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负责到底
事不宜迟, 确认过致病菌的本体后,李明夷立刻带着配置好的硼酸溶液回到监护室中。
充满了酒精冰凉味道的房间内,留下照看的二名生徒正在替谢望做过植皮手术的右手进行换药。被脓液浸染的白纱被揭开, 因感染而变得肿胀的手掌随之暴露在视线之中。移植在其表面的皮片与创面贴合得若即若离,隐约泛着苍白,缝合齐整的切口亦有崩裂的趋势, 缓缓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
“先不用盖上纱布。”两名生徒聚精会神地, 刚将伤口冲洗干净,还未进行下一步动作,便被李明夷一言制止。
见他亲自换上了隔离衣, 二人对视一眼,自觉让开了位置。
李明夷快速走到一旁的操作台前, 用手术镊夹取了一块干净的纱条, 放进硼酸溶液中浸润片刻, 接着捞起蘸满药液的纱条,握紧镊子根部,将多余的水分拧下。
“这种溶液涂抹上去会有些刺激感,别动。”低声吩咐过一句,李明夷弯下腰,直接将备好的硼酸纱条覆盖上谢望的右手。
尚未愈合的伤口乍然接触到冰凉的酸液,谢望眉心倏地跳动一下, 半闭的双目微微往上瞟去。
那张口罩下的冷沉面孔,依旧冷静平和, 看不出任何紧张与慌乱:“照这样,用硼酸浸润的纱条每日换药, 连续十日。若能撑过十日,就会出现转机。”
这话是向轮值的众生徒交代的。
正暗自紧张的诸人不约而同地握了握拳, 彼此鼓励地互看一眼。
虽说没有十成的把握,可不管怎么说,有了目标,便有了希望。
“打起精神。”李明夷环顾一周,眼神平和,却有令人安心的分量,“接下来,就看诸位的了。”
监护室中不宜留下太多人员,除轮值的生徒外,其余生徒分作两班,一半照常开门,准备接诊;剩下的则先往休息,以备夜里遇上急症,需要人手。
安排完一切,李明夷拎着马和的衣领,重新一头扎进药房里。
“李兄、马兄你们忙了一夜,先去睡会吧。”见两人半点没有休息的打算,林慎忍不住劝上一句,“这里我看着便是。”
“你就别逞强了。”桌前的二人还未答话,斜旁插来不冷不热的声音,“一个病号就够折腾,要是你又倒下了,我看咱们这医署迟早得关门大吉。”
阿去蹲在锅炉下头,一边帮忙烧火,一边昂首打个呵欠,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林慎眼下那一对大大的黑眼圈上。
对方显然也是一夜无眠,憔悴都写在了脸上。
——还说别人呢!
“啊啊,啊啊。”一旁的小哑巴也拉拉他的衣襟,脸上满是担心。
林慎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强笑道:“昨夜里头原没什么事,是我看书误了时辰。”
阿去伸手丢进一根柴火,奇道:“什么书那么好看?”
林慎倒被提醒一般,神色郑重起来,视线转向一旁正忙着制药的二人:“昨夜我翻阅古籍,读到《南越志》,其中有记载血竭一药。”
李明夷手上动作一顿,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林慎接着道:“王公在世时,曾教授过学生一法。将大黄,天花粉,白芨,乳香,没药,紫草,地榆七种药材共同煎煮,再加以血竭粉末,调匀后摊于干净布帛上,覆于伤面,可辅为去毒收敛,弥合伤口之效。”①
他口中历历道来,语气从容不迫,显而已经琢磨了许久。只是一来他也仅有耳闻,本没有十全把握,二者,在亲眼见证了病邪真身后,也不敢肯定血竭对其有效。因此直到此刻,才提出这个想法。
“我想起此事,便翻了翻古籍,确见古人之言。”林慎扯开唇角,眉头却微微蹙起,“只不过……”
李明夷于沉思中点点头:“血竭粉外敷伤口,的确可以抑制病邪生长。”
血竭这种中药材,不仅为古人所推崇,其制品在现代药学中仍有一席之地。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奈何其有个难以克服的缺点。
那就是——贵。
血竭的本体是产于国外的棕榈科植物麒麟竭,自古便是异邦进献的珍奇药材,到了开明繁华、贸易鼎盛的唐朝,这种昂贵的药物也一度走入寻常药市中。但因产地遥远,运输成本极高,血竭的价格仍然不菲。
他们这家医署,本是以救急济贫为己任,这种珍稀药材反而没有购置。
林慎亦想到这点,托腮叹了口气:“可惜血竭价贵,若要用药,恐怕又得向谢质库开口。”
毕竟是自己的亲侄,料想谢敬池也不至于见死不救。然而邺城与陈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三日,这三日当中,又很难说会起什么变化。
思及此处,林慎按了按烦闷的脑袋,权衡之下姑且道:“不过现在已经有了法子,我们还是先……”
话还没说完,便被另一道声音打断:“照此说法,若在硼酸之外辅用血竭,则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几人闻言,齐齐转过目光,不约而同看向说话之人。
马和混如不觉般,一本正经地思虑片刻,转过头道:“三十两足不足?”
此话引得霎时静默。
阿去掀着眼皮上上下下打量过去,俨然疑心他今日有鬼上身。
被几双眼睛盯得不甚自在,马和嘴唇嗫嚅两下,忍不住反问:“怎么,你们还怕马某的钱来得不清不白?”
这点李明夷倒未曾疑心。
别看这人一身邋遢,光从他手里挣的就不是一笔小数。算上这些年坑蒙拐骗的,口袋里的银钱只怕比某些商贾都多几两。至于来处……总归不会害命。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人竟会主动开口,拿体己钱去救一个和他有过节的谢郎。
林慎神情一动,心中不禁生出肃然敬意:“道长果真是侠义……”
“道谢就免了。”马和忙是摆摆手,接着竖起三根手指,笑吟吟把话说完,“小林郎,你可别算错了主意,这钱我将来可是要讨还的。看在你我这些日子的情面上,就只收你三分利便罢。”
林慎连连点头:“道长肯慷慨解囊,在下就算散尽家财,也必偿之。”
马和这才满意,眼珠接着转向一旁。
李明夷倒没说话,只唇角微微扬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马和无比心虚地避开这道目光,掂了掂桌上装着硼酸溶液的陶罐,真心实意地笑叹一声:“再者,他若死了,我如何能知我这新宝贝的妙用?李郎,你可务必得治好他。”
李明夷颔首应道:“我答应你。”
说话间,晨光已经大亮,医署中人声渐渐热闹起来。李明夷和马和还要继续制备硼酸,林慎去了前堂帮忙,跑腿买药的活就交给了阿去。
没成想,这一去便是整日。
“这小子,该不会拿着钱溜了吧?”
日暮时分,马和站在门口不住张望,始终不见对方归来,禁不住嘀咕起来。
养病坊虽在城郊,和邺城往来也不过一两时辰,就是去打个酱油,肉也该烧糊了。
说曹操曹操到,正纳罕间,便见一道瘦长的身影自斜阳中跌跌撞撞跑来。
瞧清来人面孔,马和这才稍稍把心放下,扬手招呼道:“小子,野哪去了,怎么耽搁了这一天?”
少年趿拉着一双草鞋,慢慢停下脚步,擦了把额上的汗珠,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别提了,城门落了,我跑去邻镇,好赖遇上一家药市,通共才得了这一点。”
说着,扯下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布袋,往对方怀里一抛:“拿稳了。”
马和接过袋子,扯开一瞧,里面装着几块赤色带黑的硬疙瘩,上头隐隐有木质的纹路。
“果然是血竭……你说城门关了?!”马和正愉快地鉴赏着手里的药材,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脑袋。
“嗯。”少年立着脚踝抖了抖草鞋里头的砂子,往后瞟了一眼,表情隐隐有些不安:“……听说,是今早的事。”
*
“你说的可是真的?”
夜幕沉沉,城郊一片昏暗。随着嘎啦一声拖地的声响,医署的大门被牢牢合上,相邻的院宇接连灭了烛火,只余一盏油灯静静燃烧在众人眉间。
这个时辰,医署中的诸人本该聚在一起吃晚饭,此刻粥桶和小菜还摆在桌案上,却没有几个人动起碗筷。
阿去呼呼灌了两口热粥,填饱了空荡的肚皮,声音也响亮起来:“我骗你们作甚?我本打算跑去城里买药,到了才听说,城门已经戒严了,别说是我,现在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几名老成的生徒对视一眼,神情同时凝重起来。
城门早闭,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信号。
封城一事,在大多数人都在陈留有过亲身经验。本朝虽有宵禁制度,但一般来说,不到紧急事态,一郡主城是不会在青天白日封锁百姓出入的。即便安氏小朝廷盘踞邺城这数月以来,也只是加强了往来戒备,并没有彻底断绝交通。
“究竟怎么了?”发觉出气氛有些不对,阿去讪讪放下粥碗,有些不解地左右看去。
随风飘忽的灯烛,照得诸人神色不明,却是谁也答不上这话。
“叛军一向擅长攻城略地,而疏于治城守成。”片刻,才听林慎小心翼翼开口,“忽然城禁,必是收到了前线风声,所以加紧防备。”
“照这样说,他们是吃了败仗?”阿去虽不大懂军事政治,年轻的脑瓜子却也转得极快,很快做出推理。
林慎却摇摇头:“未必。”
此次出兵河内的是燕中大将崔乾佑与蔡希德,不论其军事水平还是手握兵力,都绝非能被轻易击碎之流。
更何况安氏小朝廷内部早已四分五裂,重兵在外,城门落锁,防备的究竟是谁尚且不得而知。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局势已然骤变,甚至比想象中更快。
听他语焉不详的,阿去哂笑一声,悻悻将目光转向一旁:“你这老道,不是说会算卦吗,怎么不卜上一卦,看看谁输谁赢?”
“算也没用,呆子。”马和抓着头发长叹一声,见对方还是迷糊,于是反问,“你猜,若叛军赢了这一仗,会如何?”
阿去想了想:“他们肯定会守着口岸,占山为王,到处劫掠。”
“你倒不傻。”马和瞟他一眼,又问,“那若是他们输了呢?”
阿去茫然地望了望周围。
“……那不是好事么?”
“对其他人当然是好事。”马和幽幽然道,“可你若是叛军,突袭不成,又该何为?”
“我……”阿去表情慢慢凝固住。
“叛军此次出袭,为的是打开局面,站稳山头,亦可以说鱼死网破之举。”帮忙回答的,是坐在一旁的林慎,他顿了一顿,平稳住语气道,“一旦失败,反被唐军突破,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归降李唐,或者向北方史思明求援。
不管此战胜负如何,河内之战的结束,都将预示着短暂的平静结束。
战火即将重燃,或许就在脚下这片土地。
少年的眼睛慢慢地瞪圆,直到此刻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们的意思是……”
“林慎,你先带所有生徒回陈留。”难得沉默的李明夷,这才开口,说出今晚的第一句话。
他缓缓抬眸,平静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其余人,若是想走,就和他们结伴同行,趁早渡河。”
“那,那你呢?”阿去脱口问道。
李明夷想也不想,语气不徐不疾,如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还有无法做长途转移的病人,我是这里的主治医生,必须负责到底。”
第142章 他们赢了
话一出口, 弥布着焦躁的空气顿时陷入安静。
复杂的目光交汇于半空,既有不解,亦有不安, 最终齐齐投在李明夷的脸上,仿佛在问他为什么。
李明夷难得心平气和地加以解释:“马兄说得没错,叛军开始戒严城池, 下一步就会限制交通。为了你们的安全, 现在必须撤回陈留。”
这一点,身为老江湖的马和不可谓没有先见。
燕兵选择河内郡作为突袭的目标,很大程度上看中了它地处黄河险段的优越地理位置, 一旦当地驻军在交锋中失利,目前的局势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箭在弦上, 不发则已, 一鸣则惊全身。
届时, 想要脱离安氏掌控的地段,就绝不再是绕个路那么简单了。
“我早就说!”马和痛心疾首地点头,趁时插上一句,“现在走还不迟。”
他率先起身,拎着道袍就往外走。
走了两步,背后却是凉飕飕的,没有一人跟上。
马和头疼地龇了龇牙, 正欲回头再劝,便听见林慎低压的声音:“李兄究竟当我们是什么人?”
李明夷坦然看向他:“你们是人子, 学生,更是这个国家将来的医生。”
“既然如此, 我倒想请教先生。”林慎倏地起身,不仅没有被说服, 语气反而更加激进,“身为人医,岂能在危难关头背弃病患?奉效于国,又如何可以为一己之身抛下百姓?”
他昂首直视这个曾让他真心折服的人,锐利的眼神透着一股不可摧折的倔强:“王焘公也好,裴公也罢,未曾教授过学生这样的道理。”
被他的气势感染,其他生徒亦纷纷放下碗筷,接连站了起来。
“我们自愿前来求学,就没有苟且偷安的打算!”
“邺城若遇战事,百姓必遭殃及,这时候让我们远走,先生未免太蔑视学生了!”
“反正我不走!”
“学生也是。”
一人一句,吵得马和没有张口的余地。
李明夷一语不发地听他们说完,并未答应或反驳,只转目看向饭桌前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你们呢?”
“我们?”阿去腮帮子鼓鼓囊囊,没成想忽然被点名,拧着眉毛一气把粥咽进肚子。
“……我既没有爹妈,也没有银钱,横竖只剩一条小命。”一口吃得太猛,他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见众人都齐齐看着自己,难得红了脸颊,不太好意思地擦擦嘴角。
“啊啊,啊啊。”坐在一边的小哑巴急得拉了他他袖子,像是想说什么。
“我明白。”他拍拍对方的脑袋瓜,“咱们两个到哪里都是讨一口饭吃,这里有我们一口饭,就不走。”
听到这里,小哑巴才放心似的,重重点了点脑袋。
众人皆已表态,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门口那道身影上。
“咳……”马和尴尬地站在原地,理了理一身宽阔的道袍,这才在瞩目中含笑回首,“马某行遍千山涉万水,从没有一处能逗留如此之久。李郎你这人虽然无趣,可偏让某遇上许多有趣之事。”
他顿了一顿,笑容之中忽然裹上一丝狡黠:“你让马某大开眼界,某也偿过你一桩人情,这回可是两不相欠了。”
听到这里,林慎哑然张了张嘴,恍然明白了什么:“难怪你肯……”
视钱财如性命的马和竟会一反常态地主动捐出银子,他原以为这人是改了秉性,现下看来,只怕对方是早已算到此刻,故所以先押下个人情,以免开溜时被强行绊住。
明白过来这一层,诸人刚想挽留的话也被塞回了喉咙里。
毕竟,在这乱世之中,人命脆弱如草芥一般,能留到今时今刻,这位萍水相逢的道长足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李明夷却是一脸波澜不惊,如早有预料似的,只轻轻颔了颔首:“珍重。”
“山高水远。”马和朗声大笑,慨然挥一挥手,迈步踏进夜风之中,“各位,有缘再会!”
去留已定,谁也没有开口再提此事,各人便默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这一夜过得格外安静。
黎明时分,只听嘎啦一声,门板被值完夜的生徒拉开。鸡鸣的声音,在远处的村庄中响起,初夏炽烈的日光,很快将褪去夜幕的医署照亮。
李明夷睁开双眼,身旁的地铺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卷被掀开的被窝。
“道长他真的……”躺在另一边的林慎很快也注意到了与往常不同的安宁,眼中不由浮现出一抹担忧,“他一个人走,路上不会遇到燕兵吧?”
“放心吧。”阿去打了个呵欠,不甚在意地闭上眼睛,“他这人最是奸猾,死了谁都不会死了他。”
这话虽不中听,某种程度上来说,倒也不失公允。
现下没有功夫再多远虑,林慎揉揉惺忪的睡眼,披起外衣,简单洗漱过后便和李明夷一道来到监护室中。
躺在病床上的谢望仍没有脱离危险,除了面部的创面照旧用温水冲洗,植皮后感染的手部还需以硼酸洗涤,除此之外,在换用的敷料中,林慎又额外加用了血竭汤沥干的粉末。
被包裹了一夜的纱布被揭开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令人惊喜的一幕,随之出现在眼前。
只见原本从切口处渗出的脓液,竟开始有了收敛之势,伤口也随之变得干净起来,肿胀的皮肉上能稍微看出原本的皮肤纹路了。
这微小的变化,如一剂强心剂,让留下的生徒们无不振奋。
之前李明夷说过,只要撑过十天,谢望的病情就有逆转的可能。两种药剂这才刚用上,感染就明显有了被控制的趋势,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事情终于出现转机,众人正迫不及待准备向其他人分享这个好消息,一出监护室的大门,迎面便瞧见阿去与小哑巴两人站在聚集的生徒前,正一人一样,分发着什么。
林慎一头雾水地走过去,却见发到众人手上的,不是别的,竟是铁锹、铲子、犁耙等农具。
他眨眨眼睛,不无好奇:“这是要做什么?”
且不说春耕的时节已经过去,时下并不太平,就是以往风调雨顺的年岁,他们这群念书的医学生,又何时耕过农地?
“当然是为了活命。”阿去拍拍手上的灰尘,叉腰站在原地,意有所指地笑道,“兔子还知道布三个窟窿眼呢,咱们一群大活人,总不能就坐在这里等人敲门。”
林慎弯腰捡起一柄锄头,目光朝四野张望一圈,随即了然。
这间医署与燕兵的过节不可谓不源远流长,前段日子,安氏叛军暗中筹备攻袭河内,所以无暇料理他们。而一旦这群凶狼班师回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来。
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军医,对兵法只知皮毛,不过狡兔三窟,却是从古至今百试不爽。
李明夷屈身掂了掂地上的这些硬家伙,抬眸瞥向少年不乏得意的面孔,若有所思地微微展唇。
论地道战,这可是广大老百姓在抗争中总结出的朴素战斗经验,古今大同。
要抵御手握冷兵器的燕铁骑,仅靠马和留下的江湖把戏是远不够的,阿去这小子打小流浪街头,旁的不精,逃窜的本领倒是炉火纯青。
说干就干,原本衣冠整洁的医夫子们扛起铁锹铲子,挖起泥石,修起逃生通道,干得热火朝天。
“啊啊,啊啊。”傍晚时分,小哑巴歪着身子,吃力地提来两个重重的竹食盒。
“这里是一些甘草解暑汤。”林慎帮忙分发,“诸位师弟辛苦了,当心中暑。”
暮风徐徐吹拂,喝上一口凉汤,苦中竟品出一丝微甜。众人歇过一晌,正打算继续干活,便听笃笃两声,门被急促地敲响。
非常时刻,医署对外更加慎重,早早便关诊落了锁。这个时候登门的,除了急病的乡民,便只有一种可能。
“我去瞧瞧。”阿去立刻换上警惕的表情,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其他人噤声,自己则猫着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到大门口。
他屏住呼吸听了半晌,没有听见马犬之声,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门缝,竖着眼睛悄悄从里头从瞄了一眼。
这一看,却仿佛白日里见鬼,令他登时睁大了眼。
阿去再三擦亮眼睛,方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站在门口的,不是才刚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马和,却还有谁?
“甭看了,就是本道长!”马和吃力地直起背脊,与此同时,背上似有什么重物软软滑落,砸地发出砰的一声。
阿去的目光下意识往下转去。
只见对方脚下,一具穿戴着甲衣的身躯正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那人身上的衣衫尽湿,皮肤惨白,显然已经在水里泡了很久。
少年眼神忽然怔住。
这人一身浮肿,容貌看得不大真切,可那陌生而深邃的眉眼,分明是属于燕人的面孔!
“这年岁,河里捞不到鱼,倒捞出个大活人。”马和一边抱怨着,一边拎起领口,往粗红的脖颈扇了扇风,见少年还久久愣在原地,赶紧催促,“看着干嘛,快给我开门呐!”
“哦,哦。”阿去怔然回过神来,动作利落地打开门锁,在对方把人搬进来之前喊了声慢着。
他蹲下身,捡起个草枝往那燕人脸上戳去。
——没反应。
阿去不解地抬眼:“这人,是你救的?”
他可以肯定,被马和背来的这溺死鬼必是个异族人。且这人衣上披甲,不是将军,起码也是个正规军出身。
仔细看,还能瞧见那领口斑驳渗透的暗色血迹。
“水路上遇见的,瞧着还有一口气。”马和努努嘴巴,嘶了一声,“你是没瞧见,这一路黄河水都混了,闻着都有股腥味。”
黄河色变,可想而知上游的战场有多激烈。
阿去脑子一下便转过来了:“原来你救他是为这个。”
这燕兵被从上游冲来,说不定知道河内郡的情形,只要能撬开他的嘴,或许就能得悉前线情报。
闻言,马和只讳莫如深地一笑,并不解释,反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布袋,举在对方面前一晃:“还有呢。”
拿人钱财,救人性命,正可谓功德两全。
阿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正搭手准备把人抬进去,忽听背后一阵靠近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李明夷与林慎两人,正从里院走来。
“道长?”林慎远远便看清那身道袍,惊喜之余,不忘揶揄,“看来道长与我们缘分未尽。”
倒是李明夷一语不发,径直快步走到两人身边。
他半跪在地,直接扳过地上那燕人苍白浮肿的面孔,敏锐的目光随之一跳。
“诶?”林慎不解地追上来,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地上多出的一个人,“他是……”
“这人是燕军麾下的一名军医。”不待马和作答,李明夷已先一步给出回答。
“名字是阿使德里。”
*
夜色渐渐将城郊晕染。
一盏微亮的油灯,正影绰地照烁在安静冷清的病人房中。笼罩在灯影下,一双紧闭的眼睛微微一颤,接着慢慢睁开。
浅色的眸子左右缓缓转动,视线在晃动中逐渐清晰起来,最终定格在不远处一道熟悉而意外的白色身影上。
阿使德里眼眸微狭,干涩的嗓子上下滚动,吐出不太流畅的汉语:“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许久不见了,李先生。”
李明夷放下正擦拭着的手术器械,向其微微颔首,算打过招呼。
马和在半道捡到的燕兵不是别人,正是曾在九门为史思明大军效力的军医阿使德里。
认真究来,自己和他也算同僚一场,尽管相处得实在称不上和睦。
而本应该随在北方蓄势的史家父子呆在范阳的阿使德里,竟平白出现在战局中心的邺城地带,其背后隐藏的意味,则更加耐人寻味。
“听闻阁下已经投向唐军。”阿使德里上下打量着李明夷,眼神中闪过一抹精亮的光,“真没想到,你我会在此地再会。”
对方一再提及旧事,李明夷却压根没有寒暄的意思,抬手用镊子夹取一块酒精棉球,开始替他清理身上的被河石刮出的伤口。
几下酒精擦过,伤口登时像被烫过的猪肉似的变得惨白。饶是自己就身为军医的阿使德里,也禁不住发出一阵惨痛的哀嚎。
“你……你!”阿使德里咬住牙关,眼里凶光毕现,“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李明夷抽空瞟他一眼:“你想死?”
对方被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噎了一噎,半晌才挤出一句:“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贪生怕死?”
李明夷不予辩驳,一边操作,一边接着发问:“可阁下想没想过,要为何而死?”
“男子汉大丈夫,活一辈子,自然是为一番功成名就。”
“可据我所知,留名青史的,向来只有皇帝、大将军、能臣。至于功业……”李明夷侧过脸去,平直的唇角扬起个冷锐的弧度,“阁下若身死此处,恐怕无人替你陈功。”
一席话令阿使德里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仍强撑着没有服软:“只要我的部族,永不再受异族凌驾。”
说罢,便一脸防备地盯着李明夷,似乎在警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出人意料的,这回对方竟没有反驳,也没有再追问。
李明夷重新夹取了一块干净的棉布,仔细地用其擦去伤口上残余的酒精,接着才徐徐开口:“身体受了伤,就需要治疗,有潜在的感染灶,必须立刻清除。如果视而不见的话,人体的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他丢下脏污的棉布:“清创完了,你可以活动试试。”
阿使德里眉梢讶异地一挑,随即尝试地屈了屈逐渐从疼痛中缓解的手臂,脸上紧绷的神情慢慢松弛下来。
“看来先生还算识时务。”他长长舒开一口气,斜眼睨着对方,语气缓和下来,“既然你救了我,我也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
李明夷微微侧目:“愿闻其详。”
“先告诉你个好消息吧。”阿使德里眼角流露出一抹狡猾的笑意,慢条斯理说道,“他们赢了。”
李明夷眉心一跳。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已不言而喻。
“你们不必得意。”对方老成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为同伴的痛心之色,甚至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让大军失利的人,蔡希德将军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的。”
阿使德里转过眼眸,精明的目光慢慢扫过整间干净的房屋,忽然停在某处,仿佛能洞悉到隔墙之外的事物。
“那点火的贼子落了水,若没有死,兴许也会被谁救起。若是阁下能找到并交出逆贼尸首,将军大人大量,想必不会计较以往之事。”
第143章 北归的狼群,已经等待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了。
河内之战, 唐军大捷。
从李明夷口中听到这个意外收获的消息时,医署中的众人皆是不可置信地一愣,接着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赢了。
赢的是他们。
面对两万铁骑燕兵的亡命一击, 上游的唐军不仅未落下风,甚至在日夜之间就以神速分出胜负。
苦苦等待的战报,如东风破晓, 终于吹散了笼罩在众人心头最深的不安。
生徒们彼此欣慰地对视一眼, 半晌几乎说不出话。片刻,有谁忽然想起:“我们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师兄!”
这话马上得到附和:“是啊,师兄知道了, 必会安心许多。”
“我这就去!”
“等等。”林慎赶紧伸手,一把将拔腿就跑的师弟拉住, “伤后最忌情绪波动, 此事暂时先不要告诉他。”
他压抑住胸中的激动, 转而看向李明夷:“那燕人的话可靠吗?”
李明夷微微颔首,脑海中清晰地回忆着:“叛军攻占河北时,蔡希德曾任史思明麾下副将,当时,阿使德里也在军中。”
后来叛军攻入两都,燕中大将各自割据一方,分兵之后, 各部军医们自然也各事其主。大概就是那个时候,阿使德里便借机进入了中部军营。
“如此说来, 他很可能是史思明部在蔡军中埋下的探子。”想到这里,林慎不禁觉得讽刺, “看来这群突厥人之间,也并非坚固不化。”
李明夷不可置否地转眸。
当年还是节度使的安禄山之所以能煽动整个北部, 所倚仗的绝非只有手里的强权。范阳夜变之初,参与起兵的燕兵中或许也不乏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的可怜人,然而随着伪燕王朝的建立,曾把酒结义,甚至在战场上过命的兄弟,也逐渐分崩离析,乃至成为异己。
历史的轮回总是惊人地相似。
倘若没有严庄这个变数,燕廷内部或许还能维持一段时间表面上的和平。然而安禄山暴毙之后,其子安庆绪显然没有承袭其父亲强悍的铁腕,在被唐军反攻得节节败退之际,更是无力支起大局。
也许没有人能知道,将在未来重新掀起风雨的史家父子,究竟是何时开始起了不臣之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到了此时此刻,换了任何人是史思明,恐怕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同胞能东山再起。
不管怎么说,安氏乃是他的旧主,直接兵戎相见,难免会落人口舌。
相反,一旦安庆绪残党在唐军面前落败,为求自保,唯一可以做出的选择就是向他史思明求援。
届时再挥师南下,不仅有了救主的正当名号,还可以赢得同族同仇敌忾,使散落在中部、北面的燕势力重新拧成一股绳。
如此看来,这一次邺城的紧急戒严,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前线的溃败。一味回避现实的小燕皇,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不得不做出最后的选择。
“这天真是说变就变。”思索间,窗外传来笤帚扫过地面窸窣的声音。
少年一边干活,一边和身边的小家伙叮嘱:“小心些,地上滑得很,别摔了。”
“啊啊,啊。”小哑巴乖乖答应着。
昨夜下过一阵小雨。
两人弯着腰,正勤快地清理着台阶上的散乱掉下的树叶。
在他们头顶,一线乌黑的瓦缘上,万里晴空朗然可见。
与此同时,细碎的风从北面吹来,隐约带来寒烟荒雪凛冽森然的气息。
李明夷仿佛可以听见夹杂在其中,勃然跃动的澎湃声响。
高兴的不止是他们。
——北归的狼群,已经等待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了。
“对了,那个人怎么办?”
兴奋的劲头一过去,话题很快回到阿使德里本身。
带来意外之喜的同时,如何处置这个敌方军医,俨然成了当前最大的麻烦。
“这有什么可想的。”扫完台阶的阿去,正蹲在门口摘着鞋底的杂草,听到这话马上来了兴致,“抹了脖子,丢回河里。”
跟着他过来的小哑巴闻言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啊……啊?”
“别怕,他吓你玩呢。”林慎拍拍他的脑袋顶,无言地瞥了少年一眼。
他们开的是医署,又不是黑心屠店,哪能干杀人弃尸的勾当。
退一万步,真要动手,这里个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医夫,别说杀人了,杀鸡都得手脚哆嗦两下。
一个年长的生徒分析道:“那人看着相当狡猾,兴许还藏了什么没吐出来,我看,还是先继续施救,保住他的性命再说。”
李明夷点点头。
阿使德里主动抛出前线的军报,目的就是让他们知道,邺城的败兵很可能在不久之后搜上门来。
届时,若想保住医署,必得有一个叛军信得过的人在中间斡旋。
显然,阿使德里很自信自己的地位与手段。所以哪怕落于人手,也没有丝毫惊慌。
这个道理,稍一深思,便不难想明白。只是一想到要和那个叛军打交道,生徒们的脸上皆不由浮现出犹豫的表情。
李明夷环顾一周,思忖着如何调拨人手。
不管怎么说,把珍贵的医疗资源分给曾戕害自己同胞的敌人,对于这些满腔热血的年轻人而言,无疑是一个难以接受的任务。
至少,换了躺在监护室里的那个顽固家伙,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我方才看过师兄的情况,伤口比昨日恢复得更好。”打破沉默的,是林慎沉着的声音,“阿使德里就由我来负责。”
这话立刻引得一片哗然:“林师兄,你不必……”
李明夷更是直接驳回:“你才病愈不久,这些日子已经很勉强了。”
“李郎说得对。”一旁的生徒马上附和,“谢师兄眼见已经好转,你正应该多多休息,哪能再操劳呢?何况……”
说到此处,他与同伴们对视一眼,眼里都有不愿说出的话。
何况,比起他们,林慎应该更加为难。
他曾投身军营,上过前线,历经生死,亲眼见过无数血淋淋的牺牲,胸中藏了更多惨痛的回忆。
这件为难的事,哪能让他去做呢?
从四面投来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林慎的回答,却没有任何让步的意味:“这里是医署,你我为医者,想的应该是如何救治伤病,岂能因一己处境而避之?”
熟悉的语气,依稀让李明夷想起在陈留官医署时,那个和他不甚对付的小小生徒。
那时的林慎急躁,冲动,狂妄,十分欠揍。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白衣青年,比之往年更加成熟挺拔,唯一不变的,是神情中那股近乎固执的坚定。
“我不是为了成为医者才治病救人,而是为了救死扶危,才励志修行医术的。”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令年轻的生徒们一时无言,脸上纷纷浮现出内疚自省的表情。
李明夷亦良久未语。
话说完了,林慎却自觉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现出一丝赧然:“李兄,我……咳,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对方却是摇摇头。
他轻轻放远了目光,凝视着某个方向:“只是想起有个人,和你说过同样的话。”
河内这番动荡,必逃不过郭子仪的法眼。此刻镇守西北的朔方军,恐怕也正在暗中操练。
局势越发紧绷,容不得多做纠结。按照林慎的提议重新调配人手后,李明夷很快注意到另一件异样的事:“马道长呢?”
从阿使德里的房间里出来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马和的身影。
被他这么一问,其余人也才注意到,才现身不久的马和似乎又消失不见了。
“一准是跑了。”阿去一口吐出衔在嘴边的草枝,哼道,“我就说他哪有那么好心,若不是为了钱,他才不会回来呢。”
众人散去找了几圈,果然连马和的一个脚印都没见着。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本属于那个叛军军医的贴身钱袋。
“看来这回他真的走了。”确认这一事实,虽让众人有些失落,却也无法也无暇深究更多。
狼的报复心是很强的。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若说燕兵的强悍之处,除了无坚不摧的铁蹄,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即便被逼进绝路,也绝不会忘记回头把仇敌一口咬住的蛮兽作风。
这个节骨眼上,能做的事情不算太多,却也足够忙活。
继续为谢望施救的同时,生徒们自觉加快了手脚,在前堂、后院和几个隐蔽的角落挖出地道,通向遮蔽物较多的后山位置。又提前备好了救生物资,准备随时进行紧急转移。
令人无眠的紧张里,三天时间眨眼而过。
这日清晨,出去打探的阿去带回一个更加令人心惊的消息——驿站和码头都被一把火烧了。
“他们是死也要拉上垫背的了。”少年忍不住啐道,“真是缺德。”
这些交通关卡,对大规模的行军来说,几乎不具备拦截的能力,但寻常百姓要想通行,这下就不那么容易了。
听到这个消息,其余人脸上的表情更加陈杂。
叛军此举,无疑也有力地印证了阿使德里所说的话。
前线告捷,等待他们的却是即将到来的危机。
“难怪姓马的溜得那么快。”阿去不禁感慨,“别是真让他算准了。”
这下想走也走不成,留在医署中的众人除了更加戒备,唯有祈祷河内落败的叛军逃得再慢一些,至少,能等到谢望的情况再好一些。
“李先生,难道你们还没有找到那个逆贼?”
傍晚,李明夷与林慎例行为阿使德里换药。两人还没有说话,对方竟难得地率先挑起了话题。
他抬了抬被布带约束的脚腕,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扣留的事实,反是一脸的优哉游哉,甚至十分有闲暇与两人分析起来:“唐军在河内的驻军并不多,必不敢深追至此,我军只要平稳后退,这两天就能抵达邺城。”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扬起唇角:“留给先生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你……”林慎眉心一蹙,捏紧了手里的柳叶刀,强忍着没有吐词骂人。
“阁下看上去并不在乎战友的死活。”李明夷的反应却颇平淡,“恐怕也没必要那么操心他们来与不来。”
被戳破自己的立场,阿使德里脸上并无愧色,仍是悠悠然道:“在下只是替少主惜才——像先生这样身怀奇术,又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实在是不可多得。”
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似的,他伸手摆弄起贴在伤口上的敷料,笑容愈发得趣。
林慎却听得不是滋味:“少胡说,李……”
“你的手术刀。”话还没说完,就被无情地打断。
李明夷转过眼眸,无情地指出他的问题:“太歪了,你想把伤口扩大吗?”
林慎微微一怔,旋即收回目光,埋头继续冷静地操作起来。
“我知道,背弃自己的同伴,需要一点勇气。”见对方摆明了不予理会,阿使德里亦不气馁,孜孜不倦地开口,“倘使先生实在不愿开这个口,不如就此放了我回去。先生放心,阿使德里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要我有口气在,便不会对你们见死不救。”
“那可不行。”这回,李明夷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你还没给钱。”
此话一出,对方的笑容明显愣了愣。
“药钱,诊费。”李明夷十分贴心地提醒他,“以我和阁下的交情,利息就不必不计了,把耗材还给我就行。”
闻言,阿使德里视线不可思议地上下扫动,俨然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句汉语。
可对方那幅正儿八经、不假玩笑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事没有还价的余地。
“你找我要钱?”阿使德里难以置信地扬高音量,唇角讽刺地勾起,“我的钱,不都在你们手上吗?”
提起此事,他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盛。
蔡希德与崔乾佑那两个莽夫不管不顾地强袭河内,他所在的后营被唐军奇袭,幸而落水之后并没有死,反是被一个道士打扮的汉人男子在下游捞起。
而不幸的是,那道士虽没要他性命,却摆明另有算计。
“我看阁下一身血腥,戾气太重,想是招惹了鬼神,故而流年不利。”紧要关头,这人偏还不直奔主题,反而嘀哩咕噜地胡说八道起来,“本道有一妙计,叫破财消灾。这法子也不难,只要……”
“我给你钱。”当时他哪里还有力气听对方东拉西扯。
要不是半截身子还埋在河沙里,阿使德里恨不能拔出陌刀,一刀砍死这老道士。
“阁下此言差矣。”对方还振振有词的,“这钱不是给本道的,而是用来救你性命。你们这些当兵的,大概都不晓得现在一斗米几文钱吧?”
口上喋喋不休,手倒是伸得很快,熟门熟路地摘走了他贴身的钱物。
令阿使德里意外的是,这人竟当真信守承诺,顺走银钱后,不仅将他捞起,还一路带他进了医署。
而他更没有想到,原来邺城城郊这间医署的主人,竟就是他几年不见的老熟人!
“如果你是说救你那人。”李明夷遗憾地扫他一眼,将阿使德里从不悦的回忆中唤回,“他在几天前就已经向我请辞,所以并非医署的人。”
那理直气壮的神情,仿佛在和他说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既然马和不属于医署,那这笔钱就与医署无关。
丁是丁卯是卯,马和捞人,他们治病,两笔账不能弄混了。
听到这里,阿使德里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忍不住裂开:“你们,你们……”
简直厚颜无耻!
“诶,别动气啊。”安静许久的林慎偏在此时扬起脑袋,十分体贴指了指他的手,“伤口该裂了。”
阿使德里胸口起伏两下,只恨自己身在屋檐下,不能立时发作。
他眼神逐渐冰凉下来:“李先生,你不是蠢人,应该知道,这世上比钱财要紧的东西还有很多。”
“说的没错。”李明夷深表同意,“很可惜,对我而言,阁下有价值的却只有身外之物。”
对方软硬不吃,阿使德里慢慢握紧了指节:“你也不过逞一时口快,不必猖狂!等将军……”
话未说完,如感应到什么,他瞪大的眼睛倏然凝住。
安静下来的空气,仿佛也被某种紧迫的氛围感染,隐然震荡起来。
林慎忽觉不妙,下意识与李明夷对视一眼,接着站起身来,朝外竖着耳朵听去。
——不是错觉。
一阵笃笃的奔腾之声,正从远处传来,朝这里逼近。
“……他们来了。”阿使德里猛地松下浑身紧绷的肌肉,仰面躺着,唇角重新扬起。
他轻蔑地看向表情紧张起来的二人,语气带着诱惑:“若是先生改了主意,现在还不算太晚。我可以不计较……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团充斥着酒味的纱布塞了个满口。
李明夷用力把他整个口腔塞紧,确保他仅能呼吸而发不出一丝声音,方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医药费先给你赊上,别吵。”
*
暮色四合。
飞扬的马蹄踏着夜风,一路疾驰。
道旁村庄中零散的人家,听见这可怖的声音,纷纷恐惧地关紧了门窗,连个缝也不敢留。留守的老者抱着吓成一团的孩子,小心翼翼躲在房屋的角落里,战战兢兢地听着马声靠近,接着头也不回地远离。
“吁——”
随着领头一声长长的勒马声,飞奔的马队终于停下。
挂着医署招牌的大门下,十数身披铁甲的燕兵悍然下马列队。平素气势汹汹的精锐士兵,此刻一身血泥裹着黄沙,竟透着些许狼狈,被汗水模糊在脸上的伤口,隐隐散布出肃杀的血腥气味。
纠集完毕,为首的燕兵率先拔出陌刀,高高举起,手臂上的肌肉狠一抽动。只听咔嚓一声轰响,厚厚的大门竟直接被劈开一道裂隙!
“搜!”
没有任何招呼的意思,剩下的燕兵闻声而入,持着火把与刀柄,直接一头闯进内院里。
咚、咚。
与此同时。
黑暗里,几人正凝神屏息地呆在窗下。呼吸都要静止的沉默中,彼此几乎可以听见身旁之人紧张的心跳声。
虽猜到了到叛军的动向,可谁能想到,吃了败仗后,这群狼子甚至没有整顿兵马,回城后的第一件事竟就是来搜查生死不明的谢望。
一边小心观察着不远处的燕兵,李明夷一边沉声开口:“其他人都转移了吗?”
“除了我们几个,现在应该都躲进林子里了。”阿去压低声音回答,“他们来的人不多,这个时辰应该不会冒险上山搜查。”
“阿使德里呢?”
“一起捆进山里了。”
简短地交流过目前的情况,李明夷压低视线,看向笼罩在阴影中的病席。
简单被隔开的病席上铺着蒸洗过的白布,躺在上面的人胸口微微起伏,气息十分虚弱。他全身上下的伤口都被纱布仔细地包裹住,一个透明的面罩扣在肿胀的脸上,前段连着装着氧气的囊袋。露在外面的,就只剩一双深黑、沉静的眼睛。
一枚坚细的空心针戳破他左手的皮肤,随着拇指按下,透明的液体被缓缓注入青色的静脉中。
“师兄还有些热症。”进行补液的同时,林慎极简洁地汇报,“其余体征都还稳定。”
李明夷用嘴型说了句继续观察。
这里条件虽没有办法与监护室相比,比起遍地蛇虫的山地,至少算得上一个干净的隔离间。
他接着将目光投向窗外。
居高临下,可以清晰地看见一群火点闯入空荡的医署,接着很快分散开,向各个院落散去。
或许是察觉到里头已经空无一人,混乱的脚步声很快被愤怒的打砸劈砍声掩过,夹着杀气腾腾的吼叫,隔了数丈的距离,依然不绝于耳。
“这群狗娘养的。”阿去听得肉疼不已,咬牙道,“实在不行,和他们拼了。”
“不行。”李明夷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再等等。”
阿去压了压脑袋,目光投向光影晦暗的一角,忍不住小声嘀咕:“咱们这回有家伙,怕什么?”
堆在角落里的,是一个个用瓦片密封的火药罐。
这些火药,是这几天用李明夷口述的配方临时制造出来的。数量虽然不多,可他亲眼见识过那些蓝皮人手里火药的威力,莫说十几个燕兵,就算再添一倍,只要抢到先机,不怕吓不跑他们。
林慎不得不出声提醒:“你想引他们大队人马过来吗?”
李明夷则更用力地按紧他手腕。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医署后的佛塔上层。
塔的位置较高,依靠地形优势,借用这些小型火药,的确可以出其不意地偷袭一把。
问题在于——火力十分有限,一旦暴露了位置,若不能一击退敌,他们就会陷入巨大的被动之中。
更不用说一旦引来更多燕兵,这点过家家的玩意根本不够看的。
被强行制住,少年龇了龇牙,只得憋住一口气,继续向下望去。
无数火把的亮光,以极快的速度划过整个医署,很快重新聚拢起来,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几人的心在这一刻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便见聚成一簇的火点移动,径直向着佛塔的方向奔来。
火光逐渐逼近。
幢幢的人影,倒映在拉拢的窗格上,森然晃动在眼前。兵甲碰撞的冰凉声响,则一声清晰过一声,从塔底不断传来。
“真是阴魂不散。”阿去深吸一口气,“没法子了。”
李明夷和林慎对视一眼,同时握紧了装满火药粉末的陶罐,小心地摸索到引线的位置。
这些不成熟的火药,未必能克敌,但至少可以提醒附近的其他人赶紧进一步撤离。
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两人看着对方平静的面容,谁也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砰——砰砰!
轰然的炸响,猝不及防爆发在沉静的夜空中。
山峦颤动,鸟群惊飞。
塔下紧促的脚步声猛然停驻。
余响不断回荡在耳边,李明夷与林慎怔怔地看向明显被震住了步伐的燕兵,意识到什么一般,不约而同地转过脑袋。
被两双眼睛注视的阿去,则无辜地摊开了双手:“我,我没有……”
话音刚落。
一声接一声的巨响,接着在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响起,如过年的爆竹,冲上夜宵,回荡在整片天际。
第144章 真正的英雄人物,总是在最后才压轴登场
密集而响亮的爆炸声, 如山洪海啸一般,迅速席卷了整片城郊,震得人脑瓜子都嗡嗡作响。
弥漫的硝烟味道, 亦随着震荡的气流,一丝一丝地渗进空气里。
塔层上方,正准备投出地火的三人, 眼中同时闪过一抹不可思议的亮光。
这样的声势, 毫无疑问,只有火药才能做到。
可问题在于——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谁敢在叛军的地盘上点火开炮?
与此同时, 仅数丈之遥的塔下,举着火把的燕兵们不约而同靠拢在一起, 脊背相贴, 左右互望, 血汗流淌的面颊上摇曳着不安的光影。
他们显然也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却能本能地嗅到散布在夜风中的危险气息,冲刺的脚步顿时变得逡巡不前。
已经一脚踏上台阶的小队领首,则警惕地将拔出的刀竖在胸前,试探性地向后转身,在茫茫夜色中搜索着威胁的来源。
连绵不绝的炸响,偏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医署门口, 被拴在原地的战马正不安地踢着后腿,翕动的鼻孔中喷出一股股焦躁的气流。
山影之下, 佛塔内外处境截然不同的两拨人,同时屏住了胸膛。
诡异的寂静中, 一呼一吸的声音都变得尤为清晰。余悸如退潮的波纹一般,无声无息地在每个人的心头逐渐扩大。
——是友, 还是敌?
李明夷转动手腕,慢慢捏紧了手里的引线。
身旁的两人缓慢地吞吐着气息,在紧张的心跳声中注视着塔下的不速之客们。
几乎被拉直无限漫长的一瞬后,只见领首的燕兵倏地扬了扬手,紧随着咚咚几声闷响,浮在夜色中的火焰纷纷坠落到地面上。
突兀的亮光随之熄去,只剩零星几点重燃在枯草上的火苗,迅速被几只沾着血泥的军靴踩灭。
视野重新陷入阴影,李明夷狭了狭眼睛,在短暂的模糊中注视着那群黑色的背影,直至他们消失进漆黑的夜色中。
危机就这样擦肩而过,几人重重喘了口气,这才感觉全身的血液才仿佛化冻似的,一股股涌向已经僵硬的四肢。阿去更是直接软软瘫坐在地上,整个人大梦初醒一般:“刚刚……是唐军追来了吗?”
“不像。”林慎恍惚地摇摇头,半靠在塔壁上,眼神逐渐找回理智,“邺城是安氏的老巢,除非有十足的把握,朝廷不会冒然攻城。”
——更不用说还是用如此喧天的阵仗。
听着林慎的话,一丝同样难以解释的疑窦浮现在李明夷的眼中。
且不说发动总攻的时机未到,出于技术的局限性,这个时代的热兵器还远未成为战场的主流杀器。在参战人数上万的正式战役中,以声势远大于实际杀伤力的火药发起攻势,对于客场作战的河内军而言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打草惊蛇乃兵家大忌。
捏纸造虎,倒更像某人的手段。
想到那令人难以置信,却仅剩的可能性,李明夷唇角不由微哂,撑着手臂站起身来。
不管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刚刚吃了败仗的叛军可不敢将自己的性命赌在这里。至少在这个晚上,这群豺狼虎豹的邻居得老实地窝在巢穴里舔伤。
确定燕兵已经全数撤退,李明夷这才抽出余睱照看谢望的情况。
收到燕兵开始搜人的消息后,他们便立刻兵分两路,由熟悉山路的小哑巴领着生徒们上山避险,他与林慎、阿去两人则用推车将谢望转移至佛塔中提前准备的临时隔离间。
经过一番折腾,虽是有惊无险,谢望身上却又泛起了热症,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有些应激反应,暂时先不要再进行转移。”李明夷习惯性地掏出口袋里的瞳孔笔。
微弱无力的光束,在黑暗中闪了一闪,随即被他按灭。
——差点忘了,这块小小的纽扣电池早就储备告竭,现在除了当个纪念品,已经不具备使用价值。
“我留在这里照顾师兄。”林慎的视线追着他的手势,并未追问,只默契地歪过身子接手,“李兄,阿去,你们先去和小哑巴他们汇合吧。”
眼下的确需要马上商量下一步的对策,李明夷省去废话,干脆地点了点头。
两人刚猫腰下了塔楼,迎面便遇上由小哑巴引路的生徒们。与之同行的,还有被捆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腿能动的阿使德里。
“呼。”见大家都平安无事,阿去脸上最后一丝紧张这才散去,一把将小哑巴揽起,“做得好。”
“啊啊,啊。”小哑巴第一次被老大这样夸奖,有些害羞。
反倒是生徒们眼睁睁看着叛军来了又去,这会还心有余悸。为免敌人杀个回马枪,他们暂不敢大声喧哗,只敢窃窃讨论着刚才的事。
问题无非还是那个——究竟是哪路神仙,艺高人胆大,拿出这般本身帮他们脱险?
正不解间,便听远远传来骨碌骨碌几声,似有车轮碾过地面。众人刚要紧张,又听见桀桀几声不驯的驴叫,响亮而突兀地回荡在空旷中。
趴在阿去肩上地小哑巴,忽然惊喜地叫了声:“啊,啊!”
诸人尚未反应过来,接着,就听见那驴叫声越发高昂,像在顶撞什么人一般,一腔高过一腔。
刚才还走走停停的车轮声,也像撒了疯似的,陡然猛进地奔起。
“……孽畜,你给我停下,停下!”
慌张的声音,跟着从颠簸的驴背上传来。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被吸引过去。
只见灯影俱灭的医署中,遽然窜出一道跳跃的身影。仔细一看,竟是头毛都灰白了的老毛驴,拉着辆破破烂烂的木车,一路横冲直闯而来。
眼看就要冲进人群,驴背上的人再不敢闲坐,赶紧收拢了缰绳:“快,快别跑了,要撞到人了!”
那毛驴一边撒蹄乱窜,一边倔强地回头和主人争吵,竟没注意到前头的一大帮两脚动物。骤然被拉动脖子上的套绳,已来不及停下,一双驴眼惊恐地睁大,四只蹄子根本来不及刹车。
“闪——开——!”
颤抖的声音呼啸而过,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紧往两边散去。顷刻,只见一袭烟尘扬过,那毛驴带着木车及驴背上趴着的人,穿过一道道注目的眼光,就这样一头撞上医署的外墙。
砰——咚、咚、咚。
一阵乱七八糟的声响,尘埃散去,剩下折了四腿的毛驴歪躺在地上,驴眼骨碌碌一转,终是晕了过去。
方才在驴背上的人,也不幸跌落在地面上,在土里滚了几圈,最后以一个半趴的姿势栽进旁边的草丛里。
众人一时目瞪口呆。
“咳,咳咳。”众目睽睽下,那人用宽阔的袖袍拂了拂身前的扬尘,接着换了个贵妃醉酒的躺姿,灰头土脸的面孔上挤出一丝预备好的笑容。
“诸位,又相逢了。”
“道,道长?”阿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着眼睛反复看了看又看,“你不是走了吗?”
“是吗?”马和撑着半边身子,尴尬地笑了笑,“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南辕北辙吧。”
“所以……是你放的炮?”即便是再笨的人,这会也能猜出来了。阿去恍然大悟,朝他抛去个抱怨的眼神,“早知道你藏了这么多火药,我们还怕什么?你这老道,干嘛专程吓唬人!”
其他生徒,也都用崇拜又不解的目光看向这个疯疯癫癫,却意外可靠的贫嘴道士。
马和拍拍屁股,起身整了整衣襟,大大方方迎向投来的视线:“你难道没有看过戏文?真正的英雄人物,总是在最后才压轴登场。”
“……嘶……哈。”
阿去正打算接着盘问这几天他的经历,却听对方身后传来一阵呼痛的声音。众人这才注意到,那毛驴拖着的小木车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不待出声询问,那人已经一骨碌钻了出来。瘦削伶仃的身板在地上一杵,但见一张巴掌大的、灰蒙蒙的小脸,瞧着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这张脸陌生而平凡,唯一引人注意的,是那一双鼻孔里插着的两个葱段似的竹管。
“你是……”阿去在脑海中努力搜索着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孔,忽然上前两步,用力擦了擦他的面颊。
随着对方脸上的泥垢被蛮力搓掉,周围的生徒们眼神骤然凝住,瞳孔诧异地放大。
这看上去貌不惊人的小个子,竟然拥有一身诡异的灰蓝色皮肤!
看到这一幕,李明夷终于出声:“双木?”
“李郎!”见到熟人,蓝皮的少年顿时咧开嘴唇,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
李明夷逐渐了然:“是你们头让你送来的火药?”
双木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其他人还一头雾水的目光里,小心翼翼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绢子。
李明夷接过一看。
绢巾是丝质的,质地十分柔软,上头的大字却歪歪扭扭,显得十分潦草。墨痕一道道地外渗,似乎还被水泡过,借着月光下细看去,倒能勉强看清上面的字迹。
内容也十分简洁,大致是说裴氏主仆托人带去的信已收到,手术器械已经制好,接着写了耗银几两,工费多少。
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
“头儿说,你要的银器打好了。”蓝皮少年仿佛背书似的,逐字逐句说道,“头儿还说,让我带些火药,免得被燕人欺负。”
“原来如此。”阿去斜眼睨了旁边讪笑不语的马和,接着转回目光,倒十分奇怪,“他怎么让你来送?”
许是马和的福气当真奏效,这蓝皮小子的眼神看着都清澈了不少。可让这么个傻子跋山涉水赶来,怎么看都不那么令人放心。
“头儿原是让河工和我送货,送到黄河,他们就不敢走了。”这回,双木倒是说得清清楚楚的,却又有些答非所问。
阿去正打算换个问法,便见对方眼神忽然亮起,接着指了指自己被竹管撑起的鼻孔,满怀期待地看向李明夷:“这个,能拔了吗?”
李明夷不禁哑然。
度永把此事托付给双木,原来是为了让他顺带复诊鼻伤。此前战事中断,两个月前刚刚收到书信的蓝皮人首领度永,大概也没预料到邺城将会迎来一场没有预兆的骤变。
就算是李明夷自己,也全然没有想过,当初随手为这孩子安置的临时鼻通气管,竟会成为一场劫难化生的重要转折。
“骨骼愈合得不错,以后不用再戴通气管了。”他简单查看了一下双木曾经折断的鼻骨,接着帮他取出那两根功德圆满的小竹管,再次开口询问,“既然是你们头让你来的,怎么不直接来医署找我?”
“我一个人过河,上岸。”双木擤了擤重获自由的鼻子,竭力组织语言,“码头有燕兵,我想跑来,但路上都有他们的人,我怕被抢钱。”
少年顿了顿,看上去一点也不因半途的挫折而沮丧,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这个人说能帮我找你。”
他抬手指向一旁的马和。
接下来的事情,不必双木再说,李明夷能够想象出来。
巧合之外的巧合,竟让二度离开医署的马和遇上了茫然失途的蓝皮少年。也不知他靠什么花言巧语,竟然轻而易举哄地对方交出火药。
“那你。”话头又回到马和身上,阿去不禁疑惑,“怎么……”没走?
既然不走,当日又为何离开医署?
“马某本是江湖中人,原该回到四海中去。”言及此处,马和倒也不扭不捏,坦白将实情托出,“谁想他们炸了路,断了桥,就连码头都烧了干净?本道也是身不由己,只能出此下策。”
阿去哦了一声,又觉得有些不对:“可是之前明明有三天时间……”
“……唔!”还没想通此事,他的思路便被一声气愤至极的闷哼打断。
众人下意识扭头看去,发出声音的,竟是被晾在一边的阿使德里。
此前还镇定自若的叛军军医,看上去已经被气得不能自持,一双怒目圆瞪,眼底血丝密布,俨然不愿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事实。
——这突然出现的蓝皮怪人是个傻子,他可不是。听这三言两语,就能轻而易举串联出此前的种种因果。
亏他还指望那群蛮兵把他救出。
简直是蠢货,懦夫!
要抓的人就在眼前,竟然会被这种雕虫小技吓退,大燕铁骑的脸面都被他们丢尽了。
而一想到这中间的种种机缘巧合,另一种愤懑更令他气得眼眶充血。
难道老天真就如此眷顾这间医署?
竟让那傲慢的中原游医一而再,再而三逢凶化吉,不断遇到相助的贵人!
尽管嘴巴已经被塞得牢牢实实,李明夷仍可以从对方怒意勃发的眼神清晰地读出他闷在肚子里的脏话。
“非也非也。”主动搭话的,却是一旁的马和。
他蹲下身去,看着面色铁青的阿使德里,提醒道:“本道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四处分身引燃火药,你可知道帮忙的都是谁?”
不待对方思索,他便笑吟吟揭晓了最后的答案:“他们都是附近的乡亲。”
“……”阿使德里额角青筋暴起,愤怒地抽搐着。
“我知道,你一定想问,他们为了什么敢冒着得罪叛军的风险帮我。”马和十分善解人意地解释下去,“因为马某答应,只要帮忙点个火,就给他们每户一袋粮米。”
他徐徐叹了口气。
“你可知道,这世道,一袋米值几文钱?多谢你送的钱,不然马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