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植皮?
见此情状, 即便是未曾习过医术的围观一众,也马上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春娘的目光在那张苍白濡湿的小脸上停滞一瞬,随即俯首屈膝, 向谢望郑重行了一礼:“谢郎,这孩子虽然来路不明,但毕竟是无辜稚子, 且事情出在平安坊之中, 妾不能坐视不理。能否有劳官医署为其诊治,不管所耗多少,全都记在平安坊账上。”
“春娘果然是侠义中人。”谢照抱着腰刀, 却似有深思,“大白天的怎么会突然走水, 此事还有蹊跷, 这孩子也许看到了什么。兄长……”
不必他再细说, 谢望直接以一个颔首允诺了他。
“有劳兄长。此处不是治伤的地方,大茶壶,你速速去备车;春娘,你叫个利落的小子拿上我的腰牌,先去署中知会一声,让他们提前预备着汤药。对了,还有李郎, 麻烦你帮……”
谢照的目光正追寻着那个身影,喉咙里的话突然卡住。
只见李明夷抬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木盆, 一步穿过人群,竟直接将里面装满的凉水倾倒在女孩受伤的腿上。
尽管他动作很轻, 水流只是细细地一柱淌下,但受到冰凉的刺激, 那个虚弱的小身体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
抱着她的谢望更是猝不及防地被水湿了满身。
刚才慌乱之中,众人的焦点都集中在谢望怀中的孩子身上,谁也没注意李明夷是什么时候起的身,又为何会突然做出如此惊骇之举。
或许是因为这人脸上的神情太过镇定,众人目目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质疑。
谢照剩下的半句话,出口得有些迟疑:“……帮忙一起救治。”
这人所为,应该是在治疗……吧?
“这是为了降温,减轻持续热损。”不等对方问询,李明夷简练地解释一句,随即放下水盆,一手按住女孩的膝盖,另一手攥住那只无力垂着的脚踝,慢慢将她的伤腿浸进水盆中。
“有洗干净的布吗?”他手上动作稳定,眼睛同样一眨不眨,“这里去官医署应该需要两刻钟吧,这个过程中最好用冷水湿敷。”
“有。”刚刚按谢照的要求调度完人手的春娘,没有问任何多余的话,直接亲自去取了晒干的布帛来。
李明夷将之浸入冷水,压在伤口之上。
小姑娘牙关咬紧了一下,随即慢慢松开,涣散的神志似乎在慢慢回笼。
刚好这时马车也已备好,谢望立即抱她起身,起身间瞥了李明夷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道:“走吧。”
谢照叹了口气,拍拍李明夷的肩。
“李兄,看来又得麻烦你了。”
官医署那头,春娘的人带着谢照腰牌提前报了信,几个当值的生徒立即行动起来,除了一人去往博士处汇报,剩下的马上将温水、干净布帛、烫伤膏药等一应准备好,只等谢望来了便可以动手医治。
一个身量高瘦、体格修长的生徒,显然是其中年资最高者,见博士、助教都还未到,他环顾一圈,点了用物,吩咐道:“再去取些草木灰来,另外准备烧一炉沸水,把金针、柳叶刀备上。”
年轻的生徒一边马不停蹄地去办,一边低声感叹:“还是林师兄周全。”
林慎负手指点着这些师弟们,听到这话,压住嘴角笑容,严肃道:“熟能生巧罢了,见识多了总能学到一二,我还不足谢师兄一半呢,你们也多学着些。”
几个小的于是不敢再议论:“是。”
不过一刻间,东西便已经备齐。
也正在这时,一阵切嘈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口传来。
谢望怀抱着受伤的小姑娘,连打声招呼的余暇也欠奉,径直穿过一众注目过来的生徒,半跪在地,以一个相对平稳的姿势将她托到铺着干净白布的床榻上。
随后,才慢慢将湿敷在上面的那段布帛揭开。
骇人的伤口顿时暴露在眼前。
不等谢望吩咐,林慎立即熟练地端起备好的一碗草木灰,准备洒在伤口上。
然而碗才伸出去一半,便被人用力地攥住了手腕。
“什么人在这里碍手碍脚?”林慎不耐烦地转眸,在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眉头倏然皱起,“怎么又是你?现下是救人关头,我且不和你理论,你让开。”
“草木灰会污染伤口。”李明夷的手却分毫不让,力气更甚,“你这不是救人,是在加重她感染的风险。”
林慎不耐烦地想要甩开他的手臂,然而使上了全身力气,竟然挣不开一点。
“林慎,退下。”正在以温水冲洗伤口的谢望,低声斥了一句。
林慎有些不解:“可是烧伤……”
“草木灰用以烧伤,是为了止血消肿。”谢望已经换了一把柳叶似的小刀在手,专注地将伤口上的死物割去,只在空隙中朝后一瞥,“方才她的伤口已经被冷水激过,出血已经停止,若是再用草木灰,反而会影响愈合。”
这话一出,林慎挣扎的力气顿时泄掉。
李明夷也顺势松了手。
抽回了手,林慎将手里的草木灰碗放下,立即把脸转了个方向,只甩给对方一个不甚服气的眼神。
谢望没有功夫理会身后的小小摩擦,凝神屏气地将伤口上残留的死皮轻轻揭掉,露出全部创面。他仔细地观察片刻,才慎重地道:“伤止于皮腠,不及肌骨。先每日敷以药汁看看。”
皮腠,指的是皮肤与肌肉的交界。
烧伤到达皮肤的真皮层,而没有破坏皮下组织,这和李明夷最开始深二度烧伤的判断大致相同。
一同跟来的春娘,在这时候才敢出声问询:“那这孩子,是否有性命之忧?”
“只要不染外邪,熬过这一个月,便能保住性命。”
说话的同时,谢望徐徐起身,脸上的表情却不因这一定论而有丝毫放松。相反,他一边擦拭手上的水迹,一边凝重了目光,沉默地注视着那道伤口。
抱刀站在一旁的谢照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性命保得住,但腿……”
面对一个七八岁的稚子,剩下的话要说出口,实在残忍。
“会残疾。”
接话的,是难得安静了很久的李明夷。
“你这人说话也太缺德了。”林慎忍不住皱眉,“身为医者,怎么可以这么……”
“这么客观?”话还没说完,便被李明夷冷淡的声音打断。
他打量着这个满脸愤慨的年轻学生,唇角冷嘲地勾起:“如果一个医生都不敢判断预后,那病人还可以相信谁?你不是仁慈,而是软弱。”
他顿了顿,严谨地补充道:“或者无能。”
“你!”林慎胸口起伏,气得肩膀发抖,这一瞬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恶毒的话可以回敬对方。
身后却有一只温凉的手压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安静。
谢望看向这个交锋多次的对手,似乎从他的冷静中猜度到什么:“你有办法?”
李明夷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屈下膝盖,抬高手指寸量着伤口面积。这片刻,他的眼里仿佛闪过了无数记忆,目光骤然定格的一瞬,才思路清晰地开口。
“烧伤损害到了真皮层,一定会留下疤痕。患儿的创面超过小腿皮肤的四分之一,一旦留下这么大的烧伤瘢痕,势必会引起挛缩,造成下肢的终身畸形。”
他语气平平,仿佛并不觉得这话多么残忍。
听到这话的春娘似有不忍,偏过头不愿再看。
倒是谢照和李明夷打过几回交道,看他还能从容不迫地解释,就知道此事十拿九稳了。
他拿怀里的刀鞘支着脸,笑容了然:“你就别卖关子了,直说怎么办就是了。只要你说得出口,我一定帮你办到。”
李明夷转眸看着他,直截了当地吐出二字:“植皮。”
“植皮?”
又是闻所未闻的说法。
“就是皮肤移植。”察觉到周围隐隐流动的不解目光,李明夷站起身来,指向窗外,用了个更直白的例子解释,“譬如植树,把一处的树木植到没有树的地方,就有了树。”
谢照怀里的刀鞘险些滑落。
他不敢置信:“所以你的意思是……”
“以其他地方完整的皮肤,弥补伤口的缺损。”回答这个问题的,却是沉思良久的谢望。他抬眸看向那双从容而笃定的眼睛,似乎多么震撼的事情,在这双眼里都是寻常。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
“可如果这样,原本的皮肤被移植,那原处又该如何处置?”
“对啊。”谢照也费解地看着李明夷,“这岂不是朝三暮四的把戏?”
植皮这两字咋一听很是唬人,但是仔细想想,人一身上下就这么多皮肤,不管如何腾挪,还能多出一截来?
他思忖之中,忽然联想到一些偏疆的诡秘传闻,背脊不禁掠过一阵凉意:“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谢望则更加直白:“取他人之皮。”
周围一圈的生徒,听到这话,顿时面面相觑,目光之中的惊惧不言而喻。
这哪里是医术。
简直是邪术!
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中,才听见李明夷声音淡淡响起:“那倒不是。”
谢照松了一口气,轻咳一声,尴尬地笑了笑:“早说,你别吓唬人啊。”
对方却并没有完全驳回他的话,反倒以一种审慎的语气接着道:“用其他人的皮肤,哪怕是亲属,也很可能会排斥。”
在没有免疫抑制技术的古代,李明夷绝不愿意去赌这个大概率。
“但一次性取自体皮肤太多,的确会造成损伤,所以现在有两个办法。”
在怀疑、好奇、恐惧、防备的各色目光的注视下,他竖起两根手指,向他们解释——
“第一种办法,就是分次植皮,每次只剪出邮票大小,也就是比铜钱稍小一点的头皮用来做皮瓣,间隔一段时间,再取同样大小的头皮植皮,直到伤口完全愈合。”
儿童生长发育快,恢复能力强,这个方案在现代医学中不算稀奇。
“但若如此,那这孩子就要接受数次你说的植皮。”谢望直接点明其中最大的缺点。
即便不清楚所谓植皮究竟要怎么做,但其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没错。”李明夷压下一指,同样赞成去除这个方案,“如果我没猜错,现在你们手术用的麻醉还是过量酒麻或者莨菪子、大麻、乌头、附子、椒这些具有镇痛作用的药材吧?”①
一旁持不屑之色的林慎,在听到这话时,终于露出惊愕的眼神:“你怎么知道?”
自华佗麻沸散失传,麻醉就成了手术技术突破的最大难关。这些他们试验了千百次才筛选出的药材,在对方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来,好像根本不予认同。
“用这种麻醉方法,就算你们成功的概率有五成,失败的概率也有五成。”李明夷没有打算回答林慎的问题,而是用概率说话,“一次手术,也许可以赌,但两次,失败的概率上升到七成半,三次,就已经接近九成。”
这一席话,令在场的所有人陷入沉默。
唯有谢望仍一眨不眨注视着口出惊人的李明夷,仿佛从那笃定的眼神中,洞悉到对方那超越时代、超越他们认知的想法。
“所以你的意思是……”
李明夷转眸看向病榻上那个瘦小、脆弱的生命。
她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迟来的疼痛而有些涣散的眼睛,对上这道不太有温度的视线,缓慢而不解地眨了眨。
她看到这个陌生的阿叔对她淡淡地笑了笑,随即将脸转过去。
在她视线不及的地方,李明夷的眼神变得严肃无比。
“第二个办法,就是以异体皮作为载体,混合自体皮,移植到创面上。”
此话一出,顿时听闻一阵悚然的抽气声。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更加激烈的反对。
林慎再也按捺不住:“所以还是要用别人的皮肤?这种歪门邪道,岂是医者可为!”
其余生徒见谢望只是凝眸不语,并未像刚才那样直接按下林慎,也纷纷声援起师兄的立场。
就连方才还信誓旦旦替李明夷背书的谢照,目光也变得犹豫起来。
他承认这个游医的确有些过人的本事。
可是医术太过超常,便如妖术。
这人的来历,实在值得好好查查。
一片沸水似的声潮迎面袭来,李明夷独自站在病榻前的身影,不免显得有些偏执和孤独。
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落寞之情。正相反,他昂首对上林慎那双愤慨的眼睛,反问:“何为邪?”
他竟然还敢问?
林慎支起脖子,努力摆出轻蔑的姿态:“剖人之皮,那是仵作、屠夫一流才做的事情,非医者可为。不行正道,便是邪。”
对方却又追问:“那医者又为何不可为?”
这个具体的问题,倒着实把林慎噎住了。
“因为医者是救人,并非损人。”
谢望在这一刻才断然出声,言简意赅地道:“死人和活人究竟是不同的。”
“我知道你精通解剖,但刀下在死者身上,即便有错,也不会再加损害。可活人不同,一刀落错,就能取人性命。何况是取他人之皮,一旦失败,就是两条性命。你所谓的办法,我闻所未闻,至少在这官医署中,绝不允许你以活人试验。”
他罕见地以平静的语气向李明夷说了这么多话。
然而平静之中,是不容质疑的反对。
拿两个人的命取赌一条腿,这绝非他可以苟同的医术。
“一百三十六例。”
“什么?”对方的答非所问,令谢望不解。
“这个手术,我做过一百三十六例。”李明夷仍以直面所有人的姿态,以同样理性的眼神回视对方。
他的眼睛,逆着众人的目光,仿佛可以看见他们目力不及的世界。也令身为天才的谢望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不可企及的遥远。
“而成功的次数是,一百三十六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