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命运就是不管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袋粮米, 就能收买人心,做出这种卖命的事?

    对这种说辞的不屑,清清楚楚地写在那张被棉布塞得扭曲变形的脸上。

    “你们这群豺狼, 成天鱼肉百姓,怕是根本不知道如今的米价吧?”阿去讥讽地看着他,“口口声声说什么入主中原, 其实就是一群抢劫的蛮子, 装什么枭雄好汉!”

    闻言,阿使德里鼻孔冷冷地哼了一声,压根并不打算理会这小儿之言。

    “所谓福祸相依, 善恶有报。”马和倒不气不恼,照旧笑吟吟的, “这钱在阁下腰包的时候, 一毛也拔不出来, 某取而用之,也算是为君积点阴德。”

    理直气壮的一番话,成功让那铁青的脸色更黑了一层。

    “你的战友恐怕还不打算回头。”一旁插来不徐不疾的声音,总算终结了这个恼人的话题,接下来的话却更令人火冒三丈,“阁下还是先考虑如下活下去吧。”

    阿使德里慢慢抬起视线。

    戒备着眼前这人,他反倒把牙关咬闭, 眼神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对方摆出不合作的态度,李明夷却视而不见般, 理所当然地阐述下去:“阁下可以放心,你的伤病痊愈之前, 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你抛下。但要同舟共济,还需阁下身上一样东西。”

    这话与其说是劝解, 倒不如说是威胁。

    阿使德里不禁冷笑。

    他早知道,这人绝不是以德报怨的良善,留着他性命,果然是等着现在这一刻。

    “既然阁下没有异议。”两三秒的沉默过去,李明夷浑然无视那冷嘲的眼神,径直将目光转向一旁,摊开手掌,“道长。”

    马和眨眨眼睛,语气不无哀怨:“……那些钱,我可全都换成米了。”

    ——剩下的那一二三两碎金,就不能给他自个儿留着吗?

    “那是你的钱,你自己处置就好。”李明夷在意的并不是这个,“马兄拿走的,不止是金子吧?”

    被他这么一提醒,马和果然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个袋子。摸索片刻,还真掏出个银澄澄的腰牌。

    他把腰牌高高举在面前,眼中放出光来。

    牌子的材质并不金贵,大抵只是铁上镀了一层银,然而做工考究,不光边缘刻有狼纹,上头还用胡汉两文錾出主人的身份,说明是蔡希德营的军医长。

    上次阿去从叛军手里掏来那个,只是低级军官的通行证,他们索性直接交给了裴氏主仆带走。

    这回不一样了。

    不光这腰牌级别更高,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还有人质。

    马和在一瞬间便领会了这番意味,向神情愈发冷厉的燕军医投去一个笑意款款的眼神。

    “看来阁下身上,唯有这一点东西值钱了。”李明夷从马和手里接过腰牌,低头看了一眼,满意地收进囊中。

    李唐管辖的区域,通行所用的一贯是官府开具的公验。而对不同山头的燕势力而言,军营的腰牌就是最简洁直白的身份证明。

    在四面受困的邺城,想要逃出生天,这块腰牌至关重要。

    仿佛已经预知了他的意图,阿使德里嘴角抽了抽,半晌竟无言以对。

    究竟是谁才是抢劫的贼?!

    对方偏摆出一副有理有据的态度:“阁下所欠诊费,现下银货两讫了。”

    那坦荡的目光,分明是说——

    看病付钱,天经地义。

    你我可是有言在先。

    越提此事,阿使德里越发气恼不过,两排被隔开的牙齿忍不住切切磋磨,把当中的布帛咬得咯吱作响。

    见他愤然还有话说,李明夷弯下腰,从善如流地摘走了那团布块。

    “尔等不必取乐于我。”嘴里碍事的玩意一被取出,阿使德里当即绷直了唇角,声音嘶哑道,“士可杀,不可辱。”

    “世上有些事可比死更痛苦。”马和见缝插针地提醒。

    “李郎自诩医者。”阿使德里挑起眉梢,浅色的眼定定看着眼前之人,如咬定什么般,“难道也会和我们这些豺狼虎豹一样为恶多端,杀人越货?”

    说罢,他视线左右扫动一番,俨然带着几分嘲弄与挑衅。

    ——屈打成招,就凭这群木讷的医夫?

    若真有严酷手段,早几日就该往自己身上招呼了。

    他敢断定,就算是把刀递到对方手上,这些自诩良善的汉人,恐怕也没有砍下去的勇气。

    “这里是医署,当然不会无故伤人。”和平交涉无果,李明夷遗憾地直起背脊,让出一步。

    在对方险些得胜的眼神中,一个身段瘦长的少年上前两步,接替了这个位置。

    他径直蹲下,面对面看着如临大敌的敌方军医,唇角狡黠地扬起:“出了这门,可就不一定了。”

    阿使德里瞳孔一震。

    身前的少年毫不废话,径直埋下脑袋,从腰包里摸索半晌,最后鼓捣出一个小巧的陶罐:“有了。”

    他把这陶罐往前一摆,体贴地主动介绍起来:“这是荨麻捣出的汁水,涂在身上,轻则又痒又痛,重则皮溃肉烂。”

    不待对方出口怒骂,少年又摆出第二个陶罐。

    “这叫漆树汁,手脚一旦沾上,便会奇痒无比,就像有一万只蚂蚁钻进你的骨头里,那个难受的滋味哟……”

    说到这里,阿去嘶地咧起一边唇角,心有余悸地摇摇头。

    漆树汁的药效,他有亲身经历,绝对童叟无欺。

    “还有这个……”

    “够了!”一连被摆出好几种刑具,阿使德里再也听不下去,额角突突抽搐,眼神悲愤地环顾一周。

    这哪里是医署?

    分明是黑店!

    见他凶神恶煞的,少年同样不甘示弱,好整以暇地攒了攒拳头,指节发出威胁般的咯吱声响。

    “过了河北巨鹿,你我就互不相欠。”正当阿使德里汗流浃背之时,身旁之人又以若无其事的语气,重新提起刚才中断的交涉。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句汉语,正愤慨难忍的表情微微一怔。

    其他正围观得兴起的生徒们,闻言亦错愕地目目相觑,震惊的眼神中夹着不解。

    河北巨鹿,乃是位于邺城正北的军事重郡。

    过了这一段,就将进入中土与北地参差的势力范围。

    眼下的情势,显然已容不得他们继续留在邺城,李明夷做出离开的决定他们并不奇怪。可万万令人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不打算渡河南下,反而想要冒险北上。

    眼下大战虽未爆发,局部的摩擦却在不断升温。黄河以北的几大城池,即将成为三家争鸣之地,并不见得比邺城安全多少。

    “原来如此。”马和一捋胡须,却如领悟了什么,连连拍手称好。

    阿去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这老道,又打什么哑谜?”

    “呆子。”对方扬了扬眉,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寻常上山抓兔子,若一把失手,又该往哪里去追?”

    “当然是往兔子的巢穴里头……”阿去哑然停住了声音。

    如此一类比,道理显而易见。

    叛军能搜到这里,必是对谢望的身份有一定的掌握,抓捕不成,肯定会重点留意南下的关卡。

    到时候,即便有腰牌和阿使德里这个人质,想瞒天过海地渡河,恐怕也不是易事。

    相反,出其不意地北上,倒更可能被他们钻出空子。

    可当真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河北诸郡,他们这群异乡的客人,又有何处可以依靠呢?

    这个问题,阿去再傻也不会在敌方人物的面前问出来。他抿了抿唇,姑且把拳头按住。

    “人活着,才有机会看见明天。”见阿使德里态度松动,李明夷点到为止,留给对方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路走哪边,阁下自己决定。”

    对方冷然注视着脚下漆黑的土地,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下一步的动向确定,生徒们立刻收起渡过劫波的松懈,以最快的步伐回到医署中,收拣起必要的行李。

    福气,药品,还有那蓝皮少年带来的银制器械,被衣物掩盖着,装进包袱里。

    其余带不走的杂物,则被锁进地道,等着有朝一日被重启。

    “李郎,现在你可以告诉马某,咱们究竟要去哪里了吗?”众人忙活的关头,马和实在忍不住好奇,拉住李明夷的袖子小声问出来。

    对方不答反问:“马兄还没解释,为什么要回来?”

    聪明如马和,银钱到手,早在三天前就该一走了之,走得远远的。

    “这个嘛……”马和含蓄地微微一笑,自知敷衍阿去的话骗不过这人,也抛给对方一问,“李郎,你相信造化吗?”

    李明夷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但那表情,显然并不算肯定。

    见此,马和将一双长袖往上抖了抖,正色道:“所谓医者不自医,算卦不算己。可马某始终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捡到那燕军军医的时候,他只高兴于踩到狗屎运,后来遇上迷路的双木,他反倒有些不解了。

    怎么老天爷总在他要走的时候横插一脚?

    这个问题,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心头,令他抓心挠肺地好奇,非得找出答案不可。

    看着对方脸上难得一见的纳罕神色,李明夷反而觉得有些多虑——不管怎么看,一个能在茫茫山火中一路乱跑脱身的人,还能遇上什么巧宗都不算稀奇。

    对方这种自带的逆天气运,他实在没有深究的兴趣,接下来才是真正想问的:“那如果没有遇到双木,马兄还会选择回来吗?”

    一听这话,马和先是一愣,接着如洞察到什么般,挥挥手打发对方难得一见的矫情:“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既然老天爷让我遇上你这凶……兄弟,必是要我救你于厄难当中。李郎,你就别多想啦!”

    老天爷?

    李明夷仰首望向深黑的夜空,那股隐约若现的预感再次萌生在心头。

    也许在这大千世界诞生之初,人类的命运已经被宇宙书写。他们就像画纸上的一个个小人,按照既定的步伐,不断向所谓的未来奔去。

    可假如在那穹顶之上,真有跨越次元的高维生物,看着这些一成不变的故事,不会觉得太无趣了吗?

    他的这番沉默,马和只当做是害臊,并没放在心上,一叠声催促道:“李郎还是快告诉马某,咱们动身去哪里吧?”

    这回,对方终于不卖关子:“过了巨鹿,再往北走,到九门郡。”

    “九门?”马和张着手掌往北望去,疑惑地揪起眉毛,“马某记得,那处原是史思明的驻地吧?怎么,你有亲友在那里?”

    夜风撩过地面的野草,卷起衣衫的一角。

    李明夷收回浮动的目光,徐徐迈开步伐。

    “那里有一位我所认识的周姓里正,我想,他会愿意暂时收留我们。”

    *

    夜阑深静。

    山影笼罩的古旧建筑物中,不时有人影掠过,窸窣的脚步代替了明亮的灯烛,踏遍这间医署的每个角落。

    在其背后的佛塔高层,身穿白衣的青年正拧着毛巾,为掩在暗影中的人擦去渗在脖颈上的汗珠。

    吱——呀,腐朽的木板被踩出声响。

    忽然的声响,令林慎下意识绷紧了肌肉,警惕地朝前望去,直到听见一声耳熟的“小林师兄”,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扬手招呼:“下面如何?”

    “燕兵已经被吓跑了,是马道长救了我们!”一路小跑上来的生徒,提及此事,脸上仍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李郎和我们商议好了,要连夜离开这里。牛车已经备好,林师兄,你再下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带走的吧。”

    话一出口,便听一旁的草席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躺在上面的人挣扎着仰起脖颈,竭力发出沙哑而低微的声音:“……去哪?”

    年轻的生徒微微一愣,旋即惊喜出声:“师兄,你能说话了!”

    面对自己的大师兄,他自是毫无戒心,赶紧回答:“李郎说要带我们去九门避一避风头。”

    生怕谢望担心,他紧接着将方才的事一气道来,末了,还不忘安慰一句:“师兄放心,有马道长和李郎在,我们定能顺利脱身。”

    听他说完,对方安静地躺回病席,低低吐出一句知道了。

    “这里交给我就好。”这位谢师兄一向是寡言的性子,医署中的人莫不深谙,因而那生徒也没多想,转头催促林慎,“小林师兄,快去吧,莫误了时辰。”

    林慎犹豫地看了眼重新闭上眼的谢望,不甚放心地点点头:“有什么事,随时喊我。”

    *

    医署后门,几匹拖着木车的耕牛,正悠悠然啃着地上的草皮。对于眼前晃来晃去的两脚生物,它们全然没有关心之态,只晓得赶紧吃口饱饭。

    与之截然相反的,则是一只步履蹒跚,满眼怨气的老毛驴。

    身旁一袭道袍之人,正用胡萝卜安抚着它:“老驴啊老驴,你别怨马某心狠,不骑走你,难道留你在这里饿死?”

    听到这话,翘腿坐在地面上的阿使德里禁不住皱了皱眉。

    怎么隐隐约约觉得被骂了?

    不过眼下显然没人有闲工夫照顾他的心情,一旁正拾掇着行李的青年动作顿住,眉宇间隐隐有些不安:“我还是先去守着师兄吧。”

    “怕什么?”阿去一把将小哑巴举起,放在牛背上,“那些蛮子若再敢来,就拿地火炸飞他们!”

    “啊啊,啊啊。”小哑巴高高踮着脚,十分认真地摇摇头。

    他盯着呢,医署附近,暂时还没有可疑人物接近。

    林慎摸摸他的脑袋瓜,勉强露出个微笑。

    他现下担心的反倒不是回头的叛军。

    不知为何,师兄今晚的态度更令他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若放在寻常,和敌人合作这种事,谢望是绝不可能同意的。

    想到这里,林慎忍不住转过头:“李兄,你觉不觉得……”

    话没说完,便听哒哒一阵跑动的声音从塔中传来:“师兄,师兄他……咳咳,咳咳!”

    不祥的预感顿时得到某种印证,林慎一个箭步冲上前,不待对方喘过一口气,焦急地催问:“师兄他怎么了?快说!”

    “师兄他,他忽然说有些不舒服,让我下来找人。”复述着谢望的话,本不疑有他的生徒似乎也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声音陡然一轻,“我,我怕耽误病情,就……”

    听到此处,林慎与李明夷对视一眼,异样的感觉同时涌上心头。

    “啊啊。”一旁的小哑巴,似乎注意到什么,声音异常焦急,“啊啊!”

    李明夷倏然抬起眼眸。

    若隐若现的,模糊可见一片菲薄的黑影出现在高处。此刻光线半明半暗,需要用力聚焦,才能看清些许——

    那是一具削薄的身躯,正跌撞蹒跚地踏上最后一级木阶,马上就要摸到塔顶的栏杆。

    “谢望!”

    一瞬心脏紧缩,他几乎来不及考虑更多,喊出对方的名字的同时,人已冲盘旋在塔中的木阶。

    其他生徒,也欲追上去,却被阿去一把拦住。

    “你们看不出他想干嘛吗?还不快拉出软布,铺在地上!”

    夜色逐渐到了尽头,天际绵起一线若隐若现的光。

    感受到拂面而来的风潮,谢望闭了闭眼,没有任何迟疑,继续艰难地向前移动着步伐。

    这具身躯剩下的力气已经不多,好在足够支撑他做出最后的选择。

    他用尚且能用的左手一格格摸索着栅栏,直到触碰到某节摇摇欲坠的木桩。

    大概是被谁用力抓扯过,木桩的底部隐然已经出现了缝隙,经过数月的风吹雨打,固定的木栓更是早就松松垮垮。

    看上去,只要用力一推,就能让出路来。

    他唯一的前路。

    谢望想。

    多谢李明夷的坚持,让他不至于落入叛军手中,还能有所尊严地留下。

    视野慢慢在曦光中清晰起来,远处连绵的山峦与川流,一点点显现在黑暗当中。

    谢望轻轻眨了眨了眼,向下瞟过一眼,接着,无所留恋地向前倾去身体。

    风声呼啸而过。

    坠落的感觉,却被一把蛮横的力量紧紧打断。

    “……谢望!”

    骨骼咔嚓一响,撕裂般的疼痛从手腕传来,本该滑进半空的身体,正被一只手牢牢地抓住。

    悬在半空的不适带来一阵目眩的感觉,勉强睁开双眼,果然不出意外地看见一张咬牙切齿的面孔。

    谢望被迫保持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姿势,气若游丝地开口:“……你干什么?”

    “废话。”对方整个人趴在栏杆边缘,一手拉着摇摇欲坠的木桩,另一只手则死死拉住不放。

    承受着两个成年人体重的木板隐然有了碎裂的痕迹,不断发出嘎吱声响。

    谢望唯有无言地看着他。

    对方应该不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马和的伎俩或许可以蒙混过一时,可一旦那群燕兵发现自己被人戏耍,毫无疑问,这间医署里的人就会成为叛军接下来打击报复的对象。

    其他人或许可以乔装打扮,借那个燕人混过关卡,唯独他这个伤员无法,亦不愿。

    带着这样一个累赘的危险人物,此行被发现的危险无疑会成倍增加。

    利害分明,牺牲他一个,才是保全所有人的最佳选择。

    谢望深呼一口气,用尽力气说道:“某已经说过,为大局计,无不可牺牲之人事。”

    “我也说过。”头顶的人气喘吁吁的,却还不忘反驳,“绝不会为了大多数而去牺牲少部分人。”

    李明夷偏过脑袋,尽量将重心内移,手臂上的肌肉鼓胀至极点。

    他咬牙道:“让我的病人放弃生命,我绝不答应。”

    “是吗?”谢望垂下脑袋,看向悬在半空的另一只手,眼神异常清醒。

    数次手术积累下的经验,足够让他判断出,即便度过这次危险的感染期,这只手也不会再灵活如初。

    也许这是上苍对他迟来的惩罚。

    从他用医术杀人的那一刻起,命运已经注定了,他不会再有机会回到正途。

    “如果你担心植皮挛缩,可以做二期手术,还有别的办法。”察觉到他的视线,李明夷抢先开口,“活下去,才有希望。”

    说罢,他便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手腕从指缝中向下一滑,全然没有借力的意思。

    这个老古板!

    李明夷忍不住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人那日,一番自以为是的猪豚论,让两人从此结下了梁子。

    从那时起,他们就注定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除非……是亲眼见证的事实。

    回忆至此,一双深黑、安静的眼,蓦地浮现在脑海当中。

    这一瞬的沉默,令谢望误以为对方已经放弃。

    正准备闭上眼睛,那比他还要顽固的人,竟还不罢休,仍要和他争论:“你说,无不可牺牲之人事。”

    风声不断掠过,响在耳畔的话,却是字字掷地:“我可以理解为,最坏的结局就是死亡,所以你愿意赌一把吗?”

    谢望听得清清楚楚。

    却仍不明白:“什么?”

    “如果重来一次。”李明夷吃力地拉住他的手腕,又抛出第二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你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不管是救起他这个挑衅自己的游医,成为手术的助手,还是用意外获得的知识对抗敌人,最终阴差阳错来到隔岸的异乡,纵身陷入火海。

    “不会。”不出意料的回答,干脆而简练。

    “很巧,我也……一样。”李明夷顿了顿,忽然道,“谢望,你相信这世上有命运吗?”

    对方终于扬起视线。

    李明夷注视向那双布满不解的深黑眼眸,这一刻目光无比认真。

    “命运就是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谢望眉心一震。

    “你还没回答。”木屑不断从身下飘去,李明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边喘边问,“……既然都是赌,你肯不肯赌一赌我的办法?”

    谢望不可思议地望向他,如死灰般的心境,竟仿佛被这不停的追问点燃一角,漫出一种名为希望的错觉。

    不得不承认,他似乎又一次的,被这人的执着所打败。

    “……好。”

    那就试试吧。

    闻言,对方疲惫地咧开双唇,竟向他露出一个孩子般的、恶作剧似的笑容。

    与此同时,紧握住他的那只手,终于缓缓松开。

    “那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