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思远人(一)
曹殊微微侧目, 便见深色的染液泼在了比试台上,一片狼籍。
他冷眼注视曹默片刻,漆黑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随即淡淡地抽回目光。
这一幕落在曹默的眼中, 他愈发肯定曹殊是在故意在嘲讽他。
台下的窃窃私语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 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曹默握紧刻刀,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心中的恨意如同熊熊烈火一般,燃烧起来, 令他痛苦不堪。
比试暂停片刻, 比试台上的染液被前来小厮迅速清扫干净。
“肃静。”裁判官轻咳几声,他在台中站定,大声道,“比试继续!”
言罢, 他敲响手中铜锣,发出一声巨响,如雷贯耳。
台下的百姓们登时安静下来,气氛再次变得严峻起来。
比试台上的选手纷纷埋头, 各自继续手中的一道道繁琐的工序。
季蕴敛眸, 她面上浮现出几分担忧,心中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云儿敏锐地察觉出她的情绪, 便出言安抚着她,柔声道:“娘子,没事的,您莫要担心。”
季蕴闻见云儿安慰她,她转头看向云儿, 嘴角挤出一丝笑来,强烈的不安却涌上心头。
主仆二人一同看向比试台时,台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比试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每位选手都竭尽所能地刻画着手中的花版纸,为获得最后的魁首不遗余力,无言的博弈,令众人的情绪都紧绷着。
曹殊右手握住刻刀,在刻花版时从左至右,因刀的起点在左,而收刀的点在右,所以如此这般便于掌握握刀的走向与刻版时的力度。
其余选手紧赶慢赶地开始刻花版,他们一言不发,只是专心致志地握住刻刀,好似身临在残酷的战场上,他们以刻刀为利器,花版纸则是敌人,刀剑无眼,只需对准所谓的敌人,将图案顺利完整地刻完。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曹殊淡然自若,他率先放下刻刀,他的刻板上镂空花型已是刻得差不多,只剩一些零碎的细节,接下来则是要围绕着分布在鸿雁的翅膀上的圆点来刻。
铳子在药斑布刻版时必不可缺,遂当遇到圆点形状时,则选择使用圆口铳子。
曹殊修长的手拿起铳子,将花版纸置于木垫上,他左右紧握铳子,铳子则是垂直地按在圆点上,右手持木槌对准铳子的上端轻轻地敲击一至两下,待铳子成功穿过花版纸即可。
他目不转睛地手握木槌对准铳子敲击时,小心地控制着手中力度,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曹默刻版不久,但他时刻关注着曹殊的进度,神色愈发慌乱,手中的刻刀在刻图案时也变得毫无章法起来。
他面上难掩焦急,额头上已满是汗水,也顾不得擦拭。
曹默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妒嫉,充满了对曹殊才华的不满和怨恨,恨不得要将他摧毁。
这时,曹殊似有似感,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看向曹默。
他眼眸波澜不惊,似乎从未将曹默这个对手放在眼里,对他而言,曹默的近来所作所为,都不过是小打小闹。
曹默咬牙,他瞧着曹殊面无表情的脸,目光中蕴含着无尽的恨意,在今日彻彻底底暴露出来。
曹殊见曹默面带怨恨的神情,他忽而勾唇,冷冷地瞥了一眼对方,随即迅速移开,仿佛不值一提一般。
可恶!
曹默气得脖子涨红,他的目光犹如利刃,恨不得剜了曹殊。
对于曹默的愤怒,曹殊没有再看他一眼,待圆点悉数铳制毕,继续下一道工序。
药斑布在构思之初,讲究的是整体,但最终是否能够呈现饱满流畅的图案,纹样,刻版,刮浆以及染色这些工序都尤为重要。
曹殊前两道工序已完成,接下来的便是要刮浆了。
刮浆之前,他在桌案上寻了鹅卵石,再将浆刻好的花版纸反面轻轻打磨平整,在后续刮浆时染浆能够更好地覆盖住镂空的图案。
他不紧不慢地拿起刷子,稍微蘸取适当的桐油在花版纸上反复地刷,桐油适中,能够充分渗透其中。
桐油刷毕,曹殊拿起先前静置在一旁的胚布,慢慢地平铺在桌案上。
胚布置于最底层,待花版纸晾晒片刻后,再将其放在胚布之上。
染液在比试之前便就调好,大多选用黏度正好,浆调得越透,浆料的黏性就越好。
曹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他拿起平口刮刀,蘸取白色的浆料,手微微倾斜下来,再快速地在版面上刮下。
他戴着攀膊,袖口卷起,露出雪白的手腕。
曹殊用力刮浆时,手腕上脉络分明似是含着蓬勃的青筋,从上至下,快速且稳,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优雅从容,令人赏心悦目。
刮过三次后,浆料已是平均地布满在镂空的图案上,并且每处的细枝末节均完整地覆盖到。
曹殊在刮浆之前,他已掌握好力度,虽因断手荒废三年,但从第一轮比试过后,他已反复制作多次,如今能灵活地控制刮浆的力度。
刮完浆后,接着要进行收浆了。
曹殊掀起花版纸,颇为小心地捻起花版纸的一角,随即缓慢地掀开来,另一只手则是紧按住胚布,防止花版纸刮蹭到胚布上。
花版纸成功掀开,他迅速将其放入清水之中,如此刮奖这层工序成功结束了。
曹殊仔细地打量着印有图案的胚布,没有放过任何的一处细节,所幸未有瑕疵,他的心才稍稍放下。
比试台上的亭檐外置着晾布架,现下虽是秋日了,但凉风送爽,浆料干得还算快。
曹殊踱步至晾布架前,将方才的刮浆布安稳地置在架上。
他转身时,目光直直地看向季蕴,眼底泛着柔光。
季蕴眉眼含笑,颔首示之。
晾晒刮奖布时,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移动一下竹竿上的位置,以防刮浆布上的浆脱落。
曹殊抽回目光,静静地候着。
就在他等候的时候,其余几位选手已刮浆完毕,纷纷走至晾布架旁,晾晒刮浆布。
曹默眼前陈思文等人走至晾布架前晾晒,他站起身,仓促地拿起平口刮刀,匆匆地刮着。
过了半晌,他终于刮完,疾步走至晾布架前。
可其余二人均挂满了,唯有曹殊身旁的晾布架有空余,曹默只能走到曹殊的身旁。
他假装不经意地瞥向曹殊的刮浆布,便见上面的图案醇厚,排列匀称,极具美感,虽未经染色这道工序,但隐约有不俗之感。
曹默攥紧拳头,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想要冷静下来,可浓烈的嫉妒的情绪源源不断地积聚在一处,他的眼前开始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他多么努力,总是赶不上曹殊?
凭什么,凭什么!
只有毁了它,这样……
曹默气得头脑发昏,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恶念,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扶住晒布架,对着曹殊的刮浆布缓缓地伸手。
他要毁了它!
就在他即将要触碰之际,他下意识地张嘴笑了起来。
然而下一瞬,曹默的手猛地被攥住了,他仓皇地转过头,曹殊微沉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目光锐利地盯着自己。
曹殊用力地攥着曹默的手,冷声逼问道:“你要做甚?”
曹默脸上的笑骤然消失,他慢慢地清醒过来,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差点犯浑,要当着崇州百姓的面毁掉曹殊的刮浆布。
“你放开!”他恼羞成怒,想要甩开曹殊的手。
曹殊并没有松开他,他漆黑的眼眸染上一层寒冷,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心思,只是你当众这般做后,可有想到后果?”
“我……”曹默闻言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急忙否认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快放开我!”
裁判官见状,走上前来询问。
“无事。”曹殊微微一笑道,“惊动大人,属实失礼了。”
言罢,曹殊立即松开曹默。
裁判官目光不善地打量着曹默,低声警告几句后抬脚走上比试台。
曹默遭裁判官当众训斥,他脸上血色尽失,嘴唇紧抿,面目逐渐狰狞起来,略显扭曲。
都是曹殊,都是他……
曹默喘着粗气,他狠狠地瞪向一旁的曹殊,眼里凶光毕露。
既然如此,就别怪他无情了。
不管今日能不能赢曹殊,哪怕是同归于尽,他都在所不惜!
季蕴盯着曹默扭曲的神情,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起来,生怕曹默做出什么事来。
曹殊察觉到季蕴的不安,他唇角噙起温和的笑意,张嘴无声道:“不要替我担心,我有分寸。”
季蕴读懂他的安抚,她的眉头蹙起。
半晌,曹殊见刮浆布晾晒得差不多时,伸手用指盖轻轻压印一下刮浆布,只见浆面上并无印痕,已经彻底干透。
他收下刮浆布,独自回到比试台上。
不远处晾布架旁的陈思文,自然目睹方才曹默的所作所为,他向来欺软怕硬,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想要离曹默远一点,曹殊走回桌案前,看向旁边的染缸。
第92章 第 92 章 思远人(二)
待一切准备就绪, 再染色之前,曹殊松开手中的刮浆布,随后缓缓地将其放在清水中浸泡片刻, 直至浆发软后才可下缸染色。
竹篮挂在缸口, 他将浸泡好的浆布置于竹篮之中, 以防浆布沉入缸底, 泛起灰脚, 影响最后的染色, 而药斑布的染色是力求上色均匀的,反之则前功尽弃。
曹殊伸手取下竹篮, 他拎其置于缸口, 小心翼翼地下缸,染缸中靛蓝色的染液很快便将浆布完全没入。
一鼓作气地下缸后,他见浆布在染液中沉淀,便松了一口气。
染色时不能急切, 就在曹殊耐心等候的时候,其余选手的刮浆布晾晒至差不多,便纷纷走至比试台上,加入染色这个繁琐的工序之中, 唯有曹默还站在晾布架前。
曹默已经无法冷静下来, 他的太阳穴砰砰乱跳。
他眉头紧皱,回头看向比试台上的曹殊已在染色, 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呼吸慢慢急促起来,但晾布架上的刮浆布还半湿着,并未彻底晒干,只能干等着。
半晌, 曹殊低头观察着染缸中的浆布,他忖度一会儿,便拿起竹竿伸进染缸之中,颇为小心地挑起浆布出来透风。
透风过后,则是再次将浆布放进染缸中继续染色。
曹默的刮浆布好不容易晾晒干,他急忙从架上取了下来,匆匆地走上比试台,路过曹殊的染缸之时,他的眼底闪过强烈的恨意。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也顾不得其他,赶忙开始准备染色,动手时动静十分大,惹得其余选手纷纷侧目。
云儿方才离去,她前往附近的茶楼买了一些茶水和果子,买完之后艰难地穿过人群,走至季蕴的身旁。
“娘子,奴婢回来了,快用些罢。”她赶忙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季蕴的面前,笑道。
季蕴收回视线,她在台下坐了快半日,的确是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
“奴婢不过离开一会儿,曹郎君都在染色了?”云儿回头去看,诧异道。
季蕴咬了一口果子,她的脸色缓和不少,颔首道:“有一会儿了,你走后不久便就开始了。”
云儿闻言弯唇,她由衷地为曹殊感到高兴。
“你也用一些。”季蕴轻声道。
“奴婢还不饿,您先用。”云儿摇头,笑道。
比试台上,曹殊如此反复六七次后,染布就可出染缸了,他手握竹竿挑起竹篮中的染布,此时原本白色的胚布现下已经染成了浓厚的靛蓝色。
待染布挑出后,他先将其置在染缸之上,静静地等待着沥干,浸透染布的染液正不停往下滴,发出清脆的响声。
曹默闻见声响,他觉得格外刺耳,咬牙挑出自己的浆布观察。
然而他的浆布才刚下染缸不久,染液并没有完全浸透其中,颜色较为浅淡,浮于浆布的表面。
待到染布不再滴水后,即是沥干了。
曹殊挑着染布疾步走至晾布架前,将染布挑放在架上,随后伸出修长的手捻起染布的四角对齐,横跨两杆。
已至午时,正午的日光照了下来,带来一丝温暖之意。
曹殊手持竹竿,站在晾布架下等待,他面容温和,浓密的鸦睫垂下,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其余选手从染缸中将染布挑出,也置在晾布架上等其沥干。
曹默眼见就剩他一人,他打量着自己的染布,觉着染液浸透得差不多了,便也没有细看,着急忙慌地拿着竹竿将染布挑起来,快速地走到晾布架前晾晒。
陈思文早就觉察出曹殊和曹默两人之前的气氛不寻常,似有针锋相对的意图,他生怕惹祸上身,暗道,反正是你们曹家的事,同他这个外人不相干。
曹默气得咬牙切齿,在经过曹殊身旁时忍不住冷笑一声。
曹殊对于曹默的挑衅置之不理,只是观察自己的染布,还未彻底两杆,不仅要时刻观察,还要防止意外发生。
一阵秋风拂过,晾布架上的染布随风轻轻地摇曳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晾布架上,映入眼帘的是不同图案的染布,令人眼花缭乱。
裁判官走之晾布架前,一一地将每位选手的染布看了过去,再走至曹殊的身后时,毫不意外地停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曹殊淡定从容地颔首,对于裁判官的欣赏,他不骄不躁,而是颇为谦逊。
曹默见状自然是十分眼红,他双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袍,心中的嫉妒瞬间爆发出来,恨不得当众摧毁曹殊的染布。
季蕴远远地瞧见曹默的神情不对,她蹙眉,越发觉得他要对曹殊不利,但如今人多,她也无法提醒曹殊,随即目光担忧地看向曹殊。
谁知下一瞬,曹殊突然朝她望了过来,漆黑的眼眸含着笑意,似乎安抚她不要担心。
季蕴欲言又止,她先是暗叹一声,抿起一丝浅笑。
不觉间,晾布架上的染布悉数晒干,至此药斑布完成。
裁判官吩咐台下的小厮们前来将每位选手的药斑布收了下来,收齐走至各位官员面前,等候点评,最后再从中选出此次药斑布比试的魁首。
周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每位选手在比试台前站定,除却曹殊,每个人的神情都紧绷着,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掀起惊风骇浪,将所有人都淹没。
台下观看比试的百姓们满脸期待,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最后的魁首。
第一位选手是陈思文,他此次绘画的纹样是风戏牡丹,凤凰自古以来就是鸟中之王,是祥瑞的象征,而牡丹是花中之王,富贵饱满,两物相结合,相得益彰,只是他的纹样不如前两次比试那般认真细致,不知是知晓自己定赢不过旁人,便彻底放弃了,再刻牡丹花时,花版和茎叶没有刻得万分小心,边缘粗糙不堪,遂后续刮浆时,纹样明显不流畅。
陈密致打量着陈思文的药斑布,他的脸色不大好看,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陈思文。
陈思文吓得低头,不敢去瞧陈密致的脸色。
其他官员见陈密致沉着脸,都笑呵呵地点评着陈思文的药斑布,夸赞刻画得不错。
第二位选手……
官员点评过后,纷纷摇了摇头,点评继续。
曹默排在第三位,他此次绘画的是四君子,分别是梅兰竹菊,自古以来便视梅花为吉祥的象征,兰花品行高洁,竹子坚韧顽强,而菊花则是长寿花,坚贞不屈,不过在最初勾勒菊花的线条时,并没有画出菊花瓣的弯曲,所以在后续刻版时,他也没有察觉出这个缺陷,所以整体来说是较为生硬的。
菊花向来被官员们所喜爱,以此来借喻自己为官清廉,遂他们见到曹默药斑布上的菊花后,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曹默观察着官员们的神情,他见菊花讨得了他们的欢喜,不由得欣喜若狂,一时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身子微微颤抖着,面上的肌肉因兴奋而紧绷着。
官员们摆手,而最后一位便是曹殊,他今日绘画是锦书九华,锦书代表鸿雁,鸿雁是理想与追求的象征,以鸿雁喻人,是孤高清廉的寓意,九华则是菊花,与曹默不同的是,曹殊所刻画的菊花线条饱满流畅,生动形象,鸿雁展翅高飞,栩栩如生,好一幅天上人间的盛景,不难看出是对如今的盛世的赞叹。
当曹殊的菊花一出,彻底将曹默打入谷底。
曹默的脸色极其难看,他瞧着官员们被惊艳的模样,似乎将他抛之脑后,迫不及待地夸赞着曹殊的药斑布。
这一幕令他实在难以忍受。
各位官员从震撼中回过神,对于曹殊所刻画的药斑布不知该如何诉说。
陈密致从每位官员的脸上一一扫过,无一不是对曹殊的欣赏,他目光阴沉地看向曹默。
曹默与陈密致对视后,他明白陈密致的意思,双手逐渐攥紧。
官员们不停交谈着,对曹殊的药斑布颇为满意。
比试台上的所有选手的药斑布都有官员们点评完,接下来就是选出最后赢得比试的魁首。
气氛瞬间就变得严峻起来,针落可闻。
季蕴神色紧张地等候着,场上的众人皆是如此。
选手们神色各异,官员们则是面色凝重地低声交谈着。
曹殊察觉到不同的视线聚集在他的身上,他没有任何的紧张,而是泰然自若地站在台上,静候最后的公布。
“娘子,奴婢好紧张啊。”云儿小声道。
“我也是。”季蕴回道。
就在主仆二人轻声交谈的时候,裁判官得了陈密致的命令,他露出了然的笑容,快步踏上比试台上。
“各位肃静。”裁判官笑道,“此次比试共设有三轮,经过前两轮比试,胜出就是今日台上这四位,而魁首则在他们四位中选出,经过今日最后的比试,魁首是……”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裁判官。
“魁首是……”
曹殊不卑不亢地站着,身姿宛如修篁。
季蕴坐直身子,神情紧张地注视着比试台。
曹默攥紧双手,心乱如麻。
裁判官清了清嗓子,笑道:“曹殊。”
此言一出,场上登时沸腾起来,曹殊的药斑布图案精美饱满,他赢得此次比试的魁首,当真是实至名归。
陈思文垂头丧气,曹默则是脸色阴沉。
所有人都在替曹殊感到高兴不已,曹桓见曹殊胜出,他面上浮出几分激动。
曹家,有救了。
场上人声鼎沸,曹桓眼含热泪,他将泪水拭去,悄然离去。
季蕴好像还未反应过来似的,她怔怔地看着曹殊。
曹殊隔着人群,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看向季蕴。
若不是人多,他定会奔向季蕴,拥她入怀。
此时此刻,曹殊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他的心情,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曹老太爷的面容。
祖父,三郎没有辜负您的教导,您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曹郎君,这是御赐的玉牌。”裁判官走至曹殊的面前,他向来欣赏曹殊的才华,也是实打实为曹殊胜出感到高兴。
言罢,裁判官将装有玉牌的锦盒递给曹殊。
曹殊身姿板正,他掀袍跪在地上谢恩,伸手接过,温声道:“多谢大人。”
“何来感谢,快起来。”裁判官欣慰地笑道。
曹殊颔首,随即站起身来。
所有人都在激动交谈,曹默忽然一言不发地走上比试台的最前方。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五官扭曲地大声道:“知州大人,草民有冤,还望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在场之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惊到了,顿时安静了下来,纷纷看向陈密致。
季蕴的担忧映现了,她登时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看向曹殊。
曹殊面色平静,他只是淡然一笑,对于曹默的所作所为的没有任何波澜,像是早就料到曹默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似的。
曹默眼神充满恨意地瞪着曹殊,瞧着他不为所动,心中的恨的火焰越烧越猛烈。
“你有何冤,速速说来!”陈密致大惊,他立即拍案,要为曹默做主,正色道。
“草民有冤,草民要状告曹殊抄袭草民的纹样!”曹默流下眼泪,一副欺负的模样,哽咽道。
“怎么会,曹郎君定然不会做出抄袭之事,他竟敢来污蔑……”云儿气愤不已。
季蕴目光冷冷地盯着曹默,瞧着他哭得滑稽,愤怒涌上心头。
“放肆!”郑铭见状大怒,大声呵斥,“你可知诬陷他人是何罪名?”
“无论草民今日如何,都要状告曹殊,他抄袭草民的纹样,草民是怕此等下作之人面圣,有辱崇州的声誉啊!”曹默急忙道。
“冠冕堂皇!”郑铭冷声道,“你休要在此胡搅蛮缠!”
“咳咳……”陈密致故意咳嗽几声,提醒郑铭莫要如此明显地袒护曹殊。
“你既说曹殊抄袭你的纹样,你有何证据?”郑铭忌惮地瞥了一眼陈密致,随后冷声质问道。
第93章 第 93 章 思远人(三)
“草民, 草民……”曹默张了张嘴,支支吾吾道。
他跪在地上,欲言又止片刻, 状似恐惧地瞥了曹殊一眼, 生怕曹殊会对他不利似的。
曹殊掀起眼帘, 他神色清冷平淡, 冷眼注视着曹默, 暗忖曹默手段拙劣着实令人可笑。
“怎么, 说不出来吗?”郑铭皱眉,颇为不耐道。
“曹默, 你别怕。”陈密致扫了郑铭一眼, 他看向曹默时神情温和,安抚道,“有本官在,没有人敢对你怎么样, 你方才说曹殊抄袭你的纹样,慢慢说来。”
话音刚落,曹默好似吃了定心丸一般,他猛地抬头, 一鼓作气道:“此次比试, 草民选用四君子,其中最为重要便是菊花, 而曹殊竟然为了此次比试公然抄袭草民的纹样,若是此等居心不良之人赢了比试,对我们所有参加比试的选手都不公平,还请知州大人还草民一个公道!”
曹默神色戚戚,一段话引起了轩然大波, 先前参加比试却淘汰的选手纷纷站起身来,他们支持曹默,愤然讨伐曹殊,场上的情况开始混乱起来,喧闹不已。
衙役们上前制止,然而讨伐曹殊的声音愈来愈烈,由此看来,此次是有心之人有备而来。
“娘子,曹郎君的画工有目共睹,曹默分明是不甘心,才故意陷害于他,这些人是没有脑子的吗?”云儿满脸气愤,颤声道。
“他们不过是被曹默利用了。”季蕴逐渐冷静下来,面色凝重道。
“这可如何是好?”云儿手足无措,“曹郎君如今孤立无援,咱们得赶紧想办法才是啊。”
“你莫急,有郑大人在,他们不敢轻易对曹哥哥如何的。”季蕴思忖道。
“可是……”云儿迟疑道。
“凡事都讲究证据,单凭曹默一面之词,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季蕴沉思片刻,她忽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一惊,喃喃道,“不好!”
“娘子,怎地了?”云儿疑惑道。
季蕴蹙眉,她目光直直地看向比试台上的曹殊,澄澈的双眸满是担忧。
她突然想起曹殊前几日丢失的样稿,若是偷稿之人就是曹默,他手持样稿构陷曹殊怎么办?
万一曹默真的拿出样稿,那该如何……
季蕴同曹殊隔着人群,下一瞬二人四目相对。
曹殊眉眼柔和,他见季蕴明白过来,唇角弯起温和的弧度,轻轻地摇了摇头,似是在安抚她,叫她不要着急。
如今曹殊身陷囹圄,季蕴怎么可能不着急,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纤细的手攥紧衣袖。
曹哥哥,你是否一开始就知晓偷稿之人就是曹默,故意以身入局?
她暗道。
季蕴思及此处,暗自责怪曹殊如此冒险。
“娘子……”云儿担忧道。
季蕴深吸一口气,她转头看向云儿,神情严肃道:“云儿,你速速去寻曹二郎来,就说曹哥哥有危险。”
“是。”云儿立即点头,没有丝毫犹豫道。
说罢,云儿站起身来。
“不用来寻,我已经来了。”
云儿还未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曹承的声音。
“曹二郎君,你们……”云儿登时转身,便见曹承同曹望不知何时出现了,他们神色凝重地注视着比试台。
“太好了,娘子正叫奴婢寻你们。”她颇为激动道。
说着云儿就带着二人走至季蕴的的面前“季三娘子,我们听闻溪川出事,就急忙赶来了。”曹望疾步走来,他神色关切地询问,“现下如何了?” 季蕴抬眸,迅速将方才场上发生之事悉数告知于曹家兄弟二人。
曹承同曹望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恨不得将曹默千刀万剐。
“可恶,这个曹平川!”曹承越听越愤怒,胸口上下起伏着,怒骂道,“当年死乞白赖地求着祖父传授他药斑布的手艺,祖父见他如此诚恳,就心软收下了,谁知他老人家当年的善心却被这般践踏!”
“青川,冷静点。”曹望低声劝道。
“我冷静不了,我要过去教训这个狼心狗肺之人!”曹承气得想要冲上去,却被曹望一把拦住。
“你拦我做甚?”曹承回头,不解道。
“此时形势不容乐观,你若贸然过去,刺激了曹平川要做出什么事来。”曹望沉着脸,分析道,“你也冷静下来,咱们先在下面观望片刻。”
曹承不言,他抬头看向曹殊,攥紧拳头,咬牙道:“从前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眼看自己的亲兄弟被他人构陷,却只能看着。”
“二位郎君,我许是知晓偷稿之人是谁了。”季蕴开口道。
“何出此言?”曹承闻言转头,忙问。
“这个人他就是曹默。”季蕴说完,她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在比试台上痛哭流涕的曹默。
“你是如何知晓?”曹望一惊,轻声道。
“你们听我说,今日曹默定是有备而来,他事先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不然他不敢。”季蕴抽回目光,冷声道。
曹望神情若有所思的,他温声道:“娘子,你继续说。”
“就怕有的人和曹默暗中勾结,故意策划抄袭之事,以此来构陷曹哥哥,先是趁曹哥哥出门来偷稿,接着在今日曹默当众指出曹哥哥抄袭,这很难不让人怀疑曹默就是偷稿之人,况且咱们要注意在曹默背后谋划之人,如此居心叵测,当真其心可诛。”季蕴一字一句道。
“季三娘子,你言之有理。”曹望恍然大悟,他点了点头。
“可恶!究竟是谁,这么恨我们曹家?”曹承怒目圆睁,他却无能为力。
曹望见状低声安慰曹承,开口道:“你莫着急,不会有事的。”
“溪川这么好的人,如今却遭人侮辱,实在令我揪心。”曹承无比痛恨道。
此时,比试台上正陷入血雨腥风之中,曹殊无端被卷入,他神色平静地听完曹默的陈述,一言不发,一派从容自若。
曹默痛哭流涕,祈求陈密致做主。
“曹殊,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陈密致的目光扫向曹殊。
曹殊闻言上前来,他淡然一笑,看不出一丝的端倪,作揖道:“回大人,对于曹默方才所言,草民想说的是一派胡言。”
此言一出,台下被淘汰的选手更加激动了,严重的开始言语辱骂曹殊。
“抄袭之人不配站在台上,还不滚下去!”
“怎么如此不要脸,都抄袭人家曹默的纹样了,竟还敢如此嚣张“滚下去,滚下去……” “我等求各位大人重新选出魁首,曹殊品行低劣,不配为魁首!”
……
“娘子,这些人的话实在难听,您千万别听进去。”云儿打量着起哄的人群,低声道。
“我知晓,我担心的是曹哥哥。”季蕴见事情越来越严重,她忧心忡忡道。
“这群家伙,就是嫉妒溪川得了魁首,现下才这般起劲。”曹承脸色铁青,怒道。
比试台上,陈密致满脸严肃道:“曹殊,一派胡言是何意?莫非你是想说曹默是故意构陷你的。”
“正是,草民就是这个意思,曹默方才满嘴谎言,大人万不可轻信。”曹殊对台下选手的辱骂视而不见,他眼神平静无波,语气淡淡道。
“本官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是被冤枉的。”陈密致摸了摸胡须,意味深长道。
“是,草民冤枉,曹默蓄意冤枉草民,还请大人做主。”曹殊掀袍跪了下来,不卑不亢道。
“你……”曹默指着曹殊,恨恨道。
陈密致的目光在曹殊和曹默的身上来回打转,一个是身姿板正,坦坦荡荡,另一个则是满脸愤怒,狼狈不堪。
他面露几分犹豫,道:“本官身为崇州的父母官,今日你们二人既然都说自己有冤,都要本官替你们做主,何不拿出证据来呢,拿出确凿的证据,本官才能判断该相信谁。”
“大人,草民,草民有证据……”曹默闻言抬头,神色急切道。
“快呈上来。”陈密致故作惊讶,吩咐道。
曹默慌忙地从袖子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衙役,随后交给陈密致。
“这是何物?”陈密致接过,疑惑道。
“回大人,这是草民在比试前所绘画的样稿,还请大人一观。”曹默大声道。
曹殊一眼便就认出就是他前几日丢失的样稿,他勾唇,看来他的确没猜错,偷稿之人果真就是曹默。
陈密致将样稿打开,他低头细细打量片刻,随即猛地拍案,指着曹殊痛心疾首道:“大胆曹殊,药斑布比试对崇州来说如此重要,你竟敢当众抄袭曹默的样稿!”
说罢,他将样稿递给衙役,叫他拿给台下的百姓来看。
话音刚落,引起一片哗然。
原本在场的百姓不信曹殊会抄袭的,如今听陈密致所言,顿时愤怒起来,他们从附近摊贩前拿起烂菜叶,纷纷向比试台上的曹殊扔去,一时混乱不已。
曹殊迎面就被菜烂菜叶砸中,他没有躲避,而是睁开双目,他漆黑的眼眸看向曹默,而曹默一脸得逞的模样。
季蕴唬了一跳,她担心曹殊的安危,便毫不犹豫地奔向比试台,跪下抱住曹殊挡住烂菜叶。
“蕴娘,你……”曹殊没有反应过来,怔怔道。
“娘子……”云儿要拦已来不及,焦急地喊道。
曹承与曹望将季蕴和曹殊挡住,对着失控的百姓道:“诸位冷静,曹殊不会抄袭的……”
有一个百姓认出曹承和曹望,直言道:“你是曹家人,自然偏袒自家人……”
“就是你们和曹殊是一伙的,还不快滚!”
……
曹默瞧着愤慨的百姓,以及曹殊被扔烂菜叶时,颇为狼狈的模样,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快意。
赢得魁首又如何?
曹溪川,你这辈子,注定比不过我!
“肃静!”裁判官趁乱拿起铜锣,用力地敲响,怒道,“你们再敢扰乱秩序,绝不轻饶,严重者统统下狱!”
铜锣砰地响起,场上的百姓立时被唬住,他们不敢再造次,只能不甘地停止扔烂菜叶。
衙役们上前将比试台团团围住,这场骚乱很快就被平息。
季蕴缓缓睁眼,她赶忙松开曹殊后,目光担忧地注视着他,急忙道:“曹哥哥,你怎么样,没事罢?”
“你,怎么这么傻?”曹殊眸光流转,他眼眶微红,随即伸出修长的手,将季蕴头上的烂菜叶拾了下来。
第94章 第 94 章 思远人(四)
“曹哥哥, 你别难过。”季蕴见他红了眼,她睫毛颤了颤,明明已经很委屈, 却摇了摇头, 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来。
曹殊眉心蹙起, 他注视着季蕴狼狈的模样, 心好似被针扎了一般, 满眼都是心疼。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 随即伸出修长的手,急忙将她身上的烂菜叶拾了起来, 嗓音微哑道:“你不该来的, 不该来的。”
曹殊垂下眼帘,漆黑的眼眸满是阴翳,如今无法再平静下去,曹默当众凌辱, 他今日势必要他发出代价。
“娘子,娘子……”
云儿颇为艰难地穿过人群,她想要走上比试台,却被衙役无情地拦住。
季蕴闻声回头, 她瞧着云儿神情焦急的模样, 轻声道:“云儿,我没事, 你不要着急。”
云儿见季蕴无事,她登时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暗自责怪季蕴胆大,方才人群窜动,她实在提心吊胆, 若是情况严峻,控制不住了,发生意外该如何?
曹默打量着百姓们愤怒的神情,他自然是十分满意,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愉悦。
“曹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陈密致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他神情严肃,冷声质问道。
季蕴明亮的眼眸透着不安,她下意识地攥紧曹殊的衣袖。
曹殊缓缓地松开季蕴,安抚着她,低声道:“你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曹默闻言轻嗤一声,暗忖如今曹溪川陷入如此境地,竟还敢说大话?
“回大人的话,草民没有抄袭。”曹殊深吸一口气,他竭力地保持着冷静,作揖道。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陈密致冷哼一声,他猛拍桌案,言语中充满了压迫感。
“草民没有狡辩,草民没有抄袭,句句属实,若有违此言,天打雷劈。”曹殊并没有被陈密致的气势所吓到,而是语气淡淡地说道。
“你不用如此。”陈密致冷笑道。
“草民无愧于心,自然不怕天神震怒。”曹殊神色波澜不惊,他垂眸,眼眸沉稳道。
“你既说你没有抄袭,那你可有证据呢?”陈密致自然不肯放过,继续追问道。
曹殊沉默半晌,才缓缓掀起眼帘道:“没有。”
话音刚落,曹默冷哼一声。
“你没有证据,单凭你的一面之词,如何叫众人相信呢?”陈密致闻言放松了警惕,笑道。
“回大人,有时证据并不能代表一切。”曹殊温声道。
一旁的郑铭得知曹殊没有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时,已是急得团团转,不过他听到曹殊所言的话,面带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陈密致瞥了曹殊一眼,觉着他已经不足为惧,如今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便耐心地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方才曹默突然发难,诬告草民抄袭他的纹样,岂知他所提供的证据是不是伪证呢?”曹殊垂眸,浓密的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一字一句道。
此言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台下的百姓们不免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是啊,曹郎君的画工自幼就好,万一是这曹默故意做伪证陷害他呢。”一位男子道。
“不无道理,先两次比试就已经见过曹郎君的药斑布,实乃翘楚,他又何必抄袭旁人的纹样呢,太奇怪了。”另一位男子直点头“怕是有人嫉妒曹郎君赢了比试,才精心策划了这场抄袭之事,你没发现方才那些被淘汰的选手纷纷讨伐曹郎君呢。” ……
先前辱骂曹殊的选手们闻言心虚起来,他们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谁知火突然烧到自己的身上,便面面相觑,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郑大人有令,你们谁都不准走。”
谁知下一瞬,衙役们冷酷地挡住选手们的去路。
“比试都结束了,我们要家去,官爷凭什么拦着我们?”一个选手提起胆子,不怕死道。
衙役冷冷地拔刀,尖锐的刀毫不犹豫地横在选手们面前。
选手瞪大眼睛,眼见刀就要刺到他的脖子上时,吓得立即停住了。
“再说一遍,都给我回去!”衙役冷声道。
选手们见逃跑不成,只能心如死灰地回到场地上去。
曹默听着台下的言论倒转方向,他冒出冷汗,急得看向陈密致。
陈密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曹殊,你胡说八道,什么伪证,这是我一笔一画所画的纹样,怎地到了你嘴里成了伪证?”曹默急忙道,“人在做天在看,你如此颠倒黑白,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人在做天在看,这句话我奉还给你。”曹殊转头,漆黑的眼眸冷冷地注视着曹默。
“你……”曹殊一噎,他指着曹殊说不出话来。
“曹哥哥不过说了一句伪证,你方才怎地那么急?”季蕴站起身来,清秀的面容噙起一丝冷笑。
“我急了吗?”曹默反驳道。
“还是说你存心诬告,生怕被戳穿,才那么着急辩解?”季蕴继续道。
“季娘子,此事同你无关,退下去罢。”陈密致自知季蕴不好惹,他吩咐道。
“大人这般急着叫民女下去,是怕民女说出什么对曹默不利之事吗?”季蕴并不惧怕陈密致,她反而因为先前他在公堂上包庇唐柱之事对他心有不满。
“季娘子何出此言?”陈密致皱眉。
“知州大人身为一州之长,更是咱们崇州的父母官,就像方才曹默所言,人在做天在看,崇州这几年被您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只是不知您高高在上的背后可有做出亏心之事呢?”季蕴心中坦荡,她直视着陈密致,郎声道。
陈密致脸色微沉,他的眸光闪了闪。
季蕴虽回崇州不久,但她还是发觉崇州早就不如从前曹松在位时那般,表面上依旧是一派祥和,但背地里她早就发觉季家税赋比从前增加不少,对比从前的税赋以及她查阅了季家在各州县的生意,遂崇州这些多缴的税赋是进了谁的口袋呢?
细细思之,一切不言而喻。
“不知各位,可还曾记得上一任知州曹松吗?”季蕴转身,她正色道。
话音刚落,台下的百姓都愣住了。
“自然记得,曹大人当真仁德啊,当年我家田地被恶霸抢占,是曹大人教训了那群恶霸,并将田地归还,若没有曹大人,就不会今日的我啊。”一位身穿锦袍的百姓哽咽道。
“曹大人仁怀治下,那些年家中松快,每年都有余粮,可自从曹大人被罢官,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如今已是捉襟见肘了。”一位农户今日来赶早集,听闻曹殊比试,故留特意下观看。
……
季蕴的话瞬间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他们不由得怀念曹松的好来。
“是啊。”季蕴提高生意,神色悲戚道,“曾经对你们有恩的曹松大人被罢官后,身患顽疾,前些日子抱憾离世,你们可晓得?”
台下的百姓骤然得知曹松离世,开始悲痛哭泣起来。
“如今曹大人之子曹殊,他赢得比试的魁首,却被小人存心诬陷,我想说的是,这还有天理吗,你们忍心看着他从此被冠上抄袭之名吗?”季蕴指着跪在地上,身姿板正的曹殊,大声道。
“蕴娘……”曹殊抬头,他怔怔地注视着季蕴,温和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好像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台下的百姓们自然不忍心,纷纷出言要求陈密致查清楚,还曹殊的清白。
“来人,请季娘子下去。”陈密致已经忍了季蕴许久,他冷声道。
“不用麻烦,我自己会走。”季蕴转身,她有骨气地直视着陈密致,勾唇道,“只是民女还有一句话要说,方才大人不过是看了曹默的纹样就认定曹殊抄袭,会不会太过武断了?”
“拖下去。”陈密致别过眼,吩咐道。
衙役得了命令,便要上前来押季蕴下去。
季蕴甩开衙役的桎梏,她看向陈密致,冷声道:“看来民女说中大人的痛楚了,下去之前,民女要告知大人真相,曹默的证据并非是他自己的,而是曹殊所画,他前几日潜入曹殊家中,将曹殊的纹样偷走,为陷害曹殊不择手段。”
“你胡诌什么呢?”曹默眼见季蕴说出实情,气急败坏道。
“还不快押下去!”陈密致站起身来,怒道。
季蕴被衙役押下比试台,她豪不胆怯地瞪着陈密致。
云儿立时奔过去,她上下打量着季蕴,神色关切地询问季蕴可有受伤。
季蕴摇头,低声安抚云儿。
曹殊目光担忧地注视着她,他骨节分明的手逐渐攥紧衣袍,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曹承被衙役拦在比试台下,瞧着季蕴英勇的模样,如今他是彻底明白曹殊为何会喜欢她了。
曹望颇为感动,他眼中闪着泪光。
“大人,季娘子方才所言曹默偷了曹殊的纹样,您看这件事该怎么处理?”郑铭问道。
陈密致沉着脸,一言不发。
“想必台下的百姓都听见了,毕竟此次比试不是小事,而是东京看中咱们州下达的,若是放任此事传了出去,岂不是有辱大人的名声?”郑铭劝道。
“大人,您万万不能轻信季蕴所说的,她和曹殊早就有私情,定然帮着曹殊说话的啊。”曹默神色焦急,惴惴不安道。
“你休要攀蔑娘子!”云儿气得大喊道。
陈密致未看曹默一眼,他冷声道:“曹殊,曹默偷了你的纹样,当真有此事?”
“回大人,草民的确丢失样稿,不过不能确定是曹默偷的,不知大人可否将证据给草民看上一眼?”曹殊抬头,眸色愈浓。
“不可!”曹默面色微变,严词拒绝。
“你这般激动,是怕我毁了证据不成?”曹殊淡淡地睨着曹默,嗓音中浸着寒意,反问道,“当着各位大人的面,我岂敢,还是说,你,不敢给我看。”
第95章 第 95 章 思远人(五)
季蕴被衙役阻拦无法, 她瞧着比试台上曹殊和曹默二人针锋相对,有来有往,一个是淡定从容, 另一个却是心急如焚。
“季娘子, 知州大人有令, 你不能上去, 请待在此处。”衙役知晓季蕴的身份, 并没有为难于她, 只是面无表情道。
她眉头久久无法舒展,目光担忧地望着曹殊, 心中惶惶不安。
“娘子, 曹郎君定会逢凶化吉的。”云儿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欲言又止道。
季蕴明亮的眼中噙着泪光,她面上抿起一丝浅笑,轻声道:“你说得对。”
云儿见她面上的笑略微僵硬, 暗自叹了一声。
比试台上,曹殊冷声道:“当着诸位大人的面,我岂敢,还是说你是贼喊捉贼, 不敢给我看?”
“我……”曹默一噎, 他先前嚣张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咬牙争辩道, “你激我,我才不会上当。”
“看来你的确不敢。”曹殊眉眼柔和,微微一笑。
“我有何不敢的?”曹默眼中燃烧着怒火,虚张声势道,“我是怕你满嘴胡言, 颠倒是非黑白,你休要再往我身上泼脏水了,早早认罪伏法才是啊。”
“既族兄如此言说,我自然没什么顾忌的了。”曹殊抬头,他漆黑的眼眸看向陈密致,作揖道,“是与不是,一看便知,还请大人恩准。”
陈密致闻言脸色凝重起来,他沉思片刻,迟迟不做回应。
“大人,不可啊。”曹默神色愈发焦急,他大声道,“曹殊定然不安好心,大人不能将证据给他看啊。”
“族兄莫非是心虚了?”曹殊瞥了曹默一眼,反问道。
“心虚……可,可笑!”曹默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道,“我有什么好心虚的,该心虚的人是你。”
“我没有抄袭,心中坦荡,何来心虚一说呢?”曹殊瞧着曹默着急的姿态,勾唇道。
“你……”曹默恨恨地瞪着曹殊,“你巧舌如簧,我说不过你。”
“族兄的证据是如何来的你自己心知肚明,你现下千方百计阻扰我看证据,难道这证据其实根本就是伪证?”曹殊眼神平静无波,面上淡然一笑,随即意味深长道。
话音刚落,瞬间引起轩然大波,底下的百姓们半信半疑,不知是该信曹殊,还是该信曹默。
人群中传来曹承充满怒气的声音,他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曹平川,你处心积虑诬告,怎么连证据都不给看,做贼心虚了?”
“这也太奇怪了,就是证据看上一眼又何妨呢?”有百姓附和道。
“说不准他的证据真的是伪证……”
“这……”一位官员见场上吵得不可开交,他面露犹豫地起身,询问,“大人,现下若不拿出证据,实在无法平定民心,不如……”
陈密致脸色阴沉,冷冷地瞥了那位官员一眼。
官员察言观色片刻,他见陈密致不言,便自觉地坐了回去。
“你没有任何凭证,又如何说我的证据是伪证?”曹默被戳穿后,他的面上带着愠怒,气急败坏道。
“我现下当然没有,待我看过族兄的证据才能知晓,若你能证明这证据是你自己画的,我自没什么好说的了。”曹殊微微侧头,他的目光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语气淡淡道。
“大人,情势严峻,不能再拖了。”郑铭打量着陈密致迟迟不应,在一旁提醒道。
陈密致讪讪地咳了几声,他替自己找补道:“你也说情势严峻,此次药斑布比试并非寻常比试,事关崇州的名誉,本官应当思虑清楚。”
“大人英明。”郑铭立即起身,恭维道。
其他官员见状,他们纷纷起身奉承陈密致,异口同声道:“大人实乃英明,我等佩服。”
陈密致脸色缓和不少,他的目光落在曹殊身上,面上假笑道:“曹殊,你要求看证据可以,不过你若无法证据是伪证的话,可知下场是什么?”
他的语气带着关切之意,实则是威胁。
“草民知道。”曹殊抬头,他眸色幽深,没有丝毫的胆怯,沉声道,“无论结果如何,草民都愿意承受。”
“大人,不能给他看啊,大人您……”曹默一听慌了,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大声道,“住嘴!” 曹默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郑铭大声打断了。
陈密致瞧着曹默自乱阵脚的模样,脸色愈发阴沉。
“知州大人尚未定夺,你一介草民,竟敢抢先阻止?”郑铭看不惯曹默,怒斥道,“谁给你的胆子?”
曹默吓得脸一白,想说的话登时噎在喉咙里。
“算了。”陈密致听得心累不已,他扶额,摆了摆手道。
“大人不同你计较了,你还不赶快谢恩?”郑铭闻言,冷声道。
“是,草民谢过大人。”曹默垂头,惴惴不安道。
郑铭冷哼一声后,这才作罢。
“来人。”陈密致抬手,他低声吩咐衙役将证据递给曹殊,询问,“曹殊,你可想好了?”
曹殊颔首:“若草民拿不出证据,但凭大人处置。”
衙役得了命令,拿着证据走至曹殊的面前。
这一刻,场上立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聚集在曹殊的身上,针落可闻。
曹殊掀起眼帘,他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证据,映入眼帘的是四君子的纹样。
片刻后,他垂眸,低声道:“回大人,草民看完了。”
陈密致瞥了衙役一眼,衙役立即颔首,将证据收拾妥帖,退了下去。
“你可看出什么了?”郑铭关心则乱,迫不及待地询问。
曹殊面色如常,他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曹默神情有些僵硬,他的心瞬间七上八下,眼珠快速转动着,手紧紧抓着衣袍。
“为何不答话?”陈密致没有耐心等待,直接问道。
曹殊闻言缓缓抬头,他目光沉沉,弯唇道:“回大人,草民只是在思考该如何说。”
陈密致皱眉道:“本官没有耐心同你耗,你速速说来。”
“大人,不知曹默今日的药斑布可在?”曹殊淡然地与陈密致对视,他笑意微敛道。
“你什么意思?”陈密致不解。
“曹默先前说证据是他所画的纹样,不如现下就将他今日的药斑布以及证据放在一处对比一番,您就明白一切了。”曹殊神情耐人寻味,一字一句道。
“你说这些话是要讲究证据的!”曹默颇为恼怒道,“曹殊,你刚刚当众说拿不出证据来就要随大人处置,你现下看完了,不说证据在何处,反而说这些无意义的话,分明是在拖延时辰。”
“是啊,证据呢?”陈密致冷声道。
“回大人的话,证据就在曹默的证据里面。”曹殊不卑不亢道。
“荒谬。”曹默咬牙道。
“你怕不是在开玩笑的罢?”郑铭有些不大相信道。
“草民是认真的。”曹殊语气坚定道。
郑铭看向陈密致,低声劝道:“大人,如今都已到了这般田地,不如就应了曹殊所言。”
“不行,草民不同意!”曹默反应激烈,严词拒绝道。 陈密致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明说拒绝,只好点头同意了。
衙役将曹默的证据,以及曹殊和曹默二人今日的药斑布,小心翼翼地各自放在陈密致面前的桌案上,映入眼帘的是曹默的证据,虽是样稿,但线条明晰,图案丰富饱满,对比曹默的药斑布,当真是天上地下,俨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这……”一位官员略微迟疑道。
“证据的纹样和曹默今日所画的纹样,我瞧着怎么不太一样啊。”另一位官员窃窃私语道。
“言之有理,证据上的纹样倒是和曹殊的画风相仿……”郑铭越瞧越不对劲,后知后觉道。
“画风相仿也不能代表什么。”陈密致瞥了一眼,冷声道。
季蕴站在比试台下,她听到陈密致的话后,气得冷笑出声。
“娘子,奴婢怎么觉得……”云儿看向季蕴,她听出不对劲来了,陈密致似乎有隐隐针对曹殊的意思。
“你的感觉是对的。”季蕴低声道。
其余官员面面相觑,他们听出陈密致话里话外有袒护曹默之意,不由得暗自猜测今日抄袭之事是不是出于陈密致之手。
“曹殊,本官看完了,并没有瞧出什么不同。”陈密致看向曹殊,神色淡淡道。
“回大人的话,草民今日要状告曹默私闯民宅,暗中窃取草民所绘画的纹样,在今日比试当众抄袭草民,之后更是故意贼喊捉贼,诬陷草民。”曹殊作揖道。
“什么,你含血喷人!”曹默一惊,激动道。
“本官说了,若没有证据,无法相信你所说的。”陈密致不为所动,冷眼道。
“草民有人证。”曹殊温声道。
“哦?”陈密致抬眼,“人证在何处?”
“回大人,此人就是陈郎君身边的小厮陈贵。”曹殊转头,目光直直地朝着陈思文的方向看去。
原来陈贵就是那日夜里在书铺门口窥视,因季蕴的到来,吓得逃走却被曹承一把抓住了的小厮。
此言一出,众人都狐疑地看向陈思文。
陈思文瞪大双眼,他慌乱不已,不知为何火突然烧到自己的身上了,想不出应对的法子。
“陈贵在三日前瞧见曹默悄悄潜入草民的书铺。”曹殊嗓音温和道。
曹默本自以为万无一失,他没想到那日却有人瞧见,心顿时沉入谷底,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第96章 第 96 章 思远人(六)
曹殊的话犹如一道闪电, 瞬间划破陈密致原本的胜券在握,令他的心一颤,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曹默眸光闪烁着, 他的眼神四处游离着, 额头上不知不觉渗出细密的汗珠, 好似有许多眼睛都在盯着他, 令他无处遁形。
众人带着满心的疑惑, 纷纷朝着陈思文的方向望了过去, 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关我何事?”陈思文难以置信,他吓得胡乱摇头, 极力否认道, “我可什么都不晓得啊。”
“郎君。”陈贵在他的身后,小声提醒道。
陈思文闻言稍稍冷静,思考起他的处境来。
曹殊掀起眼帘,他漆黑的眼眸直直地注视着陈思文, 眸光晦涩不明,暗藏汹涌。
他唇角噙起一丝笑,似有深意,嗓音微沉道:“陈郎君, 可否请您身边的陈贵上前来回话?”
曹默垂头, 他下意识地攥紧双手,眼中透着一股不安和焦虑。
陈密致脸色愈发阴沉, 他瞥了一眼曹默,不由得暗恼他这般愚蠢,竟连件小事都办不好。
“这……”陈思文打量着曹殊意味深长的笑,他眼神闪躲起来,心下慌乱不已, 狡辩道,“曹郎君如何晓得我的小厮瞧见曹默潜入你的书铺呢?”
“至于我是如何知晓,你不如去问陈贵。”曹殊微微一笑道,“他是知州大人府里的下人,他说的话定比我说的更让人相信。”
陈思文顿时明白过来,倘若他不配合曹殊,那夜他命小厮前去书铺偷窥纹样之事就会公之于众。
若是他配合,这个秘密自然会永不见天日。
陈思文细思极恐,他一时心乱如麻,迟迟做不出决定,似是陷入深深的纠结之中,难免忧心帮了曹殊是否会给自己带来不可预知的麻烦。
“思文,为何还不回话?”陈密致冷声道。
他未料到此事居然会牵扯到陈思文,他暗自震惊过后,现下为了陈家的名声,却不得不忌惮起来。
“叔父,我……”陈思文抬头,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陈密致的脸色,随后目光扫向曹殊,站在原地踌躇起来。
“叫陈贵上前来。”陈密致打量着陈思文懦弱不争的样子,实在是没眼看,他深吸一口气,吩咐道。
他暗忖,看来有些事他自当重新考虑。
“是。”陈思文颔首,勉强地笑道。
说罢,他转头看向陈贵。
陈贵触及到陈思文的目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那夜之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所以到了台上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他一清二楚。
主仆二人对视片刻,陈贵犹如赴死一般踏上比试台,他弯着腰,在陈密致的面前跪了下来。
“陈贵,本官问你,你好好回话,方才曹殊所言可真?”陈密致询问。
“回大人的话,小的三日前午后经过奚口巷,的确见过这位郎君在书铺门口徘徊。”陈贵抬头,他指着身旁的曹默,语气恭敬道。
“我那日都没有出门,你休要浑说!”曹默大惊失色,满脸恼怒道。
陈贵仔细地打量着曹默的脸,语气坚决道:“小的没有看错,就是他。”
“果真?”陈密致皱眉。
“千真万确。”陈贵忙不迭点头,颇为肯定道。
“你含血喷人!”曹默恼羞成怒道,“你分明是和曹殊一伙的,想来陷害于我!”
“这位郎君讲话要有证据,小的是陈家的下人,同曹郎君素未平生,若不是亲眼瞧见,实在无需帮他说话。”陈贵继续道。
曹默哑口无言,悻悻地闭嘴。
“莫非在族兄眼里,知州大人府里的下人同我沆瀣一气不成?”曹殊勾唇,耐人寻味道,“崇州谁人不知,大人向来洁身自好,廉洁奉公,想来他家的下人也是如此,又怎会无端来陷害人呢?”
陈密致闻言假笑几声,掩饰自己。
陈贵一口咬定自己方才所言都是真的,便开始回忆道:“小的瞧他鬼鬼祟祟的,心中十分好奇,就悄悄跟了过去,趴在窗下将窗纸戳破一个小洞,亲眼看见他在书铺中大肆翻找着什么,口中不停地念叨着样稿在何处此类的话。”
“你撒谎,说,曹殊给了你什么好处?”曹默怒目圆睁道。
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再也压抑不住自己,怒气冲冲地要想要冲上去,下一瞬却被衙役眼疾手快地按住。
陈贵吓了一跳,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地瑟缩着。
曹殊面色淡然地跪着,他敛眸,浓密的鸦睫轻颤,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陈密致的脸上不大好看,他大怒,呵斥道:“放肆,当着本官的面,竟还敢打人?”
此刻陈贵代表的是陈家,若是曹默打了他,那岂不是当众打了陈家的脸?
陈密致当然不会叫此事发生,他思忖着,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他看向底下的曹殊,暗自冷笑道,虽然不知曹殊和陈思文之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曹殊当真是好计谋,叫陈家人来,他倒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了。
“陈贵,你继续讲。”陈密致道。
“他在书铺中翻找了许久,终于在桌案上翻到一张纸,接着句笑了起来,小的疑惑,定睛一看就见上头画着纹样。”陈贵惴惴不安,讷讷道。
“可是这张?”郑铭举起手中的证据,递给陈贵。
陈贵低头细细端详着,他颇为坚定地点头:“小的可以肯定,这张就是他从书铺中偷走的那张纹样。”
言罢,情况彻底反转。
众人都震惊起来,他们万万没想到纹样居然真的是曹默偷的,还如此无耻来陷害曹殊。
“大胆曹默,枉本官如此信任你,险些酿成惨祸!”陈密致脸色微变,随即猛拍桌案,向曹默发难。
曹默瞧着陈密致翻脸不认人,他立刻知晓陈密致是要将他舍弃了,便开始仰天大笑起来。
“你心怀叵测,公然陷害曹殊,可认罪?”陈密致脸色凝重,压低嗓音,施威道。
“草民无错,凭什么认罪?”曹默眼见偷稿之事暴露于众,他依然死咬着曹殊不放,目眦欲裂道,“就是曹殊抄袭,他才是罪人,我没罪!”
曹殊微微侧头,他瞥向曹默丑态百出的模样,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曹默直瞪瞪地看着曹殊,见他挑衅自己,便挣扎得更狠了,双目猩红道:“曹溪川,你抄袭我的纹样,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你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陈密致冷眼看着曹默辱骂众人,俨然将他当作是弃子,冷声吩咐道:“曹默怕是得了失心疯了,来人,拖下去暂且关起来。”
“我没疯!”曹默大声道,“你们才疯了!”
“知州大人,求您饶过犬子!”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曹杨的求饶声,他毫不犹豫地扑到衙役前,满脸凄惨地替曹默求情。
“放他上来。”陈密致抬手。
衙役得了命令,不再阻挡曹杨,便见他踉跄着疾步走上比试台,扑通一声跪在陈密致的面前。
他老泪纵横道:“大人,犬子不是有心的,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了,求您饶过他!”
话说完,曹杨磕了一个头。
陈密致见状面露不忍,便叫他起来。
谁知郑铭却看不惯,他冷笑道:“可笑!一句不是有心的,就能轻飘飘地饶过他吗,你当知州大人是什么?”
陈密致脸上有些挂不住,只能道:“曹默不仅偷窃,今日公然陷害曹殊,定不能轻易饶过他!若是今日饶了他了,往后再有人如此行事,崇州可还有国法秩序可言?”
“大人……”曹杨见陈密致冷酷无情,仓皇失措地叹了一声。
他像是没了办法,突然转头看向一旁的曹殊,眼怀期待地说,“溪川,求你高抬贵手,就当是叔父求你,平川他也是曹家人,如今曹家人丁凋零,你忍心看着你的兄长关进牢狱里吗?”
“怎么如此不要脸,自己儿子做出此等丑事,还敢来求人?”
“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是我早就没脸来,更何况求人呢。”
人群中传来一道道愤愤不平的声音,众人都开始附和起来。
曹杨闻言老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有些难堪,但为了曹默,顾不得其他面子里子了,惓望着曹殊,心存侥幸觉着他能大发慈悲放过曹默。
“溪川,叔父知道你向来善良,就当是叔父求你,放过他,日后他定不敢再来打扰你。”他低声道。
曹殊垂眸,不言。
“父亲,别求他,我就是死也不后悔!”曹默怀恨在心,咬牙道。
“众生,闭嘴!”曹杨见曹默如此境地,竟然还出言挑衅,如此不知死活,忍不住抬手狠狠地刮了他一巴掌。
曹默的脸瞬间就被打红了,他双眼通红地看着曹杨。
曹殊眼里笼罩着一层暗色,他叹了一声,耐人寻味道:“叔父,当初曹家遭难,您一言不合便同曹家分了家,生怕惹祸上身,那时您是否记得自己是曹家人呢?”
“我……”曹杨微怔。
当初曹家式微,他闻风而丧,此事他做得的确不地道,现下当着众人的面,被曹殊无情拆穿,一时羞愧难当。
“曹平川今日陷害我时,他何曾记得自己是曹家人?”曹殊转头,眼神微冷地扫过曹杨,哂笑道。
第97章 第 97 章 思远人(七)
曹杨闻言羞愧难当, 他无言以对,感到似乎有一把利剑,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 令他无地自容。
“他先前陷害我时, 您不出面阻拦, 现下没办法了, 才肯来求我。”曹殊神情疏离, 他淡然一笑, “叔父,您从前的所作所为, 又何曾把自己当成是曹家人呢?”
“我……”曹杨愣住。
“曹溪川, 你侮辱我就罢了,你竟敢侮辱我父亲,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曹默怒容满面, 他使劲挣扎起来,恨不得立即冲过来与曹殊对峙。
“叔父,您知道他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吗?”曹殊微微侧目,他面带怜悯, 眼神却没有丝毫的情绪, 轻声道,“您不防自己想想。”
“都怪我,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曹杨双眼通红,他陷入后悔和自责之中,喃喃道。
他不该在曹默幼时就教唆他与曹殊作对,不该处处要他争强好胜, 千不该万不该,如今说得再多,为时晚矣。
“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曹默还在不停地辱骂道。
“曹平川,你其实不该恨我,最该恨的就是你的父亲。”曹殊的目光扫向曹默,他叹了一声道。
“不,我恨你与我父亲无关。”曹默冷静下来,自嘲一笑,“一直都是我自己要恨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从出生就是曹家的嫡子,自幼众星捧月,我不过是曹家的旁支,连给你提鞋都不配,处处不受人待见,你哪里晓得我的苦楚,就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心想凭什么,凭什么啊,凭什么你就是天子骄子,我就只能是阴沟里的老鼠?所以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超过你,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曹默越说越激动,他面带不甘地瞪着曹殊,充满怨恨道。
曹殊不言,他眉目微动,静静地注视着他。
“终于有一天,曹家倒了,分崩离析,我终于,终于可以替代你了,可那些个老顽固竟把我打了出去,斥我痴心妄想。
“他们着实没眼光,你都是个废人了,还对你心存期待,觉得你能重振曹家,还敢瞧不上我,我就做给他们看,让他们明白如果不投靠我,曹家就彻彻底底完了,正巧季家退了婚,我便娶了你曾经的未婚妻,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就,就好像是我变成了你,我不止一次想象若是你娶了她做新妇,你会怎样对她,定是夫妻和睦,可为什么,为什么,你的手明明断了,却还能东山再起,这不公平,为什么,你为什么老是要与我作对?为什么?”曹默满面泪痕,眼神中带着困惑和强烈的恨意,口不择言道。
“住口,不要再说了!”曹杨忍无可忍,呵斥道。
“父亲是嫌我丢人了?我为什么会是你的儿子啊,我要是曹家的嫡子,哪还有他曹溪川什么事啊。”曹默嗤笑一声,喃喃道。
曹殊深吸一口气,他从未想到曹默会从幼时就恨他入骨。
他苦笑道:“过去我从来都没有瞧不起你,父亲祖父待你那样好,亲自教授你药斑布的手艺,叫你来家中读书,对我们几个都是一视同仁,可你呢?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所说的不受待见更是谬论。”
“这些对于他们不过是施舍罢了,他们从来都瞧不起我!”曹默被激怒,大声反驳道。
“若是他们瞧不起你,何苦用心栽培你,处处关心你,担心你吃不好,住不惯,却没想到养了一条白眼狼,无论他们怎么做,你都不会满意。”曹殊讽刺一笑,冷声道,“你方才所言,都不是你作恶的理由。”
曹默双目猩红道:“你站着说话当然不腰疼了,你又岂知我当时的痛苦?”
“来人,先押下去。”陈密致不想再听下去,他抬手挥了挥,语气淡淡地吩咐道。
衙役得了命令,上前押起曹默。
然而下一瞬,曹默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他用尽全力地挣脱出衙役的桎梏,猛地扑了过去,伸手狠狠地拽住曹殊的衣襟。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吓到,目瞪口呆着不知该如何了。
季蕴唬了一跳,她迅速反应了过来,立即想要过去,却被衙役无情地阻拦。
“季娘子,你不能上去。”衙役面无表情道。 季蕴泄气地放下手,她满脸担忧地看向曹殊,轻声道:“曹哥哥……”
云儿忧心不已,她急忙扶住季蕴,低声安抚了几句。
“曹溪川,你就是个傻子。”曹默拽着曹殊的衣襟,他悲戚一笑,随即凑了过去,笑道,“我知道你在调查当初是何人偷换了上贡的药斑布,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是谁?”曹殊闻言瞳孔一缩,面色冷静道。
曹默忽然放声大笑,讥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密致黑着脸,怒道:“来人,曹默妖言惑众,还不快拖下去!”
衙役疾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捂住曹默的嘴,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拖了下去。
曹默被拖走的时候,他直勾勾地盯着曹殊,见曹殊愣住不解,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曹殊浑身的血一寸寸冷了下来,他修长的手攥紧衣袍,思忖着曹默方才的话,一时心有余悸,是谁? 他思绪纷乱,缓缓掀起眼帘,目光一一扫过场上的众人,好似这世间只剩下他一人困在沼泽之中无法自拔。
曹默的阴谋诡计被拆穿后,此次药斑布比试曹殊赢得魁首,属实是实至名归。
裁判官站在比试台,再次大声宣布这个喜讯,众人由衷地为曹殊感到高兴。
先前惹事的选手们见曹默下狱,他们悻悻地不敢出声,听候发落。
衙役得了郑铭的命令,询问曹殊:“曹郎君,那群人该如何处置?”
“都放了罢。”曹殊心不在焉道。
“是。”衙役有些意外,只好点头道。
选手们见曹殊大发慈悲,他们自然不会感激曹殊,匆匆逃离此处,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似的。
官员们纷纷离场,唯有曹殊一人仍然站在比试台上。
他抬头望天,便见原本万里无云的青天被厚重的云层遮掩住,似是压得他快透不过去了。
季蕴走了过来,她站在曹殊的身旁,察觉到他情绪不佳,神色关切道:“曹哥哥,你怎地了,是因为曹默那句话吗?”
“蕴娘,我好累。”曹殊抽回目光,他漆黑的眼眸看向季蕴,苦笑道。
“那咱们快回去罢。”季蕴一慌,忙道。
“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曹殊眼底闪过一丝涩意,执拗地摇头道。
“怎么会呢,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你今日已经赢得比试,不日就要进京面圣了。”季蕴内心不安,出言安慰道。
曹殊突然蹙眉,他面露不适地捂住胸口。
“曹哥哥,你不舒服吗?”季蕴一惊,蹙眉道。
曹殊低咳几声,口中竟溢出一抹殷红,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曹哥哥,你……”季蕴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他。
“我没事。”曹殊面白如纸,他微微侧目,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安抚季蕴。
言罢,他眼前一阵眩晕,身子登时晃了晃,险些没站稳。
“曹哥哥!”季蕴惊呼。
曹承和曹望吓得疾步走上比试台,神情担忧地扶住曹殊。
“溪川,你怎么样?”曹承颇为焦急道。
曹殊艰难地抬眼,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曹承,接着便阖上双目,彻底昏厥过去了。
曹承见状背起曹殊,众人匆匆地离开此处。
郎中被请进书铺时,曹殊正昏迷不醒地躺在床榻上。
云儿打了一盆水来,季蕴浸湿帕子,她坐在床榻前,轻轻地将曹殊唇边的血丝拭去。
“郎中来了。”曹承推开房门。
季蕴抬头,她犹如见到救星一般,立时站起身来。
郎中放下药箱子,他先是替曹殊把了脉,叹了一声:“曹郎君近来忧思太过,今日遭了大难,气火攻心才会吐血,往后需得平复心绪,切莫胡思乱想才是啊。”
“曹哥哥先前也吐过血,今日又吐血,当真没事吗?”季蕴深吸一口气,眼底透着不安,轻声道。
“没什么大碍,淤血吐出来便可,老夫这就开一个药方,切记每日及时喝。”郎中斟酌片刻道。
“多谢郎中。”季蕴闻言稍稍放下心来,感谢道。
“娘子不必客气。”郎中摇头,写下药方子叫曹承去药铺抓药,随即便离开了。
“季娘子,溪川没事,你不必担心。”曹望替曹殊掖好被辱,他回头见季蕴忧心忡忡的模样,出言安抚道。
季蕴眉头蹙起,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曹殊,发出沉重的叹息。
“今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想必你也累了,不如先回去歇息,溪川这边我来照顾。”曹望善解人意道。
“不。”季蕴摇头,她眼里噙着泪光,低声道,“我不累,我想等曹哥哥醒,他醒了我才能放下心。”
“你不要强撑,若你病倒了溪川醒过来会心疼的。”曹望见季蕴坚持,他叹了一声,劝道。
“我明白。”季蕴点头,她走至床榻边坐了下来,目光停留在曹殊的身上。
曹殊双眼紧闭,他脸色苍白,唇色惨淡,浓密的鸦睫垂下来,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第98章 第 98 章 思远人(八)
季蕴低头, 她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曹殊,见他面色苍白如纸,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他平日里面带笑意, 温柔地开解她时, 眼神却隐藏着一股淡淡的忧郁, 其实一直以来, 他的心里也不大好受。
曹哥哥, 你真傻。
季蕴苦笑, 她的眼中噙着晶莹的泪水,情不自禁地伸出纤细的手, 动作温柔地抚过他温润的眉眼, 随即手指慢慢往下,触碰他鼻梁上的黑痣。
曹殊双目紧闭,眼睫轻垂,饱满的唇没有丝毫的血色, 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浑身透着一股脆弱感,令人心生怜爱。
如今他即使昏迷不醒,也依旧是显得那样温和清俊。
幸好, 如今算是苦尽甘来了, 那些恶人迟早有一日会付出代价。
她暗道。
云儿走了进来,她见季蕴为曹殊伤神, 心中自然不忍,便开口提议道:“娘子,您去旁边歇息,不如换奴婢来守着。”
“不用。”季蕴摇头,她抽回自己的手, 轻声拒绝道,“我想亲自看着曹哥哥。”
“既然如此,那奴婢就在外头。”云儿瞧着她固执的模样,也不好强求,只好道,“您累了,便唤奴婢一声。”
季蕴抬眸,她看向云儿,抿起一丝笑来,柔声道:“好,我明白,你去罢。”
云儿瞥了季蕴一眼,她暗叹一声,随后走出卧房,轻轻将门带上。
卧房瞬间安静了下来,季蕴安静地守在床榻边,她握住曹殊的手,心稍稍安定下来。
今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难免身心疲惫,不觉间涌起一股困意,眉眼间带着一股疲倦。
她眼眶微微湿润,不放心地瞥了曹殊一眼,他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胸口平稳地起伏着,想来不会有大碍了。
季蕴本是想等药煎好,喂曹殊喝下后便去歇息的,可迟迟不见曹承归来,一时有些撑不住了。
她难抵困意,握着曹殊的手睡了过去。
午后的日光透过折枝花纹的窗棂,照进了卧房中,带来一丝轻微的暖意。
季蕴头枕在床沿上,许是心有挂念,她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地惊醒看向曹殊。
曹殊忽然蹙眉,他似是魇住了,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唇口微张,念叨着什么,用力握紧季蕴的手。
季蕴猛然醒来,她感受到曹殊手的力度,立时抬头看向他,眼神带着担心。
“母亲,母亲,别走,不要离开我……”
曹殊梦见自己的母亲,那时她还在人世,他也还年幼,时常伴在她的身旁。
母亲的面容带着柔光,令他瞧不真切。
她抬起温柔的手,朝他挥了挥手,轻声唤道:“三郎,快过来,来母亲这儿。”
他朝她奔了过去,但是母亲明明笑着,却离他那样遥远。
“母亲……”他害怕起来,大声喊道。
一切仿佛都有预兆似的,母亲的身影消失不见,黑暗突然笼罩了他。
他在黑暗中痛苦挣扎着,像是深陷泥潭中无法自拔,越挣扎反而越陷越深,一股绝望之意涌上心头。
“不要走,不要……”
季蕴瞧着曹殊蹙紧眉头,口中不停地呢喃着。
她焦急地唤道:“曹哥哥……”
曹殊眼皮沉重,浑身仿佛被浓雾笼罩,突然感受一股强烈的光照亮了他,他登时睁开双眼,季蕴清秀的面容就撞进了他的眼前,她正神色担忧地望着自己。
“曹哥哥,你醒了。”季蕴眼中绽出巨大的欣喜。
曹殊怔怔地注视着她,他微微喘着气,似是还没有从梦中脱离出来。
季蕴登时松了一口气,她转头,想要叫云儿进来。
然而她还未起身,刚松开握住曹殊的手时,下一瞬就被警觉的他反手握住,不叫她起身。
她回头,发觉曹殊倏然握紧自己的手,抬手便见他迎面抱了过来。
曹殊紧紧环住季蕴,他的身子轻轻地发着抖,颤声道:“别走,好吗?”
季蕴被抱了个满怀,她未料到曹殊会突然抱她,有些始料未及,愣了片刻后,她缓缓抬手环住他的脖子。
曹殊脸色苍白,他头埋在她的颈边,呢喃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曹哥哥,我不走,你不要怕。”季蕴察觉到他的恐惧,低声安抚道,“我在这儿呢,没事的。”
“你不许走,你答应我。”曹殊嘴唇干涩,他想起方才所梦的,一时心有余悸,眼中带着强烈的执拗。
他想要得到季蕴肯定的回答,不放心地松开她,清亮的眼眸凝视着她,眸光湿漉漉的,好似氤氲着朦胧的雾气。
“我答应你。”季蕴与他对视,她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便弯起唇角,承诺道。
曹殊情绪缓和了几分,他的身子不再发抖了,不过双手仍旧抱着她,不肯放开她。
“曹哥哥,你,你可以松开我了吗?”季蕴略微不适地在他怀里动了动,小声道。
谁知曹殊闻言愈抱愈紧了,好像只要他一松开的话,季蕴就会离他而去似的。
想到这里,曹殊愈发害怕起来,抱着季蕴不肯松手。
“曹哥哥,你怎么……”季蕴忍俊不禁,有些无奈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欲言又止道。
曹殊现下神智不清,季蕴自然不会同他计较,况且她从来都没见过曹殊这般粘人,顿感新奇。
“骗子。”曹殊眸光一暗,小声地控诉道,“你方才还答应我不走的,骗子。”
“我不走,我只是想要你暂时松开我。”季蕴解释道。
“不要。”曹殊不讲理。
“好。”季蕴无奈一笑道,“你想怎么抱就怎么抱,可是过一会儿你的兄长们抓药回来看见怎么办?”
曹殊低声道:“我不想松开你,我害怕。”
“曹哥哥,你害怕什么呢,可以告诉我吗?”季蕴伸手,她抚摸着他的背,语气轻缓地询问。
他垂眸,有些委屈道,“你就是个骗子,明明从前答应我的,可自从去了江宁后就变了,你对我那么冷淡,眼里只有你的师傅,我走时也不送我。”
季蕴微怔,难道是那个时候吗?
三年前,她刚到清凉山不久,却意外得知曹殊要和季梧订亲了,她那时还不明白自己对曹殊的感情,也不知为何难过,对着上清凉山来看望她的曹殊,不敢再有任何的亲近。
后来曹殊下山告辞时,她要去送他时,却被秦观止叫了过去,等到再出来时,她也没赶上,曹殊早就离去,前往东京了,如今却没想到曹殊还一直记得这件事。
季蕴思绪逐渐回笼,出言解释道:“曹哥哥,我当时有事绊住了,并非故意不送你的。”
“我不信。”曹殊双眼泛红,小声道,“你就是在故意疏远我,我能感受到,骗子,你现在还在骗我。”
“曹哥哥,我……”季蕴敛眸,她苦笑道,“我说实话,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但你当时同二姐姐订了亲,我不能,身份有别,你能明白吗?”
曹殊回忆起当日季蕴冷漠的眉眼,自己在渡口苦等许久都不见季蕴的身影,最终失魂落魄地上船离去,不禁淌下泪来。
他抱紧她,哽咽道:“我一直以来喜欢的就是你,我不想娶任何人,当日父亲要我同你二姐姐订亲,我是不愿的,我晓得她是个很好的女子,但我的心中已经有你了,可是父亲却对我说……”
当日,曹松面色凝重地看着曹殊,语重心长道:“三郎,人生在世一切皆有定数,凡事不必强求,我知晓你心中有季家三娘,她如今得了案首前往清凉山求学,先前她母亲却执意拘着她不肯让她走,这些我都有所耳闻,你说,她肯放弃自己辛苦考上的功名,嫁给你吗?”
“我……”曹殊愣住,双手逐渐攥紧。
“当鸟雀见过大千世界之后,是不会甘心被束缚的,你若真心喜爱她,就叫她自己去飞罢,你想想你的母亲,她就是当初想不开郁郁而终,所以三郎……”曹松站起身,他拍了拍曹殊的肩膀,叹道。
曹殊不言,他的心顿时沉入谷底。
“二娘性格温婉,你娶她做新妇,将来定能夫妻和睦,正巧她对你也有意,你就不要再执意娶三娘了。”曹老太爷面带病容,他强撑着站起身,咳了几声劝道。
“不,不……”曹殊神情恍然,他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摇头道。
他独自面对着曹家众人,他们面色凝重,逼迫他做出选择。
此时,卧房内。
“我是不愿的,他们都在逼我。”曹殊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喃喃道,“后来祖父病情加重,我妥协了,科考再即,我就想着再见你一面,哪怕是一面也好。”
季蕴怔愣片刻,她从未想到曹殊那么早就对她有了情意。
“还好,你回来了。”曹殊抿起一丝笑,似是庆幸,似是苦涩。
重逢那日下了雨,曹殊却感谢那场雨困住了季蕴,叫他再次遇见了她,他掀起竹帘的那一刹那,他不敢相信,他思念三年之人就站在书铺之中,离他如此之近。
得知她来借伞,他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将伞递给她后,趁她去选书的时候,偷偷地注视着她。
三年不见,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腼腆怯懦的小姑娘了。
她长大了,眉眼之间那样温柔,就像是远山的黛影,令人沉醉其中,可是她变得那么遥不可及,而他却是满身污秽。
第99章 第 99 章 思远人(九)
曹殊漆黑的眼眸盯着季蕴, 他眸光湿润,涩声道:“好几次我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时,我就会想起你。”
他双眼微微泛红, 竭力地压下心底的起伏, 随即缓缓抬手环住她纤柔的腰, 将头埋在她的颈边, 透着一股眷恋之意。
“还好, 你回来了。”他嗓音微哑。
言罢, 曹殊阖上双目,眼尾流下一滴温热的泪水。
上天眷顾, 叫他们没有错过。
季蕴听完曹殊的一番话, 她澄澈的眼眸中闪着泪光,一时思绪万千,轻柔地抚摸着他清瘦的背。
“是啊,曹哥哥。”她眼神中带着心疼, 语气柔和,似是安抚,“我回来了。”
“三妹妹,我好怕。”曹殊眼底漫上一层恐慌, 只是一刹那, 便归于平静,低声喃喃道, “我怕这只是一场梦,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你,依旧是我一人。”
他神情略微恍惚,似是沉浸在过去痛苦的回忆中无法抽身。
寒夜凄冷,孤灯难眠, 悄然至更阑。
当东方泛白之时,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强撑着打开书铺的大门,抬头望天,像是被困在逼仄的一方天地。
鸿雁断翅,锦书难托。
他舔舐着伤口,思念之人却在远方,不知可好,可曾想起他。
“我好怕你像母亲一样离我而去。”曹殊脸色苍白,他双臂用力地抱紧她,眼底闪过一丝悲伤,带着无边的伤感。
“不会。”季蕴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起伏,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忙道。
曹殊心中的痛楚积累多年,在今日几乎要决堤般地涌出。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意,咬唇道:“我方才梦见母亲了,她在我幼时就离世,我已经快要忘记她的面容了,我怕现下就是我的一场梦,你不在我的身边,总有一日我也会忘记你的模样,三妹妹,我好怕,我不想忘了你。”
话音刚落,他的声音略微颤抖。
“曹哥哥,你别怕,往后的日子,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季蕴潸然泪下,轻笑着安慰道。
“真的吗?”曹殊闻言有些不敢相信,心中涌起一股恐慌,颇为急切地询问。
“真的。”季蕴双眼泛红,笑道。
曹殊立即松开她,他眸光清亮,颤声道:“先前不是故意对你疏远的,可三年不见,我不晓得该如何同你相处了,其实有很多话想说,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了。”
“我知道,曹哥哥你是个心软的人,不会拒绝我的,所以我才敢一次次来寻你。”季蕴抬眸,抿起一丝浅笑。
下一瞬,二人四目相对,他的眼眸水汪汪的,眼中的情意触动着她的心。
季蕴情不自禁地伸出纤细的手,手指轻轻地划过他清疏的眉眼,弯唇道:“若是你真的讨厌我的话,就不会放任我靠近你。”
“这段时日我很矛盾,我既想要你靠近我,却又害怕你靠近我,只因我身在泥潭中,如何配得上你?”曹殊敛眸,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季蕴忍不住抬手触碰他的唇,随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此类的话。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只要我们心中有彼此,为何要在意世人的眼光呢?”她蹙眉,直视着他。
“我在意。”曹殊目光微动,他握住她抬起的手,慢慢地十指相扣,低声道,“我想娶你,我想给你安稳的生活,不想你来日后悔。”
“曹哥哥……”季蕴微怔。
“我不想委屈了你。”曹殊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神色愈发郑重。
季蕴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她匆匆别过头,不想曹殊瞧见她狼狈的模样。
曹殊见她泪痕满面,他的心登时就像被揪出了一般,急忙抬手将她面上的泪痕,指尖略微颤抖着。
“三妹妹,别哭。”他慌乱无措道,“我不该惹你哭的,我错了。”
“不是你的错。”季蕴摇了摇头,她止住哭意,挤出一丝笑来。
曹殊眼眶微微发热,他闭目,随即睁开,伸出修长的手,轻轻地环住季蕴,他的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心疼,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季蕴头靠在曹殊的胸膛前,静静地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热,心莫名地安定下来。
“曹哥哥,你方才说想娶我,是真的吗?”她思及他方才的话,小声地问。
“无论是如今,还是过去,我想娶你的,唯你一人。”曹殊垂眸看向她,温声道。
季蕴抬起头,她怔怔地注视着他,心中涌起一股感动,其中掺杂着几分苦涩和甜意。
命运无常,他们缘分未尽,兜兜转转再次相逢。
‘叩叩叩’。
就在二人低声交谈之时,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敲门声。
“娘子,曹二郎君回来了。”云儿的声音传了进来。
季蕴松开曹殊,她胡乱将泪水拭去,步履盈盈地走至卧房的门口,打开房门后,便见云儿和曹承站在廊下。
曹承手中提着包好的药材,神色关切地询问:“我在路上耽搁了片刻,溪川醒来了吗?”
季蕴点头。
曹承踏进卧房里,他匆匆走至床榻前,见曹殊安然无恙,顿时松了一口气。
“好端端的胡思乱想什么,你这回当真吓坏我们了。”他神色不自然道。
“青川,我没事,你莫要担心。”曹殊倚在床头,微微一笑道。
“都吐血了还说没事,你再这样不当回事身子就要垮了。”曹承不满地嘀咕道。
季蕴走过来时,她瞥见曹承颇为别扭的神情,分明是在关心,嘴上却不饶人,便捂嘴偷笑起来。
曹承见季蕴在笑话他,他神情尴尬地别开眼,倏然想起今日的凶险,开口道:“季娘子,天色不早,你也累了一日了,早点回去,溪川这边我会照料好的。”
季蕴转头,迟疑地看向曹殊。
曹殊目光直直地凝视着她,嗓音温和:“蕴娘,青川说得没错,你早点回去歇息。”
季蕴闻言,只好点了点头。
“我片刻就去煎药,你就放心罢。”曹承见她犹豫,轻声道。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季蕴轻声道,“曹哥哥,我明日再来看你。”
“好。”曹殊点头,他的神色格外柔和。
季蕴向曹殊话别之后,便同云儿走出卧房。
“等等。”曹承却突然叫住了季蕴,从桌上拿出一个药包递给她。
“这是?”季蕴接过,疑惑道。
曹承道:“方才郎中见你心神不宁,故托我带给你,回去叫云儿煎了便是。”
“多谢。”季蕴弯唇,她转身看向曹殊,“曹哥哥,我先回去了。”
曹殊颔首,他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带着不舍。
主仆二人走出书铺,一面交谈,一面踏进书院的侧门。
修篁林中一片安宁,云儿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娘子,您今日实在太过冒险了,若是那群百姓失控,伤了您该如何?”云儿叹了一声。
“当时我见曹哥哥有危险,就没有想那么多。”季蕴解释道。
“还好没有危险,若是有危险,奴婢当真不敢想。”云儿有些后怕道。
“你莫担心了,不是没事吗?”季蕴穿过花瓶门,出言安慰。
“话虽如此,可今日场上耳目众多,若是传回府里,二大娘子知晓定会生气的,到时该如何呢。”云儿跟在季蕴的身后,说出自己的担心。
“我知道。”季蕴淡淡地笑道,“就算没有今日之事,我和母亲之间早就无法恢复如初了,她生气便生气罢,她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她。”
云儿闻言忍不住叹了一声。
不觉间,二人已走至青玉堂,然而院门口却是一片嘈杂。
季蕴心下狐疑,她抬头便远远地看见季宅中的几位小厮正站在院门口,似是季怀身边的。
在短期的踌躇中,她走过去,开口询问:“这么晚了,你们过来做甚,是父亲有何事吗?”
季蕴回来这么久,不过同季怀见过几面,他向来对季蕴不上心,季蕴自然对他亲近不起来,今日却十分奇怪地派小厮来青玉堂。
“三娘子,主君有请。”小厮面容严肃道。
季蕴听闻是季惟寻她,却遣季怀身边的小厮过来,她暗忖其中定然有事,难道是今日之事传回府里,所以才会如此迫切地唤她回去。
“娘子……”云儿内心不安道。
“没事,咱们先回去。”季蕴保持镇定,语气淡淡道。
“是。”云儿颔首。
“三娘子,请。”小厮语气恭敬道。
季蕴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走出书院,踏上季宅的车舆。
车舆在街道上行驶着,天色愈暗,秋风拂过,带来一丝冷意。
季蕴掀开车帘,她看向逐渐远去的奚口巷,心却沉入了谷底。
“娘子,天凉了,您快阖上,别冻着了。”云儿低声道。
季蕴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别担心,没事的,一点风罢了。”
车舆行驶一段路程,缓缓地在季宅的侧门停下。
“三娘子,到了。”小厮站在车下,垂头道。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之下,从车舆上下来。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季宅,现下瞧着是风平浪静,可暗地里实则酝酿着惊涛骇浪。
“进去罢。”季蕴面色平静,轻声道。
第100章 第 100 章 思远人(十)
天色愈发惨淡, 季宅被浓厚的夜色被笼罩,乌云遮月,似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对于季惟为何如此着急唤她家去, 季蕴心知肚明, 但她不后悔, 如果重来一次, 她还会那样做。
在上车舆前她的确心有不安, 但现下她站在季宅的侧门口, 突然平静了下来,无论面临怎样的怒火, 她都不会害怕。
她面色淡淡地走进季宅中, 不紧不慢地穿过游廊,远远地见到丫鬟仆妇们走了过来。
他们都垂着头,战战兢兢地向季蕴行礼后,便匆匆地离去, 仿佛是见着洪水猛兽似的。
“娘子。”云儿收回目光,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
她心下后悔不已,暗道今日在比试场上之时她就该及时拉住季蕴的,当时观看比试的人如此多, 保不齐就会有季宅的耳目, 如今传入季宅,可如何是好。
季蕴回头, 她见云儿愁眉苦脸的模样,便抿起一丝浅笑,安抚道:“不要怕,该来的总会来的。”
自从那日同张氏争吵之后,季蕴已经许久未回来了。
天色已暗, 季宅四处掌着灯,庭院中的梧桐已然泛黄,秋风拂过后,落叶纷乱地掉落在地,瞧着颇为凄凉。
秋风时不时吹进游廊中,带来一丝轻微的凉意。
主仆二人绕过奇形怪状的假山石,缓缓地来至前厅。
季蕴突然停下脚步,她深吸一口气,犹如赴死一般地走了进去。
前厅内的气氛陷入一片压抑之中,针落可闻。
季惟夫妇坐在正堂,下方是张氏和季怀,他们的身旁坐着的是季梧和季眠姐妹二人,除却外放的季榛,几乎都到了场,正在等着季蕴。
季蕴暗自哂笑,看来是为了审判她,等候多时了。
“蕴娘,你回来了。”季梧闻见脚步声,转头便见季蕴走进来,勉强地笑道。
言罢,厅内众人都看向季蕴,他们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
季蕴点头,她向长辈们行礼,故作不解道:“见过伯父伯母,父亲母亲,这么晚了叫我回来所为何事?”
“你还有脸问?”季怀瞥了季蕴一眼,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率先向她发难,阴阳怪气道。
“父亲这话是何意?”季蕴面露茫然,轻声说,“女儿是做错什么事了,父亲要这样说我?”
“你自己清楚。”季怀冷声道。
“女儿不明白,还请父亲明示。”季蕴明亮的眼眸看向季怀,言辞诚恳道。
“你……”季怀面上带着愠怒,他一时语塞。
“女儿多日未见父亲了,不知您这段日子可安好?”季蕴状作关切地注视着季怀。
“你做出此等丑事来,叫我如何安好?”季怀怒目圆睁,脸色铁青。
“女儿做什么了,父亲要这么生气?”季蕴神情委屈,像是真被季怀的话伤了心。
季怀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冷哼一声。
季蕴不解地站在厅中,慢慢抬头看向众人,季惟沉着脸,于氏神情复杂,张氏欲言又止,季怀黑着脸,而季梧满脸担忧,季棉则是不方便开口。
这时,沉默许久的季惟抬起头,开口道:“你父亲不说,那我来说便是,蕴娘,伯父问你,你是不是同曹三郎有私情?”
“伯父何出此言?”季蕴问。
季惟沉声道,“今日药斑布比试,有人瞧见你当众和那曹三郎私相授受,此话传到家里来,我起初还不相信,后来许多人都这么说,事到如今,你还不同家里说实话?”
话音刚落,季惟猛地拍案,怒视着季蕴。
季蕴唬了一跳,立即跪了下来,云儿也紧跟其后。
“官人,消消气。”于氏在一旁轻声劝道。
于氏听闻今日季蕴和曹三郎之事,心中有些幸灾乐祸,先前季惟因季棉昏了头,本就还在气头上,她自然理亏,在家里也没脸,但她没想到今日二房的季蕴明知故犯,当得知这个消息时她十分庆幸,往后季惟再敢拿季棉说事,她就有理由反驳了,季棉和季蕴一脉相承,身上流的都是季家的血,分明是季家来头丑,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她的头上来。
可现下前厅内,她见到季蕴后,神情却逐渐复杂起来,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虽然从前是苛待过她,随着年岁渐长,她也明白过来,一时也忍不下心来了。
“蕴娘,你伯父方才所言,可是真的吗?”于氏问,“你是个好孩子,向来叫我们省心,今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误会便跟我们说,家里人会将今日的事对外澄清的。”
季蕴低着头,她扯起嘴角,既然他们都将事情说开了,她也没必要装了。
“没有误会,就是你们听到的那样。”她语气淡淡道。
张氏登时恨铁不成钢,先前她发现季蕴和曹殊有私情,就多般规劝过,季蕴死活不听,如今传到季惟的耳中,他一向视家族脸面为首,季蕴现在承认,不就是让季家丢了脸,当初季棉好歹瞒了下来,可季蕴这个怕是整个崇州都知晓了。
“你糊涂啊。”张氏痛心疾首道。
季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季惟的神情,发觉他脸色逐渐阴沉,只好站起身来,骂道:“孽障!”
季梧面色担忧地注视着季蕴,季棉没想到季蕴直接承认了,但她也不好开口。
“你,你你你这个不知脸面的贱人,当众做出丑事来,你这是把季家的脸面放哪儿了?”季怀指着季蕴,破口大骂道。
说罢,他回头看了一眼季惟的脸色,见季惟不作声,再次怒视着季蕴。
季梧见季怀动气,劝道:“叔父,您消消气,蕴娘不是有心的。”
“做出此等丑事来,还不是有心的?”季怀见季梧来劝,脸色缓和不少,但口中还在骂道。
季惟和于氏闻见季怀的话,脸上有些挂不住,总觉着季怀是在借着季蕴指桑骂槐。
季棉眸光闪了闪,低咳几声掩饰不自在。
“蕴娘,你是糊涂了,曹三郎已经家道中落,先前还同咱们家退了亲,你何必同他……哎。”于氏叹道。
季蕴垂头,沉默不言。
“怎地不说话,有本事做,现下倒不好意思了?”季怀瞧着季蕴跟个哑巴似的就来气,她自小就不亲近他不说,回来这么久对他这个父亲疏远冷淡,今日更是不顾家族的脸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连带着他都要受季惟的冷脸。
他越想越愤怒,忽然想要冲过去却被张氏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季怀回头,他见张氏面色不善,遂心有顾忌,心虚地撇了撇嘴:“原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如今看来,也是个蠢的!”
季惟夫妇神色僵硬,季怀的意思他们不会听不出来,此话分明是在打他们的脸,就差没说不仅季蕴是蠢的,季棉脱不了干系,也是个蠢的。
季棉自然听出来了,她咬牙,隐忍不发。
“父亲,您从来不曾对女儿上心,怎么如今倒是要脸面了?”季蕴目光扫向季怀,冷笑地怼回去。
“娘子,您别说了。”云儿一惊,忙道。
“你还敢顶嘴?”季怀瞪大双眼,顿感自己的威严被挑衅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立时火冒三丈,拔高嗓门道。
“是,我是喜欢曹哥哥,父亲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季蕴眼睫轻颤,她扯起嘴角,慢慢道。
季怀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他见季蕴如此说,觉着今日不教训是不行了,他气得在原地打转,猛地甩开张氏,怒气冲冲地走过来,狠狠地刮了季蕴一巴掌。
“官人!”张氏顿时就急了,红着眼道。
季蕴歪着头,她的脸瞬间就被打红了,一片火辣辣的疼。
于氏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她没想到懦弱的季怀会暴怒,便吓得站起身来,拉住季梧的手。
“官人你这是做甚?”张氏扑到季蕴的身边护住她,检查着她的脸,回头质问道,“说话就说话,为何要打人?”
“她是我季怀的女儿,我生她养她一场,今日她犯了错,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教训不得了,你给我让开!”季怀色厉内荏道。
张氏满脸怒容,她瞪着季怀,厉声道:“你再敢打她,你试试!”
季怀咬牙,他被张氏唬住,便不敢再向前,因为他了解张氏的脾气,她是真的敢和他拼命。
季蕴慢慢地回头,讽刺地笑道:“父亲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其实您很早就对我不满了罢,现下不过是借这个由头,发泄心中的怒火。”
“你……”季怀被戳穿,愣在原地。
“我知晓您生性懦弱,也晓得您根本就不疼我,所以我对您从来就没有抱有任何的期待,您却怪我不亲近,我自幼在家里饱尝冷眼,也只有祖母为我好,我被欺负时您在哪里呢?”季蕴双眼泛红,不禁淌下泪来,颤声道。
季怀被说得脸色涨红,他别过头,争辩道:“现下说你的事,怎么扯到我的身上来了,你这是在指责我待你不好吗?你和曹三郎当众搂搂抱抱难道就没错吗?”
“我没错。”季蕴见季怀躲避,她自嘲一笑。
“孽障,你还不知悔改?”季怀怒道。
“你就听母亲一句劝,向你父亲认错,就当母亲求你。”张氏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低声道。
季蕴思虑片刻,她摇了摇头,眼神愈发坚定,唇角微扬道:“我没错。”
“你这孩子,同家里人犟什么,快快向你父亲认错,同曹三郎断了,你也晓得他曹家是遭官家厌弃的,你不能再和他有来往,难道你的亲人会害了你不成?”张氏苦口婆心道。
“是啊,蕴娘,你母亲说得对,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啊。”于氏闻言附和道。
虽然张氏和于氏二人多年恩怨不断,但此时她们站在同一战线上。
“我不,我也不会和曹哥哥断了。”季蕴目光扫向张氏,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