一声,他惘惘地转过身,浑身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神情凝重地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季蕴见此时形势逐渐明朗,她不禁松了一口气来。

    于氏闻言松开了季棉,抬手轻柔地抚摸了季棉红肿的脸颊,不由得泪如雨下,她哭道:“我可怜的女儿。”

    李谨和面色僵硬地跪在一旁,他攥紧了衣袖,转头瞥向了坐在圈椅中的季蕴,双眸中闪过一丝不甘的情绪。

    季惟抬头,冷声道:“来人,将那个孽障关进祠堂罚跪,每日静思己过,任谁来,都不准求情!”

    小厮们站在季棉身旁,结巴道:“四娘子得罪了。”

    言罢,他们不顾于氏的阻拦,将季棉带了下去。

    季愉觉得待在此处有些尴尬,便同李谨和离开了前厅。

    季棉走后,于氏登时哭得厉害,季梧瞧着心疼不已,她将于氏扶了起来,低声安慰道:“母亲别哭,所幸棉娘此番无事,父亲叫她去跪祠堂,已经是饶过她了。”

    于氏哭意微微收敛,点了点头。

    季梧瞧着于氏好上了许多,她转身看向季惟,轻声道:“父亲,女儿思虑良久,老是赖在家中不是长久之计,遂决定明日回曹家了。”

    “梧娘,你不必委屈自己。”季惟当真是心疼季梧,他这个大女儿自幼懂事,他目露心疼,理亏地叹道,“曹平川当真是没有良心,当初若不是为了季家的颜面,我才不会你嫁给他。”

    “父亲是为了季家,我能明白,我不会怪父亲的。”季梧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她垂下眼帘,轻声道。

    “我苦命的女儿。”于氏再次滚下泪来,她抱住季梧大哭起来,“你身子还未好全,不必回去。”

    “母亲,女儿再不回去,怕是要被外头人骂老赖在娘家,不孝姑舅了。”季梧强忍泪水,抿起嘴角,强颜欢笑道。

    季惟红了眼,他道:“梧娘,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你管什么外头人说什么,他们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梧娘,母亲不准你回去。”于氏泪痕满面道。

    “母亲……”季梧无奈道。

    “二姐姐,当日是姐夫纵妾室,冲撞于你,害你滑胎,就算是拿出去说理,也是没有人站在曹家这一边的。”季蕴见季梧委曲求全的模样,她神情心疼道。

    “是啊,蕴娘说得有理,当日又不是你的过错。”于氏频频点头道。

    “你们不必再劝了。”季梧苦涩一笑,摇摇头道。

    *季蕴见天色已晚,遂留在季宅住上一晚。 张氏同季蕴走出前厅,回了清晖院,一行人走至正屋,孙媪将门阖上候在廊下,屋内便只剩母女二人。

    张氏端起茶杯喝了口冷茶,缓了下来后,她再也忍不住,面上浮现嘲讽的意味,她对着季蕴笑道:“当真是痛快,于沁这个贱人得意了这么多年,终于叫她栽了个这么大的跟头。”

    季蕴闻言沉默不语。

    “我昨日就瞧着棉娘这个丫头好似有些不对,今日果然,她竟不知从哪里买来的虎狼药,下在子端的饭菜中,后又独自一人潜入子端房中,二人便做出这苟且之事来。”张氏继续道。

    “今日之事怕不是母亲告的状罢?”季蕴蹙眉,疑惑地问。

    “哪儿有如此神通广大,事发突然,我岂能未卜先知,今日也是是骤然得知,先前不过是觉着棉娘不对劲罢了。”张氏一怔,她道。

    “原是如此。”季蕴见张氏不像作假的模样,若有所思地道。

    “你晚上要吃些什么,母亲命他们去做。”张氏现下心中甚是欢喜,她笑道。

    “按母亲的意思来罢。”季蕴有心思,心不在焉地回道。

    “蕴娘,你怎地了?”张氏神情担心地看着她,问道。

    “没什么,母亲不必担心。”季蕴回过神,笑着摇摇头道。

    张氏见状不好再多说什么,季蕴喝了会儿茶,便起身离开,回了卧房中,云儿早就等候她多时了。

    “娘子,回来了。”云儿迎了上来,笑道。

    季蕴应了一声。

    “娘子似乎有心事?”云儿瞧着季蕴,小心翼翼地询问。

    “云儿,我从前竟不知棉娘对表哥有意。”季蕴思忖道。

    “奴婢也是今日才知晓呢。”

    “怪不得棉娘从前对我敌意那么大,原是有这缘故。”季蕴叹了一声道。

    “娘子别多想了,现下四娘子得偿所愿,咱们应该为她高兴才是。”云儿轻声道。

    “你说得对。”季蕴点头道。

    “对了,奴婢忘记同你说了,今日收到了何娘子的信,不过奴婢还未拆。”云儿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便从袖口中拿出了何毓寄来的信笺,递给了季蕴。

    季蕴接过,她眉头轻蹙,狐疑道:“临臻怎么突然给我寄信了?”

    言罢,她拆开了信封,将信纸展开后,仔细地阅了起来。

    云儿则是神情好奇地张望着,她问:“何娘子信中说了些什么?”

    季蕴看完之后,心中甚是欢喜,喜不自胜地道:“临臻信中说,她被官家亲派的官员举荐,不日便要去东京为官了。”

    “那太好了!”云儿闻言眼神一亮,实打实地为何嫣感到高兴起来,她喜出望外地道。

    “是呢,不过她还说过段日子便要回楚州一趟,途经崇州时可来瞧瞧我。”季蕴笑道。

    “那奴婢得早做准备,必得好好招待何娘子。”云儿颔首道。

    第35章 不甘 雨霖铃(五)

    翌日。

    季梧再回奚尾巷之前, 同季蕴一起去了祠堂,二人走在游廊上,一面行走, 一面谈话。

    天气晦涩, 铅云低垂, 像是要落雨了。

    “二姐姐, 其实, 你不必这么早回去的。”季蕴拎着食盒, 思索一番道。

    “三妹妹别劝我了,我意已决。”季梧面容清丽, 她直视着前方, 淡淡笑道。

    “二姐姐,你如此委屈自己,姐夫他,当真是无情无义, 难道你想同他这样的人过上一辈子吗?”季蕴垂下眼帘,双眸满是担忧的意味,她道。

    “三妹妹,如今我已是曹家的新妇, 局面早就不可挽回, 如若我同他和离,外头人不知会怎么编排咱们季家呢。”季梧黯然, 苦笑道。

    “你又何必在意他人的目光,重要的是自己过得开心,倘若你这般委屈地过一辈子……”

    “妹妹,别说了,快到祠堂了, 咱们进去看看棉娘如何。”

    季蕴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季梧笑着打断了。

    她见劝不动,便欲言又止地跟在季梧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阶,走进祠堂中。

    祠堂内,季棉脸色苍白,咬牙忍着膝盖的痛,她正静静跪在蒲团上,察觉到有人后,回头望去便见季蕴与季梧二人慢慢走近。

    “两位姐姐过来做甚?”季棉瞥了她们一眼,高傲地昂着头,冷笑道,“难不成是来瞧我的笑话?”

    “棉娘,你误会了。”季梧见季棉戾气太重,她叹了一声道,“咱们不过是想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可看的?”季棉抽回视线,嗤笑一声,她道,“看我如今被父亲罚跪的这副惨状吗?”

    “棉娘,你大可不必这么说,伯父罚你是因你做错了事,你现下不仅不悔改,还在这边讥讽我们。”季蕴闻言蹙眉,语气微冷地说道。

    “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季棉闻言面上有些愠怒,她斜睨着季蕴,冷哼道,“我没错,我才没有错。”

    “棉娘,事到如今,你竟还不知悔改。”季梧双眸中满是失望之色,她眉头紧锁道。

    “我没有错,这不公平,凭什么,我只是喜欢表哥罢了,我才没有错。”季棉自然察觉到了季梧对她的失望,她鼻子微酸,嘴硬道。

    “你喜欢子端自然无错,那你又可知姑母此次前来就是为着同季家联姻,其实姑母早就有意你为新妇,但你现下竟做出这事来,当真是令人痛心。”季梧眼底弥漫上了一层雾气,语气缓缓道。

    季棉闻言瞳孔一缩,她倏然想起那日钱媪婆同她说的话,怔怔地摇摇头,呢喃道:“不会的,钱媪同我说,表哥与三姐姐亲近,她是这么同我说的,不会错的。”

    她话音刚落,季蕴与季梧二人皆是愣住了。

    季蕴微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不知那日李谨和邀她出府,竟落入了钱媪婆的眼中,之后她定是添油加醋地同季棉说了,季棉才头脑发昏,冒险做出此事来。

    “钱媪……”季梧未想到此事还会与钱媪婆有干系,她先是有些震惊,后慢慢冷静下来,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怎么会是她?”

    “棉娘,那日表哥不过是邀我出府罢了,我同他根本没什么。”季蕴顿了顿,解释道。

    季棉垂着头,她的神情逐渐麻木,哂笑一声,道:“三姐姐,你是同表哥没什么,可表哥却并不是这样想的。”

    季蕴与季梧闻言沉默了下来。

    “还记得初次见表哥的时候,是姑母带他过府做客,那时候我想表哥生得可真好看,从今往后,我便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嫁给他。”季棉抬头,泪水从面上慢慢划落,她笑道。

    季梧听完她说的话,神情颇有些动容,她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三姐姐,自我知晓表哥心中有你之后,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季棉似是自嘲,她目光涣散,继续道,“我是羡慕你,又嫉妒你,羡慕你有表哥的喜欢,又嫉妒你能得表哥的喜欢,我时常想,为什么表哥不能喜欢我呢。”

    “棉娘,我从不晓得……”季蕴凝视着她,面带歉疚之色,犹豫道。

    “你不用同情我,我也不需要。”季棉伸手将泪水拭去,她泪眼婆娑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对待女子那般苛刻。”

    季梧不解,叹道:“棉娘,你这是在说什么?”

    “二姐姐,你当真是喜欢姐夫才嫁给他的吗?”季棉双目直勾勾地看向季梧,道,“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迫不得已,姐夫不堪托付,竟为了低贱之人轻慢于你,你难道甘愿同他这般的人过一辈子吗?你难道不想挣脱出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这个做妹妹的看得比你清楚。”

    季梧闻言眸光闪烁,她苦笑道:“你现下又何尝不是如此?”

    “是啊,我也是如此。”季棉自嘲地笑了笑,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是不甘心罢了,为何世人将女子的贞洁看得比人命还要重要,为何男子就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倘若女子失去贞洁的话,就会被世人的唾沫给淹死,而男子则会是被认为是一段风流韵事,太不公平了。”

    “四妹妹,你要明白,千百年来,这世人对女子的压迫已是根深蒂固的了,所谓的三从四德的枷锁则是禁锢了女子的一辈子,何况这些观点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消除的。”季蕴听了此话,感触颇深,她思忖道。

    季棉则是沉默了下来。

    “我将食盒放在这儿,你饿了就用一些罢。”

    说罢,季蕴将提着的食盒放在了地面上。

    “棉娘,我今日午后便要动身回奚尾巷,你往后便好好的罢,莫要再让母亲为你担心了,你今年十八了,也该长大了。”季梧垂眸,语气涩然地道。

    季蕴瞬间抬头,惊讶道:“二姐姐回那个虎狼窝做甚?姐夫心中根本不在意你,你回去做甚?”

    “我已是他家新妇,老待在家中不好。”季梧脸上浮现无力的笑容。

    “父亲母亲也同意了?”

    季梧点了点头。

    “你不准回去。”季棉急得要站起身来,不料她跪得时辰太久,双膝已是疼得麻木了,她再起身的那一刻,双腿使不上劲,眼看着就要跌落在地。

    季蕴顿时被唬了一跳,她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了季棉的手,好在她没有让季棉形容狼狈地摔倒。

    季梧扶住了她,轻声劝道:“好了,你就安心待在祠堂内罢,母亲见你受苦自是不忍心的,所幸你与子端的婚约已经定下,母亲会向父亲为你求情,过不了太久你便可以出来了,你且放心罢。”

    “你不准回去。”季棉定定地看着季梧,固执地说道,“姐夫一家那般轻视你,你还回去做什么?”

    季梧笑着摇摇头,道:“棉娘,你还未成婚,你不懂,成了婚后,你就不再是从前家中的季棉了,会有很多人很多事牵绊你,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轻易。”

    “二姐姐……”

    “好了,你乖乖的罢,我和蕴娘便先离开了。”季梧轻柔地在季棉的脸上抚摸,笑道。

    二人走出祠堂,在游廊中慢慢走着。

    季蕴走至附近的水榭时,便见李谨和独自一人站在那儿,静静地朝着她的方向望来。

    李谨和见到了季蕴的身影,疾步走过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季梧心下了然,她轻声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她同季蕴话别后,先行离开了。

    季梧走后,周遭好似沉静了下来,偶尔还能听见树上鸟雀清脆的鸣叫声。

    “三妹妹…… ”李谨和面色十分憔悴,一看便知是昨日没睡好的缘故,他随即开了口,下一秒却是退缩了。

    “表哥想同我说什么?”季蕴面色淡漠,询问。

    “三妹妹,可否移步水榭?”李谨和双眸一黯。

    季蕴知晓要与李谨和说清楚,只好神情无奈地点头,跟在李谨和身后,踱步至不远处的水榭中。

    水榭中。

    “表哥现下可能说了?”季蕴不敢逾矩,便离李谨和远远的,她问。

    “三妹妹,我心中有你,你不会不知晓的罢?”李谨和双眸痛苦地看着季蕴。

    “表哥你现下已经同棉娘定了亲,现下说这些怕是不妥。”季蕴闻言蹙眉,语气微冷地道。

    “我不喜欢棉娘,我也不想娶她。”李谨和面色僵硬。

    现下李谨和与季棉的婚事已成定局,季蕴想要他死心,她冷静了几分,一眨不瞬地看着他,撒谎道:“那今日我便与你说清楚,表哥,我心中早就有中意之人了。”

    “中意之人?三妹妹你骗我。”李谨和愣住了。

    “我没有必要骗你。”

    他静静地打量了季蕴一会儿,讪笑几声,试探道,“莫非在江宁三年,三妹妹遇上中意之人?”

    “不是。”季蕴毫不犹豫地否认。

    “那三妹妹的中意之人不会是曹殊罢?”李谨和看向她,不经意间地询问。

    季蕴登时怔在原地。

    她心中纳罕,暗忖道,难道那日李谨和认出了曹殊,可二人只有过几面之缘,后来曹季两家退婚,自然是没有交集的,李谨和又为何会认出来?

    “表哥何出此言?”季蕴峨眉轻蹙,她不明白李谨和为何会突然将她与曹殊扯在一起,便问道。

    “那日我在巷子口瞧见你与曹殊在一块,我心中纳闷曹殊这名字为何会如此熟悉,后来我才反应过来,曹殊便是从前二姐定亲的对象。”李谨和继续道。

    “那你想说什么?”季蕴心中有些慌乱,她攥紧手,故作镇定地问。

    “我听闻,曹家嫡系已经落魄,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自然是配不上你。”李谨和瞧着季蕴戒备的模样,他哂笑道。

    “无论我喜不喜欢他,他配不配,也由不得表哥来定夺罢?”季蕴深吸一口气,咬牙道。

    “那三妹妹,你说,你同曹殊的事情倘若被二舅母知晓,她该会如何呢?”李谨和意味深长地笑道。

    “你不必拿母亲来压我。”季蕴冷笑道,“还有,我喜欢谁,往后嫁给谁就不必你来操心了罢。”

    话音已落,二人算是言尽了。

    季蕴冷着脸离开了水榭。

    李谨和认为她喜欢曹殊,但如今为了能够让他死心,她也只好将错就错了。

    李谨和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眼眸中闪过一丝痛苦的情绪。

    季蕴一路沉默地回了清晖院,走进了卧房中。

    她对着云儿命令道;“你收拾收拾东西,午后咱们便回书院。”

    “好的。”云儿颔首道。

    这时,张氏踏进屋内,笑着唤了一声:“蕴娘。”

    “母亲,怎地这时候过来了?”季蕴闻声,转头问。

    “下个月不是就要端午了吗?”张氏走近,便拉着季蕴坐下,她笑道,“母亲今日命仆妇们提前包了一些粽子,已经在厨房煮着了,你午后回书院的时候捎上一些,送给书院中的先生们,总是麻烦他们照顾你,母亲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

    “多谢母亲。”季蕴闻言心中缓和了许多,笑道。

    母女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之后便要去用午膳,全家人坐在膳厅中吃了一顿饭,午后季梧也要回奚尾巷了。

    季蕴陪着季梧走到了宅中的侧门,她有些依依不舍道:“二姐姐回去后一定要保重身子。”

    “我会的,你且宽心罢。”季梧眸光点点,颔首道。

    季蕴强忍着泪水,她压下心中的酸涩与不舍,挤出一丝笑来。

    季梧瞥了一眼正在偷偷抹泪的于氏,她笑道:“母亲,女儿走了,母亲往后在家中莫要再操劳了。”

    于氏泪如雨下,她拉过季梧纤柔的手,拍了拍,道:“你好好的,无事的话便回来同母亲说说话。”

    季梧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应了一声后,便转过身,瞬间滚下泪来,她踩着脚蹬上了车舆。

    车夫行驶着车舆,离开了季宅。

    季蕴望着渐渐远去的车舆,失魂落魄地对云儿道:“咱们也走罢。”

    云儿手中提着篮子,同季蕴一起登上车舆,朝着奚亭书院驶去。

    车舆行驶了一段时间,便至书院的侧门口。

    季蕴先回了青玉堂,同云儿一起将篮子中的粽子一一分开来,有肉粽、红豆粽、枣粽等等。

    “娘子,这些就送去给曹郎君罢。”云儿笑着提议道。

    季蕴闻言赞同地颔首,道:“这粽子还热着,我现下就送去罢。”

    “那其余的就由奴婢分别送去其他先生学究那里。”云儿思索道。

    季蕴点头,便将分好的粽子放进篮子中,提着篮子走出青玉堂,向书铺走去。

    书铺内。

    曹殊正坐于桌案前抄书,他神情温和,鸦睫微微垂下来,在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曹哥哥。”季蕴站在门前,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轻声唤道。

    “娘子来了。”曹殊闻言抬头,漆黑的眼眸一亮,他搁下手中的笔,忙站起身来。

    第36章 赠礼 雨霖铃(六)

    季蕴拎着竹篮, 站在檐下。

    她今日梳着团髻,内穿一片式朱色的抹胸,外披烟色罗牡丹纹的褙子, 下身则是浅色的百迭裙, 浑身透着一股温柔可人的气质。

    曹殊搁下手中的笔, 他站起身来, 缓缓走至门前, 目光温和道:“娘子, 你来了。”

    季蕴眉眼带笑地瞧着曹殊,她颔首道:“是, 昨日府中正巧有事, 方才回了书院。”

    “娘子进来坐坐?”曹殊眉目清朗,他一袭素袍,以一根木簪束起墨发,衬得他极为修长干净。

    “那就叨扰了。”季蕴点头, 含笑道。

    说罢,她跨过门槛,踏进书铺内,便见桌案上平铺着一本正在抄录的书籍, 纸页上墨色的字迹还未干涸。

    “娘子, 可要吃茶?”曹殊转身,捻起茶壶便要倒茶, 他的嗓音平静柔和道。

    “不用,曹哥哥,我不渴。”季蕴急忙出声制止了他,笑道。

    曹殊闻言手中一顿,随即便放下茶壶, 他目光微微一动,抿出一丝笑来。

    “曹哥哥,下个月不是就要端午了。”季蕴将手中放置着粽子的竹篮递到他的面前,笑道,“母亲今日特意给我捎上了一些粽子,我寻思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就想着送给你一些。”

    曹殊垂眸,看向竹篮中的粽子,菱形的粽子散发着一阵儿清香,他接了过来,轻声谢道:“多谢娘子。”

    “曹哥哥不必客气。”季蕴笑吟吟道,“这里面有红豆粽、枣粽还有肉粽,你趁现下新鲜的时候吃罢。”

    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点了点头,他的眉宇间笼罩着柔和的光华,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好似潺潺的溪水。

    季蕴抬眸看向他,视线骤然触碰到他的,她心生赧然,便匆匆垂下眼帘。

    曹殊见她眼神有些闪躲,他微微一笑道:“娘子今日赠送粽子,那我也送给娘子一件东西罢。”

    季蕴惊讶,澄澈的双眸登时一亮,她神情好奇地问道:“曹哥哥,你要送我什么?”

    话音刚落,她却是瞬间反应了过来,暗忖道,现下曹殊日子清苦,她又怎好意思收他的东西呢。

    于是,季蕴变得有些踌躇起来,她面上犹豫地看着曹殊,不知该说些什么。

    “娘子放心,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件。”曹殊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心下了然,便轻声解释道。

    说罢,曹殊将竹篮放在了桌案上,在季蕴的目光下,他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雕刻精致的木盒子。

    他慢慢走至她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眸底泛出柔色,轻声道:“娘子,打开罢。”

    季蕴迟疑地伸出纤柔的手,将木盒子缓缓打开,只见盒子中置着一个金镶白玉镯,质地柔润温和,颇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

    “曹哥哥,这镯子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季蕴静静地瞧了一会儿,她便收回了视线,将木盒子重新盖上,摇了摇头,语气坚决的拒道。

    “为何?”曹殊眉头微微一皱,顿了顿道,“娘子收下罢,就当是这段时间的谢礼。”

    “可是这太贵重了。”季蕴摇摇头。

    “这个于我不过是身外之物,娘子不要拒绝,好吗?”曹殊微僵,便垂下眼帘掩住了眼底的失落,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带着恳求的意味,像是害怕被拒绝。

    “曹哥哥,我怎能收你如此贵重的东西?”季蕴登时心生不安,但她瞧见曹殊似是委屈的模样,她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桌案上抄录的书籍,笑道,“不若你将你抄录的书籍赠予我。”

    “娘子,收下罢。”曹殊的双眸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委屈又忧伤,他凝视着季蕴,轻声道。

    季蕴登时哑然,她的目光刚一触及到曹殊的眼眸,只是一瞬,她便心生怜惜之意,实在是不好拒绝了。

    “既然曹哥哥如此坚决,那我就收下了。”季蕴神情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收下了。

    曹殊这才心满意足地勾起笑来,他的耳根也渐渐染了红,笑道:“娘子想要书籍的话,且等我将手头的这本抄录完。”

    “多谢曹哥哥了。”季蕴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垂目道。

    曹殊漆黑的双眸凝视着季蕴,其中似乎含着某种异样的情绪。

    *又过几日,已至芒种,天气比前些时日又炎热不少。 季蕴身披薄衫,如往常一般,授完课回到青玉堂。

    院子内的青梅成熟了,但梅子的味道比较酸涩,需得煮熟才是,待煮熟后可清凉解暑。

    云儿梳着双丫髻,身着一件鸦青色对交短衫,她正站在膳厅中,端着菜摆放在餐桌上,她抬头笑道:“娘子可回来了,今日回来得比昨日晚了一些。”

    季蕴颔首,在水盆中清洗了一遍双手后,在膳厅中坐下。

    她正欲用午膳时,便闻院外有人叫门,遂命云儿前去瞧瞧。

    云儿应了一声,起身走至院门口,她打开门后见是门童小厮,遂疑惑地问道:“不知你有何事?”

    “书院门口突然来了一位娘子,自称是季先生的朋友。”门童站在院门外,笑着回答。

    云儿顿时眼神一亮,心知必定是何毓来访,忙笑道:“快请进来。”

    门童得了命令,一溜烟儿地离开了青玉堂。

    云儿转身,喜不自胜地疾步至膳厅,并连忙将此事告知于季蕴。

    季蕴心中自然甚是欢喜,可下一秒她心中却疑惑,思忖道:“临臻信中不是提及还要再过一段时日吗?怎提前来了?”

    “娘子暂且别管那么多了。”云儿无奈地瞥了季蕴一眼,她笑道,“还是先忙着招呼何娘子罢。”

    “也好。”季蕴觉得有些道理,便颔首道,“你去沏一壶热茶来。”

    云儿颔首,走出了膳厅。

    一刻钟后,院门口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季蕴也已在门口等候。

    “蕴娘。”

    季蕴闻声望去,只见何毓站在了不远处的花瓶门下,她眉目含笑,头戴山口冠,额间贴着珍珠花钿,身着藕色如意花纹的褙子,下身则是素色的百迭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婉约的气质。

    何毓慢慢走近,笑着同季蕴寒暄,语气轻柔地道:“蕴娘,许久未见了。”

    “临臻,先进来罢。”季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轻声道。

    二人一面寒暄,一面说笑,走进了青玉堂的正屋内。

    “何娘子快坐。”云儿一见到多日未见的何毓,登时倍感亲切,便忙招呼着何毓在圈椅中坐下,她面带热情地说道。

    “云儿,好久不见了。”何毓看向云儿,笑道。

    “云儿,快给临臻倒茶。”季蕴坐了下来,她客气地笑道,“我这边的不是什么名贵的茶,还望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呢。”何毓闻言摆了摆手,笑道,“不论什么茶,只要是你的茶,我又怎会有嫌弃之意呢。”

    季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端起盏托,喝了一口幽香四溢的茶水,何毓也品了一口。

    “此茶口感清冽,在夏日里必是解暑良品。”何毓放下盏托,夸赞道。

    “你喜欢就好。”季蕴笑道。

    何毓又啜一口,顺势打量了四周,她问:“这就是你在书院的住处?”

    “是,此处虽比不得家中,但好歹十分清静。”季蕴莞尔一笑道。

    “这话没错,我方才一路过来时,途经了一处竹林,当真是曲径通幽。”何毓看向季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随即笑道,“还有,我观你现下,竟是比从前在江宁时平和了几分。”

    “是吗?”季蕴一怔,她神情纳闷地道,“我怎不知我比从前平和了。”

    “你自己当然是瞧不出来,我与你三年同窗,几乎是日日都在一处,我还能看不出吗?”何毓勾起嘴角,打趣道,“不信啊,你去问问云儿,她是你的贴身女使,你的变化她定是会瞧得出来的。”

    云儿一凛,她仔细地端详着季蕴,支支吾吾道:“娘子是变得温和了一些。”

    “云儿!”季蕴顿感窘迫,嗔道。

    “云儿都说了,你能信了罢。”何毓瞧见季蕴羞恼的模样,忍不住捂嘴偷偷笑了起来。

    季蕴暗叹一声,剜了云儿一眼,她倏然想起秦观止淡漠的脸庞,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愁绪,欲言又止地问:“临臻,师父他如今,怎么样了?”

    “我本以为你将师父忘了呢。”何毓笑意微敛,她神情无奈地瞥了季蕴一眼,语气有些幽怨地道。

    “我怎会将师父忘了。”季蕴闻言心虚万分,神情讪讪地辩解道。

    “那你回来这些日子,怎不肯寄一封信给师父?”何毓蹙眉,质问道。

    “我寄过。”季蕴没底气地道。

    “只一封又算得了什么。”何毓掀起眼帘,目光直勾勾地朝季蕴看去,语气淡淡地道。

    季蕴登时哑然,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羞愧的情绪,她垂下眼睫,在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我实话同你说了罢,师父近来一直郁郁寡欢,脾气也不大好,谁见了他都避之不及。”何毓瞧见季蕴颓唐不安的模样,她叹了一声道。

    “那现下师父如何?”季蕴心中一急,忙问。

    “你还知晓关心师父,如若你真关心他,怎能如此狠心,你不同我联系便罢了,可竟连师父也不联系,你就算心中怨恨他,好歹是师徒一场,总得顾及一下师徒情谊罢,如今竟成了冤家一般。”何毓心中有气,语气充斥着不满的意味。

    “临臻,我……”季蕴自知理亏,她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要怪我说话难听,我今日这些话皆出自一番肺腑,望你能听进去一些,往后我便要去东京了,要见你可不是说能够轻而易举的,总得车马劳顿罢。”何毓打量着季蕴的神色,她沉声道。

    “我明白。”季蕴有些心不在焉地道。

    只是,她怎么能告诉何毓,那日在青园秦观止偷亲她之事,这种难以齿启之事让她怎么宣之于口。

    如今,季蕴也只能将此事烂在肚子里,装作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第37章 为官 雨霖铃(七)

    “你明白就好。”何毓垂眸, 语气缓和下来,轻声道,“我也不是责怪你的意思, 只是瞧着师父那个样子, 我当真是不忍。”

    季蕴闻言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她倏然想起离开江宁那日, 秦观止立在江边落寞的身影, 喃喃道:“是我辜负了师父对我的期许。”

    “师父一向严厉, 是尽他这个师父的责任,他将他毕生所学传授于咱们, 不就是为着咱们以后有一个好前程吗?”何毓若有所思道, “我此次能够顺利入京为官,就是有师父在背后举荐之故。”

    “前程?什么是前程?”季蕴静静地看向何毓,问。

    何毓愣住,没有反应过来。

    “难道只有入朝为官才算是前程吗?”季蕴收回视线, 面上苦涩地问。

    “蕴娘……”何毓蹙眉,神情不解。

    “如今朝堂局势不稳,男女分为两派,明争暗斗不断, 可见女子为官实在太艰难了。”季蕴沉吟道。

    何毓微顿, 良久,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迷茫起来, 语气幽幽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正是因世人对女子的偏见,我才必须入朝,为天下女子争取平等,改变世人轻视女子的想法。”

    “临臻, 倘若如此,往后你的路可就难走了。”季蕴被何毓的一番言辞给惊到了。

    她知晓何毓能够挣脱家族,考进崇正书院已属不易,但见现下何毓远大的志向,她心中隐隐地担忧了起来。

    “我不怕。”何毓笑了起来,语气坚决地道,“路难走又如何,就算路再曲折,我也要走下去不是。”

    “临臻,见你如此,我才发现我是如此懦弱。”季蕴面上羞愧地说道。

    “蕴娘,我从前想,倘若咱们二人入朝为官,那该有多好,直到后来,我却骤然得知你要归家的消息,虽然我的心中是挺失落的,但是我尊重你的选择。”何毓继续道。

    “这些话你从未对我说过。”季蕴眉头微蹙,她有些惘然道。

    “不过你当了先生也好,可以传授弟子们正确的观点,而我往后身在朝堂,我为锋你为守,岂不是两全?”何毓勾起嘴角,笑道。

    季蕴怔住,她神情动容地点头,道:“你此话有理,你为锋我为守,只是入了朝堂,你必卷入御史与宰相的争斗中了,届时你不斗也得斗,待你去东京之后,可得顾全自己才是啊。”

    “既入朝堂,又如何能置身事外。”何毓笑道,“我自是会万分小心的。”

    “是,你往后行事得思虑周全,莫不要被人钻了空子,为难于你。”季蕴神情担忧地看着何嫣,轻声道。

    “好了,好了,你就不要为我担心了。”何毓放松了下来,她站起身拉着季蕴的手,出言宽慰道,“你说的我会注意的,我今日刚到崇州还未好好逛过,不若你陪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啊。”

    “既如此,那我就陪你出去走走。”季蕴颔首,转头对着云儿,问,“我待会要出去,你可要一起?”

    “娘子您出去,我自然是要跟着服侍您的。”云儿笑道。

    “那咱们一起罢。”何毓闻言心中甚是欢喜,喜出望外地拉着季蕴就要往外头走。

    “你慢些。”季蕴神情无奈地道。

    三人走出奚亭书院,走至镇上,镇上繁华热闹,叫卖声不断。

    何毓兴奋地张望着,笑道:“蕴娘,崇州同楚州好似有些不同。”

    “有哪些不同?”季蕴闻言转头,好奇地问。

    “首先就建筑而言,楚州临淮,而崇州临江,两地的建筑总是有些不同的,我方才再来书院的路上就发觉崇州的屋脊,两头是高高翘起的,瞧着甚是可爱。”何毓看向街上的铺子的房顶,笑着说道。

    “还有呢?”

    “还有就是这话,我当真是有些听不懂。”何毓想了想,故意压低了嗓音道。

    季蕴忍俊不禁,她道:“俗话说十里不同音,崇州同楚州语言相通,虽有差别,不过你仔细听的话还是能听懂的。”

    何毓面露为难,道:“真的吗?”

    季蕴点头。

    “蕴娘,那个卖的是什么?”何毓停住脚步,站在了一个摊位前,神情好奇地问。

    季蕴闻言看过去,只见摊位上摆放的是崇州特色的果子,色泽青碧,麦香浓郁,她了然一笑,回答道:“这是冷饤。”

    “冷饤是什么?”

    “就是由灌浆饱满、成熟的麦穗,除去麦壳与麦芒后,在铁锅上文火翻炒,再经石磨磨制而成的果子。”季蕴轻声解释道。

    “我还从未见过呢。”

    “云儿,给临臻买一份尝尝。”季蕴见何毓如此好奇的模样,她倒觉得十分有趣,便对着云儿吩咐道。

    云儿应了一声后,上前一步,对着摊主问:“大娘,请问冷饤怎么卖?”

    摊主是一位妇人,她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答道:“五文钱,这冷饤可是我今日晨起刚做好的,还新鲜着呢。”

    “那就来一份儿。”云儿点头,笑道。

    说罢,她从袖口中拿出五文钱,递给了摊主。

    摊主笑着接过,赶忙地将冷饤盛至油纸中包好,再递到了云儿手中,她道:“这冷饤加上一些糖,或许味道会更好一些。”

    云儿转身,将打包好的冷饤送至何毓手中。

    何毓笑吟吟道:“多谢。”

    “你何必客气。”季蕴摇摇头,笑道。

    就在三人继续往前走时,季蕴似是想起了什么,登时停住脚步。

    云儿回头,神情不解地问:“娘子,怎地了?”

    “云儿,你不若再买一份儿罢?”季蕴不好意思地提议道。

    云儿与季蕴的双眸对视上,她顿时就明白了季蕴的意思,无奈地道:“好罢,奴婢再去买来,娘子们且在此地等候。”

    何毓站在季蕴的身旁,神情疑惑地问:“蕴娘,莫非你也想吃,我瞧这一份也挺多的,何必再浪费钱再买呢。”

    “不是,我是买来送人的。”季蕴摇头,答道。

    “原是这样。”何毓点头。

    不一会儿,站在原地的二人便见云儿从摊主手中接过两份包装好的冷饤,正朝着她们走来。

    待云儿慢慢走近,三人则是继续往前逛。

    何毓在江宁时,整日就知在书院埋头苦读,也不曾好好出去玩过,如今已如愿入朝,便放松下来,她瞧着街上的人情.事物,觉得十分新奇,竟像个小童一般欢乐。

    云儿悄然凑近至季蕴的身旁,小声道:“奴婢还从未见过何娘子这般开心呢。”

    “你现下不就见到了,让临臻开心一场也好,往后她去了东京,就不一定能够像现下这般轻松了。”季蕴瞧着何毓的背影,有所感地道。

    云儿闻言心中也变得沉重了起来,她道:“娘子,您不要将所有的事都往坏处想,以何娘子的所学,必定能安稳扎根于东京。”

    “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季蕴轻叹。

    “既是陪何娘子出来,娘子您也得开心一些,您瞧您的眉头都皱着呢。”云儿劝道。

    “你说得对。”季蕴思忖道。

    “你们主仆二人偷偷摸摸的,说着什么悄悄话呢,不妨让我也听听?”何毓停住,回头看向季蕴与云儿,揶揄道。

    “没什么,咱们继续逛罢。”季蕴微顿,笑着摇头。

    “蕴娘,你何时买了一个玉镯?”何毓在季蕴不经意抬手间,瞧见了季蕴手腕上竟然戴了一个镶金玉镯,便问。

    季蕴愣住,她连忙就玉镯掩藏在袖子下,神情不自然地回答:“旁人送的。”

    何毓见季蕴含糊其辞,她便没再说什么。

    三人在镇上逛了许久,不觉间,天色渐晚,已至傍晚时分,暮色西沉。

    她们也逛够了,便打算回奚亭书院。

    行至奚口巷时,季蕴便提议从侧门进去,何嫣不大认得路,自是听从季蕴的,而云儿岂不知季蕴的意图,只是不忍拆穿罢了。

    很快便走至书院的侧门,日光透过稀疏的竹影映着夕阳的余晖,曹殊正同往日一样在摊儿前整理书籍,搬回屋内,夕阳照在了他清瘦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

    季蕴瞥了云儿一眼,云儿顿然心领神会,将提着的冷饤递给了季蕴。

    “蕴娘,你这是要……”何毓心中狐疑,便问。

    “你且等等,我去去就来。”季蕴笑道。

    言罢,她朝着书铺走去。

    曹殊闻见动静,抬头望去,便见季蕴步履盈盈地走了过来。

    季蕴走到曹殊的面前,她明亮的眼眸中满是笑意,道:“曹哥哥,在搬书呢。”

    曹殊身着青衫,在夕阳的余晖下,好似流淌着光华的暖玉,他轻声笑道:“是,娘子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季蕴将藏在背后的冷饤,递到了曹殊的面前,笑道:“我记得你爱吃这个,今日途经镇上时正巧看见有人在卖,便买了一份儿给你。”

    “多谢娘子。”曹殊眸光微动,静静地凝视着她,眉宇间笼罩着柔和的光华,唇边勾起清淡的微笑。

    “蕴娘,不知郎君这位是?”

    这时,一直在远处看戏的何毓按捺不住了,笑着走了过来,意味深长地看向季蕴。

    第38章 告白 雨霖铃(八)

    此时, 奚口巷书铺门口。

    季蕴回头,便见何毓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正神情好奇地打量着曹殊。

    “蕴娘, 不介绍一下吗?”何毓看向季蕴, 眉目含笑道。

    曹殊察觉到季蕴似乎识得这位陌生的娘子, 便朝她作揖, 缓缓开口道:“在下曹殊, 字溪川, 见过娘子。”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犹如早春的溪涧, 传入她们的耳中。

    季蕴蹙眉, 她瞧见何毓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曹殊,神情无奈地介绍道:“曹哥哥,这位是我在江宁的同窗,何毓。”

    曹殊闻言, 颔首示之。

    “曹哥哥?”何毓开口跟着念了一遍,语气似乎带着促狭的意味,她调侃道。

    季蕴闻言登时羞恼,转头剜了何毓一眼。

    曹殊面露赧然, 他的耳根竟微微发烫, 不知该说些什么,全身拘谨地站在原地。

    “好了, 蕴娘,别生气嘛。”何毓笑意收敛了几分,忙按住了季蕴的肩膀,她收回手,朝曹殊作揖, 笑道,“在下何毓,字临臻,见过曹郎君。”

    曹殊冲她微微一笑,随即点了点头。

    “蕴娘,我说你方才为何叫云儿另买一份冷饤,我询问你送给谁,你也不肯好好说,现下我才知晓,原来是送给这位曹郎君啊。”何毓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语调,故作惊讶道。

    她话音刚落,季蕴与曹殊二人皆变得不自然起来。

    “蕴娘,你不会是害羞了罢?”何毓故意问。

    “临臻,你……”季蕴登时抬眸,瞪了何毓一眼,但碍于曹殊在场,要说的话却说不出来,只能咽了回去。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住嘴就是了。”何毓悄然瞥了一眼曹殊。

    曹殊眉目温润柔和,着一袭青衫,身形如竹一般修长。

    何毓心中忍不住暗叹一句,当真是生得同神仙一般。

    曹殊自然听出了何毓的打趣之意,他的面上泛出淡淡的红晕,轻声谢道:“多谢娘子。”

    “曹哥哥,你不必客气。”季蕴摇摇头,笑道。

    “蕴娘,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何毓现下迫不及待地要去质问季蕴,她不动声色地催促道。

    “我还有话要同曹哥哥,不若你随云儿先回去?”季蕴顿了顿。

    何毓欲言又止地瞧了季蕴一会儿,只能同意道:“也好,那我就先走了。”

    说罢,何毓笑着先行离开了,云儿还在书院的侧门口等候。

    云儿见只何毓一人来了,神情不解地问:“娘子怎么不过来?”

    “她啊,现在心中只有那位曹郎君,哪里还有空管我们啊,她方才说让咱们先回去。”何毓揽住云儿,往书院里头走。

    云儿还有些迟疑地回头去看,但是何毓步履匆匆,她只好随着何毓走了进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修篁林的花瓶门。

    何毓正垂着头,心思都在季蕴与曹殊身上,便也未察觉到来人,竟一头撞了上去。

    何毓唬了一跳,却也来不及,撞上来人的胸膛中,不由得惊呼一声,脚下登时不稳,踉跄着似是要跌倒。

    云儿跟在何毓的身后,傻眼地瞧着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似乎是还未有反应过来。

    来人一凛,他迅速地伸出手,稳稳地环住了何毓纤细的腰肢,低声询问:“娘子,没事罢?”

    何毓闻言抬头,便见是一位五官干净清秀的男子,她回过神来,猛地推开了他,她急忙背过身去,整理了一下衣襟,故作镇定地回答:“我,我没事,方才多谢你了。”

    来人便是曹承,他是曹家本家嫡系子弟,曹殊的堂兄,吴老先生曾是他的师父,他今日来奚亭书院,是为求吴老先生往后帮忙多规劝曹殊,参加来年的春闱。

    吴老先生沉思了一会儿,便答应了曹承的请求,之后曹承就离开了吴园,却没想到在花瓶门前意外地撞上了何毓。

    云儿反应了过来,上前询问何毓的状况,发觉何毓无碍之后,便松了一口气。

    何毓慢慢转过身,看向门下的曹承。

    曹承此时才慢慢看清楚了何毓,只见她头戴山口冠,面容姣好,不施粉黛,眉眼间透着一股书卷气,身穿藕色如意花纹的褙子,瞧着犹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他似是看呆了一般,深沉的双眸闪过一丝惊艳的意味。

    “你怎地这般无理?”云儿发觉曹承竟直勾勾地盯着何毓瞧,她下一秒便挡在了何毓的身前,遮住了曹承的视线,没好气地说道。

    曹承被骂得瞬间回过神,他面红耳赤地伸手作揖,讷讷道:“抱歉,方才是在下孟浪了。”

    何毓安抚了云儿后,她轻声道:“没事,郎君你不要在意。”

    云儿悄悄地白了曹承一眼,冷哼一声。

    曹承瞧着云儿,心中觉得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哪里瞧过一样,但他现下一时也想不出在哪里瞧过。

    “何娘子,咱们走罢。”云儿目光警惕地瞥了曹承一眼,对何毓说道。

    何毓闻言自然是没有异议,她点了点头,便要随着云儿离开。

    曹承见何毓即将离开,他的心中陡然一急,忙问:“敢问娘子芳名?”

    何毓停住脚步,她回头,清风撩起她的外衫,她嗓音轻柔地道:“何毓。”

    说罢,她们便离开了修篁林,徒留曹承一人站在原处。

    曹承久久不能回神,他喃喃道:“何毓?哪个毓?”

    当他再次抬头时,修篁林哪里还有何毓的身影,他只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院。

    书铺门口。

    “临臻她向来如此,曹哥哥别介意她方才说的话。”季蕴抬眸,悄悄看向曹殊,神情不好意思地道。

    曹殊闻言摇摇头。

    季蕴心中别扭,也不知该说什么。

    曹殊漆黑的双眸看向她,他温润的眉眼仿若潺潺的溪水,轻声道:“没想到娘子还记得我爱吃冷饤。”

    季蕴垂下头,手悄悄地捏紧衣袖,小声道:“我怎么会忘记。”

    “娘子说什么?”曹殊一时没听清,他神情有些茫然地问。

    “没什么。”季蕴一顿,她抬头,明亮的双眸看向曹殊,她勾起一丝笑来。

    曹殊的眉心浅浅蹙起,他静静地凝视着她,道:“上次我不是答应要给抄书,今日我已抄毕,现下便拿来给娘子罢。”

    季蕴闻言点了点头,见曹殊转身进屋。

    天上浮云流动,不觉间,天色愈来愈暗,余晖渐渐退却,月色升起。

    曹殊走了出来,将手中装订好的书籍递给季蕴的面前,轻声道:“娘子看一下罢,可有不满意的地方。”

    “你抄录的,我又有何不满意的。”季蕴接过,翻开来瞧了几眼,便阖上,笑道。

    曹殊闻言抿起一丝浅笑,他道:“娘子不嫌弃就好。”

    这时,曹承从书院的侧门走了出来。

    他看向对面的书铺时,便见曹殊同一位女子在一处,他立时心生怀疑,迟疑地走了过去。

    曹殊远远见到曹承慢慢走近,他神色微动,蹙眉,问:“青川,你怎地过来了?”

    “我有事来寻吴老。”曹承没看曹殊,他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

    季蕴闻声转过身,见到来人是曹承顿时一惊,她知晓他那日掀了曹殊的书摊儿,心中便紧张了起来,生怕他又对曹殊做出别的事情来。

    曹承怔住,他神情有些意外地看着季蕴,从前曹殊同季梧定过亲,他自然识得季蕴。

    不过后来两家又退了婚,他对季家人没有好感,脸色便凝重了几分,看向曹殊,质问道:“溪川,你怎么会同季家三娘在一起?”

    曹殊蹙眉,他刚要开口,季蕴便抢先回答了。

    “我如今正在书院任职,而曹哥哥现下开着书铺,我偶尔会向他买书而已。”季蕴隐隐地察觉到了曹承的敌意,她急忙回答,为曹殊开脱。

    曹承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二人。

    他不经意间瞥向季蕴的手腕处,下一秒双目不由得瞪大,他愣住了,惊诧地问:“三娘子,你这个镯子从哪里得来的?”

    季蕴看向手腕上的镶金玉镯,正是前几日曹殊赠送的,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她抬头,瞧着曹承惊诧的神情后,立时顿住,现下她是抬手不是,放下手也不是,吞吞吐吐地回答:“这镯子,是曹哥哥送的。”

    曹承打量着季蕴的神情,他心中慢慢明白了过来,深吸一口气后便转头看向曹殊,他指着季蕴,神情不解地问:“溪川,这镯子可是主母生前的遗物,是要留给你未来新妇的,你为何,为何要将这个镯子送给她?”

    季蕴闻言张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瞧着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她又转头看向曹殊。

    曹殊双手攥紧,低声轻笑:“是我自己要送给她的。”

    “那你为何偏偏送给她?”曹承冷眼地看着季蕴,道,“为何偏偏是季家人?”

    曹殊敛眸,一言未发。

    “你难道忘记从前季家人忘恩负义之举吗?”曹承继续道,“你现下又为何将镯子送给季家三娘?”

    曹殊清瘦的身影在皎洁的月光下如同亘古宁静的长夜,温和却疏离。

    “你说话啊。”曹承逐渐不耐。

    季蕴已经从开始的震惊以及不可置信渐渐缓和了下来,她道:“抱歉,我不知晓,我现下就归还此镯。”

    说罢,季蕴着急忙慌地要将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来,下一秒曹殊却伸手制止了。

    “娘子不用归还,这是我心甘情愿送给你的。”曹殊面容温和,唇角淡淡地笑着。

    “曹哥哥,你,可是,这个镯子是给你未来的新妇的。”季蕴语无伦次地说道。

    她话说完,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缓缓地抬头看向曹殊。

    此刻他正目光温和地凝视着她,二人瞬间四目相对。

    曹殊低头注视着她,神色变得格外柔和,他轻笑道:“是啊,本就是给你的啊。”

    季蕴怔住了,惊得不敢说话。

    “季蕴。”

    自重逢以来,曹殊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

    曹殊漆黑的眼眸,竟是隐藏着难以察觉的情愫,他一字一句,放缓了语速,无比认真地说:“我心中有你。”

    季蕴的心陡然一颤。

    第39章 送别 雨霖铃(九)

    季蕴直瞪瞪地瞅了曹殊许久, 她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一阵恍惚中,她恍若听见自己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

    曹殊轻掀眼帘,一双漆黑的眼眸扫向她, 只见她似是怔住了, 睫毛却如蝶翼般微微颤抖, 明亮的双眸如秋水郁郁。

    “一直以来, 我的心中都有你。”他眸光清亮, 缓缓地将积压多年的情意诉说了出来后, 他如释重负。

    此时此刻,季蕴无法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

    曹承闻言震惊不已, 他张开了嘴, 好几次想要说些什么,但方瞧见曹殊的神情,便只好咽了回去。

    她似是察觉到了曹殊灼灼的眼神,心中顿时慌乱不已, 就这样踌躇地站在原地。

    曹殊面容如玉,他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一眨不瞬地凝视着季蕴,眸子似乎隐含着期待之意。

    季蕴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 她悄然抬眸, 却措不及防和他的眼神交汇。

    她登时惊慌失措,急忙地避开了视线。

    “曹哥哥,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再也待不下去,便留下一句话,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曹殊站在原地, 伸出手想唤她一声,已是来不及,只能瞧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

    他抬起的手缓缓地垂下,眼底闪过一丝失落的情绪,清瘦的身影瞧着十分落寞。

    这时,曹承见季蕴走远,他便开了口,语气中满是不解地问道:“溪川,我不明白,你,你为何会喜欢季家三娘?”

    曹殊阖了阖眼,压下心中的酸涩感,并未回话。

    “你喜欢谁不好,却偏偏喜欢季家三娘。”曹承走至曹殊的面前,他的语气带着愤恨,道,“你难道忘了当初家道中落时,季家人是如何对你的?他们火急火燎同你退了婚,又巴巴将季家二娘嫁给曹平川这个虚伪至极的蠢货,季家如此羞辱于你,你难道都忘了吗?”

    “我没有忘。”曹殊吸了一口气,嗓音低哑道。

    只是,这些同季蕴有何干系呢?

    “那你为何?”曹承脱口而出。

    是啊,他为何会喜欢季蕴?

    曹殊暗忖。

    若要究其根底的话,许是同季蕴的初次见面,他就注意到了她。

    她幼时不得宠,性子怯懦自卑,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当她被季家主母训斥时,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属实是令人心疼。

    再后来,他每次来季家做客时,会格外留意季蕴。

    这一留意,便是从此再也挪不开眼。

    “你说话啊。”曹承见曹殊沉默不语,他面上染上几分薄怒,语气急促地问。

    “青川,喜欢便是喜欢,当你真正欢喜一人时,你就懂了。”曹殊低头,轻声笑道。

    “你在说什么啊?”曹承眉头紧蹙,他冷笑道,“就算你同季三娘两情相悦,那你觉得季家会同意将她许配给你吗?”

    曹殊闻言怔住。

    “曹溪川,随你,随你罢,我往后不会再来管你了。”曹承双目失望地看着曹殊,咬牙道。

    说罢,他长叹一声,拂袖离去。

    曹承方才的一席话,似是敲打了曹殊,他的神情凝重了起来,心登时沉入了谷底。

    只因他清楚地明白,以他今时今日卑微的身份,自是配不上季蕴的。

    思及此处,曹殊愣怔片刻,神情有些颓唐地收拾着书摊儿上的书籍。

    清冷的月光照在了他的衣衫上,他垂着头,面容不甚分明。

    入了夜,书院内已掌灯,修篁林中幽静无声。

    季蕴则是独自一人步履匆匆地行走其中,周遭一片静谧,她的心跳却如打鼓一般。

    走至青玉堂时,云儿正站在院门口仰头张望着,等候季蕴的归来。

    “娘子,你可回来了,叫奴婢好等。”云儿远远地就瞧见了季蕴的身影,迎了上来,笑道。

    季蕴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神思恍惚地应了一声。

    主仆二人走近院中,云儿将门阖上并且锁好,同季蕴进了膳厅。

    膳厅内,餐桌上凉菜已经摆放好,何毓还未落座,正等着季蕴回来。

    何毓抬头便见季蕴风尘仆仆地进了屋,她忍不住调侃道:“怎么,好容易跟你的曹哥哥聊完了?”

    季蕴闻言耳根隐隐发烫,她并未理睬何毓的调侃,面带歉意的笑道:“临臻,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咱们现在用饭罢。”

    何毓见季蕴不接话,只好别过脸撇了撇嘴,入了座。

    因有何毓在场,云儿自是不能像往常一样同她们一起用膳,她还得去往厨房端别的菜肴。

    “云儿,坐下一起吃罢,这又不是在家中,不必如此拘束。”季蕴蹙眉道。

    何毓见状,忙不迭点头,笑道:“是啊,云儿你坐下一起用罢。”

    云儿登时心中有些感动,不过她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奴婢不急,等娘子们用完奴婢再用,况且奴婢还得给娘子们上菜呢。”

    说罢,云儿便转过身走出膳厅,朝着厨房走去。

    云儿走后,膳厅中只剩下季蕴与何毓二人。

    何毓将玉箸搁下,她不怀好意地笑道:“蕴娘,不若你同我说说你那位曹哥哥罢。”

    季蕴心中干噎,她道:“先用膳。”

    “我现下就想知晓。”何毓见她毫不犹豫地拒绝,自然是不依,便一个劲儿地软磨硬泡。

    季蕴被她缠得没了办法,只好神情无奈地点头,道:“好好好,我同你讲还不成吗?”

    何毓得逞地勾起嘴角。

    “曹哥哥家与我家是世交,所以我与他自小便相识。”季蕴看向她,轻声道。

    “原来还是青梅竹马啊。”何毓笑着打趣道。

    “我同他算不得青梅竹马。”季蕴闻言眼眸一黯,垂下眼眸道。

    “怎么说?”何毓一愣。

    季蕴语气涩然道:“曹哥哥从前与我二姐姐定过亲,他们才算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而我不过是跟在他们身后的一条小尾巴而已。”

    “你说什么?”何嫣大惊,“他定过亲,还是同你二姐?”

    季蕴强颜欢笑道:“是,只是我回崇州之后,才得知曹家落魄的消息,伯父因不忍二姐姐嫁过去受苦,便与曹哥哥退了婚。”

    何毓又问:“那你从前便喜欢曹郎君了?”

    “我……”季蕴此时心乱如麻,她小声道,“我不知晓。”

    “这你怎么会不知晓?”何毓不解地问,“那我问你,你喜欢他吗?”

    季蕴愣住,她竟一时回答不上来,其实她也不知晓她究竟是喜欢曹殊,还是将他当作了兄长来看待。

    何毓见季蕴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心中便知她还未开窍,她无奈道:“原来你自己也不知。”

    季蕴欲言又止道:“临臻,我是方才得知,曹哥哥,他,他心中有我,我现在心中乱得很。”

    “那你自己可得好好想想,咱们还是先用膳罢。”何毓叹了一声道。

    用完膳后,二人又在灯下聊了许久。

    之后便是洗漱完毕,各自安歇,一宿无话,不过季蕴有心思,并未睡得好。

    翌日,晨光熹微,旭日东升。

    何家早早地派人乘船来接何毓回去,遂季蕴便送至渡口。

    “蕴娘,我马上便走了,你往后要好好的。”何毓望着季蕴,眼眶悄悄变红,她轻声嘱咐道。

    季蕴不禁滚下泪来,神情不舍地道:“我会的,你且放心罢,还有你,你去了东京之后,可得保重好自己,不要与人交恶。”

    何毓点头,泪光点点道:“我会的,也请你放心,等我到了东京会写信给你的。”

    “好。”季蕴应了一声。

    二人正在依依惜别中,云儿走了过来,她手中拿着一坛芦稷酒,递给了季蕴。

    季蕴接过,她将面上的泪水拭去,笑道:“这是崇州有名的芦稷酒,专门为饯别时所喝,今日我就同你喝完这坛酒。”

    说罢,她将酒坛开封,将酒水倒进碗中,递给何毓后,便为自己倒了一碗。

    何毓强忍泪水,她勾起嘴角道:“好,今日我便与你不醉不归!”

    说罢,二人对碰,一齐仰头尽饮下。

    一碗喝尽,何毓便要登船离开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蕴娘,你今后要多多保重。”何毓上了船之后,她转过身,强颜欢笑道。

    季蕴闻言胡乱地点头,她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你也多多保重。”

    船夫高声喝了一句,将缰绳炮下之后,他拿起浆在河面上划动了起来,船晃晃悠悠地驶离了岸边。

    何毓倚在栏杆边,朝季蕴挥了挥手,她大声喊道:“蕴娘,你回去罢!”

    季蕴忍不住走上前几步,她双手放才嘴唇两侧,泪眼婆娑地大声喊:“我不回去!”

    “你回去罢!”何毓继续喊。 船愈来愈远,何嫣的声音从遥远地风中传进了季蕴的耳中。

    季蕴泪如雨下,喃喃道:“我不回去,临臻,望你今后一切平安顺遂。”

    云儿见季蕴如此伤心不已,她上前扶住季蕴,轻声宽慰道:“娘子,何娘子如今得偿所愿入朝为官,您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啊。”

    “临臻入京,我虽高兴,但更多的则是担心,担心她日后吃亏。”季蕴怅然若失道。

    “娘子,何娘子不是说了,她会万分小心的,您就不要太过担心了。”云儿叹道。

    “云儿,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回崇州?”季蕴敛眸,苦笑道。

    “娘子您怎么会这样想?”云儿神情疑惑地问。

    “如今临臻孤身一人入京,你让我如何忍心,早知当初我就……”季蕴语气涩然道。

    “娘子,何娘子定会尊重你的选择的。”云儿出言宽慰道。

    “但愿如此罢。”季蕴抬头,看向渐渐远去的船,若有所思地说道。

    “娘子,咱们现下回去罢。”云儿轻声道。

    季蕴闻言收回了视线,压下心中的不舍,应了一声,同云儿离开了渡口。

    第40章 机会 雨霖铃(十)

    渡口。

    季蕴立在岸边, 怔怔地望着。

    一股清风拂过之时,她轻薄的衣衫微微地飘动着。

    河水波光粼粼,只是船已经远去, 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隐约地瞧不见了。

    季蕴抽回视线, 在这一刻悲伤及不舍的情绪几乎席卷了她, 却是再也压抑不住, 泪如雨下。

    云儿瞧着季蕴如此难过的模样, 她心生不忍,便从袖口中拿出帕子, 抬头将季蕴面上的泪水一一拭去。

    “娘子, 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去罢。”云儿眼眶微红,嗓音酸涩道。

    季蕴哭得鼻尖泛红,她方止住了哭意, 便点了点头,应道:“好,咱们回去。”

    离去的时候,她没忍住再次回头, 朝着船离去的方向看去, 只见河水潺潺,孤鸟低飞。

    唯愿何毓此番入京, 日后能够在东京站稳脚跟。

    她在心中祈盼道。

    “娘子,该上车了。”云儿在一旁出言提醒道。

    季蕴闻言回过神来,踩着脚蹬,弯着腰登上车舆。

    云儿跟随其后,她上了车舆后, 掀开车帘,对着车夫吩咐道:“小哥,回书院去。”

    车夫应了一声,驾驶着车舆,朝着奚亭书院驶去。

    车舆内。

    季蕴似乎还沉寂在方才的悲伤之中,迟迟不能缓过来,她垂着头,默默地淌着泪,长长的睫毛湿濡。

    “娘子,喝口茶水罢。”云儿坐在一旁,见季蕴暗自伤神的模样,她目光心疼地说道。

    “我不渴。”季蕴摇摇头。

    “娘子,现下何娘子入朝为官已成定局,这也是她多年来的志向,待何娘子在东京安顿下来,往后要是娘子您实在想她,可以进京看望她啊。”云儿轻声宽慰道。

    季蕴扯起嘴角,声音有气无力道:“云儿,谢谢你。”

    “娘子您何必谢我,奴婢只是不忍看您太过伤心罢了。”云儿柔声道,“往后的日子还长,娘子同何娘子总会有再次相见的时候。”

    “你说得对,总会再见的。”季蕴喃喃道。

    车舆很快便行至镇上菜市口的十字路口,此处正嘈杂异常,人声鼎沸。

    季蕴闻见声响,神情有些疑惑地掀开竹帘,朝外看去,便见路口的中心处围着乌泱泱的一群人,议论纷纷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娘子,怎地了?”云儿询问。

    “外头怎么如此热闹?”

    云儿见季蕴似是感兴趣的模样,便唤了车夫一声,她道:“小哥,先停下,你去瞧瞧此处发生何事了。”

    车夫得了命令,连忙‘吁’了一声停下后,走进人群上打探去了。

    不一会儿,车夫便走了回来,站在车下的窗口边,他语气恭敬道:“娘子,奴方才得知,原来是最近知州陈大人特奉朝廷的令,要在咱们崇州举办一场药斑布的大赛呢。”

    说罢,车夫将从官差手中拿来的单子递了过来。

    季蕴闻言掀开竹帘,伸出纤柔的手接过后,垂头细看起来,只见单子上写道——

    本官特奉上命,于入伏至末伏期间,举办此次药斑布比试,第三名者赏银五十两,第二名者赏银八十两,而魁首者赏银一百两,且能获得入京面圣的殊荣。

    “太好了。”季蕴看完后,心中登时一喜,她双眸明亮了起来,转头看向云儿,破涕为笑道,“云儿,太好了。”

    “娘子,这上头写了什么?”云儿见季蕴看完之后,一扫先前的忧郁,她不知所以地问道。

    “这上头写再过不久崇州便要举办药斑布比试,而最终获得魁首的人能够进京,向官家觐见。”季蕴喜不自胜地说道,“要是曹哥哥参加此次的比试,获得魁首的话,这不妨是一个好机会。”

    “这,那咱们赶快去寻曹郎君罢。”云儿神情激动地露出笑容,她掀开竹帘对着车下的车夫吩咐道,“小哥,咱们快回去。”

    车夫不敢有一刻的耽搁,急忙地坐了上来,他驱赶着马,迅速地驶离了此处。

    待至奚亭书院后,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之下,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舆,她道:“云儿,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说罢,季蕴朝着书铺走去,云儿也先行回了青玉堂。

    书铺内。

    曹殊正端坐于桌案前,来回地翻看着手中的书籍,他眉头轻蹙,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曹哥哥。”季蕴站在门前的檐下,笑着唤了一声。

    曹殊闻言猛地抬头,他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喜,忙放下手头的书籍,匆匆站起身来,疾步走至门口处,他修长的手微微撑在门框上,嗓音温和道:“娘子,你来了,有何事吗?”

    由于季蕴想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于曹殊,她方才跑得太急,现下正微微喘着气。

    “娘子,你先进来罢。”曹殊见状,忙道。

    季蕴点了点头,走进屋内。

    曹殊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她的面前,温声道:“娘子,先喝口水。”

    “好,谢谢。”季蕴接过,低头喝了几口。

    曹殊则是静静地盯着她瞧,双目隐含着难以察觉的笑意。

    待季蕴平复下来后,她才将手中攥着的单子送到曹殊的面前,笑道:“曹哥哥,崇州要举行药斑布比试,你快瞧瞧罢,要是获得魁首的话,能够入京面圣。”

    曹殊立时顿住,他怔怔地从季蕴的接过那张单子,面带迟疑地看了起来。

    他看完之后,却沉默了下来。

    季蕴左等右等,一直见曹殊不讲话,她有些急了,便问:“曹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曹殊闻言这才抬起头,他眉目清淡,语气涩然地道:“娘子,是想让我参加此次比试?”

    “是,曹哥哥,若能重得官家的欢心,此次不妨是个好机会。”季蕴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神情无比认真地劝说道。

    曹殊垂下眼帘,眼眸晦暗不明。

    “曹哥哥?”季蕴面上犹豫地道。

    曹殊的面色却变得凝重,他抿起一丝笑来,轻声道:“娘子,你让我考虑考虑,过几日再给你答复,好吗?”

    在短期的踌躇中,季蕴见曹殊黯然垂眸,眉宇间似有忧愁之色,她登时想起他的手,心中渐渐后悔了起来。

    若是曹殊不愿,她也不该勉强他。

    季蕴如被泼了冷水一般,她面带歉疚地道:“曹哥哥你好好考虑,若是你不愿,我不会逼你的,你不要勉强。”

    “娘子,你放心。”曹殊低声道。

    “书院还有事,那我,那我就先走了。”季蕴眼神闪烁,欲言又止道。

    “好,娘子慢走。”曹殊抬头,冲她微微一笑道。

    季蕴同曹殊话别之后,便离开了书铺。

    曹殊全身僵硬地坐下,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见她渐渐消失不见,他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墨发垂肩,静静地独坐在桌案前,他再次瞥向了案上的单子,神情逐渐麻木起来,仿佛被抽去灵魂一般。

    季蕴心不在焉地回到了青玉堂。

    云儿上前,小心地打量着季蕴失落的神情,她问:“娘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方才同曹哥哥说了,可我却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季蕴面上颓唐不安,她道,“我还一个劲儿地劝说曹哥哥参加此次比试,但我却忘了曹哥哥他的手从前受过伤,云儿,我当真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当时太高兴了。”

    “奴婢知晓娘子您不是有心的,想必曹郎君也是知晓的,娘子你不要太过担心了。”云儿叹了一声,劝道。

    “可是……”季蕴迟疑。

    “好了,娘子,您就不要多想了,今日你也累了,先休息罢。”云儿急忙安抚道。

    “也好。”季蕴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同意了。

    就这样过了几日,天气愈发炎热起来,树上的蝉鸣嘶哑不已,令人心生烦躁。

    这种环境之下,不仅仅思勤堂内的弟子,就连季蕴也变得恹恹起来,遂早早地下了课,躲回了青玉堂午休。

    “娘子,奴婢给你扇扇风罢。”云儿见季蕴热得吃不下饭,她便提议道。

    季蕴向来是畏寒又畏热,她现下没有胃口,遂允了云儿的提议。

    云儿拿来一把团扇,为季蕴扇风。

    季蕴顿时便感觉有一股凉风向她袭来,缓解了她的几分热意,她面色稍霁。

    她瞥了一眼云儿,见云儿正热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她心上不忍,便伸手从云儿手中接过团扇,道:“不若我来帮你扇扇。”

    “娘子,不用,奴婢自己扇就好。”云儿连忙拒道。

    季蕴见云儿言辞拒绝的模样,没再坚持,她神情无奈地道:“你今日便回府一趟,让母亲命人送些冰来。”

    “是。”云儿应道。

    午后,季蕴又要前往思勤堂授课。

    因天气闷热,堂内的弟子皆是精力不济的模样,神情恹恹的,似是十分困倦。

    季蕴坐于台前,她道:“春秋时,中原有个诸侯国,出现了人口锐减的严峻问题,治理国家的士大夫们不去解决人口锐减的问题的所在,而是只知满足自己的私欲,大肆敛财,屯田大兴土木。”

    弟子们纷纷抬起头,好奇地问:“后来呢?”

    “士大夫们对于国君下达增加人口的命令,他们则是曲意逢迎,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实行了改革,他们一开始积极鼓励百姓们多生,每生一个孩子的家庭可领一袋粮食,百姓们自然是兴高采烈地照做了,可孩子越多问题的所在就逐渐暴露了出来。”季蕴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弟子们竖起耳朵聆听。

    “因只一袋粮食根本不足以养活那么多的孩子,百姓们纷纷向士大夫们反应情况,士大夫们则是一脸虚伪地笑道,每户人家生一个孩子可领一袋粮食,现下粮食也给了,你们又来找我做甚呢?”季蕴勾起嘴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