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感染

    “但医学上的事没有百分之百。”

    就在众人愕然之际, 李明夷话锋却陡然一转——

    即便他从未失手,即便这种人类医学史上最早出现的移植术已经相当成熟,但在复杂而深奥的人体面前, 仍无人支付得起傲慢的代价。

    “那你有几成把握?”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句话,谢照反而松了一口气。

    李明夷思忖片刻, 给出一个最直白的答案:“我没有把握。”

    这份坦荡, 令谢照一时无话可说。

    他的眼神仿佛在问——那你之前何必开口?

    李明夷自问这话答得很诚恳。

    在麻醉、无菌条件和术后护理都大打折扣的唐朝,就算是他也不敢断言手术成功的概率有几分。

    “你是在羞辱我们吗?”看着对方这番前后矛盾的态度,林慎实在忍无可忍了。

    “当然不是。”李明夷理直气壮地否认, 却没有看他一眼,而是继续回答谢望刚才那番话, “所以, 我绝不是因为想拿病人做试验而来。而你闻所未闻, 只是因为看不见。”

    一千多年前的老祖宗,没有见识过植皮技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谅解。

    然而这话落在其他生徒那里,便莫名听得刺耳。

    “既然没有把握。”谢望以一个扫视按下师弟们的愤愤不平,负手面向对方,“又为什么要提出来?”

    “因为人活着,要有尊严。”

    这是谢望说过的话。

    谢望轻轻嗤鼻:“难道一个人落下残疾, 就一定没有尊严?”

    “我说的是选择的尊严。”李明夷冷硬的视线向后转去,侧过去的半张脸上, 显出难得一见的温和,“正因为医学上没有百分之百, 所以人的未来绝不只有一种选择。”

    谢望的眼神不觉震动。

    一旁不平许久的林慎,也在听到这话时闭上了嘴。

    忽然弥漫的安静中, 却见春娘提着裙踞向前两步,轻轻撩开女孩被汗水濡湿的额发,似乎在端详她的面孔。

    “李郎。”她垂眸看着这孩子,“能否告诉妾身,若要行你说的植皮术,至多还有多久的期限?”

    “伤后五到七天是最合适的。”这一次李明夷答得很肯定,“如果超过一个月,机会就很渺茫了。”

    “这孩子是平安坊里来的,既然还有时日,那么能否容妾身再替她考虑一下?”春娘抬起眼,笑容依然端庄,“郎君所言的选择。”

    “当然。”虽然觉得有些古怪,李明夷还是点了头。

    毕竟在场的都不是这孩子的监护人,作为事发点的老板娘,又是替她出资治疗的人,暂时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说这话了。

    “好,那这孩子权且先交给兄长医治吧。”谢照似乎也觉得这主意不错,“我先去继续访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父母。”

    既然小姑娘暂且没有生命危险,留在官医署里治疗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李明夷没有打算在无谓的事上和谢望争高下,眼看天色将黑,便直接告了辞。

    “真是后生可畏啊。”

    直到他背影远去,两道身着绯色博士服的身影才从另一道门中缓缓踱出。

    说话的,正是现任博士裴之远。他放长了目光,欣赏之中,亦有几分惊讶:“方才隔墙听到他的那些话,别说婴城,便是学生也从未听闻。实在不知是何方圣手,能教出这样的奇才。可惜,可惜。”

    可惜这样的人才,却与官医署处处不和,裴之远虽没有强迫对方,但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在他一旁的老者,却只是颇有深意地远望:“只要这一身本事用在正途,便无可惜了。”

    陈留的另一端,城郊月下。

    “阿叔!”李明夷前脚才跨进卢家的门,卢小妹的鼻子在下一刻便凑了上来,像是闻到了什么味道,狐疑地打量他,“你该不会跟谢照他们学坏了吧?”

    这个简单的问题好像比谢望的质问还难回答。

    李明夷抬着手臂嗅了嗅,的确是有股淡淡的酒气。

    为了避免露宿田里,他难得昧了一次良心:“……今天救治了一个平安坊的病人。”

    这也不算撒谎。

    只是避开了某些重点而已。

    “平安坊?”卢小妹却不假怀疑,眼神莫名有些不安,“……谁啊?”

    “一个女孩子。”李明夷在她脖子那比了比,“比你小两岁吧。”

    听到这里,卢小妹似乎才放下心,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坐下去继续编起竹篮,准备攒上几个,过几天拿去西市卖点米粮钱。

    李明夷的目光却停在她脸上,似乎在观察什么。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卢小妹摸摸自己的脸,没有胡饼屑啊。

    “没什么。”

    话是这样说,李明夷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那张苍白脆弱的小脸。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遇到的那个可怜孩子,眉眼和卢小妹长得有些像。

    此后几天,都没有再收到官医署的消息。

    正当李明夷以为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谢照再一次找上了门。

    只是这次,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凝重。

    “先生若是方便,能随我去一趟官医署么?兄长有要事相商。”

    李明夷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

    “去吧。”看到他那皱起的眉头,张敛也不问发生了什么,直接挥挥手,“把门带上。”

    正值午时,烈日当头。

    虽然时节已近中秋,但夏天的余热仍一股股地在地面蒸腾,像是刚灭了火的炉子,仍积攒着持久不尽的沉闷热度。只是到官医署的一段路上,李明夷已经感觉额角湿了一片。

    刚跨进那个熟悉的房间,便听到一阵懊恼的自白。

    “我是记着给她勤谨着换药,结果还是没防住。今早上我查看她的伤口,便看到有些发白淌水。唉,若是我再仔细些就好了。”

    李明夷心下了然。

    高温天气,创伤恢复最让人头疼的不可抗力之一。

    在没有空调、制冰昂贵的古代,夏天因伤口感染而致死的概率能翻几倍。

    “这不是你的问题。”

    听到熟悉的声音,林慎一身的汗毛下意识竖起,然而听到说话的内容,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该不会是在安慰自己吧?

    李明夷越过谢照,直接大阔步走进病房,停在床榻前,俯身去查看小女孩腿上的伤口。

    伤口倒是已经开始结痂。

    只是因为汗水浸湿和局部的感染,这些痂壳松松散散,看起来没有要愈合的意思。而伤口的周围,也蔓延开一圈令人不安的红肿。

    触之,果然有些微微发烫。

    李明夷瞥了一眼表情古怪的林慎:“应该怪你师兄没有准备好烧伤病房。”

    这才对嘛。

    林慎确信对方是李明夷本人了。

    然而被他指摘的谢望,此刻就站在另一边,开门见山道:“你所谓的植皮,现在还能做吗?”

    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他也判断目前的情况不宜继续保守了。

    在一旁照料的春娘,似乎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这话,脸上不由闪过一抹惊讶之色:“谢郎此前说过,只要外邪不侵,保住一月,就能保全性命。”

    李明夷注意到,这次一起照顾的,除了春娘,还有当日在平安坊有一面之缘的云娘。不过她只是跪在床榻边,低着头用湿帕仔仔细细地擦着女孩的身体,看起来只是来帮主人干活的。

    “是,不过现在情势有变。”谢望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外邪已经侵入腠理,若不早日处置,不日就可能进入体内,届时将无药可救。”

    云娘攥紧在手里的帕子,在听到这话时,突然掉在地上。

    “你也累了。”春娘替她捡起帕子,将之塞到她的手里,眼神柔和地注视着对方,“你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就行。”

    云娘垂下的眼睫微微颤抖,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她犹豫片刻,还是在春娘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起身出了门。

    “所以,而今只有两个选择。”谢望的思路并没有被这小小的插曲打算,神色冷肃,无一丝玩笑之意地看向春娘,“弃车保帅,或者赌一把他的植皮术。”

    谢望的言外之意,李明夷十分清楚——

    感染一旦从局部扩散到全身,在没有抗生素的唐朝,就只有一个结局。

    所以再拖延下去,除非尝试植皮,不然便是舍弃这条腿。但这种他们从未见识过的技术,也可能要了女孩的性命。

    春娘脸上的微笑缓缓褪去,凝然深思片刻:“果真不能再等伤口自行愈合了?”

    “植皮对创面也有要求,再拖上几天,未必还有成功的概率。”李明夷的话,比谢望更加直接,“当然,如果你选择截肢作为保险,确实还有观察的余地。”

    截肢两个字,实在太过冷酷。

    谁能忍心将它和一个还未长成的孩子联系到一起?

    林慎简直怀疑信口说出这话的李明夷有没有心。

    春娘的脸色,也因这突如其来的致命选择而变得苍白,然而从对方沉肃的目光中,她知道这绝不是恫吓。

    她忽而抬眸:“那么如郎君所言,即便植皮失败,也可以选择截肢。是吗?”

    女子的话显出惊人的胆识,连从医的林砚都想回避的词,从她口中说出来,亦带着一种果决和坚定。

    李明夷颔首以作保证。

    春娘似乎在这顷刻便下了决心,深深向他屈膝俯首,仪态远超寻常的万福礼:“那么这孩子就托付给郎君了。”

    “不过我记得……”倒是旁观的谢照,忽然想起一事,插了一句,“你那日不是说,异体的皮会和本体相斥,难道混了自己的皮肤就可以了?”

    这个问题,同时也是谢望想知道的。

    他沉默地盯着李明夷看似镇定的眼睛,等待他给一个合理的回答。

    “不一样。”李明夷道,“这种技术里,异体皮不是作为移植的皮瓣,而是载体。你可以理解为一块最好的湿布,会保护创面,吸收渗液,减轻感染,也就是你们说的外邪。等她自己的皮肤存活,这些异体皮便会脱落下去。所以只要对其进行灭活处理,就不用担心排斥的问题。”

    在他熟悉的领域内,一般是用液氮灭活,但唐朝显然不可能有这样的条件。

    不过再先进的技术,都有其朴素的底层逻辑。虽然达不到液氮那样的深低温,但在开口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平替方案。

    这人倒是少见有这么耐心解释的时候。

    看着对方目光逐渐转向自己,正察觉到古怪的谢照,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对方的话还没说完。

    李明夷看着升起戒备的谢照,理所当然地道:“你不是说只要我说得出口,你一定帮你办到?很简单,我要一个冰库,一坛浓度最烈的酒。”

    第22章  第二代手术室(二更合一)

    要酒容易。

    但在八月的黄河以南, 别说是冰库,就是单一块冰也价值不菲。

    陈留气候温润,冰库里的储存往往是在寒冬腊月里从北方运来, 再在极深的地窖里铺满稻草等保温层贮藏。即便这样,因为路上的损耗、升温的融化,到了这个时节所剩的也不过十中一二, 可以说寸冰寸金。

    偌大的陈留城, 能享受这个待遇的达官贵人,用手指头都能数出来。即便是奢靡如平安坊,也没有多余的钱力建造冰库。

    谢照缄默片刻, 再三确定李明夷没有在开玩笑。

    他以一种职业性的敏锐目光看向对方。

    这几日,在调查平安坊走水一事时, 谢照也没忘记探一探此人的底细。可结果却让他颇为惊讶。

    他不仅没有在户籍系统里查到这人, 甚至在今年五月前, 卢家一带都没有一个人见过这名游医。

    谢照查了陈留的通关记录,同样也没有李明夷这个姓名。

    他就像是从天而降般,一边说着令人匪夷所思的话,一边做出常人不敢想象之事。

    “据我所知,享有冰库的唯有太守公……”春娘却不知谢照此刻的想法,认真思索起李明夷的话,目光在谢氏兄弟二人脸上掠过, “余者,便是谢质库了。”

    谢照没有马上应声。

    谢敬池家私不菲, 这是全陈留公认之事。但有没有,和肯不肯借是两回事。

    可出了口的话没有咽回去的道理, 他暂且收起思绪,把腰刀拎起, 苦笑道:“看来我要是不走一趟,以后就是平安坊的罪人了。”

    春娘起身送他,在门口处停了一停:“妾先替这孩子谢过小谢郎了。”

    谢照这一走,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落在李明夷的脸上。

    “若小谢郎可以借到冰库,是不是就可以进行植皮了?”春娘回过头,接着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个还没有被提起的敏感话题——

    “那么先生之前所言,需要旁人的皮肤,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

    “不,我们还需要准备一间手术室。”李明夷抬眼四望,似乎对收拾得四方干净的官医署病人房并不满意。

    而对于第二个问题,他则回答得更加谨慎。

    “至于供体,通常来说,直系亲属的优先。最优解是同卵双胞胎,其次是父母和兄弟姐妹。”

    “可你不是说他人的皮肤只是载体,有办法把它处理得能用吗?”林慎虽不欣赏这人的行事,但只要是医者,面对这种天方夜谭一般的治疗,难免会起好奇心。

    配型,抗原,免疫,这些名词要一一和他解释下来,林慎今晚上不用睡了。

    李明夷看了一眼那张抵抗中仍带着求知欲的脸,以对方最能理解的口吻解释:“因为人体天生就会排斥不属于自己的器官,灭活处理也只是降低排除异体的概率。而直系亲人之间可以接受的可能性更大,所以如果能让她的亲人捐献皮肤,成功的概率就会提高。”

    听到这话,春娘走到病榻前,若有所思地垂眸。

    谢望则仍注意到他刚才提到的另一个词:“你所谓的手术室,难道这里还不足够吗?”

    手术这个词,谢望已经听李明夷反反复复提起过了,亦可以通过语境推敲出它的意思。但整个陈留城中,还能找出比官医署更干净的地方吗?

    “当然不行。”在这个换个药都能伤口感染的环境,做手术和摇骰子没有任何区别。

    李明夷眼神在这一瞬明亮起来,目光中似有另一个世界映出——

    “可以提高手术成功概率的,才能称之为手术室。”-

    半个时辰后,谢氏质库。

    “路儿!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一听到谢照的声音,正拿着算盘学着拨算的谢路,马上丢下自己面前的阿耶,啪嗒啪嗒地跑在迎客的仆人前头,欢天喜地冲到表哥怀里。

    谢照将他一把抱起,让他高高坐在自己臂膀上,变戏法似的从那腰刀后面摸出一个木偶:“喜不喜欢?”

    谢路接过那个木偶,高高举起来:“喜欢!谢谢朗之哥哥!”

    “你啊,学艺不精,游戏倒是起劲。”谢敬池把儿子抱下来,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回去读书。

    嘴上虽然批评着,但看着自己老来才得的唯一儿子如今活泼可爱的样子,谢敬池的脸上显出不与他本人相衬的溺爱。

    谢照同样笑吟吟看着往回跑跳的谢路,有意无意般道:“看来那马郎中的福水真有用,我看路儿比以前健壮多了。”

    “哈哈哈。”提起旧事,谢敬池不由扶手而笑,“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后来遇到那位李郎君才知道竟是误打误撞。”

    他把当日李明夷的话复述一次,提到这人,不免想起那场被火情中断的聚会,面露遗憾之色:“可惜世上的奇人大抵都是古怪脾气,我看那位李郎君是很难结交之人啊。”

    虽然那日他已许诺李明夷可以随时提出任意金额,但一连三个月,对方都没有上门的意思,仿佛并不把金银看在眼里。

    这反倒让谢敬池更高看了对方两眼。

    “此事好办。”谢照眼神若有所指,笑道,“结交朋友么,无外是投其所好,或者应其所求。”

    谢敬池脸上的笑容忽然加深,老厉的眼睛在对方脸上打量一周,似乎已经洞悉了他的真实意图:“我说怎么万事万通的小谢郎也有不知道的事,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老夫呢。说吧,究竟什么事?”

    见水到渠成,谢照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

    “冰库?”谢敬池面容之中,添了一分严肃的意味,“若他只是要冰,老夫倒是可以出借。但……”

    这就好比借人钱财,和把自己的家底亮给对方一样的区别。他决不吝于兑现自己的承诺,但要借出冰库,不得不更加慎重考虑。

    “舅舅若有想问的,不如索性和侄儿走一趟?”谢照给了个折中的办法。

    谢敬池抚着胡须思索片刻,颔首道:“也好。”

    两人说话间便动身,不过一两刻就到了官医署。

    “唉,烧了十炉水,累死我了。”赶去病人房的路上,一个生徒满脸抱怨地掐着腰走过。

    他的同伴脸色更加郁闷:“烧水还好了,我今天一直在裁衣裳,难道我进医署是为了学这个吗?”

    谢照有些疑惑地加快了步子。

    等到了病人房前,更加离奇的画面接着出现在眼前。

    只见原本简略摆着生活用品的房间已经被扫除一空,取而代之的铺着厚厚布巾的高榻,旁边则是同样白布覆盖的高桌。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木架,上面整整齐齐挂着一排形制奇怪的纯白色衣衫。

    谢照不由瞠目:“这是……”

    “分散型手术室。”李明夷的声音同时响起。他正俯着身在门口处画出一个两尺宽的矩形,并没有看到谢照,似乎是在回答别的谁的问题。

    林慎左看右看,总有种被诈骗的感觉:“这不就是换了点花样嘛?”

    他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明夷站起身来,看着眼前初具雏形的手术室,眼中闪动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情绪。

    分散型手术室,也即第二代手术室。

    从它,到第五代智能净化手术室,人类仅仅用了两百年时间。

    而从居室、理发店、澡堂这种第一代简易手术室到这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手术室,却耗费了几千年。

    造成这一变革的,却是小到被忽略、却有无处不在的小小生物——

    细菌。

    人类手术室的第一次变迁,从认识微生物开始。

    尽管这个时代的工业水平不可能达到理想的无菌,但具备了隔离的房间、简单的设备和消毒的意识,手术感染的概率会直线下降。

    未来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只有李明夷知道,这看似普通的一步跨越了多少个百年。

    谢敬池随谢照停在门口,左右环顾片刻,惊异的目光很快转为好奇。

    “看来老夫这一趟,来得很值啊。”他含笑步上阶梯,正想跨进门,却被李明夷伸出的手臂挡住。

    “里面是手术室,访客不能超过这条线。”

    他指着刚划下的矩形。

    站在谢敬池身后的谢照,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用眼神努力暗示李明夷且忍忍吧——

    求人办事,哪有先给个下马威的道理?

    “你不是说里面还要再烧炉子消毒吗?”林慎瞥他一眼,也觉得有些太夸张其事了,“反正都没准备好,让谢质库看看又如何?”

    李明夷却并没有让步的意思:“既然要我做手术,就必须遵守我的规矩。”

    无菌意识才是推动第一次手术室变革的核心力量。

    如果这些年轻的医生连最基本的划分清洁和污染区域都做不到,那么建立再像模像样的手术室都是白费功夫。

    “无妨。”谢敬池却极大度地往后退了一步,不仅不为触怒,反而更添一抹欣赏,“李郎说得对,做一行,就需守一行的规矩。譬如我们商贾,也须言出必行,否则失去信赖,便做不成买卖。”

    听到这话,谢照的眼眸不由一动,随即会意地对李明夷眨了眨——事成了。

    不过他倒是没想明白,自己这个亲侄子亲自登门求他,怎么还比不上这位李郎君的一个冷脸了?

    这么重要的事,李明夷不得不和他确认:“你的意思是……”

    “上次你救了路儿,老夫允诺过你,只要你开口,一定会满足你的要求。不过……”谢敬池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脸上的神情也愈发严肃,“郎君可要想清楚,值得吗?”

    一货不能二卖。

    谢敬池自认坐拥质库数年,最懂买卖之道,一个身份不明的野孩子,实在不值得花去这个人情。

    然而李明夷却不假思索:“值得。”

    他本来也没打算和谢敬池索要什么,诊费已经两讫。何况在他眼里,富商的儿子和这个小女孩并没有什么分别。

    说完,他便脱下外罩的白衣,走下台阶。

    “不急。”见此情状,谢敬池并没有再深究刚才那个问题,亦没立刻给他引路,而是继续以赏识的目光端详眼前的一切,“老夫不仅可以借你冰库,还可以承担你需要所有的费用。”

    这的确是个不小的诱惑。

    要做这个手术,一切从无到有,零零碎碎所费不少,全部压在春娘一个人头上,也实在不算一笔小钱。

    但世上没有突如其来的好意,尤其是商人。

    “当然,老夫也有所求。”谢敬池微微而笑,摆出坦诚的态度,“若是此术能成,老夫也希望可以沾一点光。”

    谢照的目光在这一瞬大彻大悟。

    姜还是老的辣啊。

    植皮之术若是能成,势必会轰动一时,只要谢氏的招牌在举国打响,那谢敬池的生意就更好做了。

    难怪他一到官医署,马上就答应了开冰库。谢质库纵横当行多年,颇有一双识货的慧眼。

    作为投资方购买冠名权,这个想法不可谓不超前,而对方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唐朝人。李明夷略微惊讶的同时,也同意了这个方案。

    “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他谨慎地道,“我的手术谢绝参观,也绝不可以把具体的内容泄露出去。”

    谢敬池微微一愣,旋即颔首:“这个自然。”

    谁也不想自己的绝活外泄,他可以理解对方这点私欲。

    就在三人准备出发去冰库的时候,天空忽然阴了一瞬,沉闷的空气卷起一阵风潮。

    高低的树丛,被劲吹的疾风掀动,如在湍流中央,前后左右地倾倒。

    一只停在树叶上的蝴蝶,似感应到这股气流,忽然扇动翅膀。

    李明夷的目光,从它闪动的鳞羽上一掠而过。

    和谢敬池的猜测相反,他并不介意传播先进的知识。但当一个超前的技术问世,必然会引起广泛的效仿,而需要的技术力不能匹配的时候,结果可想而知。

    蝴蝶离开枝从,立即被卷入大风之中,旋即如墨点一般消失不见。

    “怎么了?”见他忽然看着远方,谢照下意识回头唤了一声。

    李明夷停住的步伐再次迈开,只道:“走吧。”

    为了取冰方便,谢敬池的冰库,就设在城郊山阴的一个庄子,坐马车来回约莫一个时辰。李明夷粗略估算过,只要取出的时候携带冰块保温,这个时长可以接受。

    但谢照还是不解:“你究竟要冰库和烈酒干什么?”

    骤然进入冰库之中,温度仿佛直接跌到寒冬腊月,即便进来之前提前裹了冬衣,谢照还是忍不住抖了抖肩。

    李明夷却直接将酒倒入一块冰中。

    谢氏舅侄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惋惜的哀叹。

    直到这时,李明夷才给出答案:“我要酒精冰块。”

    酒精的凝固点远低于水,而储存大量冰晶的地下冰库可以达到负数十摄氏度,所以酒精冰的温度能比普通冰块低得更多。

    低温,是降低皮肤抗原性的一种手段。这种冰块,也是给手术室降温的有力武器。

    寒气四溢的冰库里,似乎可以听见咔嚓凝结的声音。

    李明夷反复尝试,最终确定了最好的比例。

    从冰库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李明夷站在徐徐吹拂的晚风中,冰凉的手脚因为温差的错觉而莫名滚烫。

    谢照终于放下一半的心:“那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做这个植皮术了?”

    手术室的要求,李明夷之前已经全部告诉过谢望,对于这位严谨的中医医官的执行能力,他并不怀疑。

    但手术仍缺乏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他摇摇头:“我们还需要一个供体,也就是愿意捐献皮肤的人。”

    等待供体,是每一个移植手术中最煎熬的部分,现代科技已经开始使用其他生物的皮肤及人造技术来弥补这一点。但现在,他所能利用的,却只有活生生的人。

    至于这个有捐献意愿的人什么时候能出现,只有天知道。

    翌日。

    在亮了一整夜灯的官医署中,李明夷再次检查手术室的情况。

    “里面已经用酒洒过,也用火炉烤过了,所有的东西也都蒸过三次。”

    一宿的煎熬,终于磨光了林慎脸上所有的表情。他双眼无光地看着这个来回折腾他们的恶魔,没有波澜地道:“所以我们可以休息了吗,李兄。”

    正当李明夷准备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却见林慎鼻子忽然动了动,眼神跟着飘远。

    “有劳诸位先生了。”是春娘提着裙踞走上台阶,身后则跟着提着一篮糕点的大茶壶。

    “我和坊里的内人们做了些吃食,郎君若是不嫌弃,可以尝尝。”

    林慎却犹豫着,没有接。

    他看得出来,春娘是一番好意,但他家风古朴,始终教导他远离风尘女子。

    正当他做着思想斗争的时候,春娘已经令大茶壶把糕点送了进去。

    她徐徐含笑,带来了一个比糕点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妾已经找到愿意捐出皮肤的人了。”

    “真的吗?”林慎的精神陡然为之振奋。

    在他们之前的设想中,须要等一个病将无救且愿意捐出皮肤的人,但这种人想也知道很难找。倒没想到,这个女子比他们更有门道。

    春娘颔首,眼神向后一瞟。

    “他?”林慎不由怀疑。

    大茶壶摸了摸头,嘿嘿地笑出声。他今日没有涂脂抹粉,露出底下的皮肤,看起来倒正常多了。

    也正在这时,谢望和谢照二人也同时从外头进了院子,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显然比他们更先知道这个消息。

    李明夷的视线落在那张皮肤粗糙的脸上,似乎在审查什么。

    大茶壶轻咳一声,挺起了胸膛。

    “不行。”李明夷却出乎春娘意料地摇了摇头,“他不可以。”

    “为何?”谢望的目光微带疑惑,在大茶壶有些懵了的脸上扫过一圈,步伐在李明夷面前停住,“他虽然出身不算干净,但我已经检查过,并没有花柳病。”

    “是啊!”见识过李明夷不声不响的黑手,大茶壶在他面前总是显得有些畏惧,但又忍不住嘀咕,“郎君不过是因为和我有过不快,所以看不起人罢了!”

    “春娘许了你多少钱?”李明夷没有理会他的不快,有些突然地问道。

    大茶壶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值得他关心的,但碍于之前的教训,还是老老实实地道:“二十两银子。”

    二十文就能让他卖屁股,二十两卖次命算什么!

    何况春娘已经答应他,若是真死在台上,会给他好好安葬,再补偿他家里四十两。

    “所以不行。”李明夷果断地拒绝,“移植只能捐献,不能买卖。”

    谢望忽而看向他,但这一次,并没有急着反驳。

    倒是谢照十分不解:“不管是捐,还是卖,那不都是你情我愿的事。他既出了皮囊,挨了刀子,又冒着性命之危,补偿一些银两,也是应当的。”

    大茶壶认可地拼命点头。

    这人看着道貌岸然的,心肠也忒毒,要他的皮,还不想给钱!

    李明夷却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目光之中,有种近乎冷酷的坚决:“他当然可以不捐,但决不能卖,人的器官不是商品。”

    谢照听得匪夷所思。

    对着一个卖皮囊的人说他的皮肉不是商品。

    他真想敲开这人地脑子看看,是不是只有一半的灵光。

    见几人都不甚理解的样子,李明夷换了个问题问大茶壶:“如果你现在有二百两,你还愿意卖皮吗?”

    大茶壶嗤笑一声:“郎君别戏弄我了,我要有二百两,我还干这皮肉生意?”

    见对方目光紧逼不放,他才讪讪褪去笑容,有些心情复杂地摇摇头:“谁不是妈生父母养的,要是有钱,我也不愿意来挨这一刀啊。”

    李明夷看向谢照:“你现在还觉得他来这里是你情我愿吗?”

    谢照喉结滚动,想说话的一时梗住,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一旁的春娘见谢照也沉默不语,上前两步,语气柔和地劝道:“郎君所言甚是,可现在那孩子危在旦夕,能否就通融一次?”

    李明夷的视线,不自觉向那道关着门的病房望去。

    世上只有能拒绝第一次的人,没有能拒绝第二次的人,他很清楚。

    但同样有一个幼小的性命,在他原则的另一端,在默默等待着他伸出手。

    春娘点到为止地不语。

    为了同一个目的来到这里的几人,忽而陷入各自的沉默中。

    “郎君不必为难。”就在李明夷内心挣扎的时候,忽然听到院门处传来一道轻柔而坚定的声音。

    一道纤细的身影,在还泛着苍白的晨光中,朝着他们一步步走近。

    来人语出惊人地道:“请用妾的皮肉吧,妾绝不索要一分一毫。”

    “云娘?”春娘的脸上,第一次没了笑容。

    在李明夷回答之前,她疾步走到云娘面前,拉住那只细瘦的手腕,压低了声音:“你不用急,我已经快劝动他了。”

    “不……”那个看起来怯怯没有主张的女子,却坚决地推开了她的手,再次看向李明夷,“郎君,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你疯了。”春娘的眉心忍耐不住地一蹙,声音之中,亦带了一股严厉的呵斥,“你知道一个青楼女,没了皮肉、留下伤疤,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知道。”云娘眼圈蓦地一红,却仍没有反悔的意思,仿佛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看了看瑟缩站在前头的大茶壶,又看看眼前的春娘,最后,低头看了看自己。

    “但我也知道,世上不是所有你情我愿,都是愿意。”

    第23章  术中知晓,每个外科医生都不可忍受的麻醉并发症

    经历几个彻夜的煎熬, 云娘的脸色已几近苍白,理智亦濒临崩溃。但那一双含着无畏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诉春娘——

    那把曾剥去你我血肉的刀, 她不能以之刺向别人。

    春娘震动的目光,在这一刻平静下来。

    “我还记得,你一个人挺着肚子来到平安坊的时候。你说你的丈夫没落在北方, 你不愿拖累娘家, 所以来这里只求讨一口饭吃,能养活孩子。”

    她静静看着云娘,回溯着记忆的双眼中仿佛又看到那个凄冷的夜, 那场冰凉的雪。

    那道风雪中孑然向她走来的身影,慢慢和眼前瘦弱的女子重合, 可曾向她伸出求救的那双手, 如今却以一种坚定的姿态将她推开。

    “你要想清楚了。”

    春娘的眼神, 带了一种冷酷的漠然,直视眼前的女子:“一旦没了皮肉,你连做青楼女的资格都没有了。一个落过风尘的女子,日后的路绝不会比现在好走。即便是平安坊,也不会收留没有用的人。”

    “是,我已经想好了。”回答她的,只是短短的一句话。

    但她可以从对方的脸上, 看到一种罕见的决心。

    “既然她主意已定,那么就请郎君自己斟酌吧。”春娘向后转过脸, 礼仪周全地微微俯首,脸上已换了熟悉的微笑, “妾便先行回坊了。”

    说完,她重新挺直了脖颈, 在众人尚在愕然的目光中,往外迈开了步伐。

    “那我?”大茶壶看着春娘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左右,仿佛一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劳你来这一趟,你先回平安坊吧。”云娘向他略略屈身以示感谢,随即迈出一步,越过他的位置。

    “所以,你是……”谢照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这张脸,瞬间便明白了真相。

    “我是那孩子的娘。”云娘直接地承认了对方的猜想,脸上有种仿佛放下了什么的坦荡与轻松,“所以如果是我来,应该可以提高先生所说的植皮的成功概率吧?”

    “可以。”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李明夷似乎并不惊讶,以一种异于旁人的淡定看向对方,“不过也只是提高概率。不管概率大小,结果都只有两种,你能接受吗?”

    云娘点点头。

    “那是否可以开始手术了?”直到这时谢望才开口。

    李明夷若有所思:“我还需要一个助手。”

    植皮手术的难度系数并不算高,但需要相当的细心和耐心,尤其是以异体皮做载体时,为了避免异体皮打折,造成上面的自体皮瓣分散不均匀,至少需要两个人同时操作。①

    谢照颇有趣地看着他。

    助手这个词,从他口中说来,让人觉得挺不可思议。原来看似自负至极的人,也有自己不能单独做到的事。

    但对于从医之人,这句话却充满了诱惑。

    植皮,那可是闻所未闻的奇术。

    所以李明夷话音刚落,林慎便马上忘记了此前和这人的种种不快,挺拔了胸膛看向对方,目光雀跃如有声音。

    选我选我!

    “你能做吗?”李明夷却扭头看向谢望。

    林慎一时都不知是该为自己的落选而失望,还是先替这人的狂妄而愤慨。

    谢师兄即便已经不是助教,那也是他们最尊敬的大师兄,整个陈留中最有名望的医官之一。即便是裴博士,也对他也从不假以师长的架子。除了王公,竟然还有人敢开口让他做副手!

    且这个问题问得也太冒犯了。

    不是请求,而是对他能力的质问。

    李明夷的这个决定,却是经过审慎的考虑的。他自问对任何人都不存偏见,实际上,在站的诸位在他眼里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谢望,至少有这里的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一桩本事。

    他会解剖。

    这个时代的麻醉技术实在不能让人信赖,手术的时间越短越好,他还不打算在台上从头开始教学。

    “当然。”出乎林慎意料地,谢望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冒昧的要求。

    但他话锋旋即一转:“可若你有任何不轨,我身为官医,绝不会包庇纵容。如果出现差错意外,我亦不会允许你继续妄为。”

    他的目光同样寸步不让地逼视回去。

    平静的空气中似卷起一股无形的涡流,激烈地回荡在两人之间。

    林慎似乎也感受到这股隐约的对峙,想说的话顿时噎进嗓子里。然而就当他以为自己无事可做的时候,那个狂妄的游医,却把目光转向了他。

    又是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带着考量的眼神。

    “你记忆力很好。”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林慎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可不愿意在对方面前露了怯。

    “咳,阁下过誉了。在下不才,比不上博士助教的才智,不过也算是……”

    “你有信心做器械护士吗?”对方却直接将他酝酿的话题打断。

    “当然有。”林慎几乎不经思索,昂首挺胸。

    对方在官医署的地盘上如此嚣张,他身为年资最长的生徒之一,岂能让人小瞧了去?

    他毫无畏惧地迎视这人不客气的审视,坚定地捍卫着官医署的尊严。

    不过,器械护士……又是什么?-

    “你要我一个时辰内把这些全部背下来?!”

    被叫去另一个房间后,林慎才平复下来的心情马上又陷入震惊。

    在他面前,是一排从未见过的银色器具,其工艺却是肉眼可见的精巧细致。他拿起其中一柄细而坚硬的刀柄,举在日光下看着,极度不可思议地看着。

    随着光线变动,那冷锐的棱角上,也掠过一道冰冷的光。

    林慎的嘴久久不能合上。

    即便是他们官医署所用的金针叶刀,在这些器具面前都显得相当粗糙,而这种硬度极高、表面却又光滑的材质,他从来没有见过。

    李明夷的话,很快将他还在震撼中的心情打断。

    “器械护士,就是负责给手术医生整理器械,协助手术的人。所以你必须背下所有器械的名字,一个也不能错。”

    林慎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让他在一个时辰内,就记住这些见都没见过的器械,还要一一对应名字。

    他压根没想到自己还要担此重任。

    “艾利斯,持针器,卵圆……钳?”林慎挨个拿起看看,艰难地念着上面的标签。

    虽然李明夷已经提前把简体字的标签换成了唐朝通用的字体,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年轻医生,要在短时间内记住它们,仍是个不小的挑战。

    像是持针器、缝针之类的词还好理解。

    但艾利斯、克氏针,这都什么东西?

    尽管觉得对方提出的要求太过苛刻,但听李明夷说他能以“器械护士”的身份参与植皮术,林慎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就在李明夷给他布置完了任务,准备走的时候,却听到林慎有些迟疑的声音。

    他回头看着对方。

    年轻的学生,目光闪动,眼神中同时有见到新事物的兴奋和对自己的不敢相信。

    他鼓足了勇气般:“你为什么要选我?”

    在这个人面前,林慎并不觉得自己被选中的原因是因为多聪明,或者多能干。但他仍想知道真实的原因。

    虽然已经可以预料到对方不可能有什么好话就是了。

    林慎紧张地盯着那双似乎没什么感情的眼睛。

    “因为你有质疑的勇气。”

    李明夷却给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回答。

    “即便是再厉害的主刀医生,也可能在高压下的手术中出现差错,器械护士的责任之一是确保没有器械留在患者体内,保证手术的基本安全。所以一个合格的器械护士,一定要有质疑主刀医生的勇气和责任感。”

    林慎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可对方的目光明明白白告诉他。

    你的角色,至关重要。

    “我,我明白了!”

    林慎深深吐纳一口气,重新把精力集中在眼前的器械上。手指再次触碰到冰冷的刀钳,却莫名觉得温热、滚烫。

    这一个时辰过得很是漫长,却又像眨眼之间的事。

    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完成。

    在关上了门、又拉上布帘,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手术室中,只有李明夷、谢望和林慎三个人。根据李明夷的要求,他们都反复地洗过手,换上了蒸煮消毒过的衣服,戴上口罩。

    就连头发也全部紧紧扎上,被塞进紧箍的帽子里,没有一根漏下。

    已经喝下混着酒的麻沸汤剂的云娘,一头乌黑的秀发被完全剃去。她躺在铺着白布的高榻上,身体被同样蒸煮过的白布覆盖,只露出一块提前被酒和热水反复清洁过的白皙头皮。

    “巳时二刻,手术开始——”

    记好了时间,林慎将手术刀递给站在主刀位置的李明夷。

    李明夷手腕压下,倾斜刀柄,以执笔的手势划开皮肤。

    成滴的血液涌出,一旁的谢望立即将按比例煮沸过的淡盐水倒下,冲去血迹。

    三双眼睛,同时紧紧盯着那道锋利的刀片。

    李明夷的手,以重复了成百上千次的熟练,驾驭着手术刀的尖锋,细致而避开主要神经和血管,干净利落地做好了切口。

    协助的谢望和林慎,在紧绷的气氛中,清晰地感受到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镇定气场。

    但又和平时那副无视旁人情绪的淡定不同。

    就像来到了只属于他的领域,掌握着这里运转的绝对规则,令人不由随之兴奋的同时,又被这股强悍的压制力所折服。

    “刀片。”李明夷抬起手。

    林慎愣了一下,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要器械,手指有一瞬间的慌乱,但还是很快找到薄薄的刀片,递了过去。

    “你的手。”李明夷的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切口的位置,却精准地点出了林慎的问题,“不要从下往上捏着刀刃。如果你被割伤出血,会污染手术器械。”

    听到前半句话时,林慎还以为他在关心自己。

    直到后半句出口,他才确信这个白布罩面的人的确还是李明夷。

    但那双眼睛里透露出的冷静和理性,让他知道这绝不是在吹毛求疵。

    “把她皮肤压紧。”这次被指挥的,则是谢望。但身处对方的气场中,他竟然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何无礼傲慢。

    在谢望的协助下,李明夷一手以组织镊拉起那段皮肤的一角,另一手流畅利落地下刀。

    他的手势平稳得像机器一般,速度更是比谢望想象得更快。从他刀下一点点剥出的皮瓣,竟然一点破损也没有,甚至厚薄都惊人得均匀一致。

    不过半刻功夫,一块完整的皮肤便已经剥了出来。

    眼看即将收尾,李明夷的动作却忽然一顿。

    “怎么了?”察觉到不对劲的谢望,立刻仔细查看切口的情况。虽然不停有细细的血珠冒出,但这种程度在手术中不可能避免,对方也应当知道。

    李明夷的手却往切口旁边一点的位置贴去,凝神屏息,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林慎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沉肃的表情。

    短暂的检查后,他才语出惊人地开口:“云娘,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底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嗯。

    谢望和林慎当即交换过一个严肃的眼神。

    如果不是被李明夷发现,他们都没有察觉到一动不动的云娘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一声不吭地坚持到现在。

    李明夷的手指下意识捏紧。

    果然不能相信剂量和效果都不稳定的口服麻醉汤药。

    他选择头皮作为供体皮瓣,最重要的原因是其血供丰富,恢复能力强,这是对于作为供体方的云娘最安全的选择,也是现代植皮术最先考虑的方案。

    但同时,神经密布的头皮,割取的时候疼痛刺激也很大。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使云娘提前在疼痛中苏醒。

    术中知晓,每个外科医生都不可忍受的麻醉并发症。

    一旦病人从麻醉中觉醒,却仍接受着手术,即便没有疼痛,那种不可自控的恐怖感也可以击垮一个对手术有心理建设的现代人,何况是只口服了汤药的云娘。

    “你觉得疼痛怎么样?”为了让她确切地描述,李明夷随即补充,“如果生孩子是十分,你觉得现在有几分?”

    “那便只有一二分。”细弱的声音,从重重的布帛下传来。

    林慎松了口气。

    李明夷的表情却并没有因为这个回答而轻松,手指下突突跳动的血管,提示着他对方的谎言。

    人会撒谎,可人体是不会骗人的。

    谢望立即察觉到异样:“是否要增加汤药?”

    “不行,手术结束前,这里绝对不能接触污染源。”他果断地拒绝对方的提议,重新提起刀片。

    在不能补充麻醉的情况下,多说一句废话,都是在延长云娘的痛苦。

    “再给我半刻。”再次下刀的同时,李明夷和对方确认,“你可以忍耐吗?”

    “我可以。”

    回答他的是颤抖而坚定的声音。

    然而这一次,李明夷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能用医学来判断她是否在说谎。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这场手术尽快完成。

    门外热风习习。

    堆在墙壁上用以替室内降温的酒精冰块,也在片刻间融化殆尽。

    已经备好了快马的谢照,目光凝神地落在那道紧闭的门上。里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不由他们可以窥探。

    就在他的心越发悬紧的时候,那道门突然被打开。

    谢望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快步走出,将一个厚冰包裹、又用层层布帛加固的盒子递给他,精简地吩咐:“拿去冰库,按他之前说的做。”

    谢照翻身上马,接过谢望手中东西的同时,不由向里探了一眼:“怎么样,取皮顺利吗?”

    谢望颔首。

    他的目光同样回落在仍隔了一层厚厚白布的手术室上,凝视着后面那个徐徐站起来的模糊身影。

    “他或许,真的是超越你我可想的天才。”

    第24章  急诊手术

    “分开操作?”

    完成取皮手术后, 需要重新消毒整个手术室。但刚刚宣布结束手术的李明夷却并没有休息,而是立即提出修改后半程手术方案。

    他举起一枚打孔器,放在面露疑惑的林慎面前:“没错, 供体皮冷冻之后,还需要复温、打孔,才能填充自体皮肤的微粒。病人那边也需要采集一些头皮皮肤作为自体皮瓣, 如果依次进行两个步骤, 必然会延长手术时间。”

    林慎拿起那枚打孔器,歪着脑袋端量片刻,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所以你的意思是, 你来取皮,谢师兄处理异体皮?”

    “不。”李明夷却摇头。

    谢望的目光在他脸上凝滞一瞬, 随即落在那枚曾在对方手里出神入化的手术刀上:“……你想让我取皮?”

    林慎当即瞪大了眼睛, 倒是对这人有些改观了:“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君子之量的。”

    显然取皮的那个才是主刀, 复温打孔是副手干的,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主动提出让出那把厉害的小刀,这可真是稀罕。

    “没错,微粒皮不需要整片取下,可以分次取,皮瓣面积小,容错率比较高。”李明夷瞟他一眼, 那目光平平如常,似乎并不理解对方的说法。

    他提出修改手术方案, 并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为了给谢望练手。

    上半程取皮的过程虽然波折, 但姑且还算顺利,有了示范在先, 降低难度取小皮瓣的操作,对于谢望而言绝不算为难。

    但正是那个波折,让他必须重新考虑目前的手术方案。

    麻醉觉醒的痛苦,作为成年人的云娘或许可以忍受,但一旦发生在一个虚弱的患儿身上,其后果是他们不可承担的。

    缩短手术时间,才能降低风险。

    但载体皮只有一张,哪怕只是一个打孔的失误,都可能毁了之前的全部心血。所以这个看似副手的工作,他不打算假手于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病儿的皮瓣可以多次试错,所以……”话说到这,即便是林慎也听明白了,闭嘴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是他想多了。

    一定没有老师教过这人谦让二字怎么写。

    “是容错,不是试错。”李明夷纠正了他的说法。

    他抬眉看向谢望:“要试错,你还有一天的机会。当然,如果你做不到,现在可以提出来。”

    在这个没有无影灯的年代,为了确保光线充足,李明夷将第二程手术定在了第二天早晨。

    “你这人……”林慎刚闭上的嘴,忍不住地啧了一声。

    他承认李明夷说的话很有道理,且从事后的角度看,是一向都有道理。

    但也真的很欠揍。

    谢望拿起那枚精致而锋利的手术刀,表情似乎并不因这近乎挑衅的话语而愤怒。

    刀锋之中,清晰地映出一双黑沉的眼眸。

    随着光线一掠而过,一种几乎已经陌生了的兴奋出现在他的瞳孔中。

    “不,我赞成。”

    既然谢望本人都没有异议,林慎也不便再替他伸张什么。简短的讨论之后,李明夷再次去查看了云娘的情况。

    她的头已经被整个包起来,只露出微微有些浮肿的脸庞。脱去了浓妆的掩饰,那张与卢小妹有五分神似的脸,已经可以让李明夷确定她的身份。

    “现在感觉怎么样?”

    一边用听诊器检查着她的心肺,李明夷一边再次询问。

    云娘的脸色还很苍白,但眼神很清醒:“头还有些痛,不过已经好多了。”

    听筒里有力而平稳的心跳声传来,这次不是撒谎,李明夷知道。

    他揭下贴在对方胸口上的听头,以一个随和的姿态站在病床前:“刚才在台上,你说只有一二分痛,是真的吗?”

    一般来说,他并不想刺激病人回忆术中知晓的过程,但眼下,他迫切地需要真实的数据,以准确地评价麻醉效果。

    云娘虚弱地抬起眼眸,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却忽然轻轻笑起来。

    “郎君觉得我之前在说谎?”

    “不是吗?”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李明夷相信自己查体的判断。

    “郎君是男子,所以不知道吧,生孩子是很痛的。”尽管这样说着,云娘的脸上仍挂着恬静的笑容。

    “一想到在我肚子里呆了十个月的孩子就要出世,就忍不住忧心她会不会健康,能不能长大,若是有病该多痛。便是长大了,若是男孩,许要服兵役;是女孩,又将嫁人,分离那日又多痛。再想及某日我去了,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便替她心痛;可若她走在我前头……”

    她忽而垂下眼眸,轻轻吸了口气,笑道:“我没有欺骗郎君,只是一点皮肉而已,怎么会算痛呢?”

    李明夷哑然许久。

    医学教育他,神经药物可以提高痛阈。

    但这里的人告诉他,苦难也会。

    “郎君你看。”

    就在他哑然之际,云娘忽然惊喜地看向窗外。

    李明夷随之转过眼眸。

    日光朗朗如洗。

    昨日狂风摧残的枝叶已经被生徒们打扫干净,折断的枝端,在一夜间,悄无声息发出新芽。

    不知是否还是昨日的蝴蝶,鳞羽光洁,正栖伏在上面,轻轻扇动翅膀。

    他于是也跟着放松了神情。

    “是不错的风景。”

    虽然云娘的情况还算稳定,但为了以防万一,也担心小姑娘的伤情变化,李明夷还是选择了留在官医署过夜。

    这次来得匆忙,没有机会给在家里的卢小妹祖孙递信。不过他一个快而立之年的男性,总不至于让老人孩子担心……吧。

    这样想着,天色不觉昏黑。

    无数模糊的灯光,从一格一格生徒的房间中亮起,细细背诵的声音随之传来。受到信息传播的限制,这些古代的学子只有夜以继日地勤恳学习,以积累求取更广泛的知识。

    “李……先生。”走到他面前的林慎,斟酌了一下称谓,随后向外头指了指头,“有个丫头,说来找你的。”

    李明夷似有感应地转过身。

    果然看到一张板着的小脸。

    卢小妹抱着手,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表情分明很不爽。

    这点分辨能力,李明夷还是有的,但要如何避开云娘这个名字去解释,他需要组织一下语言。

    “要是你的熟人的话,我就不奉陪了。”林慎伸腰打了个呵欠,“我去看看云娘怎么样。”

    说完,便扬长而去。

    “……”

    李明夷生平第一次有种被报应到的感觉。

    果然,卢小妹本来还算生动的表情,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变得冷淡,继而仿佛想起了什么:“你,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事已至此,除了诚实,李明夷想不出第二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只是在治病救人。”

    “那你为什么要救她?”卢小妹还是不高兴的样子,“她给你钱了?”

    “没有。”

    卢小妹长长叹一口气:“我就知道,你又做亏本买卖。”

    “不亏本。”李明夷走到她面前,俯下腰看着那张和云娘很像的小脸,唇角微微展开。

    “我只是希望对你来说,这一次我来得不算太迟。”

    卢小妹本来还咬着的嘴唇,忽然愣愣地张开,却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吧。”李明夷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过几天就回家。”

    “那你……”卢小妹刚准备说些什么,便听见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刚刚走出去没一会的林慎气喘吁吁,却来不及平静呼吸,一口气把路上遇到的消息倒出来:“那孩子伤口的痂皮都脱落了,刚才谢师兄看过了,说……”

    “不能等了。”不必他说完,李明夷果断地道,“准备器械,要做急诊手术了。”

    在他果决的表情中,林慎似乎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有再问为什么,而是马上转身。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那些亮着灯的房门一个个被打开,还穿着内衫的生徒们很快跑了出来,同时协助准备手术需要的一切。

    “你去吧。”不等李明夷再开口,卢小妹伸出手,把他往外推去,自己则小跑着出了院门。

    听到消息赶来的谢照,刚好和她撞了个满怀。

    “小丫头,怎么又是你。”他扶住了险些摔个狗啃泥的卢小妹,对刚才之事尚不知情地道,“现下你阿叔有急事要办,你先自己回家吧,有什么话我转告给他。”

    卢小妹点了点脑袋:“那好,你告诉他,我们给他们留门了。”

    “好。”谢照笑着拍拍她的肩,在转身的时候,目光严肃地向里看去。

    虽然手术室、器械、药材和人手都是准备好了的,但唯独缺乏一样东西。

    ——光。

    头顶漆黑的夜空,阴云密布。

    夜风细细地刮过,到了中秋的时节,昼夜的温差迅速拉开,白天还觉得有些厚的外衣,现在却寒浸浸的。

    一点、两点,夜里看不清的小雨,滴在谢照的额头上。

    等卢小妹跑远,他抖擞肩膀,重新打起精神,提着腰刀冲去马厩。

    半个时辰后。

    “不能把灯再挪近点吗?”

    尽管已经点了一圈油灯,但按照李明夷所说的“无菌原则”,这些灯都只能放置在手术台面两尺开外的距离。虽然足够照亮视野,但要看清楚皮肤那样薄的器官,显然有些欠缺。

    已经被灌了麻醉汤药的女孩,和早晨时候的云娘一样,躺在经过反复蒸煮的白布下。不同的是这次露出了两个部位的皮肤,李明夷和谢望两人分别站在首尾,准备一个取皮,一个处理谢照快马取回来的、尚未复温的异体皮。

    “不能。”李明夷双手举在胸前,果断拒绝这个危险的建议,“并且你的手除了器械,什么都不能碰。”

    林慎也把手举起来以示清白,不免担忧地低头看了一眼:“可这光线这么黯,能做手术吗?”

    “没问题。”对于已经做过几千台手术的李明夷而言,处理供体皮、简单的缝合工作,都足够靠肌肉记忆完成。

    他把目光转向同样戴上了白口罩,举着双手的谢望。

    不同的是,这次手术刀换到了对方手中。

    “如果你处理不了……”

    “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一向很重礼仪的谢望,难得地直接打断他的提议。

    他俯身凝视着白布中间暴露出来的皮肤,似乎在黯淡的光线中,清晰地看到了什么。

    接着,以握弓的手势,将刀刃压下。

    “你从来没有在黑夜里做过解剖吧?”似乎是为了消解李明夷的质疑,谢望一边凝神地下刀,一边以平静的口吻道。

    “一百零二次。”

    “什么?”问的人是林慎。

    谢望却专注地盯着狭小的区域——

    “这是我在夜晚里解剖的次数。”

    第25章  头皮是人体赐给我们的礼物

    说完这句话后, 谢望便不再出声。

    李明夷直接将目光转向眼前已经从冰盒中取出的供体皮瓣。

    他很清楚,谢望这样说并不是为了炫耀什么,他的目的正如自己当时说出手术的次数一样。

    而在明文上合法解剖的官医署中, 作为助教的谢望仍只能在黑夜中练习,其中原因可想而知。

    然而这些练习没有辜负他,在一个几乎不可能预见的穿越事件后, 成为了一个孩子命运的转折点。

    命运, 联想到这个词的李明夷手忽然一顿。

    “怎么了?”这几天的波折,成功让林慎习惯了提心吊胆的感觉,小心翼翼看着他, “你需要什么器械吗?”

    “弯盘,热盐水。”他在瞬间收回思路, 伸出手。

    “刀片。”谢望同时开口。

    林慎迅速将准备好的热盐水倒入弯盘递给李明夷, 又取出刀片, 捏着上方送到谢望手边。

    从取皮术结束后,他又练习了一整个白天,反应已经相当敏捷,手术讨论过的步骤,也都提前对着器械练了几十次。

    只为了能缩短递物的那一点点时间。

    拿到器械的两人,分别将目光聚焦于自己的任务上。

    复温不算困难,但需要注意速度和时间。李明夷用组织钳将供体皮瓣放入热盐水中, 再反复冲洗了三次,确定达到最佳温度后, 再次向器械的方向伸手。

    “剪刀。”

    几乎是下一秒,剪刀的把手就递到了他手上, 尖端的方向朝外。

    避免刺伤术者,这是李明夷没有教过的, 但林慎已经在重复的练习中注意到。

    这个时代的学生虽然意识落后,但一经点拨,马上就能举一反三。李明夷不得不承认,林慎的确是比现代那些清澈愚蠢的大学生强多了。

    “打孔器。”修剪完毕后,他将剪刀递出,再次开口。

    林慎再一次精准地递出。

    在他不停地伸手、收手、归纳整理中,手术的第一个阶段不到一刻就完成了。

    “头皮皮瓣已经取好了。”

    就在谢望直起背脊的同时,李明夷也放下了打孔器。

    “你不要动。”

    一边说着,他一边举起手,保持着一定的间隔,从站立不动的谢望背后绕过去,接着才示意他交换位置。

    林慎歪着脑袋看着他,这次没有问,而是自己总结出来了:“所以手术中交换位置,不能碰到对方的背,是这样吗?”

    李明夷点头:“背部不是清洁区。”

    “这么严格啊。”林慎咋舌。

    和他互换了位置的谢望,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向林慎伸出手:“手术刀,钳子。”

    这次,林慎迟疑了一瞬。钳子,他记得分好多种呢。

    “艾利斯。”站在头侧的李明夷忽然开口,“或者你可以叫它组织钳,鼠齿钳。”

    有了具体的名字,林慎一下子便能对照上具体的器械了。

    谢望接过那把艾利斯钳,无师自通地用之夹起伤口边缘的皮肤,对已经有些感染地伤口扩大清创。

    李明夷则将他取好的皮瓣反复用淡盐水冲洗,剪成微粒大小,利用事先蒸煮过的绸布,将之转移到刚刚处理过的载体皮瓣上。

    几乎是他完成最后的处理,将弯盘端过来的同时,谢望也干脆利落地清理好了伤口。

    不需进一步指挥,林慎递出了两把张力钳,分别交给二人。

    那张属于母亲的皮肤,被冰冷的器械夹持,终于覆盖到了孩子的伤口上。

    李明夷最后在异体皮边缘的位置缝合了几针,确保其稳定。

    弯针带着细而坚韧的缝线上下穿过皮肤,在林慎还看不清的眨眼间,便紧紧将周边皮肤拉紧,切口严丝合缝。

    谢望的目光亦微有震撼。

    他们并非没有缝合过伤口的经验,但这种弯针还是第一次见。且以此人流利的动作看来,只要手法熟练,比起直针,这种小而弯的针具更适合缝合。

    最后揭开白布的时候,林慎松了一口气,终于宣布:“手术结束。”

    整个手术过程,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而小姑娘还酣然睡着,全然不知道命运在她身上发生了怎样的转折。

    李明夷留下监护孩子,谢望则准备再看看云娘那边的情况,

    从手术室中出来的时候,却并非想象中的一片漆黑。

    窗口和门边的位置,生徒们排队举着灯台,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了。

    一盏一盏成线的光点,将夜照得很亮。

    “你们做什么?”或许是因为精神高度的紧绷,一贯冷淡的谢望,在这样的画面前也迟钝了那么一下。

    “听小谢郎说光不足,所以我们试着从窗口举灯,或许能进一两分进去。”

    似乎是害怕于谢望的严厉,说话的生徒有些紧张地捏着烛台,小心翼翼地问:“不知能不能帮到手术一点?”

    谢望愣了一瞬,继而颔首。

    那冷肃的唇角,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容。

    “能,这次我看得很清楚。”

    听他肯定地说了,生徒们才放下心来,彼此欣慰地互看一眼。

    也正是这时,和李明夷一起监护麻醉中的孩子的林慎走了出来,站在众人面前,目光凝重地环视了一圈。

    就在所有人被他看得提心吊胆的时候,他却忽然咧嘴一笑,宣布道:“孩子醒了,手术成功了!”

    面前的生徒们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惊喜的同时,又恨不得踢林慎两脚。

    “那林师兄你刚才干嘛那个脸色!吓死人了。”

    林慎长长叹一口气,一言难尽——

    “我就是面对这样两张脸一整天了,你们也该尝尝师兄的苦!”

    不管怎么说,手术成功,无疑是个好消息。

    这多双眼睛见证,植皮成功的新闻迅速不胫而走,轰动了整个陈留。

    每日来凑热闹的居民数不胜数,还有些浑水摸鱼想偷瞄两眼的,以至于裴之远不得不暂时闭门谢客。

    官医署中,倒是迎来了短暂的清净。

    术后的护理同样重要,这回李明夷可不敢再让林慎接手,选择亲力亲为地换药。之前已经和卢小妹交代过了此事,李明夷便也索性放心在官医署中暂时住下,白天给张敛做助手,晚上便睡在母女隔壁的病人房。

    上天仿佛也不忍苛难,自那场细小的夜雨后,天气便逐步转凉。最令李明夷担心的术后感染,这一次没有发生。

    “老天爷都帮你。”林慎不得不服气,“常言说一层秋雨一层凉,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对于这个结论,李明夷不置可否。

    客观来说,老天爷如果帮他的话,应该就不会把他送来这个连无影灯都没有的时代。

    而林慎似乎也不在意他回答与否,目光被远处的画面吸引。

    几场秋雨之后,天空蔚蓝如洗。凉爽的秋风中,两道旁的树丛伸出更绿的新枝,狂风的攀折并未让它们枯萎,在漫长的风雨后,依然伫立在大地上。

    云娘正牵着孩子的手,一步一步走在树下的阴影中。正巧小谢郎跨进了门,笑着走过去,从那腰刀后面变戏法似的递出一个木偶。

    距离有些远,屋子里的人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能看见得了木偶的小姑娘,欢天喜地地坐在谢照的肩膀上,把那木偶高高举起-

    十月,就在这样的平静中来到陈留。

    “载体皮已经完全脱落了,新生的皮肤也长得很好,她年纪还小,伤口还会进一步恢复的。”

    小姑娘的右腿上,虽然还可以清晰地看见一圈和周围不太和谐的轮廓,但相比于失去健康,上天已经很宽宥。

    “阿叔。”

    这一声阿叔听起来有些像卢小妹,但音色稚嫩许多,那双仰着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和云娘说话的大人,好像有很大的好奇:“这个一定会消吗?”

    “不一定。”爱美是人之本性,但李明夷并不想给孩子不切实际的预期,“不过,大体上不会影响美观。”

    听他这么说,小姑娘倒不乐意了。

    “要是不消就好了。”她失望地绞着手指头。

    “为什么?”云娘俯下身看她,她已经剃去皮肤的头顶被一顶帽子盖住,除此之外看上去并没有任何异常。

    “因为这是阿娘给我的。”说着不好意思的话,小姑娘一头撞进母亲的怀里,把脸埋起来。

    “傻孩子。”云娘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你啊,就知道撒娇,你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会跟商贩讨价还价了。”

    这点李明夷可以作证不假。

    提到家人,云娘的笑容中又添了一抹落寞:“要是你能和她一起玩就好了,她会教你许多东西的。”

    “对了。”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眼睛,李明夷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那日小谢郎说小妹有句话转告我。”

    云娘不解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和他说的话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说。”李明夷望向远方城郊的方向,似乎穿过遥远的距离,看到那两道等待的身影——

    “她给我们留了门。”

    “……我们?”云娘喃喃念着这个词,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抖。

    “嗯。”李明夷认真地颔首,“她是很善良的孩子。”

    云娘跌撞地站起来,目光同样长长地、久久地望着那个名为家的方向。

    视线被慢慢模糊,可那座老房子,房子里的人,却一一浮现在眼前,从未有过的清晰。

    她几乎是感激地闭上眼睛。

    “小妹一直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我知道。”

    回家之前,云娘却提出先回一趟平安坊,为了保证母女俩的安全,李明夷便索性一起跟去了。

    “你,你还是回去吧……”躲过了割皮,同时也痛失二十两银子的大茶壶,自己也不知道对云娘是什么感激还是恨了。他只知道,从那天起,自己和云娘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他往外搔搔手:“走都走了,还何必回来?”

    “我不是想回来。”像是怕李明夷误会,她解释了一句,随后抬起眼,深深注视着这道关住了她七年人生的门。

    可春娘,是在风雪中唯一对她伸出手的人。

    “娘——”她不顾大茶壶的劝阻,向着门内不知道在哪里的春娘喊,“我以后会好好地活,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就在大茶壶喊着要叫人的时候,李明夷忽然开口:“等等。”

    大茶壶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注意到春娘不知何时已经从门里面走出来。

    她高高抬起手,将一个包袱掷到云娘怀里。

    “拿上你的东西,不过别忘了,你还欠我三十两的卖身钱。”春娘昂着脸,没有情绪的眼睛就这样俯视她,“你当然要好好活着,一文一文地还给我。”

    说完,她对李明夷微微欠身,算是打过招呼,便招呼大茶壶关上门,似乎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愿意和云娘再说。

    合上的门将她的身影吞没。

    云娘抱着包袱,一时有些恍然。

    “阿娘。”牵在她手心的小姑娘,有些疑惑地抬头望着她,“我们不进去了吗?”

    “不进去了。”她紧紧握住孩子的手,“我们回家。”

    回家的路,已经走过无数次,可这一次似乎特别快,不过眨眼便到了卢家门口。

    都已经到了家门,云娘却停下步伐。

    “李郎,有劳你再看看,我这样是不是很可怕?疤痕有没有露出来?”她背过身,有些紧张地摆弄帽子,怕哪里露出一点,吓着了老人孩子。

    “丑死了。”

    一道冷飕飕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不知何时,祖孙二人已经开了门。

    “小妹胡说什么。”卢阿婆双眼颤抖地看向云娘和她身边的孩子,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只道,“回来就好。”

    卢小妹没说话,转身进了门。

    “没事的。”卢阿婆生怕云娘再走似的,拉住她的手,“她只是气你,不是恨你。”

    云娘回握住那只苍老的手,在这一刻终于落泪:“我知道,我一直知道,阿婆……”

    卢阿婆帮她擦了擦眼泪,又弯腰牵起那个在陌生人面前有些怯生生的孩子,笑道:“我的乖乖,先去吃饭吧。”

    等李明夷进了门,才发现今天的晚餐尤其丰盛,不仅摆上了夹着牛羊肉的胡饼,还有几个熟鸡蛋,一碗鲫鱼汤。

    这可是他来这里几个月都没有的待遇。

    “今天是个好日子。”卢阿婆笑着摸摸还冷着脸的卢小妹,“也是我们小妹十一岁的生辰。”

    十一岁?

    李明夷有些说不出的惊讶。

    他一直没问过卢小妹的年纪,不过从身高发育估计对方应该是八九岁,没想到足足少估了两岁。按照现代人的标准来说,这是严重的发育落后。

    “你别担心。”似乎是看穿了他眼里的担忧,卢阿婆慈爱地揉着卢小妹的脑袋顶,“她四岁那年没了爹,家里实在买不起饭,只能拿米汤拌野菜,想着能养活便是菩萨保佑了。”

    卢小妹不仅活了下来,还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只是常年的营养不良,让她永远比同龄人矮小一截。

    卢小妹四岁,也就是云娘生产那年,也正是她投身平安坊的时候。

    看着卢小妹撇过去不肯说话的脸,李明夷似乎明白了什么。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卢阿婆招呼道,“这孩子,名字叫……”

    “还没有取。”云娘揽着小姑娘,让她叫阿祖。

    “阿祖!”小姑娘清清脆脆地喊了一声,哄得卢阿婆笑得合不拢嘴。

    “李郎。”云娘却忽然看向在一边默默啃着胡饼的李明夷,眼神之中饱含期待,“我曾想如果她再有父亲,就让那个人给她取名。”

    “咳……”

    一口胡饼渣从李明夷嘴里喷出来。

    “不行!”卢小妹在听到这话时才突然跳起来,异常严肃地教育对方,“男人是靠不住的!”

    “……”靠不住的李明夷艰难地把食道里的残渣咽下去,擦了擦脸。

    “我不是那个意思。”见他们似乎都误解了,云娘赶紧解释,“我刚才是想说,现在我不想再依靠旁人了,不过,您是这孩子的救命恩人,如同再造父母,能否让您帮忙取个名字。”

    卢小妹有些尴尬地重新背过身。

    取名,李明夷还真是头一回。

    他想了想:“小雨。”

    “你这也太随便了吧?”卢小妹忍不住又转过头来,“比我的名字还随便呢。”

    云娘倒是若有所思:“是因为那天晚上下雨了?”

    李明夷点了点头,那是场来自上天仁慈的雨。

    “而且……”他看了看在地上玩着谢照给的那个玩偶的小女孩,目光似乎也为之变得柔软,“雨来自云,也一定会回到云,就像你和孩子。”

    像离开云的雨,即便落下万里来到人间,也终归有一日,顺着山川奔流到海,再一次回到云的怀抱。

    “小雨……”云娘珍惜地念着这个名字,“小雨,是很好的名字。”

    “好啦。”卢阿婆于是重新招呼,“小雨,来阿祖这里,吃胡饼。”

    这一顿饭吃得不算热闹,但隐约中,李明夷能感觉到那些看不到的隔阂正在慢慢瓦解。

    吃完饭,卢阿婆又积极地替母女俩收拾起东西来。正打算归置那个一起带来的包袱,云娘却忽然紧张地扯住包袱的一角:“我自己来吧。”

    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但不想让卢阿婆看到。

    这一扯,却将包袱直接扯开了。

    一件叠好的衣服,和一张轻飘飘的纸,同时跌在地上。

    云娘本来有些急切的脸,表情忽然凝固,瞳孔不敢相信地放大。

    她慢慢地俯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捡起那张纸。

    “这是你的……”卢阿婆虽不识字,可也是见过的,但卖身契这三个字,她没有说出口。

    云娘忽然丢了那纸,把地上的衣衫抓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着。

    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布裙,上面还缀着补丁。

    可这件衣服,她永远记得。

    是那身曾落满雪,如今却依然干干净净的衣服。她曾穿着这身衣服,在风雪中跌跌撞撞走到平安坊。而如今,春娘把它和那纸卖身契一起还给了她。

    现在上面已经一点脂粉的味道都没有了。

    她却紧紧把它按在胸口,仿佛再次感受到残留在上面,那只手的温度。

    ……

    而就在屋顶,一大一小两道背影正坐着看月亮。

    “阿叔,我从前听人说,生辰的时候许愿望,上天就一定会给你实现,对吗?”

    不知为何,卢小妹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李明夷点点头。

    他不知道卢小妹以前许了什么愿望,可她既然没有和老天吵架,想来是已经实现了。

    “但要是老天已经完成了一个,后面的许愿还有用吗?”

    月光照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也照亮了那难得一见孩子气的表情。

    李明夷审慎地道:“这要看是什么愿望。”

    “好歹是我的生辰,你就不能说点中听的吗?”虽然抱怨了一句,但出于某种信任,卢小妹还是开口——

    “小姨的头,没了头发,太丑了。”

    所以她刚许了愿望,希望她的头发能重新长出来。

    不过就算她没学过医术,也知道留了疤痕,是长不出毛发的。所以这个愿望,也只能向老天爷祈祷了。

    “如果你许的是她的头发。”身边的阿叔,却忽然开口。

    卢小妹不可思议地转过脸,目光隐隐约约地升起期待。

    可对方却摇摇头:“最好不要许这个愿望。”

    ……就知道。

    卢小妹也没指望这人说话好听,撑着下巴,继续看着月亮。

    李明夷似乎没有住嘴的意思。

    他的声音,带了很轻的笑,试着学习开玩笑的语气:“因为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

    “什么?”卢小妹骤然瞪大了眼睛,“老天爷还会提前知道我许什么愿啊?”

    “不是老天爷。”李明夷又揉了揉她的脑袋顶,“是人体。”

    “人体?”卢小妹不解地看着他,连推开手的反抗都忘记了。

    “头皮是人体赐给我们的礼物。”她听见对方说,“因为毛囊很深,而头皮很厚,可以反复利用。”①

    “所以你放心,即便用了一次,以后她的头发还是会长出来的。”

    第26章  正因为有利无弊,所以不行

    云娘回家的次日, 李明夷便向卢阿婆提出了自己单独去陈留城中租房住的想法。

    原因也很简单。

    一来,仵作的工作时间弹性比较大,遇到棘手的案子, 常常就过了关城门的时辰,也不能每次都抢张敛的床。二来,云娘和小雨一回来, 卢家那点有限的房产就显得更狭窄了, 有自己这个成年男性在家里,两个小姑娘的生活多少会不方便。

    现实条件摆在这里,卢阿婆也没有多加挽留, 临走时给他装了满满一口袋的胡饼,又偷偷垫了些铜板在底下, 再三地叮嘱:“即便不住这里, 有空也常回来吃吃饭。”

    “好。”简短的道别之后, 李明夷便出发去城中。

    行至道口,他回望一眼自己异时代旅行的起点。

    清晨的山岚中,已有零零散散的农人扛着锄头走向田地。郊外的水稻熟过了一季,现在被耕耙过的平整土地,正孕育着新的种子。那小小的茅屋前挥着手的老人,如这五个月的每一天,怀着祝福目送他前行。

    李明夷转回视线, 向着朝阳中清晰出现的城门走去。

    “一个月二百文,只租不卖, 不得商用,若是里头有了晦气事, 我可要找你麻烦!”

    这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屋子,大门只剩下一半, 一眼就能数清的家具倍受老鼠的啃食,齿痕累累惨不忍睹。空气中的尘埃粒粒分明地飞舞,被屋主接引来的时候,李明夷忍不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但价比三家,也就只有这间住得起了。

    李明夷实在没有挑拣的余地:“没有问题,请问压几付几?”

    “什么压几付几?”屋主像是听不明白他的话似的,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要诚心想租,把公验拿出来看看吧。”

    公验,是一类身份证明的总称。

    唐朝的户籍和房屋管理相当严格,卢家那种乡下小屋暂且不论,这种城里的房子买卖租赁都是要签订契约的。李明夷来的匆忙,事先压根没想到连这种屋子都要公验。

    见他忽然不语,屋主眼神陡然狐疑:“你小子,该不会是逃奴或者浮浪户吧?”

    严格来说,屋主说的还真没错。

    可要得到一份公验,需现任户主带去里正处团貌,也就是验证身份的真实性。但李明夷来得委实难以解释,要真让卢家人带去,指不定还得连带她们一起被怀疑。

    在这个时代,被人发现没有身份证,那是要流放到边地的。

    对方的接连沉默,更加验证了屋主的想法。

    他却未露愤怒之色,而是会意地笑起来,凑近了道:“你放心,我又不是官府的人,何必与你为难?不过若是让人知道我包庇逃犯,那我也得一起挨板子啊。”

    李明夷看着对方意味深长的笑容,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想涨价?”

    “不多,不多。”屋主勾上他的肩,扯低袖子,拿手悄悄比了个六。

    这就直接是二百文的三倍了。

    李明夷当即告辞:“我没有那么多钱,暂时不租了。”

    “你说不租就不租了?”这屋子本也无人问津,难得有个冤大头上钩,还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屋主可不肯让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冲着要走的李明夷冷笑道:“你这人形迹可疑,我不得不禀告不良人!”

    一听这话,对方果真立刻便回头了。但那双眼睛中却看不出一点服软的意思,反而忽地将视线定格在他身后的某处。

    “你看什么啊?”屋主有些纳罕地往后一瞟,目光随即一滞,“谢,小谢郎,您什么时候来的呀,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谢照抱着腰刀站在他身后的台阶上,笑容可亲:“从你要六百文开始。”

    屋主心道不妙,赔笑道:“我不过是和租客议价,让小谢郎看热闹了。”

    “议价?”谢照却弯下腰,手搭在他肩上,仍是笑着,笑里却藏着森森的凉意,“我若没有记错,租赁不得过五百,若是你要六百……”

    “谢郎误会了,误会了!”租金是有限额规定的,方才看李明夷身份可疑,他才狮子大开口,若是让不良人捉住了这事,那可是要挨一顿板子的。

    屋主急中生智:“我比的是六十,六十文一月!”

    “那竟是我误会了。”谢照十分宽宏大量地收回手,“倒真是便宜。”

    他目光似有深意地在李明夷处变不惊的脸上来回一周,随后才重新看向屋主,笑道:“李郎是我的朋友,这笔账记给我就是了,你拟个契约吧。至于公验……”

    屋主哪里敢翻他的公验:“不用不用,我还能不认识小谢郎!”

    说完这话,他生怕谢照又寻什么事端,赶紧丢下钥匙,脚底抹油地跑了。

    谢照素日里都笑面对人,却没想到也有笑里藏刀的时候,李明夷总算是见识到不良人的不良了。

    不过……他们不良人都是天天在街上遛弯的吗?

    “接着。”谢照直接将钥匙抛给他,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他出来单住的理由,笑着走过来,“先生医术过人,可知人心复杂,租赁房屋虽是小事,也得当心啊。”

    李明夷颔首谢过他,才问:“小谢郎是有事找我吗?”

    “算是吧,本打算去子遮那里找你的,没想到先遇上了。”谢照的神色这才正经起来,“陈留北面有个青莲村,前阵子遇上时疫,死了不少人。那村的里正书信来告此事,所以谢公令我等去协助他们。”

    在医学落后的古代,时疫往大了可以是天花、鼠疫这种全国的灾难,更多时候也可能就是一场流行性感冒。看谢照从容不迫的样子,李明夷能猜到疫情并不严重。

    但传染病带来的问题绝不只是原发病本身。

    在一个风寒就能致死的古代,一旦有疾病爆发,短时间内会出现比平时更多的无人收敛的尸体。若是官府就这么放着不管,很容易滋生出大的瘟疫。

    所以谢照来找他,目的十分明确。

    既然是公事,谢照也就开诚布公地说了:“州府有个要案在办,子遮肯定是走不开了,只有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一起查看情况,协助收尸了。”

    收尸本来就是仵作工作的一部分。

    李明夷对于这个任务,并不觉得抗拒,但——

    “为什么官医署也要插手此事?”

    提前在马车上坐着的谢望,手里正捧着一本《伤寒杂病论》潜心看着。

    直到有人一前一后过来,听到对方的质疑之声,他才面容冷淡地抬起眼眸,理所当然地道:“官医署为医者表率,有责任进行协助,以免时疫再次发生。”

    “多个人多双手。”谢照也跟着打圆场,“逝者不可追,官医署若能借此总结出对付时疫的办法,兴许下次就能用上了呢!”

    调查流行病,的确是高级医院的责任。

    但这种事,需要谢望亲自前往吗?

    李明夷隐约觉得事有蹊跷,但既然对方有充足的理由,便没有再提出反对。

    马车踏着陈留的官道,很快穿过田野,载着三人进入一条泥泞的羊肠小道。再跑了约一个半时辰,便听到谢照吁一声停了马。

    李明夷下车一看,前面开始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家。和贴近城郊的农村不同,这里的房屋更加潦倒,有的不过是几根茅杆搭着破布,风一吹就见倒了。稍好些的,也不过土泥糊墙,看着便很贫穷。

    谢照的面前,是其中最破败的一间,外头瞟一眼便能看见里头横了具僵硬的尸首,旁边坐着个身形瘦弱的老婆婆,就这么呆呆看着地。

    按他们原来的计划,应该先去找里正汇合,但没想到马上就遇到了一户。

    “先看看情形吧。”谢照拿腰刀撩了帘子进去,客气地说了句打扰。

    那老人却没应声。

    就当李明夷和谢望二人准备查看尸体时,那阿婆才突然清醒一般,下意识地拦在前头,目光警惕地盯着他们:“你们做什么!”

    “你别怕。”谢照的面容看上去的确是比另外两个人可亲多了,他把腰牌摘给阿婆看了一眼,温和了声音道,“我们是州府来的,只是帮你收敛尸首。”

    看他态度还算友善,阿婆才放下了一些警惕,却仍紧紧盯着这三人,像是害怕他们要把她的亲人带走。

    李明夷在她仍有些抵抗的目光中,将尸体快速地检查了一遍。

    死者看起来和阿婆年龄相仿,同样瘦骨嶙峋,除了开始扩散的尸斑和腐败,李明夷没有检查到皮肤病或者消化道症状的痕迹,只在鼻腔里发现了一些分泌物。这样的死因与其说是传染病,倒不如说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任何的疾病都能对其致命。

    但死者没有明显的传染病特征,至少对于青莲村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

    李明夷和谢照交换过一个眼神。

    既然不像传染病,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她就地掩埋了,不然尸首一直放置在这里,过不了几天就滋生大量细菌了。

    “这具尸首可以带回官医署。”正当李明夷准备措辞劝说阿婆时,却听见谢望平静的声音响起。

    阿婆更加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几乎是立刻,便将还蹲在地上的李明夷推开:“不,你们不能带走他!”

    李明夷眉头皱起,终于知道了谢望跟来的理由。

    “逝者已逝,请你节哀。对于捐赠尸首者,官医署查明死因无异常,都会补偿三两银子。”看她情绪如此抵抗,谢望又慢条斯理补充了两句。

    听到这句话的阿婆,眼神动摇了一瞬。

    “不行。”一口拒绝的,却是刚被阿婆推开的李明夷。

    谢望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他脸上,似乎很不理解:“你不是口口声声解剖才是行医的根基吗,为什么说不行?”

    李明夷的表情却是寸步不让:“遗体和器官一样,只可以捐赠,决不能谋利。”

    谢望的难处他并非不能理解,即便是现代社会,愿意捐赠遗体的家庭也是极少数。而在这个时代,除了刑事案件的死者和死囚,其他正规渠道的尸源几乎没有。所以除非给出一定的补贴,否则即便是愿意解剖的医生,也会面临没有操作机会的困境。

    但任何形式的人体交易,都不在他的原则内。

    “人死不能复生,不能与活人相提并论。遗体用以解剖,促进医学向前,却可以使活着的人得到生机。”

    谢望环顾一周这四面漏风的屋子,最后才看向李明夷,似乎为了和他证明:“何况有了银子,死者的家人也会生活得更好。有利无弊,为何不行?”

    “不,你说错了。”李明夷站起身,目光同样坚持,“正因为有利无弊,所以不行。”

    一旦利益不受限制,那么欲望也会随之诞生,人类的善和恶有时是共通的。

    一种熟悉的头疼袭来,谢照按了按额角——这差事不好办了。

    正当他想着如何开口缓和气氛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竟像是什么重物坠地的声音。

    李明夷和谢望目光一变,从对视中转移视线,几乎是同时冲出门去。

    不远处的一株核桃树下,一个胡服少年正躺在血泊里,脸色煞白,不省人事。

    少年的右手小臂上赫然豁开着一道一掌长的伤口,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臂弯中散落着几个刚摘下的核桃果,已经被染得通红。

    李明夷一个箭步过来,立刻翻看少年苍白的眼睑,估测了一下血红蛋白水平。

    血色素下降程度和外伤符合,暂时排除内脏大出血可能,少年晕厥的原因应该是外伤和高坠的应激。

    晚了一步过来的谢望摸索到少年手腕处,垂眸仔细地诊脉。

    正当二人同时抬起头,准备交换查体信息的时候,却听见远远传来一阵呼喊的声音。

    “抓到了!抓到了!”

    似乎是注意到少年跟前的两个陌生人,那道声音着急起来,拖长了调子喊道——

    “喂!你们两个,千万把他按住,可别让这个小杂种再跑了!”

    第27章  瓦登伯革氏症候群

    似乎被追来的声音所惊醒, 躺在地上的胡服少年眼睫颤动,倏地睁开眼睛。

    谢望刚抬起的视线忽然凝住不动——

    少年异族的面孔上,竟然有对异瞳的眼睛, 左眼是琥珀般的澄澈,而右眼却如宝石般湛蓝。他异于常人的地方还不止此处,那黑卷的长发间竟杂了一撮纯白的头发, 被冷汗濡湿, 贴着那对诡艳的眼睛,显出一种邪恶的气息。

    紧跟着出来的谢照,目光亦不由被这张妖异的脸吸引过去, 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刀。

    呲——啦。

    一声布帛撕碎的声音,打破了这瞬间的紧张。

    李明夷将他的衣服撕出长长的一条, 在少年上臂高处用力扎了几圈, 紧紧勒住了近端的大血管。

    随着他的动作, 那只垂在血泊中的前臂上的伤口,位置和形状渐渐清晰,刚才还在汩汩流出的血也慢慢止住。

    既然会流血,那便不是鬼神。谢照暂且松了腰刀,倒有些好奇:“他伤在小臂,布条为何要系那么高?”

    做着提刀卖命的营生,受伤流血的经验也不算少, 但他还真没见过像李明夷这样在别的地方包扎止血的办法。

    “他的伤口穿过小臂尺桡骨中间,有骨性支撑, 就算是按压伤口也不能止血,所以只能先从上方的大血管加压止血了。”李明夷的双眼仍聚焦在那道位置的伤口上, 似乎对少年异样的面容并不惊异。

    其实刚才通过眼睑检查出血程度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少年异瞳的症状, 但如果还伴有间白的头发,就不是单纯的虹膜异色症了。

    “山妖,是山妖啊!”

    方才还在屋里的阿婆,躲在门的背后,恐惧而憎恶地盯着地上喘息的少年。

    “是山妖带来了瘟疫,就是他,快捉了他!”

    三人目光汇聚一瞬,瞬间便明白了这少年为什么被人追拿。

    也就在这时,方才喊着让他们抓住少年的那人从外头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壮汉,手里不是扛着锄头,就是提着菜刀,万分警惕地围了过来。

    地上的少年皱了皱眉,试图撑起手臂起来,但马上被李明夷按住了。

    “你的包扎必须每两刻钟放开一次,不然肢体会因缺血而坏死,现在最好先别动。”

    少年的异瞳漠然地眨了一眨,视线落在对方说话的嘴唇上,没有再挣扎,但也没有回答。

    “哼!你这妖物,总算是被我们抓住了。”见他老老实实安静下来,领头进来那人才把举高的弯刀放下来,看向少年身边的陌生人,仍有些警惕,“多谢几位仗义相帮,不知你们是……”

    “我是州府不良人,奉谢公之令,协助青莲村里正处理时疫事宜。”

    谢照亮出腰牌后,对方脸上当即露出惊喜之色,握着弯刀的手朝他行了一揖:“得罪得罪,下官便是青莲村里正。方才无礼之处,还望谢郎海涵。”

    谢照和身后两人对视一眼,有些纳罕地看向地上的少年:“那他又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是妖怪!”里正身后一个汉子忍不住开口,手中的锄头攥得紧紧的,“就是他来了我们青莲之后,这里便有了瘟疫。我们村中的半仙算过了,必要除去这妖孽,大家才能过上原来的日子。”

    少年的样貌,确实不像普通人。

    但仅凭借这一条,就要喊打喊杀,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似乎是看出谢照所思,里正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们原也只是将信将疑,可不管怎么问他,他都不说话。且他一连偷盗了数家,实在不是无辜之人。眼下村里人心惶惶的,不拿住这妖孽,村民们都不敢闭眼睡觉啊。”

    谢照抬眉看了一眼,那核桃树上有被人砍凿的痕迹,看起来是布置了个陷阱,专门捉拿这个少年。

    但一面之词也未必就是真的。他跨出一脚,拿腰刀挑起少年的下颌:“他说的是真的吗?”

    少年压低了眉眼盯着他的刀,异色的眼眸中闪过一道阴郁之色。

    还真是死活不开口。

    谢照拿刀鞘拍拍他的脸,最后给他一次机会:“你若再不说话,我只能把你押去州府了。”

    “他不是不说话。”话音刚落,便听见默然观察着伤口的李明夷突然开口,“他是不能说。”

    里正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人:“这位是……”

    “他是州府里的人,一起来帮忙的。”谢照简略解释一句,但同样有些不解,“你怎么知道他不能说话?”

    装聋作哑以逃避罪责的人,他可见过太多了。

    “瓦登伯革氏症候群。”这人平静的声音,却又说出了一个绕口又陌生的名词。

    就连谢望,亦闻所未闻,只在沉默中再次端详那少年的脸。

    “也就是耳聋白发眼病综合征,这是一种罕见的先天疾病。”一边说着,李明夷一边将少年的脸抬起,另一只手的两指卡在他双眼内眦中,用以测量眼距。这个太冒犯的动作,成功让少年冷冰冰的脸皱了起来。

    李明夷将手指抽出,抬眼看向目瞪口呆的众人。

    “这种疾病会导致虹膜异色,眼距略宽,额前白发,约有三分之一左右的患儿可能有单侧或双侧听力障碍。”

    听到这里,谢望似乎明白了:“既是先天之症,那么他是因聋生哑。”

    李明夷起身:“没错,先天耳聋患者,不经训练是很难自己学会说话的。”

    “那这么说来,他不答话,原来是因为根本听不见啊。”谢照恍然大悟地俯下身,目光如尖刀一般,在那艳丽而奇诡的脸上刮过,似乎透过那双瑰石似的眼睛看到了更深的什么。

    他随即起身,垂眸思忖道:“不过,你也说只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如此,并不能证明他一定聋了。且里正也说了,他为盗数次,就凭这条也不能就这么放过。”

    李明夷皱着眉没说话。

    谢照说的不无道理。

    然而一个先天畸形,被人打成妖怪的孩子,这半生是如何度过,即便他不曾开口,也可想而知。

    但他作为医者只能给出专业上的意见,具体怎么处理这个少年犯,谢照肯定有他的打算。

    “是啊!谢郎言之有理,还是请您决断吧。”

    李明夷的话,对于其他人而言本来就像天方夜谭一样,除了和他相熟的谢氏兄弟,在场的众人都不怎么相信。

    “杀了他!”躲在门背后的阿婆攥紧双手,嗫嚅着低喊,“杀了这个妖怪!”

    里正往里看了一眼,顿时对她的愤怒了然,眼中含了一份悲悯:“阿婆你放心,我们一定为你报仇。”

    “不急。”谢照扬起手,示意他噤声,“他有伤在身,先把他关进马车里,等我们调查完时疫的事,再把他押去州府细细盘问。”

    便是真的聋哑,他也有办法问出事实。不过在定罪之前,也不能就这么让这些村民杀了他泄愤。

    这倒是是个折中的办法,里正见这谢郎为人端正,处事也公允,便不再提出异议,只冷冷瞥那少年一眼:“姑且再容你几日。”

    少年不知听得到否,唇角展开一丝不可察觉的冷笑。

    众人商议了下,留下一个汉子看守马车,其余的人则跟着里正,带谢照一行查看村里的情况。

    到了村里,情况比村外稍好一些,虽也有死者,但大多已经下葬。从大部分死者的情况看,的确不是严重的传染病,这次时疫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所说的瓦登伯革氏症候群。”检查尸首的间隙,谢望忽然开口,“瓦登伯革氏是发现此病的人么?”

    以人名命名疾病,他还是头一次见识。

    且这个“瓦登伯革氏”,听起来不像汉人姓氏,也从未在古籍中见过。

    “没错。”李明夷颔首的同时,目光之中流露出一种少见的敬重,“以名字命名疾病,是一个医生的光荣。”

    瓦登伯革氏候群症虽然不能治疗,但被这位荷兰眼科医生发现之后,才让这种症状典型的疾病走进大众视野。

    如果那个少年能更早一点遇到他,也许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有口无言的境地。

    不过就连他自己都是被命运安排到这里,又真的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吗?

    谢望凝然不语地注视着对方思考中的面孔。

    对于这种说辞,他不感兴趣也不置可否。但这人说话的语气,却仿佛在描述另一个世界的规则。

    那就是所谓他看不见的地方吗?

    正当两人各有所思时,却忽然听见里正惊呼的声音——

    “你这是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这个血字,瞬间将两人的神经拉紧,不等来人回答,便立即起身往门外走去。

    见出来的两人同时神情紧绷地逼视过来,站在里正面前的汉子却只是茫然地伸着沾着血的双手,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对,对不住,郎君。我只是按郎君说的,每两刻钟给他松一次捆绑。前两回他都乖乖的,没想到刚才他竟然是装的,趁着我一个大意,就,就抢了马车,还把我……”

    他的声音有些懊悔地压低下去,但带着血迹和脚印的衣衫,已经足够说明事情的经过了。

    里正甚是愧疚地看了谢照一眼:“是我等无能,没看住人,还丢了谢郎的马车。”

    马车丢了也怪不了对方。

    谢照反安慰对方几句,眼睛却看向西沉的太阳,估算了一下青莲到城中的路程,一时没了笑容。

    要追这少年,天一黑就很困难了,只能容后再议。而这种能拉三个人的马车,偏远的山村肯定是没有备着的。有没有能借的牛车,都尚且存疑,说不定还只能走回去。

    这趟差事办得越来越艰难,小谢郎实在笑不出来。

    然而对面的李明夷,却似想到了什么,眼神轻轻地放远。

    谢照不解地转眸,并未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李明夷却遥遥看着远方斜阳。

    是否真的有命运,他并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看来,这次我们只能空手回去了。”

    第28章  只谋财,不害命

    谢照在一瞬间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眼眸转动,有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

    谢望不语地转身进屋。

    从这一点来说,他的确和那位李郎君很像, 从不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浪费口舌。

    没了马车,收尸回官医署的计划便只能落空。但问了里正,也没有现成的牛车, 倒是有几头小毛驴可以借给他们。

    里正还对丢了马车的事愧疚着, 见天光淡了,便提议道:“郎君若是不嫌弃,不如今夜就在这里住下吧, 否则若是夜里遇到了山妖可怎么好?等明早上我再问问哪位乡亲有牛车可用。”

    谢照抱着刀沉思片刻:“借牛车就免了,秋收新种都得用牛, 我们明日走几里路, 去前头的驿站借马便是了。”

    不过夜黑赶路确实有些风险, 不怕山妖,也怕这两个动不动就吵起来的固执鬼。

    他回头看向屋里:“里正说得也是,今晚先留下吧。”

    谢望显然心情欠佳,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

    李明夷倒是很配合地点头。

    他对山妖一论没有兴趣,但始终记挂着那少年的伤势。虽然出血已经暂时止住,伤口也不算大,可伤在结构复杂的小臂, 若不能好好愈合,最后仍可能面临截肢的风险。

    留下来, 兴许还能再遇到他。

    既然二人都没有异议,谢照就替他们谢过了里正。

    在住下之前, 三人回去太婆那里,准备替她把尸体下葬。

    “阿婆, 我们一定会把事情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谢照劝慰道,“里正已经知道了你们家的事,以后会常来看你。逝者已逝,让他入土为安吧。”

    就在阿婆仍有些犹豫的时候,面前的另一个年轻人却不言不语地把身上的钱袋子解下,直接递给了她。

    是个看起来不怎么值钱的麻布袋子,但缝得细致用心。阿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看看对方不假玩笑的脸,不解地伸出手接过。

    里面装了一些饱满的胡饼,胡饼下面压着许多铜板。

    “我没有三两银子,只有这些。”李明夷收回手,诚恳地补充了一句,“这些胡饼很好吃。”

    卢阿婆生怕他吃喝有亏,每块饼子都都塞着满满的牛羊肉,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吃过的最好的食物。还有这几个月攒的几百文钱,是他所有不多的财产里唯一能送给这阿婆的。

    “可,可你们不是说要下葬吗?”阿婆攥着布袋的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四处漏风的房子,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等价交换的。

    “嗯。”李明夷点点头,以认真的口吻道,“但你需要吃东西,人只有吃东西,才能活下去。”

    谢望说的没错,有了钱,活着的人可以生活得更好一些。

    比起复杂的医学,这个道理简单多了。

    阿婆懵然地看着他,许久,才像是听清了这句话,抱着那袋塞得紧紧实实的胡饼慢慢跪坐下来。

    她用手摸了摸已经冰冷的尸体,轻声道:“老头子,等过几年老婆子就去找你,你先在地下就安安心心睡吧。”

    谢望良久地不语。

    谢照拍拍他的肩,也从钱袋子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阿婆的身后。

    这是最后一具没下葬的尸体,竖好坟冢后,三人便回头往村里走,准备在里正家歇一晚上。

    “喂,你们看。”沉默的脚步声中,谢照忽然开口。

    两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之前路过时还冷冷清清的村口,现在围了一圈人,似乎正在看什么热闹。

    是为了缓和凝重的气氛,谢照提议:“走,咱们也去前头看看。”

    “大家伙看好了,这病邪已经被我困在这符纸中。”

    站在人群中间的,是个衣衫褴褛的道士,身后还竖了一把幌子,上头打了个方方正正的大补丁,补丁上笔画端正写着“无上天尊”四字。

    而他手里,则拿着一张黄色的纸,纸上空空如也。

    “噗!”

    一口水从他鼓胀的腮帮子里喷出来,将那张纸打湿。

    纸上立刻显出一只红色厉鬼的形状。

    一圈村民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张地落在那纸上。有个孩子想凑近了看看,马上被大人拉开了。

    “小心鬼上身!”

    谢照拿腰刀拨开人群,往前走了一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道士身上,谁也没在意何时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莫怕,莫怕!看本仙做法,除了这邪崇!”道士长吟一声,拿一把桃木剑把显出鬼影的黄纸钉在树上,从腰上取出个葫芦,一边在嘴里念着急急如律令,一边将葫芦里的水泼了过去。

    围观的一双双眼睛登时瞪得老大。

    “鬼没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那纸上的鬼影果然慢慢散去,只留下一张黄纸在夜风中飘荡。

    道士收了桃木剑,长吁一口气:“邪崇已除,大家尽管放心,日后不再有瘟疫了。”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欣慰的声音。

    “你是……”李明夷刚想开口,便马上被一只手拉住。

    他有些不解地回头。

    “别急。”谢照向前递了个眼色,“看看他想干什么。”

    果然,立刻便有人递上铜板:“半仙,能不能劳您去我家做做法?”

    道士盯着那堆铜板,用力眨了眨眼,却没有接下,而是忍痛把目光转开:“做法需天知地应请神明,不可一而再再而三。本道这次做法也只为祛除青莲村病邪,而今邪气已去,本道也耗尽半身功力。”

    他掐指一算:“重新凝神聚气,恐怕要半年了。”

    说罢,他持正木剑,满眼高风亮节。

    一周村民纷纷露出敬佩的眼神。

    李明夷的目光却停在那张被剑剖开的黄纸上。

    姜黄粉,可以使碱性物质变红。那葫芦里装的恐怕是某种酸,中和碱之后便令“鬼影”消失。这个老套的江湖把戏,可真是源远流长。

    “这不是……”

    他刚说了三个字,便被人用力捂住了嘴。

    谢照不动声色把他拖出人群,才松了手,笑着说了句得罪。

    李明夷皱眉看着他:“这不是做法,是……”

    “骗人的把戏。”谢照接口道。

    这句话成功地把对方剩下的话堵回去了。

    谢照斜抱着剑,看了眼被人群团团围住感谢的道士,笑道:“先生是聪明人,但也有不聪明的时候,人有时是需要被骗骗的。”

    “但既然知道他们被骗,还不揭穿,岂不是纵容骗子?”问这话的,却是跟过来的谢望。

    这点小把戏,显然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谢照歪了歪脑袋,自知很难和这二位讲道理,只说了句等着。

    “天色已晚,大家回去歇息吧。”

    村民递上来的铜板都被道士一一谢绝了,众人见他如此正直不阿,也不敢再勉强什么,乖乖听话散了。

    直到人群散去,谢照才走上前去。

    “这位道爷,我想请你算一卦,不知道可不可以?”

    “小兄弟,我已经……”话刚说一半,道士的目光便被对方手里摸出的一锭银子吸引过去,立场也变得不那么坚定,“你,你要实在事急,若不然我先帮你看看吧。”

    “是急事,不过对道爷来说也是小事。”谢照往后一指,“你帮我算算,他是哪里人?”

    这倒问得奇怪。

    道士循着他的手指看去,目光在看到李明夷的瞬间呆住。

    “李,李,李郎君么这不是?”

    “哦?”谢照似笑非笑,“先生面相知人,果真神通啊。”

    道士心知事有不妙,脚底像抹了油似的后撤一步:“他是陈留城里的人,钱我就不收了,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诶,不急。”谢照笑道,“既然认识,不妨坐下来聊聊。”

    道士目光颤抖地往后转去,欲哭无泪地看着顶在自己后脊背的腰刀,随即放弃地举起手,向李明夷投向讨好的目光:“郎君,看在大家相识一场的份上,你们就不要为难马某了吧!”

    谢望瞟了身侧之人一眼:“你认识?”

    “认识,他是个福医。”李明夷往前走去,停在这人面前,谨慎地补充了一句,“上次见他的时候。”

    听到这话,谢照刀前的马和如有感触,长长叹一口气。

    “说吧,你为何要在这里行骗?”见对方放弃抵抗,谢照收了刀,抱着手看他。

    马和却看向跟前的李明夷,万般无奈地道:“要不是被李郎拆穿了福水的事,我也不至于跑来这里混饭吃啊。”

    想起这事,他沮丧之情更甚:“福医福医,靠的便是一个福字,一旦被人拆穿,便再也不会有人相信。陈留不留我,我只好向青莲了。”

    这里的人不认识他,又大多愚昧,所以几个小把戏,就哄得村民们把他尊成半仙。

    谢照也往身侧瞟去一眼,倒没想到还有这层因果。

    李明夷却联想到另一桩事:“所以山妖就是你传出来的?”

    听到这话,马和的脸上露出一抹惭愧之色,但仍忍不住辩解:“我从没说要杀他,只是说要赶走他,毕竟他常偷盗。我,我也没想到后来会死人啊。”

    “所以。”谢照了然,“你今天做法,就是为了让村民不再追他?”

    马和急忙点点头:“我若为了骗钱,刚才何必推拒那些村民的钱?”

    只是谢照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一时被银子晃了眼,才被对方扣在这里审问。

    “现在大家都相信鬼邪去了,那少年也不会有事了。”马和讪讪笑道,“我这也算功过相抵了吧?郎君,你就放过我这次吧。”

    “相抵?那人可是因为你一句话受伤了。”谢照被他气得想笑,“你还真是无畏,装神弄鬼的事也敢做。”

    听他这样说,马和却笑起来:“世上哪有鬼神,万物皆有道理。只是世上的人大多蠢笨,不信道理,却信鬼神。若非如此,谁愿意做这营生?”

    “这话你留到州府说吧。”想问的已经问清楚了,谢照也懒得和他废话,举起腰刀,似乎在问——是自己走还是跟我走?

    “我去,我去便是。”马和哪敢和他争辩,却像是想起什么,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不过郎君说那少年受伤了,得找到他才行啊。”

    谢照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没想到这人还挺有原则,只谋财,不害命。

    “你有办法找他?”直到听到这里,谢望才开口。

    马和急急点头:“之前村民找我要了一包除妖的现形粉,洒在了各个机关里。”

    “现形粉?”这倒是三人没听说过的。

    面对齐齐逼来审视的目光,马和也不敢卖关子了。

    “就是磷粉,沾上在夜里便有光,他要是掉进过机关,身上肯定沾有磷粉。”

    夜风簌簌吹过。

    谢照和其余二人对视一眼,拿刀架上马和的腰。

    “走,去找他。”

    第29章  一座不曾被发掘的珍贵宝藏

    十月过半, 天气骤然地冷去。斜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下,夜色笼罩下的山峦便如一个庞大的黑色怪物,将所有进入的生命吞进冰冷而深沉的树影中。

    路上没有车辙的痕迹, 谢照判断少年只能逃向山中。几人即刻动身,比较熟悉地形的马和在前头带路,他则持刀跟在最后, 小心提防袭击。

    跟着村民寻常上山的路径, 没多久便被一处树丛拦住。

    四人同时停住步伐。

    “这兔崽子也太能跑了。”谢照啧了一声,往高望了望,四面八方皆是影影重重的高树, 即便有磷粉的痕迹,也很可能被遮挡住了。

    马和却弯下腰, 拿火把仔细地左右搜寻着什么, 目光忽而往一处定格住。

    那是一朵即将萎谢、淡紫色的马莲花, 在深幽的树丛间伶仃开落。

    “有了!”马和异常惊喜地跑过去,往那朵马莲前方的位置探了探,果然发现了更多同类的小花。

    剩下三人有些不解地跟过去。

    这回不消问,马和便主动解释起来:“他要活命,必得追着水源走。可青莲山水中多有矿质,大部分的水都是不能喝的,而马莲只开在水质干净的地方, 所以附近必有干净的水源。”

    这样一定位,搜索的方向就立即确定了。

    谢照拿腰刀砍开树丛, 劈出一条道来,往前探了几步, 果然听到淙淙的流水声。

    “没想到你还挺有学识。”他瞟去一眼,倒对这江湖骗子有些另眼相看了, “既然也读过书,怎么如今干起这些坑蒙拐骗的勾当?”

    “书?”

    马和摇头晃脑地弯下腰,从地上抠出一小块泥来,放在鼻尖深嗅一口,十分陶然地道:“书上可不会告诉郎君这泥里有什么,花开在何处。土地的丰荣,可是多少黄金屋也装不下的。”

    又是个古怪之人。

    谢照左右看了一眼——

    怎么感觉全陈留的怪癖之人,今天都被他聚齐了。

    怪人之二的李明夷也照葫芦画瓢地闻了闻湿润的泥土:“这里有硫矿?”

    “不错。”终于有个识货之人,马和面露兴奋之色,举起葫芦给他看,“这里头装的便是硫水。”

    硫水?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看过去:“你说的是硫酸?”

    “酸?那我倒不敢品尝。”

    马和兴趣刚起,正想追问对方为何知道是酸,却被一道冷冽的声音打断了话头。

    “这里有磷粉。”

    谢望以手拨开水边一处密密的马莲花,果然看到细细如萤虫的光点闪动。

    找到了少年的痕迹,几人不再交谈,不约而同地闭上嘴,放轻了脚步寻着磷粉的痕迹往水源上方走。

    不过片刻,便看到一匹横倒在水边的黑马。凑近了看,发现正是他们今天驾来青莲的那匹,可惜马肚已经被当中剖开,露出血淋淋的骨肉。

    “只挖走了心肝,真会挑。”谢照飞快地检查了一遍,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回荡在心口。

    按李明夷所说,那少年只是个得了怪病的可怜孩子。但如此残忍干净的手段,实在不像普通的山野少年能做到的。

    可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再仍由他留在青莲村做偷盗之事了。

    谢照示意几人灭了火把,无声息地抽出腰刀,换到领头的位置。

    再往前走了一二里路,荧点中逐渐出现点滴的血迹,可以确定少年就在附近。忽然,马和的脚步一停,朝前指去:“那儿有人。”

    几人目光同时聚焦过去,不太显眼的一处凸岩下,果然软软倒着一具瘦长的躯体。谢照抬手令他们等在原地,自己一个人往前摸索过去,确定是那少年,谨慎地伸脚踢了踢他的手。

    对方受伤的手臂被踢晃,却没有半点反应。看来他带伤逃到山里,已经虚弱至昏迷了。

    谢照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仍保有几分警惕,没有把刀收回鞘中,而是把它别到腰间,把已经奄奄一息的少年背起来。

    “就是他,我们……”谢照刚起身往前走出两步,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一分危险的气息。

    就在他的手还未松开的刹那,便觉背上的压力陡然一重,一道银色的寒芒从自己腰间抽出,瞬间架在他脖颈前。

    清冷的夜风吹散阴云,露出一轮冰月。

    少年异色的眼眸倏然睁开,瞳孔在月光下慢慢扩大,艳丽冷酷如山林中的野兽。

    “住手。”谢望盯着他刚要发力的手腕,张口的同时,以冷肃的目光提示对方——

    “杀了人,你也逃不了的。”

    “是啊是啊!”马和上前一步,倒豆子一般飞快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可这不是他们造成的,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过你怪我之前,我也要和你讲清楚,现在大家已经知道误会了你,不会再伤害你,你只要放下刀,就能做个好人了。不像我,我想做一回好事,倒成了罪人……”

    谢照嘴角微微抽搐。

    他们之前好像没告诉这人少年可能听不见。

    但即便不听声音,光看他不停翻动的嘴皮,也知道此刻马和有很多话在说。

    少年歪着脑袋看向他,眼睛渐渐不耐烦地狭起。

    马和赶紧比了个停的手势:“好好好,不说我了!就说你,你马上就要……”

    话到此刻,少年似乎意识到什么,忽然地回头。

    可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一对温凉的手已经掐在他脖颈两侧。他手上的弯刀刚扬起来,便软软落下,垂直插进地面。

    “就要挨打了。”马和叹道。

    谢照立刻翻身把少年压住,确定他无法动弹之后,才解下革带,把他那双厉害的手紧紧捆住。

    “李郎君,你也太狠了。”走过来的马和看了看终于不再有动静的少年,心有余悸,但又有些良心不安。

    便是救人,也不用直接掐死这少年啊!

    “他没有死。”谢望俯身探了一下少年的鼻息,抬眸看向站在一旁刚收回手的李明夷,用眼神问他刚才究竟如何无声息地制服这少年的。

    李明夷也弯下腰去查看少年的情况,手指在他纤细的脖颈上精准地摸索到一点:“人的颈动脉这里有一对膨大的窦,对压力非常敏感,两边同时受到按压,会导致意识丧失。”

    谢望按照他手的位置探向少年颈部的另一侧,感受到薄薄的肌肉下那微妙的结构。而对方所提到的窦,他也曾在尸体上观察到过,却从不知道它竟如此要害。

    就在他手指压下的时候,李明夷同时撤开了压在血管上的手,将之盖在少年的左胸口。

    心率慢慢地在恢复。

    不过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少年一时还没有苏醒的迹象。确定谢照已经把人死死捆牢了,李明夷掰开少年的嘴,伸进手指用力按压他的舌根。

    “呕……!”受到强烈的刺激,少年喉咙一滚,脖颈猛地抬起。

    接着便听见咔的清脆一声,他一口尖利的牙齿相撞,嘴里咬了个空。

    李明夷若无其事地缩回胳膊,走到溪流边,拿水洗了洗险些被咬上一口的手。

    马和看向他的目光肃然起敬。

    这得是被咬了多少次练出来的手速和淡定啊。

    偷袭失败的少年立即回想起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目光冷冷地追踪过去,瞳孔缓缓聚缩,露出一种危险的眼神。

    咚。

    谢照一刀鞘把他伸高的脑袋敲下去。

    “老实点。”

    听不见声音,那就只有让他知道疼了。

    好坏分不清,只能用最朴素的教育方法了。

    谢照按着那颗不安分的脑袋,把刀从地上拔出来,丢向马和:“你拿住防身。”

    这少年性子太野,实在不得不防。刚才危急关头,马和配合绕背的李明夷,故意作势吸引这少年的注意力,倒还挺机灵的。

    刀一拎上手,马和马上就打起了哆嗦:“使不得,使不得,我只拿过木刀!再说刚才这少年也挺听劝的,我看不必了吧!”

    谢照:“……”

    敢情是他高估了这人。

    “走了。”谢望从他抖动的手里摘下刀,面无表情跟上谢照的步伐。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这才是道。”马和给自己找补两句,见这二人都没有搭理的意思,便悻悻地回头找李明夷。

    那位李郎君仍蹲在溪流边,仔仔细细地摸索着什么。

    他有些好奇地凑了过去,却见对方从马莲丛中摸索出一块小小的石头。与普通的河石不同,那块石头有着分明的棱角,在月光下,折射出琥珀般淡淡的光。

    马和瞪大了眼:“李郎,你拿这块硫石做什么?”

    “这里有很多这样的硫石吗?”李明夷却驴头不对马嘴地反问他,在那双一向冷静的眼睛里,马和第一次看见了一种类似于急切的情绪。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看那石头,又看看对方紧张的脸色,不解地点点头。

    “听说这原本没有此山,是有一日烟火冲天,飞出黑石,日月不绝,才累成此山。之后几百年间又有数次地龙翻身,便不时震出许多矿石。”

    听他说完,李明夷站起身来,看向无边无际黑沉的林海,眼瞳不可自控地震动。

    如果马和的描述没错,这是一座休眠中的火山。

    地质灾害给这里带来连年的贫穷,却也留下人们了一座不曾被发掘的珍贵宝藏。

    “李先生?”见两人在后面拖拖拉拉,谢照回头喊了一句。

    李明夷回过神来,珍惜地握紧那枚矿石,唇角浮出一抹笑意。

    “走吧。”他迈开步伐。

    “哦。”马和跟了上去,忽然想起他还没回答的那个问题,“你到底要拿这东西做什么啊?”

    李明夷一边快步跟上谢照的脚步,一边指了指马和腰间的葫芦。

    “我要做的东西,正要向先生讨教方法。”

    先生……讨教。

    马和瞪大了眼睛看向对方,一时不敢相信这是李明夷说的话。

    但不得不承认,听起来确实很悦耳。

    他瞬间忘却想问的事,咧开笑容,心情大好地跟上去:“小事,小事!我就知道,李郎才是识货的人。”

    几人一路疾步下山。

    有了被偷袭的经验,谢照这回一刻也不敢放松,直把人抗进了里正的家里五花大绑起来,才放心地拍拍手。

    少年没有挣扎的余地,倒是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不再有刚才的凶恶之态。

    “这……”虽然听村民们说半仙已经作法祛除邪崇,但看到这面容诡异的少年,他还是忍不住地胆寒。

    “咳。”谢照拿刀鞘不着声色地捅了捅马和。

    马和这回福至心灵:“里正放心,他的确曾被山妖上身,不过已经被贫道驱逐。之后再押去州府,设坛作法,除了他剩下的邪气,便可万事无忧。”

    半仙的话,里正自然是不加怀疑,且不管怎么说,把这少年送走也算绝了后患。

    他万分感激地向马和行了一揖:“半仙对我们青莲村恩重如山,可惜我们这里百姓贫苦,都不知道要如何报答了。”

    “不用,不用。”马和哪里敢受,一边看着谢照的脸色,一边低声道,“只要你们向州府禀明此事就行了。”

    里正连忙点头:“那是自然。”

    “我说的如何?有时候被骗骗也不算坏事。”事情也算有个了结,谢照抱着手,笑着走向蹲在少年身边的谢望和李明夷。

    两人却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少年的受伤的手臂正被李明夷展开,露出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在山里还没注意到,如今明明的灯火下,可以清晰看到经过多次挣扎的伤口沾染着泥土,正慢慢渗出带着脏污的血水。

    谢照拿刀鞘拍拍少年的脸:“喂,还活着吧?”

    少年额头皱起,想要挣动,却马上虚脱地倒下。

    “他需要清创。”李明夷直截了当地给了谢照答案,“如果再拖延下去,很可能会感染。”

    经过上次云娘母女的事,感染这个词的意思,谢照已经很清楚了。

    他转过身,万般无奈地向里正走去。

    里正刚和马和千恩万谢过,看谢照愁容满面,当即吓了一跳:“谢郎,可是有什么事,但请直说无妨。”

    谢照叹息。

    “你之前说的毛驴,还能借给我们吗?”

    第30章  克氏针

    李明夷来到这个时代的近半年中, 除了跟张敛公干时能蹭蹭马车,大部分时候出门都是靠走路,偶尔也能骑牛。像这样骑驴, 还真是头一回。

    但他很快就理解了驴不能作为主要交通工具的原因。

    “吭哧、吭哧。”

    被牵到谢照面前的毛驴正不耐烦地甩着蹄子,一对鼻孔朝天喷着气,毛茸茸的长耳朵向后转动, 还没有出发便摆出十分不愿意合作的态度。

    “看, 这是什么。”谢照一边笑吟吟拿一根胡萝卜吊在驴眼睛前,一边用眼神示意其余几人把少年搬上驴背。

    可少年的身子刚一挨上去,毛驴便马上受惊似的, 不顾里正的牵引,脖子被勒得变形了也要撒腿往外跑。

    “他身上有血腥味, 怕是吓着这驴儿了。”里正用力攥紧了绳套, 正准备再伸手安抚安抚这犟脾气的老东西, 便见谢照另一只手抽出了刀,直接亮在驴脑袋前。

    扑腾的毛驴蹄子顿时停住了。

    谢照晃了晃手上的萝卜,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吃萝卜还是炖萝卜,自己选一个吧。

    刚才还死咬着的驴嘴嚼巴嚼巴,不情不愿地咬了上去。

    这回再把少年驼上去的时候,毛驴便乖觉老实了。马和小心翼翼打量这位小谢郎,总觉得自己和这毛驴也没什么区别。

    谢照却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少年和他身上那身胡服。

    血腥味。

    不知究竟是源于他自己, 还是那只拔刀极快的手。

    “怎么?”谢望瞥他一眼。

    “没什么,只是瞧他穿得像辽人, 觉得有点稀罕罢了。”谢照接过里正手里的绳索,翻身上了另一只毛驴, 招呼其他人出发。

    几人趁着月色明朗,一路骑驴从青莲村赶到驿站, 不知是不是因为谢照那把刀的威慑力,这一路驴倒没有再犯脾气。到驿站借了马,速度一下便快了几倍,天都没大亮,一行人便抵达了城门。

    “这少年就有劳官医署先看着了,我回过谢公便过去。”谢照与兄长交换过一个眼神,拍拍马和的肩,“走吧。”

    马和赶忙掏出一纸书信:“里正已经把事情原委替我禀明了,我这也算将功折罪,谢郎您看……”

    谢照摘过那书信,却是看也不看一眼,挑眉笑道:“一码归一码,我还有别的事问你。”

    别的事?

    马和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罪状,但看小谢郎的作风,要是不去,那胡萝卜炖的就是他了。

    “李郎。”他含蓄地看向李明夷,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我要去了,硫水的事只有以后再说了。”

    “嗯。”李明夷认真查看着少年的手臂,随意地点点头。

    “……”行吧,马和仰天长叹。

    命中有此一劫。

    和谢照马和二人分开后,剩下两人便带着少年赶往官医署。许是被一夜的折腾用尽了力气,少年这回安安静静的,当真不再挣扎。

    倒是李明夷反复将他的手抓握,似乎在检查什么。

    “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官医署的生徒们一贯早起,见谢望带着个受伤的少年风尘仆仆地赶回,马上开始准备一应救急用物。

    病人被搬动到床榻上后,谢望才开口问道。

    “他握掌时,掌骨头有凹陷,也有骨擦的声音。”一边说着,李明夷一边以手在纵线方向扣了扣他的手掌,少年吃痛地嘶了一声,闭上许久的眼睛睁开,露出凶光。

    周围一众生徒顿时被那双异瞳吓得后退一步。

    “无妨,他只是因病如此。”谢望抬眸示意师弟们镇定,随即继续追问对方,“你的意思是,他不止受伤在小臂?”

    李明夷无视少年凶狠的表情,对谢望点点头:“他从高处坠落,除了外伤外,掌骨很可能有骨折。”

    没有X光的辅助检查,只能通过查体判断伤情。虽然少年不能开口,但以他的临床经验,基本可以确定有掌骨骨折。

    “你是说折疡?”

    若是手臂、腿这些部位的骨折,官医署倒一贯应对得当。但手掌这样骨骼小巧、结构精细的地方,即便是外夹夹板,也很难固定,谢望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因伤而肿胀的手上,已经预料到对方还有话说:“折疡在掌,除了服药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很简单,做个内固定。”李明夷将少年的手抬起来,以手势解释,“打一根钉针进去,固定他折断的骨骼。”

    周围的一众生徒,在听到这话时无不愕然。

    打钉针进手掌,这简直是酷刑啊!

    “谢师兄。”也正是这时,林慎带人将热水、汤药、烫过的金针柳刀等带过来。为谢望准备好清创用物后,他将目光转向方才口出惊人的李明夷。

    “李兄的意思是,要做手术?”

    经过植皮一术,他对这人神乎其神的说辞已经不算见怪了。但听到他那些话后,仍有一个疑问——

    “可人手掌中带着钉针,难道不会影响动作吗?”

    折疡是常见的病症,本可以自行愈合,不过是看长不长歪罢了。钉针虽然可以从内固定骨头的断端,但之后又怎么办呢?

    李明夷拿起一枚金针,将之比在少年掌面的位置,随即做出一个抽离的手势:“等骨折愈合之后,再把内固定取出来就行了。”

    “所以……”林慎眼眸随他手势转动,一下便明白过来了,“你方才说这是‘内固定’,就像一个置入掌中的夹板,等骨骼续接,便可撤去。”

    二人交谈之际,谢望以温热的淡盐水冲洗过少年的伤口,随即拿起柳叶样的刀片慢慢清理伤口。他视线聚焦在伤口的同时,眼前已经浮现出李明夷描述的画面。

    林慎越说越觉得兴奋,但问题也接踵而至:“照你所说,需要两次手术?”

    重复手术,失败的概率直线上升,这是对方曾经说过的话。

    “不。”李明夷以十分把握的语气道,“只需留出一截尾端在体外,等骨折愈合后拔出来就好了。”

    林慎怔怔看着他手里的金针,不敢相信他们用在皮肉上的工具,竟还可以有这种诡异而合理的用法。

    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李明夷将金针放下:“当然,不是用这种针。”

    不是这种针?

    之前背过数次的器械在林慎脑海中一一排列,似有一道急电划过,他脱口道:“克氏针?”

    李明夷目光一顿,有些惊讶于他的记忆力。虽然上次手术前他逼迫林慎背下了所有器械以备不时之需,但实际上用到的只有最基本的几样。没想到过了两个月,他还记得只见过一次的克氏针。

    看到对方异样的表情,林慎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之前你把器械放在官医署的时候,我便照样描摹了下来,想着万一日后还有手术。不过你放心,我绝没有找工匠去照图打造。”

    不问而仿之,便等于盗窃。

    何况便是想要复制,他也找不出那样优越的材料啊。

    李明夷倒不至于和一个学生计较这个,却不由对林慎更加改观。这孩子,或者说这些一千年前的医生,某种程度上的确更加投入思考,善于领悟。

    既然他还记得住器械,事情就更好办了。李明夷刚将目光转向一旁耐心清创的谢望,便见对方将手中的刀具放下,徐徐站起身来。

    “你不能为他做手术。”出乎他的意料,谢望果断拒绝了这个方案。

    他的语气如其表情,冷淡而平静,却不留反驳的余地。

    “可为什么啊?”林慎也没想到师兄会突然阻拦。

    谢望拿白布慢条斯理擦去手上的血迹,看向没有完全松绑、脸色苍白而警惕的少年,眼神淡淡如无物:“他身份不明,又犯下多起盗窃,等会朗之便要把他挪去衙门。”

    他的话点到为止,但意思已经很明确——

    按律法来说,这少年接下来的命运不是坐牢就是流放,对于这样的人,保其性命已经是官医署能做的极限,要再为其做手术,实在是过分奢侈。

    “……是哦。”林慎如被泼了盆冷水,眼神黯淡下来,但也不得不承认师兄说得很理智,“何况上回做手术,前后拢共花了二三十两银子,幸亏有谢质库肯兜底。要是把银子花在他身上,别的病人可怎么办?”

    三十两银子,在这个时代可以够一个家庭省吃俭用地活几年,甚至可以买下一个年轻的劳动力。

    医疗资源有限,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李明夷摸摸空空如也的腰侧,没有反驳谢望的话。

    就当谢望以为他已经被说服的时候,却见这人忽然站起来,眼神之中带着思索:“你再等一下。”

    “你想再找舅舅?”谢望在瞬间领悟到对方的想法,匪夷所思地转眸向他。

    李明夷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骨折手术虽然不像植皮那样有噱头,但一次成功的手术赞助后,第二次商谈会容易很多。

    “等等。”在他转身前,谢望却伸手拦住了他。

    他并不质疑对方那身本领可以换到的价值,但不明白——

    “他现在已经保住性命了,你又为何一定要执着于替他做手的手术?”

    且不说这少年和李明夷不过一面之缘,就凭他在青莲村的斑斑劣迹,还差点杀了谢照,能容他活着已经是谢望身为医者的最后底线了。

    那只手,作恶多端,实在不值得浪费这个手术的机会。

    李明夷将目光投向神色冷肃的谢望,眼神中却没有太多情绪的波折,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

    “我是医生。对于烧伤的患者就要考虑植皮,遇到骨折的患者就要判断最好的术式,这就是原因。”

    至于这人是好是坏,该判什么刑罚,自然有衙门审判,不在他的职业范畴内。

    谢望端然注视着那双坦荡的眼睛。

    那双眼淡淡如常,并无波澜。可在那深处却沉淀着某种坚定的信念,令他知道这绝不是一时逞强。

    二人中间的林慎也愕然地睁大眼睛,一时却不知该偏向那边说话。

    “说得不错。”

    就在众人怔然不语时,忽然听闻一道老者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谢望抬眸的瞬间神情一变,立刻往前走了几步,想要伸手,却被来人微微挥手作罢。

    清晨微凛的风在门前回旋,王焘一身单薄的衣衫被吹得贴身,显出清瘦见骨的身形,那倒逆在曦光中的长长影子,却有着山一样深沉的气息。

    他的目光徐徐看向身侧恭立的学生,面带从容的微笑,眼神却含着庄重。

    “婴城,相者救民,医者救人,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