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离世 鹧鸪天(一)
“先生, 之后呢?”
“不急,容我慢慢说来。”季蕴高坐于台前,她轻掀眼帘, 娓娓道来, “百姓们纷纷向士大夫抗议无果后, 则是被赶了出去, 自此百姓们的孩子大多饿死, 百姓们也不愿意生了, 甚至这个诸侯国内的人口愈来愈少,士大夫们一看, 这怎么行啊, 要是国君知晓了雷霆震怒,他们可得有大麻烦了。”
弟子们双目直直地盯着季蕴,认真地聆听着。
“遂又心生一计,士大夫们重新向百姓们说, 只要每户有孩子生,无论这个孩子是私生子还是拐来的,全部皆可上户口,只要每户每年生孩子, 每月便可领八十铜钱, 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男女之间是否缔结婚约。”季蕴继续道。
“先生, 结局如何?”有弟子好奇询问道。
季蕴面对弟子们的疑问,她素手微抬,拿起桌案上的一杯茶水,啜了一口后,她淡淡一笑道:“没有结局, 那么诸位认为结局如何,便写于纸上,下学后一一交上来。”
弟子们闻言,神情变得严峻起来,纷纷执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季蕴放下茶杯后,站起身来,步履盈盈地走至堂外的廊下。
课不过是到一半,竟是变了天,不觉间,天色变得晦涩起来,落起了濛濛细雨。
雨水淅淅沥沥地从天井中落了下来,悠悠地落入了种植着莲叶的水缸之中,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只见缸内养着几条红白鲤鱼,欢快地嬉戏着。
自那日知晓曹殊对她的心意之后,季蕴的心中便一直不太平静。
只因季蕴自己也搞不清楚对曹殊究竟是何情意,遂在她未想明白之前,她不敢轻举妄动。
思及此处,她长叹一声,心中却无端有种不祥的预感。
“娘子,娘子!”
这时,廊下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呼唤声。
季蕴循声望去,便见云儿提着伞站在思勤堂外,正心急如焚地看着她,疾步走了过来。
“发生何事了?”季蕴蹙眉,走上前去,询问道。
云儿急得满头大汗,她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子,曹郎君,他……”
“曹哥哥他怎么了?”季蕴闻言登时一惊,忙拽住云儿的袖子,神情紧张地问,“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
“不是曹郎君,奴婢方才按您的吩咐给曹郎君送些吃食,不想是曹郎君的父亲他……”云儿欲言又止道云儿的话还未说完,季蕴已经是心乱如麻,她转身走进堂内,嘱咐完弟子们的课业,她便匆匆离去,朝着书铺走去。 “娘子,你慢点。”云儿跟在季蕴的身后,喊道。
季蕴好似没听见一般,待她疾步走至书铺时,发觉镇上的沈郎中也已经赶到,他的身旁还站着曹承与曹望二人。
“你来做什么?”曹承瞥了一眼季蕴,面色不善地问。
“我,我来瞧一瞧曹伯父。”季蕴心中着急,但面对曹承时,她有些心虚,支支吾吾地道。
曹承闻言冷哼一声。
“郎中,快随我们进去罢。”曹望神情焦急地拽住沈郎中的袖子,踏进书铺内。
季蕴同云儿也跟了进去,再穿过小门厅,进入后方的卧房中。
卧房内。
曹松生命垂危,他两颊凹陷,病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他张大了嘴巴,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父亲,您撑住,沈郎中已经来了。”曹殊伏在床榻前,他的眼眶微红,漆黑的眼眸似是氤氲着淡淡的雾水。
“曹郎君,请让一让,容老夫为曹大人把脉。”沈郎中放下药箱,疾步走至床榻边,沉声道。
曹殊闻言迅速挪开,神情紧张地望着曹松,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沈郎中坐于床沿上,伸出手为曹松搭脉,只是他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再看完脉象之后,他叹了一声,禁不住摇摇头。
“沈郎中,家父他如何?”曹殊目光直直地盯着沈郎中,心急如焚地问。
“曹大人这积年的旧病,一直这么硬生生地拖着,早就是强弩之末,如今他昏迷不醒,怕是不成了,曹郎君,还是准备为他置办后事罢。”沈郎中喟叹道。
曹承与曹望闻言皆是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沈郎中。
季蕴珍珠,她的心也随之沉入了谷底。
“不会的,沈郎中,您一定还有办法的。”曹殊神情茫然一瞬,下一秒他挤出一丝笑来,惓望着沈郎中,恳求道,“只要您有方法救家父,无论多少钱财,我都愿意出。”
“曹郎君,这不是钱财的问题,现下曹大人当真是无力回天了,就算是老夫拼尽一生的医术,也无法啊,曹郎君,望你能体谅。”沈郎中面色羞愧,摇摇头道。
“不会的,沈郎中,我求你了。”曹殊他似是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轻声呢喃道。
说罢,曹殊掀袍便要跪下去,却被沈郎中连忙扶住了。
“跪不得,曹郎君跪不得,老夫怎能受你的跪拜啊。”沈郎中一凛,神情十分惶恐地道。
曹殊轻轻挣脱了沈郎中的手,他浑身无力地撑在了桌案上,感觉灵魂仿佛被抽离。
“曹郎君,老夫现下为曹大人施针,他便能清醒片刻,你若是有什么话便赶快说罢。”沈郎中别过脸去,拿起银针扎在了曹松的人中处。
良久,曹松才悠悠转醒。
“家主,您醒了!”曹望见状,满脸泪痕地笑道。
曹承则是泣不成声。
“青川,长川,你们怎么来了?”曹松有气无力地问,“是不是我快不行了?”
“家主……”曹望心生悲痛,哽咽道。
季蕴瞧着曹殊,她走上前去,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她轻声道:“曹哥哥,你快去跟曹伯父说几句话罢。”
曹殊微微偏头,脸色愈发苍白,神情流露出几分凄哀,他问:“娘子何时过来了?”
“就在刚刚。”季蕴心生不忍。
曹殊神情惘然地走至床榻边,瞧着曹松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强忍泪水,巨大的悲痛向他席卷而来,他的胸口处闷痛,令他此时此刻无法呼吸。
“溪川呢,溪川……”曹松嘴巴微张,声音虚弱无力地问。
“他在这,他就在这,家主。”曹望不禁滚下泪来,他站起身来,将曹殊推至曹松的面前。
曹殊挤出一丝笑,坐在了床榻前,轻声唤道:“父亲,我在这。”
“溪川,我的儿子。”曹松双目浑浊,他断断续续的,语气愧疚地道,“当初父亲遭人暗算,害了曹家,也害了你,父亲,对不起你啊。”
曹殊闻言再也忍不住,滚下泪来,他道:“父亲别这么说,您没有对不起我。”
“不,是父亲害了你,害你沦落至此。”曹松愈说愈激动,他竟是喘不上气来。
曹殊低垂着头,他鸦睫湿濡,唇色血色渐无,颤抖几瞬,苦涩道:“是我命该如此,父亲莫要责怪自己了。”
“溪川,父亲快要不行了,只是咱们嫡系一派分崩离析,父亲到了地下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曹松神情悲痛地道。
“父亲,这不是您的错。”曹殊的眼底渐渐泛出泪光,轻声宽慰道。
“溪川,曹氏的基业不能就这么毁在咱们父子手中,等我走后,你可千万要振作起来。”曹松神情悲痛,他语重心长地道,“你是嫡系的继承人,自幼便被寄予厚望……”
“父亲,我恐怕,现下我成了废人,如何还能重振曹氏呢?”曹殊双眸黯然,语气涩然地说道。
“溪川,我信你,你定能重振曹氏。”曹松面色青白,他张口变得艰难起来,他猛地用力抓住曹殊的手,道,“答应父亲,好吗?”
曹殊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轻轻地颤抖着,他的神色沉默而又悲哀。
“溪川,你快答应家主啊。”曹承止住哭意,他十分迫切地恳求道。
“溪川……”曹松忍不住淌下泪水,双目带着祈盼的意味,嗓音破碎道。
“家主快不行了!”曹望敏锐地发觉曹松的气息逐渐微弱起来,他惊呼道。
曹殊猛地抬头,双目呆滞地看着曹松,泪水悄无声息地滚落。
“溪川,答应父亲……”曹松呼吸急促,他艰难开口。
曹殊心中一急,他只好胡乱地点头,喉咙哽咽:“好,我答应你,父亲。”
“我要你发誓。”曹松吐出一口气来。
曹殊顿了顿,苦涩在口中缓缓蔓延,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手握成拳头咯咯作响:“我曹溪川立下誓言,今后重振曹氏本家嫡系,若违此言,不得好死。”
“如此我便能安心了。”曹松听完,如愿以偿地阖上了双目,抓紧曹殊的手陡然一松。
曹承与曹望安静了一瞬,下一秒放声大哭起来。
季蕴早就已经是泪流满面,她背过身去,埋在云儿的怀中啜泣了起来。
云儿被这悲伤的气氛所感染,双眼通红地安抚着季蕴。
曹殊不敢相信,他伸出手放在了曹松的鼻前,下一瞬他便颤抖地收回了手。
他骤然脱力地跪在了地上,眼神空洞凄凉,整个人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不敢相信,他自小仰望崇拜的父亲,在今日,终是离他而去了。
这一刻,曹殊脑中的弦绷断了。
他伏在床榻前,痛哭起来,竟像个孩童一般哭得不能自已。
“溪川……”曹望的眼泪沿着脸旁慢慢落下。
曹殊缓缓闭上眼,他缩在床前,清瘦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整个人充斥了一种无助感。
第42章 昏倒 鹧鸪天(二)
已至梅雨季节, 且本就多雨,十天半月皆是阴雨绵绵,在这样一个阴晦的天气笼罩之下, 任谁都不会有个好心情, 更何况雨天湿气重, 易受寒气侵蚀。
曹松离世后, 很快就到了送葬之日, 只是偌大一个曹氏, 竟只来了几位辈分较大的族人,实在是令人寒心。
曹殊将墨发高高竖起, 身着素袍麻衣, 却好似行尸走肉一般,神思恍惚地跪在灵前。
一位身穿素袍的中年男子步伐沉稳地走到曹殊的身旁,他名唤曹桓,是曹松的族兄, 在曹氏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今日特地出面参加曹松的葬礼。
曹桓神情悲痛地拍了拍曹殊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道:“溪川,现家主已去, 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 你该明白,家主的病早就是无力回天的,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曹殊面容憔悴,他闻言转头,轻声谢道:“多谢叔父。”
“溪川,谁也不会想到曹氏会落魄至此,只是当年出了此等事, 官家也是彻底厌弃了曹氏,往后,往后你要有什么难处,便来寻我,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帮你。”曹桓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唏嘘道。
说罢,曹桓同一众曹氏族人跪拜完曹松的棺木,便起身离开了,堂内便只剩下曹氏嫡系三兄弟了。
屋外天气阴沉,铅云低垂,雨丝纷纷扬扬地从空落下,落在了青石板路上深浅不一的水洼中,绽出了一个又一个晕圈,带着朦胧的雾气。
曹殊闻见雨声淅淅沥沥,他茫然地跪在灵前,眼底却是一片死灰。
“溪川,到时辰了,咱们该抬棺了。”曹望转头看向曹殊,语气涩然地道。
曹殊闻言猛地惊醒,他面上苦笑地应了一声。
可是仅有三人抬一口棺材还是有些吃力的,更何况要抬至郊外墓地。
“用力啊,长川。”曹承弯下身来,将担子放至肩头处,脸色慢慢涨红,他咬牙道。
曹望的身子比曹殊与曹承的略单薄了一些,他急得满头大汗,喊道:“我用力了。”
三人竭尽全力终于将棺材抬到了书铺的门口,可老天仿佛在同他们作对似的,雨却下得愈来愈大。
豆大的雨水打在了曹殊的衣衫上,很快便被打湿,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衣襟处钻了进去,慢慢传遍了全身。
曹殊咬着牙,沉重的棺材压在他的肩膀处,他一言不发地挑着胆子,步伐艰难地向前行走。
就算再艰难,再沉重,他也不能放下,只因棺材里面躺着的是他的父亲。
“溪川,走慢点。”曹望气喘吁吁地走在后头,力不从心地喊道。
此时的街道上,人迹寥寥,十分冷清,冰冷的雨水不停地落下,寒意阵阵袭来。
三人寸步难行地抬着棺材,身上的衣衫早就被雨水浸透,变得沉重起来了。
曹殊只听得耳畔处全是滴滴答答的雨声,他眉头紧蹙,吐出一口浊气来,清瘦的身子险些要踉跄跌倒。
曹望的双腿像个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早就是承受不住了,在走至一块略高的砖石处时,他没注意脚下一崴,登时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曹承与曹殊二人顿时大惊失色,却也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棺材倾斜地掉在了青石板路上。
“溪川,快放下!”曹承瞪大双眼,在雨幕中急促地喊道。
曹殊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压住,他闷哼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时,他一惊,敏锐地滚动了一下身子,躲避了过去。
‘砰’地一声后,整个棺材皆是掉在地面上,周遭仿佛沉寂了下来。
曹承没去管曹望,他扔下担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神情担忧地询问道:“溪川,你怎么样了?”
曹殊脱力地躺在地面上,他静静地感受着雨水打在他的身上,眼神空洞苍凉。
这一刻,他无比痛恨自己的无用,连一个棺材都抬不动,如今竟叫曹松死后也不得安宁。
曹殊再也忍不住,不禁泪如雨下,在雨中哭了起来。
曹望神情羞愧地爬了起来,他慢慢走至曹殊的身前,双眼通红道:“溪川,对不起,都是我无用。”
曹承本想指责曹望几句,但瞧见曹殊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的模样,他慢慢抿嘴,将话咽了回去。
“溪川,起来,咱们继续,总不能叫家主死后还被雨水践踏啊。”曹承深吸一口气,柔声道。
曹殊充耳不闻,他慢慢阖上眼,默默地感受着被冰冷的雨水践踏的感觉。
原来被雨水践踏,是这等滋味。
他心想。
“曹溪川,你起来!”曹承见曹殊一动不动,他竖起眉头,出声喝道。
说着,曹承弯下身来,便拽着曹殊的衣袖,用力地要将他拉起来,却被他甩开。
“曹溪川,失败一次又何妨,你现下这般闹着有什么意思?”曹承面上微怒,他神情不解地问。
曹殊闻言面上露出几分凄楚,泪水无声地落下,嗤嗤地笑了起来。
他岂是失败一次,怕是他今后的人生都要处于失败之中了。
罢了罢了,他这般挣扎又有何意义?
曹殊自嘲地一笑,现下不过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溪川,方才都是我无用,不是你的错。”曹望蹲下身来,他敛下眸,面带歉疚之意地道。
这时,街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阵的脚步声。
曹承与曹望循声望去,下一秒神情却变得惊讶起来。
“季娘子,怎会是你?”曹望的眼底闪过一抹喜色,轻声问道。
季蕴撑着油纸伞步履盈盈地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四位季宅的家仆。
她慢慢走近,将油纸伞挡在曹殊的身前,雨水打在了伞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曹殊缓缓睁开眼,便见季蕴眉目清秀,澄澈的双眸似是担忧地望着他,恍若空谷幽兰。
“曹哥哥,不要任性了,振作起来,好吗?”季蕴微微蹲下身,莞尔一笑,语气轻柔地道。
曹殊渐渐地清醒了过来,愣怔片刻,心里的某处被触动了一下,他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鬓边,形容狼狈地瞧着她,面上早就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季蕴从袖口中拿出一方帕子,在曹殊的面上轻轻地擦拭着,她语气轻柔地道:“我带了家仆来,或许可以帮到你们。”
“多谢娘子。”曹殊目不转睛地盯着季蕴,浓密的鸦睫根根分明,轻轻颤抖,他的眼眶红了一圈,像是氤氲着淡淡的雾水。
说罢,曹殊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黯然,在曹望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全身上下透着一股破碎的凄凉感。
曹殊忽然想起方才他躺在雨中,这一幕被季蕴瞧见了,心中登时涌起一股难堪的情绪来。
家仆们在季蕴的吩咐下,同曹家三人一起抬棺,朝着郊外的墓地走去。
雨势渐小,乌云悄然散去。
众人抬着棺终于走至郊外的墓地处,只是墓圹还未掘好,遂还需现下挖掘出来。
于是,又是忙碌了一阵儿,才将墓圹掘好,便抬着棺材放了进去后,将泥土缓缓地盖了上去。
曹殊捧着湿润的泥土慢慢地铺平后,再将墓碑立好。
葬礼很快便结束,家仆们忙完便向曹殊告辞离开了。
曹殊静静地跪在墓碑前,指尖方才被泥土中的沙石刺破,修长的手指微弯,缓缓地流下一滴血,他却是毫不在意。
曹承叹了一声道:“让他一个人静静,咱们先走。”
曹望神情担忧地回头瞧了曹殊一眼,跟着曹承走向远处的树下。
季蕴正站在树下,她见二人走过来,关切地问:“曹哥哥怎么了?”
“咱们让他自己待一会儿罢。”曹望叹道。
季蕴的双眸闪过一丝担心的情绪,只好远远地瞧着墓碑前的曹殊。
曹殊抬眸,直直地看向曹松的墓碑,他眉眼处染上了一丝伤感之意。
他的脸色苍白,猛地低头向墓碑磕了一个响头,额头碰撞在地面上很快便红了,他却犹嫌不足,连续磕了好几头,直到额头被磕破,胸口却好似被堵住了一般。
曹殊捂住胸口,他的口中忽然涌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忍不住轻咳几声,歪头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脑中发昏,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
季蕴一直盯着曹殊,见他倏然昏倒,她陡然被唬了一跳,心中一沉后直接朝曹殊奔去:“曹哥哥!”
曹承与曹望见此登时大惊,疾步走了过去。
“曹哥哥。”季蕴形色匆匆地走至曹殊的身边,她蹲下身来,将曹殊扶了起来,靠在她的肩上,她颤声道,“曹哥哥,你怎么了,快醒醒。”
季蕴垂头看去,便见曹殊脸色苍白,唇上无血色,他的双目紧阖,长长的鸦睫在脸上留下了淡淡的阴影,他的额头方才被磕破了,鲜红的血顺着太阳穴流了下来,滴落在了他白色的衣襟处。
曹承与曹望蹲在一旁,神色紧张地瞧着曹殊的状况。
曹承伸出手,在曹殊的人中处掐了一下。
不久,曹殊双目微动,幽幽地转醒,他睁开眼后,只见季蕴正双眼微红,神情担忧地望着他。
曹殊有些怔怔地与季蕴对视。
曹承见曹殊醒后,才登地松了一口气,道:“他应该没事了。”
“曹哥哥,你醒了。”季蕴见曹殊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正看着她,她心中甚是欣喜,挤出一丝笑来。
第43章 虚弱 鹧鸪天(三)
季蕴清亮的眼眸中泛起了秋水般的涟漪, 像是氤氲了一股朦胧的雾水,她低头瞧见曹殊已然醒了,便松了一口气后, 道:“曹哥哥, 你醒了。”
曹殊漆黑的双眸怔怔地凝视着季蕴, 触及到了她的视线, 无血色的唇微张, 嗓音温和:“你哭什么, 我没事。”
季蕴闻言才发觉自己一时情急,竟流了泪, 她的眸子噙着点点的泪光, 轻声道:“怎么可能没事,你方才都昏倒了,吓死我了。”
曹殊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脸色苍白, 额角几缕发丝垂了下来,瞧着人畜无害,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脆弱感。
“溪川,咱们还是先回去, 你方才昏倒还得去找沈郎中来瞧一瞧。”曹望蹲在一旁, 他神情关切地打量着曹殊,语气温柔地说道。
“你此言有理, 曹哥哥,不若咱们先回去。”季蕴闻言瞥了一眼曹望,颔首道。
“也好。”曹殊蹙眉,点头同意了。
“溪川,我来背你。”曹承站起身来, 他见曹殊脸色发白,一时不忍便提议道。
“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可以走。”曹殊闻言眉头轻蹙,摇摇头后,婉拒道。
说罢,曹殊在季蕴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捂住胸口,步伐踉跄地朝前走了几步。
“曹哥哥,你小心!”季蕴唬了一跳,急忙扶着曹殊的手腕,惊呼道。
曹殊面露痛苦之色,他闷哼一声,咬牙继续往前走。
“溪川,你别强撑了,还是让青川背你,也更稳妥一些啊。”曹望走在曹殊的身旁,神情紧张地劝道。
“是啊,曹哥哥。”季蕴颦眉,面色凝重地道。
曹殊闻言顿住,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再拒绝,神情无奈地叹息道:“既然如此,那青川,就麻烦你了。”
“你就别那么多废话了,趴上来。”曹承见曹殊磨磨唧唧的模样,便在他面前蹲下,回过头来,没好气地道。
曹殊慢慢地趴在了曹承的背上,目光温和道:“青川,谢谢你。”
曹承将曹殊背了起来,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他目光闪烁,面色不自然咳了几声道:“你要真心想谢我,就赶紧给我振作起来,参加明年的春闱。”
曹殊神色逐渐黯然,没有再回话了。
季蕴和曹望则是跟在他们的身后,他们走过泥泞的路,一同回了镇上。
待回到了书铺后,沈郎中则是再次被曹望请了过来。
沈郎中匆匆赶了过来,他踏入卧房后,瞧了一眼曹殊面色发白,额头上也受了伤,便神情凝重地坐在床沿上为他把脉。
过了一会儿,他思忖道:“曹郎君近日忧思太过,且在雨中淋了雨,急火攻心后才会吐血昏倒,待老夫开一副药剂来,还有你额头上的伤,老夫写完药方便为你包扎,每日服药便可大好。”
季蕴提起的心慢慢放了下来,她笑道:“多谢沈郎中了。”
“何必如此客气,不过曹郎君日后可得保重自己的身体,要是年纪轻轻落了病根可就不好了。”沈郎中摸了摸胡须,目光和蔼地瞧着曹殊,语重心长地劝道。
曹殊虚弱地依靠在床前,他的微微束起,墨发披散在肩头,只着一件素色中单,他抿起一丝微笑,有些虚弱地道:“我知晓了,多谢沈郎中。”
“如此老夫现下就开药,你们就按着药方抓药。”沈郎中闻言满意地点头,随后他站起身坐于桌案前,拿起笔写下药方,待写完便交给了季蕴。
曹承眉头紧皱,他眼疾手快地从季蕴的手中夺过药方,忙道:“不用麻烦季娘子了,溪川抓药的事便交于我和长川。”
季蕴愣住,她自然是没有理由反驳,便勾起嘴角,笑道:“那也好,麻烦你们了。”
“你……”曹承登时心中干噎,他郁闷地道,“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沈郎中但笑不语地瞧着争执的二人,他走至床榻边,动作轻柔地替曹殊额头上的伤口上好药之后,便拿出纱布,将伤口包扎了起来,绕到曹殊的脑后系好。
“曹郎君,在伤口愈合期间切忌不要碰水。”沈郎中低声嘱咐道。
“我自会小心的,多谢沈郎中。”曹殊抬头,面色温和地谢道。
沈郎中又是嘱咐了几句,之后就背上药箱,便向曹殊告辞,离开了书铺。
曹承见沈郎中走了,他皱着眉头,面色不善地看着季蕴,冷声道:“今日多谢季娘子的相助,只是天色不早了,娘子你还是早点回去罢。”
季蕴见曹承赶她走,她登时有些无奈,神情无助地看向曹殊,双眸中泛出一丝委屈的意味。
“娘子,你先回去罢,来日我再向你道谢。”曹殊定定地望着季蕴,神色无比缓和地道。
季蕴见曹殊发了话,她只好强颜欢笑道:“那曹哥哥你要好好养病,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娘子慢走。”曹殊垂下眼帘,鸦睫根根分明,遮掩住了眼底的情愫,他的唇角扯出一丝笑。
季蕴的眼眸闪过一丝失落的情绪,她同曹殊话别后,便心不在焉地离开了,朝着奚亭书院走去。
因曹望去厨房了,卧房内便只剩下了曹殊与曹承二人,遂变得安静了起来。
良久,曹殊却陡然开口:“青川,你往后可否能别再为难季娘子了。”
“我……”曹承闻言气结,他不由得瞪大双眼,拔高了声音道,“我何时为难于她了?”
“青川,你该明白,当年季家退婚之事与她无关,她当时远在江宁,并不知晓其中之事,你往后就莫要再迁怒于她了。”曹殊漆黑的双眸静静地看向曹承,沉声道。
曹承竖起眉头,他神情十分不解,忿忿道:“我何时迁怒于她了,我方才不过是赶她走,你就立时心疼了?”
曹殊叹息一声,他嗓音低沉道:“总之,你日后不要再像今日如此了。”
“你当真喜欢她,为了她来教训我?”曹承十分郁闷地嘀咕道。
“我没有教训你。”曹殊蹙眉,轻声解释道。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响动。
二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从厨房过来的曹望,他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碗粥,正满脸震惊地望着他们。
“什么喜欢?”曹望傻傻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曹殊闻言微微一怔,轻声道:“没什么,你先进来。”
曹望走了进来,他把碗放在桌案上后,狐疑地打量着他们,语气严肃地询问:“你们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曹承登时跳脚,矢口否认,“我怎么会有事瞒着你。”
“你为何如此激动?”曹望蹙眉。
“我激动了吗?”曹承面色僵硬,“我没有激动啊,我只是同你解释一番而已。”
曹望瞧着曹承顾左而又言他的模样,他转头看向倚在床头的曹殊,深吸一口气,问:“溪川,你同我说。”
曹殊微微一怔,瞥了曹望一眼,就在他暗自纠结的时候,曹承按捺不住,先他一步开了口。
“我实话同你说了罢,就是溪川他喜欢季娘子。”曹承见曹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语气幽怨地道。
“真的吗?”曹望顿时愕然,他只愣了一瞬,面上带着不可置信地看向曹殊,结巴道:“青川所言是真的吗,溪川。”
“是真的。”曹殊沉默片刻,他眉目温润柔和,唇角噙着一股淡淡的笑意,低声轻笑道。
“你何时?”曹望眨了几下眼睛,面色震惊不已地转头看向曹承,又问,“那青川你一早就知晓了溪川对季娘子的心意?”
曹承想起这事他就生气,他咬牙切齿道:“他那日当着我的面对季娘子诉说情意,你说我能不知晓吗?”
“原是如此。”曹望忍俊不禁,神情若有所思地感慨道。
季蕴步履盈盈地回到书院内的青玉堂后,云儿正站在檐下等候。
“娘子,你可回来了。”云儿见到季蕴,立马露出了笑容,迎了上来,笑道,“方才府中传来消息,再过几日便要到四娘子纳征的日子了。”
“这么快?”季蕴同云儿一前一后地走进屋中,神情讶然地问道。
她原以为季棉同李谨和的婚事还要再过一段时日,毕竟先要纳采,交换过庚帖之后再行纳征,最后再成婚,这样按着习俗一一来,繁琐且得花费一段时日来准备。
“奴婢也不知晓。”云儿摇摇头,轻声道。
季蕴思索一番,叹了一声道:“想必是伯父与姑母都觉着脸面无光,才如此仓促地给棉娘与表哥订婚。”
“娘子可得早做准备。”云儿捻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给季蕴,笑道。
“可说是哪日?”季蕴接过去,抬头好奇地问。
“定在后日呢。”云儿答道。
季蕴闻言眉头微蹙,垂头啜了一口清香四溢的茶水,她像是突然思及了什么,转头对着云儿吩咐道:“对了,晚点你给曹哥哥送一些膳食过去。”
“说到曹郎君,今日是曹大人的送葬之日,娘子您带走了府中的小厮,二大娘子必定知晓了,现下娘子该如何同二大娘子解释呢。”云儿站在一旁,自然有些忧心忡忡地问。
季蕴闻言神情变得严峻起来,她心中一时也没底,思忖道:“母亲先前虽说让我不要与曹哥哥来往,但曹伯父离世,曹哥哥如今这么难,母亲知晓之后,大概也会理解的。”
“但愿如此。”云儿隐隐地担心了起来,笑道。
“还有曹哥哥病了,你待会过去的时候带上一些清淡的膳食。”季蕴柔声道。
“奴婢明白了。”云儿颔首道。
季蕴站起身来,走至院中,天色依旧是阴沉沉的,不出意外晚间便又要落雨了。
她收回了视线,倏然想起镇上不久便要举行药斑布的比试,但曹殊如今受伤的手,思及此处,她的心中慢慢地猜疑了起来。
“云儿。”季蕴蹙眉,突然唤了一声。
“娘子有何事?”云儿闻声连忙走了出来,笑着询问。
“你有空出去打听打听,曹哥哥的手是被谁所伤?”季蕴回过头,神情凝重地看向云儿,沉声道。
云儿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第44章 扑倒 鹧鸪天(四)
今日依旧是阴雨绵绵, 朦胧的雨丝落在了屋檐上,顺着层层叠叠的黛瓦流了下来,落在了书院的青石板路上。
季蕴晌午上完课之后, 决定前往书铺看望曹殊, 她回到青玉堂用完午膳, 便要起身。
“娘子, 这是您先前命我买来的补品。”云儿见此, 笑着将手中提着的补品递给了季蕴, 面上带笑道。
季蕴从云儿手中接过,她勾起嘴角, 低声笑道:“我很快就回来。”
云儿应了一声, 站在院门口目送季蕴离开,她望着季蕴袅娜娉婷的身影,心中不知为何隐隐地担心起来,见季蕴走远, 她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季蕴撑着油纸伞走在前往书铺的路上,此时雨声淅淅沥沥,还未有停歇之意,地面上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 泛着一丝幽光。
很快, 她便走出书院的侧门,来至书铺的门口, 便见书铺的大门是敞开的。
季蕴站在檐下,暗忖着曹殊许是还在养病,遂她拎着裙摆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卧房中。
曹殊正躺在床榻上,他脸色苍白, 双目微阖,只着一件单薄的素色中单,他的额头上裹着一道纱布,整个人充斥一股脆弱感。
季蕴抬头朝里望去,随即她伸手在门上敲了敲。
曹殊闻见动静,他掀开眼帘,轻声询问:“是谁?”
“曹哥哥,是我。”季蕴站在门外,答道。
“娘子,先进来罢。”
曹殊清冽的声音传了过来。
季蕴闻言心中甚是欢喜,她笑意盈盈地踏进卧房中,将手中提着的补品放在了桌案上。
她转头看向床榻上的曹殊,笑道:“曹哥哥,我带了一些补品来,这些补品对你的身体有益处。”
“娘子破费了。”曹殊眉头轻蹙,他手撑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已双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地说道。
“曹哥哥你何必客气。”季蕴步履盈盈地走至床榻边,神情关切地问,“你今日感觉如何,可有好些?”
“好些了。”曹殊嗓音温和,像是涓涓的溪流融入了她的心头。
季蕴闻言打量了一下曹殊的脸色,见他脸色依旧是苍白的,唇是也无血色,便知他这是在宽慰她,她叹了一声道:“曹哥哥,你可得养好身子,往后不能再如此了。”
曹殊的目光微微一动,他瞥了她一眼,语气缓和地道:“好。”
“对了,曹哥哥,你现下渴不渴?”季蕴看向曹殊,瞧见他的唇上似是起了皮,她便问道。
“有点。”曹殊面容温和,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柔和。
季蕴闻言转过身,拿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后,朝着床榻走去。
因她的心思都在曹殊的身上,遂并未留意脚下,待她走到床榻边时竟是被绊了一下,整个人登时脚下踉跄,朝着曹殊扑了过去。
季蕴心中一颤,她吓得惊呼一声,只好紧闭双眼扑在了床榻上,茶杯中的茶水也洒到了曹殊的素色中单上。
她慢慢睁开眼,耳中却传来了曹殊的闷哼声。
“曹哥哥,你没事罢?”季蕴心中一慌,忙起身,坐在床榻上,神情紧张地打量着曹殊,忙问道。
曹殊双眉微微一皱,苍白的面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他摇摇头,静静地凝视着她,语气柔和地道:“我没事。”
“对不起,方才是我不当心,曹哥哥你没事就好。”季蕴面带歉疚之意地看着曹殊,低声道。
曹殊眉目温润柔和,双目柔和地与她对视,漆黑的眼眸似是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情愫。
季蕴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耳根立时有些发热,遂神情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朝下看去,却意外地瞧见曹殊的素色中单方才竟被茶水打湿了。
她登时一惊,急忙凑过去瞧,道:“曹哥哥,你的衣衫湿了。”
曹殊闻言垂头,见他的胸口处的布料果真是湿了,他顿了顿,轻声道:“无碍,换一件便是。”
“那得赶快换下,这衣衫湿了穿在身上会不舒服的。”季蕴蹙眉,正色道。
曹殊面色一红,瞥了一眼季蕴,神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
“怎么了,曹哥哥?”季蕴肉眼可见曹殊的脸慢慢地变红了,她狐疑地凑到他的面前,问道。
曹殊悄然看向季蕴,才发觉她不知何时竟凑了过来,此时离他十分近,仿佛感受到了她轻微的鼻息,他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起来,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瞧着她水润的唇,眸色不由得一暗。
季蕴不知所以地打量着曹殊。
曹殊感受着季蕴目光灼灼,他的眼眶微微发热,双目阖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你们……”
这时,门口却传来了曹承惊讶的声音。
二人循声望去,便见曹承与曹望站在门口,正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神情震惊无比。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曹承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咬牙切齿地问道。
季蕴愣住,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来,解释道,“我,我方才是想给曹哥哥倒水喝来着。”
“你这是打量着我好骗吗?”曹殊自然是不信,他指着床榻上面白气弱的曹殊,冷笑道,“你倒水用得着凑那么近吗?”
“不是,我方才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才扑到曹哥哥身上的,你误会了。”季蕴连连摆手,神情惶恐地解释道。
方才她与曹殊凑得那么近,不想被曹承与曹望瞧见了,现下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曹承犹如护崽子的母狼,他双目瞪着季蕴,怒视道。
季蕴扯了扯嘴角,神情无奈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要是你实在不信,你可以问曹哥哥,问问他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曹殊蹙眉,他微微偏头,轻声道:“娘子适才说的是真的,她是不小心才扑到我的身上的,青川,你不得无礼。”
“不小心?”曹承冷哼,“岂不知是她故意为之。”
季蕴见曹承咄咄逼人的模样,她登时有些心累,叹道:“随便你怎么认为,我今日来不过是送些补品来,你不用如此紧张,我对曹哥哥没有恶意。”
“你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的狼心野心。”曹承没好气地道。
“好了,青川,你少说几句,我相信季娘子方才是无心的。”曹望走了过来,对着季蕴颔首道。
曹承哼了一声,冷着脸不再讲话了。
“时候不早了,曹哥哥,我午后还有课,就不打扰了。”季蕴转过身,语气微冷地道。
“娘子慢走。”曹殊见季蕴脸色不好,他本想宽慰几句,但是还未等他开口,季蕴便匆匆地离开了。
屋内便只剩下了曹家三人,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青川,你明知溪川心中有季娘子,你方才如此激动做甚?”曹望看向曹承,神情不解地问道。
“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凭什么季家说退婚就退婚,季娘子喜欢溪川,他就得巴巴地凑上去吗?”曹承忿忿地说道。
“我不知她心中到底有没有我。”曹殊垂头,陡然开口。
曹承与曹望二人皆是愣在原地。
“好啊。”曹承最先反应了过来,他神情变得不可思议起来,道,“你连她心中有没有你都不知晓,还在此处一厢情愿,说不定人家心中压根没你。”
曹殊垂下眼帘,压下心中的起伏,带着几分苦涩地开口说:“就算是我一厢情愿,我也愿意。”
“你……”曹承心中干噎,气得说不出话来。
“青川,我知晓你是为了溪川好,可这到底是他同季娘子的事,咱们往后还是不要管太多了。”曹望站在曹承的身旁,叹道。
“曹溪川,我往后不会再管你,随你喜欢什么张娘子季娘子,我不会再管。”曹承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溪川,你不要多想,青川他,也是一时情急,我会好好劝他的。”曹望走至床榻边。
曹殊略带自嘲的笑容,语气淡淡的,带了一丝无奈道:“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现下你只需好好养病即刻,且我每日会为你送些膳食过来。”
曹望见曹殊并未生曹承的气,他便松下一口气来,笑道。 季蕴回到青玉堂后,云儿见她脸色好似有些不大好,心中有些纳闷。
“娘子,您这是怎么了?”云儿走上前,神情关心地询问道。
“我没事。”季蕴语气淡淡地道。
“可娘子方才去前,瞧着心情还尚佳,怎地去了一趟书铺,回来就冷着脸呢?”云儿明白季蕴这是在嘴硬,她好声好气道。
“还不是因为曹青川。”季蕴在黄花梨罗汉榻上坐了下来,眉头紧皱道。
云儿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季蕴,轻声道:“可是曹郎君的兄长?”
“正是。”季蕴接过,叹了一声道,“我知晓他对我的敌意,可今日我当真是不小心。”
于是,季蕴便将今日在书铺发生的告知与云儿。
云儿听完,纳罕道:“娘子,您怎么扑到了曹郎君的身上?”
“这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不过是见曹哥哥嘴上起了皮,想为他倒一杯茶而已。”季蕴有些怅然地说道。
云儿平复后,安慰道:“既然今日之事是意外,那娘子您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云儿,你真好。”季蕴抬头,扯出一丝笑来。
“娘子,明日便是四娘子的纳征之日了。”云儿笑道,“二大娘子说让娘子您晚间回府呢,明日的事情繁琐,也好帮衬帮衬。”
季蕴顿了顿,思考良久道:“那待我午后上完课,咱们就动身,你先去安排一下。”
云儿眉开眼笑地应道。
“对了,我昨日叫你打听的事情打听得如何了?”季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猛地抬头,语气严肃地询问道。
“娘子,再给奴婢一些时日。”云儿顿住,她凝思片刻道,“关于曹郎君手受伤之事,毕竟过去太久了,娘子为何不问曹郎君本人呢?”
季蕴顿住,她沉吟道:“曹哥哥现下将所有的事情藏在心底,倘若我贸然去问他,定会让他起疑心,不知又会生出多少嫌隙来,所以云儿这件事只能劳烦你去打听了。”
“娘子先别急,待咱们回府,奴婢去问问府中的小厮女使们,说不定他们知晓这其中之事呢。”云儿轻声道。
“也好。”季蕴闻言,颔首道。
第45章 纳征 鹧鸪天(五)
不觉间, 已至傍晚时分,天色愈来愈暗,且雨水已歇。
季蕴洗漱一番后, 便坐于铜镜前, 她肤白如脂, 青丝如瀑披散在背上, 云儿正站在她的身后, 为她梳着发。
她今日内穿浅色的一片式抹胸, 外穿浅青色的宝相花纹的褙子,气质幽兰。
云儿动作轻柔地用篦子为季蕴梳发, 问:“娘子想梳什么发髻?”
“团髻即可。”季蕴轻声回道。
待梳毕, 主仆二人便走出了书院,季宅的车舆早就在等候,她们登上车舆后,回了季宅。
车夫驾着车舆在街道上行驶了一段路程, 缓缓便至季宅的侧门。
云儿率先从车舆中出来,再是季蕴,她弯着腰在云儿的搀扶下,踩着脚蹬走下车舆。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宅子内, 远远便见众家仆皆是在忙碌中, 宅内檐下各处也已经是挂上了红绸布,瞧着是一派喜气。
季蕴一路走过游廊, 绕过半山亭,步履盈盈地走至清晖院中。
清晖院正屋内。
张氏正坐在黄花梨罗汉榻上,面上带笑地与李氏谈话着,张秋池则是坐在下方的圈椅中。
张氏今日梳着高髻,身着墨绿色如意花纹的褙子, 李氏则是身着紫府色菱形菊花纹的褙子,整个人透着一股雍容华贵的气质。
张秋池正暗自感觉无趣,刚一抬头便见季蕴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她的双眸一亮,神情立时变得惊喜了起来,桃腮带笑道:“蕴娘,你可回来了。”
季蕴同张秋池点了点头,转头对着张氏与李氏,盈盈一拜道:“拜见母亲,拜见舅母。”
李氏瞧着季蕴,笑着同她寒暄道:“蕴娘,听说你当了先生,最近在书院可好?”
“多谢舅母挂心,我一切都好。”季蕴抬头,含笑道。
“如此我便放心了,秋娘这丫头念叨了好几次要寻你,我怕你在书院课业繁多,遂不敢叫她来打搅。”李氏点点头,笑道。
“怎会打搅,秋娘愿意来,我自然是欢迎的。”季蕴眉眼带笑地说道。
“好了,母亲同你舅母还有话要说,蕴娘,你不妨带秋娘去瞧瞧棉娘。”张氏瞥了季蕴一眼,笑吟吟道。
季蕴颔首。
张秋池闻言欣喜地站起身来,朝长辈们一拜,急忙拉着季蕴小跑了出去。
“秋娘,你走这么快做甚?”季蕴神情颇为无奈地跟在张秋池的身后,小声嘀咕道。
“方才在屋内,当真是闷死我了。”张秋池闻言放缓了步伐,她垂下头,神情有些郁闷,抱怨道。
“现下咱们不是出来了,也好透透气。”季蕴站在她的身旁,转头笑道。
张秋池面若银盘,她今日梳着团髻,髻下系着红头须,身着浅色缠枝葡萄纹的褙子,整个人恍若桃花一般娇艳。
“蕴娘,我有话同你讲。”她故作神秘地说道。
于是,二人走出月洞门,走至水榭中,坐了下来。
“现下你可安心说了。”季蕴明亮的双眸凝视着张秋池,揶揄道。
张秋池略施粉黛,清澈的双眸笑意盈盈,她登时有些不好生意起来,低垂眼睑,眼睫微颤,讷讷道:“就是关于春生的。”
季蕴了然一笑,拉长了语调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啊。”
“蕴娘……”张秋池面色微微泛红,嗔道。
“好好好,我不笑了,你讲罢。”季蕴笑意微收,好整以暇地撑在石桌上。
“那日我同你讲了我和春生的事情,就在前几日,他路过崇州时,特地来见我,我现下发觉我愈来愈喜欢他了。”张秋池双颊晕红,朱唇微张,十分娇艳动人。
一阵清风拂过,她发髻间的红头须随风轻轻飘动,眉宇间似乎萦绕着淡淡的羞涩之意。
季蕴闻言蹙眉,她心下狐疑,不由得追问道:“他为何会无缘无故路过崇州,他不是随舅舅在宣州吗?”
“我想,许是父亲命他出门办事,其中缘由我也没细问。”张秋池愣住,思忖道。
“秋娘,不知为何我总觉着这个林春生好似不简单。”季蕴面色严肃地看着张秋池,顿了顿道。
“蕴娘,你莫将春生想得太坏了,待你见了他,你就知晓了。”张秋池微怔,她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季蕴,轻声辩解道。
“我上次不是同你讲了,凡事多留一个心眼。”季蕴低声叹道,“人心隔肚皮,毕竟你也不知晓他人心中是如何想的。”
“我知晓,可……”张秋池面上犹豫道。
“你就没想过,林春生他许是抱着目的接近你呢。”季蕴看向她,凝思片刻道。
“他能有什么目的?”张秋池顿住,她神情不解地问。
“他为了前程,岂不是因你舅舅的女儿,才故意接近你。”季蕴双目静静地看着张秋池,语气冷静地说道。
“怎么会,父亲如今已经离京……”张秋池面色僵硬。
“你瞧你自己都说得那么迟疑,想必你心中也早有怀疑。”季蕴打量着她的神色,淡淡一笑道。
“蕴娘,可我心中有他。”张秋池垂下眼帘,语气怅然道。
“话我不便多说,你往后自己好好斟酌。”季蕴收回视线,叹道。
张秋池神情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好了,你也先别想了,随我去漪澜院瞧瞧棉娘。”季蕴站起身来,笑道。
张秋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来,同季蕴朝着漪澜院走去。
二人走过弯弯绕绕的游廊,走至大房的漪澜院。
此时,漪澜院中十分热闹,季棉的房中围着许多崇州城的贵女,她们说说笑笑的,时不时地传来悦耳动人的笑声。
季蕴与张秋池走进时,季棉正坐在桌案旁,她今日打扮得甚是好看,身着一件小团花纹样的褙子,下身则是朱色的百迭裙。
季棉正同陈家娘子陈楚然说着什么,无意间却瞥见季蕴竟来了,她立时顿住。
陈楚然面容娇美,她发觉季棉突然止住不讲话了,便纳闷地回过头来,见到来人是季蕴,她忙起身,眉眼含笑地朝季蕴打招呼,笑道:“季先生来了,弟子本以为今日不会见到先生了呢。”
“陈娘子,现下不是书院,不必如此客气尊称我。”季蕴走近,淡淡笑道。
“那可不行,只要弟子在书院一日,就得尊崇您为先生。”陈楚然摇摇头,语气恭敬地道。
“三姐姐何时回来了,我竟不知晓。”季棉神情不自然,她也站起身来,走至陈楚然的身边,笑道。
“就在方才,母亲让我过来瞧瞧你。”季蕴笑道。
“我有什么可瞧的。”季棉顿了顿,垂下眼帘,小声道。
“明日便是你的纳征之日,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季蕴将手中雕刻精致的盒子递到季棉的面前,笑道,“这是一对如意钗,就当是恭贺之礼了。”
季棉略微惊讶,她接了过来,打开盒子瞧了瞧,只见盒子中的如意钗十分精致,随即抬头,轻声谢道:“那我就多谢三姐姐了。”
“不必客气。”季蕴摆摆手。
“不知这位是?”陈楚然见季蕴的身后的张秋池,神情有些好奇地询问。
“她是我的表妹,张秋池。”季蕴笑着介绍道。
“见过各位。”张秋池颔首道。
“原是如此。”陈楚然点点头,朝张秋池笑道。
四人又聊了一会儿,季蕴似是想起了什么,她打量了一下屋内,却并未见到季梧的身影。
她登时心中疑惑,便问道:“二姐姐人呢,我怎么没瞧见她?”
“她去母亲房中了,过会便会过来。”季棉蹙眉,答道。
季蕴闻言点头。
这时,正巧季梧走进屋中。
“说曹操,曹操就来了。”季蕴见到季梧,心中甚是欢喜,忙迎了上去。
季梧见到季蕴,自然是十分高兴,遂忙拉着季蕴的手坐到屏风后的圈椅中。
张秋池见二人有话要谈,也不便过去,就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来。
房中女使萍儿见状,连忙奉上茶水,热情地笑道:“张娘子清喝茶。”
“多谢了。”张秋池朝萍儿笑道。
“娘子是客人,既是客人,咱们做奴婢的,岂能怠慢?”萍儿笑道。
“四娘子,你的女使可真激灵。”张秋池接过茶水,转头看向季棉,夸赞道。
“她啊,向来是激灵的。”季棉瞥了一眼萍儿。
屏风后,季蕴与季梧坐在圈椅中。
季梧面容清丽,她头戴山口冠,以珍珠圆头簪固之,髻下系着红头须,身着花草纹的褙子,下身则是素色的三涧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婉约的气质。
她低头啜了一口茶水,笑道:“我从晌午就盼着你这个大忙人回来,不想到晚间才瞧见你。”
“最近书院课业繁忙,实在是抽不出空来,请二姐姐勿怪。”季棉面带歉疚地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现下不也回来了。”季梧将茶杯放在身旁的茶几上,语气轻柔地笑道。
季蕴闻言松了一口气,拿起幽香四溢的茶水,喝了一口。
“你最近在书院可好?”季梧神情关切地询问道。
“我很好,二姐姐放心。”
“对了,我先前似乎听说曹三郎的父亲去世了。”季梧突然问道。
第46章 争吵 鹧鸪天(六)
季蕴微顿, 她搁下手中的茶杯,心中立时有点紧张,笑问道:“二姐姐怎突然提及曹三郎了?”
她不知为何心烦意乱起来, 但季梧从前到底是曹殊的未婚妻, 现下曹殊的父亲已离世, 季梧怎会不会过问。
“我先前听府中下人说, 曹三郎的父亲去世时, 是你带了几个小厮前去抬棺, 可有此事?”季梧瞧着季蕴颇为紧张的模样,她不动声色地问。
“二姐姐, 确有此事, 因曹三郎他在奚亭书院旁开了一家书铺,我时常能够碰见他,当是时他父亲离世,我实在于心不忍, 所以才叫了府中的小厮前去。”季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季梧的神色,她生怕季梧误会,急忙解释道。
“原是这样。”季梧闻言,她的神情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季蕴敛眸, 也不知晓说些什么了, 便沉默了下来。
良久,季梧开口。
她苦涩一笑, 双眸微微泛红,叹道:“到底是我当年对他不住,在曹家危难之际与他退了婚,他现下大抵很恨我,很恨季家罢。”
“二姐姐, 你别多心。”季蕴心中一慌,连忙出言宽慰道,“曹三郎他许是不会怪你的。”
“三妹妹别安慰我了,我是没有脸面再见他了,你日后要是碰见他的话,帮我同他说一声抱歉。”季梧摇摇头,强颜欢笑地说道。
季蕴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她轻声劝道:“好,我碰见他的时候会同他讲的,请二姐姐放心,只是当年毕竟不是你的错,你切莫太自责了。”
“蕴娘,谢谢你。”季梧扯起一丝笑来。
季蕴发觉季梧情绪低落,她便转移话题,问:“二姐姐,你还未说,你最近可好?”
“那日我回去之后,官人与姑舅便不敢怠慢于我,蕴娘,你放心。”季梧双眉轻蹙,轻轻笑道。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便至掌灯时分,季宅今晚举办了筵席,遂一群女眷欢声笑语地前往膳厅用膳。
待入了席,筵席上觥筹交错,众人则是不停地恭贺季惟与于氏。
对于他人的奉承之言,季惟听在耳中,他神色略微尴尬,暗自觉得面上无光,毕竟季棉与李谨和的婚事不光彩,虽说明日的纳征之礼没有大操大办,但总不能失了礼数。
季蕴因有心思,在筵席上一言不发,竟连身旁的张秋池都发觉了。
“蕴娘,你这是怎地了?”张秋池转头看向季蕴,她心下狐疑,神情关切地询问道。
她暗忖,季蕴方才不过是与季梧聊了几句,便成了现下心不在焉的模样。
于是,张秋池心中疑惑多了几分。
季蕴骤然闻见张秋池唤她,意识渐渐地回笼,她有些不解地问:“秋娘,你方才说了什么?”
“你在想什么?”张秋池蹙眉,纳闷地问道,“连我跟你说了什么,你都没听见。”
“不好意思。”
“我方才说,你怎地了?”张秋池顿时无奈,她又重新讲了一遍。
季蕴怔住,她否认道:“我没怎地。”
“你还嘴硬,你方才坐在这一句话不讲,也不知晓你在想些什么。”张秋池语气不满地道。
季蕴抽回视线,她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没什么。”
张秋池自是不好再问什么,便住了嘴,拿起玉箸,继续用膳。
筵席毕,季蕴同前头的长辈们话别,先行回了清晖院。
夜色昏暗,月色升起,季宅四处皆掌着灯,只是夏日里的晚风总是裹挟着一丝炎热的意味,令人心中不宁。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进卧房中,云儿早就准备妥当了。
待她洗漱一番后,便想上榻早早歇息,不想却在这时,张氏竟突然过来了。
季蕴见张氏气势汹汹地踏入卧房中,她登时不解地起身,笑着问:“母亲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蕴娘,母亲问你,你同曹三郎可有什么?”张氏的神情像是气急了,忍耐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了一般,她一走上来,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母亲这话是何意?”季蕴微怔,蹙眉。
“你不用这么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同曹三郎可有什么?”张氏坐在了罗汉榻上,她神色不耐,沉声问道。
“母亲这么晚了我的房中,莫非就是为了问我这个?”季蕴深吸一口气,冷笑道。
云儿本是歇在耳房中,她突然听见了声响,唬了一跳,急匆匆地走进卧房中,便见季蕴与张氏母女二人愈发剑拔弩张。
“二大娘子,这是怎地了?”云儿暗自感到不妙,瞧着张氏阴沉的脸色,即刻胆怯起来,有些踌躇地问道。
“云儿,我问你,在书院的时候,蕴娘有没有同曹三郎私下往来?”张氏双目直勾勾地看向云儿,冷声逼问道。
云儿瞥了一眼季蕴,慢慢垂下头,双眸心虚地飘动,讷讷道:“娘子在书院,在书院的时候……”
“怎么,你说不出来吗?”张氏冷笑一声,双目如同冷飕飕的利剑一般,“云儿,如若你今日敢有任何的隐瞒,我就叫人牙子拿了你的籍契发卖出去。”
“二大娘子息怒。”云儿闻言,她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上渐渐冒出了涔涔的冷汗,浑身颤抖起来。
“母亲,你何必为难云儿?”季蕴心中陡然涌起了一股烦躁的情绪,颇为不解地瞪着张氏,质问道。
“行,我可以不为难她,那你来说。”张氏冷笑。
季蕴哂笑一声,勾起嘴角,一双明亮的双眸看向张氏,语气带着嘲讽的意味,她道:“母亲适才问我,同曹哥哥私底下有没有往来,母亲分明是在明知故问,想必在来的路上心中已有定论了,既然您早有定论,又何苦来质问我呢。”
“你……”张氏气急,指着季蕴说不出话来。
“那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知于您,对,没错,我是和曹哥哥有往来,那又怎么样呢?”季蕴不甘示弱地直视着张氏,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云儿跪在一旁只能干着急,待她闻见季蕴将话皆告知于张氏时,心中登时想,完了。
张氏怒极反笑,反问道:“我先前不是没有同你说过曹家如今的情势,且多次劝你不要与曹三郎走得太近,你又为何,为何偏偏要与我作对呢?”
“我没有要与您作对的意思。”季蕴别过脸,冷声道。
“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难道你不知晓曹溪川曾经与梧娘定过亲吗?”张氏面上愠怒,她道,“梧娘不要的东西,你却巴巴地凑上去,你这是成心要打我的脸吗?”
“母亲,你话怎说得如此难听?”季蕴瞧着张氏咄咄逼人的模样,她登时有些心累。
“我这话还叫难听,你是不知漪澜院的人,他们说的话必定比我难听千倍万倍。”张氏咬牙切齿道。
“母亲,他们说他们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季蕴语气微冷道。
张氏直瞪瞪地瞅了季蕴许久,见她满脸倔强的神情,心中火焰消弭了不少,只能暂时示弱,语重心长地叹道:“蕴娘,不是母亲要责怪你,只是曹家早就落魄了,你同曹溪川相交,对你也是无益的,此次你也是为着曹氏家主,听母亲一句劝,往后莫要再与他来往了。”
季蕴掩藏在袖子中的手渐渐攥紧,她转头看向张氏,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蕴娘,你为何就是不明白?”张氏怔住。
“母亲要我明白什么?”季蕴冷笑,“您凭什么不让与曹哥哥来往,就因为曹家失势了吗?”
“曹家是遭官家厌弃……”
张氏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季蕴打断了。
季蕴继续道:“官家厌弃又如何,难不成因为这个就要与他断绝来往了吗?母亲未免太过无情。”
“你这个孽障!”张氏劝说了半天,见季蕴还是一副不听劝的模样,她随即火冒三丈,双目怒视着季蕴,大声地骂道。
“就算您再生气,我还是要说,您是我的母亲,但您恐怕也无权干涉我与谁来往罢?”季蕴不假思索道。
张氏气得站起身来,直直地冲到季蕴的面前,毫不犹豫地刮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声响过,整个卧房都变得安静了下来。
“二大娘子息怒。”云儿跪在地上,担心地瞥了季蕴一眼,惶恐地乞求道。
孙媪候在门外,却突然闻见屋内传来的巴掌声,她一凛,立时忧心忡忡地疾步走近屋内,便见张氏气的胸口起伏着,而季蕴则是捂着脸,头偏了过去,看不清神情。
“二大娘子,何必动这么大气,你与三娘子好好说便是,为何要动手呢。”孙媪走上前,神情担忧地看向季蕴,对着张氏喟叹道。
张氏打完立刻就后悔了,她见季蕴的脸庞渐渐红了起来,僵硬地伸出手。
季蕴感受着脸上传来阵阵灼热的痛意,她慢慢回过头,没有再看张氏一眼,冷着脸直冲冲地走了出去。
“蕴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张氏顿时就急了,双眸通红地想追出去已是来不及,她走到门边,看着季蕴的背影,哽咽地喊道。
“糊涂丫头,还不快追过去。”孙媪自然是心急如焚,她转头斥责了云儿一声。
云儿得了命令,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来,匆匆追了过去。
第47章 寻找 鹧鸪天(七)
云儿正惴惴不安地跪在地面上时, 骤然见张氏竟是扬起手刮了季蕴一巴掌,她的心陡然一颤。
整个屋内都变得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季蕴冷着脸, 随即慢慢地回头, 她一言不发, 直冲冲地奔了出去。
张氏欲言又止, 步履踉跄地走至门边, 她望着季蕴离去的背影, 忍不住哽咽起来,双眸中满是后悔的情绪。
“糊涂丫头, 愣着做甚?”孙老媪瞧见云儿一副不知所以的身影, 有些恨铁不成钢,便出声喝道。
云儿闻言一惊,她顿时如梦初醒过来,便站起身, 急忙地追了过去。
待她疾步走出季宅时,天不知何时落起了小雨,周遭静悄悄的,巷道里杳无人影, 季蕴早就不知所踪。
孙媪在清晖院安抚好张氏, 一时放心不下,便也匆匆地跟了出来, 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仆。
她见云儿一人站在巷子里,遂走上前几步,神情着急忙慌地询问道:“三娘子人呢?”
云儿正暗自焦急,面对孙媪的质问时,她摇摇头, 嗫嚅道:“奴婢出来时,娘子早就走远,现下奴婢也不知该如何去寻找了。”
“这可如何是好。”孙媪闻言有些六神无主起来,她喃喃道,“都这么晚了,三娘子能去哪儿呢,不若咱们分开去找。”
云儿连连点头,与孙媪话别后,二人迅速分开来,各自去寻季蕴了。
*因曹殊这几日病着,不过正巧书铺并未关门歇业。 卧房中。
烛光微晃,曹殊倚在床头,倏然思及曹望走后并未封门,他便掀开被褥,披上外衫后,起身下榻。
他的病还未好全,下榻后脸色有些发白,身子显得十分单薄。
曹殊悄然走至门口时,打算封门时,不经意间朝外头一瞥,却突然闻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循声望去,便见云儿由远及近,但见她四处张望,神色万分紧张,像是寻觅着什么。
待到云儿路过书铺时,曹殊却心生狐疑,遂忙出声喊住了她,他问:“云儿姑娘,你现下如此着急,是发生何事了?”
云儿闻言转头,见是曹殊站在书铺内,她双眸一亮,顿时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她挤出一丝笑来,问道:“曹郎君方才可有瞧见娘子?”
曹殊一怔,随即摇摇头。
云儿闻言肉眼可见地变得失望了起来,她垂头耷脑着便要离开。
“云儿姑娘,且等等。”曹殊暗自着急起来,他眉心浅浅皱起,试探着问,“你家娘子她怎么了?为何……”
“明日本是四娘子纳征之日,只是今夜筵席过后,娘子与二大娘子争吵了起来,二大娘子气急,便打了娘子一巴掌,娘子之后便跑出府去,现下人不知去往何处了。”云儿出声解释,她瞥了曹殊一眼,最终还是不忍心,便没有同他讲季蕴与张氏发生争执,是他之故。
曹殊闻言大惊,他忙回身,寻了两把油纸伞,将另一把伞递给云儿,他温声道:“我同你一起找。”
“曹郎君,当心你的身子,还是不要出去吹风了。”云儿面上犹豫道,制止道。
曹殊自然是不听劝,他现下心中只有季蕴,遂撑开油纸伞走出书铺,去寻季蕴了。 云儿瞧着曹殊清瘦的背影,叹了一声后,继续向前走。
曹殊在街上寻了许久,周遭环境黝黑,所以并未寻到季蕴的身影,期间他与季宅的几个家仆碰上,见他们各个神色颓然,想必也是一无所获。
此时,季蕴独自走出季宅后,她现下心生迷惘,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好茫然地走在街道上。
濛濛细雨打在了她的衣衫上,直到脸上传来一阵阵灼热的痛意,她却勾起一丝自嘲的笑。
幼时张氏便冷待于她,在她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张氏一心只扑在季茂的身上,再后来季茂离世,张氏更是一意孤行,不允她离家,前往江宁求学,若不是季老太太,她又如何能够脱离张氏的掌控?
或许今日她不该激怒张氏,又或许是借着此事,终于将多年来积攒的怨气吐露了出来。
不是早就心灰意冷了,为何她还会对张氏心存期盼?
季蕴神思恍惚,竟漫无目的地走至曹殊的书铺门口,她立时停住,缓缓转过头,只见书铺门口的大门还敞开着,屋内的烛光似是还未熄灭,微微透着一丝昏黄的光来。
她静静地瞧着那光,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温暖之意。
季蕴走上前,站在了书铺的檐下,不过她并无打算打搅曹殊的意思,便蹲下坐在了台阶上。
雨声淅淅沥沥,其中夹杂着些许风吹树木声,发出一阵稀疏的声响。
她望着如线的雨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曹殊竟是绕回了书院的奚口巷,雨水落在油纸伞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站在巷口,远远地望去,见书铺檐下挂着纸灯笼,昏黄的光芒下,似是有一黑影。
曹殊心中微动,神色紧张地疾步过去,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便瞧见季蕴居然独自一人坐在檐下的台阶上,她蜷缩着身子,仿若无家可归的小兽一般可怜。
他见季蕴安然无恙,提起的心缓缓地放了下来。
他松了一口气,漆黑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担忧后,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立时跨过门槛,走了过去,轻声问:“娘子,你怎么会在此处?”
季蕴闻言转过头,曹殊这才看清了她,她此时十分狼狈,发丝凌乱地贴在两鬓,身上的衣衫皆被雨水打湿了。
曹殊慢慢走至季蕴的身边,垂头凝视着她,眼底渐渐泛出担忧之色。
季蕴脸色苍白,唇上无血色,她闻声抬头,便见曹殊温和的面容,身影颀长,在深深的夜色中犹如一颗温润的软玉,透着淡淡的光华。
她顿时心生委屈,鼻头微酸,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她轻声唤了他一声,语调微颤:“曹哥哥。”
她神情委屈地仰头望着他,清亮的双眸噙着盈盈的泪光,就这般闯入了他的视线,他的心一瞬间柔软了下来。
他神情关切,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嗓音柔和:“娘子,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季蕴却是再也忍耐不住,她猛地起身,张开双臂环住了他。
曹殊登时噤声,被季蕴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被季蕴抱着,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起来。
只是一瞬,曹殊察觉到了她在轻轻颤抖着,他暗自镇定下来。
季蕴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终是抑制不住地滚了下来,轻声啜泣了起来。
曹殊垂下眼帘,喉结上下地滚动了两下,他缓缓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抱住了她,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她。
她的泪水浸透了他胸口前的布料,又好似穿入了他的心中,令他的心变得慌措起来。
许久,季蕴像是哭够了,她像是不好意思起来,微微挣脱出曹殊的怀抱。
曹殊松开了她,掀起眼帘。
这一刻,季蕴止住了哭意,便与他四目相对。
她双目噙泪,睫毛濡湿,眉梢间似是流露着无助,右侧的脸颊有着红色的巴掌印,明显地高高肿着,令人心疼。
曹殊瞧着她满脸泪痕的模样,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的情绪,心底跟着揪成了一团,便缓缓伸出手,将她面上的泪痕一一拭去,哄道:“娘子,别哭了,好不好?”
其实此刻,他更想说的是,你若是再哭的话,他的心也要疼得喘不过气来了。
但这些话,又如何能够轻易宣之于口。
季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只是还是忍不住轻声抽泣。
不觉间,雨势渐大,飘进了檐下。
曹殊静默许久,眉眼间染上了一丝温柔的情绪,开口道:“娘子,不若咱们先进去。”
他的声音在冰冷的雨夜中显得柔和又低哑,像是涓涓的溪流涌入了她的心头。
“那就叨扰了。”季蕴闻言点点头,随着曹殊走进书铺中。
云儿匆匆赶来时,便是瞧见了这一幕,她见季蕴完好无损地走进书铺中,便放下心来,她转身离去,打算将消息告知于孙媪一行人。 云儿好不容易寻到孙媪一行人,便道:“娘子无事,方才已回了书院。”
孙媪得知季蕴回了书院,自然是喜极而泣。
“云儿,你快些回去,记得好生照顾三娘子。”孙媪松了一口气后,她长叹一声,低声叮嘱道。
云儿忙应了一声。
书铺内。
季蕴垂头坐在桌案前,沉默着像是还没有缓过来似的。
曹殊掀开竹帘,手中还拿着一瓶消肿的药膏,他缓缓走至桌案前,神色缓和无比地注视着季蕴。
昏黄的烛光忽明忽暗,照在了曹殊温润的面容上,清瘦的身上,透着一股旖旎的意味来。
曹殊走进,他将药瓶放在了季蕴面前的桌案上,缓缓开口道:“娘子,这是消肿的药。”
“多谢曹哥哥。”季蕴回过神,讷讷道。
她悄悄地瞥了曹殊一眼,发觉他漆黑的双眸正注视着自己,立时赧然起来,伸出手挡住了脸上的巴掌印。
第48章 擦药 鹧鸪天(八)
季蕴伸出纤细的手, 她拿起桌案上的药膏后,下一瞬却又迟疑了起来,便掀起眼帘, 怯怯地询问:“曹哥哥, 你这里可有镜子?”
曹殊触及到她似是胆怯的目光, 倏然想起她幼时也曾这般望着他, 他的心中陡然一软, 暗叹一声, 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为你寻来。”
说罢, 他转过身。
“不, 不用了。”季蕴闻言一惊,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她拒道,“曹哥哥, 我如今已是叨扰了,怎可又劳烦你。”
“岂会劳烦,娘子稍等,我去去就来。”曹殊顿住。
季蕴张了张嘴, 瞧着他掀起竹帘, 走进了内院之中。
书铺内仅剩下她一人,夜风轻轻地吹动着竹帘, 她心不在焉地垂下头。
不出片刻,曹殊在卧房中寻到了一面铜镜,他走进书铺,放置在了季蕴面前的桌案上。
“多谢曹哥哥。”季蕴拘谨地道谢。
“你何必客气。”曹殊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
季蕴明知他此时正注视着自己,她渐渐屏住呼吸, 紧张得仿佛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她伸出手,粘了一点药膏在指腹上,对着镜子轻轻地涂在了脸上。
当冰凉的药膏触碰到了她面上的伤口,她登时疼得皱眉,忍不住低声痛呼。
曹殊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盯着她瞧,他见她面有痛色,神情凝重了几分,低声道:“娘子,若你不介意,我来帮你涂罢。”
“不用,曹哥哥,我自己来就行了。”季蕴怔了一瞬,她睫毛微颤,耳根也渐渐染了后,神情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磕磕绊绊地拒道。
“娘子放心,我会很小心的。”曹殊一双眸子湿漉漉的,诚恳地看着她。
季蕴顿时哑然,点头同意了。
曹殊垂下眼帘,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他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抹了些许药膏于指腹上,慢慢地朝她凑近。
季蕴直瞪瞪地凝视着他,神情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他的目光温和,静静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抬手将药膏轻轻地抹在了她面上的伤口处,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好似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弄.疼她。
季蕴讷讷地不再说话,着力地避开他的视线,手指不自觉地搅和她的衣袖。
待曹殊温热的指腹触碰到了她脸上细腻的肌肤,她的身子顿时一僵,不知不觉鼻尖冒出了一层的细密的汗珠,她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分。
曹殊察觉到了她的退却,他眉心微动,眸光深沉,直勾勾地看向她,嗓音温和:“娘子,不要动。”
季蕴闻言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她的眼神闪躲着,匆匆避开了他的灼热的视线,心却不知为何好似打鼓一般。
烛光明灭之间,曹殊瞥过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继续小心翼翼地为她抹着药膏。
许久,曹殊涂好药膏后,收回了手,季蕴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曹殊坐了下来,他漆黑的双眸凝视着他,眼底柔缓,叹道:“娘子,往后莫要再这般了。”
“曹哥哥,你都知晓了?”季蕴愣住,面上有些犹豫地问。
“先前瞧见云儿心急如焚地寻你,我便询问了她。”曹殊神色温和地道。
季蕴的神色再次紧张起来,她小心地打量着曹殊的神色,生怕他已知晓她与张氏争吵的缘由。
“对了,曹哥哥,云儿她人呢?”季蕴暗自心虚,她垂眸,像是忽然思及云儿的模样,便转移话题道。
“你先别急,她许是还在寻你。”曹殊蹙眉,思忖道。
“娘子。”
这时,书铺外响起了云儿焦急的呼唤声。
季蕴闻声回头,便见云儿正站在书铺的门口,她双眸微红地望着他们。
“曹哥哥,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季蕴知晓她不便久留了,遂站起身来,向曹殊告辞。
曹殊眼神一案,他撇了她一眼,神色格外柔和,抿起一丝笑来,道:“娘子慢走。”
“今日是我叨扰了,来日我再登门道谢。”季蕴垂头,低声道。
“你不必客气。”曹殊顿了顿,面容温和地看着她。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出书铺,转头看向云儿,主仆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她见云儿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低声道:“咱们先回去。”
云儿扯出一丝笑,点了点头后,她悄悄地回头向曹殊道谢后,随着季蕴离开了。
曹殊缓缓走至门口,他面容温润,漆黑的双眸静静地望着季蕴离去的背影。
夜风轻轻吹起了他的衣衫,他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人回到青玉堂后,一前一后地走进正屋内。
季蕴停下,她神情若有所思的,突然开口问:“从前,母亲是否命你讲我的一言一行告知于她?”
“娘子,我……”云儿唬了一跳,她瞧着季蕴沉下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你说有还是没有?”季蕴不看她,深吸一口气。
“娘子,二大娘子曾经是命奴婢监视您……”云儿惴惴不安,急忙解释道,“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我问你,你可曾将我与曹哥哥的事告知于母亲?”季蕴猛地转身,目光审视着云儿,冷声问道。
“没有,奴婢没有。”云儿立时摇头,生怕季蕴有所误会,她战战兢兢地否认道,“娘子,当真没有,奴婢伺候了您这么久,难道还不相信奴婢吗?”
季蕴直勾勾地打量着云儿的神情,见她斩钉截铁的模样,便收回了视线,语气淡淡地说道:“好,我信你。”
云儿登时松了一口气,她走上前几步,瞧着季蕴脸上十分明显的指痕,难免忧心忡忡,她语气迟疑地问道:“明日便是四娘子的纳征之日,娘子明日还要……”
季蕴走至罗汉榻前,坐了下来后,她思索了一番,缓缓开口:“我现下伤了脸,明日定是不能出席了。”
“那奴婢明日回府向主母禀告一声。”云儿道。
“也好。”季蕴点头。
翌日。
季宅处处张灯结彩,时不时地传来欢声笑语。
云儿垂着头,匆匆从侧门进府,走至漪澜院中,向于氏禀告了原由。
于氏蹙眉,暗自感到诧异,昨日张氏与季蕴争吵之事,她是有所耳闻,不成想张氏竟动手打了季蕴。
“我知晓了,你回书院后告诉蕴娘一声,叫她好好养伤,你先下去罢。”于氏通情达理地摆了摆手。
“多谢主母。”云儿恭敬地回答。
说罢,云儿便慢慢退出了漪澜院。
“云儿,等等。”
她走至游廊附近的假山处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孙媪的声音。
“孙媪,您有何事吗?”云儿转身,便见来人。
“二大娘子传你过去。”孙媪开门见山地道。
云儿心中也没底,自然知道张氏是为着季蕴的事,只好跟在孙媪的身后,朝着清晖院走去。
二人走进清晖院的正屋,张氏形容憔悴,她正坐在罗汉榻上,神情不悲不喜地思索着什么。
“云儿已带到。”孙媪瞧着张氏黯然神伤的模样,开口道。
张氏闻言回过神,她见到云儿,连忙着急地问道:“云儿,蕴娘她现下如何了?”
“回二大娘子,娘子她如今没事,因伤了脸,遂命奴婢向主母禀告一声。”云儿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待会回书院的时候拿些治脸的药膏去。”张氏叹道。
“是。”云儿应道,又于心不忍地问道,“二大娘子可有话要奴婢带给娘子?”
“蕴娘如今定是恼了我,算了,你先回去罢。”张氏强颜欢笑地道。
“二大娘子保重身子,奴婢就先告退了。”云儿担忧地说道。
*纳征过后,因季蕴脸上的指痕还未消退,她也不便示人,遂向吴老先生告了几日假,躲在青玉堂中。 近来愈发炎热,在这盛暑天里,最好是不出门便不出门,倘若出了门就像是要被日光晒化了。
今日天气晦涩,厚重的云层遮挡住了日光,像是要落雨了,但却十分闷热。
季蕴无精打采地倚靠在罗汉榻上,手中时不时地翻着书籍。
云儿则是站在一旁侍候,她拿着团扇为季蕴扇风,笑道:“娘子,奴婢今日瞧着你的脸,像是快要大好了。”
季蕴应了一声,淡淡一笑道:“我躲了这几日,怎能不好?”
“二大娘子曾多次派钱媪上门,娘子您也拒了不见。”云儿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小声地嘀咕道,“娘子您恼了这么些个天,总该消气了罢。”
“我就是不见。”季蕴瞥了一眼云儿,她的心中还存着气,自然是不想见张氏,更何况是张氏身边的孙媪。
“娘子,您的架子可真大。”云儿撇了撇嘴,神情不满地说道。
“随你怎么说,就算说破了天,我就是不见。”季蕴赌气般地转过脸去。
“好好好,不见就不见,只是二大娘子终究是娘子您的母亲,您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罢?”云儿笑道。
“云儿,让我再清静几日,你就不要老是在我的耳边念叨了,可好?”季蕴颇为无奈地说道。
云儿见实在劝不动,她暗叹一声,只好点了点头。
第49章 纹样 鹧鸪天(九)
一晃便至午后, 铅云低垂,雨水酝酿了许久,终是落了下来。
雨水淅淅沥沥, 顺着屋檐落入了庭院中的地面的水洼中, 绽出一个又一个晕圈。
季蕴本在午睡, 她骤然惊醒, 发觉外头下雨了, 便站起身来, 走至疏窗旁,静静地瞧着庭院中的细雨霏霏。
她赏了一会儿雨, 见雨势渐小, 看向伏在案前休息的云儿,她笑道:“云儿,我去寻曹哥哥一趟。”
云儿迷茫地睁开眼,她闻言皱眉, 神情不赞同地看着季蕴,道:“现下这外头正下着雨呢,娘子何必冒雨出去,不若等雨停了再去?”
“我瞧着现下就好, 外头暑热已消下去了, 正凉快着,我去去就回。”季蕴思索了一番, 笑道。
“也好。”云儿见季蕴已是下定主意的模样,她自知拦不住,便笑道,“娘子可得早去早回,万一这雨大了就不好了。”
“我晓得的。”季蕴颔首道。
言罢, 季蕴撑着油纸伞,慢慢地走出青玉堂,朝着书铺走去。
云儿站在院门前,望着季蕴渐渐远去的背影,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如墨汁打翻,晕染了人世间。
季蕴独自走过修篁林,林中静谧,仅有雨水拍打竹叶的声响,纷纷扬扬的雨丝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地面上湿漉漉的,泛着幽幽的水光。
她走出书院的侧门,此时巷子里静悄悄的,略显冷清,书铺的大门微微敞开着。
季蕴走至书铺的门口,站在檐下,伸手在门上敲了敲,深吸一口气问:“曹哥哥,在吗?”
许久,书铺内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曹殊。
他缓缓走至门口处,见到季蕴,他眸光一亮,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眸噙着温柔的笑意。
曹殊面如冠玉,发髻间插着一根木簪,他今日身着一件墨色的襕衫,身形颀长,整个人透着一股清冷的气质。
季蕴先前见惯了他穿素色的衣衫,现下却忽然见他穿了深色的,自然是有些讶然的,她的目光毫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艳的意味。
“娘子,正下着雨呢,怎地过来了?”曹殊垂眸看向她,瞧着她的脸上的伤已痊愈,暗自放下心来,他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嗓音轻和地询问。
“你不欢迎我来吗?”季蕴故作气恼,只是清亮的双眸笑意盈盈的,好似秋水般澄澈,她问道。
“欢迎。”曹殊闻着她生气的语调,他轻笑道,“娘子先进来罢。”
于是,季蕴跟在曹殊的身后走进书铺中。
曹殊伸出手,端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水,他的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
“娘子请喝茶。”他将茶杯递给季蕴,轻声道。
茶水还是温热,想必是新砌的,茶水微微泛着绿色,幽香四溢。
“多谢。”季蕴笑着接过,她低头啜了一口,登时一股清冽的茶香涌入心头,她品完,不由得夸赞道:“此茶好香。”
“这是藿香茶,你喜欢就好。”曹殊的神色不经意舒展,眉目含笑道。
季蕴笑问:“这便是藿香茶?”
曹殊略微颔首。
“此茶口感清冽,在这盛暑天里,最是消暑了。”季蕴笑吟吟地看着他,她肤如凝脂,眉目间有一股书卷气,和声细语道。
这时,书铺外雨声渐大,好似拨动着曹殊的心弦。
雨水朦胧,沉静的巷子里恍若被一股淡淡的雾气所笼罩。
季蕴转过头,不经意间瞥向了不远处的桌案上,只见上面平铺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纸张,两侧则由镇纸压着。
“曹哥哥,你这是在写什么?”她神情有些好奇地问道。
曹殊怔住,他的面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含糊其辞道:“闲来无事,随便写写,打发时间罢了。”
“我可以看看吗?”季蕴的好奇心被激起,她双目明亮地看着曹殊,像是充满了希冀的意味。
曹殊心知瞒不过,他叹了一声,无奈地笑道:“可以。”
季蕴见他同意,连忙走至桌案旁,低头看去,便见这是一张宽大的画纸,上面是由木炭画就的两只仙鹤,仙鹤风姿清雅,一只翘首仰望,另一只低头寻觅。
“曹哥哥,这是你画的?”她惊讶地问。
曹殊走了过来,他见季蕴认真端详的模样,心中万分不好意思,羞赧道:“是。”
“这是药斑布的纹样吗?”季蕴暗暗惊艳,从前她曾听闻曹殊作为曹氏嫡系的继承人,不仅文采斐然,画技也十分精湛,今日她才真正地见识到了。
“娘子,我画得不堪入目,还请你不要再看了。”曹殊敛眸,掩在衣袖中的手紧张地攥了起来。
她细细地看了起来,竟发觉这两只仙鹤口中皆口衔一株兰花草,有些不解地问:“曹哥哥,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我瞧着你画得十分不错。”
曹殊苦涩一笑,他低声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有自知之明。”
“这不是安慰,我方才说得都是真心话。”季蕴蹙眉,她神色十分认真地看向曹殊,一字一句道,“你将这两只仙鹤画得十分传神,它们体态飘逸、口衔兰草,宛若浑然天成,只是我瞧着它们并不快乐,其实真正忧伤的是你,而不是这两只仙鹤,曹哥哥,你在难过什么呢?”
曹殊一怔,与季蕴四目对视,他恍然失神,好似感受到在一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涟漪。
“对了,这幅画的名字叫什么?”季蕴自觉失言,她迅速收回视线,转移话题问。
“还未起呢。”曹殊回过神,他轻声道,“不若娘子你来帮我起罢。”
“我?”季蕴唬了一跳,她有些迟疑,委婉地拒道,“曹哥哥,这是你画的纹样,怎好由我来起,万一我起了毁了这纹样的意境可就如何是好。”
“你只管起,无论你起的什么,我都喜欢。”曹殊注视着她,嗓音温和道。
“那好。”季蕴面上犹豫,但闻曹殊如此说,她也不好再继续推辞了,思忖道,“让我先想想。”
曹殊抬眸瞥了她一眼,眼底温柔。
季蕴思索了一会儿,她低头复看画纸,盯着鹤嘴里的兰草瞧了许久,倏然灵光一闪,她扯起嘴角,笑道:“曹哥哥,我知晓叫什么了。”
曹殊面容温和,他的唇角勾起一丝笑,缓缓开口:“还请娘子说来。”
“就叫长赢双鹤戏兰图,可好?”季蕴双眸亮晶晶的,好似是在求夸奖似的。
曹殊闻言登时一噎,他瞧着季蕴认真的模样,面色不自然地别过头。
“怎么了?”季蕴蹙眉,她打量着曹殊的神色,发觉他面有异色,以为是他不喜欢,遂问道,“曹哥哥,你可是觉得不好?那我再起一个?”
“不用。”曹殊眉心微动,他摇了摇头。
“曹哥哥你若是觉得不好,你就说出来,没关系的,我又不会怪你。”季蕴通情达理地笑道。
“我觉得这个名字十分好,娘子不用再起了。”曹殊嘴角轻扬,双目静静地看着她。
“当真?”季蕴心下狐疑,她道,“可我觉着你似是不喜欢的样子。”
“我喜欢。”曹殊双目骤然一深,他神色尴尬地咳了咳。
季蕴欲言又止地瞧着他,最终还是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外头的雨水如丝,落在了疏窗外的芭蕉叶上,雨声点滴,却更像是在敲打曹殊的心。
“曹哥哥,你今日能够画纹样,是不是代表着你愿意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呢?”季蕴突然开口。
“也许是。”曹殊从袖子中拿出那日季蕴给他药斑布比试的单子,他苦笑道,“父亲临终前多番劝我,要我重挣曹氏嫡系,为了父亲在地下能安心,如今摆在眼前的唯一的出路便是参加此次药斑布的比试了,倘若得魁,进京面圣,若能重获圣心,曹氏或可得以喘息。”
“如此说来,曹哥哥,你当真下定决心参加此次比试了?”季蕴闻言双眸一亮,神情万分欣喜地看着曹殊,问道。
曹殊点了点头。
“太好了。”季蕴激动地拉住了曹殊的手。
曹殊身体一僵,他怔怔地瞧着季蕴的手,感受着手中传来一阵柔腻的触感。
季蕴后知后觉地发觉不妥,她见自己竟然冒犯地拉住了曹殊的手,顿时松开,忙道歉:“曹哥哥,不好意思,方才我太高兴了,没有注意。”
“没事。”曹殊手一顿,慢慢看向她,他的神色缓和无比,轻声道。
季蕴暗自松了一口气。
“今日画完纹样,待之后每道工序准备完毕,便要放入染缸中染色。”曹殊道,“娘子,明日过来吗?”
“如若你不觉打搅,我便过来。”季蕴笑道,“所幸这几日我向吴老先生告了假,正好有空瞧你制作药斑布。”
“怎会打搅,我明日敞开大门,静候娘子过来。”曹殊低头温和地看着她,笑道。
“只是曹哥哥,你的手……”季蕴面上担忧地看着曹殊,欲言又止地问道。
“我觉着比从前好上许多了,你不要担心。”曹殊沉默片刻,他朝她微微一笑道,安慰道。
“曹哥哥,你若觉着不舒服的话,可要告诉我,我去镇上请沈郎中过来。”季蕴闻言蹙眉,她还有些不放心地说道。
“好。”曹殊抿起一丝浅笑,轻声道。
第50章 回忆 鹧鸪天(十)
翌日午后, 天色正好。
季蕴坐在铜镜前,映入镜中的她面容清秀,峨眉如画, 朱唇不点及红。
她站起身, 决定独自一人前往书铺。
她今日梳着包髻, 髻下由几朵素色的缠花点缀, 内穿朱色的一片式抹胸, 外披秋香色裙掩短衫, 下身则是浅色的百迭裙,腰间束着红色的酢浆草结, 整个人透着一股淡雅的气质。
待季蕴走至院门口处时, 云儿开口:“娘子,早些回来。”
“我只是去寻曹哥哥,你有何不放心的?”季蕴回头,忍俊不禁地瞧着云儿。
“奴婢只是心有不安罢了。”云儿见季蕴竟是嘲笑自己, 她有些羞恼地嘀咕道。
“若你实在不放心,可要随我一同去?”季蕴笑道。
“奴婢才不去打搅您和曹郎君呢。”云儿闻言,连忙摆摆手道。
季蕴瞪了云儿一眼:“你这是什么话?”
“好好好,奴婢不说了, 您还是快些去, 莫要让曹郎君等急了。”云儿调侃道。
“你这坏丫头,等我回来再教训你, 你且等着。”季蕴顿感窘迫,没好气地笑道。
“好,奴婢等着。”云儿吓得躲在门后,忍不住捂嘴偷笑道。
季蕴剜了云儿一眼,接着气呼呼地转过身, 朝着书铺走去。
她闷声地走出书院的侧门,便见书铺的大门微微敞开着,遂整理一下仪容后,才步履盈盈地走至书铺的门口。
“曹哥哥?”季蕴趴在门后,小声地唤了一句。
屋内静悄悄的,却是迟迟没有传来动静。
季蕴心下纳闷,暗忖道,曹殊这是去哪儿了?
于是,她探头探脑地朝里望去,见屋内果真是无人,便收回了视线。
“娘子,别找了,我在这。”
就在季蕴暗自疑惑的时候,身后倏然传来了曹殊温润的嗓音。
她登地唬了一跳,闻声转过头,便见曹殊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他正眉目含笑地注视着她。
曹殊长身玉立,他的眉眼清朗,以竹簪束发,根根分明的鸦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熠着光,身着墨色的圆领襕袍,衬得他极为温文尔雅,好似谪仙下凡。
“曹哥哥,你方才这是出去了?”季蕴松了一口气,忙问道。
“是,我先前整理旧物的时候,才发觉少了刻刀的刀片,便去集市上买了些。”曹殊低头温和地看着她,轻笑道。
“原是如此。”季蕴颔首道。
“娘子,随我进来罢。”曹殊蹙眉,知晓站在此处不便说话,遂瞥了她一眼,温声道。
季蕴应了一声后,随着曹殊走进了书铺。
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书铺后,曹殊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为季蕴倒了一杯茶水。
“多谢曹哥哥。”季蕴低声道谢。
说罢,她啜了一口后。
“娘子,我现下要去内院,你可要前往?”曹殊看向季蕴,眼底泛出柔色,邀请道。
季蕴颔首,随即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案上。
曹殊走在前头,他掀开竹帘,待季蕴走过才放下,他们来到了内院之中。
季蕴走过小门厅,只见眼前的院子中已经摆放了许多制作药斑布的物件,廊下首先摆着的是桌案,桌案上放置一张花版纸,花版纸旁则是大小不同的圆口铳子、圆柄刻刀,只是刻刀中的刀片已被取出。
她走了过去,十分新奇地四处打量了一下,指着桌案上的花版纸,转头看向曹殊,问道:“曹哥哥,这便是花版吗?”
“是。”曹殊点头,他浅笑道,“花版是由几张质地不同的纸用糨糊裱成后,再由桐油浸泡,待浸泡几日后取出晾干,再按画好的纹样制成花版。”
“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季蕴眉眼一弯道,“所以现下这个花版还未刻好?”
“我今日从库房中收拾出刻刀,不想刻刀的刀片有些钝了,才去集市上买了些来。”曹殊轻声解释道。
季蕴点了点头,她转头朝院中看去,便见院子中不知何时放置了染缸以及晾布架,晾布架正晾着一匹胚布,随风轻轻飘动着。
“曹哥哥,我很高兴。”她笑道。
曹殊目光微动,问:“为何?”
“因为我瞧着你将这些陈年旧物拿出来,才发觉你现下是真的想通了。”季蕴笑吟吟地看着他,清亮的双眸如水,轻声道,“曹哥哥,你能够重新振作起来,我很高兴。”
曹殊怔住,他的心中一暖,垂着眼帘遮掩住了眼底的柔色,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低声道:“若不是父亲的离世,若是没有你鼓励我的话,我或许不可能下定决心拾起刻刀,娘子,我一直都没有同你道谢,所幸在今日终于说出来了。”
“曹哥哥,你何必谢我,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你能够拾起刻刀,还是得靠你自己想通了。”季蕴摇摇头,勾起嘴角,淡淡地笑道,“好了,咱们也不要在此处闲聊了,毕竟现下你还有正事需要做。”
“你说得对。”曹殊点头,凝视了她许久。
*曹殊坐于桌案前,季蕴则是坐在一旁,她双手撑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垂下眼帘,敏锐地察觉到了季蕴的视线,心中不由得紧张了几分,缓缓伸出手后,拿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刀片。
此时刀片已磨得十分锋利,便将磨好的刀片夹在圆柄中,并微露出刀头,待夹毕,然后用粗布将圆柄捆紧,以防刀片掉出。
接下来就到要刻花版的工序了,在画就纹样的时候,必须具备精湛深厚的画技,且刻花版是制作药斑布最重要的一步,以刀代笔,若是一步刻错那便是步步错。
因刻花版十分考验耐心,不仅要将画就的纹样完美地刻下来,还不能生硬呆板。
曹殊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沉静了下来,他颤抖着手,拿起了桌案上的刻刀,在花版纸上寻觅到了仙鹤的头部处,手中暗自用力,划下第一刀。
他的额头却在不知不觉间,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在一阵恍惚中,曹殊的眼前却骤然出现了那个雨夜,恶霸放肆的笑声以及指骨断裂的疼痛。
‘啪’——
他手中顿时一松,刻刀也随之掉落在了桌案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曹哥哥,你怎么了?”季蕴吓了一跳,她急忙地看向曹殊,便发觉他面露痛苦,额头上布满了涔涔的汗珠。
曹殊神情恍惚,当年雨夜中发生的种种,一直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浮现,无论他怎么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可隐隐作痛的右手却像是在提醒他一般。
“曹哥哥……”季蕴呼唤了曹殊几声,便发觉不对劲了,她从袖子中拿出帕子,伸出纤细的手为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声安慰道,“曹哥哥,你别怕,没事的。”
曹殊闻言双眸微动,他浑噩地看向季蕴,意识渐渐回笼后,他这才看清了季蕴担忧的面容。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面上苦涩一笑道:“娘子,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现下我还是不能克服自己的恐惧,只要我拿起刻刀,脑中便会回想起那日。”
“曹哥哥,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季蕴双目心疼地看着曹殊,小心翼翼地询问。
“那日,那日……”曹殊的神情再次迷茫了起来。
“曹哥哥,倘若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逼你的。”季蕴于心不忍道。
“不,藏着掖着又有何用?”曹殊苦笑道,“只是娘子,我并不想让你可怜我。”
季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那是两年多前的一个雨夜,我记得雨非常大,我没有带伞,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袍……”
两年多前。
曹宅。
曹殊因春闱名次被划之事,一直郁郁寡欢,而又在这时,曹松突患重病,府中的银钱已经支撑不起日常的开销了。
他思前想后,决定遣散府中的奴仆。
曹殊便将府中的家仆唤到了前厅的院子前,告知众人,他们往后不再是曹家的仆人了,他会将所有人的籍契归还于每一位。
家仆骤然得知,自然是万分不愿。
“曹家已经落魄了,现下所有的店面铺子皆被官府封锁,府中也没有了收入的来源,你们还是快些离开,去寻找新的伙计罢,你们走之前可领走上月的薪水。”曹殊脸色苍白地看着底下的众人,语气微沉道。
“郎君,老奴在曹家伺候了大半辈子,现在哪有什么新的伙计啊,郎君要赶我们走,老奴往后还有何去处啊?”一位老仆妇扑通一声跪在了地面上,不禁老泪纵横道。
“是啊,郎君……”
“求求郎君,不要赶我们走……”
底下的众人纷纷哀求道。
曹殊的眼眶微微发热,他闭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曹家现在已经养不起你们了。”
说罢,底下瞬间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你们还是快些领了银钱,离开罢。”曹殊别过脸,掩在袖子的手渐渐攥紧,他不再看他们,冷声道。
说罢,曹殊竭力地克制着自己,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离开了,留下一群家仆们站在原地痛哭哀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