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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落魄 少年游(一)

    遣散家仆后, 整个偌大的曹宅空置了下来,显得格外冷清。

    曹殊则是守在曹松的床前,一刻也不敢轻易懈怠。

    一日, 季惟却突然带着家仆造访。

    曹殊得此消息, 眼底闪过轻微的诧异, 心中暗自猜测着季惟的来意。

    他缓缓走至前厅, 面色温和地向季惟作揖, 他轻声道:“伯父, 请上座。”

    “三郎,我听闻你父亲生病, 不知现下如何了?”季惟此次来, 一是来打探曹家的虚实,二是为季梧与曹殊的婚约,他坐在了圈椅中,接过茶水, 笑着问道。

    “劳伯父关心,父亲他许是还需将养一段时日。”曹殊眸光一黯,眉宇之间流露出一丝伤感,他苦笑道。

    曹殊虽未明说, 但观他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 季惟顿时明白曹松是何情况了。

    “今日我来,正好带来了上好的药材, 还望三郎你莫要嫌弃。”季惟神情凝重地说道。

    “多谢伯父。”曹殊颔首,随即掀开眼帘,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地看向季惟,不动声色地问道,“想必伯父突然光临寒舍, 怕不只是单单为了送药材罢?”

    季惟神情一僵,眼神有些闪躲,他假笑几声,道:“三郎果真机敏。”

    曹殊的眼底夹杂着一些打量,心中却隐隐猜出了季惟的来意,只是一时不能宣之于口而已。

    “咱们两家的婚事是你祖父辈定下的……”季惟尴尬地咳了几声,笑道,“三郎,当初你与梧娘的订亲,我自然是万分高兴,但是如今曹家遭了官家的厌弃……”

    “伯父之意,我明白了。”曹殊脸色渐渐发白,他勾起嘴角,满是疏离地笑道。

    “三郎,作为人父,最不希望的就是看见自己的孩子受苦,还望你能够体谅。”季惟察觉到了曹殊的冷淡,他有些讪讪的,自觉面上无光,便长叹一声道。

    曹殊闻言沉默,藏在袖子中的双手却是逐渐攥紧。

    “曹季两家的婚约不可废,三郎,倘若你不介意的话,你与梧娘退亲后,我便再为你挑选一个季家的女儿,也好全了咱们两家多年来的情谊啊。”季惟满脸堆笑,觍着脸地看着曹殊。

    曹殊怔了一瞬,随即他嗤笑一声,反问:“敢问伯父要为挑选季家哪位娘子?”

    季惟愣住。

    “三娘还是四娘?”曹殊继续咄咄逼人。

    “不知三郎你想要哪一个?”季惟神情心虚地问道。

    “伯父,什么叫我想要哪一个?”曹殊沉下脸,冷笑道,“季家两位娘子她们是活生生的人,怎可作为交易的物品呢?”

    “不,三郎你误会了。”季惟急忙补救,安抚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曹殊的瞳色瞬间冷了下去,他没有动怒,还是神情温和地看着季惟,只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冷淡。

    他沉声道:“伯父,往后莫要再说此类的话了。”

    季惟一个劲儿地赔笑,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曹殊的神色,问:“那两家的婚约怎可轻易作废?”

    “伯父既然想退婚,何不干脆解除两家的婚约?”曹殊的目光中似有探究之意。

    “曹季两家的婚约毕竟是长辈定下的,我怎好……”季惟虚伪一笑,欲言又止地看着曹殊。

    “伯父不愿,那只好我来做这个恶人了。”曹殊别过脸,面上依旧是从容疏远的笑容。

    “这恐怕……”

    此话正中季惟的下怀,但当着曹殊的面,他还得装上一装,故作迟疑地道。

    曹殊苦笑一声,说道:“如此便请伯父将退婚书拿上来,之后我会说,是我自己主动要退婚的,与季家无关,伯父以为如何?”

    “三郎,想不到你如此通情达理,我当真是对不起你啊。”季惟面色愧疚地道。

    言罢,季惟转头低声吩咐站在身后的家仆,将退婚书递给曹殊。

    家仆点头,他得了命令,从袖口中拿出两份退婚书,摆着了曹殊身旁的茶几上。

    曹殊瞥向茶几上两份退婚书,不由得嘲讽一笑。

    “曹郎君,请罢。”家仆垂头,语气恭敬地说道。

    曹殊颤抖地伸出手,将大拇指按在印泥上,神情恍惚地在退婚书上寻到了他的名字,随即在他的名字上按下了手印。

    按下手印后,他瞬间如梦初醒,双目有些呆滞地瞧着眼前的退婚书。

    季惟一眨不瞬地盯着曹殊,他见事情俨然成了,心中甚是欢喜,一扫先前的伏小做低,他站起身来,拿起茶几上的其中一份退婚书,交给家仆。

    “三郎,你父亲如今病了,想必你也是一筹莫展。”季惟笑意微收,他瞥向曹殊,神情严肃地道,“这些银票,或许可解你现下的燃眉之急。”

    “不用。”曹殊神情淡漠,轻声拒道。

    “三郎,你莫要争一时的意气,曹家所有的店面铺子皆被官府查封,听说你前些日子还遣散了家仆,由此可见你现下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还是将这些银票收下罢,毕竟你父亲的病要紧。”季惟劝道。

    “多谢伯父的好意,只是季家的钱,我实在消受不起。”曹殊忽然笑了起来,讥讽道。

    “你……”季惟脸色微沉,他冷笑道,“你执意不肯收下,我等自然不好勉强。”

    “那我就不送了,还请伯父速速离开。”曹殊冷声。

    季惟眼底闪过一丝愠怒的情绪,他见曹殊现如此境地,竟然还敢讥讽自己。

    他气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们一行人走后,前厅便只剩下曹殊一人。

    曹殊眼眶泛红,他倏然低声地嗤笑起来,在压抑的氛围内逐渐荡开。

    后来,曹承骤然得知季惟前来退婚之事,他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冲到季宅去理论。

    二人一番拉扯,走至祠堂前的溪水旁。

    曹望焦急地拉住了他,忙道:“你冷静下来,好不好?”

    “冷静有何用?”曹承怒极反笑,“冷静的下场就是被人侮辱,咱们曹家就算是落魄了,也没有让人欺负的道理,你放开我!”

    “二哥,你别去。”

    曹殊闻见二人的动静,他慢慢地走至曹承的身边,低声劝道。

    “季家今日如此折辱你,你难道也要忍下去?”曹承神情不解地看着曹殊,大声道。

    “不忍又能如何?”曹殊脸色苍白,凄凉地笑道,“你若是前往季家闹,又能有什么结果呢?反正两家已经退婚了,岂非让人笑话。”

    “你可是咱们曹家的继承人,怎能受他们这般欺凌?”曹承愣了一下,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哽咽道。

    “继承人?曹家已经分崩离析,我现下算什么继承人。”曹殊苦笑道。

    “三郎……”曹望站在一旁,他想要安慰曹殊,可开了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兄弟三人的气氛变得沉闷了起来。

    曹殊率先打破沉默,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脚下的生生不息的溪流,笑道:“今年我便要及冠,二位哥哥已取字,就剩下我了。”

    “三郎,取字本该由祖父来,只是如今祖父已驾鹤仙去,按着规矩,该由家主来取才是。”曹望道。

    “父亲正在病中,我不想打扰他。”曹殊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轻声道,“不如二位哥哥帮我取罢?”

    “这样的事怎可让我们来?”曹望皱眉,推拒道。

    曹殊垂下鸦睫,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他的唇上无血色,整个人瞧着清瘦与疲惫。

    “不如就叫溪川罢。”

    一直沉默的曹承突然开口,他静静地瞧着眼前清澈的溪流。

    “我们都是川字辈,溪字,本意为水,倒也符合咱们嫡系的堂号。”曹殊神情似有动容,他也觉着这个‘溪’字很好,微微一笑道:“如此往后,我的字便是溪川,曹溪川。”

    一晃半年过去,曹松的病情加重,普通的药材已是无用,请来郎中瞧,必得是珍贵的药材才行。

    曹殊没了办法,只好独自前往余庆镇上的当铺。

    这是他初次来当铺,不巧生意好,碰上人多,便只好排在众人的身后等待。

    快轮至曹殊的时候,天逐渐晦涩,厚重的云层布满了天际,时不时地传来闷雷声。

    不出片刻,豆大的雨水接憧而至,街上的百姓们纷纷收拾摊子避雨。

    终于前面一位走了,轮至曹殊。

    “哟,曹郎君,光临本店有何贵干哪?”掌柜站在门栏后面,满脸堆笑地看着曹殊,神情好奇地问道。

    曹殊这才知晓原来当铺的柜台如此之高,他忍住羞耻,面容平静地说道:“掌柜,我要当东西。”

    “想不到曹郎君如今也要典当东西了?”掌柜居高临下地笑道,“是什么物件呢?”

    曹殊从怀着拿出一块色泽柔和的玉佩,递给了掌柜。

    “这可是好东西啊,我干这行这么多年,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质地如此好的玉佩了?”掌柜接过,不禁瞪大了双眼,露出贪婪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手中泛着柔光的玉佩,夸赞道。

    曹殊见掌柜已看完,便从他的手中接了回去。

    掌柜有些不舍,他急忙问:“曹郎君,不如开个价罢?”

    *曹殊从当铺中出来,小心地护着怀中的银票,走至廊下时,才发觉外头天色已经黑了。 他低头绕过人群,打算回曹宅。

    于是,曹殊迎头走进雨幕中,雨水很快便将他的衣衫打湿。

    他一门心思都在怀中的银票身上,遂也未留意身后跟了几个不怀好意的身影。

    雨愈下愈大,曹殊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待曹殊经过一处黑暗的小巷子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双手抱胸地拦住了曹殊的去路,他面色凶狠,想必是流浪街头的恶霸。

    “不知阁下是?”曹殊蹙眉,试探着询问。

    “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想必曹郎君不认识我。”恶霸直勾勾地盯着曹殊,他桀桀笑了几声,在雨夜中显得有些阴森。

    “你拦住我,是有什么事吗?”曹殊心中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我找曹郎君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您怀里的钱财。”恶霸怪笑道。

    曹殊登时一惊,面色冷静地与恶霸对峙,他语气淡淡地否认道:“那阁下怕是错了,我身上并无钱财。”

    “那曹郎君您敢不敢拉开你的衣衫,让我瞧上一瞧啊?”恶霸勾唇,下流地笑道。

    “你放肆!”曹殊的心一紧,眉宇见满是厌恶。

    言罢,他便想要转身离开,不料他刚转身,才发觉身后徐徐走出几个目露贪婪的男子。

    他已是笼中之鸟,无法逃脱。

    “曹郎君,这是想要去哪儿啊?”恶霸大笑几声,走了过来。

    曹殊眉眼一片冰凉,他冷声道:“我与你素未相识,也从未惹过你,你今日为何盯上我?”

    “我方才不是说了,曹郎君您或许不认识我,但是我可是认识曹郎君啊,在崇州城,谁不认识您啊,您可是天之骄子啊。”恶霸的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精光,他笑道。

    “我身上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还是快放我走,不然……”

    “不然如何?”

    曹殊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恶霸笑着打断了。

    “曹郎君现下已经落入了咱们手中,还妄图谈条件?”恶霸笑道。

    曹殊心中惊慌失措,但面上依旧是温和从容,他冷笑道:“我也说了,我身上没有你们想要的钱财。”

    “曹郎君这是打量着我们好骗吗?”恶霸哈哈大笑,他道,“我方才眼睁睁瞧见您从当铺中出来,怎会没有钱财,我劝您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地交出来,省得咱们动手,到时候大家都失了体面不是?”

    天雷轰轰作响,雨水打在了他们的身上。

    曹殊深吸一口气,想要冲出去,但因对方人多,很快他就要被众人团团围住。

    他咬牙挣扎,下一瞬便被恶霸一脚踹到了墙面上。

    曹殊闷哼一声,趴在地面上,吐出一口血来。

    “曹郎君,我都劝您了,您怎么如此不听劝呢?”恶霸漫不经心地走到曹殊的身前,神情恶毒地笑道。

    曹殊咬牙想要爬起来。

    恶霸见状抬起脚,狠狠地将他踩在了脚底下,他眯起眼睛,嘲讽道:“您还当您是高高在上的曹家三郎啊,现下曹家落魄了,谁还在意您是谁啊,我劝您识相一点,把手中的钱财叫出来,不然,就别怕我们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伤了曹郎君,可就不好了。”

    “不,不给。”曹殊喘着气,漆黑的眼眸瞪着恶霸,冷笑道。

    第52章 断指 少年游(二)

    “不给是罢?”恶霸闻言大怒, 他狠狠地笑了起来,威胁道:“曹郎君不给,就别怪我将您这双手废掉, 听说您画纹样很厉害, 倘若没了这双手的话, 啧啧, 这往后您可怎么画啊?”

    “我为何要给你们这群泼皮无赖?”曹殊口角流血, 他形容狼狈地靠在墙上, 他喘着气,神情阴冷地盯着他们, 嗤笑道。

    恶霸微愣, 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待笑够了他便止住笑意,一把拽起曹殊的衣襟。

    曹殊则是毫不示弱地盯着他,漆黑的双眸阴恻恻的, 不由得令人不寒而栗。

    恶霸见曹殊竟敢挑衅,瞬间被激怒,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曹三郎您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您这双手我今日是废定了!”

    言罢, 恶霸转头示意身后的小喽啰。

    小喽啰们得了命令, 纷纷点头,抬脚将曹殊踹倒在地, 随后伸手桎梏住他的双肩不让他乱动。

    巷子里瓢泼大雨,雷声响彻云霄,闪电犹如一把利剑,划破天空,照亮了曹殊惨白的面容。

    “曹三郎, 别怪我,要怪就怪您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恶霸故作惋惜地笑道。

    曹殊咬牙挣扎,眼睁睁地瞧着恶霸抬起脚,他的呼吸好似在这一刻停滞。

    恶霸冷哼一声,抬脚毫不犹豫地踩上了他的手。

    曹殊的脸被按在地面上,他疼得面色发白,在一阵恍惚中,他似乎闻见一声骨骼断裂的声响,直到手指处传来了阵阵剧烈的痛意。

    他冷森森地咬牙道:“你们今日之辱,来日我必悉数奉还!”

    “好啊,我等着。”

    雨声中,恶霸不屑的笑声传进了他的耳中。

    不知过了多久,曹殊的手指已断,他早痛得失去知觉了,恶霸这才满意地收起脚。

    小喽啰们见状松开了曹殊。

    恶霸回头,扫向地面上疼得浑身颤抖的曹殊,狞笑道:“只是曹郎君今日这手废了,往后怕是连我们这群泼皮无赖都不如了。”

    曹殊身形单薄,他蜷缩在地面上,任由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寒意阵阵袭来。

    “咱们走!”

    恶霸喝了一声,一群人则是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巷子。

    曹宅。

    天色愈暗,外头大雨如注,未有停歇之意。

    曹承站在前厅,他发觉曹殊依旧没有回来,难免心急如焚。

    曹望瞧着曹承不耐烦地来回走动,他叹道:“青川,你先坐下来,或许溪川是在路上耽搁了。”

    “不行。”曹承皱眉,他的心中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无论如何都坐不下去,他猛地抬头,沉声道,“我总觉得不对劲,不行,我要出去找他。”

    “我同你一起去。”曹望似乎也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了,便站起身来。

    说着,二人神情焦急地走出府去。

    他们先是决定前往当铺,待匆匆走至当铺的门口时,便见当铺已关门,也不见曹殊的身影。

    “他会去哪儿呢?”曹望四处张望,他不解地道。

    “咱们分头找。”曹望面色凝重,低声吩咐。

    于是,二人各自分开,去寻找曹殊了。

    曹承独自一人穿梭在黑暗的巷道里,他苦苦寻找之余,没有丝毫的气馁,直到终于在一个人迹寥寥的巷子里瞧见了曹殊。

    他的心陡然一沉,急忙走过去,便见曹殊形容狼狈地昏倒在地上。

    “三郎!”曹承唬了一跳,他忙蹲下身,将曹殊抱在肩上,唤道,“三郎,醒醒,溪川!”

    曹望循声,遂疾步走了过来,他远远地瞧见曹殊衣衫破败,浑身伤痕累累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神情无措地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曹殊面色惨白,他的额头已破,还在不停地淌血,鲜红的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尚且昏迷不醒。

    曹望见状,忙撕破身下的布料,随即将曹殊的额头裹了起来。

    “溪川……”曹承低头,焦灼地喊道。

    曹殊悠悠转醒,他睁开眼,漆黑的眼眸里是一片死寂。

    “你醒了。”曹承见他醒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

    “溪川,你终于醒了,你为何会……”曹望欲言又止地看着曹殊,问道。

    曹殊浓密的鸦睫轻颤,他脸色十分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天,整个人充斥着一股脆弱感。

    “溪川,你说话啊。”曹承瞧着他有些不对劲,心中一慌。

    曹殊面色露出几分凄楚,他扯起嘴角,嗓音虚无缥缈:“我的手……”

    “你的手?”曹望闻言看向曹殊垂在地上的手,他仔细看去,才发觉曹殊的手布满了鲜血,他吓得急忙抓过来,问,“溪川,你的手怎么了?”

    曹殊咬牙,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可骨骼断裂的强烈的痛意随之而来,他的眉头骤然拧紧,神情逐渐痛苦起来。

    曹承转头看去,登时敏锐地察觉曹殊的手不对劲,他连忙伸出手在曹殊的手摸了摸,可下一刻他像是愣住了一般,似是不敢置信的模样,他未料到曹殊的手指竟然断了。

    “溪川,你的手怎会……”曹承不敢相信,他颤抖着嗓音,咬牙切齿地问,“谁干的?是谁干的?”

    曹殊眼眶渐渐红了,他勾唇惨然一笑,竟滚下泪来,肩膀微微颤抖着。

    曹望正暗自焦急,他知晓现下问也无果,便镇定下来,看向曹承道:“咱们先回去,赶快为溪川医治才是啊。”

    回到曹宅后,曹望便请了郎中过来。

    郎中瞧了瞧曹殊的手,他的面色渐渐沉重起来,接着便为他把脉。

    “如何?”曹望守在床榻前,他忧心忡忡地问。

    “郎中,三郎他如何了?”曹承急忙追问道。

    郎中收回手,他沉默着站起身来,便示意二人出去。

    三人走出卧房后,站在了廊下。

    郎中开口道:“我方才把脉,曹三郎所受的皮外伤倒是不要紧,只是这手怕是……”

    曹承与曹望闻言心好似沉入了谷底。

    “郎中,可有什么办法,三郎,他的手……”曹承双眼通红,泣不成声地看着琅山,他的脾气向来高傲,从不轻易求人,可现下他为了曹殊,竟十分卑微地乞求道,“我求您了。”

    “诶,老夫实话同你们说罢,方才我观曹三郎手上的伤口,可见是遭人硬生生踩断的。”郎中摸了摸白色的胡须,他喟叹道,“为今之计只有先将骨头接上,待来日愈合,只是能否恢复如初,就得看曹三郎的造化了。”

    曹承闻言身子险些踉跄着要跌倒,所幸他扶住了廊下的柱子。

    “那请郎中现下先为溪川接骨。”曹望将泪水拭去,面色故作平静地说道。

    郎中点了点头,转头进屋。

    待接好骨之后,曹殊早已疼得昏了过去,郎中从药箱中拿出药膏上药,随即将伤口一一包扎好。

    曹承松了一口气,他感激涕零地对郎中说了一番话,便送郎中离开。

    曹望去厨房熬了一碗粥后,他端着瓷碗走进卧房时,抬头便见曹殊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曹殊倚在床头,脸色苍白,他眼神黯然地看向曹望,语气涩然地问:“我的手是不是废了?”

    “胡说。”曹望惊得急忙否认,他宽慰道,“你现下别多想,只需好好养病。”

    曹殊沉默地抽回视线,他的神情有些呆滞,眼眶中不知不觉地蓄满了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滚了下来。

    曹望瞧着他这副样子,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宽慰,便叹了一声,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我方才煮了粥,你要不要吃几口?”

    曹殊摇头,他敛眸,唇色血色渐无,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无助感。

    只是压抑得越久,爆发时便越痛苦。

    *此时,书铺的内院中。 当曹殊面上苦涩的将过往一字一句地说出来时,他的心中不知为何轻松了许多。

    季蕴已是满脸泪痕,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她未想到原来曹殊的过往竟是这样,怪不得自重逢后,他就变得颓唐自卑,将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从此不愿与人交心。

    “曹哥哥,你受苦了。”季蕴哽咽道。

    “苦吗?”曹殊垂下眼帘,他眼神黯然,眼底弥漫上一层雾气,轻声道,“娘子,我今日同你讲这些,不是想要你同情我,从而来对我好,你懂我的意思吗?”

    季蕴神情逐渐迷茫起来,晶莹的泪水从眼眶中淌了下来。

    “娘子,这些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的手也可以写字,画纹样,你别伤心了。”曹殊漆黑的双眸看向季蕴,他抬起修长的手,将季蕴脸庞上的泪水一一拭去,低声哄道。

    “曹哥哥,我好难过。”季蕴闷闷地说道,“为何上天这般不公,你这么好的人,为何偏偏要你遭遇这些。”

    曹殊停顿了许久才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许是我命中有此劫难,上天这么安排,自是有他的道理。”

    亦或是上天要他经此劫难,从而兜兜转转地遇见她。

    既然上天这么安排,他为何不坦然接受?

    人应该继续往前走才是,整日陷在过去的痛苦又有何用?

    他暗忖。

    季蕴闻言蹙眉,她深吸一口气,她道,“难道上天安排,就得受着?没有这样的道理。”

    第53章 交心 少年游(三)

    曹殊愣住, 眼神似是有一点困惑。

    “上天这么安排,难道你甘心就此认命吗?”季蕴蹙眉,她道, “我方才说了, 上天如此不公, 为何偏偏要你经历这些, 曹哥哥, 你就不想挣脱此困境吗?”

    言罢, 她掀起眼帘,纤长的睫毛下, 一双明亮的双眸直勾勾地看向曹殊。

    曹殊怔怔地与她四目相对。

    良久, 他才勉强地抽回视线,遮掩住眼底的黯淡。

    “莫非你想永远陷在这泥潭中?”季蕴清澈的双眸微动,她沉吟道。

    曹殊的神情有些恍惚,随即他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伤感, 喉咙像是堵住了一般,嗓音带着苦涩:“我,我不知晓。”

    “既然下定决心重新振作,曹哥哥, 你此时为何还不知晓?”季蕴闻言, 她略微不解地问。

    曹殊心不在焉地垂头,此时他的心犹如被千斤重石压了一般, 好似透不过气来。

    “曹哥哥。”季蕴见曹殊沉默,她轻声唤了他一声。

    “我……”他抬眸,下意识地张口,却又茫然地止住。

    “你在害怕什么呢?”季蕴双目静静地看着他,沉声道, “曹哥哥,那些都已过去了,不是吗?你又在害怕什么呢?你倘若有顾虑的话,不妨告知于我。”

    曹殊扶住桌角,渐渐用力地攥紧,指节有些发白。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知晓心中的顾虑是什么,且这些无时无刻都在困扰着他。

    “我知晓我方才说的话,是舐皮论骨了。”季蕴垂眸,她无奈叹气,“曹哥哥,因我没有亲身经历这些,我或许体会不到你如今的痛苦,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方才的自以为是。”

    曹殊摇摇头,他顿了顿,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娘子,你方才的一番话,我觉着十分有理,你不必同我道歉。”

    “只是,曹哥哥,你莫要再继续气馁下去了。”季蕴伸出手,她握住曹殊攥住桌角的手,轻声宽慰道。

    曹殊闻声缓地抬眸,再次与她的目光对视,他触及到她坚定的眼神,瞬间失神。

    “先前你同我说,曹伯父临终前多番劝说要你重振曹氏本家嫡系,你也下定决心参加此次入伏药斑布比试了,过去发生的种种,何不暂时抛诸于脑后?”季蕴继续道,“曹哥哥,毕竟眼下拾起刻刀才最为重要啊。”

    曹殊的眉眼生得极为好看,鼻梁高挺,只是现下他的双眸不复从前那般清亮,像是蒙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他迟疑一瞬,闷声苦笑道:“娘子,我怕我会令你失望。”

    “再试一次又何妨?”季蕴瞧着他顾虑重重的模样,她抿了抿唇角,眼底浮出一丝希望的情绪,语气坚定地说道,“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我都陪着你。”

    曹殊闻言,神情似有动容,他轻轻地回握了一下季蕴柔软的手,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道:“好,我再试一次。”

    “曹哥哥,我信你。”季蕴点头,她挣脱出曹殊的手,扯唇一笑道。

    曹殊转头,他缓缓地伸出手,将桌案上的刻刀重新拿了起来。

    他的目光扫向桌案的花版,深吸一口气后,手中悄悄用力,但右手却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随着刀尖停顿在仙鹤的头部,曹殊的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了他断指的画面,他晃了晃头,竭力地遏制着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眨了眨双眼,想要自己清醒过来,当他的食指扣在柄身上,却怎么也使不了劲,那日雨夜发生事在他的脑中乱撞。

    “娘子,我……”曹殊放下刻刀,他神情无助地看向季蕴,语气似是有些委屈地道。

    季蕴心中一软,她叹了一声,轻声安慰道:“曹哥哥,你别怕,那些都过去了,你现在不是照样能够写字、画纹样?”

    曹殊好似备受煎熬,他欲言又止,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起来。

    季蕴瞧着他痛苦异常的模样,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似的,开口道:“曹哥哥,你放松下来,别老想着,不如咱们聊聊天,可好?”

    曹殊闻言转头,漆黑的双眸湿漉漉的,他低声问道:“娘子,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在江宁三年,你过得如何?”

    季蕴一愣,她未料到曹殊在这种情况下,竟会关心她在外三年过得如何,她抬头看向廊外的青天,若有所思地说道:“在外三年,若说好,可求学哪有不苦的,若说不好,可如今细细想来,与同窗们日日在一处也是开心的。”

    曹殊逐渐平静下来,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季蕴,继续聆听。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的师父?”季蕴看向他。

    他轻轻地摇头。

    “我的师父便是青一先生秦观止,他是江左赫赫有名的文学大家。”季蕴神情带着怀念,她笑着回忆道,“记得初次见他时,他性子内敛,却很温和,再知晓我背井离乡后,遂处处照拂于我,但他对于学业又是极为严厉的,因我的文采不出众,他渐渐对我有了偏见,便时常针对我。”

    曹殊一言不发,他的神情渐渐平和了下来。

    “曾经我为了改变他对我的想法,每日战战兢兢,想尽法子讨好于他,可有一日,我才发现我错了,他只是瞧不上我罢了,不过是碍于师徒一场,不得不教授我。”季蕴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她苦笑道,“可在我离开江宁之前,我竟发觉他……”

    她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娘子,你的师父或许并不是瞧不上你。”曹殊思忖道,“他若是瞧不上你,为何又会处处照拂于你,为何会因你文采不出众而去针对你,倘若他真瞧不上你,他恐怕便不会对你上心。”

    “为何你们都是如此说?”季蕴愣住,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诧异的情绪,她不解地呢喃,“临臻如此,云儿如此,你也是如此。”

    “你师父对学业严厉不是错,是尽他作为师父的责任,他对你上心,是盼望你变得更加优秀。”曹殊轻声道,“所谓润物细无声,更像是他对你的一番教诲。”

    “难道,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季蕴神情恍惚,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道。

    “娘子,你没有错。”曹殊眉心微动,他嗓音温和,“当然,你师父也没错。”

    季蕴闻言看向曹殊,她忙道:“可我曾经亲耳听见他同书院的学究谈起我的文采不如临臻,不能委婉温和。”

    “娘子,你的师父其中许是有另一层意思。”曹殊道。

    “何出此言?”季蕴问。

    曹殊的身姿好似雨后修篁,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神略有缓和,道:“他这般说,定是对你有所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缺点,这是不可避免的,不能说这个人他一定是完美的,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他说你文采不如他人,那在他的内心深处定是对你有所期盼的,且又说你不能委婉温和,他是希望你在待人接物上能够平心静气。”

    “真如你所说吗?”季蕴有些迷茫。

    “如你所说,他碍于师徒一场,不得不教授你,那他何不对你漠不关心,倘若他真不在意你,又为会何说下这样一番话?”曹殊轻声叹道,“娘子,事有多面,并不是你所看待的那样。”

    季蕴有些怔怔地看着曹殊。

    “或许他不该贬低你,我认为贬低不可取,只因贬低往往会使人失去信心,从而变得自卑,蕴娘,你对你师父有心结实属正常。”他轻声道。

    她却倏然想起她与秦观止的点点滴滴。

    想起与他初次见面,他眼眸温和地注视着她;想起她初来乍到,惶恐不安时,他的低声关心;想起他生气责骂她时,他的无奈叹息……

    不知不觉间,季蕴的眼眶蓄满了泪水,不禁滚了下来。

    她哽咽道:“曹哥哥,那我该怎么办?”

    “娘子,如今后悔也无用。”曹殊蹙眉,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动作温柔地将她的泪水拭去,轻声安慰道,“来日有机会的话,你可前往江宁去看望你师父。”

    季蕴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她道:“你说得对。”

    曹殊注视着她,抿起一丝浅笑。

    只是,此时此刻的他还不知晓,季蕴口中的师父,对她有着超越师徒身份的情意,且日后会成为阻碍他最大的绊脚石,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季蕴的内心深处,她是敬重秦观止的,是他教会了她许多处事的道理,是他传授了她正确的观点,一直以来她都把他当成了长辈来看待。

    所以当她意外得知,秦观止对她的情意时,她是多么震惊与恐惧,遂最终她选择了逃避。

    此时书铺内,季蕴与曹殊聊了许久,二人渐渐交了心。

    “曹哥哥,聊了这么久,你可否轻松一些了。”季蕴平复了一下心绪,问道。

    曹殊略微颔首,漆黑的眼眸中泛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他暗自下定决心,伸手拿起刻刀,深吸一口气后,刀尖对准仙鹤的头部,食指扣在柄身上,悄然用力,将头部的花版纸顺利地刻了下来。

    季蕴屏住呼吸,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曹殊的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曹殊呆呆地瞧着仙鹤的头部被他顺利地刻了下来,他登时有些不敢置信,转头看向季蕴。

    第54章 和好 少年游(四)

    正值盛夏, 因昨日落雨的缘故,遂天还未放晴,但好歹敛了不少暑热。

    当曹殊握住刻刀将仙鹤的头部刻下来时, 他神情怔怔的, 像是不敢置信。

    他低头看向他的手时, 竟发觉此次手好似没有痛意袭来, 下一瞬间难以言说的喜悦的情绪涌入心头。

    “太好了。”季蕴眼眸一亮, 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 看向曹殊,喜不自胜地笑道, “曹哥哥, 你成功刻下来了。”

    曹殊闻言渐渐反应了过来,他慢慢地转头看向一旁的季蕴,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明亮的双眸好似熠着光。

    此时此刻, 他嘴唇微颤,却不知晓该如何言说他的喜悦。

    他敛眸,情不自禁地再次看向他的右手,果真这次没有丝毫的痛感传来。

    季蕴瞧着曹殊呆怔的模样, 心下知晓他这是高兴坏了, 便忍不住轻笑出声。

    曹殊闻见她的笑声,他掀起眼帘, 眸光清亮地看向她,与她四目相对。

    他们对视良久,现下二人分明都没开口,却彼此却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曹殊莞尔一笑,他眉目清朗, 唇红齿白,鸦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清亮如水。

    季蕴却恍然失神,倏然想起了与曹殊初遇那天,当时他着一身青色襕袍,长身玉立在季宅的水榭之中,温和的日光照在他身上时,好似给他渡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身姿宛如谪仙。

    “娘子。”曹殊轻声唤道。

    季蕴骤然回神,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居然盯着曹殊瞧了这么久。

    她顿感窘迫,忙匆匆垂下眼帘。

    曹殊静静地注视着她,神色变得格外柔和。

    “抱歉,我方才出神了。”她悄悄抬眼,忙解释道。

    他摇头,嗓音温和:“没事。”

    “曹哥哥,不如继续罢?”季蕴神色尴尬地咳了咳。

    “好。”他道。

    曹殊握紧手中的圆柄刻刀,他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尖锐的刀尖对准仙鹤的身子划下第二刀,待划至身子弯曲的部位,刀尖也随之弯曲。

    他定了定神,低头认真地注视着花版,接着轻轻抬手,保持着鹤身线条的饱满,刀尖随即往上划去。

    仙鹤的身子完美地刻下来了,曹这才殊暗自松了一口气。

    “曹哥哥,你终于克服过去的阴影了。”季蕴一眨不瞬地看着曹殊,她勾起唇角,由衷地笑道。

    曹殊的心底一软,他缓缓转头,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瞧见她眉目含笑的模样,他的唇角也勾起淡淡的笑意。

    一晃半日很快便过去了,已至傍晚时分,天色渐暗。

    曹殊的一张花版已在不知不觉间刻去了大半,他则是沉浸其中,刻刀愈用愈娴熟。

    季蕴静静地盯着他瞧,越瞧好似却又瞧出几分他从前的样子,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怀念。

    曹殊感受着季蕴若有若无投过来的视线,他忽然问:“娘子,你在想什么?”

    “你方才都没回头,怎会知晓我在想什么?”季蕴闻言,有些纳闷地问。

    曹殊无奈地勾起嘴角,不知为何他就是知晓,心中隐隐有种直觉。

    “既然你问了,那我也不好不说。”季蕴抿了抿嘴,她低声道,“曹哥哥,自从与你重逢,我便觉着你与从前不同了,但今日我瞧你,好似有瞧出了你从前的样子。”

    “我从前的样子?”曹殊微微侧目,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是,从前你虽然性子温和,但和如今到底是不一样的。”季蕴轻声道。

    曹殊手一顿,慢慢回头看向她,温声道:“娘子,那你是喜欢从前的我,还是如今的我?”

    “我喜欢……”季蕴下意识地开口,却瞬间反应了过来,她的神情错愕。

    曹殊停下手中的动作,他静静地等待着季蕴继续说。

    季蕴瞅了曹殊半天,她微微羞恼,明亮的双眸瞪着他,没骨气地嗫嚅道:“你诓我。”

    “娘子还没有回答我。”曹殊的目光微微一动,抿起一丝微笑。

    季蕴见曹殊追问,心中一慌,随即便想要逃避,她僵硬地转头不看他,便故意地去瞧廊外的天色,讪讪地笑道:“曹哥哥,我见天色也不早了,云儿还在青玉堂等我呢。”

    言罢,她便猛地站起身来,想要逃离此处。

    “蕴娘。”曹殊却突然唤了她的名字。

    季蕴面红耳赤,她登时停在了原地,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你难道想一直逃避下去吗?”曹殊面容温和,他眸色愈浓,目光直直地望着她别扭的神情,轻声叹道。

    季蕴愣住。

    “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他凝视她许久,道,“蕴娘,我不会逼你,但也请你认真考虑一下,好吗?”

    “曹哥哥,我……”季蕴脑中一片空白。

    “我可以等你。”曹殊缓缓开口,嗓音温润。

    季蕴闻着他的声音,心中却被羽毛挠了似的,她没有回答他,如同上次一般,吓得落荒而逃。

    曹殊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静默许久,只是漆黑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情愫。

    *季蕴吓得疾步走出书铺后,现下她的心中一团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再踏进书院后,她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待季蕴心不在焉地走至青玉堂时,远远地见到孙媪竟站在院门口等候着她。

    季蕴心下暗忖,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步履盈盈地走至院门口,蹙起眉头,颇为无奈地问道:“孙媪,你又来做甚?”

    “三娘子,您可回来了。”孙媪面色凝重地看着她,喟叹道,“二大娘子已等候您多时了,先前询问云儿您在何处她怎么也不肯说,便只好等您回来了。”

    “何时过来的?”季蕴闻言心中一紧,急忙问道。

    “午后不久便来了。”孙媪道。

    那便是季蕴前脚走后不久,张氏后脚就来了,不过未想到她竟会等到现在。

    季蕴心情本就沉重,如今更是要面对多日不见的张氏,她实在是不知晓该如何对付,索性破罐破摔。

    她直接认命般地推门走了进去。

    走至正屋后,张氏正暗自伤神地坐在圈椅中,云儿则是站在一旁小心地伺候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云儿察觉到了动静,她瞥见季蕴由远及近的身影后,自然是欣喜万分,遂快步走上前,笑道:“娘子,您回来了。”

    张氏闻言急忙转头,她神情怔怔地盯着季蕴,眼眶却渐渐泛红。

    季蕴心中涌起一股烦躁感,她抬眸,看向张氏,率先问道:“母亲,怎地亲自过来了?”

    “你怎么也不肯见孙媪,母亲只好亲自来见你了。”张氏想起那晚打了季蕴,她也是后悔莫及,但想极力弥补,但季蕴却一直推拒着她,她心急如焚也无法,自然是怎么也待不住,思前想后便决定亲自走这一趟。

    季蕴敛眸,沉默不语。

    张氏打量着季蕴的神情,讷讷道:“母亲那日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是气急了才会如此,蕴娘,你能不能莫要怨恨母亲了。”

    她言辞恳切,像是在乞求一般。

    季蕴似有动容,她道:“母亲您又何必在意我是否怨恨?”

    “蕴娘,我知晓现下怎么说,你都听不下去,但母亲今日来,是来同你道歉的,你可否能够原谅母亲?”张氏走上前,拉住季蕴的袖子,不禁滚下泪来。

    季蕴嘴唇微张,最终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知晓你还在生气,如今就是想说,往后你同谁来往,我都不会再加以制止了。”张氏哽咽道,“你今日便是去见曹溪川的罢,往后都随你,我都不会再管,蕴娘,你大可以放心。”

    张氏拉着季蕴又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到底的母女,彼此血脉相连,季蕴不忍心地叹了一声,轻声安抚着她。

    二人又聊了许久,张氏才起身要离开。

    季蕴送至院门口,她望着张氏的背影,忽然想起张氏憔悴的面容,她心中一紧,急忙喊道:“母亲。”

    张氏登时停下,回头看她。

    季蕴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母亲,过段时日书院便要休沐,届时我会回府一趟的。”

    话音刚落,张氏的眼眶又红了,她明白这是季蕴在给她台阶下,便连忙点了点头,笑道:“好,到时你想吃什么,母亲命小厨房做。”

    张氏走后,季蕴驻足良久,神情有些若有所思的,清风拂过,轻轻地吹起了她的衣衫。

    云儿在屋内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季蕴的身影,便走上前来,笑问:“二大娘子走了?”

    季蕴道:“是,走了有一会儿了。”

    “娘子,你这是怎地了?”云儿瞧着季蕴无精打采的模样,便神情关切地询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累了。”季蕴摇头,叹了一声。

    “那娘子今日早些休息罢,不过再休息前先晚膳才是。”云儿闻言弯了弯眼角,笑着说道。

    “你这么说,我才发觉自己饿了。”季蕴收回视线,微微一笑道。

    “那娘子您还不快些随奴婢进去?”云儿瞥了季蕴一眼,笑道。

    “进屋罢。”季蕴心情烦乱,她平复了一下心绪,淡淡地笑道。

    第55章 思虑 少年游(五)

    用完晚膳之后, 季蕴则是洗漱一番后,便回了卧房。

    屋内的烛光照在了她的脸庞上,像是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季蕴披着一件薄衫, 坐在灯下看书。

    烛光明灭之间, 可她却总是无法专心下来, 当她试图静下心来去看时, 纸页上的字就会莫名其妙地化作曹殊温润的面容。

    她唬了一跳, 不由得瞪大双眼, 不可思议地眨了眨双眼后,再次低头看去, 只见纸页上则是恢复成了字迹, 哪里还有曹殊的影子。

    季蕴顿时松了一口气,见天色不早,便决定上榻休息。

    她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 步履盈盈地走至疏窗旁时,却发觉外头不知何时落起了小雨,清风裹挟着轻薄的雨丝,是不是地飘进了屋内。

    现下季蕴的心情十分复杂, 她无心赏雨, 便伸手阖上疏窗。

    她走至床榻旁,将灯吹灭之后, 躺了上去。

    这时,外头的雨声渐大。

    季蕴阖目躺在床榻上,正欲睡去时,但听闻雨声淅沥,像是在不停地敲打着她的心。

    她峨眉轻蹙, 忍不住地辗转反侧起来,又倏然思及曹殊今日的一番话,便猛地睁开双眼。

    周遭一片黝黑,季蕴叹了一声,在沉寂的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自然知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可当时她心中慌成一团乱,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季蕴与曹殊自幼相识,过去他是季梧的未婚夫,她从不敢痴心妄想,只把他当成了兄长来看待。

    三年一别,二人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重逢后,季蕴发觉昔年光风霁月的曹家三郎竟沦落至卖书度日。

    她曾不止一次地去偷偷瞧他,见他每日不辞辛苦地替人抄书,还要将书摊的书籍一一摆出来。

    季蕴心生不忍,便想要接济曹殊几分,未料此举却惹恼了他,曹家虽落魄,但他骨子里的尊严还在。

    直到唐柱大闹奚亭书院,趁乱之中他拿起匕首妄图刺伤她,是曹殊忽然出现替她挡下。

    她当时都吓坏了,生怕曹殊会出事,也许是从那时开始,她与他的感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再后来她骤然得知他的手受伤之事,她的心中十分心疼,心疼他的遭遇。

    季蕴思前想后一番,不觉朦胧睡去,渐渐陷入了梦中。

    本以为睡着就不会再想曹殊了,可季蕴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会梦见他。

    梦中,曹殊身着一件月白色的圆领襕袍,他面容温和地注视着她,一双漆黑的眼眸好似噙着笑意。

    他温声道:“蕴娘,你想好了吗?”

    “想,想什么?”梦中的她像是愣了一下。

    “自然是咱们二人的婚事。”曹殊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神情颇为无奈地说道。

    “什么?”她大惊失色,“什么婚事?我何时要同你成亲了?”

    “蕴娘,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难道你不想负责?”曹殊闻言暗自神伤,语气幽幽地问道。

    “我对你做了哪样的事?”季蕴扯起嘴角,不敢置信地说道。

    曹殊眸色愈浓,轻声叹道:“你忘了也无碍,但是蕴娘,我可等不了你太久,你要明白,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季蕴被吓醒了。

    她睁开双眼,有些怔怔地望着头顶上方的床帐,嘴唇微张,喘着息。

    季蕴打量一下四周,外头依旧是雨声淅沥,她后知后觉地发觉方才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可梦中的一切是那么真实,就好似真的发生过一样。

    季蕴平复了一下心绪,阖上双目,想要再次入睡,可这次她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直到天色将明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睡便睡过了头,云儿进屋时,季蕴还在睡着,不过她睡得比较浅,先是闻见了门的开阖声,再然后是一阵脚步声。

    季蕴眉头微蹙,她睁眼,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娘子,您醒了。”云儿手中正端着水盆,她转头看向季蕴时,发觉她已坐了起来,便笑道。

    季蕴一头青丝如瀑披散在背上,因夜里未睡好,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瞧着无精打采的。

    “娘子,怎么了?”云儿放下水盆,走至床榻旁,她瞧着季蕴一言不发的模样,神情关切地询问道。

    “没怎么,就是夜里头没睡好。”季蕴摇头,语气淡淡地说道。

    “那娘子可要再睡会儿?”云儿小心地询问。

    “不了。”季蕴摇头。

    “那奴婢服侍您起来。”云儿将床帐系好,笑道。

    季蕴闻言从床榻上起身,洗漱一番后坐在了铜镜前,她今日穿了一件素色的褙子,下身则是三涧裙。

    “娘子,您的气色好像不太好,是夜里有什么烦心事吗?”云儿打量着季蕴的脸色,关心地问道。

    季蕴欲言又止,她垂眸,随即伸出纤细的手,拿起梳子将梳了梳发尾,扯起嘴角道:“没什么。”

    云儿见季蕴好似不太想说的模样,便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她笑着问道:“那娘子今日还要去寻曹郎君吗?”

    季蕴闻言神情一僵,她蹙眉,犹豫地道:“我还不知晓。”

    “娘子倘若要去,待用完午膳再去也不迟。”云儿弯了弯眼角,笑道。

    “现下什么时辰了?”季蕴忙问。

    “快至午时了。”云儿答道。

    “都已这么晚了?”季蕴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的情绪,她神情惊讶地说道。

    她不过是夜里没睡好,如今竟是睡到了日上三竿。

    云儿颔首。

    季蕴抬头,慢慢地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她的脸色的确有些憔悴,眼下也有两团乌青。

    “娘子,用脂粉或许可遮住。”云儿站在一旁,观季蕴有些苦恼的神情,瞬间明白了过来,她便提议道。

    “也好。”季蕴点头,轻声道。

    用完午膳后,季蕴坐在正屋中思虑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前往书铺。

    云儿同昨日一般,将她送至院门口,笑道:“娘子,记得早些回来,奴婢还等着您回来用晚膳呢。”

    季蕴闻言无奈,勾起嘴角,回了一声:“好。”

    说罢,她便转过身朝着书铺走去。

    待走出书院,季蕴远远地瞧着书铺的大门,她却忽然又迟疑了起来。

    在短期的踌躇中,她暗自纠结地走至书铺门口,正欲伸手敲门时,下一瞬便发觉曹殊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注视着她,抿起一丝微笑:“蕴娘,你来了。”

    季蕴听惯了曹殊唤她娘子,今日骤然闻他换她的名字,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声若蚊蝇地说:“是。”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过来呢。”曹殊神色缓和无比。

    季蕴思及昨夜那个梦,令她整夜不得安宁,她缓缓抬眸,看向了面前的罪魁祸首,眼神有些哀怨地问道:“曹哥哥,你不欢迎我来吗?”

    “欢迎。”曹殊闻言,漆黑的眼眸打量了一下季蕴,才发觉她的神色好似不大好,眼下竟有一团乌青,虽用了脂粉遮住,但还是隐隐地透了出来。

    季蕴面色稍霁。

    “你先进来罢。”曹殊望着她,轻声道。

    于是,季蕴跨过门槛,走进了书铺中。

    进入书铺后,曹殊缓缓走至桌案旁,为季蕴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她。

    “你昨夜没睡好吗?”曹殊眉头微微一皱,他瞥了她一眼,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好似一颗软玉,泛着淡淡的光泽。

    季蕴眼神略显飘忽,随即神情羞恼地看向他,有些郁闷地否认道:“我才没有。”

    曹殊但笑不语,只是垂眸注视着她。

    季蕴急忙收回视线,盯着茶杯中的幽香四溢的茶水。

    “蕴娘,先随我去内院罢。”曹殊静静地瞧了瞧了她一会儿,笑意微敛。

    季蕴点头,便放下手中的茶杯。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内院之中,慢慢地走至廊下的桌案旁。

    季蕴低头看向桌案上平铺的花版纸,见花版已经刻好了,她登时有些惊讶,问:“曹哥哥,你都刻好了?”

    “是,因今日便要刮浆,昨日我便将花版悉数刻好。”曹殊嗓音温和地解释道。

    “刮浆?”季蕴闻言,神情好奇地问,“刮浆是什么?”

    曹殊耐心地说道:“刮浆便是药斑布其中一道工序,是取黏性适中的黄豆粉,再加入些许石灰粉,只因加入石灰粉在其中,可易于在胚布上浆,且再最后染色完毕易于将残留的灰浆去除。”

    季蕴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她蹙眉,道:“原是如此。”

    “晌午我便一直在筛选黄豆粉和石灰粉。”曹殊继续道,“因调浆时,黄豆粉需要适中,如此上浆时浆料就更粘稠。”

    曹殊将先前已备好的白色胚布,平铺在桌案上,待铺好他拿起小扫帚在胚布上扫了一些水后,静置片刻。

    季蕴站在一旁,认真地注视着曹殊手上的动作。

    待胚布静置好后,再将花版纸平铺在胚布上面,胚布旁放置一个小木桶,桶内则是已调好的浆料。

    曹殊将袖子略微挽起,再用攀膊将袖子系好,露出了他的手腕。

    “曹哥哥,接下来便要刮浆了吗?”季蕴手撑着脑袋,好奇地问道。

    曹殊略微颔首,他伸出修长的手,拿起平口刮刀置入木桶内,蘸取了浆料后,取出在花版纸上快速地刮下,就这般刮了大概有三下,花版纸上白色的浆料已是均匀。

    他眉目低垂,神情安静专注地在花版纸上刮着浆料,他鸦睫根根分明,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阴影,鼻梁骨左侧的一颗黑痣将他衬得更加温润了。

    “刮浆时,必须将花版上的每个镂空的细枝末节都覆盖到,且要渗透至其中。”曹殊眉眼疏淡,他瞥了她一眼,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摆动,他手中拿着平口刮刀,举动投足之间,十分赏心悦目。

    季蕴垂头,看向桌案上的花版纸,白色浆料已经覆盖在了花版纸上,她恍然地点点头,呢喃道:“曹哥哥,原来这就是刮浆。”

    曹殊停下手中的刮浆的动作,他瞧着她的神情,不禁莞尔一笑。

    第56章 调侃 少年游(六)

    曹殊手中拿着平口刮刀, 指节修长,不小心沾上了白色的浆料,好似散着淡淡的光泽。

    他刮浆时行云流畅, 再快速地刮了三次后, 浆料已覆盖至花版纸的每处细枝末节, 低声道:“之后便要进行最后的收浆了。”

    季蕴闻言点头, 她眉眼柔和地低头注视着曹殊手中的动作。

    曹殊放下平口刮刀后, 便打算掀起花版纸, 他小心地捻起花版纸的一角,慢慢地掀开来, 另一只手则是按住了胚布, 以防花版刮蹭到胚布上。

    再花版纸掀开之后,他便将其置入地面上的水盆之中,如此刮浆的这层工序完美结束了。

    曹殊双目专注地打量一下胚布上的图案,见未有甚瑕疵之后, 他便安下心来。

    “曹哥哥,刮好浆之后就要染色了吗?”季蕴澄澈的眼眸看向曹殊,她神情好奇地问道。

    曹殊闻言眉头轻蹙,他抬头仰望, 此时天空灰色, 雨水淅淅沥沥,顺着层层叠叠的瓦片而下, 滴落在了院子里的水洼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晕圈。

    清风拂过,雨水横斜,虚无缥缈的雨丝飘进了廊下。

    他嗓音温和:“现下雨水未歇,或许胚布一时也无法晾干。”

    “那今日岂不是不好染色了?”季蕴蹙眉。

    “可先挂在晾布架上晾一会儿。”曹殊收回视线, 思忖道,“今日若无法染色,那稍后便调制染液罢。”

    “染液?”季蕴笑道,“是靛蓝色的染液吗?”

    “没错。”曹殊颔首道,“染液中最重要的染料是从蓼蓝、蓝草等植物中提取的,最初在民间百姓们在调制染料前,便去收割蓝草,经过染匠们的不断尝试,将蓝草浸泡发酵后再加入些许石灰粉,可使蓝草中的靛蓝色更加醇厚。”

    季蕴点点头,勾起唇角,笑道:“原是如此,曹哥哥,咱们先将胚布挂在晾布架上罢。”

    曹殊颔首:“你且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地绕过檐廊,走至厨房旁的一间耳房。

    曹殊伸手推开后,便走了进去。

    季蕴站在门口,她探头,朝里看去,只见耳房内皆摆放着制作药斑布的工具,里面置着几个染缸以及晾布架,瞧着俨然是一个小染坊。

    她感到颇为新奇,走至曹殊的身旁,笑道:“曹哥哥,这些便是制作药斑布的工具了,我还从未见过呢。”

    曹殊瞧着季蕴满脸好奇的模样,他莞尔一笑:“是,只是这些工具还是太过简陋了一些,要是在从前……”

    他登时噤声,随即眸光一黯。

    曹家还未落魄时,曾拥有好几间大染坊,养活着无数崇州织户与染匠。

    季蕴闻曹殊话只说一半,心下知晓他这是想起从前的事了,便急忙转移话题道:“曹哥哥,咱们不如先开始调制染液罢。”

    “好。”曹殊闻言回过神,漆黑的双眸看向季蕴,他微微一笑道。

    言罢,曹殊将胚布小心翼翼地挂在了晾布架上。

    晾晒毕,他缓缓走至屋内的柜台处,从中取出一个小缸,小缸则是用深色的布系好密封着。

    他伸手解开绳子,撤下缸口的布,便间缸内存放着泥状的靛蓝粉,许是存放得久了,气味有些刺鼻。

    “这是什么?”季蕴问。

    “这是先前储存的靛蓝粉。”曹殊轻声道。

    他捧着小缸缓缓走至染缸旁,将小缸放在了染缸上的木板上,解释道:“接下来便要调制染液了,先将这些靛蓝粉置入染缸中,再加入适量的清水。”

    季蕴走了过来,神情认真地看向染缸。

    曹殊一边说,一边用勺子从小缸中取出靛蓝粉,倒进了染缸中,觉着靛蓝粉差不多时,便从一旁的水缸中舀了清水置入染缸中。

    他抬眸,瞥了季蕴一眼,温声道:“加水五十斤即可。”

    季蕴闻言,忙不迭点点头,她暗忖道,曹殊三年都未再碰过药斑布,可观他方才十分娴熟的动作,想必他自幼便跟着祖父学习药斑布,手中的记忆这些大概已是如同刻入骨髓一般了。

    曹殊见季蕴丝毫不敢懈怠的神情,他垂下眼帘,眼眸中泛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加水毕,他从另一小缸中取出些许石灰粉置入其他缸中,再加入清水,待石灰粉慢慢溶开,便倒入先前的染缸中,最后再倒进些许米酒在其中,调制染液的染料皆是配好。

    曹殊拿起木棍,放进染缸之中,不停地搅拌着。

    片刻后,染缸中的水慢慢地变成了靛蓝色,水面上出现了靛花,染液已成功调制好。

    “曹哥哥,调好了?”季蕴瞧见曹殊停下,便问道。

    曹殊打量一下缸内的染液,便将木棍取出,他道:“先静放一晚上,待明日胚布晾干,再看染料是否调和,倘若已调和,便可染色了。”

    不觉间,天色渐暗。

    “曹哥哥,那我就不叨扰了。”季蕴跟在曹殊的身后,走出耳房。

    “正巧天色也不早了,你便早些回去吧。”曹殊转头,神色温和地看向季蕴。

    曹殊将季蕴送至书铺的门口。

    此时巷子里人迹寥寥,略微冷清,依旧是细雨飘飞。

    季蕴撑起油纸伞后,她语气轻柔地说道:“曹哥哥,我先告辞了。”

    她与曹殊话别后,便撑起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蕴娘,等等。”

    曹殊心中微动,忽然喊住了她。

    季蕴闻言停了下来,她转身,抬眸看向书铺门口的曹殊,他长身玉立,面容温和,眉目含笑地望着她。

    雨水打在了油纸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曹哥哥,可还有事?”季蕴神情疑惑地问。

    曹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沉默片刻,随即抿起一丝浅笑,讷讷道:“你,你明日早些过来。”

    季蕴原以为他还有重要的事忘说,现下未料到竟是这个,她忍不住轻笑出声:“好,我会的。”

    曹殊闻言放下心来,道:“你慢走。”

    季蕴颔首,便转过身,慢慢地朝着书院走去。

    曹殊定定地望着季蕴纤柔的背影,眼底泛着柔光。

    *季蕴走进书院后,想起方才曹殊的话语,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心中涌起一股甜蜜的感觉。 待走进青玉堂后,便见廊下站着一位陌生的女子。

    季蕴心中疑惑,她缓缓地走进后,定睛一瞧才认出那位陌生的女子竟是张秋池的贴身女使莲意。

    莲意瞧见了季蕴,便朝她颔首:“见过三娘子。”

    “莲意,你怎么会在此处?”季蕴走进廊下,有些诧异地问,“难道秋娘也过来了?”

    “回三娘子的话,正是呢。”莲意笑道。

    季蕴闻言喜不自胜,忙收伞,疾步走进正屋内。

    张秋池手中握着团扇,正坐在圈椅中,她今日梳着团髻,以长脚圆头簪固之,髻下系着红头须,身着一件艾绿色的褙子,整个人透着一股清新淡雅的气质。

    “娘子,您回来了。”云儿瞧见了季蕴的身影,双眸不由得一亮,笑道。

    张秋池闻言,忙转头,看向季蕴,笑吟吟地打趣道:“你倒是一个大忙人,我来了这么久,也不见你回来,我问你,你去何处了,先前我问云儿,云儿对你忠心耿耿,怎么也不肯好好说。”

    季蕴闻言顿感窘迫,她瞥了云儿一眼,云儿一惊,则是无辜地摇摇头。

    “你们主仆二人眉来眼去地做甚?”张秋池不满地站起身来,走至季蕴的身旁,笑道,“有什么秘密是我不能听的?”

    季蕴神情讪讪,忙讨好地笑了几声,她伸手揽过张秋池的肩,笑道:“秋娘,今日这外头下着雨,你怎地突然过来了,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我这也没个准备不是,我也是现下才知晓你过来的。”

    二人走至前方的罗汉榻处,坐了下来。

    “怎么,我不能过来吗?”张秋池不大高兴,嘟囔道,“先前是谁说欢迎我过来的,怎地我如今过来了,你倒来问我。”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季蕴蹙眉,忙解释道,“我自然是欢迎你来的,只是今日这天也不好,你这突然造访,我实在是有些始料未及啊。”

    张秋池轻哼了一声,转过身不搭理季蕴了。

    季蕴手足无措地瞅着她,轻声安抚道:“好了,秋娘,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张秋池回头瞥了季蕴一眼,轻哼一声。

    “想必你等久了,饿不饿,要不要吃些果子,我叫云儿送来。”季蕴扯起嘴角,耐心地哄道。

    “这就是你所说的赔罪?”张秋池再也忍不住,瞪了季蕴一眼。

    “那你想要我如何赔罪?”季蕴愣住,好脾气地问道。

    “我问你,你这大半天的,都去何处了?”张秋池直勾勾地看着季蕴。

    季蕴就知晓张秋池会问这个,她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含糊其辞地说道:“就是,就是出去逛了逛。”

    “这雨下得如此之大,你去何处逛了?”张秋池继续问。

    “我……”季蕴欲言又止。

    “蕴娘,我问你,你是不是不把我当妹妹看待了?”张秋池气鼓鼓地问。

    “好了好了,我同你说了罢,真是拿你没办法。”季蕴见张秋池步步紧逼的架势,顿时有些无奈,干脆和盘托出了,她道,“我方才是去书铺了。”

    “书铺?”张秋池有些纳闷地问,“这书铺有什么,要你冒雨前去?”

    云儿站在一旁,捂嘴偷笑了一会儿,便解围道:“这书铺的确是没什么,但是这铺子里有一位长得跟神仙似的郎君。”

    “云儿,你……”季蕴登时剜了云儿一眼。

    “原是这样啊。”张秋池先是震惊,随后慢慢地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地看向季蕴,调侃道,“我道你为何半天不见你人,原来是去瞧郎君了呢。”

    季蕴面色赧然,耳后根被张秋池调侃得隐隐有些发烫。

    第57章 染色 少年游(七)

    “云儿, 你告诉我,是哪个狐狸精勾走了蕴娘的魂?”张秋池震惊过后,随即变得有些忿忿不平, 她双目直直地看向云儿, 询问道。

    “什么狐狸精。”季蕴微顿, 她讪讪地道, “秋娘, 你误会了。”

    “这……”云儿面上犹豫, 眼睛时不时地瞄向了季蕴,似是在求救。

    季蕴察觉到了云儿投来的视线, 她颇为无奈地瞧着张秋池, 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不要看她,你同我说。”张秋池轻哼一声,故作严肃地说道。

    “张娘子,您还是, 还是不要为难奴婢了。”云儿闻言,她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

    张秋池不悦地扫向季蕴,不由追问道:“云儿不说, 蕴娘, 你同我说,你瞧我先前都把我与春生的事情同你说了, 现下你的事却这样瞒着我,太不公平了。”

    季蕴轻叹一声。

    “好好好,我说。”她抬头,思考良久才道,“我方才是去书铺寻曹哥哥了。”

    “曹哥哥?”张秋池蹙眉, 面露疑色地问。

    “想必你也识得,他便是二姐从前订亲的曹家三郎,曹殊,他如今在书院旁的奚口巷开了一家书铺。”季蕴瞧着她有些不解的模样,她顿了顿后,娓娓道来。

    张秋池闻言错愕,她忙问:“可是那个余中曹家的曹殊?崇州知州之子?”

    “没错。”季蕴点头,叹了一声,轻声解释道,“你离开崇州多年,你或许不知晓,曹家在三年前因上贡药斑布的龙纹样有异,遭到官家的厌弃后,曹伯父则被褫夺官位,且之后曹氏本家嫡系一脉也随之分崩离析。”

    “龙纹样有异?”张秋池敏锐地抓住重点,她神情不解地道,“我前些年虽在京,也清楚曹家是上贡药斑布多年,又为何会突然出岔子,难道上贡前都未有人检查一番吗?”

    “你说得不无道理,我想其中或有隐情,曹家定是遭人陷害的。”季蕴面色凝重地看向张秋池,眉头紧皱道。

    “何人会陷害曹家呢?”张秋池垂头,思忖道。

    “谁在其中获利,谁就有最大的嫌疑。”季蕴凝思片刻道。

    “既然曹家是遭人陷害,难道曹家人就没想过平反冤情吗?”张秋池心中疑惑。

    “他们若知晓这幕后黑手是谁的话,又何必等到今日?”季蕴沉吟道。

    张秋池点点头,她思索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猛地看向季蕴,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的情绪,问道:“那蕴娘,你又为何与曹三郎有所交集?”

    “这就说来话长了。”季蕴愣了一下。

    “那你就长话短说。”

    季蕴心中一噎,她无奈道:“我初次来书院那日,天落了雨,我便去书铺借伞,却没想到书铺的掌柜是曹哥哥,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我同他相熟了起来。”

    “原是如此。”张秋池闻言,若有所思地说道。

    “秋娘,我都告诉你了,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好吗?”季蕴打量着张秋池的神色,她伸出手握住了张秋池柔弱无骨的手,低声哄道。

    “行。”张秋池面色稍霁,她嘟囔道,“我这次就不同你计较了,只是下次你有什么事的话,可千万别瞒着我就是了。”

    “好。”季蕴见状稍稍放心,她勾起嘴角,笑道,“天色也不早了,你不如在我这儿用完晚膳再回去?”

    张秋池没有异议,便颔首道:“也行,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二位娘子,奴婢先去传膳。”云儿微微一笑,她闻了季蕴的话,慢慢地退出正屋,朝着书院的厨房走去。

    待上完菜,季蕴与张秋池一面行走,一面说笑,缓缓地走至膳厅坐了下来。

    用膳时,膳厅内十分安静,偶尔传来玉箸碰撞餐盘的声响。

    季蕴看向张秋池,发觉她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难免好奇地询问:“秋娘,你在想什么?”

    张秋池一惊,回过神来,她欲言又止地看向季蕴。

    “你想问什么便问。”季蕴用公筷给张秋池夹了一块香芋,悠悠地说道。

    “蕴娘,你不会是喜欢曹三郎罢?”张秋池深吸一口气,颦眉问,“这曹三郎可是从前你二姐姐的未婚夫,你难道一点都不介意吗?”

    季蕴闻言一怔,她登时沉默下来。

    张秋池见季蕴迟迟不说话,便有些急了,忙问:“你怎么不说话?”

    “秋娘,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季蕴抬眸,她双目静静地看着张秋池,问道。

    “喜欢一个人,就是心动的感觉,当你看见他的时候,心就会砰砰地跳。”张秋池羞涩一笑,轻声道,“可当你看不见他的时候,你就会思念他,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这便是喜欢?”

    “当然,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有无数的感觉。”张秋池道,“不管你在做什么,心里都会觉得开心甜蜜。”

    季蕴闻言,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若有所思。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喜不喜欢曹三郎?”张秋池急忙问。

    “我,我也不知晓。”季蕴回过神,面色僵硬地说道,“如你所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有心动,可我见到曹哥哥时,并未有心砰砰跳的感觉。”

    “说不定你已经喜欢上他了,许是你还未明白过来,也未可知啊。”张秋池打量着季蕴迷茫的神情,她收回视线,笑吟吟地提醒道。

    “是这样吗?”季蕴蹙眉,心中开始迷惘起来。

    夜里,天色愈暗,外头时不时传来蝉鸣。

    季蕴平躺在床榻上,她神情怔怔地望着床帐,不觉朦胧睡去。

    *翌日,旭日东升,天已放晴。 季蕴坐于罗汉榻上,她正暗自纠结时,云儿推门进来。

    云儿见季蕴沉默不语地坐着,纳罕道:“娘子今日怎地没去寻曹郎君?”

    “云儿,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季蕴心不在焉地答道。

    “是喜不喜欢曹郎君吗?”云儿捂嘴偷笑道。

    季蕴微微侧目,却瞧见云儿竟敢笑话她,她有些生气,嗔道:“这,这有什么好笑的?”

    “娘子,你一个人坐在这,恐是想不明白的,既然想不明白,何不出去寻找答案呢?”云儿走至季蕴身边,便笑着提议道。

    “我去何处寻找答案?”季蕴疑惑。

    “娘子,你寻了曹郎君不就明白了?”云儿见季蕴还不开窍的模样,叹了一声道。

    季蕴恍然,她双眸一亮,立时站起身来,笑道:“云儿,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寻曹哥哥。”

    说罢,她疾步走了出去。

    云儿本还想说什么,但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时,只能摇了摇头。

    待季蕴一路走至书铺门口时,她却忽然踌躇了。

    “蕴娘,你来了。”

    就在季蕴垂头苦恼的时候,头顶上方却响起了曹殊温润的嗓音。

    她慢慢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曹殊温和的面容,他身着一件鸦青色的衣衫,温和的日光照在了他的身上,好似熠熠生辉。

    季蕴怔怔地与曹殊漆黑的眼眸对视。

    无论过去多久,她依旧会惊艳于他的容貌。

    她暗忖。

    “抱歉,曹哥哥,我今日来晚了。”季蕴神情不自然地笑道。

    “不晚。”他摇头,嗓音温和,“你先进来罢。”

    季蕴拎起裙摆,步履盈盈的走进去,轻声问道:“曹哥哥,今日是不是要给胚布染色了?”

    “是,晌午胚布已晾干。”曹殊点头,眉目含笑道,“接着便可进入染缸染色了。”

    言罢,二人踱步至院内的耳房中。

    季蕴见胚布浸泡在水盆中,迷惑不解地问:“曹哥哥,这胚布不是晾晒干了,现下为何又要浸在水中?”

    “因在染色前需得将其浸湿至浆发软,如此方可下缸。”曹殊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从水盆中取出胚布,解释道。

    季蕴闻言点头。

    曹殊寻了一个竹篮,便将胚布放入竹篮中,他道:“胚布下缸前,竹篮挂于缸口,随即将胚布置于竹篮中,以防胚布沉入染缸中,泛起灰脚,影响最终的染色。”

    他说完,拎着竹篮缓缓地下缸,染缸中靛蓝色的染液很快便将胚布没入。

    “染色时,要反反复复染过六至八次,经过这么多次的染色,可使染料更好地浸透其中。”曹殊眉眼清疏,他垂眸,目光直直地盯着染缸,眼睫如鸦羽一般,根根分明。

    “曹哥哥,这染色需要多久啊。”季蕴颇为新奇,她站在他的身旁,笑道。

    “无固定的时辰,因染色时需一直守在染缸前,且每隔半刻就要取出透风。”曹殊轻声道。

    “是这样啊。”季蕴道。

    “怎么,不会现下就没有耐心了?”曹殊转头,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

    “才不是。”季蕴有些不好意思,她否认道,“我就是有些好奇罢了。”

    曹殊轻笑出声,他回过头继续盯着染缸。

    待过了半刻,曹殊暗自觉着差不多时,遂拿起了竹竿伸进染缸之中,小心地将不慢慢地挑出透风。

    透风过后,再次将布放进染缸中染色。

    如此反复七八次后,便可出缸了。

    “蕴娘,让开一些,小心染液溅到你。”曹殊低声提醒了一句。

    季蕴闻言,则是乖乖地离远了一些,安静地注视着曹殊的动作。

    曹殊用竹竿将布挑起,此时原本白色的胚布已经染成了醇厚的靛蓝色。

    布挑出后,他将其置于染缸上,等待沥干。

    第58章 心动 少年游(八)

    染布渐渐沥干后, 曹殊与季蕴则是踱步来到内院之中。

    此时天色正好,风轻云淡。

    院内置着一个晒布架,其中有两杆。

    曹殊缓缓地走近, 他将染好的布置于晒布架上, 四角对齐, 横跨两杆。

    “染布时最好要择个天好的日子, 倘若是前段梅雨季节的话, 恐会无法及时晒干, 之后更是易于发霉。”他转身,一双漆黑的眼眸看向身后的季蕴, 微微一笑道。

    日光照在了染布上, 好似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清风拂过,染布随风轻轻地飘动。

    染布被风吹起的那一瞬间,他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与她四目相对。

    世间万物都仿佛停滞了下来, 只剩下他们彼此。

    曹殊眉目清浅,他身形修长,着一身鸦青色的衣袍,袖子则由攀膊挽起, 周遭的景象瞬间显得黯然失色了。

    季蕴下意识地看向他, 与他的视线撞上,她静静地注视了他良久,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心会如擂鼓般快速地跳动。

    她屏住呼吸,指尖微微蜷缩,故作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曹殊掀起染布后,慢慢地朝她走近,垂头凝视着她, 神色缓和无比,道:“蕴娘,现下日头正盛,不如咱们移步廊下等候?”

    季蕴脸颊隐隐发烫,她略微不自然地垂下头,弯起嘴角,轻声答道:“好。”

    二人一前一后地踱步至廊下。

    季蕴垂眸,沉默不语。

    曹殊见她沉默下来,眉头微微一皱,嗓音温和:“蕴娘,你在想什么?”

    季蕴陡然一惊,忙不迭地摇摇头。

    曹殊目光微动,凝视了她许久,眸底泛着柔色,轻笑道:“我瞧着你似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曹哥哥,染布晒干后药斑布就算是制作完成了吗?”季蕴顿了顿,转移话题道。

    “不。”曹殊温润如玉,他抽回视线,解释道,“染布晒干后则需打松上面的灰浆。”

    “灰浆?”她问。

    “去灰浆可用木棍敲打,待打松上面的灰浆后,再用刮灰刀刮去。”曹殊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他继续道。

    “原是如此。”季蕴点点头,她笑道,“曹哥哥,今日天气这样好,许是过不了许久就会晒干了。”

    曹殊颔首。

    一晃半日过去,晒布架上的染布已干。

    曹殊立在廊下,瞧着觉得差不多时,便走了过去,将染布取下来后,平铺在了廊下的桌案上,染布上的图案完美地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季蕴低头看去,映入眼帘的靛蓝色的染布上仙鹤身姿优雅,栩栩如生,鹤口衔着清幽的兰花,既简约又淡雅,透着一股淡雅的美。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暗自赞叹曹殊手艺精美,真不愧是能成为曹氏的继承人。

    “曹哥哥,这也太美了。”季蕴直瞪瞪地瞅着染布上的图案,不禁呢喃道。

    曹殊闻言微微一笑,像是有些低落,随即神色愈发沉重。

    季蕴见曹殊迟迟不回话,她狐疑地抬头看向曹殊,他的神情不甚分明,不知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她抬眸,小心翼翼地询问。

    曹殊闻言,轻轻地摇摇头。

    “曹哥哥,你若是有心事,一直藏于心中也不是办法,何不告知于我,说不定我能帮你解惑呢。”季蕴叹了一声道。

    “蕴娘,我只是瞧着这染布,颇有些感触罢了。”曹殊垂下眼帘,鸦睫遮掩住他眼底的失落,他语气涩然地说道。

    “曹哥哥,你瞧你做得多好看啊。”季蕴的目光在染布上流连,她笑道。

    “这同我从前,差得远了。”曹殊眼眸一黯,他温和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丝自嘲,竭力地压下心中的起伏,苦笑道。

    “曹哥哥,你如今能做得这样好,已经很棒了。”季蕴知晓他的想法,宽慰道。

    “你不用安慰我。”曹殊顿了顿,他的眉宇间满是悲凉,心中涌起了一股酸痛之意。

    “这不是安慰,我方才说得都是真心话。”季蕴双眸犹如一泓秋水般澄澈,她目光直直地看着曹殊,言辞恳切地说道,“曹哥哥,我知晓你是可能一时接受不了这个落差,但这是你三年后初次制作药斑布,所谓熟能生巧,你多做几次,往后便可熟练了。”

    曹殊眼底弥漫着一层水雾,他淡淡一笑道:“蕴娘,我只是担心我以现下的手艺参加药斑布大赛,恐怕不能成功夺得魁首。”

    “曹哥哥,你画得如此精美,我信你定能夺魁的,你就先不要再妄自菲薄了,去试一试罢。”季蕴心疼地劝道。

    曹殊目光微动,他转头看向季蕴,神情似有动容,迟疑地问:“真的吗?你信我能夺魁?”

    “我信你。”季蕴神情坚定地凝视着他,点了点头道,“曹哥哥,不妨去试一试,且这比赛报名的最后期限即将临近,你可得抓紧前去衙门报名才是啊。”

    “蕴娘,你放心,我今日便去衙门。”曹殊蹙紧眉头,沉吟片刻道。

    季蕴闻言慢慢地放下心来。

    曹殊定了定神,他深吸一口气后,拿起桌案上的刮灰刀,在染布上刮起灰浆。

    他将染布的一端固定,另一端则是尽量绷紧,修长干净的手握住刮灰刀,小心地刮起灰浆。

    刮灰浆时动作要快,且刮灰是刮在灰上,而不是布上,否则是会损毁布料的。

    季蕴双目静静地瞧着曹殊,见他安静专注地刮着灰浆的模样,心中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染布刮灰毕,曹殊将染布置于水盆中,清洗了两至两次,是为去除残留在染布上的灰浆以及浮色,待清洗得差不多时,他握住长竹竿将湿着的染布挑至染布架上。

    淡雅的染布长长地悬挂在晒布架上,柔顺地垂了下来,水滴落在了石板上。

    季蕴抬头,望着染布,问:“曹哥哥,晒干了是不是就算是制作完成了?”

    曹殊也笑了起来,低声道:“是。”

    “曹哥哥,你看你成功制作出药斑布了。”季蕴有些激动起来,喜不自胜地笑道。

    曹殊心中甚是欢喜,他悄悄地瞥向身旁的季蕴,神色不经意地舒展,抿起一丝浅笑。

    很快便至傍晚时分,季蕴百无聊赖地坐于廊下,手撑着脑袋盯着晒布架上的染布。

    清风吹拂,薄云浮动。

    曹殊从厨房走出来,他端了一盘果子放在桌案上。

    “蕴娘,饿不饿,这里有些果子。”曹殊眉目含笑地道。

    季蕴闻声回头,看向桌案上瓷盘中的果子,她神情惊讶地问:“曹哥哥,这果子可是你做得?”

    曹殊点头,低头温和地看着她,笑道:“是,还望你莫要嫌弃才是呢。”

    “怎么会。”季蕴捻起一块放入口中,品味了一番,她由衷地夸赞道,“曹哥哥,想不到你的手艺如此之好。”

    “你若是喜欢,往后我给你做。”曹殊微微一怔,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笑意,温声道。

    季蕴愣了一下,她面露微赧,耳后根竟然有些发烫。

    此时她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曹殊瞧着季蕴躲避的模样,他的眸色愈浓,顿了顿后,便放下瓷盘,缓缓地走至院中的晒布架旁。

    他伸出修长的手,在飘动的染布上抚摸了一下。

    季蕴走了过来,问:“这是晒好了吗?”

    曹殊颔首道:“是,忙活了这么些天,药斑布算是制作完成了。”

    季蕴笑意盈盈地盯着曹殊手中的染布。

    曹殊见季蕴像是很喜欢的模样,他的心中一动,便抬头,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道:“蕴娘,你若是喜欢,我便将这个送给你。”

    季蕴顿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此次是距我断指之后初次制作药斑布,蕴娘,若无你一直鼓励我的话,我许是还是不能暂时忘记过去的阴影,所以于我来说,是意义非凡的,我便决定将这个染布赠予你。”曹殊望着她,神色变得格外柔和,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怔怔地看着曹殊,不知该如何开口。

    “蕴娘,你不要拒绝,好吗?”曹殊漆黑的眼眸湿漉漉的,像是氤氲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他充满希冀地说道。

    “曹哥哥,你不必谢我,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你能够克服恐惧,还是靠你自己能够慢慢走出来。”季蕴闻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神情谦虚地说道。

    “蕴娘,你收下罢。”曹殊手一顿,眼底温柔。

    季蕴欲言又止,一时盛情难却,但见曹殊手中染布,她自然是打心底喜欢,便勾起嘴角,笑道:“如此,我便收下了,多谢曹哥哥。”

    说罢,她从曹殊手中接过了染布。

    “蕴娘,你我之间,何需如此客气。”曹殊皱眉,语气温和地说道。

    院内突然陷入了安静的氛围之中。

    “天色不早了,曹哥哥,我该回去了。”季蕴悄悄抬眼看他,又迅速地垂眸。

    “也好。”曹殊颔首。

    二人缓缓地走至书铺的门口。

    “我就先告辞了。”季蕴在门口停下,回头笑道。

    曹殊心中有些不舍,但依旧神色温和,颔首道:“你慢走。”

    季蕴肤白如脂的脸颊上多出了两团红晕,与曹殊话别之后,如逃跑般地朝着书铺走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似的。

    第59章 报名 少年游(九)

    曹殊站在书铺的门口, 他眉目清朗,面容温润,只着一身鸦青色的衣衫, 身姿宛如修篁。

    他望着季蕴离去的背影, 直到她走进书院中, 他才敛起眼眸, 眼底泛着柔光。

    此时天色愈来愈暗。

    曹殊暗忖道, 天色不早, 再过不久便至衙门散值的时辰了,遂他得在衙役们散值前赶过去。

    于是, 他转身, 将书铺的大门轻轻带上,疾步朝着府衙走去。

    不过奚口巷距离府衙稍远,走过去还是得费些时辰。

    曹殊眉心蹙了蹙,他拭去额角的汗珠, 闷声继续赶路,身后渐渐传来了车轮滚动的声响。

    一位赶着牛车的大爷路过,他见曹殊热得满头大汗,好心地问:“郎君, 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曹殊闻声, 打量了一下四周,发觉大爷是在同他讲话后, 便抿起一丝浅笑,礼貌地回答:“大爷,我现下要府衙一趟。”

    “府衙?”大爷摘下斗笠,面上充满善意地笑道,“我家去正好经过府衙, 不如我捎上郎君一趟?”

    曹殊思虑一番,欣然应允,他朝大爷作揖,温声道:“那就麻烦您了。”

    “郎君何必客气,上来罢。”大爷摆摆手,笑道。

    曹殊略微颔首,待他上了牛车后,大爷见他已稳稳地坐了下来,则是驱赶着牛,往前行驶。

    再行驶了一段路后,大爷神情有些好奇,他一边驱赶牛,一边笑问道:“不知郎君去府衙做甚?”

    “崇州过段日子不是要举行药斑布比试,我今日去府衙便是要去报名的。”曹殊不紧不慢地道。

    “原是这样,想不到郎君你会制作药斑布啊。”大爷一脸稀奇地打量了一下曹殊,他收回了视线,看向前方,不由得感慨道,“说到这个药斑布,倒是让我想起了以前咱们崇州的大户曹家。”

    曹殊登时沉默下来,他未想到大爷会同他提及曹家,便双目静静地瞧着大爷。

    大爷忍不住叹道:“曹家还未落魄前,家族世代为皇家上贡药斑布,曾养活了崇州千千万的农户与织户,这曹家的家主曹松又是咱们崇州的知州,那是何等的显赫,俗话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曹家说落魄就落魄,真是令人唏嘘啊。”

    曹殊眼眸一黯,他心中微酸,下一瞬喉咙堵得让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强颜欢笑地瞧着沿路的风景。

    “郎君是不是怪我话多了?”大爷见曹殊迟迟不回话,便问道。

    曹殊摇头,态度缓和地说道:“怎么会呢,我方才不过是在认真听您讲。”

    大爷闻言,笑了起来。

    晚风拂过,略微清凉,轻轻地吹起了曹殊的衣衫,他垂下头,神情不甚分明,掩于袖下的手逐渐攥紧,他压下心底的起伏。

    不觉间,牛车行至府衙门口时,大爷‘吁’了一声后,缓缓地停了下来。

    曹殊平复了心绪后,他跳下牛车,回头看向大爷,含笑道:“多谢您稍我一程。”

    说着,他从袖子口掏出银钱要付给大爷。

    大爷一惊,连忙地摆手,严词拒绝道:“不过是一段路,我怎好收郎君的钱呢。”

    “大爷,要给的,我总不能白坐你的车罢。”曹殊蹙眉,正色道。

    “那好,我就收下了。”大爷瞧着曹殊神情严肃,便再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伸手接过银钱。

    大爷走后,曹殊踱步至府衙的门口,所幸府衙的衙役们还未散值。

    看门的衙役远远地见曹殊走近,便伸手拦住他,语气严肃地问:“来者何人?”

    曹殊温声道:“草民曹殊,听闻此次崇州要举办药斑布比试,便特来报名。”

    “怎来得如此之晚?”衙役闻言皱眉,没好气地责备道,“你再晚些,都要散值了。”

    “是草民考虑不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同草民计较。”曹殊低声道。

    “行了行了,你先进去报名罢,进去找负责此事的郑大人,你可莫要错认了。”衙役数落了曹殊几句,瞧见曹殊态度良好,面色稍稍缓和,扬起下巴道。

    “多谢。”曹殊颔首。

    言罢,他跨过门槛,缓缓地走进了府衙中,寻了一会儿,终是寻见了衙役口中的郑大人。

    郑铭曾经是曹松的下属,自然识得曹殊,先前曹松去世送葬那天,他也来前来相送,后因衙门有事便提前走了。

    现下郑铭贸然瞧见曹殊,他神情有些惊讶,急忙地起身迎了上来,问:“三郎您怎地突然过来来?”

    “见过大人。”曹殊朝他作揖。

    “三郎您这是做甚?”郑铭无奈地扶住曹殊的双手,“来来来,您且随我来,我命人倒杯茶水给您。”

    “不用……”曹殊下意识地拒绝。

    郑铭怎么肯,他打量一下四周,见门口的衙役正在门口杵着,便伸手唤了一声:“来,你过来。”

    衙役骤然被唤,神情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没错,就是你。”郑铭见衙役云里雾里的神情,有些不耐地道,“你过来。”

    衙役急忙走至郑铭身前,谄媚地笑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去,去给三郎倒一杯茶水来。”郑铭严肃道。

    衙役瞥了一眼曹殊,但见郑铭郑重其事的模样,思及方才自己对曹殊无礼,额角不知不觉地冒出了一层汗水。

    “愣在此处干嘛?”郑铭喝道。

    衙役吓得回过神,匆匆去倒水了。

    “这小子是最近刚调来的,还毛手毛脚的,请三郎勿怪。”郑铭笑道,“来,您别站着了,快坐快坐。”

    “多谢伯父。”曹殊不卑不亢地坐下,眉目含笑地道。

    衙役迅速地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曹殊,他见郑铭似乎十分敬重曹殊的模样,心下狐疑了几分,暗自猜测着曹殊的身份。

    “这儿没你事了。”郑铭瞥了一眼衙役,眉头微微一皱道。

    衙役闻言,哪里敢多待,遂忙不迭点头,慌手慌脚地离开了。

    “三郎突然造访,不知是有何事?”郑铭含笑道,“无论您有任何难处,我都会竭尽所能帮您的。”

    “伯父便是负责此次药斑布比试?”曹殊放下手中的茶杯,神色缓和无比地问道,“草民此次来,不是要您帮忙。”

    郑铭疑惑,但点了点头。

    “是因为草民要参加此次药斑布的比试。”曹殊正色,他漆黑的双眸看向郑铭,一字一句地道。

    郑铭神色微怔,未料到曹殊过来竟是为了报名药斑布比试,他有些没有反应过来,面上迟疑地道:“三郎,可是您的手不是……”

    曹殊自然知晓郑铭会问这个,他沉默片刻,淡淡一笑道:“草民的手虽不能恢复如初,但如今制作药斑布已不成问题。”

    “太好了,那可就太好了。”郑铭闻言喜不自胜,他仔细地盯着曹殊的手瞧了瞧,笑道,“此次比试三郎若能获得魁首,便能进京面圣,官家若是龙心大悦,说不定便能赦免曹家。”

    曹殊谦虚道,“此次比试能者众多,草民现下也不敢多加妄言。”

    “这怎是妄言呢。”郑铭打趣道,“谁不知三郎您的手艺,您就莫要谦虚了,我现下就添上您的名字,初轮比试的日子定在入伏那天,距现下还有一段时日,三郎可家去再好好准备。”

    “多谢伯父了。”曹殊站起身,向他作揖,轻声道,“如此,草民就不叨扰了。”

    郑铭在比试名单上写下曹殊的名字,他抬头,见曹殊要走,忙道:“天色已晚,不若我命人驾车送您一程?”

    “多谢伯父好意,不用了。”曹殊摇头,嗓音温和地拒道。

    说罢,曹殊躬身,同郑铭告辞后,待他经过门口时,与衙役撞上。

    衙役虽不知晓曹殊身份,但如今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神情讪讪地看着曹殊,递给了曹殊一盏灯,笑道:“郎君慢走。”

    曹殊并未在意衙役为何会突然变脸,他轻声道谢后,便提着灯走下台阶,离开了府衙。

    走出府衙后,天色已暗,皓月当空,夜色笼罩在了街道上。

    曹殊提着灯笼,孤身一人走在巷道里,他原本提起的心,则是缓缓地放了下来。

    对于往后的比试,他暗下决心,定会竭尽全力的,只因这是摆在眼前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这也关乎曹氏嫡系是否还能够崛起的严峻问题。

    巷道里漆黑如墨,沉寂一片。

    他轻声叹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曹郎君,且等等。”

    就在这时,曹殊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怪笑声。

    曹殊心中一惊,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声音,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错听了。

    他闻声停下脚步,迅速地转过身,漆黑的眼眸扫向来人。

    来人见曹殊停下,便表情怪异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曹殊抬起灯笼,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瞳孔猛地放大了。

    果然是他!

    三年前那个雨夜,踩断曹殊手指的人。

    曹殊倏然想起那日断指的痛,他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浑身上下微微颤抖着,他压下心中不断涌起的恨意,咬牙道:“是你。”

    虽然三年未见,但曹殊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来人名唤赵坚,是这方圆百里的恶霸。

    赵坚见曹殊认出了他,漫不经心地走至曹殊的面前,他勾起一丝笑来,语气恶毒地道:“曹郎君还认识我,想必您还记得当日断指的痛罢。”

    “当日断指,就是拜阁下所赐,我岂敢忘!”曹殊神色微沉,呼吸变得急促几分,他冷声道。

    赵坚闻言,嘴角挑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故作疑惑地问道:“既然曹郎君记得,今日怎么还敢去报名参加药斑布比试?”

    “你跟踪我?”曹殊喉结微动,漆黑的眼眸中尽是怒气,质问道。

    二人在巷道里冷冷地对视着。

    “是又怎样?”赵坚挑衅道。

    第60章 设计 少年游(十)

    曹殊掀起眼帘, 修长的手悄然地紧握住灯笼的柄,他漆黑的眼眸阴恻恻的,冷冷地注视着赵坚, 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赵坚故意拉长了语调, 他扬起下巴, 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 故作惋惜似的, 阴阳怪气地道:“曹郎君, 我劝您一句,现下谁人不知您的手已同废人无异, 您还是不要自讨苦吃参加药斑布比试了。”

    “是。”曹殊闻言阖目, 他深吸一口气后,再次睁眼时,双眸已变得幽冷,淡淡一笑道, “但我知晓这些是拜谁所赐,我也曾说过,当日之辱必将悉数奉还。”

    “事已至此,我怎会让您有机会再东山再起呢?”赵坚怪笑一声。

    “怎么?”曹殊眸光晦涩不明, 他不露声色道, “阁下如今又想再废一次我的手?”

    “啧啧,三年前没能彻底废掉您的手, 让您如今又能重新制作药斑布,当真是可惜啊。”赵坚故作惋惜地叹道。

    寂静的巷道里,二人冷冷地对峙着。

    “不过只要曹郎君您知难而退,我今日或许可以放过您。”赵坚语气促狭地说道。

    “放过我?”曹殊神色微沉,他漆黑的眼眸宛如深潭, 似笑非笑道,“可笑,倘若我不呢?”

    “既然曹郎君您实在不肯的话,那就别怪我无情了。”赵坚的鼠目中闪过一丝危险的精光,语气恶毒地笑道。

    “此处距离府衙不过百里,你现下动手,就不怕惹火上身吗?”曹殊闻言,他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冷笑道。

    “您威胁我?”赵坚不以为意,嗤笑一声道,“曹郎君当我是吓大的不成?”

    “你自是犬而不知,这般替人卖命,可有想到你今后的下场会是什么?”曹殊的双目蒙上了一层冷意,讥讽道。

    “你……”赵坚闻言,他面上笑容登时一僵,随即恼羞成怒地指着曹殊,怒道,“你竟然敢骂我是狗?”

    “难道不是吗?”曹殊勾唇一笑,问,“你背后的主子给了你什么好处,令你这般忠心耿耿?”

    “曹郎君,您现下都这般田地了,有何资格来说我?”赵坚忍住怒气,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曹殊,继续嘲讽道。

    “这句话,或许该我来问你。”曹殊的喉咙中发出一声嗤笑,令人不寒而栗。

    “什么意思?”赵坚一愣,不解地问。

    这时,一直隐匿在暗处的曹承与曹望徐徐地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位府衙的衙役。

    曹承与曹望疾步走至曹殊的身旁,将曹殊护在身后。

    衙役们各个神情冷肃,他们手中持剑,迅速地把赵坚团团围住。

    此情此景,赵坚先是震惊,随后才明白过来,方才不过都是曹殊的设计。

    赵坚咬牙切齿地问:“你故意的?”

    曹承颇为忌惮地瞥了一眼赵坚,便转头神情关切地打量了一下曹殊,问:“溪川,你没事罢?”

    曹殊摇头,他不疾不徐地道:“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够引你出来?”

    赵坚咬牙,他试图负隅顽抗,但很快便被衙役们制住,他拼命挣扎,但双手已被桎梏在背后。

    衙役抬脚狠狠地踢向赵坚,赵坚面容狰狞,痛呼一声后,他被强迫按住,双膝疼得跪在了地上。

    “卑鄙!”赵坚挣扎,他气急败坏地抬头,不甘地看向曹殊,啐道:“想不到一向温和有礼的曹郎君,如今竟变得跟个小人一般了。”

    “若论卑鄙,我又如何能与你背后的主子相比?”曹殊慢慢走近,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赵坚。

    “你放开我!”赵坚怒目横眉,他还在不停地挣扎着,“放开我!”

    “这就受不了了?”曹承讥讽道,“既有当初,就别怕报应。”

    赵坚闻言停止挣扎,他仰头大笑了一会儿,随即神情玩味,他狞笑道:“报应?我既然当初敢废了你的手,还怕什么报应?就是重来一次,我也会如此做。”

    曹殊垂下眼帘,双目沉静地盯着赵坚。

    “事到如今,你已落到了我们的手里,有什么话还是去府衙说罢。”曹望摇摇头,叹道。

    曹殊轻叹一声后,掀袍蹲下与赵坚平视,他漆黑的双眸涌起一股杀意,他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拍了拍赵坚的脸,轻声叹道:“我说过当日之辱必将奉还,想不到竟是今日。”

    “你要做什么?”赵坚触及曹殊冷森的目光,不由得胆战心惊。

    曹殊一言未发,他缓缓地站起身,低声吩咐衙役。

    衙役纷纷颔首,便抓住赵坚的手摁在地面上。

    赵坚已如同案板上鱼一般,他慌乱地挣扎无果,怒视着曹殊,笑道:“你今日就是杀了我,你也不会知晓究竟是谁命我废了你手的。”

    衙役们是奉郑铭的命令,暂时听从曹殊的,现下得了命令,自然不敢有任何的异议。

    衙役狠狠地踩上了赵坚的手,没有丝毫留情之意。

    赵坚痛叫一声,面容狰狞地挣扎着,手上阵阵的痛意袭来,他眼前已是一片晕眩。

    曹殊睥睨着赵坚惨痛异常的神情,他倏然想起当日断指的痛,脸色愈发苍白,他的眼眶微微泛红,漆黑的眼眸中,像是氤氲着一层淡淡的水光。

    曹承与曹望则是站在一旁,满脸痛快地注视着赵坚的惨状。

    赵坚忍受着痛意,还不忘咒骂:“曹殊,你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的,你不得好死!”

    曹殊面容温润,宛如谪仙,他轻笑出声:“倘若我真下了地狱,必不会忘了你当日之举。”

    赵坚已痛得没有丝毫力气挣扎,他气喘吁吁地趴在地面上,恶狠狠地盯着曹殊,鼠目中闪烁着凶光。

    “松开他。”曹殊瞥了一眼,低声吩咐。

    衙役们闻言,立即松开了赵坚。

    “溪川,我们将他送进府衙罢。”曹承站在一旁,提议道。

    “不。”曹殊摇头。

    “为何?”曹望神情不解地看向曹殊。

    曹承亦是如此,他问:“不送进府衙,溪川,你想做什么?”

    曹殊走至赵坚的身前,他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嗓音温和:“今日我留你一命,待你回去后别忘了告诉你主子一声,往后有什么招数,尽管来,我等着。”

    赵坚咬牙,想要爬起来。

    衙役眼尖地发觉了,便抬脚踢向他的腿。

    赵坚痛呼一声,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暂时不得动弹了。

    “溪川,现下这么好的机会,你当真要放了他?”曹望蹙眉,语气有些迟疑地问道。

    曹殊颔首,他漆黑的眼眸看向衙役们,轻声感谢道:“今日多谢你们,记得代我向郑大人问好,来日必会去他府上道谢。”

    衙役们十分惶恐地应了几句,便离开了。

    夜色如水,皓月当空。

    三人回到书铺后,准备一桌子酒菜,置于院子内的桌案上。

    “太痛快了!”曹承喝了一杯酒,大声笑道。

    “今日若非溪川以身诱饵,岂能轻易地引蛇出洞?”曹望放下酒杯,轻声笑道。

    曹殊捻起酒杯,啜了一口后,温声道:“今日能够成功引出这人,还要感谢郑大人以及二位哥哥的守株待兔。”

    原是几日前,曹殊前往郑宅拜访郑铭。

    郑铭先是诧异,待反应了过来,热情地招待了曹殊,询问道:“三郎您光临寒舍,是有什么事吗?”

    “今日突然造访贵府,是想请大人您日后陪草民演一出戏。”曹殊含笑道。

    “既然三郎您开了口,我岂有不应之理?”郑铭笑道,“不知您要我帮你做什么?”

    曹殊温和一笑,将自己的计划一一告知于郑铭。

    郑铭则是痛快地答应了。

    此时,书铺的内院之中。

    “溪川,你能够重新振作,我真的十分开心。”曹承像是喝多了,脸颊泛着红晕,由衷地笑道。

    “是,只要三郎您此次比试拔得头筹,咱们嫡系或许就有希望了。”曹望笑道。

    “二位哥哥如此信我,我必将全力以赴。”曹殊抬头,只见夜幕上繁星点点,他的心松快了不少,眉眼含笑道。

    “我同长川要参加明年的春闱,溪川,你要不要随我们一起?”曹承问。

    “我还没想好。”曹殊闻言蹙眉,神情凝重起来。

    “行,我不逼你,你自己考虑。”曹承敛眸,叹道。

    “只要咱们三人齐心协力,定能重振嫡系一脉。”曹望双眸闪烁着,笑道。

    三人坐于院中,对月喝酒。

    曹承已醉,他东倒西歪地趴在桌上,笑嘻嘻地看向曹殊,突然问:“溪川,你当真是喜欢季家三娘吗?”

    曹殊一怔,随即坚定起来,他淡淡一笑道:“是。”

    “非她不可吗?”曹承闻言激动地坐直,不甘心地问道。

    “非她不可。”曹殊垂下眼帘,思及季蕴心中一软,他弯了弯嘴角道,语气坚定地说道。

    曹承不悦地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瞬却被曹望一把捂住嘴。

    曹承呜咽着,双目瞪向曹望。

    “好了好了,这种事也不是我们可以管的。”曹望颇为无奈地劝道,“溪川既然喜欢季三娘,何不顺从他的心意?”

    曹承剜了曹望一眼,则是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曹殊静静聆听着他们的话语,他沉默地抬头仰望皓月,回想起自与季蕴重逢的点点滴滴,漆黑的眼眸泛起了柔光。

    *青玉堂。 季蕴坐于院内的石凳上,静静地赏月。

    周遭幽静,偶尔传来几声蝉鸣,清风拂过,她鬓角的发丝轻轻飘动。

    季蕴忽然想起曹殊,她的心莫名跳了一下,脸上隐隐有些发烫。

    “娘子。”

    云儿端着果盘走了过来,轻声唤了季蕴一声。

    季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没有听见。

    云儿将果盘置于石桌上,发觉季蕴久久不回应,遂狐疑地看向季蕴,提高了声音:“娘子。”

    季蕴唬了一跳,她回过神来,眼神埋怨地扫了云儿一眼,问道:“怎么了?”

    “娘子,您在想什么?”云儿皱眉,纳闷地说道,“奴婢方才唤您,您都没有听见。”

    季蕴闻言神情不自然起来,她心虚地回头,含糊其辞道:“没,没想什么。”

    “莫非娘子方才是在想曹郎君?”云儿发觉季蕴自傍晚回来,就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还时不时地笑了起来,她心下了然,故意问道。

    “才没有!”季蕴被拆穿,急忙否认。

    “娘子,您知不知晓,您每次口是心非的样子真的很明显。”云儿偷笑几声,调侃道。

    “我才没有口是心非。”季蕴羞恼,她瞪着云儿,道,“我发觉你如今是愈发大胆了,竟然敢调侃起我来了。”

    “岂敢岂敢。”云儿连忙求饶,好奇地询问,“娘子,你今日去,可寻到答案了?”

    季蕴心头涌上一丝悸动,她有些害羞地低垂眼睑,睫毛微颤,她双手搅动着袖子,脸渐渐红了起来。

    “娘子,怎地不说话?”云儿仔细地观察季蕴的神情,瞧见她羞红着脸的模样,好笑地问道。

    “算是……”季蕴微微赧然,声若蚊蝇道,“算是寻到了。”

    “既然娘子您寻到了,可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云儿心有顾虑,难免是开心不起来的,她忧心忡忡地询问。

    季蕴闻言,神情有些迷茫,低声道:“还未。”

    “娘子,可得想好了再下定主意。”云儿叹了一声,轻声劝道。

    “这我自然知晓。”季蕴挤出一丝笑。

    “娘子,可要吃果子?”云儿见季蕴神情若有所思,她转移话题道。

    “不吃了。”季蕴现下吃不下,便摇摇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