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相思赋(一)
季怀闻言气急, 他不耐地来回走动,怒道:“我就不明白了,曹三郎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了?你就这么自甘堕落, 上赶着给外人看笑话?”
“蕴娘, 不要再犟了, 只要你同曹三郎断了, 你往后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母亲也不会再逼你。”张氏皱眉, 她不禁淌下泪来,出言劝道。
季蕴垂头, 她静静地跪在地面上, 眼眶逐渐泛红,却沉默着不愿示弱,澄澈的眼眸中带着一股倔强。
“蕴娘……”张氏注视着她,唤了一声。
“你劝她做甚, 你就是说得再多,她也听不进去!”季怀瞧见季蕴冥顽不灵的模样就来了火,他紧绷着脸,冷声道。
“蕴娘, 你说话啊。”张氏神色焦急, “这曹三郎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般跟家里人怄气?”
季蕴掀起眼帘, 她慢慢地扫过众人,此时他们的面容都变得可憎起来,便扯起嘴角。
没有人,没有人站在她的身后,她在这个家向来是孤立无援的。
她倏然想起今日曹殊同她说的一番话, 他温和的面容,清亮的眼眸注视着她时好像熠着碎光,她的心顿时坚定起来。
“你笑什么?”季怀瞪大双眼,他颇为不解地说道,“难道长辈同你说了那么多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了?”
季蕴抽回目光,她自嘲一笑道:“父亲从前都不管我的死活,怎么如今这么急着逼我,难道是伯父命你这么做的?”
季惟闻言瞥了季怀一眼,对此缄口不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做错了事,反而怪到我的头上,你自己不防想想,这些年来,衣食住行上,我可曾有亏待过你的地方?”季怀恼羞成怒道,“是,我承认,你弟弟出生后我是偏疼他一些,但你也是我的亲生女儿,我难道还会不疼你吗?”
“好端端的,你提茂郎做甚?”张氏红着眼,她恼怒地瞪着季怀。
“茂郎是我的儿子,我有什么不能提的?”季怀知晓他惹张氏难过了,季茂去世后,他也一直伤心不已,但见张氏强势的态度,只能不甘示弱地嘴硬。
“原来父亲也晓得您偏疼茂郎,您只是口中说着好听,疼我的分明是祖母,你当我都不记得了吗?”季蕴眼眶中噙着泪水,哂笑道。
季怀哑口无言,他脸色涨红,胸口气得上下起伏着。
“祖母已去,您如今就可以信口雌黄了吗?”季蕴质问道。
“你现下说这些有何用,我就问你,你到底同不同曹三郎断了?”季怀怒气上涌,他没耐心和季蕴扯这些有的没的。
“我方才也说了,我不会和曹哥哥断了,您就痴心妄想罢。”季蕴豪不胆怯,直视着季怀。
“混账,是不是还要我打你才肯罢休?”季怀拔高嗓音,威胁道。
“父亲要打便打,反正您早已动手了不是吗?”季蕴笑道,“早点打死我,也好还你们一个清净。”
“你这个不孝女,在江宁三年没有丝毫的长进不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季怀脸色铁青,“如此忤逆父母,不敬长辈!”
“蕴娘,不要再惹你父亲生气了,我们可都是为了你好啊。”张氏泪流满面,叹了一声。
“什么为我好,根本不是。”季蕴突然道。
“蕴娘,你这话是何意?”于氏一愣,与季惟面面相觑片刻。
“其实你们根本就不是为我好,而是为了季家的脸面。”季蕴语气淡淡地说,“是啊,季家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
季梧敛眸,她缓缓地从圈椅前坐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季棉转头看向她,一时感触颇多。
“蕴娘,你方才所言真叫我这个做伯父的寒心。”季惟神色一僵,他似是被说中了心事,长叹一声。
张氏拽住季蕴叫她不要乱说话,继续道:“曹三郎他真的不是良配,你忘了,他过去还和你二姐姐订了亲,后来退亲时闹得两家的脸面都不大好看,你说曹三郎为何会无缘无故喜欢你,定是对当年退亲之事怀恨在心。”
“母亲说这话脸不会红吗?”季蕴低声道,“分明是当初季家闻风而丧,见曹家式微,生怕受到牵连毁了这桩婚事。”
季惟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拍案而起,大声道:“住口!”
“我又没说错,伯父何必生气?”季蕴讽刺道。
云儿被吓了一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低声道:“娘子,奴婢求您,不要再说了。”
“你是要彻底和我们撕破脸吗,就为了一个曹三郎?”季惟站起身来,勃然大怒道。
于氏见季惟是真生气了,她胆战心惊地站起身来,在一旁轻言劝和着。
“我告诉你,外人怎么谈论我不管,但季家人就是不行!当年情势万分严峻,你远在江宁,岂能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季惟冷笑道,“若我不趁早同曹家断了关系,你以为我季家如今还能安然无恙?你今日还能在比试台上当众顶撞知州,他若不是看中季家的面子,你早就被下了狱,现下还能安生地在这同家里人翻旧账?”
“家主,蕴娘年幼无知,她不是有心的。”张氏吓得大惊失色,忙致歉道。
季惟冷哼一声,坐了回去。
“混账东西,还不和你伯父道歉?”季怀疾声厉色道。
“不必了。”季惟摆了摆手,他瞥了季蕴一眼,眼神中满是失望。
季怀一时之间心急如焚,他瞧着季惟冷着脸,便看向季蕴,眼神中带着怒火,作势还要打她。
张氏自然不会叫他得逞,她猛地推开他,泪流满脸道:“你还要打人你!”
季蕴面色漠然地注视着季怀夫妇二人,纤细的手攥紧裙摆。
“你这个泼妇!”季怀被推得差点站不稳,他狼狈地指着季蕴,咬牙切齿道,“都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叫全家丢了脸,我不过是训斥几句,你就不许。”
“你一言不合就打手打人,好好的孩子打坏怎么办!”张氏挡在季蕴的身前,哽咽道,“茂郎走了,现下我就剩下蕴娘一个独苗,你说你怎么狠得下心!”
季怀被说得神色大恸,他踉跄几步,倏然想起季茂去的那日,那孩子躺在床上已经快不行了,面色青白地抓着他的手,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厅中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季怀夫妇陷入丧子的悲痛之中,于氏欲言又止,不忍再说。
天下最令人痛心的莫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为人父母的,定是期望子女一生平安顺遂。
“蕴娘自小在母亲身边长大,我们本就亏欠她,你是他的父亲,她回来这么久你什么都不做,不怪孩子如今怨你,你既然如此嫌弃我们,那就和离,我带着蕴娘回娘家。”张氏抬手,将面上的泪水拭去。
“你……”季怀愣住。
季惟一惊,他没想到原本是教训季蕴,却逐渐演变成夫妻恩怨,听到张氏开口闭口要和离,不由得出面做和事佬,轻声道:“弟妹,你这是干什么,你和他都这么多年的夫妻,就不要闹了,咱们不是为了劝蕴娘吗,你搅和进来做甚?”
张氏不言。
自从张家在东京站稳脚跟,张氏在季家的地位水涨船高,于氏自然不敢再像过去那般瞧不起她,现下季蕴的舅父虽外放至宣州,但毕竟张家的人脉还在,季榛当年之所以外放至庐州,就是有张家从中操作。
于氏连忙站起身,开始劝和起来。
“行了。”季惟心累,他叹道,“你们夫妇二人别再争吵了,至于蕴娘,你既然不肯同曹三郎断了,那就去祠堂跪着悔过罢,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出来。”
“家主……”张氏立即想要替季蕴求情。
“不必开口,闹了这么一晌,我也累了,你们各自回去歇息。”季惟站起身,打断张氏的话。
言罢,他便拂袖而去。
张氏见季惟离开,她目光担忧地注视着季蕴。
季梧走过去,她扶起季蕴,低声道:“三妹妹,你这是何必呢?”
“二姐姐,你不明白。”季蕴苦笑一声。
不出片刻,小厮上前来押着季蕴前往季家祠堂,语气恭敬道:“三娘子,得罪了。”
张氏望着季蕴的背影,忍不住抹着眼泪。
祠堂的大门徐徐地打开,季蕴走了进去,门就被小厮无情地阖上,祠堂中烛火昏黄,陈列着季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透着一股凝重庄严的感觉。
季蕴面色平静地在蒲团上跪了下来,云儿则是在一旁守着她。
“娘子,您何苦呢?”云儿强颜欢笑道。
季蕴注视着烛光,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轻声道:“云儿,我不后悔。”
云儿闻言叹了一声。
“你若是累了就回院子里歇息,不必陪着我。”季蕴看向云儿,劝道。
云儿摇头,她神色认真道:“奴婢不会走的。”
季蕴眸光闪烁,她心下感动不已,轻轻地握住云儿的手,弯唇道:“好云儿,如今也只有你站在我这边了。”
第102章 第 102 章 相思赋(二)
祠堂内静悄悄的, 外头秋风萧瑟,发出阵阵呜咽的声响,带着一股凄凉之感。
季蕴面色平静地跪在蒲团上, 她眼睫轻垂, 烛光明灭之间, 照在她清秀的面庞上, 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娘子, 现下已经入秋了, 到了夜里愈发寒凉,您跪在此处身子定是吃不消的。”云儿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低声劝说。
季蕴闻言掀起眼帘, 并未做声。
云儿见季蕴沉默,且知晓她向来脾气倔强,自己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便忍不住轻叹一声。
季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牌位, 脸庞隐隐作痛,令她格外清醒。
“娘子,您……”云儿张了张口,她欲言又止道。
“我如今被禁足, 但你尚可自由出入, 你趁着夜色,即刻去告知曹哥哥一声, 就说我近日无法来看望他,我没事,无需为我担心。”季蕴抽回目光,思忖道。
“您都这个情形了,还想着曹郎君?”云儿不解道。
“云儿, 你是不是也不明白我为何不认错?”季蕴看向云儿,语气淡淡道。
云儿略微迟疑地注视着季蕴。
“我知道我今日有错,但当时曹哥哥实在危险,我就并没有想那么多。”季蕴敛眸,苦笑道。
“娘子,您糊涂啊。”云儿忙道,“您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挡在曹郎君面前,这下闹得崇州人尽皆知了。”
“我不后悔,云儿,就算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的。”季蕴笑道。
云儿叹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若是我同家里认了错,接下来就会被他们逼迫和曹哥哥断绝,再由着家里安排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就像从前的二姐姐一样,云儿,你看二姐姐,她自小学识好,性子好,听从家里的安排嫁给曹默,可到头来呢?”季蕴苦笑道。
“娘子……”云儿愣住。
“曹默那样混蛋,季家不惜撕破脸才成功和离,如今这世道的女子当真艰难,在夫家受尽委屈,却不能替自己鸣不平,咱们家算是在崇州有头有脸的,能替女儿做主,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呢,她们该怎么办呢?”季蕴神情恍惚,略微不甘道。
云儿闻言低头,鼻子微酸。
“我不想重蹈覆辙,云儿,我宁可跪着也不会认错,是为我自己,也是为曹哥哥。”季蕴微顿。
“奴婢明白了。”云儿双眼通红,点头道。
“你明白就好,就莫耽搁了,快去。”季蕴抬头,命令道。
云儿自然不能拒绝,她神色坚定地站起身来,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下一瞬,季蕴似是想起什么,突然唤道。
“娘子还有何吩咐?”云儿顿住,回头道。
“我写封信给他,届时你不用说了,他看了信自会明白。”季蕴敛眸,轻声道。
“是。”云儿颔首。
不出片刻,云儿匆匆地寻了笔墨纸砚来。
季蕴被困于此,她也不好再讲究,遂将纸张平铺在面上的地上,蘸取墨水,提笔开始写。
云儿颇为耐心地守在一旁,等候着季蕴慢慢写完。
烛光微晃,夜色愈深。
季蕴瞧见墨迹已干,便抬手将其递给云儿,嘱咐道:“你必定要交到曹哥哥手中。”
“娘子放心,奴婢一定带到。”云儿点头,她神色郑重地说。
言罢,她身负重任,疾步走出祠堂。
季蕴望着云儿离去的背影,她勉强地压下心中的起伏,纤细的手攥紧衣袖。
云儿走出祠堂后,一路小心谨慎地绕过廊上守夜的小厮,随即走至季宅的侧门,然而侧门的小厮并未睡,她登时吓得避在假山石后。
她悄悄地探出头,瞧着小厮正勤勤恳恳地守着门,无奈地咬了咬唇。
看来从侧门走行不通了,若是她出去,此事定会告知季惟,惹得他大发雷霆可不好。
云儿躲在假山石后一会儿,她低头冥思苦想,倏然灵光一闪,便悄然离去。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假山石,蹑手蹑脚地来到季宅东南方向的墙角处,此处杂草丛生,一个狗洞被杂草挡得严严实实的。
这个狗洞是从前云儿无意间知晓的,没想到现下并没有堵住,当真是万幸。
云儿一鼓作气地扒开杂草,她佝偻着身子,顺利地从狗洞上穿了出去。
从季宅中出来后,此时时辰不早,街道上的铺子们大多数关门,偶尔有几家酒铺尚有生意,传来一阵丝竹管弦的乐声,以及嬉笑打闹的声响。
云儿低头奔进夜幕中,她急忙朝着奚口巷的方向走去。
天色愈沉,越往前走越冷清,眼前是一片漆黑。
云儿怀揣着信,她一时心中打鼓,疾步走在杳无人影的巷道之中。
待走至曹殊的书铺门口,云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现下书铺的灯光已灭,大门紧闭。
云儿一路过来,走了许久,她气喘得厉害,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用力地叩门,唤道:“曹郎君,曹郎君……”
过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开门。
云儿额上渗出一层汗珠,她不停地拍着门,大声道:“曹郎君,我是云儿,曹郎君……”
就在她失望之际,书铺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栓划开,门从里头被打开。
云儿眼神顿时一亮,她立即抬头,见到来人激动却顷刻间褪去,带着几分无措。
曹望身上披着薄衫,他举着烛台站在门口,有些疑惑道:“云儿姑娘,怎么是你,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烛光摇曳,云儿眉眼难掩焦急,她垂下头去,摇了摇头。
曹望心下狐疑,猜到云儿趁夜而来,想必其中有事,便耐心询问。
“我……”云儿抬起头,吞吞吐吐道。
“莫非是季娘子有事?”曹望打量着云儿焦急的神情,他没有任何的焦躁,语气温和地问。
“劳烦您带我去见曹三郎君一面,我有重要的东西给他。”云儿不好说得太明白,轻声道。
曹望向来温和,他瞧着云儿想说却不敢说,并没有强行逼问,遂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你先进来。”曹望收回目光,他善解人意道。
云儿见曹望邀她进去,便松了一口气。
她跟在曹望的身后,迫不及待地踏入书铺中,满脸感激地说:“多谢郎君。”
“瞧姑娘急得满头汗,喝口水。”曹望转身替云儿倒了一杯茶水。
“郎君客气。”云儿没有拒绝,她方才过来时提心吊胆,不敢有一刻的耽搁,现下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口渴。
云儿喝了一口茶,脸色瞬间缓和不少。
“姑娘何必言谢。”曹望掀起竹帘,低声唤云儿过来。
“这么晚了还来打搅,实在抱歉,只是情况万分紧急,还望郎君莫要怪罪。”云儿走过去,她不好意思道。
“怎会,我现下就带你去见溪川,他身子还未好全,我不敢擅自叫他起身。”曹望摇头,低声道。
云儿颔首,随着曹望走至卧房门口。
曹望抬手在门上敲了敲,闻见里头曹殊应了一声,便推门走了进去,回头道:“还请姑娘在此稍等。”
“是。”云儿没有任何的异议,便站在廊下等候。
卧房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云儿循声望去,便见曹望扶着曹殊走了出来。
曹殊身上披着外衫,他眉眼淡然,脸色有些苍白,一副虚弱的模样。
他目光扫向曹望,微微一笑道:“我没事,你不用扶着我。”
曹望不放心他的身子,依旧是不肯松手。
“云儿姑娘,可是蕴娘出了什么事?”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云儿,神色担忧道。
“娘子命奴婢一定要将此信交到您的手上。”云儿拿出信,递给曹殊,垂头道。
曹殊目光微动,他伸手接过后,修长的手将信打开后,慢慢地扫过信上的字,便见上头写道——
“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①。”
待一一看完,他拿着信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底写满了痛楚。
“季娘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曹望一惊,忙问。
“娘子说,曹郎君看了定会明白。”云儿对于今晚之时缄口不言,而是将季蕴的话重复了一遍。
曹殊心中一紧,他眼底溢满心疼,急忙问:“蕴娘,她如今可还好?”
“曹郎君放心,娘子没事。”云儿垂头道,“不过您也知晓,她性子倔强,不肯低头也是有的。”
“都是我的错,她怎么这么傻。”曹殊用力地攥了攥手,他眼眶略微泛红,神情有些恍惚。
“溪川。”曹望扶着他,忧心忡忡道。
云儿瞧着曹殊颇为伤神的模样,不由得想起季蕴,涩声道:“曹郎君,娘子还说,她没事的,您不要为她担心。”
曹殊眸光一黯,他苦笑一声,暗忖着她现下如此境况,竟还不忘安慰他。
她的深情厚谊,他定不会辜负,但他同样不会再坐以待毙。
云儿瞧着曹殊迟迟不言,他垂下眼帘,浓密的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微微颤动。
“曹郎君?”云儿见他迟迟不言,便疑惑地说。
“云儿姑娘,多谢你来送信。”曹殊回过神,他低咳几声,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温声道,“我也有几句话要同蕴娘说,你且回去后告诉她……”
已过子时,世间万物仿佛陷入沉睡之中,万籁俱寂。
云儿再次钻入狗洞,她进入季宅后,便转身继续用杂草将狗洞遮挡严实,以免被来往巡逻的小厮发觉。
待做完这一切,云儿彻底放下心来,她打量着四周,疾步朝着祠堂走去。
祠堂内。
季蕴心神不宁地跪着,她心中担心云儿是否将信送至书铺,也不知曹殊看见信时会怎样,他是否会明白她的意思。
思及此处,她叹了一声。
第103章 第 103 章 相思赋(三)
夜阑人静, 举目四顾之下,皆是一片漆黑,好似被浓墨描摹一般, 巷道深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云儿进入季宅后, 她避在假山石后, 悄悄探出头, 打量着周遭没有巡夜的小厮, 便一鼓作气地朝着祠堂走去。
所幸现下月黑风高, 看守祠堂的小厮擅离职守,云儿一路顺利地推门走了进去。
季蕴正跪在蒲团上, 她望着摇曳的烛光, 微微出神。
她的膝盖早已跪得隐隐作痛,时不时地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感。
门的开阖声突然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娘子。”云儿阖上门后, 顿时松了一口气,轻声唤道。
季蕴立即回头,便见云儿平安地归来,她原本提起的心登时放了下来。
“奴婢回来了。”云儿垂头, 她疾步走至季蕴的面前。
“回来就好。”季蕴点头, 忙问,“没有被人发觉罢?”
云儿摇头。
“那就好。”季蕴安下心来, 她担忧地看向云儿,不由得追问道,“你先前出去时,祠堂守门的小厮呢?你可有碰上他们,可曾为难于你?”
“他们见我出去没有细问, 只是方才回来不见他们的身影,许是到哪处吃酒耍乐去了,娘子不必担心,家主虽叫您在祠堂悔过,可到底并没有怎样,那群小厮自然不会看得那么严。”云儿解释道。
季蕴抽回目光,她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对了,你见到曹哥哥了吗?”
“您别急,奴婢见到曹郎君,将信亲手交到他手里了。”云儿瞧着她焦急的模样,出言安抚道。
季蕴敛眸,轻声说:“曹哥哥看了信,会明白我的意思。”
云儿注视着她,不言。
“现下曹哥哥已得魁首,进京迫在眉睫,想必再不出几日就要启程。”季蕴凝思片刻道。
她倏然想起曹殊的身子,难免开始担忧起来,如今她被困在祠堂无法出门,一时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在她的心头交织着。
“娘子,奴婢知道您担心曹郎君,有另外两位曹家郎君照顾着,他不会有事的,您现下更应该考虑自己的处境才是啊。”云儿皱眉,满脸不解地看着季蕴,低声道。
季蕴抬眸,她心知处境艰难,明亮的眼眸看向云儿,扯起嘴角道:“现下的处境我明白,但你也晓得我是不会低头的。”
“娘子……”云儿欲言又止。
“你不用劝我。”季蕴敛住眼底的情绪,语气淡淡地说道。
“奴婢自知劝不动,但您好好思量一番,难道您要在祠堂中跪一辈子?就算您咬牙不肯低头,家主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您的。”云儿面上浮出几分忧愁。
季蕴垂眸,长长的睫毛轻颤,纤细的手攥紧衣袖。
她何尝不知晓悔过不过是季惟的缓兵之计,他将她禁足,就是打量着她坚持不下去,最终定会认错。
不,她坚决不会低头。
上天叫她和曹殊再次重逢,她不会放弃他的。
“云儿,我不会认错的。”季蕴苦笑几声,“你说,我若是放弃了曹哥哥,就叫他们得逞了,那我现下跪在此处做甚呢?”
“娘子,奴婢不是要您认错的意思,只是现下夜里愈发寒凉,奴婢是怕您身子受不住寒气,为此病了可如何是好?”云儿一脸忧心道。
季蕴握住云儿的手,她注视着云儿的眼睛,语气轻得像叹息:“好云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此刻在这个家已是孤立无援,只有你,只有你还在我的身边。”
“娘子,还有二娘子呢,她定会站在您身边的。”云儿闻言心中颇为触动,轻声道。
季蕴思虑片刻,她摇了摇头:“二姐姐,她也不会理解我的。”
“娘子您都没试着去做,怎知二娘子不会理解您?”云儿不解道。
季蕴微怔,她沉默了下来。
季梧曾和曹殊有婚约,崇州谁人不知,但最终季梧却听从家里的安排嫁给曹家旁支的曹默,可季蕴记起幼时季梧是十分喜欢曹殊的,可曹家落魄后,她没有任何反抗同曹殊退了婚,且她向来性子温和,对于季惟的话自然是听从的,而季蕴今时倔强着不肯认错时,她想必是难以理解的。
“娘子,无论发生任何事,奴婢始终会陪着您的。”云儿神色坚定道。
季蕴目光微动,她抿起一丝浅笑,心下感动不已。
烛光微晃,照在主仆二人的身上,好似笼上一层淡淡的柔光。
季蕴沉吟半晌,她说出心中的疑问:“你将信交给曹哥哥后,他可有说什么?”
云儿这才想起在书铺时,曹殊叫她带话给季蕴,不曾想她方才着急回来,竟给忘了,若是季蕴没有提起,云儿怕是要许久才能想起。
“奴婢一着急忘记同您说了。”云儿满脸懊恼地拍一下脑袋。
“没事。”季蕴摇头。
“曹郎君叫奴婢同您说……”
云儿的记忆飘回今夜的书铺中,当时曹殊嗓音温和道:“云儿姑娘,请你在此稍等片刻。”
云儿不明所以,只能站在廊下等候。
曹殊坐在昏黄的灯下,他提笔蘸取墨水,缓缓地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不出片刻,曹殊走出卧房,随即将手中的信递给云儿,温声道:“劳烦你将此信带回。”
“是。”云儿伸手接过,颔首道。
“我还有一句话。”曹殊眼眸漆黑如墨,神色缓和道。
“您请说。”
“你家去后,同她说不要为我担心。”他思忖着,轻轻开口。
夜风拂过,竹帘缓缓飘动,他温润的嗓音裹挟在夜风中,好似要随风而去。
云儿的思绪逐渐回笼,她迫不及待地将袖子中的信递给季蕴,忙道:“曹郎君的信。”
“除此叫我不要担心,可还说什么了?”季蕴略微迟疑地接过信,继续问道。
云儿解释道:“之后奴婢就离开书铺,紧赶慢赶地回来了,不敢有一刻的耽搁。”
“辛苦你了。”季蕴看向云儿,由衷地谢道。
“何来的辛苦,奴婢没事。”云儿摇头。
季蕴收回目光,她看向手中的信,慢慢地将信纸展开,便见上头写道——
“相思赋淑女倩兮,流水迢迢; 仪静通晓,烟雨渺渺;遍寻不得,心中惶惶; 凭阑无言,秋风萧萧;不见淑女,我亦有思; 今作此赋,以寄断肠。”
信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端方正直,正如其人,既温和又内敛。
季蕴静静地看完,她心中涌起一股酸意,双眼逐渐泛红,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淌下,稍不留意就落在信纸上。
“娘子,好端端的,您哭什么?”云儿唬了一跳,颇为急切地询问。
季蕴抬手将面上的泪水拭去,她勉强地笑道:“没什么,只是心中难过罢了。”
“曹郎君信上写了什么?”云儿心下狐疑。
季蕴摇了摇头。
云儿凑过去一瞧,便见纸上写了一首诗,她细细端详片刻,实在不能体会其中的深意,便不再看了,暗自琢磨着。
季蕴瞧着云儿疑惑的神情,她将信纸重新收好。
“云儿,夜已深,你定是累了,咱们早点歇息。”季蕴神色关切地看着云儿,见她神色疲惫不堪,轻声说。
“是。”云儿颔首。
“只是现下不同往日,需要将就了。”季蕴低声道。
翌日,东方泛白,晨光熹微。
张氏一整夜翻来覆去的,她心中挂念着季蕴,便没有睡好,转头见季怀呼呼大睡,全然不在乎季蕴的模样,立时来了气,伸腿狠狠地蹬了他一脚。
季怀被踹了一脚,他面容迷茫地睁开双眼,却瞧见张氏怒气冲冲地注视着自己,以为她半夜在犯病,遂很快又再次睡去。
张氏瞧着季怀没心没肺地睡着了,心中的怒火愈烈。
孙老媪一早来侍奉,她见张氏眼下一团乌青,便知是忧心季蕴没睡好,开口道:“二大娘子,您若是不放心三娘子,等用了早膳就去看她。”
“现在入了秋,天冷了,夜里不再似夏日那般,她倔强着又不肯认错,硬生生在祠堂熬了一夜也不知如何。”张氏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那稍后老奴为三娘子准备厚些的衣裳,您要是劝不动她,这些衣裳起码能让她不熬冻,”孙老媪安慰道。
“你言之有理。”张氏闻言觉得甚妥,点了点头道。
孙老媪告退,她慢慢地退了出去。
张氏用完早膳,孙老媪同她走出清澜院,待走进游廊时,远远地见季梧袅娜娉婷的身影。
“婶母。”季梧走了过来,她向张氏行礼。
张氏点头,季梧对她向来尊敬有礼,她自然是冷不下脸来,笑道:“梧娘,这一清早这是要去哪儿?”
“婶母去哪,梧娘便是去哪。”季梧清丽的面容带着淡淡的笑意,柔声道。
看来二人都是前往祠堂,张氏闻言叹了一声。
“既然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婶母不如同行?”季梧瞥了张氏一眼,瞧着她憔悴的模样,便知是忧思太过的缘故。
张氏没有任何的异议,她无奈道:“梧娘,你是个好孩子,想来是我上辈子欠蕴娘的,今生投胎做了我的女儿,要我来偿还了。”
季梧不言,她眸光一黯,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一行人走至祠堂门口,小厮夜里吃酒去了,现下竟然还未醒来,坐在石阶上打着盹。
张氏登时来了火,她几步上前,用力地刮了小厮一巴掌。
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小厮十分困倦地睁开双眼,揉了揉泛红的脸庞。
“兔崽子,见到二大娘子来,还敢偷懒?”孙老媪板着脸,啐道,“夜里做贼去了?”
小厮抬头看清张氏面带愠怒,正直瞪瞪地睨着自己,他吓了一大跳,急忙跪在地上,求饶道:“二大娘子,小的错了,二大娘子饶命……”
“混账东西……”孙老媪张口还想骂,却被季梧伸手拉住了。
“算了,婶母,咱们还是先进去瞧季蕴。”季梧轻言劝道。
张氏瞥了一眼心虚的小厮,她冷哼一声后,疾步走进祠堂中。
第104章 第 104 章 相思赋(四)
张氏因夜里忧心季蕴心力憔悴, 再瞧见小厮竟敢偷奸耍滑,不由得想起季怀没心没肺的模样,她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 正巧小厮一头撞了进来, 遂狠狠地刮了他一巴掌。
孙老媪打量着张氏难看的脸色, 迎头将小厮痛骂一顿。
季梧出言相劝, 张氏脸色稍霁, 本想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可还没走进祠堂,她却犹不解气, 故而折返。
小厮咽了咽口水, 他胆战心惊地跪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婶母,您消消气,现下最为要紧的是进去看蕴娘。”季梧瞥了小厮一眼, 语气柔和地劝道。
“我晓得,梧娘。”张氏对季梧弯唇,随即冷眼扫向地上的小厮。
小厮察觉到张氏的目光,他眼神闪烁, 额上冒出一层冷汗。
“如今蕴娘虽在禁足, 但也是家中的三娘子,还轮不到旁人轻贱, 今日我放你一回,往后若是再见你惫懒,可给我小心点。”张氏居高临下道。
“是,是……”小厮忙不迭点头,颤声道, “小的绝不敢再犯,多谢二大娘子饶命。”
张氏冷哼一声,同季梧走进祠堂中。
季蕴在张氏掌掴小厮的时候,便已闻见声响,她面色毫无波澜,只是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上。
一夜过去,她的膝盖早就疼得没有知觉了,但她仍旧咬牙坚持着。
“娘子,二大娘子来了。”云儿低声提醒她。
季蕴没有回头,她缓缓睁眼,便见张氏和季梧正站在她的身旁。
“傻孩子,还跪着做甚,快起来。”张氏没想到季蕴竟这般乖觉,说让她跪还真跪。
她双眼泛红,不由分说地想要将季蕴拉起来。
季蕴轻轻挣脱,轻声道:“母亲,伯父昨日命我悔过,实在不宜起身。”
“你听他放屁。”张氏心里窝火,连带着对季惟有了怨气,满脸不满道,“快起来,伤了腿该怎么办,黑了心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就不心疼。”
“咳咳……”孙老媪见张氏越说越不得体,由于顾及季梧在场,出声咳嗽几声。
季梧站在一旁,她神色略微不自然,便抽回目光。
张氏听见孙老媪的咳声,立时反应过来,她懊恼地看向季梧,神情讪讪的。
“娘子,您都跪了一夜了,这膝盖如何受得了,您不如听二大娘子的话……”云儿欲言又止。
张氏一惊,她心急如焚,自然也不命季蕴站起身了,连忙让她坐在蒲团上。
孙老媪掀起季蕴的裤腿,便见她的膝盖已是跪得乌青。
张氏乍然一见季蕴泛青的膝盖,登时心疼不已,随即她的目光扫向云儿,斥责道:“你是怎么照顾蕴娘的?”
“奴婢有罪。”云儿跪下,哽咽道。
季梧瞧着季蕴的膝盖,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好了,母亲。”季蕴拉住张氏,叹道,“是我自己坚持要跪的,您就别怪云儿了。”
“你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现下天凉了,寒气入体岂不是得不偿失?”张氏满脸责怪道。
季梧叫拿出一瓶药酒,递给孙老媪,柔声道:“婶母,正巧我准备了药酒,快给蕴娘涂上。”
张氏回头,她目光微动,哽咽道:“梧娘,你是个好孩子,不像你那个父亲。”
季梧暗自叹了一声,知晓张氏这是对季惟生怨了,但她作为季惟的女儿,自然是不便多言。
孙老媪接过药酒,她已年迈,有些艰难地蹲下身想要替季蕴涂药,下一瞬却被季梧制止。
“我来罢。”季梧微微一笑道。
“二娘子,您身份贵重,还是奴婢来。”云儿开口道。
季梧摇了摇头,她伸出纤细的手,小心翼翼地在季蕴的膝盖上涂抹药酒。
她手中拿着药酒,在涂抹的时候,轻柔的触感充满着舒适和关切。
季蕴掀起眼帘,她的目光扫过季梧清丽的面容,心顿时变得柔软起来。
“可有何处不适?”季梧见她盯着自己瞧,便以为是膝盖疼,神色关切地询问。
季蕴摇头,顺势收回目光。
张氏打量着季蕴膝盖上的淤青,不禁淌下泪来。
仅是一夜,膝盖便就如此,若是季蕴为了曹殊倔强着迟迟不肯低头,这可如何是好?
她可万万瞧不得季蕴在此受苦了。
思及此处,张氏眉头紧锁,心中的疼痛好似被无数细针扎过。
“母亲,我没事,您别难过。”季蕴看向张氏,唇角苦涩地说。
“你现下这样,如何叫我不难过?”张氏泪眼婆娑地注视着季蕴,“蕴娘,你说你这是何苦呢,这曹殊当真这么好,要你不惜不顾及自己的身子,也要执意跪在此处?”
“母亲,我……”季蕴微怔。
“你在此处受苦,那曹殊又可知晓?”张氏哀叹道,“母亲是怕你这么做不值得。”
季蕴慢慢地回过神,她眼前倏然浮现曹殊温润的面容,眼神坚定起来。
“曹哥哥他,很好。”她低声道。
季梧闻言涂抹药酒的手微微顿住,只是一瞬,她继续手中的动作,心中涌起一股苦涩的情绪。
“母亲见过曹殊,自然知晓他的脾性,但你们二人当真不合适。”张氏知道她如今说得越多,季蕴反抗之心就愈烈,但还是有些不甘。
“母亲,您别劝我了,我心意已决。”季蕴语气认真地说。
若是她现下心生怯意,那岂不是成了负心人?
她不会。
“你真是昏了头了。”张氏瞧着她冥顽不灵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季蕴抿唇不言,她别过眼,不再去瞧张氏,眼神中闪烁着无法言说的坚定。
张氏见季蕴下定决心,她也不再劝说,将面上的泪水拭去,嘱咐道:“家主怒气未消,只能委屈你暂时待在此处了,不过你别担心,母亲定会救你出去的。”
“是。”季蕴应道。
“今日过来,母亲带了换洗的衣物,稍后叫云儿服侍你,还有外头看守的下人,你若有事吩咐便是,方才母亲教训他了,他不敢再怠慢你。”张氏不放心道。
“多谢母亲。”季蕴勉强地笑道。
“既如此,母亲也不便多待。”张氏说完,她看向一旁的云儿,吩咐道,“你要照顾好三娘子。”
“奴婢明白。”云儿低头,语气恭敬道。
张氏忧心太过,她着实有点不放心,嘱咐了许久才起身,便准备同季梧一起出去。
不想一行人刚走至祠堂的门口,季梧却突然停下,笑道:“婶母,您先回,我还有话要和蕴娘说。”
“也好,你多规劝她几句,她自小跟你感情好,你的话想必也能听进去。”张氏点头,神色怅然道。
言罢,张氏和孙老媪便离开了祠堂。
季梧见她们走远,她才收回目光,转身朝着祠堂走去。
“蕴娘。”她走进,轻声唤了一句。
季蕴发觉季梧竟然没走,她眼神带着诧异,询问:“二姐姐,你怎地回来了?”
“我心中总是不放心你,便回来了。”季梧眸光温和地凝视着季蕴,浅浅地笑道。
季蕴注视季梧片刻,她思虑几瞬后,颦眉道:“二姐姐,你有话不妨直说。”
“蕴娘,你误会了,我不是要劝你同曹……”季梧微顿,解释道,“曹郎君断绝的意思。”
季蕴直视着季梧的双眼,半晌,她眼睫下垂,静静地等季梧继续往下说。
“如今父亲还在气头上,他那个人你也知晓,向来重视季家的脸面,你现今硬碰硬也不是办法,不如就服个软,暂且骗过他便是。”季梧面色凝重,继续道。
“二姐姐,你恨吗?”季蕴忽然问。
恨?
季梧登时愣住。
恨什么呢?
是恨季惟为了保全季家,执意同曹家退婚,还是恨曹默不顾夫妻多年的情意,将外室领进门羞辱她?
季梧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她强颜欢笑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恨谁,或许我谁也不恨,或许,或许我最该恨的是我自己。”
恨自己当年明明喜欢曹殊,却遵从父命嫁给曹默,恨自己妥协,恨自己懦弱。
“二姐姐,你们都来劝我,可你们终究是为了季家的脸面,还是真心为了我好?”季蕴哂笑道。
“蕴娘,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我只是不想看你受苦。”季梧眸光闪了闪,她神色恍惚,艰涩问道,“你当真想清楚了?你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就算艰难,我都不会打退堂鼓。”季蕴抬头,她明亮的眼眸盯着季梧。
季梧沉默几瞬,她瞧着季蕴已拿定主意,暗叹一声:“我明白了,往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多谢二姐姐。”季蕴眸光流动,她知晓季梧向来是疼她的,一时感动不已,双眼泛红道。
姐妹二人交谈片刻,季梧同季蕴话别之后,便起身离开祠堂。
云儿自然闻见她们的话,她站在一旁缄默不言。
一晃半日过去,午后日光穿过窗棂照进书铺中,留下斑驳的竹影。
卧房内。
曹望看着曹殊换了件整洁的外袍,有些担忧道:“溪川,你身子还未好全……”
曹殊原本决定今晨前往季家,奈何他还病着,咳得也厉害,便没能起身,现下觉着好上许多,遂立时下榻。
“我的身子我清楚,郎中也说没有大碍。”曹殊摇头,温声道。
“郎中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他是叫你莫要忧思太过,这几日都需歇息才是。”曹望满脸不赞同道。
“我没事,蕴娘不知在季家如何,我又岂能袖手旁观?”曹殊脸色苍白,低咳几声道。
“可是……”曹望略微迟疑。
曹殊瞥了曹望一眼,他不再多言,随后走出卧房。
曹望咬牙,他实在不放心曹殊的身子,紧跟其后。
待二人掀起竹帘,踱步至前头的书铺里,不料曹承这时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溪川,你们这是……”曹承打量着衣袍整洁的曹殊,又看向神色无奈的曹望,狐疑道。
“他要去季家,你快劝劝他。”曹望颇为焦急地看着曹承。
“什么?”曹承大惊失色。
第105章 第 105 章 相思赋(五)
曹承得知曹殊竟然要前往季宅, 他瞪大双眼,感到有些意外,随后脸色沉了下来。
他皱眉, 放下手中的药材, 神色不悦地问:“溪川, 好端端的你为何要去季家?”
说罢, 曹承的目光扫向面前的曹殊, 便见他脸色略微苍白, 身形清瘦,浑身带着一股病弱感。
季惟自三年前上门退亲, 两家彻底撕破脸后, 便再无任何往来,现下曹殊身子还未好全,竟要前往季家,曹承自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曹望见曹承脸色愈发难看, 他欲言又止,瞥了一眼曹殊,忍不住暗叹一声。
昨夜云儿来送信时,曹承人并不在书铺, 遂不知季蕴被季家带回, 且禁足在祠堂悔过。
“青川,季家如今已然知晓我和蕴娘之事, 她在家中本就艰难,现下更因为我被罚,所以我要去季家一趟。”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曹承,低声道。
想到季蕴在受苦,曹殊的心备受煎熬, 无论如何也无法置身事外。
“这,这……”曹承一惊,讶然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比试的时候……”
曹望上前一步,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曹承,其实也不怪曹殊担忧,但见云儿强颜欢笑的神情,便知季蕴的处境。
“原来如此。”曹承听明白了,他一时颇为感慨,没想到季蕴为了曹殊竟敢反抗父母,试问天下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曹望见曹承若有所思的神情,便沉默下来。
“溪川,季惟从前就视咱们是洪水猛兽,巴不得撇清关系,此等趋炎附势之人当真可恶,你今日去季家也无用,他们定是不会让你见季三娘子的。”曹承思虑片刻,面色凝重道。
“总要试试才知晓,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曹殊唇角扯起一丝苦笑,他低咳几声道。
曹望轻柔地抚着曹殊的背,扶着他在桌案前坐下,忧心忡忡道:“溪川,你还病着,好歹得顾惜自己的身子,季三娘子是季家的女儿,她到底不会有事的,你切莫忧思太过了。”
“长川,你不用劝我。”曹殊摇头,他黯然垂眸,抿起一丝笑。
他满心都是季蕴如何,哪里还在意自己的身子。
“你要去季家我不拦你,可是季惟他不见你怎么办?”曹承眉头紧锁,他在曹殊的对面坐了下来。
“想必他现下正等着我登门。”曹殊眼睫轻垂,他扯起唇角,对此洞若观火。
比试场上耳目众多,他和季蕴之事已传遍崇州,季惟此时定是万分焦急,势必想要对外同他撇清关系,挽回季家的脸面,他若是登门,季惟自然是求之不得。
正因当年季惟见曹家式微,迫不及待退了婚,这事做得本就不地道,要是曹殊迟迟不来,他也是坐不住的,但豁不出老脸来寻曹殊,这下就像将他整个人放在火上烤似的。
曹承越想越气,咬牙切齿道:“季惟自私自利,季怀软弱无能,当年家中稍见落魄,他们说翻脸就翻脸,甚至上门羞辱于你,这口气你难道能咽得下去?今日再去,岂不是给人羞辱的机会?”
说到此处,曹承面有愠色,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怒气。
“从前是恨的,如今却不恨了。”曹殊低垂着头,他敛眸,遮掩住眼底的苦涩,语气淡淡地说。
“为何?”
“或许我该感谢他。”曹殊释然一笑,似是在庆幸。
曹承与曹望面面相觑,此话何意他们二人都十分清楚,见曹殊已拿定主意,也不知该如何劝说。
半晌,曹望叹道:“溪川,既然如此我们不拦你,只是前方的路会有多难,你面临的不仅是季家的刁难,还有家族的未来,你如今虽已得魁首,再过几日进京的旨意就会过来,但汴京到底是何情况咱们暂且不知,你需得思量清楚。”
“即便是关山阻隔,我也不会怕,既来之则安之,二位兄长放心便是。”曹殊面色平静,对于来日的腥风血雨他没有丝毫的胆怯。
言罢,曹承与曹殊交谈了几句,便出门去雇车舆了,虽也可乘书院门前的船去,但曹殊的身子虚弱,实在不宜奔波,车舆稳妥些。
雇完车舆,曹殊和曹望一同前往季宅,曹承则是留在书铺。
车舆在街道上行驶着,不觉间缓缓地在季宅门前停下。
曹殊掀起车帘,映入眼帘的是季宅的雕刻清雅的门楼,一如往昔。
当年两家因退亲断绝关系后,他已三年未曾来过季宅了,心中难免有些感慨。
“溪川,我扶你下车。”曹望率先下车,神色关切道。
“不必。”曹殊摇头,淡声道。
待曹殊下了车舆后,他不紧不慢地走至季宅的门楼前。
季宅的看门小厮远远地就见到一辆陌生的车舆停在宅子门口,他心下狐疑是哪家贵客,便定睛一看,发觉竟是曹家三郎,不由得愣了一下。
过去曹殊登门拜访时,小厮就曾瞧见过他,当时他虽还未弱冠,但已是天人之姿,不想三年过去,曹殊的容貌不改分毫,岁月好似在他的身上平添了一种沉稳内敛,瞧着更加惊艳了。
小厮忍不住暗自嘀咕,怪不得三娘子宁愿跪在祠堂悔过,也不愿同他断绝。
另一位小厮见曹殊慢慢走进,在短期的踌躇中,上前询问:“曹郎君,您怎么来了?”
曹殊面容如玉,眉宇之间带着淡淡的忧愁之色,他身着青色的圆领襴衫,走过来时衣袂飘飘,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仙人。
他淡然一笑,颔首道:“今日不请自来,烦请小哥通报一声。”
小厮在季宅伺候多年,他自然清楚曹季两家的恩怨,以及近日纷传季蕴和曹殊有私情。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忙道:“小的知晓,还请郎君先进门厅等候片刻,小的这就进去告知家主。”
话说完,小厮转身进去,另一位小厮则是引着曹殊和曹望二人进入门厅。
曹望手中拿着一个锦盒,他瞧着小厮远去的背影,不免感到担忧道:“你说,这季家家主会让咱们进去吗?”
曹殊不言,温和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透着几分清冷疏离。
然而过了许久,不见小厮回来的身影。
曹殊不动声色地继续等候,他浓密又黑的睫毛垂下来,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半晌,小厮依旧没有回来,季惟拒见的意思十分明显了。
饶是曹望性子平和,曹家落魄后虽不似从前那般尊贵,但也无人会如此失礼,今日在季宅倒是头一遭,他的脸上一时不大好看。
“溪川,看来他今日不会见我们了。”曹望皱眉,压低嗓音道。
“不急,再等等。”曹殊抬眸,温声道。
曹望颔首。
二人在门厅再等候了片刻,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便见方才的小厮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他匆匆走来,面带歉意道:“不好意思,方才家主有急事,叫二位郎君久等。”
“无碍。”曹殊微微一笑。
“二位随小的入内。”小厮垂头,语气恭敬道。
曹殊和曹望颔首,便随着小厮走进季宅。
小厮在前头替他们引路,他们走进弯弯绕绕的游廊,经过假山石时,便闻见流水潺潺,再走了一段曲径通幽的路,便至季宅的前厅。
“郎君,请,家主稍后便到。”
小厮将曹殊和曹望带到前厅后,慢慢地退了出去。
二人平心静气地站在前厅中,果然不出片刻,季惟便走了过来,他瞥了曹殊一眼,在正堂坐下。
“拜见伯父。”曹家兄弟二人作揖道。
“许久不见你们了,先坐下来。”季惟面上不冷不淡道。
曹殊和曹望闻言在圈椅中坐下。
厅中顿时陷入了安静之中,针落可闻。
季惟悄然打量着曹殊,便见他神情淡然,墨发束起,身形略微消瘦,静静地坐在圈椅中,没有任何的不躁。
按理来说,在门厅被冷落这么久,寻常人都会生出些许不快之意,但见曹殊面容平和,显然并未将方才在门厅等候多时放在心中,好似一早就得知会遭人冷落。
三年前的曹殊会因季惟羞辱而恼怒,但现今又遭此冷落,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波澜,或许说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他唯一在乎的便是季蕴。
季惟见厅中颇为安静,他不适地咳了几声,神色不自然道:“溪川,长川,今日你们二位突然造访,倒是叫老夫有些受宠若惊,来人,看茶。”
女使们得了命令,便替曹殊和曹望二人倒了两杯茶水,随即离去。
“多谢伯父。”曹殊抬眸,他修长的手端起茶盏,只轻抿一口便放下。
“溪川,上次见你还是三年前,那日离开后我时常心中不安,后来实在放心不下你,便再去寻你,谁知你们竟搬离了祖宅,老夫惭愧啊。”季惟面带愧色,长叹一声。
曹殊和曹望对于季惟的本性心知肚明,对于他此番话,探究是否真心都没有意义,遂两方你来我往,虚与委蛇起来,总归场面上过得去就行。
第106章 第 106 章 相思赋(六)
曹殊正襟危坐, 他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却笑不达眼底,漆黑的眼眸泛着一丝冷意。
季惟方才说了一大番话, 他的神情颇为真诚, 看似对退婚之事懊悔不已, 实则内里假仁假义。
如他所言, 为何这三年里不曾见他遣人来过, 崇州虽大, 但当真有心的话,许是早就来登门致歉了, 何故等到今日?
可见他这话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 不必当真。
曹殊眉眼含笑,心中却感到无比讽刺。
坐在一旁的曹望垂眸不言,他怒气不停上涌,却只能竭力克制着, 悄然攥紧拳头,暗忖道要是曹承在,怕是早就忍不住了。
季惟坐在正堂,他说了半晌的话, 便觉着有几分口渴, 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水。
待他放下茶盏,言语间提及曹松去世时,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
他哀叹一声:“听闻前些日子你父亲去了,我得知这个消息都不敢相信,溪川,你父亲是个好官,可是……”
季惟话说到一半, 便不再说了。
陈密致升任崇州知州三年,治理却不佳,将崇州搞得乌烟瘴气的,季惟不是不知晓,却碍于陈密致的官威只能选择隐忍。
“父亲缠绵病榻三年,他去了也是解脱。”曹殊笑意敛起,他蹙眉,眼底一片冷然。
曹望倏然想起曹松,他双眼微微泛红,心中难免涌起一股悲伤的情绪。
那日曹松去世时的情状历历在目,他忘不了,曹殊同样也是如此。
季惟闻言面带愧色,他开口致歉当日并未到场,接着长叹一声,像是沉浸在曹松去世的悲痛之中。
曹殊十分清楚季惟此言并非真心,是顾及着当年曹松的提携之恩,他现下作此情态,免得叫外人觉着他忘恩负义,只是如今曹松已离世,装得再悲痛也于事无补。
曹家兄弟二人明知季惟虚情假意,却不能拆穿,心中自然是憋着一口气,但今日他们登门的目的不是倾听季惟的虚假之言,而是为了季蕴,遂不能当众撕破脸。
曹殊在前厅中坐着,心却时刻牵挂着季蕴,他掀起眼帘,目光幽幽地扫了季惟一眼。
倘若不是为了季蕴,他定不会再登季家的门,同季惟在此处虚与委蛇。
季惟见曹殊和曹望抿唇不言,他清了清嗓子,敛起面上的悲痛,重新换了副表情,疑惑道:“我倒叫你们兄弟二人伤心了,对了,今日你们二人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曹殊和曹望对视片刻,知晓季惟这是坐不住了。
“伯父,冒昧登门,是晚辈失礼了。”曹殊不疾不徐地起身,作揖道。
“总归是季家对你不住,你若有任何难处,不防直言,我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季惟正色,他伸手摸了摸胡须,语气诚恳地说。
曹殊深吸一口气,他缓缓地抬头,淡定从容道:“伯父现下定为近日晚辈和三娘子之事而烦恼,故而今日不请自来,为您了却一桩烦心事。”
“何出此言?”季惟故作惊讶。
“不瞒伯父,晚辈对三娘子确有情意,还望伯父能准许晚辈见她一面。”曹殊垂眸,他的唇角勾起温和的弧度,不卑不亢地说。
“这……”季惟眼神闪烁着,他面露犹豫,继续道,“季家家风严谨,蕴娘这丫头性子倔强,为了你竟不惜顶撞长辈,现下正跪在祠堂悔过。”
“都是晚辈的错。”曹殊目光微动,他眼底闪过一抹焦急之色,再次作揖道。
“方才你说要帮我了却这桩烦心事,或许你见她一面也好,帮我去劝劝她罢。”季惟打量着曹殊,出言试探道。
“伯父误会了,晚辈所言并非此意。”曹殊眼眸漆黑如墨,他抬头直视着季惟,不紧不慢道。
“那你是何意?”季惟皱眉,眼神带着几分疑虑。
曹殊瞥了曹望一眼,随即从他的手中接过锦盒,含笑道:“请伯父看过此物,您便会明白。”
季惟心下狐疑,他见曹殊故弄玄虚,遂低声命小厮将锦盒拿过来。
小厮点头,他从曹殊手中接过锦盒,疾步走至季惟的面前,慢慢地打开来。
季惟朝着锦盒看去,下一瞬就瞧见其中摆放的玉壶,登时就愣住了。
玉壶雕刻精致,通体白玉无瑕,可见其不俗,隐约透着一股冰清玉洁的美感。
季惟未料到曹殊居然将此物拿了出来,他的脸色微变,惊得站起身来,附身细细打量起锦盒中的玉壶,忍不住唏嘘起来。
这么年过去,曹家分崩离析,却没想到还将玉壶保存完好,想来还是对曹季两家的情意重视的。
“看来伯父认得此物。”曹殊将季惟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抿起一丝微笑。
“那是自然。”季惟不假思索地说。
此玉壶是季老太爷还在世时亲手赠予曹家的,季惟哪敢不认得,今日曹殊登门,他是万万没想到会将玉壶拿出来,一时心情颇为复杂。
曹望暗自哂笑,开口道:“一片冰心在玉壶,当年季老太爷为表两家交好的情意,遂将此玉壶赠送祖父,想必当日情形伯父还记得。”
季惟哑口无言。
“当日伯父为保全季家,故而退亲,晚辈能理解,但今日晚辈拿出此物不是想为难您。”曹殊望着季惟,他眉眼柔和,声音却沉静有礼。
“那是……”季惟略微迟疑。
“一是为提醒伯父季家当初的承诺,二是为了季三娘子,您定然清楚。”曹殊眸光一暗,温声道。
“我明白了。”季惟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思及离世多年的季老太爷,心有顾忌不好再多说什么。
季老太爷生前重视与曹家的情意,若是他泉下有知季惟当年所做的亏心事,定会气得爬起来,所以季惟这些年来一直心有余悸,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到了下面无颜见季老太爷。
曹殊见季惟有所松懈,他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溪川,长川,我就同你们说实话,当初退亲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你当日那般气恼,我也不敢再提,你既要见蕴娘,稍后我命人待你前去便是。”季惟脸色沉了下来,叹道。
“多谢伯父。”曹殊作揖,淡然一笑。
言罢,他掀袍重新坐下。
小厮小心翼翼地将锦盒阖上,交还给曹望,便退了下去。
“既有当初玉壶之情,季家不是言而无信的,自会遵守当年的承诺,可蕴娘是季家的女儿,她的身份不同往日,你自然清楚,她外家舅父现今官位颇高,虽今年外放至宣州,想来有官家的宠信,任期一过便会重返东京,他若知晓此事的话,季家也不好解释。”季惟分析道。
“晚辈知晓。”曹殊的神色愈发郑重。
“听闻你在此次药斑布比试赢得魁首了?”季惟语气缓和地问。
“是。”曹殊掀起眼帘,缓缓开口道,“晚辈不日便要进京,只是心中不放心三娘子,还要多谢伯父成全。”
季惟抽回目光,不由得暗叹一声,当初他对曹殊是满意的,因曹殊还未弱冠便得功名,又是曹老太爷钦定的曹家继承人,季家得了这么好的姑爷,季府上下自然是十分欢喜的。
可天意弄人,曹家上贡的药斑布触怒天颜,雷霆震怒之下,竟连曹殊的功名一并抹去,季惟实在舍不得将季梧嫁过去受苦。
但季惟也没想到,按理来说曹殊逢此大难定会一蹶不振,但他却没有就此沉寂,纵是珠玉蒙尘,也不掩其光,他在此次药斑布比试大放异彩,不由得叫人回忆起曹家当日的辉煌来。
曹殊眼睫轻垂,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他今日登门并非是原谅季惟当日的羞辱,而是为了季蕴,他看准季惟沽名钓誉,定然会为了坐实自己孝子的身份,咬牙认下当年的玉壶之诺。
季惟同曹家兄弟二人交谈片刻,他面上疲乏不堪,知晓曹殊的来意,不然也不会拿出季家所赠的玉壶。
他吩咐小厮稍后领曹殊前往祠堂,随即站起身,叹道:“老夫还有事,两位贤侄自便。”
祠堂内一片安静,香炉的轻烟袅袅地散开来。
季蕴昨夜没歇息好,她双眼疲倦地跪在蒲团上,思及书院之事,难免烦躁起来。
“娘子,二大娘子已命人去书院告假了,您别担心。”云儿瞧出季蕴眉眼间的不耐,出言宽慰道。
“话虽如此,伯父一言不合就将我带回,实在太过失礼,叫吴老先生他怎么想?”季蕴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郁气,叹道。
“娘子,您别放在心上。”云儿轻声道。
季蕴膝盖上隐隐作痛,她被困在此处更是什么都做不了,遂越想越焦急,攥起腰间的酢浆草结,用力地掷了出去。
云儿吓了一跳,她瞥了一眼面前庄严的牌位,脸色微白道:“娘子,这可是祠堂,您千万别胡闹。”
季蕴倔强地别过头去,她抿唇不言。
云儿见季蕴闹脾气,她有些无奈地走过去,将浆酢浆草结拾了起来。
就在她打算回去的时候,祠堂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异响,接着大门徐徐地打开了。
云儿循声望去,她见到来人后,顿时一惊,讶然道:“曹郎君?”
第107章 第 107 章 相思赋(七)
云儿眼神一亮, 她像是见到救星一般,蘧然道:“曹郎君,您怎么会, 娘子, 曹郎君来了。”
话音刚落, 季蕴立时回头望去, 便遥见曹殊果真站在祠堂门口。
他眉眼清疏, 长身玉立, 身着青色的襕衫,在日光下犹如一颗温润的软玉, 透着淡淡的光华。
“曹哥哥……”她不可置信地凝望着曹殊, 喃喃道。
隔着一道门槛,他们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好似世间万物都停止,唯剩下他们二人。
温和的日光倾斜在他颀长的身影上, 如同身踱金光的神仙,清冷慈悲,拯救她于危难。
曹殊瞧见季蕴跪在蒲团上,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他的心顿时就像被揪住了一般, 带来刺痛的感觉。
门外看守的小厮见状,他颇为自觉地退了出去。
曹望瞥见小厮悄然离去, 暗道想必曹殊见到季蕴后会安下心来。
他轻声说:“溪川,你既有话同三娘子讲,我就在外头,不打搅你们了。”
“好。”曹殊颔首。
言罢,曹殊眉眼难掩焦急之色, 疾步踏进祠堂,走至季蕴的面前。
季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她怔怔地注视着曹殊走了过来,他温润的面容愈来愈近,每走一步就好像踏在她的心间上,她的心怦怦直跳,纤细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曹殊在牌位前站定,他身姿板正,对着季家的列祖列宗轻轻一拜,以示尊敬。
“娘子,曹郎君,奴婢先出去。”云儿颇为激动,她不知曹殊为何能进入祠堂,转念一想二人定有话要说,自己在此处恐会打搅,便笑道。
曹殊闻言点头,他抿起一丝微笑。
云儿瞧着季蕴目不转睛地盯着曹殊,她忍俊不禁,慢慢地退了出去,伸手阖上祠堂的大门。
她转身,便见曹望正站在不远处,遂朝他盈盈一拜。
曹望瞧见云儿,他颔首示之。
祠堂内只剩下季蕴和曹殊两人,一时陷入了安静之中。
季蕴神思恍惚,她眼如秋水,直直地注视着曹殊,迟迟没有回过神,暗忖自己许是在做梦,不然曹殊为何会忽然出现在祠堂。
曹殊缓缓蹲下身,他压下心中的酸涩,低声道:“蕴娘,我来了。”
“曹哥哥,真的是你?”季蕴面露困惑,她意识到曹殊当真在她面前时,心潮起伏不定,有些不敢相信地说,“我不是在做梦罢,你怎么会来?”
“是我,不是做梦。”曹殊眸光温和,轻声道,“我方才去见了你伯父,他叫我来看看你。”
“那你……”季蕴慌乱无措,她蹙眉,逐渐冷静下来,欲言又止道。
季惟现下定对曹殊厌恶至极,他为何会那么好心地准许曹殊来见她?
莫非是要曹殊劝她……
不,绝无此种可能!
曹殊并不知季蕴的心思,他瞥见她脸庞上隐约的巴掌印,眼底闪过一丝心疼,抬起修长的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庞,指尖止不住地颤动,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她。
季蕴愣住,她静静地感受到他的抚摸,不由自主地在温热的手心蹭了蹭。
曹殊的心登时柔软下来,他双眼泛红,颤声道:“蕴娘,你受苦了。”
“什么受苦不受苦,我不觉得苦,我好歹是家中的三娘子,不会如何的。”季蕴鼻头微酸,她别过视线,挤出一丝笑来,小声道。
曹殊用力攥紧手,他深吸一口气,再也忍耐不住,缓缓地将她揽入怀里。
季蕴环住他,她的头靠在他的肩头,难免替他担忧起来,颦眉道:“曹哥哥,你身子还未好全,郎中不是说要你多歇息,你为何会过来?”
“你因我受罚,我如何放心得下?”曹殊敛眸,涩声道。
他得知季蕴被困在季家的消息,他自然是坐不住,时时刻刻担忧着她的安危,此事本就因他而起,她却为了他被家中惩罚,他若做了缩头乌龟,如何对得起她对自己的情意?
三年前他们便就错过,这一次,他绝不会放手。
季蕴顿时心生委屈,她眼眶渐渐红了起来,苦笑道:“我在信中说你不要为我担心,现下最为重要的是你的身子,等来日入京便是,你还说我傻,你才明明是个傻子。”
“正因如此,我才想在入京前见你一面,如此我便可安心了。”曹殊低声道。
“对了,你是如何过来的,伯父他会允许你来见我?”季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开口询问。
按照季惟的性子,他不会轻易让曹殊来见她,看来其中定有他故。
曹殊垂眸凝视着季蕴,微微松开她,不紧不慢地将方才前厅发生的告知于她。
季蕴听完,她面带歉意,苦笑道:“当年季家对不住你,你本可以不来的,却为了我……曹哥哥,对不起。”
“此事与你无关。”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温声道。
季蕴抿唇不言,她抬眸看向曹殊,见他脸色比昨日好上许多,但还是有些发白,想必是奔波的缘故。
她的情绪低落,眼中闪烁着痛苦,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暗道或许她不该命云儿去送信,反而叫曹殊牵挂。
曹殊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他心下了然,便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慢慢地十指相扣。
“都过去了,你别放在心上。”他嗓音柔和,安抚道。
季蕴微顿,她眸光一黯,强颜欢笑道:“我知晓你是在安慰我,都是我的错,曹哥哥,郎中嘱咐你需好好修养,你如今却为了我舟车劳顿,你总得顾惜自己的身子。”
“不是这样,蕴娘,在我心中,你才是最重要的。”曹殊目光微动,他看着季蕴,眸底泛出柔色。
季蕴怔住,明亮的眼眸噙着盈盈的泪光。
“若没有你,想必如今的我还是龟缩在书铺,一蹶不振,蕴娘,你切莫胡思乱想。”曹殊叹了一声。
“曹哥哥,我……”季蕴眼眶中蓄满了泪水,不禁淌了下来,嗫嚅道。
“所幸今日见到你了,哭什么?”曹殊垂下眼帘,他的眼眸闪过一丝慌乱的情绪,抬手将她面上的泪水轻轻拭去,颇为心疼地哄道,“别哭了,好吗?”
季蕴双目噙泪,睫毛濡湿,她清秀的面容流露着难过,着实令人心疼。
她闻见曹殊的话,无言地点了点头。
“蕴娘,你听我说,我不日便要进京。”曹殊迟疑片刻,他面色变得凝重,思忖道,“此次进京是福是祸还未可知,若是我平安归来还好,可若是有变,你不必……”
他的话还未说完,季蕴心中一慌,立即抬手触碰他的唇,她自然知晓他所言之意,示意他不要再说。
曹殊登时噤声,他瞧着她红着眼,严肃地盯着自己,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他何尝不知,只是前途凶险,他现下给不了她肯定的承诺。
“曹哥哥,我信你,往后不要再说此类的话。”季蕴掀起眼帘,她的神色愈发郑重。
“好。”曹殊压下心中的酸意,低头温和地看着她。
“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的身边。”季蕴轻声道。
祠堂内二人低声交谈着,而季宅的众人得知曹殊骤然造访,一时惊讶不已。
清晖院,张氏坐在罗汉塌上,她心下纳闷:“家主为何会让曹三郎去见蕴娘?”
“许是要他劝三娘子莫要执迷不悟,不然家主不会如此。”孙老媪站在一旁,分析道。
张氏点头,觉着孙老媪说得不无道理,便命女使前去祠堂打探情况。
然而过了许久,都不见女使回来,张氏实在是坐不住了,起身便要前往祠堂。
“二大娘子,您何必如此着急呢?”孙老媪无奈,出言劝道。
“我这心里着实不安,咱们不去祠堂,就在附近瞧瞧。”张氏打定主意,旁人的话听不进去。
孙老媪见张氏执意要前往,便也没拦着,随着她一同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
谁知走至半道上,便见到大房的女使躲在祠堂附近的假山石后,鬼鬼祟祟地张望着,想必也是想了解祠堂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她一转身,迎头去二房前来打探的女使撞上,一时哀声连连。
“你这妮子,走路不长眼的?”大房的女使瞪大眼睛,压低嗓音道。
“我在这走得好好的,是你自己撞了过来,反而来怪我不成?”二房的女使不甘示弱。
“咳咳……”
二人本要打架,却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遂循声望去,便见张氏和孙老媪就站在不远处。
她们原本嚣张的气焰霎时消了下去,十分心虚地向张氏行礼。
张氏慢悠悠地踱步至二人的面前,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们,带着审视的意味。
“二大娘子。”二房的女使垂头,语气恭敬道。
张氏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问:“出来这么久,可有瞧见什么?”
“回二大娘子的话,奴婢,奴婢……”二房的女使面露犹豫,支支吾吾道。
“回话为何吞吞吐吐的?”孙老媪低声斥责道。
“奴婢没有瞧见什么,祠堂的门关着,奴婢在此处守了许久,都不见曹郎君出来。”二房的女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答道。
“知晓了。”张氏点头,她睨了大房的女使一眼,问,“那你呢?”
大房的女使见张氏问她,她讪笑几声,答道:“回二大娘子的话,奴婢也什么都没瞧见。”
张氏皱眉,她望了祠堂一眼,眼神中带着疑虑,暗道,这曹三郎都进去这么久了,为何还不见他出来?
她听闻曹殊竟连当年季老太爷所赠的玉壶都拿了出来,这下把季家人衬得像棒打鸳鸯的坏人,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不见有丝毫的嫌隙,怕是感情愈发坚定了。
罢了罢了。
张氏抽回视线,暗自叹了一声。
第108章 第 108 章 相思赋(八)
祠堂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外头的人暂且不知,而云儿站在门外,零星能听到几句, 她颇为不自在地瞥了曹望一眼。
正巧这时曹望抬头, 二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到一起。
云儿唬了一跳, 她迅速移开自己的目光, 看向庭院中的花草树木, 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曹望垂头, 他神情不自然地低咳几声。
一股尴尬的气氛弥漫在周遭,谁都没有开口讲话, 只是静静地在门外等候。
假山石后, 张氏探出头张望着,她等了许久,迟迟不见祠堂有任何的动静传来,难免有些心急如焚。
“您莫着急。”孙老媪拉住张氏, 劝道。
“我怎么不着急,这曹三郎都进去这么久了,他同蕴娘说什么呢,也不知道避讳些。”张氏按捺不住, 神色不悦地说。
两位女使悄然抬头, 她们的眼神各异,打量着张氏难看的脸色, 不敢出声。
“二大娘子,您瞧,云儿站在外头呢。”孙老媪远远地望了一眼,忙道。
张氏闻言顺着孙老媪的视线望了过去,便瞧见云儿站在祠堂的门口, 她脸色沉了下来,眼里愠色渐浓。
她方想开口骂小贱蹄子,不知晓在里头看着,也放心季蕴和曹殊二人独处一室,下一瞬却硬生生地止住,原来她瞧见云儿的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穿月白色衣袍的男子,瞧着有些面生。
“云儿身边的男子是谁?”她心下狐疑,神情好奇地问。
“您忘记了。”孙老媪定睛一瞅,笑道,“那人是曹家大郎,曹长川。”
“是吗?”张氏有些诧异,她的目光扫了过去,发觉那人的眉眼果真和曹殊有几分相似。
“是,从前曹大郎冠礼您见过的,不过也不怪您不记得,曹大郎自幼在曹老太爷身边学习刻版,不爱走动,不似曹三郎曾和二娘子有婚约,时常能见到。”孙老媪笑着解释道。
“原是如此。”张氏想起自己是的确见过曹望,点头道。
她细细打量着曹望,暗忖他的容貌并不逊于曹殊,若是没有当年之事,恐怕如今早已娶妻生子,当真是世事无常。
可惜现下曹家落魄,曹殊虽在此次药斑布比试赢得魁首,但谁又能料到汴京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想必曹殊也无十足的把握重得官家的宽恕。
张氏思及季蕴的处境,她抽回目光,无奈地叹道:“蕴娘这傻丫头,算了,咱们先行回去,如此等下去不知要等多久。”
“是。”孙老媪没有异议,颔首道。
言罢,张氏同孙老媪一行人离开此处,朝着清晖院走去。
大房的女使眼见张氏等人离开,她不放心地瞥了一眼祠堂的方向,咬了咬牙,匆匆转身离开。
漪澜院。
于氏慵懒地坐在罗汉塌上,季梧正陪在她的身旁,母女二人正谈论着曹殊今日登门之事。
季梧面容温婉,她梳着团髻,内穿素色的交领短衫,外披水色的长褙子,下身则是鹅黄色的百迭裙,浑身透着一股清雅的气质。
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是女使疾步赶了回来。
母女二人见状停止交谈,于氏目光扫向女使,以为她瞧见什么,颇为好奇地询问:“可有打探到什么?”
女使闻言,她神情心虚地摇了摇头。
“那你怎地去了这么久?”于氏皱眉,她的脸色不大好看,冷声道。
“回主母的话,祠堂的门被云儿带上,奴婢等了许久都不见曹郎君出来,曹家大郎也在,奴婢实在不敢靠近。”女使紧张地垂头,心里七上八下的。
“既如此,你回来做甚,继续守着便是。”于氏瞪大双眼,不耐地说。
“并非是奴婢不想继续守着,是,是……”女使支支吾吾道。
“叫你好好回话,何故含糊其辞的?”张氏睨着女使,出言呵斥。
“是二大娘子来了,奴婢才回来的。”女使遭了训斥,她急忙解释道。
于氏扯起嘴角,她摇了摇头,忍不住嘲讽张氏沉不住气,笑道:“她眼见曹三郎登门,不想官人还允许他去见蕴娘,她怎么坐得住?”
季梧敛眸不言,眼神满是心酸与无奈。
“还有呢?”于氏又问。
“还有,还有……”女使眸光闪了闪,她思考片刻,如实答道,“对了,二大娘子还提了一句曹大郎君。”
于氏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她面上难掩失望,便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女使先下去。
女使松了一口气,她垂头,慢慢地退了出去,堂中便留下于氏和季梧母女二人。
“梧娘,你这是怎地了?”于氏察觉异常,她转头瞧着季梧心不在焉的模样,神情关切地询问。
季梧抬起头,她勉强地笑道:“没什么。”
“是不是因为那曹三郎?”于氏打量着季梧的神色,见她情绪不佳,猜测道。
季梧微怔,随即摇了摇头。
“梧娘,想来你们二人有缘无分,如今他和蕴娘有情,你莫要再惦记他了,要是你父亲知晓定要生气的。”于氏凝思片刻,劝道。
“母亲,我没有。”季梧连忙否认,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知女莫若母,于氏怎么猜不出季梧心中所想,怕是至今还惦记着曹殊,当初和曹殊定亲时,于氏心中是十分欢喜的,但谁承想后来曹家大夏将倾,季惟为保全季家,执意前去退亲,就连季老太太出面都没能拦住,更何况身为后宅妇人的于氏。
好在季梧是个懂事的,她得知要和曹殊退亲后,只是哭了一场,并没有违抗父命。
于氏这些年来,她每每想到那日季梧抱着她委屈哭的模样,心中就难过不已,觉着亏欠季梧许多,且经过曹默私纳外室,间接害了季梧滑胎,事后竟还不知悔改,多次埋怨季梧善妒,季惟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害了季梧一辈子,遂这些日子时常唉声叹气,想要尽力弥补季梧。
季梧却笑着摇头,说什么都不要。
季惟一时束手无策,想来季梧嫁给曹默后,父女二人便就已经离心。
“当年退亲我就知晓我同他再无可能了,我只是,只是……”季梧双眼泛红,她的面上浮现哀戚之色,喃喃道。
“我可怜的女儿,你要是想见他一面,便去罢,母亲不拦你。”于氏握住季梧的手,语气坚定道。
“我明白了,多谢母亲。”季梧目光微动,她眼中泪水不停地打转,感激地笑道。
于氏摇了摇头,她瞧着季梧强颜欢笑的模样,心登时就像是揪住了一般。
自从和离后,季梧平日就冷冷淡淡的,再没真心地笑过,于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劝说,对季惟的怨恨愈发强烈起来。
季梧自知从前对不起曹殊,她自然也了却这桩心事,现下得到于氏的首肯后,她站起身向于氏盈盈一拜,随后便走了出去。
钱媪婆走进来,她看向于氏,略微担忧地问道:“主母,您当真要叫二娘子去见曹三郎?”
“梧娘这些年一直惦记着曹殊,见一面也好,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蕴娘那孩子和曹殊两情相悦,竟为了他宁愿跪在祠堂也不愿低头,而曹殊今日登门,不惜拿出早年家舅赠送的玉壶,可见他们之间再容不得旁人,梧娘心中自然明白,她因当年退婚之事一直内疚,希望今日见了曹殊,她能放下。”于氏颦眉,神情凝重道。
“但愿如此。”钱媪婆叹道。
祠堂内。
曹殊察觉时辰不早,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松开季蕴,垂眸凝视着她,而她发觉他松开面露迷茫。
他眼角眉梢之间都是不舍,苦笑道:“蕴娘,我该走了。”
“曹哥哥……”季蕴紧握住曹殊的手,不愿放开。
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季蕴,他摩挲着季蕴的手,抿起一丝浅笑,嘱咐道:“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季蕴闻言强忍泪意,她胡乱地摇头,哽咽道:“曹哥哥,我舍不得你,你能不能别走?”
她自然清楚事情的利害,只是想到她刚和曹殊见面就要分开,心里涌起的酸涩怎么也压抑不住。
“我也舍不得你,但是蕴娘,为了咱们的来日,为了曹家,我必须要走,听话。”曹殊眸光湿漉漉的,似是氤氲着淡淡的雾气,低声哄道。
“曹哥哥,要不你带我一起走罢,我同你一起去东京,正巧我从前的同窗已入朝为官,咱们去了也有人接应。”季蕴心中一慌,挤出一丝笑来。
“傻话。”曹殊低头,他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笑道。
曹殊温和地注视着她,他的眼角浅浅泛红,强迫自己狠下心来,便别过视线,不忍再看。
他一点一点地掰开季蕴的手,她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修长的手上,他的心陡然一烫,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直至二人的手彻底分开。
“曹哥哥。”季蕴泪眼婆娑。
曹殊不言,他站起身来,朝着祠堂外一步一步地走去。
“曹哥哥……”季蕴猛地抬头,她急得想要起身,但跪得太久双腿无法使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曹殊远去。
曹殊立时停下,不过他没有回头。
祠堂内静默片刻,季蕴满面泪痕,轻声说:“一路平安,我等你,我等你回来。”
曹殊攥紧双手,他慢慢地转过身,和她四目相对。
他红了双眼,莞尔一笑:“好。”
言罢,曹殊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头,颇为艰难地走至祠堂的门口,将大门打开。
季蕴瞧着曹殊修长的背影,她浑身无力地趴在蒲团上,小声地啜泣着。
门外的云儿和曹望闻见声响,顿时看了过来。
“溪川,你出来了。”曹望见曹殊双眼噙泪,他暗自叹了一声,走上前几步。
曹殊点头,他的目光瞥向一旁的云儿,叮嘱道:“云儿姑娘,还请你好好照顾你家娘子。”
“奴婢会的,您放心去罢。”云儿颔首。
曹家兄弟二人同云儿话别之后,便离开了祠堂,决定知会季惟一声就回去。
待二人走至游廊上,曹殊沉默不言,他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苦涩,似是沉浸在悲痛之中。
曹望频频转头,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这时,倏然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察觉有人走进,遂抬头看去,却登时一惊:“溪川,季二娘子来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相思赋(九)
曹殊眼中透露着深深的疲惫, 他心中正因季蕴而难过,待闻见曹望的话,慢慢地掀起眼帘, 瞧见季梧正静静地站在前方游廊的拐角处。
园中秋色宜人, 清风拂过, 她的衣衫轻轻飘动。
季梧顿住, 她伸出纤柔的手扶住柱子, 她眼闪秋波, 神情有些恍惚地注视着曹殊。
她知晓离开祠堂必定要途经此处,遂等候多时, 只为见曹殊一面。
自三年前退亲后, 她就没再见过他,现下所念之人就在她的面前,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曹殊微怔,他未料到会在此处与季梧碰上, 感到有些意外,遂守礼地避开视线。
一股奇怪的气氛弥漫在周遭,似是陷入了静默之中。
“见过二娘子。”曹望低咳几声,他率先开口, 化解此时的尴尬。
季梧闻言登时回过神, 她敛眸,面上带着妥帖的笑, 点了点头。
曹殊垂头,他的眼神平静无波,随着曹望一起向季梧颔首。
季梧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她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弯唇道:“你们二人瞧过蕴娘,可是要家去了?”
曹殊抿唇不言,曹望瞥了他一眼,回道:“是,待向季伯父告辞后,便就回去。”
“曹,曹三郎君,不知可否移步至凉亭,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讲。”季梧心中不安,她睫毛颤了颤,鼓起勇气道。
她怕现下若不同他讲,日后就没有机会了。
曹殊沉默片刻,他抬头,温声道:“还请二娘子带路。”
“曹三郎君,你请。”季梧松了一口气,笑道。
二人缓缓踱步至园中的凉亭处,曹望则是留在游廊中等候。
季梧迈上一层一层的石阶,她步履盈盈地走进凉亭中,回头看向身后的曹殊。
二人站在凉亭中,谁都没有开口讲话。
凉亭前植着一棵枫树,如今枫叶已经略微泛红,远远望去红绿相间,层次分明,宛如一副秋色的画卷,令人沉醉其中。
季梧瞥向曹殊,便见他面容温润,身姿板正地立在亭中,衬得亭外的秋色都黯然失色,浑身却透着明显的疏离之意。
她收回目光,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曹殊暗叹一声,他漆黑的目光扫向季梧,嗓音温和:“不知二娘子叫在下过来,有何话要说,不妨请讲。”
“曹三郎君,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季梧神色关切,她苦笑着问。
“劳二娘子关心,尚好。”曹殊语气毫无波澜,低声道。
“那就好。”季梧瞧着他冷淡的模样,她的笑容略微僵硬,喃喃道,“这些年我心中一直觉得对你不住,也寻不找机会同你讲。”
“二娘子,一切都过去了,那就不必再探究。”曹殊抬头,他目光温和道。
季梧闻言苦笑几声,双眼微微泛红。
是啊,都过去了,可是她却还仍然停留在过去。
“你在药斑布比试赢得魁首,我还未恭喜你。”季梧脸色惨白,轻声说。
“多谢二娘子。”曹殊面不改色,语气淡淡地说。
季梧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她慌乱地移开目光,挤出一丝笑道,愧疚道:“其实我今日来见你,更想同你道一声对不起。”
“二娘子,当年之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放在心上。”曹殊知晓当年退婚之事季梧也做不了主,轻叹道。
对于季惟当日登门侮辱,曹殊是恨的,但如今他却释然了,若是没有季惟提出退婚,就没有他和季蕴现今的重逢。
命运无常,兜兜转转,或许在当日就已经种下因果。
秋风吹进凉亭中,带来一丝轻微的凉意。
“从前的诸多恩怨,早就说不清了,与其扰乱心神,不如让其随风而去。”曹殊静静地凝视着和亭外的枫叶,若有所思道。
此言是劝季梧放下,也是劝曾经被恨意蒙蔽双眼的自己。
“你不怪我就好。”季梧目光微动,她心中感慨良多,轻声说,“曹三郎君,现下你和蕴娘两情相悦,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她性子怯懦自卑,如今却为了你不肯低头,看着她受苦我实在不忍。”
“在下明白,今生绝不会辜负她。”曹殊深吸一口气,他眼中满是担忧,作揖道,“只是不日便要启程入京,还请二娘子照顾她,在下先在此谢过了。”
“我会去向父亲求情放她出来,曹三郎君放心便是。”季梧垂眸,笑道。
“天色不早,在下该走了。”曹殊瞥了一眼季梧,温声道。
“好。”季梧抬眸,她深深地注视着他,扯起嘴角道,“曹三郎君,珍重。”
“珍重。”他低声道。
言罢,曹殊转身离开,季梧则是留在原地。
话尽于此,当年曹季两家分道扬镳,想来在今日彻底翻篇,曹殊已经寻见一起并肩之人,而季梧独自留在过去,她执迷不悟,停止不前太久,现在也该放下,继续往向前走了。
季梧直直地望着曹殊逐渐远去的身影,她眸光一黯,无声地落泪。
曹哥哥,希望你此生平安顺遂。
她暗道。
曹望站在游廊里,他见曹殊走了过来,低声道:“溪川,谈完了?”
曹殊不言,只是点了点头。
曹望叹了一声,他回头望了一眼凉亭中,便见季梧黯然神伤的模样,眼神中带着几分异样。
曹家兄弟二人向季惟告辞后,便离开季宅,坐上车舆回了书铺。
云儿推开祠堂的大门,她疾步走至季蕴的身旁,蹲了下来。
“娘子,您也别太伤心了,曹郎君只是进京,又不是不回来了。”云儿瞧着季蕴伤神的模样,她心中实在不忍,出言安慰道。
季蕴双腿无力地跪在蒲团上,她的面上流露出无助和悲伤,泪水不停地往下淌,抽噎道:“我知晓,可是云儿,我心中难过。”
云儿张了张口,她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
“家里人都要我低头,曹哥哥那么好,我怎么可能放弃他?”季蕴转头,她满脸泪痕地看向云儿,苦笑道。
云儿从袖中拿出帕子,她温柔地替季蕴将泪水拭去,轻声说:“是啊,曹郎君的确很好,娘子您今日见了他,也该放心才是。”
一连过去几日,七夕佳节过去后,天气则是愈发寒凉,夜里忽而下了一场秋雨,瓦楞已经水色,顺着屋檐落了下来,远远望去好似珠帘,带着一股朦胧的美感。
冰凉的雨水点点无声地打湿了庭院中的桂树,绿叶青翠欲滴,桂花犹如金子碎屑似的,纷杂地飘落满地,散发着一缕淡淡的清香。
季蕴在祠堂悔过数日,她面色平静,心中却在担忧曹殊。
云儿端着早膳走了进来,她将其放下后,便拍了拍衣衫上不小心沾染的雨水,笑道:“娘子,今年的桂花开得比往年都早呢。”
“云儿,我叫你出去打听曹哥哥启程的日子,可有打听到?”她缓缓睁眼,问道。
云儿一顿,她摇了摇头,笑道:“再过一段时日,中元皆就要到了,紧接着就是中秋,府里正在准备祭祖的事宜,听主母身边的女使说祭祖过后,便要邀请亲眷来府里吃酒,对了,主君近日和主母商量四娘子成婚之事呢。”
季蕴点头,她被困在祠堂数日,外头的事一慨不知,现下听到云儿喋喋不休的,不由得神思恍惚。
她暗忖道,因季老太太今年故去,想必季惟要大办一场,以尽孝心了。
“按理来说,进京的日子府衙合该早早就定下,可奴婢出去向小厮打探了一圈,他们皆说没有消息。”云儿眼里带着一丝疑虑。
“的确有几分奇怪。”季蕴颦眉道。
“娘子放心,奴婢一有消息,即刻告知于您。”云儿忙道,“可惜您如今被禁足,不能前去相送。”
季蕴闻言叹了一声。
“娘子,您先用早膳罢。”云儿弯唇道。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日,至傍晚时分才止,但铅云低垂,想必夜里还有一场雨。
天色渐暗,云儿点上灯,昏黄的烛光照亮祠堂。
季蕴已在跪了祠堂数日,除却张氏和季梧偶尔过来看她,就不见有其他人来。
季梧曾提了一句去求季惟将她放出来,随后就没有消息传来,定是季惟不肯,他的权威被公然挑衅,季蕴害得他在众人面前丢脸,这是存心要磨季蕴的性子。
“蕴娘,你也知晓过刚易折,有时太过偏激并非好事。”季梧那日过来,叹道。
在清凉山时,秦观止就曾直言她偏激,她却觉得她这不是偏激,而是对这世间的不公以及偏见愤愤不平。
突然,祠堂的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云儿闻声,她急忙走过去打开门,便见季棉独自一人站在廊下,神色讶然道:“四娘子,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身边也没有一个人跟着。”
“我来看三姐姐,又下着雨,就没叫萍儿跟着。”季棉扬起下巴,语气淡淡地解释道。
“是。”云儿颔首。
云儿引着季棉进来,对季蕴低声道:“娘子,四娘子过来了。”
季蕴回头,她便见季棉慢慢地走了过来,有些疑惑地问:“四妹妹怎么过来了?”
“三姐姐被禁足在祠堂这么长时日,我近来也闲着,就想来瞧瞧你。”季棉瞥了一眼季蕴,才发觉数日不见,她竟消瘦了这么多,不由得联想起自己当日也是如此。
季蕴注视着季棉,见她神情真挚,并无其他的意思,便自嘲地笑道:“瞧我做甚,不过是被困在此处,当笼中之鸟罢了。”
第110章 第 110 章 相思赋(十)
季棉踱步至季蕴的身旁,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供奉的牌位,便见案上香烟袅袅, 气氛俨然是庄严肃穆, 令人心生敬意。
祠堂内陷入安静之中, 而外头的雨声渐大。
“不知三姐姐跪在祠堂数日, 面对着列祖列宗, 是何感受?”季棉转头, 漫不经心地问,“会不会感到羞愧呢?”
季蕴面色漠然, 扯起嘴角道:“四妹妹为何这样问?”
“不过是瞧着三姐姐受苦, 难免想起自己当日也是这般跪在这儿,独自面对着列祖列宗,想来依旧是心有余悸呢。”季棉弯起唇角,哂笑道。
“是啊。”季蕴抬起眼眸, 她直视着季棉,感慨道,“原本我以为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现在倒是能体会四妹妹当日的难处了。”
季棉皱眉, 她看着季蕴一副坦然的模样, 便沉默了下来。
“天色已晚,外头又下着雨, 四妹妹独自一人过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季蕴抽回目光,沉吟道。
“当然不是。”季棉立即否认,她眼神略有缓和,神色不解地问, “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知我当日,却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四妹妹定然知晓伯父的脾气,你当初下定决心前,想必已经知晓会面临雷霆大怒,却又为何执意如此呢?”季蕴轻笑,反问道。
季棉一噎,她瞪着季蕴,没好气地道:“我是在问你,你总是要扯到别人的身上去,如今都沦落至此了,连句实话都不敢说。”
季蕴闻言见季棉闹脾气,暗自叹了一声。
“那我同你说便是。”她顿了顿,解释道,“当日比试场上何等凶险,你不在场自不会明白,曹默当众陷害曹哥哥抄袭,百姓纷纷听信他的话,要对曹哥哥不利,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季棉眉头紧锁,继续问:“你就没有想到你义无反顾地挡在曹殊的面前,会有什么后果吗?”
“那一瞬间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有担心。”季蕴思忖片刻,不由得追问道,“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我心中有他,四妹妹应当明白,可若是你喜欢的人遇到危险,你会如何抉择呢?”
季棉眼底闪过一丝迷茫,她倏然想起李谨和,略微迟疑道,“我不知晓。”
“你方才问我是否羞愧,我承认,在我跪在祠堂的那一刻,心中的确有愧,但我不后悔。”季蕴神色坚定道。
“你不后悔,难道你要祠堂跪一辈子吗?”季棉不可置信道,“父亲至今没有消气,二姐姐多番去求都无用,你倔强着,不肯低头也不是办法。”
“四妹妹也要劝我吗?”季蕴脸色微变,她别过头去,不再去看季棉,冷声说。
“我不是劝你,我只是,只是……”季棉一愣,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
季蕴的神色冷下去,抿唇不言。
“我是怕你为了区区一个曹三郎,不值得。”季棉见季蕴竟然敢不搭理自己,她神色焦急,和盘托出道。
“为何你们人人都说不值得?”季蕴目光扫向季棉,自嘲一笑,“就因曹哥哥家道中落,就因他不是从前高高在上的曹家郎君?所以都认为我现下执意不肯认错就是不值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不明白?”季棉百口莫辩。
“四妹妹没有旁的事的话,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罢。”季蕴冷声说。
季棉瞪大双眼,她蒙受不白之冤,忙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都说了并非是你想得那样,你自己先入为主,怎么还怪我?”
“听闻伯父伯母已经在商量四妹妹的成婚之事了,你今夜不该来这里。”季蕴垂眸,她神色淡淡,带着几分疏离。
“这个家还有我不能来的地方?”季棉见季蕴冷漠的神情,她瞬间被激怒,勾唇道,“笑话!”
季蕴瞥了她一眼,无奈地叹道:“四妹妹,那你后悔吗?”
季棉微怔。
“如今四妹妹得偿所愿,自然不能体会我的处境,要是当日姑母不来提亲,那你会如何呢?”季蕴低声问。
“我,我……”季棉眼神闪了闪,她一时答不上来。
“先前我要你设身处地,你也说不知晓,那你对表哥到底是男女之间的情意,还是多年的不甘,你可有思量清楚?”季蕴面色沉静,继续问。
“我自然是喜欢他的。”季棉毫不犹豫道。
“四妹妹,你对表哥有情意,我对曹哥哥亦是如此,我觉得我如今的坚持的值得的,我心中有曹哥哥,他的心中也有我,那就足够了。”季蕴弯唇,她提起曹殊时,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道。
“你……”季棉怔愣地看着季蕴,她暗自挣扎片刻,有些泄气地说,“随你,你想如何就如何,日后可别说我没来劝你。”
“你放心,我绝不会后悔。”季蕴神色愈发郑重,轻笑道。
季棉瞧见季蕴面带笑意,她着实看不惯,忍不住泼冷水,嘲笑道:“可惜你的曹哥哥后日就要动身入京了,你现在被困在祠堂也出不去。”
此言一出,季蕴登时就愣住了。
云儿猛地抬起头,她大惊失色地看向季棉。
“你这么惊讶做甚?”季棉察觉她的神情不对劲,不解地问道。
季蕴眉眼冷了下去,她看向一旁的云儿,带着审视的意味。
云儿颇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一副心虚的模样,想来她已经知晓曹殊进京之日,却故意瞒着季蕴。
“三姐姐,难道你还不知晓?”季棉打量着主仆二人的神色,她迅速反应过来,有些意外道。
“娘子,奴婢……”云儿瞥了一眼季棉,她眼见事情瞒不住,惶惶不安地跪了下来。
“你为何瞒着我?”季蕴深吸一口气,她脸色微沉,质问道,“云儿,我要听你说实话。”
“娘子,并非奴婢有意瞒着你,是二大娘子特意吩咐的,不许奴婢将此事告知于您。”云儿哭丧着脸,无奈地如实相告。
“母亲,母亲……”季蕴浑身无力,她纤细的手勉强地撑住蒲团,苦笑道,“原来是她。”
“三姐姐,你怎么,我怕不知晓婶母瞒着你……”季棉瞧着季蕴难看的脸色,神情懊恼地说。
“二大娘子说您如今被禁足,怕外头的事扰乱您的心神,多次叮嘱奴婢不要说。”云儿的神色显出颓唐不安来,仓皇解释道。
季蕴盯着云儿的脸,她哂笑一声,慢慢地收回视线,喃喃道:“算了,不怪你。”
季棉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她打量着季蕴恍惚的神色,一时不忍道:“三姐姐,你莫要如此,婶母定是为了你好,你现下禁足祠堂,外头的事你最好别惦记了,以免惹得父亲生气。”
季蕴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娘子……”云儿担忧地看着季蕴,唤了一声。
季蕴不言,她敛住眸子,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情绪,不知在想什么。
祠堂内的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起来,烛光摇曳,屋外雨声霖霪,似在敲打她的心。
季蕴缓缓抬起头,她明亮的眼眸直勾勾地看向季棉,低声道:“四妹妹,你得帮我。”
“什么意思?”季棉瞠目结舌,失声道。
“我的意思你应当明白。”季蕴勾起唇角,她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季棉,柔着嗓音似有蛊惑之意。
“我……”季棉眼神闪烁,她愣在原地。
翌日,天已放晴,旭日东升。
曹望作为长子,携曹承和曹殊动身前往墓地。
“父亲,溪川已如愿在此次药斑布比试获得魁首,明日便要入京去,您在天有灵,保佑此行能顺利,曹家能成功平反。”曹望站在曹松的墓碑前,他满脸悲伤地跪了下来,沉声道。
身后的曹殊和曹承掀袍,他们脸色凝重,身姿板正地跪了下来。
曹望说完,三人同时俯身,颇为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磕头毕,他们纷纷站起身来。
一阵秋风拂过,吹起他们的衣袍,似有萧瑟之意。
曹承瞥了一眼曹殊,瞧着他眉眼间带着悲伤,忍不住叹了一声,接着便去祭祀已故的曹家先人。
待一一祭拜完,曹殊忽然停下,他蹙眉,若有所思道:“长川,青川,你们先回去。”
“怎地了?”曹承心下疑惑,遂询问。
“我要去府衙牢狱一趟。”曹殊敛眸,温声道。
“溪川,你莫非是要去瞧曹默?”曹望瞧着曹殊,猜测道。
曹殊颔首。
“你去瞧他做甚?”曹承想起曹默就来气,他冷哼一声。
“我心中一直有个疑虑,遂决定去见他一面。”曹殊抿起一丝浅笑,轻声道。
曹承和曹望二人面面相觑,自然是没有异议,遂在进入城门后分开,曹殊则是独自一人前往府衙。
所幸现下衙役已经认得曹殊,遂十分热情地带曹殊去见郑铭。
有了郑铭的首肯,曹殊颇为顺利地进去入牢狱。
牢狱一片幽暗,犯人被锁在牢笼里,透着一股阴森沉重的意味。
看守牢狱的衙役带领曹殊走至关押曹默的牢门前,谄媚地笑道:“曹郎君,这便是了。”
“多谢小哥。”曹殊颔首。
衙役垂头,自觉地退了出去。
曹殊见衙役离开,他敛住笑意,目光扫向关押在牢狱里的曹默。
数日不见,他形容潦草,正颓唐地靠在墙壁上。
曹默早就听见动静,他淡定地瞥了曹殊一眼,像是早就料到曹殊会来寻他。
“你终于来了,我以为还要再等几日呢。”曹默面无表情,冷声道。
“曹平川,不知在牢狱的滋味如何呢?”曹殊眼神一暗,冷声道。
曹默嗤笑一声,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至牢门前,笑道:“我有今日,还不是拜你所赐?你过来,不就是为了耀武扬威的吗?何必这么冠冕堂皇的?”
“你沦落到现在这种境地,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曹殊扯起唇角,眼底一片冷然。
“随你怎么说,成王败寇而已。”曹默笑道。
“曹平川,我问你,你那日所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什么意思?”曹殊深吸一口气,他面色冷静地询问。
昏暗的烛光晃动,照在曹默扭曲的脸上,他冷笑一声,像是对曹殊的问题感到无比讽刺。
“说话。”曹殊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冷声质问。
曹默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隔着一道牢门,曹殊静静地看着曹默,他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待曹默笑够了,他低下头,突然伸出双手攥住曹殊的衣领,眼神带着强烈的恨意,好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肮脏的双手将曹殊原本干净的衣领弄脏了,二人隔着牢门,四目相对。
“你做梦,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曹默面容狰狞,他双眼猩红,咧嘴阴笑道。
曹殊眉头蹙得更深了,他缓缓地抬起修长的手,慢条斯理地掰开曹默的手,唇角噙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笑什么?”曹默咬牙。
“我在笑你蠢。”曹殊掀起眼帘,他漆黑的眼眸带着惋惜,微微一笑道。
“你凭什么笑我?”曹默脸色发青,他双眼猩红地攥着牢门的铁栏杆,咬牙切齿道,“曹溪川,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初陷害曹家的人是谁,你也不过如此,凭什么笑我?”
“事到如今,你竟还没有明白,你不过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不想你这颗棋子没有绊倒我,只能舍弃了。”曹殊眸光意味不明,他的神色缓和无比,笑道。
“你……”曹默被戳穿心事,他恶狠狠地瞪着曹殊,气得说不出话来。
“曹平川,只要你说出当年的幕后黑手,或许可以保住你这条命。”曹殊目露怜悯,不紧不慢地说。
曹默的神情瞬间僵住,他有些恍惚地低头。
“你可要思量清楚,是死,还是活?”曹殊的眼眸漆黑如墨,嗓音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