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药疹,一种几乎不可能预见的并发症
与王焘同来的, 还有现任博士裴之远。
站在年长如父的恩师身侧,他仍保持着学生的姿态,听闻自己的弟子被教导, 也并未张口替谢望辩驳。
李明夷倒是没想到还会再次见到这位斗重山齐的医学大家,更未料想对方会主动替自己说话。在所有生徒同时恭敬地垂首时,他独自抬眸望向那双清寒的眼睛, 试图在其中寻找到这么做的原因。
——你我之间, 一定有相同的地方。
裴之远的话忽然在他的脑海中闪回一瞬。
某些隔阂之外的东西,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就在他想要继续追问的时候,王焘已徐徐步入内堂, 坐在病榻边亲自替那少年诊脉,随后又伸手将他的手腕托起查看。
被陌生人触碰的少年顿时皱起鼻梁, 压低的眼眉定定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老者。王焘却只是将那只手轻轻放回去, 垂眸端详他的伤处:“折疡在掌, 如不理会,只怕他这只手将来不能握弓了。”
谢望神情端正:“是。”
王焘看向自己最为得意,也最倔强的学生,笑容之中多了一抹宽厚:“为师明白你的为难之处,只是婴城,思虑伤脾。其实有时为难的事情,却能用最简单的办法去解。”
谢望忖度着:“老师的意思是……”
王焘缓缓起身, 向裴之远道:“他的手术不必动用官账,向老夫府中领取便是。”
裴之远嘴唇一动, 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恩师摆了摆手:“你等皆还年轻, 老夫已是半朽之人,家财也好, 名望也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不必替我担忧。”
“弟子明白了。”裴之远知道多说无益,于是直接转向李明夷,“那么便请李郎替他手术吧,所费物资人力都不必计较,但请对老夫这些不成器的弟子们多加指教。”
即便裴之远不提这个要求,对于林慎这样勤学肯进的学生,李明夷也一贯不吝于施教。他颔首表示感谢,随即将目光转向谢望,想征询他的意见。
客观说来,谢望的手术水平是在站年轻医生中唯一能符合他要求的。
尽管他刚刚才提出了反对意见,为了确保手术成功,李明夷仍希望他可以参与手术。
而对方也正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我来做你的助手。”似乎已经预料到他想说什么,谢望直接地答应下来,面无波澜地道,“林慎,去准备。”
“哦,哦。”林慎一边应承,一边小心翼翼打量自己被驳了脸面的师兄,目光之中隐含担忧。
毕竟,谢师兄也曾是整个官医署最为之骄傲的学生。
裴之远将事情托付后便陪王焘离开了。
“师兄,其实王公他……”见二老终于走了,林慎忍不住开口想安慰谢望两句。
谢望却扬手示意不必。
或许真如老师所言,他思虑过重。但所重之事,绝不是脸面之类无聊的东西。
他平静地收回视线。
方才王焘说的话,无端让他想起青莲村外向阿婆递出胡饼的那只手。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恍惚在眼前重叠,他不得不承认——
或许那个来自陌生领域的游医,比他更接近自己的老师。
“咳咳……”
走出病人房,王焘忽然停住步伐,蜷着背脊勉力咳嗽两声。
微凛的寒风迎面而来,裴之远脱下外袍,奉在老师面前,关切地道:“天气大寒了,老师也当好好保养啊。署中琐事,学生代为传话即可,实在不必劳动您亲自赶来。”
王焘却只是拍拍他伸出的手。
“我已经八十五了。”他抬首望向官医署屋檐外那抹蔚蓝而高远的天空,仿佛在那晴雨变化的穹顶上,看到这个时代近百年的沧桑变化。
那已经阅尽千帆的眼中,慢慢展露出一抹笑意:“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上天许我到八十五,则必有重任交托于我。我岂能只顾一身祸福,而辜负上天的恩德?”
见他如此阔达,裴之远眼中忧虑散去,钦佩地道:“学生受教。”
王焘却将目光缓缓转向身后,在那他们已经退场的房间中,他看见年轻的医生在争执中,露出比他们更加锐利的锋芒。
他笑着摇摇头。
“老夫的平生所学,已经全部教授于你,实在教无可教。而你我的学生,却可以有更多所学。真是令老夫羡慕啊。”
裴之远亦随着他的视线回首,似乎同样有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欣慰。
“但愿他们能看到我等看不见的东西吧。”
两个时辰后。
“手术室已经准备完毕。”
有了上次为云娘母女手术准备的经验,这次只需要整理用物、重新消毒。在林慎的指挥下,生徒们很快有条不紊地备好物品,煮好麻醉的汤药。
“你听话一点啊。”虽然不知道这少年什么来路,但林慎本能地感觉他周身那股莫名的敌意,虽然人已经被捆在了病榻上,他还是不敢造次,让几个生徒合力掰开对方的嘴,用芦管将汤药灌进那牙齿尖利的嘴里。
“咳咳……”
被药草的味道呛到,少年咳嗽两声,却挣不开捆绑,龇牙便想咬人。
“哼。”林慎歪着头看他,居高临下地道,“你就别挣扎了,赶紧睡吧。”
回敬他的是一个阴狠的眼神。
“好赖不分。”林慎嘟囔两句,坐在地上,就撑着下巴盯着他的眼睛,等他老实被麻醉过去。
一刻后,对方还是没有阖眼的意思。
又一刻过去了。
少年异色的眼眸仍倔强地睁着。
“不行,再等会手术室又要重新消毒了。”这样的情况,林慎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汤药的体质往往因人而异,这时候便只能加量。
他对师弟一扬手:“再给他灌一碗。”
又一碗强力的麻沸汤入肚,少年的精神才有了颓靡之势,不过仍没有睡去。
这样别说是做手术了,就是搬动一下,他也能马上清醒过来。
可汤药加倍,用药的风险必然随之陡增。就在林慎纠结要不要再来一碗的时候,忽然听见小师弟惊呼的声音——
“师兄你快看,他,他好像发疹子了!”
林慎登时如蒙雷击,立刻站起来掀开少年身上盖着的被子,果然在露出的脖颈上看到许多淡红色的斑块。
“怎会如此?”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劲,“让谢师兄来看,那汤药呢,给我尝尝!”
隔壁的病人房中,李明夷正一步一步向谢望讲解骨折内固定的手术步骤,忽然听见墙的另一边传来惊呼之声,声音中似乎夹着“疹子”这个词。
“师兄!”正在谢望疑惑他为何突然不说话的时候,留给林慎帮忙的小生徒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满脸的焦急,“病人突然出疹,林师兄请你去看看!”
话音刚落。
一道步风掠过身侧,在他开口之前,谢师兄面前那位李氏游医已经径直闯出门去,跑到隔壁的病人房。
“没有问题啊。”林慎正端着一碗汤药,抿了一点在舌尖,垂眸仔细分辨,的确是和平常所用的汤药一样,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刚疑惑地从药碗上抬起视线,便看见李明夷一阵风似的走来,疾厉的步子骤然停在少年面前。
那双素来镇定的眼睛微有震动。
林慎下意识地察觉出问题的严峻性,几乎不敢大声说话:“李兄,他忽然出疹,可我尝过药,并没有问题啊。”
对方却没有回答他,而是不语地半跪下来,目光紧紧盯着少年脖颈处泛红的皮肤,慢慢伸出手,将他的衣服揭开——
苍白的皮肤有些微微发红,但并没有出现脖颈部同样的红色斑块。
林慎可以清晰地听见这一瞬间李明夷恢复了的呼吸声。
这人,也会有紧张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时候吗?
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下,李明夷张合手掌,使自己镇定下来,这才看向一旁还在一头雾水中的林慎:“他出疹是因为药,不过不是药的问题。”
林慎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
正准备开口提问,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听过的知识隐约地浮现。他看看皮肤发红的少年,又看看刚出余悸的李明夷,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思维在某个回忆的节点雪亮了一瞬——
“……自身免疫改变?”
李明夷颔首。
之前向谢望解释如何治疗麻风反应时,他就曾提到过这个概念,当时的林慎虽然对他有所偏见,但仍仔细地记住了他说的话。
这次不必他再解释,年轻的学生已经学会举一反三。林慎如有所悟,一拍手掌:“你说过自身免疫改变就是身体防卫机制的失控,所以药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是病人的身体防御过度,才出现这种疹子。”
李明夷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
药疹,一种几乎不可能预见的并发症,可能出现在一切用药中。但,中药仍然是其最主要的罪魁祸首之一。
难得见对方首肯自己,林慎大受鼓励,继续推敲下去:“既然当初养病坊那孩子的病症可以雷公藤压制,那么……”
“不行。”这就走偏了,李明夷果断地将他的想法掐断,“他之所以出疹,正是因为用药,再加用药只会加剧病情。”
对哦。
林慎被自己舍本逐末的想法蠢得拍了拍额头。
不过看李明夷还有闲心教导几句,便知道少年病症不重。他索性虚心求教:“那现在该当如何?”
“他症状比较轻,可以多灌热水,暂时观察一下。若是遇到重症病人……”李明夷将少年衣衫合上,沉默片刻。
即便在已经有了被戏称为超级英雄的糖皮质激素的现代,重症药疹仍有很高的死亡率。
这也是中药麻醉剂不可避免的风险之一。
林慎似乎也联想到了这个问题,刚放松下的神情不觉紧绷起来:“连解症的雷公藤都不可用,那他也不能再服用这些汤药了。”
可没有麻醉,手术便只能放弃了。
谢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二人身后。
听完李明夷和林慎的对话,他亦凝重了眼神,并不因命运对他的对手突然的戏弄而有任何窃喜。
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他不止一次尝过,所以很清楚李明夷现在的心情。
“不管如何,今天不能做手术了。”谢望替他下了结论,却着重咬了今天二字。
“对,一定会有办法的!”已经见识过好几次这人将难题迎刃而解,林慎对李明夷莫名很有信心,不无鼓励地道,“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早几天晚几天做手术,也没什么差别。”
然而身前的李明夷仍垂眸不语,再没有像平时那样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话。
“我犯了一个错误。”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后,他说。
“……你说什么?”林慎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实在很难想象对方的词库里有犯错这两个字。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师兄,而谢望同样微带愕然的表情证明他的确不是幻听。
两人快速交换过一个眼神,正打算追问,忽而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自门口传来。
“听说你们又要做手术。”小谢郎的声音含着抱怨,却仍明朗,一阵风似的将压抑的气氛吹散。
他带着无奈的表情走向三人,瞟了一眼已经半睡不醒的少年,抬眸向谢望递去一个眼神。
谢望会意:“林慎,你先在这里守着他。”
“哦。”他们兄弟二人要说话,林慎自问也没什么可听的,老老实实按李明夷所说去处理,准备喂些温水给这少年。
方才还在沮丧中的李明夷却随谢望站起来,将目光投向刚来的谢照,似乎也有话要说。
谢照略一思忖,向外扬了扬下颌。
李明夷能猜到他是带来了关于少年的一些信息,不便当着本人的面说出,于是也点点头,跟着兄弟两人走出去。
“你们还记得之前平安坊的纵火案吧?”谢照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严肃了眼神,开门见山道。
“之前我问过云娘那孩子,她说曾见到穿着奇怪衣服的人出入库房。我将各种外族衣服画给她看过,她指认的那幅极像这少年一族。”
难怪谢照姗姗来迟,原来还在继续追查纵火案。
看来他之前给小雨买木偶倒并不单纯是哄孩子玩,而是为了和她套近关系,好问出更多信息。
谢照停顿片刻,给出了第二个消息——
“这次,我仔细问过马和那少年出现在青莲村的时间,他可以肯定是中秋前后那几日。”
那刚好是平安坊走水的时间点。
即便是没有查案经验的李明夷和谢望,也很自然地将这两条信息联系起来。
“不过。”谢照话锋一转,“我问了小雨,她并不记得有见到白发异瞳的人。”
少年的样貌一见难忘,如果是他,小雨应该会有很深的印象。
不管怎么说,这些零碎的线索都不能直接将凶手指向少年,所以谢照此来也并没有带上枷铐。
他头疼地叹一口气:“一来就听王公说许了你们做手术,李兄,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即便少年不是纵火的凶犯,保底也有个盗窃罪,说不定还是哪里的流徒。要查这种人,谢照自然得心应手。
但王焘都已经亲自开口,他少不得要给这位德高望重的圣手一个面子。
“只此一次……”谢照忍不住和李明夷强调,却果不其然在对方脸上看到那种熟悉的神游表情。
“算了,你方才想说什么,说吧。”他就知道对方肯定不会听劝。
直到此时,李明夷才从沉默中开口:“看这少年穿着和样貌,应该是胡人吧?”
谢照向里瞟了一眼,点点头:“他看起来像是北方的辽人,不知道为何会沦落到青莲村。”
李明夷明白他的疑惑。
唐朝经济发达,文化交融,即便在长安也能看到不同民族的面孔,辽人南下并不稀奇。但出现在一个交通不便的偏远山村,却显得有些突兀了。
不过他所关心的并不是少年的身份。
李明夷没有深入这个问题,而是问:“那州府上有人会写辽人的文字吗?”
谢照眼眸一动,立即猜到他的想法:“你想写话给他看?”
李明夷点点头。
听不到声音,但未必就不识字,只要愿意沟通,方法有很多。
可若与嫌犯对话,像李明夷这样的外行人,保不齐就打草惊蛇,向对方暴露出重要的信息。谢照再三思忖,才试探地开口:“那你想和他说什么?”
“我只是要问他一个问题。”李明夷的神色,却是从而有过的郑重。这样的表情,让谢照也收了随意,认真听他说话——
“我想问他,如果麻醉存在风险,他愿意做手术吗?”
第32章 在数百年后改变人类手术史的物质
还不知道此前发生了什么的谢照闻言愣了一瞬。
不过李明夷想问的倒不涉及案情, 且从医者的角度切入,少年或许不会太过抗拒,这说不定反而是个和他取得配合的机会。
他略做思忖, 便点头答应了:“这没问题,但你要和他解释的话越少越好。”
李明夷知道这已经是相当大的让步,亦不打算为难公务在身的谢照, 诚恳地向他颔首:“多谢。”
礼是常礼, 但放在李明夷身上简直郑重得离奇。谢照隐约察觉到他的异样,转眸看了谢望一眼,用眼神问——
这人今天没事吧?
谢望却似了然一般, 沉肃的唇角微微展开。
谢照更加费解。
“算了。”他毕竟是来公干的,对同僚的关心到此为止, “北面的胡语我也略会一些, 现在就去问问他吧。”
反正人已经被抓住了, 少年盗窃的物证还得等里正搜齐了送来,谢照也没有打算立即押他下狱,索性先探探虚实。
再次折返回屋内时,林慎已经给少年喂过了水,正仔仔细细地检查他的皮肤。李明夷也顺着他的手势再一次查看药疹的情况。幸好,皮损看起来没有继续发展的趋势。
林慎说得对,老天爷有时对他的确不错。
即便是已经被研究得相当成熟的手术, 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各种隐患和意外,他始终坚信生命的筹码只能握在人自己的手上。
而这一次, 或许是因为对手术太过自信,他没有提前取得病人的知情同意, 犯下了最低级的失误。
幸运的是,他得到的惩罚只是虚惊一场。
等李明夷检查完毕, 谢望便将其余生徒清退,只留下他们三人在场。
谢照拿手推醒被林慎两碗药灌得半梦半醒的少年,径直将刚刚写好的纸展在他的面前。
少年漠然地睁着眼,目光从上面的文字一掠而过,却丝毫没有买账的意思,直接将脸转开。
“真难伺候。”热脸贴上冷屁股,谢照忍不住啧了一声。
纸上已经用胡汉两种文字简单解释什么是手术和麻醉,以及李明夷补充的风险和可能的结果。可惜对方看上去还没放下戒备,摆明了拒绝沟通。
那就没辙了。
谢照扬眉看向李明夷,遗憾地表示人事已尽,自己也无能为力。
李明夷却若有所思地接着从他手里摘走纸张,铺在地上,提笔画起来。
谢照与站在一旁的谢望对视一眼,同时转过目光——
他画的是一把弓。
虽然画风潦草了些,但一弯一直搭着的线条,意外的还挺好理解。
谢望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老师此前说过,他若不手术,以后便不能握弓。你想告诉他这个?”
听到这话,谢照仔细看了眼那只被固定在席面上的手,其拇指根处有着常年佩戴扳指留下的凹痕,虎口处也被勒出细茧。
“还真是一把握弓的手。”
这只手不仅擅弓箭,且手势十分正统,不像小孩子随便玩玩的样子。
李明夷点点头。
他本以为王焘只是简单对少年进行了查体,没想到不过一眼功夫,他老人家已经捕捉到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被这位医学大家随口提点,反而让他在一千多年前的时代久违地感受到了作为学生的心情。
沟通有时候不需要对话,甚至不需要文字,但必得用心。
李明夷将那张纸拿起来,再次递到少年的面前。
被他锲而不舍的精神折磨住的少年不耐烦地皱了皱鼻子,为图清净,敷衍地看了那张纸一眼。
然而这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的注意力被纸上抢眼的简笔画吸引了一瞬。
少年随即扬起视线,不甚友善的目光在身前的三人面上一一扫过。就在谢照忍无可忍地将手按在刀上时,他却收回了眼中的敌意,面无表情地开始阅读纸张上的文字。
平静的片刻后,少年再次抬起眼眸,这次却只看向李明夷一个人。
这是第一次,李明夷在他眼中看到了厌恶之外的情绪。
少年凝视他片刻,仿佛在他坦然的眼神中得到某种可以信任的承诺,终于点了点头。
征得病人本人的同意,手术便可以重新拟定计划。
谢照似乎还有话想单独和谢望谈谈,这次李明夷很识趣地没有打扰,道了声谢,先去将这个消息告诉林慎。
听闻手术可以重启,林慎兴奋之余仍有疑问:“可若他再发疹子可怎么办?”
无知时尚且无畏,现在知道了出疹的原理,他倒反而有些畏手畏脚了。
实际上,连续出现术中知晓和药疹这两种严重的副作用,李明夷也并不打算继续使用这种不稳定的麻醉方式了。
“那就不用口服药物。”
他以平静的口吻,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不口服?”林慎想到了对方会给出一个让自己意外的答案,但没料到竟完全超出他的认知。
从华佗发明麻沸散开始,无数前辈精益求精,锐意改良,可终不过是在其基础上增减,他还从未听闻过有不服药的麻醉方法。
但对方的眼神告诉他这绝不是夸口。
那张少有表情的脸上,不再像之前那样笃定而固执,却流露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兴奋——
“我想尝试吸入性麻醉。”
“你的意思是……”林慎试图用自己的脑子理解这句话,可实在很难把它和已有的知识联系起来。对方提出的设想,更像道士口中长生不老的仙丹,玄妙而不切实际。
李明夷的眼中却有跃跃欲试的光:“我想找到,不,我想试着合成一种麻醉气体。”
林慎愕然地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此前李明夷提出的种种治疗,即便是再匪夷所思,也都有眼见为实的工具辅助。而他现在这样说,却意味着要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物质。
比起直接目睹,从无到有的过程让他更加难以想象。
“李郎,你们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就在林慎沉浸在震惊中时,谢照从门口走过,顺道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李明夷刚好准备找他,便不再和林慎继续解释,而是转身跟上谢照的脚步,喊了声等等。
谢照的笑容顿时换成了警惕:“先生……找我有事?”
根据他的经验,这位李郎找的事往往都不害人,但很要命。
“不是。”李明夷这回倒不准备麻烦他了,只是提了个简单的问题,“我想找马和,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谢照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刚好顺路,我带你去找他吧。”
十月过半,天气便有了入冬的意思。苍白而单薄的日光落在长街的尽头,远方便模糊为一片看不清的光晕。微凛的北风吹卷着地上的落叶,扑扑打着人的脚背,令本就难行的前路更添一抹凄凉。
马和怅然地站在衙门口,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看在他以功抵过的份上,谢照倒是没有为难他,但也再三警告他不许再行骗。于是他就牵着那头险些被小谢郎一刀砍了脖子的倔驴,就这么在衙门口站了一个中午。
来往熙攘,却没人舍得看他一眼。
正在马和独自愁苦时,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的另一头奔来,不过眨眼就到了跟前。随着吁一声长吟,高高跃起的马腿噔的一声,直接在他面前落下。
那声音虽是在勒马,他却觉得分明勒在自己身上,赶紧往后溜了一步,提前据理力争:“小谢郎说过不计较这次的!”
“谁说我要计较?”谢照拉了拉缰绳,往后努努嘴,“是他找你。”
李明夷从马背上翻下来,走到马和面前,开门见山亮明了来意:“之前已经和先生说过,想请教硫酸的事情。”
这一声先生,简直比冬天里的小火炉还要温暖。
终于有识马的伯乐,马和刚跌到冰窖里的心马上热乎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既然贫道……我答应过你,那自然不会爽约。不过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连夜跟着谢照过来,又被盘问了一上午,连口饭都没吃上呢。
李明夷很上道地点点头:“请先生进去说话吧。”
进去?
马和警惕地看了一眼骑在马上的谢照,看他懒懒打个呵欠没有参与的意思,才笑着答应了:“也好。”
他倒没想到自己刚以嫌犯的身份被释放,马上就能成为衙门的座上宾,这可真是时也运也。
不过领路的李明夷却没有走向正门,而是往旁边的小道走去。
马和心中纳罕,但也并未深思,慢慢悠悠牵着毛驴跟上去。
——总归不可能带他去牢房吧?
目送他们离开的小谢郎打量着李明夷步伐所向,却似乎猜到了什么,会意地笑起来。
“这、这、这……”
等到了“说话的地方”,马和看着眼前的光景,脸颊抽搐一阵,半晌组织不出言语。
虽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可空气中分明的腥味,绝不是他所期盼的那种。
“驴。”一个青衫瘦骨、微微驼背的人从正中阴沉沉的房间走出一步,目光甚是不满地打量那毛驴一眼,颓废地开口,“带出去。”
而在他身后,赫然挺着一具惨白的尸首。
“李,李郎。”马和下意识后退两步,“在这里,不太好吧?太打扰了。”
打扰活人也就罢了,死人就免了吧!
毛驴比他还要积极地往后扯着缰绳,试图逃离这个磨刀霍霍的地方。
“哦,没关系的。他一般不出屋子。”李明夷替马和把驴拴在院子门外,想着谢照之前教的求人话术,尝试着开口——
“你要吃点东西吗?”
“……”马和现在不仅不饿,还有点反胃。
但海口已经夸下,再咽回去是不可能了。他艰难地摇了摇头,自知指望不上什么好酒好菜,索性直接问了:“李郎是想知道这硫水的制法?”
“是。”李明夷点点头。
昨晚他捡到的硫石,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就是天然硫矿的一种。但要如何简单地将矿石变为硫酸,却要请教这位精通化学和地质的野生专家。
见他眼中的认真不假,马和倒长叹一口气。另一种情绪,取代了恶心,将他的胸口填满。
“这种硫水,可以腐蚀兵器,溶解铁石。我曾将之告知官府,可他们却以为是招摇撞骗的把戏。”
既然如何都是行骗,那最后唯一成真的就是他骗子的身份。
李明夷默然听着他若无其事的讲述。
对一个领先于群体认识的科学家而言,不疯、不傻、不屈服,下场就是哥白尼和伽利略。
而他能在这个时代完成一千年后的手术,唯一比马和幸运的,就是得到了谢望等官医的理解和信任。
“不过,而今终于有人叫我一声先生。”见他眉目紧蹙,马和欣慰地笑起来,“看来我不得不把这方法告诉你了。”
李明夷极认真地看向对方。
“其实也很简单。”马和负手而立,背脊端直,含笑的眼眸在这一刻严肃下来。
“就是高温烧矾。”
矾?
马和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将之展开给李明夷看。
淡黄色的纸上洒着一些被碾成齑粉的绿色矿质,李明夷对其很熟悉,在中药学中,它被称为绿矾。而这种存在于自然中的矿物质,主要成分是硫酸亚铁。
因为频繁的地质活动,青莲一类的村庄硫类矿质丰富,于是也给了马和捣鼓各种硫化物的机会。
他继续道:“我炼制绿矾,本是想探究其本质,没想到有一次我用水扑向刚烧过绿矾的炉子,水却飞溅出来。那些溅出的水,竟然直接将木头腐蚀。可等炉子退温了,我再倒水进去,这种情形却没有复现。”
说到这里,他神秘地笑了笑,弯着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熠熠的亮光。
“我试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发现了,原来激发水的竟不是烧过的绿矾,而是烧出的浊气!”
硫酸亚铁在高温下会分解出三氧化硫,这种硫的高价氧化物遇水会释放出大量的热。幸运的是,马和并没有将之视为一个偶然,而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大胆地猜测出气体也是可以反应的物质。
马和取下腰侧的葫芦,拔下塞口,将内容之水挥洒出去。所溅之物,立刻升起袅袅的烟。
他向前走进烟雾中,仰面向天,徐徐展开双臂,仿佛就这样登临上只有他一人的舞台。
“于是我将这种浊气和水相合,便有了硫水。可我相信,这绝不是结束,这种硫水一定还能有更多的变化。李郎,你相信吗?”
他热切的视线穿过烟雾,落在唯一的听众身上。
而李明夷的回答也没有让他失望——
“我相信,并且我正需要。”
需要,这是马和等了太久的一个词。
气雾散去,马和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平静下来,他向前走出两步,站在李明夷的面前,慨然点了点头:“好,既然郎君需要……”
他伸出手。
“那就十两银子吧。”
“……”
李明夷似乎知道为什么当初他被官府拒绝了。
不过在这个时代,制取硫酸的工业方法尚未问世,马和误打误撞研究出的土法可以说是他本人的专利,要付费使用也很合理。
但这个花销再让王焘承担的话,也实在不合情理。李明夷思忖片刻:“我现在没有钱,可以赊账吗?”
马和压根没料到他当真愿意付钱,在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咕——咕。
他本人的沉默中,肚子偏偏不争气地响起来。
“咳……”马和大声咳嗽一下,咽下涌出的唾沫,正色道,“既然李郎你都开口了,那我少不得给你一个面子。不过得先付利息。”
李明夷静静看着他,等他继续说话。
看对方如此不上道,马和嘴唇动了动,无奈地吭了一声。
“就是……吃的东西还有吗?”
人到了饿极的时候也挑不了地点和食物。就在弥散着诡异气味的侧屋里,马和吃掉了三个胡饼,两个馒头,最后又灌下一大口水,才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嗝。
吃饱喝足,他也没有赖账的意思:“李郎若是想要硫水,我在城里还藏了一些。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究竟要用硫水干嘛?”
“我要用它和酒制备一种麻醉剂。”李明夷亦不加隐瞒,“一种可以吸入的麻醉剂。”
听到这个他从未想过的组合,马和的眼睛登时一亮,嘴上的胡饼渣滓还没有擦,便拉起李明夷的袖子。
“走,现在就去!”
李明夷和马和一走,小院才重新得到宁静。
张敛正有一具尸体要解,本来打算让李明夷过来帮忙,但看他那副急迫的样子,就知道今天只能一个人干活了。
他慢条斯理地抽出刀具,继续手头的活计。
可这安宁也没有持续太久,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听得院门外那头驴扯着嗓子叫了两声,似乎正对回来的二人叫嚣着被拴在此处的不满。
外面随后便来哐当叮咚的纷杂声音。
张敛皱了皱眉,将门重重锁上。
许是感受到他的愤怒,不知在干什么的两人马上安静下来。可就在张敛刚刚重新沉下心时,一声砰的炸响忽然从门外传来。
张敛的刀从手中脱出。
他立刻起身,把门推开。
“李明……”
眼前的一幕让张敛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本来就不算大的院子里,一个烧红的炉子被独自摆在中间,上面还歪斜着摆着个已经碎了大半的陶器。粘稠透明液体沿着陶器的裂缝蔓延在地面上,所到之处皆升腾起滚滚的青烟。
被烧烫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酸味和酒气,而在这两种强烈的味道中,隐约夹杂着一种他从未闻到过的奇异的气味。
马和也皱着鼻子使劲地嗅了嗅,露出与张敛同样不解的表情。
被崩了满身碎陶片,衣服也被烧出好几个的洞的李明夷却以手做扇状,慢慢将气味陈杂的空气扑进鼻中,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马和歪着头看了两眼,也跟着他的动作做起来。在张敛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他的表情忽然振奋:“……这就是你说的麻醉剂?”
李明夷缓缓地吐息,点了点头。
刚才没有把控好硫酸和酒的量,出了一点小小的事故,但就像那场炸出硫酸制法的小爆炸一样,这种暴躁的物质再一次给他们带来了惊喜。
虽然只有一点,但他已经可以闻到那熟悉的味道。
马和也徐徐四望,仿佛能在空气中看到那新诞生于世,却暂时看不见的物质。他压抑住激荡的心情,问李明夷:“所以,这东西到底叫什么啊?”
乙.醚这个词将要脱口而出的瞬间,李明夷忽然停顿了一下。
在二十一世纪,它的确被称为乙.醚,但这并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亦不是它被首次合成时的名字。
他只是借用了前人的成果,不能窃取命名的权力。
1540年,德国化学家瓦伦丁·罗斯将硫酸和乙醇混合加热①,得到了一种超乎这个实验的预期、却将在数百年后改变人类手术史的物质。他将其称为——
“甜油。”
第33章 掌骨骨折内固定
是夜, 谢府。
灯火通明的书房中正有客来。
换了家常衣着的谢照,毕恭毕敬请前来的老者坐下:“父亲近来总觉体虚乏力,夜汗淋漓, 吃了几味药也不见好,是故请王公您来瞧瞧。”
书案的另一端,是刚放下笔的谢敬泽。在身前这位曾历任刺史、又名满天下的前辈面前, 他丝毫不敢端着一州吏长的架子, 亲自起身去扶。
王焘摆一摆手坐下:“伯瞻,令郎既请我来,你我便只是病人与医者, 你且坐下,老夫替你诊脉。”
谢敬泽颔首代替行礼, 坐下后将手腕伸出。
书房中点了数盏油灯, 四面的光源照着对面而坐的两人, 在空阔的墙壁上映出重叠的影子。
王焘垂腕压指,凝神地为他诊脉。片刻后,语重心长地道:“你是忧思过重,所以脾虚肝郁,老夫可替你拟一方。不过用药只是治表,要根除疾病,则要将心放下。”
“王公所言甚是。”谢敬泽被他说中了心事, 长长地嗟叹。
“昨日杨光翙太守公与郭公书信,提及突厥在太原异动。九门等地亦传有胡人作乱。如今局势动荡, 事端异生,听朗之说陈留有身份不明的胡人出没, 我不得不挂心啊。”
说完,他将手指轻轻扣在案面上, 目光在灯影中明晦不定。
王焘缓缓收回手,明白了对方夜请自己的目的。
“老夫已经致仕,朝堂上的事恐怕不能为郭公与伯瞻分忧。”
他伸出手,旁边的年轻人便立即递上纸笔。王焘一边伏案写方,一边平心静气地道:“至于那突厥少年,于老夫而言只是病人。而老夫如今也不过是个医者。”
他将写好的药方折了两折,交给谢照。
“王公误会晚辈之意了。”谢敬泽叹道,“您是医者仁心,自然对所有病患一视同仁。而我等为官宦,为了百姓则不得不有取舍。不瞒您说,近来晚辈这里也吹来些边地的风声,所以心绪难安,辗转难眠,才特特请了前辈来。”
这话说得恳切。
于公,王焘是六朝元老,见惯了风云变幻。于私,他亦是谢望的恩师,更是谢敬泽一直仰赖的前辈。所以他今夜请王焘来,并不为指摘官医署里的事情,而是希望对方能指点迷津。
王焘注视着他紧绷的面容,唇角含了淡而深远的笑意:“伯瞻可曾听说过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
韩非子的文章谢敬泽自然是读过的,他点点头:“扁鹊数见蔡桓公,告知其病情,而蔡桓公讳疾忌医,最后病入骨髓而死。”
话到这里,他似乎有所领悟:“您老的意思是……”
“人之有疾,不应惧怕医治,有时甚至需要用刀割去病灶。虽难免疼痛,但正所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王焘的目光,不因年迈而显得迟钝,雪亮地看向对方,“医者治人,相者治国,其实是同样的道理。”
谢敬泽神情微微震动,起身恭肃地行了一揖:“晚生受教了。”
王焘笑着摆摆手:“老夫不过是和你说些行医所感罢了。”
见天色已晚,谢敬泽便也不再留他,令谢照亲自送这位老前辈回府。直到走出谢府,王焘才似承受不住地咳嗽两声,脸上露出隐忍之色。
谢照担忧地搀扶着他:“王公,您……”
“不妨事。”缓过一阵,王焘才松了眉头,“老夫已老,很多事情也无能为力,你父兄都是重责重任之人,还需你多行开解才是。否则忧思过重,难免伤身。”
谢照便不再多言,颔首道:“晚辈明白了。”
几个时辰后。
天空白了一线,初升的日光穿破云层,由远及近,逐渐将整个陈留城照亮。仵作房的小院中,三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齐齐盯着慢慢退去火红的陶器,看着李明夷伸手将盖子揭开。
“这就是甜油?”
被李明夷期盼已久的新物质,正似油一般浮在水面的上层,看上去透明清澈,闻着却是刺激扑鼻,带着一种古怪的甜味。
经历了一整夜的失败,不断调整火候,比例,报废了无数个陶锅,还险些把院子都点着了,拢共才熬出这么小半碗甜油。
马和实在想象不到,这种油有什么特别之处。
张敛亦费解:“它可以将人麻醉?”
李明夷小心翼翼地将得来不易的甜油慢慢倒入一个碗中,用手扇动气味,轻轻嗅了一下,确定地点点头。
不过第一次制备出来,要检验其功效,肯定不能用在人身上。
他目光四处转了转,忽然落在门口那头恹恹闭着眼睛的毛驴身上。
尚在梦乡中的毛驴,仿佛感受到注视的视线般,猛然惊恐地睁开眼睛。
三个两脚的生物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它的面前,没有掏出萝卜,也没有掏出刀,而是端出一个油亮的水碗。
毛驴疑惑地甩甩尾巴。
“动手吧。”端着碗李明夷压低了声音道。
张敛和马和,一个压住毛驴的身子,一个按下它的脑袋,不讲武德地将那长长的嘴筒子摁到碗里头。
突然被刺激性的味道包围,毛驴本能地挣扎起来。可不过片刻功夫,它悚然睁大的眼睛便慢慢地翻白,眼珠在眼眶里晕眩地转了两圈后,眼皮终于坚持不住地耷拉下来。
压在它身上的手终于放开。
毛驴身子一歪,沉沉倒在地上,虚空地踹了一脚蹄子,接着便在噗噗的鼻息中酣然睡去。
“世上竟然真的有能麻醉的气体。”张敛目光难以置信。
马和也惜命地往后退了一步,这地方少有外人来往,要是他们仨都倒了,岂不是要被直接抬进里头?
“不用紧张。”李明夷却丝毫没有畏惧,甚至笑了一笑,“甜油一散发进空气,浓度就降低了,不至于麻醉人。”
要真有一闻就晕倒的气体,一千年后的世界早就乱套了。
“浓度降低?”马和却对这句话产生了兴趣,眼珠转动,似乎在观察着什么,“所谓浓淡,必然是和别的事物相比,难道空气也和甜油之气一样,也不过是一种物质?”
越是熟稔习惯的东西,越难发现其本质。
不必李明夷回答,马和眼神兴奋地抬起手臂,感受着平时忽略的东西。
在此之前,他已经观察过绿矾焚烧的浊气,现在又见识到这种甜油挥发的气体,一想到环绕在自己身边看似不可捉摸的空气,竟也可以寻得本质,马和忍不住地咧嘴而笑。
“李兄,多谢你。我终于知道我该去哪里了。”
张敛疑惑地打量这人一眼,把目光投向李明夷——
他只懂死人,不太懂活人。
李明夷却用陈杂的眼神注视着手里这碗奇妙的液体。
器械,手术室,麻醉剂,这些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物,终于一一出现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回到他的手中。
之后的几日,他又分别以小鼠、猫狗、牛马等不同体重的生物做了实验,根据少年的身高体重,大致计算出一个可用的浓度和计量。
但为确保用药安全,他提前在少年的皮肤上涂抹了两次甜油。
之前出过药疹的位置已经恢复得和正常情况差不多,而这一次,并没有任何副作用出现。
没有过敏,就可以准备手术了。
“这就是你说的麻醉方式。”
跟他一起行动的林慎瞳孔震动地凝视着眼前的装置,不可谓不震撼。
装满甜油的陶器,通过一根中空的竹管连接至一个三角形状的面罩上,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将里面的液体一滴一滴进入面罩中。他嗅过那甜油的味道,可以想象罩在其中是什么滋味。
在试验剂量的同时,李明夷便拜托张敛替他做出这个简易的道具。虽然不能像麻醉机那么安全高效,但相比于事故高发的中药汤剂,这种原始但科学的麻醉方法绝对值得尝试。
林慎表情也变得跃跃欲试:“那我们现在就准备手术室,争取马上手术。”
李明夷却给他的兴奋泼了盆冷水:“不能马上手术。”
他随即起身,向有些失望的年轻人解释:“甜油会刺激胃肠道,有可能导致呕吐。如果病人在麻醉的状况下呕吐,则会引起窒息,所以手术必须在空腹三个时辰以上进行。”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药剂是完美的,比起第一次见乙.醚,为其优越性所兴奋的林慎,李明夷更加重视其可能致命的缺点。
“那便只有明早上手术了,我让师弟们夜间准备。”林慎现在已经对他的话丝毫不加怀疑,将手术安排好之后,便拿出纸笔将这个知识点记下。
写着写着,他笔锋忽然一顿。
听李明夷的语气,好像他之前已经使用过很多次这种叫甜油的麻醉剂。
可这不是他第一次制造出甜油吗?
林慎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一同准备着手术的李明夷,想起他之前对师兄说的种种话语,一个惊悚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他该不会……不是人吧?
“那就有劳你们了。”
又熬了几个大夜,李明夷也没有坚持劳动的想法,手术需要清醒的主刀,而他现在比病人还像磕了乙.醚的精神状态。
说完这句话,他随便找了个位置躺下,几乎在下个刹那便昏迷地进入睡眠。
林慎:“……”
看来是他想多了。
次日,卯时。
一切已经准备完毕,李明夷、谢望和林慎三人站在已经重复消毒过的手术室中,与上次唯一的区别是多个装着甜油的麻醉装置。
“手术刀。”
随着李明夷抬手的动作,林慎深深呼吸一口,递出器械的同时,宣布了手术开始。
李明夷压低刀刃,在判断骨折的位置划下一道弧形切口。
掌骨骨折内固定,骨科入门级别的手术。现在唯一的难点在于没有X光透视,对于手掌这种骨骼小巧的部位,如果不切开外层的组织,很难用肉眼确定是否复位成功。
刀刃如他伸出的手指,灵活流利地游走在人体最精密复杂的部位中。
矢状束,伸肌腱,最后是关节囊。
一层一层将组织切开,折断的骨骼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
解剖经验较少的林慎往前探了探头,抓住难得的机会仔细观察这种病症的真面目。
而谢望则将视线落在那柄锋利的手术刀上。
有骨折的遗体他也解剖过不少,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人的手法。显然对方已不止一次地操作过这个过程,才能做到如此熟稔。
“医用尺。”李明夷一边观察着骨折的情况,一边向器械伸手。
掌骨头骨折,一种关节内骨折。不知道该说这少年是幸运还是不幸,骨折的位置不算太糟,但因为骨骼错位造成的关节面台阶,却肉眼可见地超过了一毫米。
王焘预估的一点不错,如果任其自行愈合,这个重要关节的运动功能将会永久损害。
在他做出初步判断的同时,林慎也将医用尺递了过来。李明夷再次用刻度尺验证了他和王焘的想法。
“开始复位吧。”这句话是对谢望说的。
在手术前,李明夷已经和他再三核对过手术步骤。谢望保持与他的距离,确定他可以施展操作,伸手将那只伤手固定住。
李明夷右手握住那根受伤的手指进行牵引,左手则按压住掌骨基底部,在林慎眨了个眼的功夫,便将骨折的断端整齐复位。
这样直接剖开皮肉对骨骼进行操作,对旁边的两位中医医官而言,仍是新奇的体验。
李明夷维持着手势,继续指挥手术:“交换。”
谢望立即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双手上,在主刀慢慢松手的同时,接替了他的工作,继续着这个叫做复位的过程。
李明夷则向林慎说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道具。
“克氏针。”
林慎将早已准备好的长针递过去。
那是两枚米粒粗细、却足有半尺来长的银针,笔直光洁。细细的针身,却比他所见过的任何武器都更加坚硬。
李明夷仔细地探查过周围的神经血管,确定好进针的位置,开口向林慎要了手摇钻,将针穿入其中。
他不得不庆幸,手术器械课没有忘记这些已经逐渐被电动取代的老家伙。
已经落伍的手动装置,在这个手术刚刚起步的时代,重新展现出它曾经的先进和科学。
谢望已经见识过手摇颅骨钻,因此并不感到意外。而林慎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器械如何被使用,仍不觉瞠目。
那细细的针尖随着钻头转动,破入骨皮,轻而易举地将骨折的断端连接起来。
两枚克氏针被钉成一个完美的角度后,谢望才松开了手。
本已断裂的骨骼仍保持复位的位置,断端严丝合缝地对齐。
虽然在理论上已经提前知道了这种手术的目的,但亲眼见证下,林慎才算真正理解了其存在的意义——
不仅是保全了手外观的完整,更重要的是可以让病人回复到完全正常的功能。
确定复位良好,李明夷开始逐层缝合切开的部分。到了最上层的皮肤时,他忽然停顿了动作,将持针器递给旁边的谢望。
“试试?”
对于一个助手而言,缝合是成为主刀的第一步。
比较重要的步骤他都亲手操作了,就算谢望在缝合皮肤的步骤出错,顶多也就是给病人多留点疤痕。医学的进步,总是需要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的。
谢望似乎并没预料到他会这么做,却也没有在宝贵的手术时间里废话,接过持针器便向林慎递去:“弯针。”
“……哦!”有些意外的林慎愣了一瞬,赶紧把穿好线的针夹上去,再次递给谢望。
李明夷则将手指压在旁边一点的位置,一边监测脉率,一边监督着这位助手的第一次缝合。
事实证明,尽管换了工具,但对于有解剖经验的谢望而言只是更加得心应手。除了一两个有些歪斜的针脚,整个切口的缝合可以称得上干净漂亮。
林慎缓缓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他对谢望的那种担心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最后将露出皮肤外的克氏针用白布包裹好,这个手术就算完成了。林慎终于松懈了精神,准备宣布手术结束。
然而李明夷的脸色却在这个时候一变。
他明显感觉到指腹下的血管跳动在慢慢减弱。
“怎么了?”
谢望话音刚落,便看见刚才表情还算轻松的李明夷眼神在一瞬间紧张起来。他已经无暇回答这个问题,立刻掀开盖在少年身上的厚重白布,目光定格在那微弱起伏的胸口上。
一、二……
二十秒的时间,几乎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计数完呼吸频率的一瞬间,李明夷几乎来不及考虑更多,立刻将盖在少年鼻上的面罩撤去。
动作的同时,他以飞快的语速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两人解释——
“麻醉引起呼吸抑制,准备抢救。”
第34章 提前到来的寒冬
听到这句话的林慎立即想过去帮忙, 刚有这个冲动,理智便将他抬起的脚步拉住。
他的位置是器械,责任是递物。如果抢救中需要任何器械, 他须提前准备好,才能最高效地协助抢救。
也许是和李明夷相处久了,他发现自己遇事不仅没有慌张, 反而在第一时间开始冷静思考解决的办法。
面前的台面上依次摆放着成套的工具, 有许多都是手术步骤中没有用到的。现在他终于了解李明夷为什么要他记住所有的器械了。
其中,和呼吸相关的器械……
“鼻咽通气管。”
李明夷一开口,林慎便马上将提前找出来的那根带着弯曲弧度的金属管递了上去。
李明夷亦没时间夸赞他的长进, 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病人身上。接过通气管后,他用少年鼻尖至耳垂的距离估算出插管深度, 随即以一个标准的仰头抬颏手法把他的脸抬起来。
再次确定呼吸道没有异物后, 他压紧手腕, 直接将拿到手的鼻咽通气管插入暴露的鼻道中。
足有三寸来长的金属管道就这样没入鼻内,目睹这一幕的林慎手掌紧握,克制住惊讶的声音。
保持着这个姿势,李明夷再次开口:“准备气管内导管和刀片。”
身后传来器械碰撞的脆响,但没有马上递过来,而是放在了他身后干净的台布上。
虽然李明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刚才手术时一样镇定平静,但林慎很清楚在抢救的时候不会有一个字的废话。准备, 也就是说这是后策,不一定即刻要用。
也许他帮不了太多忙, 但少打个岔,让对方少浪费时间对话, 就能将抢救成功的概率提高,哪怕只是一点点。
李明夷则继续以手固定住通气管, 压低上半身观察他露出的胸膛,随着其起伏有节律地在心中计出一个个数字。
他目不转睛地道:“病人乳/头连线中点的位置,可能需要按压,随时准备。”
如果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开放气道甚至切开气管都没用的话,便要考虑中枢抑制,只能采取最朴素的心肺复苏。
抢救的每一秒都很珍贵,他无法也没空将这些一一解释出口。但还算幸运,他有一个悟性很高的器械和一位执行力强悍的助手。
安排完毕,他便转过头,用手将少年的口鼻密封住,接着深纳一口气,按刚才测算出的呼吸频率,通过鼻咽通气管缓缓将空气送进去。
双手虚置于少年胸口正中处的谢望,立刻察觉到少年的胸膛被气体充盈、鼓胀。
紧张注目着的林慎不觉屏住呼吸。
一次、两次……
李明夷规律地进行口对管人工呼吸的间隙,手指也按在少年一侧的手腕上,感受着脉率的变化。
三人各自处在自己的位置上,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空气中只有重复响起的气流通过金属管道的声音。
几个循环后,李明夷侧过脸,以一个平视的视角,屏息静气地观察着少年的胸口——
在三道紧张的视线中,那刚刚被渡入一口气的胸膛慢慢瘪下去。
接着,随着周围肌肉小幅度地收缩,他的胸廓再次挺了起来。
“自主呼吸恢复了。”
做出最终的判断,李明夷的声音中才出现一丝透支理智后的颤抖。
放在生与死的天平上的是一个年轻的生命,他绝非不紧张。
比起被指挥的两人,李明夷更加清晰地知道抢救失败的结果,但也因此,他绝对不可以暴露出任何负面的情绪。
“擦擦吧。”手术已经结束,林慎走到他面前,递来一根白布。
直到这时,李明夷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手术服已经湿透,渥了一手冰冷的汗。
所幸,上天仍然是仁慈的。
它没有夺走少年所遇不公的生命,再一次允准了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奇迹。
片刻的观察后,少年终于从麻醉中醒来。
那根不太令人舒适的鼻咽通气管还塞在他鼻孔里,抢救的时候争分夺秒,实在无暇顾及他术后的感受。那种滋味不会太好受,李明夷知道。
但少年却只是皱了皱眉,接着抬起之前受伤的手,举在半空中默然端看着。
那只已经接受过手术的手被包成了个白粽子,但仍能看到两根坚硬的针穿出皮肤。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掌,但马上被身边的人按住。
对方用眼神告诉他,别急。
少年脸上闪过不耐烦的神色,但这一次并未再反抗,而是恹恹地闭上眼,继续躺着休息。
“那克氏针什么时候可以拆除啊?”从突发事件的余悸中缓过劲,林慎记起了之前李明夷提到的后续操作。
他还想见识见识怎么拔针呢。
“骨折恢复得理想的话,两到三个月吧。”李明夷估算了一下。
谢望闻言抬眸:“朗之七天后会带他走。”
“没问题。”这回李明夷倒是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这个小手术甚至都可以不用住院,他做的切口也尽量精小。现在天气转冷,只要术后稍加护理,感染的概率是很低的。
比起官医署,牢房离仵作房还更近,他可以就近照看。
谢望目光一动,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却并未说什么。
倒是林慎长长呼一口气,完成手术的成就感之余,多少有些感叹:“你说咱们忙活了这么久,他还是要去坐牢,不是白折腾吗?”
“或许吧。”李明夷松懈下姿态,靠在手术的床榻边上,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少年异于常人的面孔上掠过。
手术室外,天色已经大亮。阳光穿过重重的遮挡,落下明亮的一线在他眼中。
闪烁的光芒中,那双眼也显得比寻常时更有温度。
“不过,至少你们亲眼看见了,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类,有同样的骨骼。”
林慎微微一愣,眼神随即释然。
他看着这间充满了新事物的手术室,看着站在他前面的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官医署呆了一天后,李明夷回到张敛的小院。
虽然这位上司对他不加管束,但解剖对他而言本就不止是工作,所以他并不介意继续加班。
出乎意料的是,那头经历非凡的小毛驴还拴在院子门口。
一走进去,就听见马和兴奋的声音——
“我终于明白了!”
李明夷疑惑地看过去,他身前乱七八糟地摆着炉子、陶锅、铜秤,还有一堆已经看不出原形的不明物质。
满地的灰烬在风里扑卷,马和却显得欣喜若狂。
“他已经疯了几天了。”注意到回来的人,张敛从屋子里走出来,淡淡地看他一眼,“在你制出甜油之后。”
李明夷也没想到马和不走。
但张敛没有撵人,可以说明他某种程度上也对这个实验的结果有兴趣。
“李郎,你说的没错,空气原来也是一种,不,是不止一种物质。”马和已经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急切地和他分享这个最新的发现——
“我将铁石封入陶罐中煅烧,再称量重量,整个陶罐的重量没变,可铁石却变重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他预计一般,对方的表情变得愕然。
马和满意地笑了笑,继续解释道:“罐子里只有铁石和空气,铁石所增加的只可能是空气的重量,但罐子里仍有气。所以我推测,世上有阴阳两种气,铁石所耗为阴气,而留下的则是阳气。阳气多于阴气,所以阴气的损耗我之前才没有注意到。”
李明夷却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惊讶的并不是这个结果。
马和的实验竟和大名鼎鼎的金属煅烧实验十分类似。
虽然没有拉瓦锡那么严谨准确,但跨越数百年的时间,得出的结果仍惊人得相似。
“可惜,我还没有找到办法分离阴阳之气。”马和有些遗憾地看向自己的灵感之源,又抱着一丝希冀望向李明夷,“李郎,你知道吗?”
李明夷默然摇摇头。
如果他能找到制备氧气的方法,今天的麻醉意外或许就不会发生了。在科技水平远远落后的唐朝,他引以为傲的知识不过是万千真理中的一粟。
“既然如此……”马和拍拍手上的灰烬,向他行揖作告辞,“马某便不打扰了。”
张敛还不敢相信:“你要走了?”
马和走到院子门口,解下毛驴脖子上的绳索,笑道:“天地之大,马某便不信找不出分离阴阳之气的办法。有缘再见,二位。”
在交通不便的唐朝,能否有个缘分尚且存疑。李明夷忽然想起之前的事:“我还欠你十两银子。”
“你就继续赊着吧!”
马和牵起毛驴,朝后摆了摆手,接着便阔步向远方走去。
“看来你结交的都是古怪之人。”终于送走这尊大佛,张敛疲倦地打了个呵欠,丝毫没意识到这句话把自己也囊括进去了。
李明夷却久久望着马和远去的背影,任秋风将衣衫吹飞。
这个时代的人还不知道,这些古怪的出现,就是真理现身的时刻。
他并不清楚马和的发现是否会被承认、被继承,会不会改变科技前进的路线,甚至影响历史的进程。
假若一切顺利发展……
李明夷不敢置信地看向马和留下的那堆痕迹,在几天前,他们一起在这里制造出了甜油。接着,马和便发现了空气的本质。
——那自己这个异时空的旅客,是否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还找不到答案。
接下来的日子,李明夷每日往返于官医署和验尸房之间。
七天后,青莲村一连串的失窃案才在州府审理。
谢照似乎仍没有查出少年的真实身份,但法曹谢敬泽念着他聋哑可怜的份上,暂时没有将其流放,而是以盗窃之名论罪,关押进了大牢里。
在谢照的默许下,李明夷隔日去查看他一次。
少年的术后恢复良好,只不过仍是不言不语,时常望着高高的窗格上狭小的天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生活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规律平静,十一月眨眼便过了一旬。
这日忽然下起小雪。
细雪掩在高低错落的屋檐上,将整个陈留镀上一层洁白的颜色。直到日落,积蓄了一日的热气才将雪晶融成水滴。滴答之声清脆不尽,响彻在长街巷尾。
化雪比落雪更冷,空气骤然变得严寒。
“真是怪事。”正在巡街的谢照感受到忽然袭来的寒气,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纳罕地看着天,“这才十一月,怎么就下起雪了。”
“气象异生,恐不寻常啊。”
官医署中,坐在案前的王焘停了手中的笔,遥遥望着雪色下的山川,目光之中隐有忧虑。
他身后的裴之远取了火炉,替老师放在案上:“今年先是暴雨,再是早雪,确乎是有些怪异。不过变则生新,怪异之事也未必就是坏事。”
“但愿吧。”王焘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却不再提笔。
“嘶——”
卢家小院的门口,一股刺骨的雪风卷过,早上出门采药时还穿着薄薄衣裳的卢小妹拉紧了衣裳,赶忙往屋里跑去。
这股寒潮同样席卷了陈留的城郊乡下,但她和城里人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钱去治病,可不能着了风寒。
见她冷得发抖,刚做完饭的云娘马上握起她的手给她暖了暖。摸到那冰疙瘩似的小手,她忍不住地心疼埋怨:“这雪也下得太早了,怪道都说今年要生大事了。”
“没事。”卢小妹虽这样说,却也多少信了后半句话。
陈留虽然地势偏北,但毕竟也在黄河以南,以往不到寒冬腊月是不会下雪的。她们虽是不读书的人,但也知道这不寻常。
但这大事,究竟是好是坏呢?
“好了,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
点着灯的手术室中,李明夷正和林慎等生徒讲完部分器械的用途。经过两次成功的手术,王焘特许他传授这些超前的理论,以备可能需要的场合。
谢望亦坐在其中,以寻常生徒的姿态接受这些新鲜的知识。
但雪天里,天亦黑得早,从酉时开始,外头便已经如夜里一般漆黑。厚厚一层阴云压在天际,隐约昭示着接下来的雨雪天气。
生徒们并非都住在署中,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李明夷提前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等到其他师弟都散去,谢望才起身:“你方才所说的胸穿之术,又要如何避免刺入肺腑?”
“只要……”
他话还没说完。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半掩着的门紧接着被砰一声推开。
呼——啦——
夹着冰雪的寒风跟着来人吹卷进屋,已经燃至尽头的灯烛跳动一下,灭了大半。
骤然阴冷下的视野中,只见谢照紧紧握着手中的腰刀站在门口,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雪在他的身后落下。
他的声音,也因此沾上冷淡的气息:“郭公坠马,现在性命危在旦夕,谢公有令——官医署上下无论如何都要保全郭公,否则以渎职论处。王公和裴博士都已经知晓了,命你一同前去。”
谢望倏然抬起眼眸,似乎也从谢照的表情中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但事态紧急,他也没有多问,颔首走了过去。
“我也……”坠马外伤很可能需要手术,李明夷打算跟着去首诊现场,或许可以早期处理。
一反常态地,谢照出刀拦住了他。
雪亮而冰冷的刀锋横亘在二人中间,映出对方压抑着情绪的深黑眼眸。
“抱歉,此乃国事,不是先生可以插手的。”
国事?
郭纳虽然官居太守,但毕竟也只是个地方长官,即便真的有生命危险,也不至于到攸关这个帝国的地步。除非……
李明夷的瞳孔忽然一震。
凛冽的风夹着细雪,吹进他的眼睛,他却一眨不眨,不可置信地看着远方。
但他穷尽目力所及,看到的也唯有黑沉的天空和苍白的大地,在提前到来的寒冬中,如一双张合上的大手,将人间遮盖。
第35章 延迟性脾破裂(二更合一)
李明夷回到解尸房的时候, 雪已经停了,但严寒仍未退去。
埋头干活的张敛似乎也没预计到会突然降温,身上仍穿着那件单薄的青色衣衫。他自己倒是不畏寒, 不过考虑到气温太低时刀刃易折,便点了盆炭火放在门口。
见李明夷踏着薄雪回来,他顺手招呼对方坐下烤火。
雪后安静的夜中, 空气中唯有木炭燃烧的毕剥之声, 李明夷靠在门框上坐下,仍在思考谢照所说的那句话。
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张敛倒有些纳罕:“可是官医署中有出什么事了?”
他打了个呵欠, 接着道:“你若想去那里做事也可,我看王公很看重你, 也算个好前途。”
这些日子李明夷在官医署和验尸房两头跑, 张敛看得出来他还未放弃从医。他倒不计较自己的人被挖走, 只怕李明夷不好意思张口,所以主动提了出来。
“不是。”但也不能说官医署里没出事,李明夷有些迟疑,“我在想,今天小谢郎说郭公坠马,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谢照能开诚布公地告诉自己,这件事便算不上秘密。张敛是州府的公职人员, 或许能知道些内情。
郭公说的是陈留太守郭纳。张敛对这个消息倒不惊奇,注意力仍集中在眼前的尸首上:“我也听说了, 郭公在城外乘马时不小心跌伤,大概马是踩到了哪里的兽夹吧。”
话虽这样说, 他的眼中也浮出一丝疑惑之色。
且不说太守出行为何没有随从检查沿路的安全,这位郭太守素性低调持重, 并不是爱宣扬的人,怎么这回坠马的事倒闹得人人皆知?
李明夷也没想到连大门不出的张敛都知道此事,更加觉得事有蹊跷。
不过张敛对顶头上司私事的兴趣还不如眼前的尸首,想了想道:“也可能郭公任陈留太守不久,所以不太熟悉这边的地形吧。”
他的这个假设,倒是勉强解释得通。
见对方兴致寥寥,李明夷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只能祈祷这个意外和他联想到的历史没有关系。
同一时刻,太守府。
王焘正专心致志地为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郭纳诊脉。
昔日沉稳如山的太守而今却显出垂危之态,沾着虚汗的眼皮无力地闭拢,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感知。
“如何?”见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博士越发沉肃,站在一旁的谢敬泽不由更加紧张。
王焘收回手,看了眼陷在软榻上虚弱的病人,略作思忖道:“老夫去书房写方。”
谢敬泽猜到有些话他不愿当着太守本人说,于是吩咐左右照看好郭纳,自己则跟了过去。
“敢问王公,太守公病势究竟如何?”
到了书房,就只有谢敬泽、王焘及一同跟随的裴之远、谢望四人。事态紧急,他便开门见山地问了。
王焘坐在灯下,刚提起了笔,又徐徐将之放回架上。
他似乎也有不解之处:“坠马难免受些外伤,幸而太守公只伤及小腿骨骼。老夫担忧的是万一五内受损。但依刚才诊脉看,病人脉速而有力,不像失血过多之征。”
这话说得已经不算委婉。
只是一些外伤,实在不至于让郭纳看上去如此虚弱。
谢敬泽若有所思地垂眸片刻,随即看向裴之远,客气地道:“看来太守公伤情复杂,为免病情有变,能否请博士亲自看顾?婴城。”
他吩咐谢望:“天寒雪重,你陪同博士。”
裴之远和谢望交换过一个眼神,知道接下来的事不是自己可以听的,便拱手告退了。
直到此刻,谢敬泽才露出焦急之色:“太守公究竟是否有性命之忧,还请王公明示。”
现下只有他们二人,王焘也不再卖关子:“伤了腿骨,若不续接,便只能躺着静养。但目前来看,并不危及性命,谢公可以安心。”
听到这话,谢敬泽不仅没有露出放心的表情,眼神反而更加凝重。
王焘言外之意,郭纳的病情并不如看上去那么严重。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位太守公刻意以病重示人,以避开某些人或事。
他委实不愿意用这样的想法去揣测自己的司长,更不希望事实如此。但为官三十年,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次的事情远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见他不语沉思,王焘也能猜出部分隐情。谢敬泽连自己的儿子都清退出去,肯定不止为谈郭纳的病情。
果然,漫长的沉默之后,谢敬泽终于开口。
“王公可认识太原太守杨光翙?”
王焘颔首:“他曾拜会过老夫,所以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请老夫为杨相诊病,不过洛阳路远,便作罢了。怎么,此事和他有何相干?”
谢敬泽的目光笔直地投来,低沉缓慢地道:“就在两天前,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手下的将领何千年、高邈二人以拜会之名前往太原,当场劫持了太守杨光翙。这群贼子竟然将他带去数百里外的博陵……斩首示众。”
最后四个字一出口,便是沉稳如王焘也陡然一震。
谢敬泽眼神中更有一分唇亡齿寒的悲切:“杨光翙虽是宰相党羽,可究竟已官居太守,乃国之重臣。突厥人实在肆意妄为!”
窗外的云越积越重。
黑沉的天幕中闪过一道极长极亮的寒芒,紧接着,便是轰然一声雷鸣。
王焘难掩震惊的神色,扶着桌案缓缓起身。
“太原乃中部重地,拥兵数万,为的便是防住北地苍狼。安禄山竟敢下此毒手,绝非只为与杨相的私怨啊。”
连续的急电在夜空划过,他苍老的面容也在电光中明暗交替。
他虽然并不欣赏杨国忠及其党羽的行事,但像安禄山此般直接斩杀正四品太守,无疑是在藐视君上,挑衅律法。
“王公所言,也正是晚辈所想。”
在这样的惊天巨变面前,谢敬泽不敢有半分隐瞒:“太原重兵本就是为了辖制北地,而今太守被斩,无人领军,必然不能速速出兵。若此时安禄山出师南下……”
这个假设,令他自己不寒而栗。
陈留,正是渡河向南的必经之地,也是兵犯国都的第一道关卡!
听到这里,王焘的神色已经慢慢冷静下来。
他望着黑压压的雨幕,眼中含了一抹深重的情绪:“若果真如此,郭公之伤已非他个人之事。你既信重老夫,老夫一定竭尽全力,为陈留保住太守。”
为陈留保住太守。
便是为唐军保住第一线的指挥官。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谢敬泽万分郑重地向他行了一揖:“王公大义。”
沉闷的夜里,雨声愈大,噼里啪啦的,仿佛有无形的珠算,被天公拨得繁忙而响亮。
在王焘离开之后,书房中才进来第二位客人。
谢照看了眼桌案上草草动了几笔的纸笔,又看向坐在案前不语的父亲,半晌开口:“您已经告诉王公了?”
得到一个颔首的答复后,他犹豫着追问:“那张公的密信您也给王公看过了?”
谢敬泽从袖中取出一张纸。
谢照认得,那是刚刚被任为节度使的张介然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信,信中饬令王焘务必在本月内治好郭纳。
而这封信仍留在父亲手中。
在谢照疑惑的目光中,谢敬泽抬起手,将那张纸伸往灯烛上的火焰。
火舌瞬间舔了上去,将黯淡的视野照亮了一瞬。
“不必用军令了。”谢敬泽道,“以王公的身份资历,想要保全自身再简单不过。他既然开口承诺,便一定不会背言。”
谢照的眼神也随之亮了暗。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之感,在冰冷的雨夜中蔓延开。
生死存亡,就在陈留。
——就在这剩下的二十天。
大雨下了一整宿,在第三日才淅淅沥沥地止住。
本来李明夷没有打算在验尸房过夜,但暴雨不停,只好和张敛挤在小屋里将就了两天。
雨声沸扬,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天刚蒙蒙亮,李明夷就自梦里惊醒过来。为了不吵醒张敛,他蹑手蹑足走出小屋,准备用院子里的水洗洗脸。
“先生早起啊。”
他刚迈出门槛一步,便被一声轻轻的招呼喊住。
谢照还穿着前日的衣衫,脸上有些疲态,正抱着刀站在院子门口。
见李明夷瞧着自己,谢照往前走了两步,笑道:“前日多有得罪,还望先生不要介怀。”
李明夷却颇不解地打量回去:“小谢郎是有什么事么?”
谢照此人,一般来说都很好说话,但在公务上绝不懈怠。李明夷并不觉得对方会因为这个感到抱歉,猜到他应该另有来意,所以想到什么就直接问了。
一贯很会为人的小谢郎被这份直率击败,索性省略了嘘寒问暖,嘿嘿笑了一声。
“也没什么大事。你之前行手术的那个突厥少年,我看他的手几乎复原如初,真是厉害。所以我想问问先生,是否所有骨折都可以行这种手术?”
“不一定。”李明夷用手掬起一捧水泼向脸上,精神被冰得一个激灵回笼的同时,思绪也跟着展开,“要看骨折的位置程度和时期,以及病人具体的情况。”
他忽然抬头:“是郭太守有骨折?”
这回谢照倒是干脆地承认了:“王公已经看过,说伤在小腿,除非续接骨骼,否则便只能卧床静养。”
时局之中,意外未必就真的是意外,背后或许有更深更复杂的因素。所以一开始他并不打算让非官医的李明夷插手进来。
但郭纳病情始终不见好转,想到前夜和父亲的交谈,他决定铤而走险一次。
谢照目不转睛地盯着刚刚起床,头发一团乱麻,脸上还在淌水的李明夷。
“我想知道,如果允许手术,先生能有多大的把握?”
“零到十成之间。”对方的回答不出意外。
任何手术都没有百分百的成功率。这个问题,当初救治小雨的时候李明夷已经回答过一次,他不觉得谢照有这么健忘。
“先生是聪明人。”似乎看穿他的疑惑,谢照再次开口,“所以应该知道,为太守手术,和给普通百姓看病治疗是不一样的。”
他不能告诉对方张介然的密令。
假若真的让李明夷做这个手术,那么手术成功的概率,就是他和自己,还有整个陈留城保全的概率。所以即便知道对方会怎么回答,他还是想再问一次。
谢照慢慢压住刀,内心的动荡远超过表情。
还浑然不知内情的李明夷弯腰取干布擦脸,动作间瞟他一眼,似乎觉得这话很可笑。
“医学对每个人都是同样的。”擦完水,他深呼吸一口清晨湿润的空气,淡定地看向谢照。
“具体能不能手术,还要查看病人的情况,走吧。”
小谢郎一大早赶来,总不可能是找他聊天的。
谢照定定看他一眼,随即转身去牵马。
“那就有劳先生走一趟了。”
走之前,李明夷先把瞳孔笔、听诊器一起翻出来带上。
不管郭纳出事究竟和历史有没有相关,对他而言都只是一个病人。
坠马伤,除了骨折之外,不能轻易地排除内脏和颅内的损伤。即便是王焘亲自查体的结果,他也不打算直接采纳。
谢照一骑快马,很快带他抵达太守府。
眼下所有事宜都是谢敬泽主持,有小谢郎领路,守卫便没有怀疑他的身份。进了府邸,在郭纳的寝房中,李明夷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值守的谢望。
“太守公如何了?”谢照示意李明夷先等等,压低了声音问道。
谢望的目光落在突兀出现的李明夷身上,很快又移向谢照。
他往外走到门口,才道:“王公已经用过药了,性命暂时无忧,只是这两天仍时醒时睡。现下由我们十二时辰轮值,看看能否稳住病情。朗之……”
他唤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说话。
兄弟之间,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就在谢照措辞如何解释带人来的原因时,李明夷已经绕过谢望,快步走了进去。
“我先看看病人。”一边简短地解释一句,他一边掏出瞳孔笔,直接走到病床面前,小心地打开郭纳闭上的眼睑,轻轻按动笔头。
细细的白色光束照射出来,那对没有神采的瞳孔随之灵敏地向内聚缩了一下。
一旁的仆从被他的举动吓得不敢说话,下意识地看向谢望兄弟,等着他们发话。
奇怪。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收了笔,随即抬起手,用力地压在病人的眼眶上。这个突然的动作令谢照都有些慌神,刚想出声阻止,便被一只手拦住。
谢望默不作声地向后转去目光。
昏睡中的郭纳骤然被压住眼眶,反射性地皱了皱眉。
李明夷松了手,目光变得复杂。
他贸然闯进来,只是因为谢望那句时睡时醒,如果病人有颅内血肿或其他脑部问题,那即使一秒也耽误不起。但查体的结果却告诉他,这位太守根本没有昏迷。
再会撒谎的人,也不能串通人体。
而人体是不会骗人的。
谢望似乎也察觉到异样,示意谢照守在门口,自己折回病榻前。
李明夷快速地检查过病人的下肢,正如王焘的诊断,的确有一处很明显的骨折。但这种程度的外伤,绝不至于让病人缺血昏迷。
出于谨慎,他继续对腹部进行触诊。
“他是小谢郎请来的医生。”简单地安抚不知所然的侍从后,谢望将注意力放在他触碰病人的右手上。
与他们检查的方法不同,李明夷的手法更像是在揉搓一块面饼。当那只手揉到左腹的时候,他还算平静的表情忽然一凝。
“呃……”也在同时,闭着嘴唇的郭纳克制不住地痛呼一声,终于坚持不住地睁开了眼睛。
“放肆。”看到眼前陌生而大胆的年轻人,他忍不住虚弱地斥了一句。
仆从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看向李明夷的眼神当即变成了敬重。
太守坠马以来的这两天都昏昏沉沉的,便是醒了也说不出话,而小谢郎请来的这位医生仅凭一只手轻轻地就唤醒了郭公,这简直是神医啊!
谢望立即跪下:“这是民间引荐的医生,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太守公恕罪。”
“罢了。”既然是平头百姓,郭纳也不打算为难。
他看上去仍很虚乏,勉强打量对方一眼,吩咐了一句出去,便再次将眼睛闭上。
仆从毕恭毕敬地向李明夷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明夷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问:“太守公是否觉得左腹胀痛?”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答。
“郎君,太守公乏了。”看在谢望的面子上,仆从好言相劝,“你先回去吧,此事我等会禀明谢公,必少不了你的赏赐。”
李明夷不仅没听劝,像想起什么,倒向他提问:“太守是不是一直没有怎么小解?”
这个有些私密的问题,仆从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就在他犹豫之际,却见李明夷再次伸出了手。
但还没触碰到病人的身体,他忽而停住了动作。
“郭太守。”李明夷以最大的理智克制着情绪,“我怀疑你脾脏延迟破裂,能否让我再触诊一次?”
“延迟破裂?”谢望下意识地出口,随即将目光投向病榻上的郭纳,见他并未反应,才压低声音示意李明夷,“什么意思,你说。”
李明夷知道他已经尽量在帮自己争取机会,用最简单易懂的语句解释道:“外伤后,脾脏可能一时无碍,但在两天后开始破裂出血,以外在看,便会有腹痛、腹胀、小便减少等情况。如果有这种情况,即便一时无恙也须尽早处理。否则拖延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刚才他很清楚地触碰到一个左上腹的包块。
他不确定这是脾破裂引起的还是病人原有的肿瘤。可问诊不配合,陪护不合作,很难仅凭一次查体就下定诊断。
直到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郭纳才再次睁开眼睛。
清晰的疼痛,正从他左腹的位置袭来。一开始他只以为是胃病犯了,可对方所提的每一条症状,都能和他一一对应。
他虽在病中,语气却仍见威严:“你究竟是何人?”
“我叫李明夷,是个医生。”对面的年轻人,用语不敬,但眼神很恳切。
郭纳记得听过这个名字:“此前风闻的植皮术,就是你所为?”
“是。”回答的是一旁的谢望,“李郎君的医术,在官医署之上。”
似乎有些被打动,郭纳垂眸谨慎地考虑着:“那么照你所说,如果是脾脏出血,又该如何?”
脾脏是造血器官,血流丰富,一旦破裂,很可能大出血引起休克甚至死亡。在没有输血技术时,最能确保安全的方法就是——
“手术。”李明夷知道这些概念解释起来对古人而言更难理解,直接抛出了答案,“切去脾脏,就能保住性命。”
郭纳苍白浮肿的脸上划过一抹震惊之色:“你要取本官的脏器?”
“唯有舍小才能保大,还望太守公三思。”
在他面前,这个自称医生的郎君实在算是年轻,可投向他的目光却无比严肃。
若真如他所说的一般严重,那未必还有三思的时间。
但郭纳还有一个问题。
“如若要取掉脾脏,岂不是要剖开腹部?”他沉顿片刻,虚弱地道,“本官自认不比关云长,生受不住刀割之痛。”
见对方态度软化,李明夷立刻道:“有一种叫甜油的药,只要吸上几口就可以麻醉,手术的过程不会痛苦。”
现在不知道腹内情况,要经消化道的口服汤药危险性太大,所以只能选择刚开发出来的吸入麻醉。
但甜油这个词,对郭纳而言甚是陌生。
“这个甜油,先生以前也用过?”
李明夷点了点头。
郭纳能分辨出他眼神中不作伪的诚实,于是追问:“那么是否顺利?”
这个问题,却让李明夷缄默片刻。
旁听至此的谢照握紧了手掌,想要提醒他——不要说些不该说的话。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人的性情他太清楚了,就算此刻他拔刀过去,也不能阻止对方说出实话。
“不顺利。”果然,李明夷还是选择了坦诚,“甜油有抑制呼吸的可能,目前已经出现过一例。”
郭纳倒不意他的直白。
他缓过一阵疼痛,接着问:“那先生一共用过几次?”
“在人身上的话,是一次。”李明夷随即补充,“但在动物身上不止十次,都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谢照绝望地默叹口气。
他想到李明夷不会撒谎,但没想到他能坦白得这么彻底。
任谁听了这话,都得打退堂鼓啊!
果不其然,一听到这个回答,郭纳刚刚下的决心便动摇起来。
他沉肃地看向面前无畏的青年:“你只用过一次,却敢用在本官身上?你可知道谋害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责?”
李明夷还真不知道,大概能猜出是株连九族之类的。
反正他也没有九族。
在他眼里,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守官只是个病人,虽然难缠了些,但理当有知情同意的权力。
“是,我只用过一次,但是为救人,绝非害人。”该说的都说完了,李明夷自问已经尽力。
郭纳的面容在这一刻显得更加苍白。
数十年的沉浮起落,让他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一个人是否在说谎。而这位在陈留小有名气的游医,其身上从容镇定的气魄,绝非普通的江湖术士所有。
但若要把命赌在一个只成功,也只失败了一次的事物上,这个赌注未免太大、太重。
他不止是郭纳。
也是陈留的太守。
避而不出是为自保,也是中庸之策。但若他就此身死,陈留的命运就是下一个太原。
冬风飒飒吹过门窗,这位官场纵横的太守,一时没了声音。
就在郭纳闭目沉思之际,却忽然听见一道老迈而坚笃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如若太守担心药效,且可在老夫身上先行试药。”
站在门口的谢照惊愕地看着来人:“王公……”
王焘却摆摆手,在裴之远的搀扶下缓缓走进门内,对同样愕然的李明夷露出一个宽厚的笑容。
“老夫已经八十五,若可以承受,想必也可以用在太守公的身上。”
第36章 帝国命运的转折点
说罢, 王焘脱开裴之远的搀扶,向病床上的郭纳行了一揖:“太守公安。”
郭纳哪里敢受,忙向门口使了个眼色:“朗之, 快扶王公坐下。”
眼前这位老爷子,可不仅仅是一个高寿的医者。
王焘出身官宦世家,祖父乃是与魏征齐名的名相王珪, 母亲是南平公主, 自身曾任邺郡太守,其子亦官居大理寺少卿,身份地位不可谓不显赫。
王焘摇摇头, 示意谢照不必:“老夫只是来看看太守公病情如何,没想到太守公已经醒来, 真是可喜可贺。”
话虽这么说, 他却慢慢走到郭纳的身边, 伸出手腕仔细地替他诊脉。
王焘眉头微皱:“的确有气血流失,脾虚淤血之象,李郎所言不假。”
这位太守公醒来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李明夷刚才提出的脾脏延迟破裂却是谁也无法预计到的。他刚才驻足旁听,见郭纳仍有讳疾忌医的意思,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
听王焘也证实了李明夷的话,郭纳的心更是寒了一层。
按他之前所估计, 安禄山即便要出师南下,到了黄河口, 恐怕也得等其十二月的冰期才能渡河。
陈留是守备的要地,朝廷绝不敢放之任之, 只要他借这场病重躲过这二十日,必定会有能人接替他的位置。
太原太守杨光翙的例子就摆在眼前, 被暗算坠马的余悸也还未散去。
自己本非贤臣名将,官场沉浮了一生,才勉强做到太守而已,比之名节当然更加爱惜性命。
但没想到上天也不许他逃避。
或许那个年轻医生口中的脾破裂真的会要了他的性命,但按其所说,治疗也有丧命的风险。
若他今日身死,陈留便如无守的空城,狡诈如安禄山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届时这座城池便和案板上的鱼肉没什么分别。
郭纳自问不是舍生取义之人,但他究竟是一城太守,任何决定都牵连着数万无辜性命,不得不慎而重之。
似乎是看穿他此刻复杂的心理斗争,王焘再次将刚才的想法提出:“所谓甜油,连我等从医之人也只见识过一次,太守不安也是常情。既然如此,老夫愿亲自试药,以排解太守此刻的担忧。”
郭纳没有立刻回绝。
在这个局面下,以人试药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王焘何等贵重人物,便是要试,怎么可能让他来?
他正犹豫不决,却听得一旁的谢照道:“王公已是近百岁的人,岂能让您试药?若一定要试药,请让晚辈来吧。”
闻言,郭纳眼中露出欣赏之色。谢敬泽的儿子果然有胆识,顾大局。
可他还未应承,王焘便已笑着摇摇头:“正因老夫年事已高,残年不久,能见识新事物的机会不多了。朗之,你等青春正盛,日后还有的是时间啊。”
他以洞彻的目光,徐徐看向李明夷。
“神农尝百草,方知药与毒。老夫或许不比先贤,但也愿亲自一试,体会一番甜油的功效,才能信之用之。李郎,你意下如何?”
被他注视着的李明夷,此刻有一种被直接被看穿的感觉。
生命没有贵贱之分,替人试药这种事和他的原则冲突,他本来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可王焘这样说,就不是打算以牺牲者的立场试药,而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进行对新药的探索,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面前的老者和他只有寥寥几次见面,但清楚地知道、包容着他的原则。
李明夷无法理解非科学的一切,可在一千年前的此刻,他得到了这个时代的医生的理解。
他沉默颔首。
——或许裴之远说的没错,的确有相同的东西联系在他们之间,才让他和这些本属于历史的同道在这里相遇。
王焘决心已定,郭纳便不再有异议。
为保安全,由裴之远亲自陪同,在官医署的手术室中试用甜油。太守府中,仍留下谢望值守。
“婴城。”众人离开后的清净中,郭纳望着雨后高而远的苍穹,似有感触,“比起你的老师,老夫实在是懦弱之人啊。”
谢望默了半晌。
谢敬泽的这个长子本就不是多话的性情,郭纳也没打算等他回答。
“老师曾教导学生,只有珍惜生命的医者,才会珍惜病患。”片刻的静寂后,却听这个寡言的年轻人道,“所以太守珍重自身,才能珍重百姓。”
窗外,依旧有凛冽的冬色。
郭纳凝然注视着重云密布的北方,长长地叹息:“但愿上苍亦肯珍重无辜吧。”
两个时辰后,官医署。
虽然并不是真正的手术,但考虑到麻醉意外的可能,手术室中还是做了简单的消毒,清退了无关人士,除了李明夷,只留下见证的裴之远和协助的林慎。
王焘正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脸上罩着滴着甜油的面罩,看上去如睡着了一般。
裴之远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恩师身边。
他已经习惯了仰望自己的老师,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王焘已这么老了。原来高大的身量,如今也因瘦削而显得单薄,曾意气风发的脸上,现在已经布满皱纹。
可今天,八十五的王焘仍如往昔,以身作则给他上了一课。
“您说错了。”也只有此时,裴之远才敢这样对老师说话。
他凝视着老师的脸,感叹着:“您还有太多没有教给学生的,可学生穷此一生,也到达不了您的境界啊。”
看见博士如此,林慎心里也百感陈杂。
他虽然没有在场,但也从裴之远口中听到了事情的经过。王公的大义,他自然钦佩,但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发生,他作为官医署的生徒,实在不敢想象该怎么办。
“李兄……”林慎将声音压得低而又低,小心翼翼地问,“果真没问题吗?”
李明夷正专心致志地用听诊器监测着王焘的心音,同时压低着脖颈观察他呼吸的情况,还要时不时用手测量他的脉率。
这个姿势其实不算轻松,何况他已经保持了一个多小时。不停地分析心音,在脑海里计算数据,对精神也是一种折磨和消耗。
但受试者已经相当高龄,心肺功能也不比年轻人,在没有心电监护的现在,他一秒也不敢松懈,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对方身上。
所以林慎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听到。
直到时间差不多了,他才抬眼看向对方:“可以撤麻醉了。”
林慎当即长舒一口气,慢慢将那面罩揭开。不过他也没有马上就松懈,上次那少年的教训还历历在目。
鼻咽通气管、气管内导管、刀片都已经准备妥当。还有李明夷提前教他的“心肺复苏术”,他也在脑海里反复模拟过了。
李明夷则继续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并没有放松下来。
裴之远压抑着焦急,眨也不眨地盯着台面上的老人。见他迟迟没有醒来的意思,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已经足有两刻,为何老师还未醒来?”
林慎亦隐约觉得异常,即便是上次出现意外的麻醉,少年恢复呼吸后的苏醒时间也没有超过一刻。
被两双焦灼的眼睛同时注视着,李明夷暂时将听诊器揭下,快速地解释:“甜油的缺点之一是苏醒期长,王公已经八十多岁,出现苏醒延迟很正常。”
裴之远眉头紧锁,忍住没有说话。
他也是医者,自然明白催促也无用;但以弟子的立场,又不得不担忧。
静如死水的手术室中,只能听见听诊器的听头不停摩擦皮肤,变换位置的声音。李明夷专注地倾听着里面典型的衰老后的心音,却能感受到其勃勃跳动的力量。
仿佛是王焘在告诉他,不必急。
“已经半个时辰了。”不安的等待中,林慎忍不住怀疑,“真的没问题吗?”
这都赶上麻醉本身的时长了。
“暂时没问题。”李明夷再次用瞳孔笔检查过王焘的眼睛,确定没有异常的出现。
延迟苏醒的确是一个考验陪同者心态的过程,身为弟子的裴之远和林慎可以急,他却必须保持理想的思考和判断。
又一刻过去。
裴之远终是克制不住焦急,站起身看向仍一脸平静的李明夷:“难道就这样等下去?若是老师已经有什么不测,岂不是耽搁病情?”
“不会的。”李明夷仍然笃定。
生命体征平稳,瞳孔反射灵敏,呼吸节律正常。
他不会因自大而撒谎,就像人体不会欺骗他。
“李郎。”裴之远似乎酝酿了很多话想说,最终只道,“官医署不可没有王公。”
李明夷的眼神却在这时忽然一动。
他没有说话。
因为他正听见一道熟稔而微弱的声音,从听头中传来——
“真是一场好梦啊。”
同时听到老师的声音,裴之远神色一怔,随即露出惊喜之色:“王公,您终于醒了!”
意识回笼后的转瞬,王焘便彻底苏醒过来。他慢慢地起身,看向含泪望着自己的学生,缓缓地问:“老夫睡了很久么?”
从诱导期开始算,王焘已经被麻醉了一个多时辰。
得知这个时间,他略有些惊讶,随即沉思道:“竟如此久,老夫却觉得只是一瞬。若是病人能用此药,一定毫无痛苦。”
王焘抬眸看向身前的年轻医生,目光之中增添了一抹欣赏与赞叹:“老夫还得多谢郎君,让老夫在有生之年,也体会到这般神奇之事。”
“应该是我多谢前辈。”李明夷向他微微俯首。
他一向不算擅长交际,但这声多谢发自内心。
王焘愿意试药,或许是为了郭纳,为了陈留,但亦是在替他证道。
不管如何,试验的结果已经摆在面前。裴之远正色道:“既然连老师都可以承受甜油,想必太守可以安心了。我现在就去告知郭公。李郎,还麻烦你在这里照看老师。”
李明夷点点头。
这个结果他当然不意外。
乙.醚最为最早出现的麻醉剂之一,开创了现代麻醉的历史。尽管在新世纪,它已经走下了手术的舞台,但其优越的麻醉效果和安全性,不会因为科学的变迁而改变。
或许自己也一样,不合时宜地出现。
但最终,被这个包容的时代所接纳。
裴之远去后不过片刻,太守府中传来了回音——
“郭公同意手术了。”跟随而来的谢望道,“准备吧。”
实际上,林慎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手术室。
他莫名有一种感觉,从李明夷出现了之后,所有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被他那股执拗改变,一次次地给震惊他们,但也带来一个个奇迹。
虽然病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守,不过就像李明夷说的,人都有同样的血肉和骨骼。
尚不知道内情的林慎不仅不紧张,还十分期待见识到新的手术。
“那么,便拜托先生了。”
一切准备就绪,郭纳已经躺在了手术室中。这一闭眼或许就是生死之隔,他却仿佛感染到王焘的无畏,心情异常平静。
“我会竭尽全力。”李明夷回答道。
郭纳于是闭上眼睛。
这场手术,仍是由谢望担任助手、林慎做器械护士。
就在滴着甜油的面罩将要扣上郭纳的脸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快马的声音。
随即便听到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似乎是谁扑跌而来,接着便急促地叩起了门。
“太守公可在?”来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灼。
为了保护郭纳,整个官医署都已经戒严,手术室也勒令禁止任何人进入。此时还能闯来的,只有一种可能。
林慎准备扣下面罩的手在半空中愣住。
“不许进来。”相比于来者的焦急,谢望的声音显得冷静而果断,“使者有何事,请在门口说吧。”
门外有嘈杂的声音,似乎是谢敬泽等人也赶来了。
随即,才听到方才那人拔高了声音,颤抖着道:“前线急报——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以征讨杨相之名,起兵南下了!”
郭纳刚刚才闭上的眼倏地睁开。
咚——
握在李明夷手中的手术刀柄,从掌心滑脱,重重砸在地上。
林慎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他虽不大懂军事,也隐约能猜到所谓征讨杨国忠不过是个幌子。但边地从未停止过战争,想来这次也很快就会平息。
何况这人,什么时候会关心这些事了?
站在重重遮蔽中的手术室中,李明夷却莫名感到一阵寒意慢慢地沁入。
也许林慎、谢望还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甚至躺在这里的郭纳和历经六朝的王焘都不会意识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兵变,其引发的震荡将会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成为这个帝国命运的转折点。
而后世的人,将之称之为——
安史之乱。
第37章 术中大出血
一瞬的震惊后, 郭纳不自觉地深深皱眉。
从得知太原太守被斩首的消息那一刻起,他就已预料到会有今天。只是没想到这个噩耗来得如此快,甚至等不到他的手术完成。
“婴城。”他忍着愈发明显的腹痛, 沉肃开口,“若老夫就此身死,你以太守遗命告谢参军——立刻戒严全城, 禁止外人出入, 直至张公主持大局。在此前,他可代太守事。”
谢望深一颔首:“下官明白。”
他如无事发生一般看向怔然不语的李明夷:“可以开始手术了吗?”
李明夷的思绪在这瞬间收回到手术台上。
历史的轨迹任何人都不可阻挡,但在此时此刻, 在这个手术室中,他正站在轴心的位置。
他重新换了把手术刀柄。
——“开始麻醉。”
在甜油的作用下, 郭纳很快陷入安稳的麻醉中。
切口的位置, 李明夷选择了常规的左侧肋弓下缘。那把银色的刀刃, 锋利流畅地切开皮肤,熟练地逐层深入。
筋膜、肌肉,直至最后的腹膜被打开,人体内部的腹腔便直白地映入眼帘。
李明夷所做的切口窗位置分毫不差,可以清晰地看见与胃部靠近的红色脏器,其左侧还露出一截白色的胰腺,下方有缓慢蠕动着的肠道。
看到这一幕的林慎喉咙一滚, 生理性地有些想呕。
之前两次手术动的都是皮肉骨骼,这次却直接把人的脏腑剖出来看,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被这个画面冲击得有些反胃。
“腹腔拉钩。”李明夷头也不抬地向他伸出了手。
这次算是半个急诊手术, 术前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让他们学习流程,好在林慎已经把器械背得滚瓜烂熟, 马上将拉钩递给了他。
定好位置后,这个被用来扩大手术野的拉钩便转移到了谢望的手里。
拉钩看上去简单,实则也是个技术活,很能锻炼术者的手劲和耐力。虽然对于这位天才医官而言有些小材大用,但不得不承认,有一个手稳不抖的助手,作为主刀的安全感直线上升。
李明夷慢慢探查着脾脏及其周围,交换着使用长镊、大弯钳、长组织剪分离粘连组织,时不时地对小血管结扎两针。
这可把林慎忙坏了。
他本以为比起置入克氏针的骨折手术,切除这种手术应该更加简单,没想到那一刀之前,还有这么多的步骤。
经过一番细致的处理,脾脏周围的少量积血已经被清理干净,这个脏器的形态也暴露得更加清晰,一眼便可以看见其上部明显的一处破裂。
李明夷再次检查出入脾的血管。
比术前预估得好一些,暂时还没有发现明显的大血管破裂,如果手术顺利的话,说不定还可以保住这个器官。
在进一步操作前,他忽然看向保持着拉钩的动作、手肘纹丝不动的谢望。
“胰腺,肝脏,肠和胃都认识吧?”
谢望眉头略微抽动,面无表情地道:“当然。”
林慎不由对这位游医心生佩服。
自从李明夷出现,谢师兄的脾气都被磋磨得宽容了许多。
“脾周都是供血丰富的器官。”李明夷却没察觉到这份忍耐的不悦,小心翼翼地将一条连接在脾和胃之间的韧带切断,接着将胃周的一条血管微微挑起,向他示意。
谢望的注意力马上集中上去。
“这是胃短血管。”李明夷操作的同时向他解释,“脾切除手术很容易造成其本身或周围器官大出血,为了降低风险,最好的办法是先结扎这些连接的血管。”
没有输血系统兜底,任何一次大出血都是致命的。
因此,他选择了最稳妥的术式——在游离脾脏之前,先将周围的胃、结肠、肾脏等器官连接的韧带和血管切除结扎,最大可能地把出血局限在单个器官。
谢望瞬间明白了他上个提问的用意。
“你的意思是,如果出现大出血,我需要马上配合你找到出血器官?”
“嗯。”李明夷的回答显得十分随意。
他当然不怀疑解剖过上百次的谢望对腹腔器官的了解,但对第一次在开腹手术中担任助手的人而言,活体脏器大出血的状况可能会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这也是任何一个主刀医生都最不愿意面对的场面。
他只能更加小心,祈祷不要有看不见的出血点。
手术开始一个小时后,李明夷才算完成切脾的准备步骤。
他将所有尖锐的器械远远地放开,精神高度集中地用手将这个被彻底游离的器官慢慢托起,托至腹腔的切口外。
林慎的目光随之震动。
眼前的一切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人的脏器竟然可以被活生生取出体外而不衰竭,看样子,甚至还能再放回去。对熟背五行学说的林慎而言,这简直是一道新世界的大门。
就在他惊叹之际,李明夷已经开始了下一步操作。
“脾蒂钳。”他抬起手。
林慎赶忙将一个略微弯曲的钳子递了过去。
但对方却没有马上使用,而是继续道:“准备止血钳,还有布,越多越好。”
等林慎准备好了止血器械,李明夷才打开手里这把精巧的脾蒂钳。
脾蒂连接着脾脏与腹部,中间穿行着致命的大血管,用它夹持住,便可以暂时阻断脾脏的供血。
本来是打算给学生展示用的专科器械,在此刻发挥出关键作用。
脾蒂钳一夹上,已经有些肿大变形的脾脏便因为缺血迅速地缩小了一些,李明夷缓慢而仔细地检查整个脾脏,确定只有一处明显的裂口。
若大胆一点,或许可以尝试保脾。
就在他考虑是否改变术式的时候,一点鲜红突然地冒出在视野中。
李明夷瞳孔一颤,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判断——
“准备止血!”
他话音刚落,便见不知何处涌上的血液,一刹如泉水一般汩汩而出,迅速将他的手染红。
刚才已经处理得干净清楚的手术野,顿时被模糊为一片可怖的血色。
一叠消毒过的厚厚白布马上被递了过来,几乎是立刻,李明夷便将它们用力地压塞下去。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整叠白布便被血湿了个透。
林慎的目光惊愕地颤动。
他从未见识过这种像涌泉一样的出血法,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李明夷刚才要对谢师兄提那个问题——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肉眼根本看不清出血的位置,甚至不能清晰地分辨出血的器官。
谢望和林慎的目光同时集中在主刀的脸上,等待他开口指挥抢救。
李明夷一边用力地压塞脾窝,一边快速地将汹涌而出的血液擦去,试图看清出血的位置,但内脏大出血的速度,再快的手速也不可能跟上。
该死。
找不到那个隐藏的出血点,止血便没有目标。可这样的出血量,病人丧命就在分钟之间!
不能再等。
那就只能赌。
——赌他医疗生涯中无数的手术经验计算出来的概率。
他迅速地看向谢望:“脾蒂和胰尾,你可以找到吗?”
谢望没有回答,而是将手直接伸入血泊之中。
林慎捏着止血钳、准备随时递出的手颤抖着抬举,目光死死注视着谢望那双陷入血中的手。
“找到了。”几乎屏息的死寂中,谢望快速摸索的手突然停下,指节用力,将李明夷刚才说的两个部位捏紧。
比起眼力极佳的李明夷,常年在黑暗中解剖的他已经习惯了用手感知人体的一切。
只是这样,真的可以止血吗?
这个问题,谢望没有问出口,李明夷亦不能肯定地答复。
脾切除手术中的大出血,最大的可能性仍是脾蒂本身。脾蒂钳只能阻断血流向脾脏,却不能预防其钳住的另一侧破裂出血。
所以他要谢望找出这段危险血管的首尾,就赌出血点在其中某处。
呼——呼。
紧张的抢救中,唯一还能无事地呼吸着的,就只有尚在麻醉中的郭纳本人。
“停了……”忽然,林慎眨也不敢眨的眼睛瞪大,“出血好像停了!”
在三双眼睛焦灼的注视中,刚才还喷涌着的血液慢慢地缓了下来,最后吐出一小股,终于平息。
“你先别动。”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李明夷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病人绝对经不起第二场大出血。
所以他没有换上止血钳,而是让谢望保持这个姿势。
有时候,一个靠谱的助手远比没有思想的器械更加可信。
他自己则快速地用白布清理了手术野,将之填塞在脾窝,接着向林慎伸出手:“23号刀,7号线。”
林慎的反应时间不过一秒,马上放下止血钳,将他的所要的东西准备好。
嚓的一声,连接着脾脏与身体的那束蒂终于被切断。已经破裂的脾脏也被整个摘下。
手术的缝线在李明夷的手中,以掠影般的速度上下穿梭,几个眨眼便将脾蒂钳压住的血管结扎。
这样的速度,令林慎眼睛都看直了。
李明夷继续在谢望的手所捏紧的位置做了同样的处理。
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他才再次开口:“你可以松手了。”
现在手术线已经代替谢望的手,将这段血管牢牢地封锁。
谢望慢慢松开手,在手指撤开的瞬间感受到血管的充盈。但马上,循环至此的血液便被紧缩的手术线拦住,没有一滴渗出来。
出血彻底止住了。
李明夷这才听见自己胸膛中传来的,擂鼓般的心跳。
“准备缝合吧。”他宣布,“脾切除已经完成了。”
缝合之前,他在腹腔中留置了一条细细的引流管。幸好,作为腹腔手术的标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橡胶管也被带来了这个时代。
没有理想的水封瓶,就只能用消毒过的竹筒代替。
林慎看着带着血的液体慢慢从这根软管中流出,十分费解地看向李明夷:“为什么还要留根管子啊?”
“为了观察。”手术有惊又险,好在最终没有失败,李明夷心情轻松下来的同时,也没有彻底松懈。
他一边将手术窗口利落地做了个重叠褥式缝合,一边向林慎解释:“观察引流的液体,就能知道术后腹腔内的情况。”
林慎恍然大悟。
这位李兄的治疗方式和含蓄的中医不同,逻辑总是直白得惊人。但一旦深入了解,便不会觉得恐惧。
处理完腹腔内的切口,李明夷将手术刀递给谢望。
缝合皮肤对他而言已经不算挑战,这一次,他可以试试缝合肌肉了。
“什么时候我也能做助手就好了。”林慎羡慕地看着两人。
虽然知道器械的位置同样重要,但亲眼见过这些神奇的操作,他难免也想亲自试试。
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等你师兄可以主刀的时候吧。”李明夷监督着助手的缝合工作,理所当然地道。
谢望手上的动作一顿。
林慎也不太敢相信地看着他。
毕竟,这套器械是属于李明夷的,他根本没想过这人会慷慨到把主刀的位置让出来。
“每个主刀都是从助手过来的。”李明夷不太明白他们在惊讶什么,但从一开始,他就比任何人都希望有人可以学会他的技术。
垄断只会阻碍医学的进步,也终将会拦住他的步伐。
或许他改变不了历史的脚步,但起码,可以决定自己的路。
“是么?”谢望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切口上,似乎觉得颇有趣。
虽然不想承认。
但在这人面前,他好像又找到了做学生的滋味。
半个时辰后,郭纳从麻醉中醒来。
守在一旁的林慎立即站了起来,紧张地问:“郭公,您觉得怎么样?”
“老夫像是睡了一觉。”郭纳压低下颌看向自己已经被打开过一回的肚子,似乎仍觉得不可思议,“老夫的脾脏……”
“已经被摘除了。”李明夷遗憾地通知他这个消息,“因为术中出现了大出血,所以不能保脾,只能切除才能保命。”
这个手术中的意外,他并不打算隐瞒。
郭纳也并未因此而动怒。
他只是联想到什么一般,沉思的目光无意识地看向无边凛冽的远方:“所以,割去病灶,便能保全一身。”
李明夷颔首。
病人能理解当然最好。
但在那双清醒过来的眼神中,他似乎看到了比这句话本身更深远的意味。
“老夫明白了。”许久,郭纳方收回思绪。
手术之前,使者带来的那个噩耗还在耳边回荡。
安禄山已经揭开温顺的面具,带着狼子野心,正以最快的速度向黄河的南面袭来。
那么陈留必不可免地将成为一线战场之一。
“婴城。”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还未出这间手术室,便果断地看向谢望,“请你父亲来,老夫有要事商议。”
第38章 发热
郭纳要和谢敬泽商量的自然是守卫陈留的要事。
局势骤然紧张, 容不得再往后拖延,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
“父亲此刻就在门口等候。”谢望以眼神示意林慎出去传话,接着提议, “太守公刚行手术,身体亏乏,不如就在官医署中修养。”
和前两次手术比, 这次的开腹取脾显然对病人创伤更大, 李明夷也说过术后仍需继续观察。官医署虽不比太守府戒备森严,但至少有一个手术室可以随时抢救。
随着麻醉余力慢慢退去,切口的疼痛逐渐明晰起来。郭纳看着自己还留着寸余长伤口的肚子, 颔首接受了他的建议。
他望向站在一旁的李明夷,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口吻之中多了一份恳切:“那么能否请这位李先生也留在官医署中, 一同治疗?”
开腹术后仍有相当长一段的危险期, 即便郭纳不要求,李明夷也没打算走。
但这样的时局下,太守住进后的官医署必然会戒严,所以他还有个请求——
“我愿意留在署中,但还请太守不要限制我出入。”
郭纳大致猜到什么:“你是想去见亲人?”
人皆有私心,想在灾难来临前先安顿好自己的家人也是人之常情。
李明夷却摇摇头,诚实地道:“我还有另一个病人需要照顾。”
话音刚落, 便听得一声“属下来迟”,谢敬泽在林慎的引导下迈入了手术室中。
陪他一起来的谢照瞥了李明夷一眼, 目光十分复杂。
这人口中所说的另一个病人,无疑指的是还在牢狱中的那个突厥少年。可事态有变, 任谁都清楚如今郭纳才是他们这些医者最该力保之人,把一个阶下囚和太守相提并论, 也只有此人能说出这样的话。
某种程度上,他很钦佩李明夷。
但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这种坚持实在有弊无益。
“是么?”这个回答却令郭纳颇意外。
在此之前,他都以为这位民间医生是和谢望等官医怀着同样的目的。但没想到自己这个太守,在对方眼里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病人。
想到此处,他反倒微微而笑:“好,老夫答应你。”
谢照略觉不妥:“太守公……”
“无妨。”郭纳知道他想说什么,抬手将他的话打断,“前线之事,暂不可惊扰百姓。”
谢照转眸瞟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从他沉着的脸上读出相同的意思。
愈是在风雨来临之前,愈需要安定人心。
安禄山举兵之前,郭纳的确有过逃避的想法。但眼看战火就要烧到陈留,作为太守的他绝不可倒下,更不可以露出脆弱的姿态。
所以放李明夷出去,也是向惶惶不安的百姓证明,他们所依赖的太守已经转危为安,仍是他们坚实的依仗。
在两位沉稳如山的前辈面前,谢照亦慢慢松开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下官明白了。”
得了郭纳应允,李明夷便先回到衙门。今早走得匆忙,没有和张敛告假,也不知道前线的这个噩耗他听说了没有。
但走之前,谢照特意交代过他保守机密,不能和外人提起战事相关。张敛虽是官府的人,但李明夷谨慎起见,还是只将要留在官医署中照顾郭太守的事情告诉了对方。
“看来太守公病势沉重啊。”张敛难得无事地闲着,打了桶水,有一搭没一搭擦拭着自己解剖用的刀。
前几日不是雪便是雨,衙门都未开堂。按说压了几日,今天该忙起来,可这一整日依然冷冷清清,连谢照等人也不见个影。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隐约能感应到事态不同寻常。
人一闲下来,很多之前被忽略的消息便不时浮出脑海,他不多想都难。
张敛抬眸看他一眼:“没有出别的事吧?”
李明夷没说话。
“算了。”张敛知道他从不撒谎,既然不可言说,那事情只可能比他想象得更严重。
他放下刀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天空,顺便提醒对方一句:“我是无牵无挂的人,你不用担心。不过你若一时不能出城,还是把家中老小接进城里吧。”
李明夷犹豫了片刻,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他对安史之乱这段历史了解不多,但很清楚这股叛军的势力是多么野蛮恐怖,如果陈留真的沦为战场,那么城内也不过是敌人屠戮的案板。
可普天之下,又有哪里是绝对安全的呢?
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出城回到了卢家。
“李郎回来啦?快,外头风冷,进来坐坐暖暖手。”
对他的突然造访,卢阿婆显得高兴极了,赶紧吩咐卢小妹去烧点炭烤火,又拄着木杖,要去给他拿胡饼。
“阿婆您歇着吧,我不饿。”李明夷是真的没有心情吃饭,左右看看,除了卢阿婆,只有正在生火的卢小妹,还有当着她的跟屁虫的小雨,却没有看到云娘的身影。
“别找啦,小姨她进城了。”卢小妹拿木条撺着炭块,那上面便震出好大一阵烟尘。鲜红的火苗一窜,将木炭点燃。
小小的堂屋里顿时氤氲起一丝难得的暖意,李明夷伸出手放在上面,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闲聊般问:“她进城做什么?”
“说是找了个做稳婆的营生。”卢小妹把小雨圈在怀里,招呼端来胡饼的卢阿婆也一起坐下烤火,几人围在炭盆旁,倒挺热闹。
稳婆就是接生婆,也是个正经的职业。知道她正努力地继续生活,李明夷欣慰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惆怅。
等到战争蔓延,这些好不容易才往前迈出步子的人,又该在哪里找到安稳呢?
“你放心吧。”看他心情不太明朗的样子,卢小妹十分慷慨地拍拍他的肩,“你要是缺用度,回来住也行。”
除了没钱,她想不到世上还能有什么天大的烦恼。
反正都收留了一回,再来一次也不算什么事嘛!
“是啊,郎君是我们家的恩人,若有什么难处开口便是,我们虽穷,添双筷子也不是难事。”卢阿婆关切地看了看他,接着从炭盆里掏出两个煨着的胡饼。
说话的功夫,胡饼已经被烤得干热脆生,卢阿婆给李明夷塞了一个,又掰了一个给自己的两个小姑娘。
“呼,呼。”饼皮烫手得很,李明夷手忙脚乱地吹了一阵,才拿稳在手里了。
咬下去一口,热烘烘,暖洋洋的。
凛冽的寒冬被关在了门外,这个小小的堂屋让李明夷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我没事,只是要去官医署中待一阵子,所以来告诉你们一声。”他一边吃着胡饼一边说话,声音有些含糊,“你们还有别的亲戚吗?”
“郎君在官医署中高就啦?”卢阿婆倒十分替他高兴,不过听到后半句话时,又摇了摇头。
“那外地的远房亲戚呢?比如在剑南一带。”
卢小妹奇怪地瞅了李明夷一眼,一时语塞:“你知道剑南离这里有多远吗?”
四川到河南的距离,对于只能步行和马车的古人来说,一走很可能就是一辈子。
何况蜀道之难,在这个没有公路的年代,更是难于上青天。
但李明夷记得,在安史之乱爆发之后,皇帝李隆基选择了向天府之国的四川逃亡,并因这个明智的决定保住了自己的晚年。
陈留在黄河南岸,难免受到战争的波及,如果她们能逃往皇帝将来所在的四川,或许便可以躲过一劫。
卢阿婆想了许久,还真找出点亲戚关系:“小妹她妈有个姑舅在那一带,只是已经多年没有往来。”
“你不会想劝我们投奔他吧?”卢小妹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她把木棍一掷,挺胸抬头地看着李明夷,严肃地和他强调:“我才不走呢,这里是我家,我们自己也能过得好好的,不用靠别人。”
李明夷嘴唇一动,险些就把安禄山南下的消息说了出来。
可战报一旦泄出,必然会扰得民心惶惶,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打乱整个陈留城的部署。
他放下胡饼,从腰袋里取出自己剩下的所有钱,全部塞到卢小妹的手里。
“总之,若是你们想离开陈留,一定要记得往西,去剑南。”
看他说得郑重其事,卢小妹眨巴眨巴眼睛,讪讪地哦了一声。
李明夷交代完这些,匆匆吃完剩下半个胡饼,就告辞回城了。
人走了,卢小妹捏着冰冷的铜板坐在炭盆旁,呆呆想着他的话。
她的阿叔虽然古怪,可从来都没有过坏心思,他今天特地来告诉她们去哪里,难道说真的像传闻一般,有大事要发生了?
“好吧。”她取出一枚铜板,将之往空中一抛——
正面,就听他的走;背面,就留下来。
铜板啪地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最后停在小雨的脚下。
小姑娘好奇地把铜板捡起来。
“等等!”卢小妹赶紧把铜板从她手里摘过来,想看清是哪一面,可是铜板已经被她妹拿起来过,看不出上天的决定了。
算了。
卢小妹放弃地把那铜板一丢,起身去干别的了。
看阿姐刚才那么紧张,现在又走掉,小雨歪着脑袋,不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这块铜板,念出上面的四个字——
“开、元……什么宝?”
李明夷回到城里时,天已经大黑了,他打算明日再去探望牢中的少年。
到了官医署,他才发现生徒和病人都已经被清退回家,门口换了守卫戒严。冰冷的长矛拦在门口,里面彻夜亮着的重重的灯火,显得幽深而凝重。
守卫认出了李明夷,客气地请他进去。
“太守公已经睡下了。”到了内屋,谢望简短地将情况告诉他,“病人晚上稍有些热症,应当是脾气缺损引起的。”
发热?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和裴之远请示过之后,李明夷马上来到郭纳就寝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检查引流液的情况。
留在软管中的液体略带血性,但还算清澈。
病人睡得安稳,并没有明显的寒战高热。
“你以为如何?”等李明夷小心地检查过之后,几位官医才聚在一起,准备听听他的意见。
“脾切除术后发热,大致有三种可能的原因。”李明夷没有马上下定论,而是抬手向他们示意,“第一种,就是感染。”
听到这个词的谢望脸色凝重了一瞬。
李明夷很快继续解释:“不过病人没有立即高热,引流出来的体.液也比较干净,不太像急性感染。如果是腹腔内有慢性的脓腔形成,病人的体温会持续升高,到时候可能需要做穿刺,将脓肿排出。”
“你说的穿刺。”谢望对这个词已经不算陌生,“就是要穿针入腹,将脓肿排除,是么?”
李明夷点点头。
在没有辅助技术的古代,穿刺只能依靠经验和查体定位,甚至可能需要多次尝试,这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第二种可能性就是血栓形成,也就是血液凝固,将血管堵塞,引起脏器坏死。”
在诸人愕然的眼神中,李明夷自己先否决了这个可能:“不过血栓形成的话,病人会有明显的腹痛、呕吐等症状,所以暂时可以观察再考虑。”
听到这话的官医们松了一口气。
“那最后一种可能呢?”谢望仍以严肃的目光看着他。
对方提到的症状一个比一个凶险,可想而知第三种可能也不会太简单。
李明夷的眼里却划过一抹无奈之色。
“最后的可能就是——脾热。”他顿了顿,“也就是排除了感染、血栓,原因不明的发热。”
不明,这还是谢望第一次从李明夷口中听到这个词。
——原因不明,也就意味着无能为力。
“所以。”谢望思忖道,“现在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等?”
“不是等,是观察。”李明夷纠正了这个说法,但神情同样不太轻松。
究竟是哪一种病因,线索尚未明晰。
他们只能像这座危险边缘的城池,等待着随时可能现身的病魔。
第39章 二次手术
次日, 谢敬泽便代郭纳宣布了一系列新的临时禁令,包括从即日起逐渐禁市,加强宵禁, 禁止无关人士通关等。理由则是天象异常,恐有天灾。
同时,官府也计划向贫民发放各种赈灾御寒的物资。这样双管齐下, 总算是暂时将惴惴不安的民心安抚住了。
但这也只是暂时之计, 安禄山起兵的消息迟早会流入民间。因此自晨时起,郭纳便召集州府上下要紧官吏,紧急商讨排兵布阵的对策。
直到午时, 商讨才暂时中断。郭纳休息的时候,李明夷和几位官医轮流为他检查, 结果倒有些意外之喜。
“太守公现已退去热证。”谢望仍谨慎小心, “您还觉得有什么不适之处吗?”
“老夫只觉有些气短乏力, 别的倒没什么异样。”郭纳感慨地道,“或许上天肯垂怜老夫吧。”
谢望却未流露出放松之态,反而抬眸看向一旁的李明夷,目光之中似有质询。
李明夷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可补充的。
术后低热是常见的并发症,自行退热的也不在少数,最终的结果还需要时间观察。
这热退得不明所以, 不过没有出现急症,总的来说算个好消息。
郭纳这边事毕, 得到了谢照的许可后,李明夷才回到衙门中, 去看看那个做完骨折手术的少年。
“你,你还来啊?”正在喝酒摸鱼的狱卒, 看到这熟悉的来客,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
这人两天来一次,他们早就记得这张脸了。再加上有谢照的腰牌,探人当然不成问题。只是没想到禁令之下,这小子不好好窝在屋子里,还巴巴往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跑。
真是稀奇。
“来看看病人。”李明夷拿腰牌换了钥匙,便略过此人,熟门熟路地朝里走去。
而今人力都集中在守备,看管的狱卒也少了一半人手,谢敬泽索性将普通的偷抢罪犯暂且赦免回家。一时之间,就连大牢都空了一半,战时的不安从灯火长明的官医署,不知不觉已经蔓延陈留的各个角落。
那个突厥一族的少年因身份不明,又是外来之人,仍被关押在最深的牢房中。看在王公的面子上,之前这些狱卒也并未苛待他。
不过现在就未必了。
深暗的监牢中,少年仍如往昔般安静地靠在墙下。阴沉的天光自高高的窗格漏下,落在那双异色的艳丽眼瞳中,让他的眼神也蒙上淡淡的阴影。
李明夷拿钥匙开了门,不做声响地在他面前停下。
对方听不到声音,交谈也显得多余。他照常检查少年的手术切口,确定没有感染。
比想象中恢复得更好,手术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剩下的就是等待骨折愈合。
少年仍无动于衷地望着天。
忽然,却被对方用手掰过了脸。
视线被迫扭转过来,站在他身前那位先生面无表情,不知为何突然端详起他的面容。
就在他倏而紧张起来时,对方又将手放下,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临了,还不忘把牢门锁上。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下颌,迷惑地歪了歪脑袋。
片刻。
就在他准备闭目小憩时,门再次被推开。外头幽暗的烛火,照在来人的身上,勾勒出高而挺直的身形。
他看见再次折返回来的那人,手里端了一盘胡饼、一碗清水,径直向他走来,将这些水粮放在他身边。
“你要吃东西,才能好起来。”
一边说着,李明夷一边将碟碗向少年推了推,示意他可以放心吃喝。
他刚才注意到对方嘴唇干裂,皮肤凹陷,有些脱水的迹象。或许是因为时局紧张,这个异族的少年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被关照。
官府的资源也是有限的,普通百姓尚还没安顿好,自然也就没人关心一个阶下囚的死活了。
少年眼眸狭起,没有情绪的目光直勾勾落在他脸上,似乎想要分辨出这份善意的来历。
李明夷擦擦手站起来,没有多做停留,在少年冰冷而长久的注视中离开牢房。
要想和这孩子深入交流,现在还不是时机。
并且不知为何,一种不祥的预感时不时回荡在他心中,催促着他的脚步回到另一个病人的身边。
自从安禄山举兵的消息传来,被临时征用的官医署便不再有往日朗朗诵读的生气,在官吏们沉重交错的脚步声中,时间又缓缓地度过了五日。
一连五天,郭纳的病情都在平稳中向健康转归。
变化就出现在第六天的早晨。
前一夜刚下了小雨,夜色久久地未散去。李明夷还在朦胧的睡意中,便听见有仓促的脚步声向他直直奔来。
报信的是个小生徒,说话还算镇定利落:“太守公突然出了热症,整个人不住地打颤。谢师兄请你一同过去诊察。”
这个突然的消息,像一盆冷水,登时将李明夷的睡意浇醒了。
他一边飞快地趿拉地鞋,一边翻出听诊器、瞳孔笔,草草地披了衣衫,便跟着小生徒一路小跑过去。
天光尚未敞亮的清晨,太守的房间里已黑鸦鸦挤了一堆人。除却谢望等赶来的官医,还有同样住在官医署中,随时待命的谢敬泽等一众官员。甚至就连王焘,也在裴之远的搀扶下刚刚站定,只比他先早来了一步。
李明夷径直拨开人群走进去,半跪在郭纳的床边,快速地套上听诊器,将那银色的听头塞进病人的怀里。
“你……”
谢敬泽立即打断身边之人的质问,目光紧张而克制地落在床前那道背影上:“让他看看。”
砰、砰。
强烈而快速的心跳声敲击着耳膜。
与此同时,李明夷能感觉到手掌接触到的每寸皮肤都烫得惊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正在高热中的郭纳浑身一颤,忍耐着疼痛的双眼竭力睁开。
他仍自持语气,缓缓地问:“依先生看,老夫这是怎么了?”
李明夷摘下听诊器,又将手贴上他的腹部,轻轻地按动。
他手势不重,郭纳的神情却立即紧绷起来,额上顿时渗出一层汗水。
“您是否觉得很痛?”一边移动着手的位置,李明夷一边问道。
郭纳咬着牙嗯了一声。
“够了。”身后有人低斥了一句,“太守公已经疼痛难忍,你快收手吧!”
“你们先出去。”
回答他的,却是已经牙齿发抖的郭纳。他慢慢吐纳着气息,控制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沉厉地道:“医者行医,最忌旁人打扰,伯瞻……”
说到这里,他实在无以为继,口角紧拧,才能勉强克制一股股袭来的疼痛。
谢敬泽立即会意,伸手将其余同僚请了出去。
他自己则扶着王焘坐下,在李明夷检查的同时,让这位圣手也一同诊脉。
“脉象速如急雨,阳气却有下降之势。”王焘凝重了眼神,下了定论,“病已侵入脏腑。”
听到这话的谢望立即联想到此前李明夷所讲述的三种可能,目光倏然凝滞:“是感染。”
李明夷起身站直,垂眸注视着病人痛苦的面容,不得不宣告那个最糟糕的可能发生了——
“腹腔内有急性感染,很可能是慢性脓腔突然破裂,现在已经蔓延到全腹。”
这和王焘的中医诊断不谋而合。
谢望与他对视一眼,从那双眼睛中看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此前的几天安稳,果然只是一种假象。早就埋下的病因深深潜伏在这具操劳过度的身体中,在一瞬间爆发,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此前所有的治疗成果击溃。
谢望迅速反应过来:“你之前所说的腹部穿刺,现在还可行吗?”
李明夷摇摇头:“局限的脓腔才可以引流,现在这种情况……”
他的声音压抑地停住,眼神中的负面情绪却已经被理智取代。
“只有二次手术,剖腹探查。”
二次手术?!
无声的惊呼,几乎同时在众人的心中喊出。
一次手术已经是铤而走险,这才隔了几日,便要再一次对太守进行那种危险的治疗?
“不可。”其余人被震撼到无言时,谢敬泽率先回过神来,语气截然坚决,“太守此次病痛,便是由上次治疗引起,若再行所谓的手术,难保不会后患无穷。”
他俯首望向王焘,目光郑重而严肃:“还请王公指示,是否有更为妥当的办法。”
王焘徐徐收回了手,视线却落在身前的年轻医生脸上,在几乎凝固的气氛中从容不迫地开口:“病在脏腑,汤药之所不及。若非要用药,也唯有一道逐瘀汤可用。”
谢敬泽立刻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无形之中施上重重的压力:“婴城,按王公所言去办。”
谢望却没有立刻应承。
他敛眸思索:“但如老师所言,逐瘀汤药力缓慢,等至于脏腑,恐怕为时已晚。”
这话实在出乎谢敬泽的意料。
他素来敬重师长的长子,竟敢当众质疑王焘的话,违拗他这个父亲。
“不错。”王焘反而欣赏地颔首,“若是非要用,只能用逐瘀汤,但用也无用。伯瞻,且不如听听年轻人怎么想的。”
被王焘这么一提点,谢敬泽也自知太过急躁。他压抑住动荡的心情,徐徐看向方才语惊四座的李明夷。
“那么以李郎所见,若是再行手术,能有几分把握?”
果然是谢照的父亲,提的问题都一字不差。
“只有开腹之后,才知道里面的情形。”李明夷委婉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但心中亦不停回荡这谢敬泽方才的话——
若这次感染是因为上次的手术引起,那又如何担保二次手术不会再次感染?
然而切去了脾脏的病人免疫力会大幅下降,如此严重的急腹症,放之任之,结局显而易见。
如果在设备齐全、人员充足的现代医院,他不会有任何一秒的犹豫。但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在一个关系到全城百姓命运的人身上,进或是退,都可能付出沉重的代价。
时间几乎凝固住的这一瞬间,却听得病床上的郭纳以虚弱而肯定的声音道:“请先生行手术吧。”
谢敬泽脱口道:“太守公……”
“老夫这般病情,便是苟活也无益于陈留。”涔涔冷汗划过郭纳苍白的脸,可那双眼睛却倔强地睁开,无畏地直视着他即将踏上的未来。
“若上苍庇佑,老夫能渡过这一劫,便还能再尽残躬之力。若老夫不幸殒命,你暂按之前的排布调兵,张公一行已经在路上。”
或许这半生以来,他都平庸碌碌,身后青史,不过随笔一记。
可至少在这一天,这一刻。
他仍是陈留的太守。
上天既不许他畏缩人后,则必当予他长命不绝。若是天不假年——
那么他,也算做了一回忠良吧?
谢敬泽的一腔忧思,在郭纳决心笃定的这一眼中平静下来。
他和这位太守共事不足年载,亦算不上推心置腹。但此时此刻,对方愿以性命做赌,换来陈留数万百姓一抹希望。作为属下,他又还有何可畏惧?
谢敬泽缓缓呼出胸中的沉郁之气,目光坚定肃然:“下官必不负太守之托。李郎……”
不必他多言,李明夷以同样的坚笃接过这份托付。
“准备急诊手术吧。”
所幸裴之远行事谨慎,手术室时刻预备着,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一切术前都已准备妥当。
急诊手术即刻开始。
罩在缓慢滴答着甜油的面罩中的郭纳,终于暂时脱离了痛苦,陷入深深的麻醉中。
李明夷的刀,落在上次切口的上方,切开病人左侧肋骨边缘的皮肤。
没有CT和B超辅助,腹腔内的脓肿无法在体外具体定位,开腹的位置只能依靠经验。
而脾切除术后,最常见就是左侧膈下脓肿。
他以最快的速度切开腹壁,打开腹膜。
暴露在眼前的景象,令一旁的林慎和谢望都同时陷入震惊和沉默——
上次手术时,除了脾脏外别的器官都还算得上正常。可就在短短几天后,一层浓白色脓液就已经弥漫充斥到整个腹腔,几乎渗在视野中的每个角落!
不难想象那个原发的“脓肿”该有多大。
几碗温热的生理盐水冲洗后,视野干净了许多。但三人都很清楚,如果不找到根源,只清理脓液根本于事无补。
李明夷以手术刀细致地解开粘连组织,分拨器官。
其余两人的目光也牢牢跟上他的手,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砰砰可闻的心跳声中,膈肌下的空间被暴露出来。
林慎的眼神突然不可置信地一震。
他用力地睁闭眼睛,生怕因为疲惫错过线索。可不管怎么看,结果都没有任何差别。
李明夷和谢望同时的沉默,也证明了不是他看错——
膈下……没有脓肿。
第40章 藏毛窦
无声无息蔓延开的焦灼中, 紧张旁观的谢望和林慎,谁都没有说话。
交错的目光却在询问同一个问题——
难道李明夷的术前判断失误了?
可眼前满腹的脓液是可见的事实,说明一定有某处感染, 只是藏匿在视野之外的某处。
“组织钳。”正当林慎的心情还处在巨大的震荡中时,李明夷已经向他伸出了手。
接过组织钳,他头也不抬, 继续探查其他腹内器官和组织。
膈下脓肿的确是脾切除术后最常见的腹腔脓肿, 但常见并不意味着绝对。实质脏器炎症、消化道穿孔,还有不能排除的隐匿位置脓肿,都可能引起相似的症状。
感染的证据完全充足, 他只相信眼见为实。
林慎很快跟上他的节奏。
谢望亦压低了视线,帮他拉钩扩大手术野的同时, 也集中精神一同寻找真正的感染源。
锋利而危险的手术刀游走在腹腔中, 将可疑的脏器挨个探寻。
——肝脏完好。
——胆道没有明显异常。
——胰腺正常。
——全胃浆膜均无穿孔迹象。
一个个可能性被排除。
手术野中能触碰的所有器官、组织都没有任何病变的迹象!
林慎不可置信。
他们分明看到了感染, 却找不到感染的源头。
尽管李明夷已经足够熟练且快速,但一个个地探查器官,一层层地分离组织结构,仔细地搜寻下来,也耗费了接近一个时辰。
而这个手术,到现在为止,可以说连病灶都还没有找到。
滴答、滴答, 甜油仍缓缓地弥漫在病人的鼻息中。
李明夷放下器械的动作,不得不宣告目前的失败——
“这个切口下找不到感染源。”
林慎颓然低下头, 看着身前换了一次又一次的手术器械,不敢相信正面对的事实。
手术失败了。
这个从来自负自信, 胸有成竹的主刀医生,竟然也有失手的时候。
可偏偏是今天。
是在太守身上!
谢望的目光倏然震动, 可在下一秒,这份惊愕便被理智所压制:“所以,你还打算再做切口?”
李明夷双手抬在胸前,维持着这个姿势,眼神镇静地点点头。
术前郭纳的病情已经岌岌可危,为图速战速决,也为了减少损伤,他直接选择了以膈下为目标的手术切口。
但这个切口的位置偏左和上,不能完全探查全腹。
如果考虑得再远一些,更下方的盆腔感染也不能排除。
在没有辅助技术时,要真正探查全腹,切口则必须足够大,从胸骨的剑突一直开到骨盆的耻骨,才能无所遗漏地排除所有病灶。
这个想法一提出,便遭到了林慎的激烈反对。
“病人已经有两个手术切口了。”他的质疑有理有据,“现在再切这么大的伤口,如果还找不到那个感染源……”
那无疑是在加速病人的死亡。
他把这句不太吉利的话咽了下去,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现在脓液已经被清理了,说不定这些就是全部,也许之后太守公就能好起来了。”
林慎以鼓足勇气的眼睛直视自己的主刀医生。
质疑的勇气,这是李明夷让他站在这里的原因。
所以,在主刀医生固执己见的时候,他必须说出这句话。
谢望则陷于沉默中。
此时关腹,或许病人的确可以得到一时的缓解,至少不至于即刻死亡。但若不究其根本,也有可能延误更严重的病情。
主刀虽然是李明夷,但在场真正有决定权的是作为官医领率的他。
就在谢望眼神摇摆的一瞬,李明夷已经再次伸出了手——
“手术刀。”
林慎条件反射拿起他要的器械,但马上停住了递过去的手,努力保持与他对视的不卑不亢姿态:“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
李明夷却并未因为年轻学生的质疑而露出急躁之色。
保守还是激进,这是手术台上永恒不变的争论。
他亦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一定可以找到感染灶,可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中断手术就等于让病人听天由命。
这不是保守,而是放弃。
“因为任何感染都一定有原因。”他以平静陈述的语气,回答林慎的质问,“感染是客观事实,这就是我的理由。”
病人的腹腔已经暴露在眼中,即便是先进的B超,CT,核磁共振,都不会比现在更加直观、客观。
林慎口中的“说不定”未必不是一种可能。但——
“医学上没有百分之百的结论。正因如此,可以让人相信的只有客观事实。”
如果没有这次开腹,他也许会考虑更为稳妥的治疗方案。但术中的亲眼所见,已经不容身为主刀医生的他抱有侥幸心理。
李明夷的手仍向自己的器械护士伸着。
林慎的眼神复杂纠缠了一瞬,在短暂的犹豫后,他将器械递给了对方。
李明夷说的没错,已经见证的事实不会因为选择而改变。
或许是第一程手术的失败,让他本来十足的信心被彻底击溃,才想要逃避这个事实。
他以往总觉得,李明夷的绝对自信是因为手术台上没有过失利。但在这一刻,林慎忽然意识到,对方经历的失败,或许远远比他多得多。
“艾利斯。”
李明夷平静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带回手术本身。
他立刻递出器械。
谢望抬举双手准备协助,目光随着李明夷的手势,落在病人暴露出的整个腹部。还好,事先消毒的范围足够充分。
郭纳的体型不算肥胖,但因长年累月伏案的工作,腹部仍显出膨隆的形态。
李明夷手腕压低,加大了力度,刀锋笔直地从腹的正中切开。
就在林慎和谢望两人都齐刷刷将视线集中在那柄小刀上的时候,李明夷的手却忽然顿住。
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浮现在他露出的半张脸上。
“怎么?”谢望紧张地注视他停下的手。
“脐下。”
李明夷克制着情绪的声音微微颤抖,而那种激动并不是因为惊愕,而是一种寻到真相的振奋。
他倏然抬起眼:“感染在脐下的肌肉里。”
脐下?
谢望当即以手试探他手术刀停住的部位,当真在肚脐下方的皮肉中触摸到一个隐藏着的、质地坚硬的肿块。
而因为位置的特殊性,此前从皮肤上触诊时,根本无法检查到这深藏的异样。
“拉钩。”
这句话既是向林慎要器械,也对谢望说的。
两人立即会意,配合李明夷的动作,慢慢将这个意外发现的病灶暴露出来。
随着手术刀一点点清理周围的组织,这个肿块在视野中更加清晰——
藏匿在这个特殊位置的,是一个像蜂窝似的脓肿,上面已经穿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孔,慢慢渗出着脓液。
“这也太会藏了。”林慎不得不感慨。
不在脏器、不在空腹中也就罢了,还挑了个这么刁钻的位置!
如果不是李明夷执着地要打开全腹,这个脓肿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可为何是此处?”谢望则思考得更加深远。
毕竟肚脐和脾脏的位置并不毗邻,第一次手术也完全没有触及这里,更何况脓肿还在肌肉中,这种种的不合常理,难道就只是因为巧合?
李明夷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开始动手切除。
这种囊性脓肿边界较为清晰,周围又没有大血管神经的伴随,处理起来可比腹腔脓肿简单多了。
不过一刻,这个隐匿的病灶就被完整地切除了下来。
他们寻找脓肿腔就花了一个时辰,最关键的一步却在几个眨眼间就完成了。
在已经打开的腹腔中,李明夷再次检查,确定没有其他遗漏的问题。接着在谢望和林慎的协助下,熟练而快速地冲洗、留置引流,最后关闭腹腔。
手术的后半程意外的顺利。
可林慎知道,这看似简单的成功,是经历了几乎击溃他的失败才得来的。若不是李明夷的判断和坚持,也许现在病人和他、和自己都已经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直到此时,李明夷才在弯盘中将完整切下的脓肿再次切开,向他们展示内里的结构。
林慎刚刚脱离了波折的心,再次被这一眼震惊得说不出话——
囊性的包膜被切开后,豆腐渣似的脓一下子挤了出来,而让他真正震撼的,是里面盘曲着的内容物。
“……头发?”谢望亦震惊了片刻。
“确切来说,是毛发。”李明夷慢慢地挑弄里面的内容物,不仅丝毫不觉得恶心,眼神反而愈发随之兴奋。
“毛发偶然进入皮下,在软组织中引起感染和脓肿,就会形成这种病灶。”
十九世纪的医生发现了这一古怪的疾病,并将其命名为藏毛窦。
“不过。”他语气之中,也藏不住惊叹,“这种病灶一般在人的骶尾部,出现在脐下的,也是我看到的第一例。”
李明夷不可谓不兴奋。
这种罕见的分型,他只在案例报道中见过,而发生在郭纳身上,更是罕见之中的巧合。
“你的意思是……”谢望惊讶于这种闻所未闻的疾病的同时,真实的病因也在对方的解释中明朗起来。
他若有所思:“是因为病人脾气衰弱,才引起这种病症急发?”
“没错,藏毛窦可能已经存在一段时间了,只是没有出现症状。”李明夷亦不得不叹服于人体的奥妙,就连已经做过上百例开腹手术的自己也险些被骗了过去。
“病人切除脾脏以后,免疫能力会较之前下降,这种潜伏的慢性感染得到机会发作,最终形成了急腹症。”
所以真正的病因并不是术区感染。
严格来说,这也属于腹腔脓肿的一种。
可即便是经验再丰富的外科医生,除非亲眼见证,也绝不会联想到这种罕见的可能性。甚至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二十一世纪,脐部藏毛窦引发急腹症的病例也只存在于零散的报道之中。
也许,人体是一个永远解不完的迷,李明夷想。
但至少,它从不骗人。
在跨越了一千年的时间后,它仍指引着他走在医学的道路上,驱开不断包绕而来的迷雾。
郭纳醒后,急诊手术终于宣布成功。
术后的当晚,他的高热便控制了下来,随着体温的下降,其他症状也在逐渐好转。
代价则是肚子上三道骇人的伤口。
不过比起丧命,这已经是值得庆幸的结果了。
而这一次术后,郭纳没有再出现之前的并发症,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奇怪。”
三日后,官医们再次聚在一起。
太守的病情正在一日日地转好,可令人费解的是,他的体温下降到了一个程度后,便维持在不痛不痒的低热中。
比起之前的痛苦,这点不适,郭纳本人自觉还可以承受。但有了前车之鉴,官医们绝不敢掉以轻心。
“可我们已经视验整个腹腔,绝无遗留的脓肿。”林慎十分不解,“怎么还会发热呢?”
且这次的热症,持续得绵延低缓,不像此前陡然爆发之态,倒更像上次热峰的遗留。
谢望则似有所思。
李明夷曾提出过三种可能,而今前两种都不能符合,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也是最为无解的一种——
脾热。
他抬眸看向不语的李明夷,而对方也正思索着,罕见地没有说话。
脾脏切除后,身体的免疫能力大幅下降。因此而产生的慢性低热,便被称为脾热。
没有抗生素和激素的时代,对这种不足致命的小小并发症,除了多喝热水,他还真想不出第二种对策可以快速解决问题。
正在众人苦思冥想之际,已有生徒请了王焘和裴之远来。
虽因年事已高,他们并未时刻值守,但也始终关心着治疗的进程。
得知现在病人仍有脾热,王焘颔首沉思,接着缓缓开口。
“劳者温之,损者益之。因脾气亏损而生热,惟当以辛甘温之剂补其中升其阳,其热自退。①”
他顿一顿,没有立即揭晓答案,却将目光长长落在官医们背后、似乎心不在焉的李明夷身上。
“李郎,你可愿试试老夫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