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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叁拾壹章 缓办

    “两具尸体么?”

    那人抬起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具, 还是两具女尸。其中一个女的好像是什么良娣身边的贴身丫鬟。我听那仵作说,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跪在地上求了太子殿下的恩典,说要好生安葬那个贴身丫鬟。”

    楚明熙面色白了白:“你确定那是良娣身边的贴身丫鬟?”

    “这哪还有假!”

    楚明熙心头狠狠颤了两颤。

    难道石竹果真是死么?

    对方显然是个嘴碎的, 连容玘这位东宫太子也敢提,丝毫没个忌惮:“太子殿下身边的亲信,还一并带走了一具无名女尸。那位亲信发了善心,买了块坟地将那可怜人葬了。”

    楚明熙又打听了几句, 见那人实是不知更多有关石竹的事,谢过对方, 走出了衙门。

    她仰起头, 神情怅然地望着天空。

    无名氏……

    在容玘眼里,她又何尝不是个无足轻重的无名氏。

    ***

    去衙门打听过后,楚明熙细想了下小吏说的话,忽而觉得石竹可能还活着。

    她又不曾亲眼见到石竹的尸身,适才那人也说了,遇难者的尸体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 因被河水浸泡了许久,已变得肿/胀不堪,连死者的亲娘也认不出他们来了。

    话虽说得有些夸张,却也间接证明了一点,那些尸体已面目全非,没人能辨认出他们的容貌。

    她始终没法相信石竹已然离世。

    石竹在她身边多年,跟她一样,也是深谙水性的。那条河极宽, 水流也急,好在她们跳下船后,都抱着朽木漂浮在河面上。

    总之, 她愿意相信石竹还活着,只是因为某个缘故暂且还没法跟她见面。

    只要人活着就好,她这么一直找下去,总归有一天能找到石竹。

    在客栈歇了一晚上,到了次日一早,她便叫来老纪,说她想要找的人尚未找着,问他可愿继续跟她一路寻找过去,还是打算就此回他自己老家。

    老纪本就答应过韩大娘,说会好好照顾楚明熙,且楚明熙看着年纪轻轻、身形单薄的,性子却难得的稳重识大体,一路上从未叫过苦,又特别会体谅人,他驾马车这么多年,就没遇到过一个雇主能这般厚待他的,给了银子让他住客栈不说,两人住的房间也都是体面人才住的客房。

    “妹子,你尽量放心地找人,老纪我陪着你便是。我也不怕丢脸跟你说实话,我家里统共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就算回去,也没人在家盼着我回去,还不如跟着你四处找人。韩大娘能放心些,我也趁便赚些银两,到了来年开春的时候,我手头也能宽松些,将我那屋子修整修整。”

    “纪大伯,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我也不确定我要找多久,总之您哪日想要回去了,您跟我说一声,到时候我再另外想法子便是。”

    两人商议过后,在客栈用了饭,便又启程离开。

    离开京城前她便和石竹说过,此次她们会回外祖父的老家湖州,离开前,她在石竹的荷包和包袱里也塞了些银两,石竹若是身子无碍,或许便会按照先前约好的计划,前往湖州与她相聚。

    每到一个城镇,楚明熙便会停下来在客栈住上两日,在当地寻人打听一番,离开前再在合适的地方留一个记号。

    那记号和旁人惯用的不一样,是从前外祖父独创出来的记号,也唯有他医馆里的人还有她和石竹才认得出来。她留下这记号,好叫石竹知道这是她留下的,假使石竹有幸见到这记号,便能顺着路线找到她。

    ***

    楚府。

    太子殿下大婚,楚府上上下下都翘足企首,一大早上就等着东宫那边的人上门迎亲。

    岂料这一等,就等来了皇后身边的宫人。

    楚府的下人不敢怠慢,领着宫人去见楚太傅和老夫人,楚太傅和老夫人方才得知,突发急事,婚事只能暂且朝后拖延。

    皇后发了话,便是楚太傅和老夫人也不敢不从,无论心中如何不快,面上也不敢露出分毫,塞了些银子给宫人道一声辛苦,着人将宫人送出了楚府。

    楚太傅将安抚楚明燕的活儿丢给了老夫人,交由老夫人去解决余下的那些麻烦事。

    老夫人心里憋闷,喝下两盏茶,遣人将她的

    儿媳妇卫氏叫来说话。

    新郎官是太子殿下,老夫人忌惮容玘的身份,自然不敢轻易得罪了,明知宫人给出的解释不足为信,也只能看破而不说破,勉强接受对方的说辞。

    卫氏不比老夫人城府深沉,且在她看来,老夫人跟她不一样,老夫人除了楚明燕,还有其他孙女、外孙女,自然不会太过宝贝楚明燕。不像她,就只有楚明燕这么一个女儿。

    她的女儿在大婚之日遇到这样的糟心事,叫她心里如何不气?

    卫氏攥着帕子埋怨道:“太不像话了,这还把我们楚家放在眼里吗?太子殿下也是,既是耽搁了,便派个人来知会咱们一声,非得让咱们等到天都黑了,闹得众人都看咱们的笑话。他是太子,旁人自是不敢议论他什么,倒苦了咱燕姐儿,白白被人折了脸面。母亲,总不能让咱燕姐儿白受这苦。”

    卫氏心中暗恨,老夫人被她的一席话说得脸色亦变得难看起来,越看她越觉着她是个蠢的。

    这里头的厉害关系她能看不明白?

    说的都是些废话!

    埋怨了一通,楚家的颜面就会挽回了么?

    “你少说这些没用的。老太婆我现在就怕东宫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卫氏被她这么一说,一时愣住了。

    还是卫氏身边的姜嬷嬷机灵,忽而想起一事,在一旁斗胆提醒道:“老夫人,昨日早些的时候,太子殿下身边侍卫来了府里,问起二姑娘可有回过府。夫人,您可还记得此事么?”

    经她一提醒,卫氏也想起来了,老夫人蹙起眉头问道:“问起熙姐儿?”

    姜嬷嬷忙回道:“老夫人,老奴当时就在一旁,听得真真的,那侍卫问的就是二姑娘。”

    老夫人心中的疑惑更甚。

    东宫那边的人为何会来楚府问起明熙?

    卫氏冷笑了一声:“定是明熙那丫头心有不甘,故意挑了日子跑出去,打的就是搅黄了燕姐儿这门婚事的主意。”

    她仍在喋喋不休,老夫人终究比她明事理,招手唤来了何嬷嬷:“你差信得过的人去外头打听打听,看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熙又没回过楚府,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却来楚府找人,岂不奇怪。

    何嬷嬷着了一个她信得过的仆从,吩咐那人去细细打听一番。

    第二日,到了晌午前后,仆从回来了,何嬷嬷唯恐由她传话一时说漏了什么误了老夫人的大事,索性领着仆从进了老夫人的屋里直接向老夫人回话。

    老夫人坐在上首,缓声道:“说罢。”

    “回老夫人,小的打听到前几日沉了一艘船,死了好些人,太子殿下带着他的侍卫亲自去了停尸房。”

    卫氏听了前半句只觉得晦气,待听得后半句,睁大了眼睛惊呼道:“太子殿下去了停尸房?!”

    “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认领了两具女尸,还买了坟地安葬了她们,说是其中一个女的还是楚良娣身边的贴身丫鬟。”

    饶是见过些大风浪的老夫人,听得此话也是难掩脸上的惊诧之色,卫氏已探身向前:“楚良娣身边的贴身丫鬟死了?!那楚良娣呢?”

    仆从本以为老夫人和卫氏在意的是太子殿下昨日到底遇到了何事,得了消息便匆匆回了楚府禀报,如今她们追问起楚良娣的情形,他打听得不全,便没敢乱说,只得低着头回道:“小的无能,暂且只打听到这些。不过小的已托了我那兄弟继续盯着,回头他若是再有消息,小的立时回来禀明。”

    老夫人颔首道:“这几日你暂且不用忙别的,只盯着此事便好。”

    仆从应声退下,老夫人和卫氏一时无话,心思各异。

    老夫人沉思了片刻,总算理出个头绪来。

    明熙身边的贴身丫鬟既是死了,明熙大抵也是凶多吉少了。

    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东宫规矩多,良娣身边伺候的丫鬟怎可能随随便便就丢下明熙的主子出门坐船离开?

    唯一说得通的,便是丫鬟与她主子明熙一道离开了京城,却不成想她们坐的那艘船会出事,两人因此还丢了性命。

    想来太子殿下命侍卫安葬的那两具女尸,一具是明熙的贴身丫鬟的尸身,另一具应当就是明熙了。

    老夫人暗道,难怪东宫那边昨日没人过来迎亲,原来是太子殿下得了明熙的死讯。

    卫氏也和老夫人想到了一处。

    她心里只觉得五味杂陈。

    明熙死便死了,偏偏挑了明燕的大喜日子去了,这不是存心给明燕找不痛快么?

    何况如今明熙这么一死,纵然太子殿下想要跟明燕早些完婚,为了他外头的清誉着想,也只能暂且等等了。大抵皇后娘娘的心里也有着这层顾虑,才会说让钦天监另外选个好日子让太子殿下和明燕成亲。

    明燕眼瞧着就要当上太子妃了,叫她如何甘心看着这门婚事朝后拖延。

    旁的倒也罢了,就怕时间一长,难保中间不会生出些什么变故来。

    她有些气恼,转念一想,心里的气儿又顺了,先前的不快随之烟消云散。

    其实回过头来仔细想想,明熙死了,于明燕倒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

    没了明熙,明燕嫁入东宫,便也无需再眼见着她夫君宠信明熙,这事无论换作是谁,心里难免会有些吃味。

    诚然太子殿下只是为了利用明熙的医术,想要明熙全心全意地替他医治眼疾才会娶了明熙,但全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儿,整整三年跟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女子朝夕相处,焉知殿下就当真不会对明熙动了一点心呢?

    明燕可是被她娇养着长大的,她的女儿就该活得比谁都如意,她哪舍得让明燕心里有一丁点儿的不舒坦。

    ***

    东宫。

    近来这些时日,容玘总是难以入眠,便是偶尔困极了一时睡过去,也只是浅眠片刻,稍微听到些动静,顷刻间便又清醒过来,待再要睡下便更难了。

    夜里失眠得厉害,白日里就难免有些精神不济,时常顶着眼底一圈青黑,纵然仍是从前那谪仙般的好样貌,看着却总有些恹恹的样子,便是没人敢直言道出,大抵也瞧得出来他精气神不足。

    李泰忧心忡忡,寻思着是不是该找一位太医过来瞧瞧,可想也知道,失眠之症虽则不是什么能要人性命的大毛病,也不是短短一两日便能医治好的。

    旁的倒算了,就怕三天两头地唤太医过来,想要不惊动人也难,万一被什么有心人利用了拿此事大做文章,寻机在皇上面前暗示太子殿下身子虚弱不堪太子之位,先前殿下做的种种,岂不就前功尽弃,白费力气了?

    说句大不敬的,当初太子殿下瞎了眼后,皇上天性如何薄凉,皇后娘娘待太子殿下又是何种态度,这些年他瞧得还不够明白么?

    只是睡眠不好罢了,问题还不算太严重,或许翻些医书看看,也就有法子可想了。

    李泰往书房去,行至半路,忽而想起原来的府上,楚明熙的悠兰轩里有好些医书,转了个身出了门。

    自得了楚明熙的死讯后,忍冬仍留在悠兰轩,守着楚明熙留下来的那些旧物睹物思人。

    李泰到的时候,忍冬正在院子里忙着晒医书。

    这几日都是大晴天,忍冬寻思着摆在屋里的那些医书都是楚明熙从南边带过来的,南边不如京城干燥,趁着天晴,于是就将医书都搬出来放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免得好好的医书都霉坏了。

    忍冬见李泰来了,神色淡淡的,不过总算比刚得知楚明熙死讯那会儿要好些,不至于对他咬牙切齿、满腹怨恨。

    李泰在她面前蹲下:“忍冬,这些都是夫人留下的医书么?”

    忍冬眼皮也不抬一下:“不然呢?”她抬手小心地拂去医书上的浮灰,“这些都是夫人的宝贝。”

    若非路途遥远带着不方便,又怕被看门的人瞧出蹊跷,不然夫人定然连眼前的这些医书也一并带走了。

    李泰晃了晃神,下意识地就回想起停尸房里那具已辨不清模样的女尸,沉沉叹了口气。

    这三年里,太子殿下送了好些贵重首饰给夫人,结果夫人一样都没带走,只带走了一本医书。

    从前夫人是极珍惜太子殿下送的那些首饰的。此次离京,夫人连一件首饰都不曾带走

    ,可见得她临走前,对太子殿下显然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

    思绪回笼,李泰起身掉头就走,身后忽地传来忍冬的声音:“你等等!”

    李泰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忍冬已快步走到他跟前:“你问夫人的医书做什么?”

    事关夫人,她不能不多问一句。

    “我本想找几本医书回去,看看能不能寻到医治失眠的法子。”

    “你失眠了?”

    “不是我。”李泰挠了挠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旁人提及此事。”

    忍冬“哼”了声。

    “是太子殿下,夜里总睡不好觉。这难眠之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不能就一直这么拖着,我便想着找一些医书,看看可有什么法子。”

    忍冬抿着唇,道:“我记得屋里有个药枕,反正放在我这也无用,你拿去用罢。”

    李泰喜出望外。

    有药枕可用,总比他翻医书来得靠谱实在。

    忍冬进了屋里,从箱笼里翻出药枕,将药枕扔给李泰。

    李泰接过药枕,将药枕翻来翻去地看了一遍,忍不住夸赞道:“瞧不出来你做事还挺细致的,连药枕都备着呢。”

    喝药嘴苦不说,少不得太子殿下心里也排斥,总认为失眠不是什么大毛病,大可不必闹得如此夸张。

    现下有了药枕,事情就好办多了。

    忍冬嘴唇翕动着,想了想,最后仍是决定闭口不言。

    这药枕还是夫人刚来京城那会儿亲手做了预备送给太后娘娘当生辰礼的,药枕里的药材亦是夫人自己去外头买来的,一针一线皆是夫人对太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想起那日太子殿下对夫人说的那番话,忍冬忽而就什么都不愿说了。

    她登时冷下脸,语气也跟着不好起来:“你走吧,我忙着呢!”言罢,扭头就甩着帘子回了屋里。

    李泰见忍冬骤然变了脸色,懵懵地望着紧闭的屋门。

    前一刻忍冬还主动找了这药枕给他,他不过一时心里高兴夸赞了她一句,他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就惹得忍冬心里不痛快了?

    算了,姑娘家家的,总归心思更难猜些,许是他哪里得罪了她自己也没察觉到,何况夫人刚去世没多久,忍冬跟她情分匪浅,心中烦闷也是有的。

    他拿着药枕径直去了东宫。

    容玘垂眸看着药枕,指尖从枕上轻轻抚过。

    触手一片针脚细密的绣花,药枕上的针脚让他觉着分外眼熟。

    他抬眼看着李泰:“这药枕你从哪弄来的?”

    第32章 第叁拾贰章 祭奠

    “回殿下, 药枕是忍冬姑娘找出来的。卑职这几日见殿下您有些失眠之症,便想着去悠兰轩寻几本医书瞧瞧,忍冬姑娘记起屋里有个药枕, 对医治失眠之症是极好的,便将这药枕给了卑职。”

    容玘听得‘悠兰轩’三个字,下意识地怔了怔,过了一瞬, 他面色恢复如常,方才道:“去把忍冬叫来, 孤有话要问她。”

    李泰躬身应了声是, 容玘已站起身,抬脚朝门外走,“罢了,孤自己去问她。”

    李泰跟着容玘一道去了悠兰轩。

    忍冬才抱着一沓医书从屋里出来,见容玘突然来了悠兰轩,脸上划过些许惊诧。

    “这药枕是哪来的?”

    忍冬看着容玘, 神色难辨。

    再如何太子殿下到底是她的主子,忍冬不敢欺瞒,只得如实相告:“药枕是夫人缝制的。”

    “明熙做的?”

    忍冬点头。

    容玘眼底一片幽深。

    难怪刚才他看那药枕,就觉得针脚眼熟得很。

    三年来,明熙除了为他调理身子,闲时还会亲手帮他缝制帕子和亵衣。每年到了端午,明熙还总会送给他一个她自己做的荷包,取其避邪驱瘟之意。

    他并不怎么信这些, 禁不住明熙一再哄劝他,便遂了她的意,随身带着她送的荷包。她见他如此, 心里就开心得很,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强捺住心中的思绪,继续道:“是明熙离开前为孤做的药枕么?”

    忍冬忆起太后寿辰那回的事,积攒了多日的憋屈瞬间被激了出来,语气也变得有些不恭敬起来:“那药枕原本是夫人做了准备送给太后娘娘的生辰礼。

    “夫人说,太后娘娘有些失眠,她便带着石竹姐姐去了铺子里采买药材。夫人说,那些药材都是安神助眠的,旁的东西太后娘娘估计也都有,还是送这药枕诚心些。夫人熬了好几个晚上,才将那药枕缝制好。

    “那会儿夫人白日里要跟着戴嬷嬷学规矩,到了夜里才略微有些空闲,夫人便只好晚上另挤时间缝制药枕。石竹姐姐心疼夫人,说不如由她来缝制罢,夫人不肯。夫人还说了,送生辰礼,总该自己亲手做的才算心诚。”

    容玘思绪万千,自己也辨不明白是何滋味。

    静默片刻,他语声涩滞地道:“你们都下去罢。”

    那时候他和明熙刚回京城不久,想着明熙半分规矩不懂,从前在南边居住还没什么要紧,现如今来了京城,便不能再放任她如此,免得日后明熙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于是他特意找来了戴嬷嬷教导明熙,不成想明熙才学了几天规矩就中了暑气病倒了。

    他体谅她病着,由着明熙卧病在床休养。明熙病才好些,却不知在家中好生养病,偏还有闲心思去外头乱逛玩乐,显然前几日中的暑气,一点没让她吃到教训。

    那日他一时按捺不住,冷声斥责了她几句。

    宫里不同于府里,府里是他作主,自然能由着她乱来。宫里规矩森严,容不得半点差错,万一她在宫里失礼或是犯下什么过错,到时候就连他也兜不住。

    到了今日他才得知,明熙出门是为了买做药枕的药材。

    那日他却对她泼冷水,说太后什么都不缺;

    他责怪她,说她这般行事,规矩又哪日才能学会;

    他还怨她玩心重。

    她哪里是玩心重,她夜夜都在忙着为他的祖母做药枕。

    而今她连命都没了,他贵为太子,又哪回替她兜住过什么?

    ***

    自离开京城后,又过去了几个月。石竹仍是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

    楚明熙心里总还抱着一丝希望,每路过一个城镇就会小住几日,一面四处打听可有人见过石竹。

    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楚明熙寻思着无论是谁,总会想着待在自己家里过年的,于是便催老纪回老家,老纪离乡许久思念得紧,便不再客气,跟楚明熙道了别,愿她早日能和石竹相聚,便启程回去了。

    路不大好走,楚明熙怕路上有个闪失,便也不再急着赶路,在当地寻了牙人赁了一间屋子,决定暂且住上一段日子,待来年开春路好走些了,再赁辆马车离开此处。

    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只带走了她自己平日里攒下来的银子,容玘从前送她的那些首饰她统统没有带走。她素来是个俭省的,现下手里头虽还有些银两,但用掉了便少一些,为了往后的日子着想,实不能大手大脚地过日子。

    她赁的屋子不在热闹地段,好在屋子洁净,附近的邻居又都是些老实本分的人,楚明熙心里很是满意。屋子里还有个院子,种菜养花都是极好的。

    隔壁的祝大娘熬了粥,想着楚明熙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便热心地送了一大碗粥过来。

    翌日晨起用过早食,楚明熙去了隔壁找祝大娘,顺道送了些东西过去作为回礼。

    隔壁的祝大娘听得敲门声,过来将院门打开,一抬眼,楚明熙就见祝大娘扶着腰,眉头紧蹙着,脸色也惨白的不像话。

    祝大娘昨日瞧着还好好的,不过一日不见,人就有点病怏怏的。

    楚明熙上前扶住祝大娘:“祝大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觉着不

    适?”

    祝大娘勉强笑了笑:“让你看笑话了,楚姑娘。”

    她将楚明熙迎进屋里让了座,又起身要去倒茶,被楚明熙拦住了:“祝大娘,我在家里刚喝过茶,这会儿不渴,您不必客气了。”

    祝大娘也实在是身子撑不住,想着楚明熙也不算是什么外人,没必要来这些虚礼,便又扶着桌子坐下了。

    两人聊了会儿家常,祝大娘揉了揉腰,叹道:“我也不怕你笑话,年轻时没注意调养,现在年纪上来了,各种各样的老毛病就都出来了。”

    楚明熙见她这般,细问了一番,明白她是当初坐月子落下的病根,开口道:“祝大娘,您若是信得过我,我帮您弄一回针灸,看看是不是能好受些。”

    祝大娘心知自己是旧疾复发,早些年家里艰难,家里哪哪都要用钱,自然谈不上找大夫治病。后来家境宽裕些了,但几个孩子渐渐长大成人,要操心的事多得很,她便也歇了去医馆看病的心思,每回病情发作只能自己苦苦熬着,今日楚明熙说要替她医治,她心里其实是不怎么抱希望的,只是不忍拂了楚明熙的好意,便点头同意。

    楚明熙起身回了自己家里,不消片刻,又拿着银针过来,扶着祝大娘在床上躺下替她施针。

    这针灸一做,果真身子舒坦多了。

    祝大娘千恩万谢,楚明熙微红着脸,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祝大娘不必在意。”

    祝大娘平日里对她颇多照顾,她心存感恩,做不了旁的,帮她治治病也是应该的。

    祝大娘身子松快,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忍不住夸赞道:“得亏你今日过来,不然我定是要吃些苦头了。楚姑娘,你医术这么高明,能开一家医馆那该多好,平日里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若是有个小病小痛,便能找你医治了。

    “咱镇子上倒是有几家医馆,但他们收的诊金都贵,且都是些男大夫,有些暗疾叫我们这些女人当着他们的面怎开得了口?假使有你这么一位女大夫坐诊,我们还担心什么呢?”

    见祝大娘身子已无大碍,楚明熙又略微跟她聊了几句,告知她该注意些什么,便起身告辞。

    祝大娘今日说的一席话,倒是点醒了她。

    楚明熙回了自己屋里,阖上门,找出荷包,清点了一下荷包里的银子。

    她不确定要在当地住多久,更没把握何日才能找到石竹。

    坐吃山空,当务之急,她总得先想出个营生来才行。不求挣什么钱,好歹能应付她的日常开销,总之荷包里的那些银两能不去动用最好,毕竟她和石竹还要靠那些银两在湖州安顿下来。

    旁的营生她不会,唯有一身医术能指望。祝大娘说的在理,不若就当个女大夫赚些诊金罢。

    她仔细算了算,若真要自己开医馆,租赁铺子、雇佣人手、购置药材和其他必要用品,林林总总加起来,她手里有的这些银两根本就不够她支撑多久,更何况她在此处不会久留,到了那时候,如何将医馆盘出去又是一桩麻烦事。

    她将银两小心藏好,打开屋门打量了下院子。

    她没能力开医馆,不过倒是可以在院子里摆一张桌子用来问诊,另外再整理一间屋子出来,让过来的女病人能有个隐蔽点的地方脱了衣裳看诊。

    楚明熙在家里忙活了一通,到了次日,就将屋子收拾出来,看着虽条件简陋,若只是给人治些小病小痛,倒也足够了。

    白日里忙着帮人看病,到了晚上空闲下来,她便点了油灯,坐在桌前整理医书。

    日间给人治病,晚间巩固着从前就学会的那些医理,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

    那日沉船遇难,她弄丢了外祖父亲笔撰写的那本医书。而今她每日得了空,就凭着自己的记忆将医书上的内容一笔笔记下来。

    那本医书她已是许久不曾翻阅过了,近来因为一直替人看诊的缘故,加之从小就爱钻研医术,那时候时常会捧着那本医书翻来覆去地看,书中的内容自然是熟透了的,如今又在给人看诊的过程中实践了多次,倒是陆陆续续记起来了不少。

    不说给人看病能挣多少银子,光是能让她记起外祖父那本医书中的知识,她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那医书是外祖父花了多年心血撰写而成的,世上唯有这么一本。

    近来给人看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医术生疏了不少,全靠从前的底子打得扎实,才不至于误事。

    如此一想,她愈发懊悔先前的几年她荒废了太多,整日被困在内宅,一心只顾着容玘的身子如何。到了京城后,还日日跟着戴嬷嬷学那些宫中规矩,哪还有工夫出去摘草药,替人看诊。

    从前她总以为,为容玘做任何事都是值当的。

    爱一个人,就该全心全意地待他,不该去计较旁的,可到头来,不过是她一个人深陷于其中、自我感动罢了。

    过去的那三年,她若是用来钻研医理和用于实践,焉知她现在的医术不会更好些呢?

    于她于病人,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想得太出神,一滴墨汁滴落在纸上,上面的字瞬间晕染开来。

    思绪回笼,楚明熙垂眸看着写了一半字的纸已被墨汁脏污得看不太清了,抬手揉了揉脸颊,将纸揉成一团放在一旁,另外摊开一张纸,蘸了墨汁继续埋首写字。

    从前的傻事已做下,多想无益,有这工夫胡思乱想,还不如早些将外祖父留下来的医书整理好。

    ***

    秋去冬来,转眼年关也近了。

    容玘的身子越发不好了,眼瞧着比刚回京那会儿消瘦了许多。

    李泰不敢再不当回事,特意找了常太医来了东宫。常太医医术高明,难得的嘴巴严实,行事谨慎,找他也好放心些。

    常太医给容玘把了脉,李泰觑他一眼,见他神色凝重,顾忌着容玘极重规矩,心下再如何忐忑,却愣是不敢开口发问。

    常太医思忖片刻,方才道:“太子殿下,微臣斗胆问一句,您近来可曾熬夜过么?”

    容玘颔首承认:“常太医医术高明,孤什么都瞒不过你。”

    “微臣知道太子殿下心系天下苍生,忙于政务,可您从前便有过眼盲之症,而今虽已痊愈,可您断不能这般劳累,得多当心着些才是,不然一个不慎,眼疾或许还会复发。”

    李泰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倘若殿下真再有什么闪失,叫他可如何是好。

    容玘命李泰亲自送常太医出去,吩咐下人不必进屋伺候,在桌前呆坐了许久。

    倦意渐渐袭来,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他见到了楚明熙。

    那是经过了几年的黑暗后,第一次能看清屋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样摆设。

    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楚明熙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她在笑,笑得甜美而纯真,澄澈晶亮的眸子里却含着泪光,强忍着不在他面前哭。

    不过几息,一颗晶莹的泪珠就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

    她高兴地连帕子也忘了掏出来,一双眸子就这么呆愣愣地望着他,抓起衣袖不停地抹泪,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他暗暗叹息,只觉得眼前这姑娘傻得可怜。

    他眼疾治好了,她不该高兴才是么,怎么反倒哭了呢?

    心底止不住地泛起丝丝酸涩,他走近两步,掏出袖中的帕子欲要帮她擦眼泪。

    手中的帕子还未触上她的脸颊,眼前的姑娘就如烟雾一般,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猛地惊醒过来,只觉着心跳如擂鼓。

    他呼出一口气,习惯性地侧过身去,睁开眼睛看着身旁,才觉出身侧空空如也。

    他望着放在一旁的药枕,有一瞬的失神。

    明熙她已经死了。

    溺死在了那条河里,被人打捞上来时,尸身已腐烂到让他辨不出来她原本的相貌了。

    心中

    霎时涌现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静坐良久。

    天色堪堪亮了起来,天际泛起鱼肚白,容玘抬眼看着窗外的天色,蓦地回过神来。

    他唤来李泰,吩咐立在他跟前的李泰:“去给明熙送些祭品过去罢。”

    李泰的面容有一瞬的愣怔。

    祭奠夫人?

    眼下离清明不是还有好些日子了么?

    容玘揉揉眉心站起身。

    “罢了,孤自己去。”

    李泰命人套了马车,又准备了一些祭品,收拾妥当,跟着容玘一路去了京郊。

    多日不曾来过此处,四处积了一地的落叶,踩在落叶上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响。

    墓碑是李泰所立,上面只孤零零地刻着“无名氏之墓”这几个字。

    也不知当年那个为他哭红了眼睛的姑娘在下面过得如何。

    容玘胸口隐隐发疼,深呼吸了好几下,堵在胸口的那团浊气才渐渐散去。

    他从不觉着自己亏欠过谁什么。

    人和人之间,向来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

    旁人想通过他谋求好处,他亦从旁人身上榨取价值。

    就连他的父皇,还有十月怀胎将他生下来的母后,无论嘴上说得如何动听,说到底也不过是各取所需。

    仅此而已。

    对他真心实意、不计较得失、不求任何回报的,唯有明熙一人。

    当初决定娶她,其实他不是没犹豫过。他娶她为妻,说到底也只是为了她的独门医术,无关乎情意。

    但凡这世上除了她还有别的大夫能医治好他的眼疾,抑或是他没察觉到她对他生了情意,指望她全心全意地给他治病,他都不会动了跟她成亲的心思。

    那日他上山去找她,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对他的情意有多深重,她为医好他的病又甘愿付出多少。

    生活在一片黑暗中多年,他不想再一次次失望下去。

    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还有什么比婚姻的捆绑来得更让人放心呢?

    旁人谋的是权势,他谋的是医术。

    那日回去后,没过多久他就娶了她。

    他知道自己卑鄙,所以他竭尽所能地善待她、弥补她,给她他能给的一切。

    他看得出来,她想要的是两情相悦。

    但他如何给得了?

    感情的事,从来不是勉强就能做得到。

    若说有,那也只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

    他对她没有情爱,唯有信任,比跟了他多年的李泰和苏木还要让他信赖。朝夕相处三载,他也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

    若说还有别的什么,或许,他对她还有几分疼惜,但再多的,便没了。

    她信了他的假情假意,而他也乐意这么哄着她、瞒着她一辈子。

    他以为他们可以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结果……

    她第一次跟他翻了脸,还说要离开他。

    他决意先冷她一段时日。

    娶楚明燕,不过是权宜之策。太子妃不是楚明燕、也会是张明燕、李明燕。

    总归不可能是明熙。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他还想要手握更多的权势。

    但无论娶谁,他唯一信任的,只有明熙。

    结果他还没回报过她对他那颗不掺任何杂质的真心,她就死了。

    第33章 第叁拾叁章 忘却

    思绪回笼, 容玘慢慢走近了些,在墓碑前蹲下,抬起手, 指尖从‘无名氏之墓’那五个字上面轻轻抚过。

    “李泰,去给孤找把凿子。”

    李泰惊诧不已,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凿子?!”

    “去吧。”

    李泰没敢再耽搁,应了声是, 快步去找凿子。

    生怕容玘干等着着急,李泰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拿着好容易在附近人家借来的凿子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 他的额头上还冒着汗。

    容玘接过凿子,蹲在墓碑前开始刻字。

    李泰被吓得不轻,他上前几步,劝道:“太子殿下,仔细伤着您的手,不若让卑职来刻罢。”

    容玘握着凿子将手朝后缩了缩, 眼皮未抬地道:“不必,孤自己刻。”

    毕竟手生,短短一排字,他刻了大半个时辰。

    如玉般的手上多了几个血泡,还不断地渗出血来,显眼而刺目。

    墓碑上多了一排字——

    修远之妻楚明熙之墓。

    李泰心情复杂地瞥了眼容玘。

    修远是容玘的字。

    容玘的目光从墓碑上扫过,思绪又开始逐渐飘远。

    明熙不是皇上定下的太子妃,却是当初那个隐居在南边、与世无争的修远的妻子。

    ***

    刚回到东宫, 太后突然薨逝的消息便传到容玘的耳中。

    日光从云层中探出,穿过树隙洒落到地上。

    御书房里除了他,还有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

    皇帝子嗣不多, 除却三岁就已夭折的大皇子,便只有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五皇子尚幼,今岁才刚满六岁。

    皇上就太后的丧葬事宜叮嘱了一番,便叫他们回去了。

    诸位皇子躬身退下,跟在身后的三皇子忽而喊住容玘。容玘停下脚步,回头朝他看来。

    三皇子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二哥,听说你的婚事朝后拖延了?”他叹了口气,说话时声音里透着些许惋惜,“当真是可惜,臣弟可一心盼着喝你的喜酒呢。”

    容玘负手而立,默默回视着三皇子,毫不意外地从他眼底捕捉到一丝没能掩饰住的不怀好意。

    三弟和他只差了一岁,数年未见,没想到三弟仍是这般沉不住气。

    宁贵妃在宫中备受圣宠,屡次为三弟收拾残局,若是凭三弟自己的能耐,恐怕早就失了圣心。

    他清浅一笑,缓声道:“皇祖母刚过世,三弟这时候还想着吃喜酒……”容玘轻轻摇头。

    三皇子面容僵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略微聊了两句,他便道有事辞别而去。

    容玘微微颔首,敛去唇边的笑容,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

    楚明熙终于在当地安顿了下来。

    近来她很忙,白日里忙碌于给人看病,夜里趁着有空静心钻研医术。

    正如祝大娘那日说的那样,自打村里来了位女大夫,住在附近的女村民有生了病不愿给男大夫瞧的,都会朝她院子里跑,而她也不负众望,用她的医术治好了病人。

    来她这里看诊的,几乎都是住在同一个村的人。这倒无所谓,只要能将病医好,在哪看诊不是看诊。唯一让人头疼的就是来看热闹的人,远比正正经经来看病的人要多。

    这也难怪,村里本就没什么新鲜事,乍然来了一位能治百病的大夫不说,竟还是位女大夫,年纪轻轻的,容貌秀美,说话的时候也和和气气的,说是京城里来的大家闺秀她们都信。

    这样的条件,嫁入高门都未必不能做到,若真能嫁入高门,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都有了。便是嫁不了高门,大抵也不会嫁的太差,丰衣足食的日子总归是有的。

    放着如此舒心的日子不过,怎就这么想不开,跑来她们这小村子里当女大夫了呢?

    起初见来她院子里的人大多都只是来瞧热闹的,楚明熙不免有些气馁,不过细想了一下,她便又释然了。

    就算只是过来看热闹也无妨,总归在外行医,讲究的是一个好名声。口碑是一点点做起来的,她身为女子,比男大夫又多了几分不易,世人总觉得女子处处不如男子,从前就遗留下来的偏见,又岂是说消除就能消除的。

    好在她也不完全是为了挣些银两,能帮到别人一点是一点,倘若她的医术当真能帮到附近的村民,免了她们再受病痛之苦,那么她就不算白忙活。

    村里的人歇得早,天色才刚擦黑,白日里围着看热闹的村民们早早就回了各自家里。

    楚明熙栓上院门,做了一顿简单的晚膳匆匆用过,洗了碗筷,便又坐回桌前写字。

    外祖父留下来的那本医书她已整理得差不多了,按照先前的进度来计算,约莫再过半个月便能将医书写完。

    屋里点着两盏油灯,将昏暗的屋子照得敞亮。

    夜里点两盏油灯着实是有些浪费的,且油灯气味重,在此处住了这么些时日,她仍是有些闻不惯,无奈她怕黑的毛病至今还没个起色,石竹和忍冬又不在她身边,她心里着实没底,万一真发起病来,她根本不敢想象她会如何。

    眼下这日子过得清苦,甚至还有些单调无趣,可再如何,也比在悠兰轩的日子有意义多了。

    她做着她最喜欢做的事,虽则平日里来她院子里的人瞧热闹的居多,但她能感觉得出来,她们对她并无恶意,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其实她并不如何怨恨悠兰轩的那些丫鬟婆子,她出身普通,与容玘身份悬殊,无论她再如何善待那些丫鬟婆子,她们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她。

    而今这样最好,她不用再忍受她们的不喜,还能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

    一想到悠兰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容玘。

    到了此刻她才察觉到,若非今日碰巧忆起从前在悠兰轩的那些事,她竟已好几日不曾想起过他了。

    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那日决意离开京城、离开容玘,她便已对他死了心,可她没法否认,有时候她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他、回想起他们的过往。

    她能决定自己的行为,逼迫自己离开他、不再卑微地乞求他的爱,她却没法控制自己的心。

    从前的她,是实实在在心悦过他,喜欢到光是坐在他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心里都是甜的。

    真心爱过的人,又叫她如何转头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先前她总是硬逼着自己不去想他,她总以为她还要再等上好久才能自然而然地忘了他,今日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曾刻意做过什么,却已是好几日都不曾忆起过他了。

    这是否意味着,哪怕哪一天有人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在她心里也再生不起一丝波澜了?

    她会忘了他、忘记从前所有那些不愉快的事。

    次日晨起后,楚明熙仍保持着前一晚的好心情。

    粥刚熬上,外面有人叩了叩院门。

    时辰尚早,她本想趁着还没人过来之前备好早膳填饱肚子,听得有人敲门,她走出灶房,将院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祝大娘捧着一盘热乎乎的糕点,一壁走进来,一壁笑着道:“楚姑娘,你还没吃饭吧?”

    “没呢祝大娘。我刚把粥熬上。”

    “那敢情好。我做了些糕,待会儿你就着粥多吃些。”

    楚明熙跟祝大娘相处了这么些日子,知道祝大娘是个实心肠子,她送东西给人时是真心实意,并非是在跟人假客气。

    楚明熙大大方方地收下祝大娘送来的糕点,请祝大娘坐下跟她一道用早膳,祝大娘摆了摆手,道:“我家里还一大堆的事没忙完呢,改日我得了空再过来跟你一起喝茶。你啊,趁热把这些糕给吃了。我瞧你近来整日里忙着给人看病也顾不上吃东西,身上就没几两肉。你得好好补补,身子是自己的,那些个人便是来看病也不打紧,你就叫她们等着。都病着拖了那么久,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再如何也不该让自己饿着肚子。”

    楚明熙笑吟吟地应下:“祝大娘说的在理,我听祝大娘的。”

    祝大娘的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圈:“你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么?怎地看上去这么乐呵呵的?”

    这楚姑娘人是真心好,长得也漂亮,就是不怎么爱笑,便是偶尔笑了,也笑得秀气含蓄,从未如今日这般,眼里的喜悦都快溢出来了。

    楚明熙捻起一块糕饼,眼睛弯成了月牙:“因为祝大娘做的糕点最好吃啊,吃了心情也会跟着畅快起来。”

    祝大娘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你啊你,医术好不说,嘴巴也甜。你既是觉着好吃,那你就多吃点,过两日我再做一些送过来,保管够你吃的。”

    楚明熙将糕点送入口中,一嘴的香甜。

    日子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

    楚府。

    太后薨逝,太子殿下要守孝三年,是以他和楚明燕的成亲日子会朝后拖延三年。

    楚家的几位心中虽不满,却也无奈。

    大婚那日出了岔子,卫氏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觉得女儿跟太子殿下的婚事怕是会节外生枝。

    她重重地捶了下膝盖,气得直骂:“说来说去都是熙姐儿脑子犯蠢。好好地乱跑什么乱跑,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而今更是无故牵连到燕姐儿。就这么一搅和,这婚礼便要整整拖延三年,我可怜的燕姐儿哟!”

    老夫人蹙眉冷眼,有些不耐地道:“乱嚷嚷什么?!”

    卫氏以帕拭泪,听了此话,拭泪的手顿时一抖。

    老夫人仍继续道:“若真要计较起来,也是你自己自作自受。但凡那日你没多嘴在熙姐儿跟前说那些有的没的,她能对太子殿下死心?能下定决心离开东宫?后面能闹出那么多事来?

    “你自己闹出来的事,你倒还有脸在这儿埋怨个不休!”

    那日差了人叫明熙来楚府,原是得了她的默许,可她只是为了提醒明熙一二,莫要因为对殿下一片痴情而跟明燕斗来斗去,否则最后受损的只会是楚家的利益。

    偏偏那日卫氏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惹得明熙跟殿下离了心。

    她不喜明熙是真,却也不想明熙出什么大事,更不愿连累楚府跟着倒霉。

    卫氏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母亲,那日之言本就是事实,我为何说不得?”

    老夫人冷笑一声,两眼直直盯向她:“我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儿?你惯爱跟旁人攀比,先前熙姐儿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你就爱跟顾氏比谁的夫君仕途走得更稳更顺畅,后来你又总拿燕姐儿跟熙姐儿比。如今她们俩已成了大姑娘,你又去攀比殿下究竟是看重燕姐儿多些,还是看重的熙姐儿多些。

    “殿下是什么身份?他是太子,你也不想想,你今日费尽心机弄走了熙姐儿,明日就还会有旁的女子进东宫,你一个个地比得过来么?简直是愚蠢至极!”

    来日太子殿下登基为帝,三宫六院,三千佳丽,若当真要比,恐怕直到老死都比不过来。

    保住太子妃之位和日后的中宫之位,旁的又有何要紧。

    卫氏被她一顿抢白,只觉得面上无光,却也不敢顶嘴,只能强自忍耐硬着头皮静听老夫人的训斥。

    老夫人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的恼恨终于消退了些。

    “罢了,此事已然如此,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好在皇后娘娘认燕姐儿这个儿媳妇,先前皇上又已下了圣旨,全京城的人都已知晓燕姐儿是殿下未过门的太子妃,燕姐儿总归不会白等这三年,我们且耐着性子熬过这三年,安心等着燕姐儿嫁入东宫便是。”

    第34章 第叁拾肆章 女儿

    时间过得飞快, 再过十日便是除夕。

    临近过年,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来看热闹的人肉眼可见地少了, 近来来楚明熙这里的村民,都是为了身上的病痛来看诊的。

    这日过了辰时,楚明熙的院子里来了一个妇人,年纪约莫二十岁, 模样清秀,只是眼底有淡淡的青色, 看着有些憔悴。

    她怀里抱着个婴儿, 道:“大夫,您能帮我瞧瞧我的孩子么?”

    楚明熙给孩子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一番,道:“这孩子有哮喘之症。*”

    妇人苍白着一张脸,一双眸子里拢着湿气。

    先前她也找别的大夫瞧过,都说她的女儿患有哮喘。此病乃是富贵病, 大夫根治不了,只能长期小心地将养着,防止孩子哮喘发作。

    他们这样的家境,若生的是个儿子,他们尚且没能力将他抚养长大,何况她生的还是个女儿。

    女儿生下来才不到两个月,公婆和夫君一心想要个儿子,本就不喜她生了女儿, 得知孩子还得了这富贵病后,更是对孩子多了几分厌弃。

    总归是她身上掉下来

    的一块肉,旁人不疼她女儿, 她怎舍得让孩子受这病痛之苦。

    她抱着女儿去了镇子上的医馆看病,大夫说,孩子这病需要长期细养着,买药的钱和诊金皆是一大笔开销。得知她拿不出多少银两来,医馆直接将她轰走,叫她去别的医馆。

    后来她又一连去了好几家医馆,都是一样的说法,只是给的说辞更难听或更客气些罢了。

    她走投无路,听闻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有位女大夫,姓楚,医术高明,人又心善,收的诊金也不高,便是病人的家属一时手头紧付不出诊金,她也不会催着要。

    她不由动了心,便抱着孩子来了村里找这位楚大夫。

    她仰起脸看着楚明熙,目中含着泪光:“楚大夫,我孩子这病,真的没法子可想了么?”

    “这病确实不好治,不过你若是放心我,我自会尽力医治。”

    不求完全根治,起码让孩子能少受些苦也是好的。

    “楚大夫,我手头……手头暂时有点紧,您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楚明熙瞧出她的窘态,好心地接过她的话头:“你放心,诊金我就不收你了。至于买药的钱,你也不必太忧心,我这里还有点药材,待你手头宽裕些了,再把买药的钱给我也不迟。”

    妇人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落了下来。

    她三天两头往医馆里跑,回回遭人拒绝,看尽了旁人的白眼。抱着孩子回到自己家里,婆母见了她也总埋怨她整日不着家,她一大把年纪了,家里的活儿尽是她在忙,旁人娶了儿媳妇,婆母还能在家里享享清福,唯有她命苦,儿媳妇生了个赔钱货不说,什么苦活累活都指着她去做。

    她心下难过,私底下跟她男人诉苦,岂料她男人跟婆母一条心,话里话外都在嫌女儿的病太费银子,他们这样的家境,怎可能养得起。

    连着几日来楚大夫这边,这位妇人也看出来了,楚明熙医术精湛,人品正直纯善,照顾起孩子来极有耐心。孩子平日里分明是怕见生人的,许是能感受到楚明熙的善意,只相处了短短几日,孩子就愿意亲近楚明熙,见了她就会笑。

    除夕那日,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这日用过午膳,妇人踯躅片刻,跟楚明熙说要去镇上给孩子买些所需用品。

    北风呼呼刮着窗纱,楚明熙凭窗瞧了眼天色,风雪大作,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

    她点了点头:“那你快回去忙罢。”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沉睡中的女婴。

    恰逢过年,照理孩子应该跟着她母亲的,只是外头正下着雪,村子里的路又不好走,路上湿滑,孩子若是摔着或冻着了便不好了。

    妇人蹲在小床前,没敢触碰到孩子免得扰了她的好梦,只伸出手指虚虚在孩子的脸上慢慢划过。

    楚明熙将妇人送至院门,妇人望着楚明熙,眼睫轻颤,一行清泪不受控制地自腮边滑落:“楚大夫,还请您好好照顾我的女儿。”

    “孩子没事,你莫要太担心了。”楚明熙笑了笑安抚道,“今日是除夕,可不能哭啊。”

    妇人别过头去,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嗯,我不哭。孩子能遇到您,是她的福气。”

    院门轻轻阖上。

    一阵风吹过,雪片扑簌簌地从枝头洒下。

    妇人转过身去,望着紧闭的院门良久。

    是她没用,生下孩子却养活不了她,她的夫家,更是半点指望不上。

    孩子跟着楚大夫,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楚明熙是在几天后,才意识到那妇人把她的孩子给丢弃了。

    那日孩子的母亲说镇上给孩子买些所需用品,她便没起疑心,谁知对方这一去,便没再回来过。

    起初她还抱了几分希冀,认为自己许是错怪那妇人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怎舍得说抛下就抛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又特意向村里的其他村民打听了一番,没人认识那妇人,她家住哪里,家里又有哪些人,竟无一人能说得出来。

    楚明熙明白,那妇人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祝大娘很是替楚明熙感到打抱不平。

    她在村里算是老住户了,跟每户人家都熟络,可就连她也不知这孩子家住哪里,只知道孩子的母亲姓刘,这还是那妇人头一回抱着孩子过来看病的时候,楚明熙问起时,对方才告诉她的。

    如今想来,孩子都舍得丢下,这姓氏恐怕也当不得真,信不得的。

    祝大娘看着楚明熙抱着女婴走来走去,忍不住道:“这孩子才两个月大,真不知她娘亲是怎么想的,孩子说抛下就抛下!你姑娘家家的,又没个家人,要我说,不若把孩子送去育婴堂或官府罢,总归这事和你没关系,哪能因为你好心给孩子治病,就拿孩子拖累你一辈子?”

    她这回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楚明熙看着怀里的孩子,伸出指头轻轻触了触她软乎乎的脸颊,孩子被她逗得咯咯直笑,只是人长得面黄肌瘦的,让人瞧着分外心疼。

    不用问也能猜得出来,孩子在家里过得并不好,就连她的母亲,也是骨瘦如柴,显然在夫家吃得也不好。

    母亲尚且没法担保她自己过得好,又何来能力保护她的孩子?

    育婴堂那地方她多少也知道些,孩子本就瘦弱,又生着病不如其他孩子康健,倘若真将孩子送去育婴堂,孩子活得了多久都难说。

    楚明熙垂下头,凑近女婴的脸颊轻轻蹭了两下:“祝大娘,我知你是好心为我着想,只是我不会把孩子送去育婴堂。这孩子跟我有缘分,往后我就是她的娘亲,她就是我的女儿。”

    除却家里凭空多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楚明熙的日子跟先前一般无二。

    村里的人不比镇上的人,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不是得了急病或是患有常年拖着不治的旧疾,一般也不当回事,不会轻易有个小病小痛就来找她治病,便是来她这里看病的,大都也只能送些自家院子里种的蔬菜或是自家做的吃食给楚明熙,算是拿它们抵作诊金。银子之类的,几乎从未见到过。

    楚明熙能理解她们的难处,同时免不了又有点担忧。

    她自己节俭惯了,对衣食住行没什么要求,且以后的日子还不明朗,便是手里有银子也不敢随便乱花。

    而今她不是一个人了,她还养着一个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婴儿,孩子还有哮喘症,往后有的是要用银子的地方。

    难道她收养这孩子,是为了让孩子跟着她一同吃苦么?

    ***

    过了雨水,失散许久的石竹顺着她一路留下的记号找了过来。

    主仆二人终于得以相聚,石竹看着站在门前的楚明熙,禁不住喜极而泣,楚明熙亦是落了泪,抱着石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过去了这么久都没有石竹的消息,她几乎都已经认命了。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还是楚明熙最先恢复冷静,拍抚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往后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石竹抽抽搭搭,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两人的哭声堪堪止住,忽而响起一阵阵婴儿的啼声,惊得石竹和楚明熙一时愣住,不过一瞬,楚明熙便反应过来,丢下石竹快步进了屋里,石竹跟着也走了进去。

    一进屋,抬眼就看到楚明熙正抱着个孩子低声哄着。

    石竹目瞪口呆,人僵在了原地。

    过了片刻,她上前两步低声问道:“姑娘,这孩子难道是……”意识到不妥,又将到了舌尖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楚明熙扭头对上她的视线。

    石竹心里在想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摇了摇头,淡声回道:“这不是我跟他的孩子。”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楚明熙抱着孩子哄了一会儿,孩子乖巧,这会儿见楚明熙就在她身边,放下心来,渐渐不再哭了,过了几炷香的工夫,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知道石竹还有一肚子的疑惑没问出口,恐扰了孩子睡觉,楚明熙拉着石竹去了灶房,一壁做饭,一壁说着

    话。

    “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她家人嫌她的病不好医治,便将孩子丢在了我这里。不过无妨,孩子自有人疼她,往后我们俩就是她的家人。”

    石竹心想,方才她也是吃惊过度一时慌了,尽胡思乱想些没影的事。离京前,姑娘还照常来癸水,自然不可能怀上孩子。

    石竹扫了一圈灶房的角角落落,大致也看出来楚明熙眼下的日子过得有些清苦,鸡蛋和蔬菜倒是不缺,米面也有,肉却极少,与从前住在府里丰衣足食的日子天差地别。

    她素来厨艺了得,先前没找到自家主子便罢了,如今既是已找过来了,便不许楚明熙再下厨,把做饭的活儿都给包揽了下来。

    她在面粉里添了些水搅拌成面糊,做了一锅面疙瘩。主仆二人坐在石桌前,每人都吃了两碗面疙瘩才放下碗筷。

    石竹看着楚明熙吃得心满意足,心疼得不行。

    她家姑娘,何时过过这般寒酸的日子?

    “姑娘,这些日子您受苦了。”

    楚明熙弯了弯唇:“我哪有受苦?我在此处过得自由自在,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你,不知你处境如何。”

    两人互相宽慰了几句,楚明熙思起前些日子就有的顾虑,与石竹商量道:“当初我们便打算回湖州,后来你我失散,我便暂时住在了此地,想着你若是哪日能见到我留下的那些记号,便能一路寻过来。我寻思着不若再过几日,我们就准备准备,带着孩子一道回湖州罢。”

    石竹听了面色有些复杂。

    楚明熙说的是‘回湖州’,而非‘去湖州’。

    姑娘把湖州视作她的故乡。

    姑娘当是不愿再忆起她在京城的那段日子了。

    看姑娘的样子,或许就连太子殿下,姑娘也不想再记起。

    楚明熙不知她心中所想。

    前些时日她便动了回湖州的念头,只是一来还未见到石竹,二来这个村子虽贫苦,但村民都是些朴实之人,时常送些自家的吃食给她,待她也颇多照顾,若不是想挣些银两让往后的日子过得踏实些,住在此地倒是极舒心的。

    外祖父在湖州留下了一家医馆,那屋子是外祖父早些年购置的,不必再考虑租金之事,若真打算重开医馆,医馆里的许多东西都是现成的,只需在采买药材和雇佣人手方面筹备些银两就够了。

    至于容玘,应当也不会派人来湖州找人,毕竟在他眼里,她和石竹早就已经离世。

    楚明熙开了口,石竹自是没什么不答应的,楚家再如何看不上姑娘的外祖家,顾老爷在湖州好歹留下了一栋宅子和一家医馆,总归比让姑娘继续留在这个村子里强。

    两人一合计,次日找了牙人过来跟牙人约好退租事宜,过了几日便收拾好行李,辞别了祝大娘,带着孩子前往湖州。

    第35章 第叁拾伍章 守寡

    楚明熙站在医馆门前, 抬起头望着上面的牌匾。

    牌匾上,上书银钩铁画般写着‘仁安堂’三个字,竟让她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年容玘身边的李泰专程来医馆找外祖父, 央求外祖父前去帮他家公子医治眼疾,外祖父见他态度十分恳切,且本就擅长治疗眼疾,遂应了此事。

    那时她跟在外祖父身边学了数年的医术, 想要多积累些从医经验,便也跟着外祖父一道去了容玘的府上。

    海棠树下, 她第一次见到了容玘。

    朗风霁月, 长身玉立。

    若知后来有一日她和容玘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她绝不会跟着外祖父去他府里。

    自外祖父走后,医馆便一直关着无人打理,她嫁给容玘后,也从未想过回湖州。

    楚明熙眼里恢复清明,扭头看着石竹:“我们先回去罢。”

    主仆二人回了顾老爷的宅子。两人将宅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待收拾妥当能住人了,楚明熙雇了几个伙计在医馆里帮忙,另外又找了两个徒弟,平日里在仁安堂坐诊,一边耐心地教徒弟医术。

    她收徒弟,不求多通医术,只看人品和医德。若是心术不正的,即便悟性再高、人再聪慧, 她也是不肯收作徒弟的。

    医馆重新开业,楚明熙从前便得了她外祖父的真传,自离京后, 她日日钻研医术,医术愈发精进,收的诊金也合理公道,虽仍有一拨人对女大夫持有偏见,可但凡来仁安堂找她看过病的,都被她所折服。

    日子一天天过去,医馆逐渐重回正轨,当初她收留的那个女婴也日渐长大。

    当年决意收养女婴的时候,楚明熙便给孩子取了一个名字——

    惠昭。

    孩子长得很快,平日里楚明熙又留意着帮她调养身子,石竹厨艺好,三天两头地给她做好吃的,孩子胖了些,也白了些,再不复见当初被她生母抛下时的瘦弱模样。

    楚明熙不愿让惠昭知道她是被其父母舍弃的孩子,孩子对自己的生母没有任何印象,楚明熙索性告诉孩子说她是她的娘亲。莫说惠昭自己,便是住在附近的左邻右舍,也都以为惠昭是楚明熙住在外面那几年生下的女儿。

    顾大夫医术高明,仁慈善良,在当地很有些名气,街坊邻居自然也认得顾大夫的外孙女楚明熙。

    前几年顾大夫带着外孙女关了医馆去了别处,而今楚明熙只带着丫鬟石竹回了湖州,身边还多了一个孩子,他们还打听到,这孩子姓楚,随了她母亲的姓。

    一时间众人在背后议论纷纷,什么样的猜测都有,只是顾念着从前顾大夫待他们的恩情,大家没好意思在楚明熙的面前拿这些话戳她的心罢了。

    跟顾大夫的宅子只隔了两个门面的孔二婶比楚明熙的母亲只大了十来岁,两人素来交好,后来楚明熙的母亲嫁了人离开湖州去了别处居住,和孔二婶渐渐断了联系。过了几年,顾大夫去了京城将他的外孙女接回来带在自己身边抚养,孔二婶看着楚明熙那张跟她母亲足有七分像的脸,心里很是觉得亲切,又怜她小小年纪便没了娘亲,平素对她颇多照顾,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几乎算是亲眼看着楚明熙长大的。

    孔二婶不喜背后有人议论楚明熙,几番想要开口替她辩驳一番,无奈楚明熙的的确确是一个人回的湖州,身边又凭空多了个女儿,又总是避开那几年不愿多提一个字,叫众人如何不多想。

    这日楚明熙离开医馆回到家中,才坐下稍作休息,孔二婶便上门来找她说话。

    楚明熙将孔二婶迎进屋里,石竹端了热茶过来,孔二婶是个直肠子,不待喝茶便开门见山地道:“明熙,你跟你二婶说老实话,你这几年在外头过得是不是不好?”

    “二婶,我过得挺好的。”

    “你此次回湖州,只带了石竹回来,还有你身边的那个孩子……” 孔二婶不忍伤她的心,无奈想起外面的流言,把心一横直言道,“明熙,你是不是有什么委屈?二婶近来听到了不少有关你的流言,外头真是说什么的都有。”

    楚明熙指尖轻轻掠过桌上的茶盏:“二婶,我真没受什么委屈。昭姐儿是我女儿,先前我曾嫁过人,不过我跟他已……”

    她本想说,她和他已没关系,往后都不会再有关系,站在一旁的石竹已抢先插嘴道:“二婶,您不必问了,我家姑爷他已经死了。”

    孔二婶惊道:“死了?”

    石竹梗着脖子,脸不红心不跳的,“对,姑爷他死了,我家姑娘守着寡,一个人在那边过得艰难,想着从前在湖州是住惯了的,于是便带着孩子回了湖州。此次回湖州就是想好好将昭姐儿养大成人,过些清净日子的。”她越想气,忍不住又埋怨了一句,“哪知道我们才回来,就有人在背后编排我家姑娘。”

    孔二婶一脸了然,扭头回视楚明熙:“原来是这样。明熙,你也莫要太在意外头说的那些,明日你二婶就去跟她们把话说清楚。她们若是还一味地在背后嚼舌根,我就把她们都给骂回去!”

    楚明熙也没料到石竹会谎称容玘已死,惊诧了几息,便又恢复了平静。

    这样也好,总归她和容玘不会再有瓜葛,石竹这话传出去,倒可以免得旁人再来打听她从前的那

    些事,昭姐儿也不会再被人指指点点。

    孔二婶伸手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疼惜:“你这孩子也是命苦。罢了,往后有你二婶在,什么都不会缺你的。”

    又跟楚明熙闲话了几句家常,孔二婶便又回去了。

    送走了孔二婶,过了没两盏茶的工夫,惠昭就饿了。

    楚明熙眼看是到用晚膳的时辰了,便让石竹把饭菜端上了桌。如今宅子里只有她、石竹还有惠昭三人住,没那么多讲究,便拉着石竹一道坐在桌前吃饭。

    三人用过晚膳,楚明熙哄着惠昭睡下后,又去了书房埋首看医书。

    石竹端着一碗银耳羹走到书案前,偷偷打量着楚明熙,偏巧楚明熙欲要起身找一本医书,抬眼间,就对上石竹的目光。

    她见石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开口问道:“怎么了石竹?”

    “姑娘,今日我骗孔二婶,说您的夫君死了,您怪我么?”

    “我为什么要怪你?虽则这不是实话,但你这么说,确实免了不少麻烦。”

    何况她当初真心爱慕过的那个少年郎,在她心里早就已经死了。

    “姑娘,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有话就说罢。”

    “先前我按着您留下来的记号一路找过来,我过来的路上,也曾留意过东宫那边的情形,太子殿下好像至今都还未大婚。”

    自那日船只失事,她与姑娘走散,她四处寻找姑娘的下落,纵然不想去在意,仍是听到了一些有关太子殿下的传闻。

    楚明熙将医书合上,神色淡然。

    石竹抬眼觑向坐在桌前的楚明熙,见她似是不大在意,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当初太子殿下辜负了姑娘,姑娘大抵是不愿再想起他这么个人了,但从前姑娘那般在意太子殿下,姑娘当真能说忘就忘了他么?

    “姑娘,奴婢就想知道,您如今还在乎太子殿下么?”

    今日她就多嘴再问一句,往后她绝不再问了。

    楚明熙望着她,那双眸子一如往日般纯净澄澈。

    “石竹,我不想瞒你,从前我是真心爱慕他。”

    喜欢他到恨不能把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如今我已经看开了,感情从来不是你付出多少,便能得到多少回报的。他不是我当初心悦的那个人了,或许我从来没有认清过他也未可知,总之往后他过得如何,要娶谁,都与我无关了。”

    “先前的种种,就当我年少无知,犯了一回傻。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在生死面前还有什么事是看不开的。我能活下来,该惜福才是,往后我会朝前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跟外祖父一样,尽力医治更多的病人;

    还要将昭姐儿好好养大,让昭姐儿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石竹也跟着弯了弯唇:“嗯,姑娘说得对。从今往后我和姑娘好好过日子,咱们不是孤零零的两个人了,咱们还有昭姐儿要养活呢。”

    ***

    楚明熙的师兄叶林,是在数月后才得知楚明熙回了湖州。

    叶林是孤儿,那年他家乡闹饥荒,家里的人几乎全都死了,活下来的只有他跟他年迈的祖母。

    祖孙俩在老家活不下去,便一路逃难来了湖州。到了湖州没多久,他祖母便也去世了,只余下他一人。

    顾大夫有一回出门给人看诊,碰巧看到他跪在地上卖身葬祖母,顾大夫见他孤苦伶仃的,便收留了他,还掏出银子帮他葬了他祖母。

    那时候楚明熙的母亲已嫁了人跟着她夫君随赴任上,几年后顾大夫去了一趟京城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叶林才知这小女孩便是顾大夫的外孙女楚明熙。

    叶林比楚明熙大了三岁,又感念顾大夫的恩情,平日里待楚明熙极好,把她当作了亲妹妹一般。

    顾大夫一直都知他不喜被拘着,心里抱着云游天下的念头,只因总记着他当年的恩情不舍丢下他这个老头子。几年前见叶林医术精湛,便劝他出去周游一番,不求名利,只需牢记何为医德,哪日他累了想要回来,仁安堂永远在这里等着他。

    离开的那几年,他时常会和顾大夫书信往来,后来顾大夫去了南边,只在信中说要给人医治眼疾,却没再细说旁的,过了没多久便传来了楚大夫去世的消息。

    顾大夫死后,楚明熙跟他通过几次信,他通过书信得知楚明熙嫁了人,嫁的还是在南边养病的二皇子。

    楚明熙跟他终究男女有别,他不想因自己的缘故在他们夫妻二人间引起龃龉,遂写了一封信给楚明熙说他一切安好,他行踪漂泊不定,往后不必再给他寄家书。

    这几年他和楚明熙断了联系,他时常会想起楚明熙,总挂念着她过得好不好。

    从往来的书信他也能看出来,明熙是真心喜欢二皇子。

    一个女子能嫁给她心爱的郎君,大抵是会过得很幸福的罢。

    他几年不曾回过湖州,此次清明前夕,他刚好途径此处,便顺道来了湖州,想要去师父顾大夫的坟前祭拜一下。

    ***

    祭拜过后,他想起许久不曾回过湖州,不知仁安堂眼下情形如何,便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在客栈多住了两日,转道去了医馆。

    行至医馆门前,大门不但开着,里头还热闹得很,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他顿时就起了几分好奇心,迈步进了堂内。

    待走近些才发现,坐诊的大夫正是几年未见的楚明熙。

    他不由愣怔住,委实想不明白明熙既是嫁给了二皇子,又怎会来了湖州,还抛头露面在医馆里坐堂给人看诊。

    二皇子那样的皇室中人,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有如此行径么?

    楚明熙见来人是他,手中的动作一顿,眼底满是惊喜。

    顾忌着堂内还有旁人在,叶林并没急着开口追问什么,耐着性子直等到楚明熙忙完了医馆里的事,与楚明熙一道回了宅子。

    进了宅内,石竹正坐在院子里喂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吃点心,孩子见楚明熙回来了,立时跑过来抱住楚明熙的腿,仰起一张笑脸喊她娘亲。

    叶林见了此景不由暗想,这孩子定然就是楚明熙和二皇子的女儿,只是不知中间发生了何事,楚明熙竟带着孩子回了湖州。

    他看着抱起孩子笑着跟孩子说话的楚明熙,一时感触良多,想问又不敢问,生怕惹得楚明熙心里难过。

    天色渐暗,眨眼间就到了掌灯时分,石竹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皆是叶林素日里最爱吃的菜。

    几人用着晚膳,楚明熙很少谈起自己的事,只追问叶林这几年过得可还好,叶林便挑了些有趣的江湖见闻跟她说,楚明熙和石竹听了只觉着新鲜,石竹兀自感到不满足,催他再多说些外头的事。

    惠昭之前从未见过叶林,见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饭也顾不上吃,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

    叶林看惠昭才这么点大,心中愈发疼惜楚明熙。

    他算是看出来了,二皇子并不在湖州,何况之前他也曾听人说,二皇子已被皇上立为太子。堂堂太子,又怎会离开京城在湖州住下?

    夫妻二人会分居两地,大抵是关系决裂了罢。

    他和楚明熙几乎算是一起长大的,她那样的性子,不用问也能猜得出来,定是受尽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委屈,才会下定决心甘愿离开二皇子。

    人人都道二皇子儒雅俊逸,知书达理,是个难得的谦谦君子,他却只觉得此人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如若不然,又岂会任由明熙孤身一人带着他们的女儿回了湖州居住。

    女子本就比男子活得艰难,何况明熙还带着个孩子,世人又总瞧不起医者,将医者视为身份低贱之人,明熙独自经营着师父留下来的医馆,个中的艰辛唯有她自己才清楚。

    楚明熙没错过他朝她投来的一瞥。

    她心

    下了然,知他定是误会了什么,哄着昭姐儿睡下后,叮嘱石竹在一旁看顾着些,和他去了书房叙话。

    两人坐下后,她方才开口道:“叶林哥哥有什么想问的,便只管问我罢。”

    第36章 第叁拾陆章 疫症

    “瞧昭姐儿的样子, 应有一岁多了罢。”

    “过了七月,她便要两岁了。”

    “二皇子他……怎么就让你跟昭姐儿回湖州了?”

    他疑心明熙兴许已和二皇子和离,但无论如何, 哪怕明熙和二皇子闹到和离的地步,二皇子也断不该将他们的女儿丢给明熙抚养。

    “叶林哥哥误会了,其实昭姐儿并非是我亲生,她是我收养的孩子, 不过还请叶林哥哥莫要在昭姐儿面前这般说,昭姐儿她并不知晓。”

    叶林得知了惠昭被弃养的始末, 答应楚明熙不会在孩子面前说漏了嘴, 又道:“你和二皇子又是怎么回事?”

    楚明熙笑容微敛:“我跟他分开了,往后我们二人桥归桥,路归路。”

    叶林想起惠昭,轻声问道:“你和二皇子成亲几载,一直都没个孩子么?”

    “不瞒叶林哥哥,其实一开始我是很想跟他有个孩子的,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那时候我没怀上反倒是一桩幸事,否则现在离开,我怕是会舍不得丢下那孩子。”

    容玘不在意她是真,可他应当也不会容许她带走他们的孩子,纵使他无所谓,皇上和皇后娘娘又岂能容忍一个有着皇室血脉的孩子流落民间。

    叶林迟疑了片刻,终是问出了口:“你和二皇子, 到底是怎么了?”

    明熙分明那么在乎二皇子,他们怎么就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楚明熙也没什么好瞒的,只是此事本就令人不快, 她更不想旁人因此而可怜她,只大致说了一下事情的原委,一字不提她在悠兰轩受的那些委屈。

    那些苦楚尝过一遍便足够了,没必要再跟人提起,难道还要拉着叶林哥哥跟她一同憋屈么?

    两人一时无话。

    楚明熙扬起脸看着叶林:“叶林哥哥会在湖州逗留多久?”

    此次一别,不知哪日还会再相见。

    “此次回湖州,我不打算再走了。”

    叶林回望着她,神情有些动容,“明熙妹妹你放心,昭姐儿除了有你这个娘亲,还有我这个舅舅会疼她,昭姐儿她什么都不会缺的。”

    不止是昭姐儿,还有明熙,他会全心全意地护住她们母女俩,不让她们再受半点委屈。

    ***

    天气说凉快就凉快起来,不知不觉中就入了秋。

    楚明熙和石竹回到湖州快两年了。

    日子像和缓的水流,有惠昭、石竹和师兄叶林的陪伴,日子过得安和又温馨。

    惠昭一天天长大,与当初那个瘦弱苍白的女婴判若两人。

    孩子乖巧聪慧,只是从她生下来便身子弱,到现在身子骨都不大强壮。

    楚明熙爱她爱到了骨子里,平日里一直留心着孩子的身体状况,还时常会给孩子做补汤和药膳,也因着这个缘故,惠昭这几年来总算没再发过病。

    叶林信守诺言,将惠昭照顾得很妥帖,见孩子爱听他讲的故事,闲来时总会给惠昭讲一些他从前走南闯北时的所见所闻,孩子听了觉着有趣,总缠着要他再多讲一些,他回回依她,别人家的亲舅舅也至多做到他这个份上。

    石竹也极疼惠昭,时常会做些糕点给惠昭吃,知道孩子大都是贪新鲜的,每回总是很用心地将糕点做得精巧又美观,惠昭看了欢喜非常,都舍不得下嘴吃那些糕点。

    时间一晃而过,眨眼就到了秋初时节。

    到了晚膳时分,石竹端了饭菜进屋摆饭,一家四口围坐在桌前吃饭。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惠昭胃口不佳,只吃了几口饭菜便推说吃饱了。

    叶林撂下筷子:“怎么不吃了?”

    “没胃口,不想吃了。”惠昭仰起脸看着楚明熙,“娘亲,昭姐儿想去睡觉。”

    楚明熙摸了摸她的脸颊,瞧她恹恹的,想着强逼着孩子用饭也是不受用,不若先让她睡会儿,便抱起惠昭回了卧室,掀开被子哄她睡下了。

    许是今日跟邻居家的孩子玩得累了,不过片刻,惠昭便沉沉睡过去了,楚明熙拿了一本医书守在一旁,不时替孩子掖掖被角。

    过了总有三个时辰,楚明熙想着孩子空腹睡觉总归不大好,便又起身去了厨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来到床前。

    “昭姐儿,先起来吃些东西再睡,好么?”

    惠昭听到她的唤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许是仍困得厉害,才睁眼就又阖上了眼睛,很快就又陷入睡眠。

    楚明熙不愿逼着孩子,看了一眼搁在几上的那碗粥,想着不如再等上片刻,只是看着看着,却瞧出了一丝不对劲。

    她抬手摸了摸惠昭的额头,触手滚烫的温度,令她心下陡然一惊。

    待瞧见惠昭身上打着寒战,上下牙齿也在微微颤抖着,她顿时明白,难怪孩子用晚膳时没半点胃口,这分明是病了。

    换季的日子,本就容易得病,更何况惠昭生来就比旁人体弱,实不能不更小心着些。

    楚明熙一整夜都没阖眼,守在床前不断地换下覆在额头上的帕子,好给惠昭降降温,另外又给她熬了一剂小儿吃的药驱驱风寒。

    到了次日,她放心不下病中的惠昭,便没去医馆,只留下家中照料惠昭。

    如此过了一天,楚明熙的心愈加慌乱不安。

    惠昭的风寒症非但没有消退,病情似是还加重了些,呼吸急促,心也跳得飞快,楚明熙唤她醒来吃些饭食和喝药,刚吃下去的东西和喝进去的药又都尽数吐了出来。更糟的是,孩子甚至开始出现意识不清的症状,睁开眼时双瞳没了焦距。

    楚明熙望着睡得昏昏沉沉的惠昭,目光定住,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太妙的猜测。

    近旁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楚明熙从纷乱思绪中醒过神来,与叶林对上视线。

    叶林面色沉重,瞥了眼闭着眼睛躺在床榻上的惠昭,低声地道:“明熙,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怕扰了孩子,两人去了外间说话。

    “今日隔壁的朱大哥来了医馆,说家里有人得病,要请大夫去他们家里看诊。我见朱大哥面色焦虑,又听得他说家中多人同时发病,觉着此事非同小可,我便去了一趟他家里。”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楚明熙的眼睛,“看病者的症状,我怀疑可能是染上了疫症。”

    楚明熙盈盈瞳光猛地一缩,先前那种不祥的预感成了真。

    她本就疑心惠昭染上了疫症,只因不想引起无端的恐慌才憋在心里没敢说,没成想叶林也想到了疫症那边,叫她如何不怕。

    “叶林哥哥,你确定是疫症么?”

    叶林以为她被他的话吓着了,忙又宽慰道:“明熙,你先别慌,我也只是这般猜测,说不定只是我多心了。不过咱总归谨慎小心着些不会错。朱大哥家的卿姐儿跟咱昭姐儿总凑在一处玩耍,我担心咱昭姐儿会有什么不妥,所以过来提醒你一声。”

    楚明熙想起惠昭接连出现的那些症状,忍不住开口道:“叶林哥哥,昭姐儿病了。”

    “她病了?!”

    “昨日用晚膳时昭姐儿便有些不对劲,我见她胃口不佳,倒也没怎么在意,昨夜我见她高烧不退,以为她感染了风寒,今日她吐了几回,还有些意识不清。我瞧着昭姐儿的情形,倒像是疫症。”

    叶林紧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明熙说的这些症状,倒真和疫症对得上了。

    他略一沉吟,又道:“咱这也不曾闹过水患或其他灾祸,怎么

    好端端地就突然有人染上了疫症?也不知是否还有更多人得了时疫,若是不及时控制住,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时疫凶险,上至朝廷,下至平头百姓,人人闻风丧胆。

    楚明熙比他先镇定了下来。

    “叶林哥哥,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一趟朱家问问看,如此,心里也好有个数。”

    两人径直去了朱家,朱大哥见叶林折返而回,心中疑惑,叶林也顾不上说旁的,只道有要紧事想要问问他们,朱大哥点了点头,将叶林和楚明熙请进了屋里。

    这一问下来楚明熙才得知,朱家共有三人得了病,其中一人便是跟惠昭交好的卿姐儿,另外那两人并非本地人,是朱家罗三娘的哥哥和嫂子,近来因走亲戚的缘故,暂时住在了他们家中。

    楚明熙脊背一凉,心中的惧意更甚。

    两个孩子平日里总在一处玩耍,昭姐儿又素来体弱多病,抵抗力比寻常人差了不止一点点。若真是时疫,叫昭姐儿如何逃得掉?

    “你哥哥和嫂子是从哪个地方过来的?”她嗓音发涩,尾音带着几许颤音,“那边近来可有发生过什么事么?”

    见罗三娘仍有些困惑不解,忙又解释道,“那边可有发生过水灾之类的事儿么?”

    “哦,楚大夫问的是这个。我哥和嫂子住在江州,离湖州就三、四天的脚程。因着住得近,我们两家倒时常会走动走动。我哥和嫂子原本说好过年时来我这边的,但前些日子他们那边闹了水灾,他们便来了我这边住下,旁的我就不清楚了。”

    除却当地闹过水患,从罗三娘的口中竟是再打听不到更多的消息了。

    楚明熙扫了眼床榻,见罗三娘的哥哥已醒来,她索性直截了当地道:“敢问江州那边,最近可有闹过鼠疫或之类的事么?”

    那人一脸愕然地望着她,不过一瞬,便又别开视线看向了别处。

    罗三娘听得‘鼠疫’二字,立时下了一跳,几步冲到床前:“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人目光躲闪,支支吾吾地道:“我哪有……哪有瞒着你……什么。”

    罗三娘本就忧心病中的女儿,见自家哥哥一副心虚模样,方才觉出些味来。

    难怪哥哥和嫂子此次来得匆忙,合着不是来走亲戚的,竟是到她这里躲难来了。

    “卿姐儿都因着你和嫂子的缘故病了,她可是你的亲外甥女啊,就这样你还想着瞒着我们。哥,你还是不是人哪!”

    眼瞧着兄妹俩要闹起来了,楚明熙赶忙劝住罗三娘:“三娘,这会儿不是互相责怪的时候,先解决眼前的事才要紧。”

    罗三娘心中虽还有几分怒意,倒也明白楚明熙说的在理,不再怨这怨那,避让在一旁由着楚明熙问话。

    “这位大哥,此病耽搁不起,不说连累了旁人,你自己也不希望病情一日日拖下去罢。何况嫂子和卿姐儿也都染了病,你心里定然也是着急的。当务之急,还请你能将江州那边的情形告知一二。”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那人叹了口气,坦言道:“其实也并非我想要瞒着你们,若非我们跟衙门里的一个捕快关系亲厚,就连我们这些个住在江州的人,也被蒙在了鼓里。

    “前几日钟大哥偷偷给我们递了消息,说江州像是闹起了时疫,还特意叫我莫要让别人知晓了此事。我们住着不安心,想着万一哪日一个不慎染上了便糟了,想着别处也去不了,索性就来了湖州住下,寻思着过些时日待事情了结了,我们再回江州。”

    他抬起头看着楚明熙,“我们真没想要连累旁人,谁能想到……”他叹了口气,又道,“还白白连累了卿姐儿。”

    第37章 第叁拾柒章 父子

    罗家大哥言辞恳切, 楚明熙立时明白,江州已爆发疫病,罗三娘的哥哥和嫂子因症状不明显, 便误以为他们没染上。来了湖州后,又因为跟卿姐儿同吃同住,于是疫病又传染给了卿姐儿,而卿姐儿与昭姐儿交好, 昭姐儿又天生体弱,是以发起病来比另外染了病的那三人更厉害。

    楚明熙问道:“你们这几日可有出过门、与旁人接触过么?”

    对方摇了摇头:“没有没有。那日到湖州的时候已是傍晚了, 我们一路急着赶路, 早就累了,用了饭后便早早歇下了。也是许久没见过卿姐儿了,我贱内着实想念得紧,便陪着卿姐儿玩耍,到了昨日觉着身子有些不适,便一直在家中休息, 今日病得越发厉害了,这才派人去仁安堂请大夫过来瞧瞧。”

    楚明熙和叶林对视一眼,皆松了口气。

    主人家的哥嫂还有卿姐儿和昭姐儿都病着,此事已是无法可想,但总算没牵连到更多的人。

    楚明熙嘱咐罗三娘将病人和家中的其他人隔离开来,并注意做好措施,和叶林辞别了主人家。

    历来爆发时疫,疫症都有些微的不同之处, 楚明熙虽不敢确定她留下的医嘱必定对此症有用,但总好过什么措施都不做。

    楚明熙回到家后,将石竹叫到她跟前。

    石竹听了又惊又怕:“姑娘, 昭姐儿当真也染上了时疫么?”

    昭姐儿还这么小,身子又弱,若真染了疫病,叫昭姐儿如何承受得住?

    “石竹,你听我说,从今日起,你不许再靠近昭姐儿,每日勤洗手和换洗衣裳。此外,切记保持室内通风,我会备一些薰香、白薇和青蒿,到时候你便将它们点上。”

    “姑娘,还是由奴婢来照顾昭姐儿吧,奴婢身子强壮,便是染上了,奴婢也扛得住。”

    楚明熙面色凝重:“石竹,你就按着我的话去做。你帮我留意着其他人不要让她们靠近我和昭姐儿,你就是在帮我了。你放心,我是大夫,我会医治好昭姐儿的疫病,我也绝不会让自己有事!”

    石竹听了此话不敢再坚持,只得依了楚明熙的意思,楚明熙又叮嘱石竹,叫她去药铺子里拿些药材回来,熬些甘草姜汤或是苦参汤。

    自那日起,楚明熙便将自己和惠昭关在自己的屋子里,衣不解带地照料病中的惠昭,唯一能进屋见她的,只有叶林。

    叶林这几日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在卿姐儿的家和仁安堂两头跑,留意着卿姐儿一家人的病情是否有好转,又生怕湖州还有其他人染上时疫。待回到家里后,还时不时过来找楚明熙,与她一同商议可还有什么其他好法子。

    惠昭的病情暂且还没什么起色,睡睡醒醒,楚明熙一壁守在床前照顾她,一壁抽空试药。

    她一夜未曾阖过眼,终于给她试到了一味药材。

    她等不及想要知道功效如何,天还未亮,便按着她新想出来的药方子熬了汤药,端着药碗来到床前将惠昭叫醒。

    惠昭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声音软软的:“娘亲。”

    楚明熙捏着小勺在碗里搅了又搅,吹了吹勺中的药送到她嘴边:“昭姐儿,来,喝药了。”

    惠昭眨了眨眼,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孩子都是畏苦的,惠昭也不例外。

    楚明熙看得鼻头酸酸的。

    怕苦着昭姐儿,又明知不喝这药,昭姐儿只会吃更多的苦。

    “昭姐儿乖,把药喝了,好么?”

    惠昭乖顺地点点头,一口一口喝下楚明熙递过来的汤药。

    一碗汤药喝尽,楚明熙掏出帕子替惠昭擦拭沾着药汁的唇角,递给她一颗枣子,枣子外头还裹着一层糖霜,看着就分外香甜。

    惠昭咬下一口慢慢咀嚼,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

    楚明熙看了只觉着心疼,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发顶:“昭姐儿,等过几日你病好了,娘亲就带你一起去放风筝。”

    惠昭眸光一亮,喜出望外地道:“真的么?”

    楚明熙弯了弯唇:“娘亲何时骗过昭姐儿?”

    惠昭扑进她的怀里,小手环抱住她的肩膀:“娘亲待昭姐儿最好了。昭姐儿一定乖乖吃药,昭姐儿明日就想跟娘亲一起去放风筝。”

    这日傍晚,叶林来了,说仁安堂那边一切如常,他这两

    日也寻人打听了一下,另外几家医馆也不曾接待过疑似染上时疫的病人,瞧这情形,湖州暂时应当还没被江州波及,就是不确定之后会不会还有人从江州逃至湖州,到时候是何种情形,那便不好说了。

    楚明熙跟他说,惠昭喝了药后,病情渐轻,那药方子显然是有些功效的。

    叶林松了口气:“那便好。”

    楚明熙将药方子递给叶林:“叶林哥哥,我寻思着不如按着这药方子也给卿姐儿他们熬了药吃吃看,虽不确定这药方子是否于所有人都有用,但总归是个办法。”

    她一壁说着,一壁又给了他另一张药方子,说这两张药方子分别用于缓解病者的病情和预防其他人染上疫病。

    叶林将药方子塞入袖中,开口道:“明熙,你安心照料昭姐儿便是,我这边一有消息了就过来找你。”

    过了两日,罗三娘的哥哥和嫂子喝了汤药后,病情大有好转,又过了几日,卿姐儿也跟着好了起来。

    自此,楚明熙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惠昭还睡着,楚明熙和叶林去了外间坐下说话。

    那日见惠昭病情好转,楚明熙便有了拿着药方子去江州的念头,只是惠昭一日离不得她,且卿姐儿他们那边服了药后情形如何尚不明朗,所以她一直耐着性子等着,见几人都已无大碍,便跟叶林提到了此事。

    此次是在江州爆发的时疫,谅必江州那边染病的人数不胜数,她想拿着这药方子去救治更多的病者。若是可以,她还想从源头及时控制好疫病,否则一旦任由疫情蔓延出去,后面的情形就控制不住了。

    叶林深以为然。

    明熙跟师父都是一样的性子,医者仁心,从不藏私,好容易研制出一张药方子,最先想到的就是如何拿着药方子去救治更多的人。

    他颔首道:“事不宜迟,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去江州。”

    江州离湖州有三、四天的脚程,只要他途中辛苦些,约莫用个三天两夜的工夫便可到了。

    “不必了叶林哥哥,仁安堂少不了叶林哥哥,还是我去江州罢。”

    “明熙,怎好让你去江州,要去也该是我去!你仔细想想,罗三娘的哥嫂会急着逃离江州,江州眼下的情形必然不容乐观,怎好让你一个女子去那边犯险。”

    两人一时争执不下,叶林忍不住急道:“明熙,你当明白,师父已经走了,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当初若非师父收留了我,早些年前我便已丢了性命。师父待我情同祖孙,你是师父的外孙女,不说我自己如何,光是为了师父,我也不可能任凭你一个人去江州面对疫情。此事不必再提,要么我去,要么我俩谁都不去!”

    叶林把楚明熙当作亲妹妹一样疼爱,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说一不二。

    楚明熙知他主意已定,再劝也是枉然,便只得表示她不去江州,同叶林约好了后日由叶林去江州送药方子,叶林见她态度松动,遂也不再提起此事,两人又略微说了几句话,便回了各自的屋里歇息。

    翌日清早天未亮,叶林还未起身去仁安堂,楚明熙便带上前一晚简单收拾好的包袱,离家前往江州。临行前,她将惠昭交由石竹来照看,还给了石竹一封书信要她转交给叶林。

    她在信中劝叶林,不必忧心她的安危,她递了药方子给江州的官府就会回来。

    叶林看过信,苦笑一声。

    明熙这人性子温柔纯良,骨子里却是有些倔的,昨日也是他掉以轻心了,他该料到明熙不会轻易打消她的念头。

    罢了,这个时辰便是赶过去,也没什么用了,不若就依了她的意思,按着她前几日给他的药方子救治可能出现的病者。

    希望明熙那边,一切顺顺利利。

    ***

    御书房。

    近来皇上日日忙着批阅折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饶是这样,桌案上仍是堆积着不少待批改的奏折。

    他阖上折子,眉头拧起:“前些日子江州水患连连,去岁才修建好的大坝就已决堤,现如今奏折一份份递上来,一个个地向朕讨主意。事事都要朕来定夺,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容玘端坐在椅子上不作声。

    皇上埋怨一通,感叹江州的百姓眼下的日子定然不好过,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坐在下首的容玘:“玘儿,就江州一事,你可有想到什么对策?”

    “儿臣愚笨,暂且想不出有何应对之策。不过父皇若是信得过儿臣,儿臣愿亲自前往江州看看那边的情形。”

    皇上说了许久,等的就是容玘这席话。

    此话正中他的下怀,他眉头微松,叹道:“先前曾有大臣递折子,说此次水灾闹得如此厉害,皆是因为修建堤坝时偷工减料,苦了江州的百姓平白遭了罪。江州离京城甚远,倘若那边官官相护,朕被困在京城也无法知晓,而今有你过去替朕盯着他们,朕自是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说起来朕这几个儿子里,朕最放心的便是你,也唯有你能帮上朕几分。你那几个弟弟,不给朕添乱便是万幸了。”

    容玘牵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父皇言重了。”

    皇上握拳凑唇咳了一声,“你当得起这声夸赞,你那几个弟弟,但凡能有你一半省心,朕也无需如此日夜操劳。”

    容玘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冷意。

    父皇哪是在乎他,在父皇眼里,他不过是颗随时可以用来牺牲的棋子罢了。

    当初为了保住他的江山,父皇将他送去北国当质子,离别前,父皇跟他许诺,他会想方设法尽快将他接回京城。

    结果这质子,他一当就当了八年。

    北国人彪悍粗鲁,又格外记仇,早些年与大梁交战数年,战死在沙场上的北国人不计其数,是以北国人恨透了大梁人,而他这个年仅八岁的皇子,便成了最佳的泄恨工具。

    都道风水轮流转,当初父皇登基不久,大梁就在北国的手下屡屡吃了败仗,父皇束手无策,将他送来北国当质子,以期两国能停息战火,为大梁换来一丝安宁。

    所有人都很满意,唯有他一人成了牺牲品。

    那八年里,他在北国受尽了屈辱和折磨,若非抱着日后他定能回京的念想时常安慰着自己,恐怕他早死在了北国。

    后来,他终于熬过漫长的八年回了京城,母后与他分别数年,关系已变得疏冷至极,每回见了他,母后都没什么想跟他说的,只一心指望着他能在父皇面前样样出挑,将旁的皇子都给比下去,好给她长长脸。

    而他自己,也始终无法释怀当年被父皇送去北国当质子,母后贵为中宫皇后,却连一句阻拦的话都不曾为他说过,他心中记恨着此事,跟母后总是亲近不起来。

    当初除却他,三弟同样亦可以去北国当质子。三弟只比他小了一岁,他能被当作质子送去北国,三弟又为何不可?

    那时候父皇却跟他说,他懂事、稳重又乖顺,诸多皇子中,父皇唯独信任他一人,倘若真将三弟送去北国,到时候三弟只会闯下大祸,给大梁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患。

    他心中不平。

    懂事?

    乖顺?

    不若说他更能被人所欺罢。

    储君之位悬而未定,父皇思虑良久,最后决意立他为太子。

    他为大梁在北国当了八年的质子,诸多皇子中,也唯有他当得起这个太子。

    宫宴上,总管太监当众宣读圣旨,他心想,八年的苦难没有白熬,他终于苦尽甘来。

    结果他却中了他人的奸计,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第38章 第叁拾捌章 背影

    众位太医束手无策, 父皇的心里分明已将他视作了废人,嘴上却什么都不说,不愿做这个恶人, 偏要他自己识趣,逼他主动让出太子之位。如此,父皇也无需担上薄凉之名。

    所谓的父

    子情深,不过如是。

    他不甘心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

    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 他眼瞎了,满朝文武怎会接受一个身有残疾的皇子坐上太子之位, 他今日不愿让位, 来日也必会被众人从那位子上拉下来。

    与其如此,不如给自己留下最后那点体面。

    他去了南边养病,五年来父皇和母后从未给他写过一封家书,而他为何会不能视物、是被何人所害,父皇和母后皆不曾追究过此事。

    原是他太天真了些,宫中哪有什么亲情可言。

    后来他回京赴宴给皇祖母祝寿, 见他与寻常人一般无二,母后便又起了心思,总谋划着他能娶了楚大姑娘,得了楚太傅和定南侯府的帮扶早日登上太子之位,拥有自己的势力。

    至于父皇……

    父皇虽立了他为太子,一边却又时刻防备着他,生怕他的势力壮大起来。

    没人记得他眼盲数年。

    ***

    月色茫茫,初秋的风吹在身上凉沁沁的。

    马车行驶得很快, 马匹不时长嘶,夹杂着马蹄声响,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回荡。

    容玘闭目靠在车壁上小憩, 身体随着车马的行驶轻轻摇晃着,连着赶路,这会儿他只觉得浑身乏累。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稳稳停下,李泰隔着车帘唤道:“殿下,到驿馆了。”

    帘子被人掀起,容玘下了马车,抬眸扫了眼四周:“现下到了何处?”

    “回殿下,此处是池州。”

    容玘若有所思。

    抬脚走了几步,他脚步不由缓住,视线瞥向李泰:“池州离湖州可近?”

    李泰被问得愣怔了一下。

    湖州?!

    太子殿下问及此事,难道是为了……

    压下心头莫名的情绪,他朝容玘觑了一眼,如实回道:“正是,从此处到湖州只需一两日的脚程。”

    容玘抿了抿唇,眸色深浓,辨不明情绪:“明日一早便启程罢。”

    “殿下,启程去哪?”

    “去江州!”容玘脚步未停,越过他径直朝屋里走。

    留下李泰呆愣在原地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方才太子殿下问起湖州时,他还以为殿下是在盘算着绕道去一趟顾大夫的老家,可就眼下这情形来看,殿下显然并无这个打算。

    那殿下特意问起湖州又是何用意?

    ***

    楚明熙给叶林留下一封信,雇了辆马车带着药方赶往江州。

    行至半路,见天色已晚,想着再继续赶路恐有危险,便在驿馆找了间客房歇下。

    心里存着事,她连晚膳也没心思吃,只叫人端来了半碗米饭和两碟小菜,在客房里草草用了饭,洗漱过后便睡下了。

    次日一早,天际刚泛起鱼肚白她便醒来,在屋里简单收拾了一番,下楼来到马车前对车夫说:“我们走罢。”

    车夫应了一声“好嘞”。

    容玘站在台阶上,抬眸瞥见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站在一辆马车前。

    他一时愣住,恍惚间竟从那女子身上瞧出些许楚明熙的影子。

    心中各种杂念纷纷乱乱,他提步走下台阶,那女子已登上马车,撩起车帘闪身钻进了车内。

    车帘落下,车夫扬起马鞭,马匹嘶鸣一声,跃起前蹄绝尘而去。

    车帘密密实实地垂着,连那人的眉眼都没能看清。

    容玘收回目光。

    驿馆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见了个把年纪相仿的女子又有何稀奇。

    他也是可笑得紧,一大清早地,见了个背影略微有些相似的女子,就把对方错认成了明熙。

    他摇摇头,转身进了驿馆。

    ***

    歇息了两日,容玘用过早食,带领手下乘着马车去往江州。

    马车一路疾驰,于次日晌午后来到江州。

    马车进了城门没多久,容玘一行人便瞧见几个衙役押着个人朝前行走,每个衙役的脸上皆戴着面罩。

    纵使再穷极凶恶的囚犯,衙役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容玘第一直觉就是此人不是普通的囚犯,心中甚而隐隐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来前并不曾知会过当地的官府,待知府大人得了看守城门的门侍偷偷递来的消息,得知太子殿下已来了江州,赶忙带着一群人亲迎太子殿下。

    他心下惶恐,尚未来得及说几句官场话,容玘已走到黄知府跟前,劈头问了一句:“江州又发生了何事?”

    众人没料到他一上来就问起江州可有发生过什么事,心中有鬼,瞬间表情凝住。

    凌厉的目光从脸上扫过,众人有些承受不住,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

    一众人中,终是黄知府城府最深,他勉强端着笑,含糊其词地道:“太子殿下说哪里话。江州能有幸迎来殿下,是整个江州的福气。”

    知府大人起了头,余下几人也跟着帮腔。

    众人顾左右而言他,容玘愈发疑心众人是在拿谎话搪塞他。

    他踏上石阶,视线落回黄知府的脸上。

    江州才闹过水患,历来水灾过后,若是防治不当,紧跟着往往就会爆发瘟疫疾病。

    他亲自来了江州,眼前的这些官员竟还妄想着欺上瞒下。

    他不耐烦再作试探,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江州可是闹了疫病?”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身子一震,目瞪口呆地望着容玘。只消瞧他们的神情便可明白,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饶是被他说中了心思,仍是没人敢跳出来做那个出头鸟。

    容玘心中的鄙夷更甚。

    他冷眉瞥向黄知府:“怎么不回孤的话?”

    黄知府犹豫着该如何辩白才能替自己脱罪,有胆小怕事的生恐被降罪,已忙不迭地道出实情:“不瞒殿下,许是因为水灾的缘故,现如今江州已隐约出现疑似时疫的病症。”

    此人把话说得含糊,特意加了‘隐约’和‘疑似’等字眼,企图把眼下的情形往减轻了说。

    “可有想出什么对策?”

    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眸光闪烁不定,面色迟疑,无一人应答。

    他们何尝想摊上这种倒霉事,光是想着如何瞒着京城那边,莫要在百姓之间走漏了风声引起恐慌,便已让他们伤透了脑筋。

    容玘沉下目光,神色越发森寒。

    很好,他若是不来江州,眼前这些人便想一辈子瞒着不上报朝廷么?

    黄知府见他面色不虞,心知此次的事已将太子殿下得罪得狠了,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在下已从隔壁州府县请来了好几位大夫,相信再过不久,他们便能研制出药方子医好疫病。”

    容玘又问了几句,得知官府已将染了病的病人安置在了同一处,并未放其归家,将他们与寻常百姓隔离开来,每日都会派人过去瞧瞧他们情形如何。

    他又问起官府对病者的家人和与病者接触过的那些人采取过何种措施,待得知官府许多措施都未曾采取,且收集过来的消息也不够详尽时,他的脸色顿时又有些不好看起来。

    刚发现疫病那会儿,官府非但没有上报朝廷,还一味地瞒着百姓,为避免百姓起疑,直到今日都不曾派人管控进出城门的人员。

    他不敢想象,因着他们的无作为和愚蠢,江州到底有多少百姓染上了时疫而不自知。

    “你们即刻派人去各家医馆药铺查问,每家医馆药铺接待的患者中,具体哪些人出现了疫病症状。另外,病人的家属、街坊邻居,以及与他们接触过的那些人也统统不能放过,确认他们是否也染上了疫病。若是没有,当时刻留意着他们过后可有感到不适,务必在日落前将这些消息送到孤的手中!”

    黄知府连连称是,容玘沉吟片刻,忽而又道:“即刻封城,在城门口设下关卡,即日起禁止任何人进出江州!”

    众人张口结舌地望着他。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广袖锦袍,眉目俊朗,气质温润,端的一派谦谦君子模样,行事偏又如此雷厉风行。

    黄知府才德平平,无任何出众之处,却也明白疫情当前,此举无可厚非。

    众人领命而去,封城门的封城门、查问的查

    问,不过几个时辰,整个江州的人便已得知,此地已爆发疫病。

    鸿庆客栈的齐掌柜自然也得了封城的消息,坐在柜台后面直叹气。

    先是水灾,而今江州又闹起了疫病,一桩桩一件件,凶险无比,一个不小心,兴许连小命也不保。

    今岁流年不顺,来日若能逃过此劫,他定要去寺庙里求一道开过光的护身符回来。

    抬眼间,瞧见楚明熙一步步走下楼梯。

    他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殷勤着道:“楚大夫,您下来了?可要用些饭么?”

    “不必,我暂时还不饿。我就想看看,客栈里的人都还好么。”

    齐掌柜笑着道:“楚大夫,他们都好着呢。有您在,我们大家都放心。”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齐掌柜想起封城一事,又道:“楚大夫,您瞧瞧这遇到的都是什么事!您倒是一片好心,来我们江州帮我们治病,此番若是没有您,鸿庆客栈早就乱了套了。现在可倒好,官府说封城门就封了城门,连个余地也不给,您这会儿便是想要回您家里,恐怕也是回不去了。”

    此回江州出现时疫,连住在客栈里的几位客人也不幸染上了疫病,得亏他眼前这位楚大夫鼎力相助,帮客人医治疫病,这才没波及到更多的人,不然客栈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倘若哪个真有点什么事,他这个掌柜定要吃不饱兜着走了。

    楚明熙面露疑惑:“城门已被封了么?”

    “是呢。我方才听人说,朝廷那边派来了一位大官,那人来头似乎还不小,今日才到,来了江州后,还没几个时辰便下令封了城门,不许再有人进出江州。医馆那边也去了好些衙役,问东问西的,衙役还挨家挨户地砸门,查问哪户人家有染上时疫呢。”

    楚明熙静静地听着,一壁心想,江州的疫情估计已蔓延开来,官府再也瞒不下去了。

    她没去在意朝廷派来的是哪位大臣,只开口宽慰道:“齐掌柜不必太过担忧,我原本也没想马上离开江州。既然城门被封,我索性再多逗留一段时日,若能帮到人,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总归能多救治一个病者也是好的。

    齐掌柜拍了拍胸脯,道:“楚大夫,您就放心在咱这儿住下,鸿庆客栈保管不收您一文钱,您想吃什么或是想喝什么,尽管跟我说。”

    ***

    容玘环顾众人,声音微冷:“你们可有想到什么对策?”

    众人正襟危坐,迟迟不语。

    资质平庸的,自是想不出什么对策来;便是脑子里想到对策的,亦不敢吭声,生怕多嘴说了什么,万一事后闹出点什么来,他们可担不起这责。

    容玘静默片刻,转而又问道:“请来协助诸位的那些大夫,可有研制出什么药方来?无论是根治疫病的,还是只是用来缓解病情的,都可。”

    众人面露难色,有些坐立不住地挪动着有些僵硬的身体。

    他们也是天天催、天天逼的,奈何那些大夫只一味地说会尽力,却是至今都没个药方交出来。

    周遭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气氛一时僵住。

    过了半晌,还是县丞壮胆开口道:“今日早上,有位大夫倒是给过下官一张药方子,说是可以治疗疫病,只是……” 话到唇边却顿住了。

    容玘用眼角瞥他:“只是什么?”

    县丞顿了顿,话音里仍难掩犹豫,“那位大夫是位女大夫,年纪轻轻的,下官好奇多问了她几句,她并非江州本地人,是从临县过来的,下官认为,恐怕那位女大夫给的那药方子有些不靠谱。”

    第39章 第叁拾玖章 眼熟

    女大夫不是江州人, 到时候万一真闹出些什么,她一走了事自是无事,叫他们这些江州人可怎么办, 他再如何想在太子殿下表现自己的忠心,也不能为了个素不相识的大夫做担保。何况那大夫是个女人,瞧着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叫他如何能完全信得过?

    容玘拧了拧眉。

    若说这药方本身有不妥之处才不敢用倒也罢了, 偏生只因对方是位女大夫便心生质疑,此举实在有失公允。

    女大夫又如何, 女子向来不输男子。

    他突然就想起了明熙。

    明熙医术精湛, 完全不输世上任何一位男大夫。

    县丞觑向容玘,见他神色恍惚,半天都没任何反应,他忍不住轻声唤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容玘目光回归清明,神色自若地回望县丞, 仿佛适才的出神只是县丞的错觉。

    “何事?”

    县丞咽了口唾沫:“太子殿下,您觉着那药方子……”

    容玘轻咳一声,掩去面上的窘态。

    他怎么就没来由地想起了明熙?

    世上鲜少有女大夫是真,却也不止明熙一人。

    “孤要见见那位女大夫!”

    ***

    县丞得了容玘的命令,转头就去了鸿庆客栈。

    他暗自庆幸,得亏今日看那药方子的时候他多了个心眼,虽知多半不会用上那药方,却特意问了那位女大夫人住何处, 不然太子殿下这会儿要他将那女大夫叫来问话,他还真不知上哪找人去。

    派了人去了客栈,与齐掌柜道明来意, 齐掌柜生恐去晚了得罪刚来江州的大官,赶忙上楼去叫楚明熙下来。

    几个时辰前楚明熙还在这位县丞面前碰了软钉子,不愿收下她递过去的药方子,眼下却又改了主意说要用她的药方,倒令她一时疑惑起来。

    县丞瞧出楚明熙的不解,心下叹息。

    楚明熙不愿为难他,想着总归官府肯用这药方救治病人便好,至于是谁做的决定,其实也无甚要紧。

    她跟着县丞一道去了县衙,一进屋,抬眼见到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容玘,她浑身一僵,微微愣住。

    三年未见,她没料到他会来江州,更没想过两人是在这般情形之下见面。

    手指在袖底悄然蜷缩成拳,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待想起自己的脸上还蒙着面纱,心中稍定。

    几年未见,当初他又误以为她溺水而亡,必定不会联想到那位溺水的良娣身上,但他的心思她从来摸不透,她还是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为好。

    容玘盯着她看了会儿,神色几经变换,一抹莫名的熟悉之感涌上心头。

    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模样。

    他请她坐下,道出叫她过来的目的:“适才孤听县丞说,大夫手中有一张药方可用来治疗时疫,此事可是真?”

    楚明熙敛眉低首,点头称是。

    “依大夫看来,此药方有几成把握?”

    楚明熙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松。

    容玘当是没认出她来,不然他不会是这个态度。

    “回太子殿下,几日前,民女曾用这药方医治过几位病人。其中两位病人本是江州人,他们怕染上疫病,离开江州去了别处,岂料他们已身染疫病,还将此病过给了旁人,前几日民女便按着这药方煎药让病人服下,眼下那几位病人的症状皆已减轻,谅必再过些时日便可大好了。”

    来江州前,她便已确认卿姐儿、罗三娘的哥嫂都已无大碍,不过毕竟是和官府打交道,她只能把话说得含蓄些,给自己留个余地,免得到时候不好收场。

    她想救治更多的病人不假,但也不想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就着药方的事又商议了片刻,容玘看着楚明熙,忽而道:“大夫医者仁心,不辞辛劳特意来江州送药方,孤铭记在心。可否请大夫在江州再多逗留几日,方便官府随时向大夫请教防疫之事,有大夫在,孤也能放心些。”

    楚明熙背部挺得笔直:“殿下

    客气。救治病人,原是我们医者的本分。”

    容玘唤来县丞,吩咐他去安排一个下榻处让大夫住下,楚明熙忙站起身推拒道:“殿下不必费心,民女住在鸿庆客栈就好。”

    她态度不卑不亢,拒绝意味却十足。

    县丞生恐容玘面子上不好看,在一旁附和道:“殿下,鸿庆客栈离此处不远,大夫定是在那里住惯了,不若就让大夫继续住在鸿庆客栈罢,便是真有要事要寻大夫过来商讨,这一来一回的,也是极方便的。”

    今日这位女大夫帮了他大忙,让他在太子殿下面前立了功,不说太子殿下定会升了他的官职,起码能在太子殿下留下个好印象。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眼下江州事态严峻,讨好眼前这位女大夫,总归于他有利。

    见眼前这位女大夫心意已决,容玘便也不愿勉强,命人送她出去。

    容玘自晌午前后来了江州,便忙着商议疫病防治举措,一直没空用饭,这会儿知道有张药方能应对眼前的处境,他总算松了口气,黄知府察言观色,吩咐厨子去备了一桌饭菜。

    容玘匆匆用过这顿迟来的午膳,命人将饭菜撤下去。

    他从李泰手里接过茶盏,揭开茶盖啜了口茶。

    见屋里并无旁人,垂头肃目立在一旁的李泰忍不住道:“殿下,方才那位……”

    被太子殿下叫来问话的那位女大夫,虽则被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叫人瞧不见她的容貌,但她的那双眼睛,却瞧着有些眼熟。

    容玘将目光移向李泰:“什么?”

    李泰踌躇再三,面上有一丝挣扎神色而不自知。

    女大夫的眼睛长得跟夫人的眼睛一般无二,若非他知道夫人早在三年前就已离世,恐怕还真将今日那位女大夫认作了夫人。

    几年过去,他又何必在太子殿下面前再提起夫人徒增哀痛。

    他勉强扯出一抹笑,临时改口道:“没什么,卑职只是在想,江州有幸得了方才那位大夫的良方,相信再过不久应当就能治好所有的病人了。”

    容玘放下茶盏,抬手捏了捏眉心。

    这两日他屡屡失神,总以为见到了明熙,不止是驿馆里瞥见的那道背影,就连方才那位女大夫,他也差点将她误认作了明熙。

    他定是赶路赶得急,一路不曾好生歇息过,才会眼花认错了人。

    他放下揉着鼻梁的手指,吩咐道:“去看看他们进展如何了。”

    容玘下了命令,众人不敢懈怠,各自分头去忙他交代的任务,到了掌灯时分,便将有关时疫的各类卷册递了上来。

    夜色深沉,烛火朦朦,容玘坐在书案前埋首翻阅卷册。

    李泰将桌上的冷茶撤下,随即又端了新的热茶上来。

    太子殿下做事一向勤勉,又刚好赶上江州爆发疫症,他便是劝太子殿下歇息片刻,太子殿下必然也不会听进去的。

    打更声响起。

    已是寅时了。

    风从窗隙而入,惊得烛灯火苗乱晃。

    李泰移步至床前,伸手阖上窗户。

    时间悄然流逝。

    倦意渐渐袭来,眼皮越来越沉,容玘昏昏睡了过去。

    睁眼醒来时,心跳得飞快,几乎快要冲出胸腔。

    方才他又梦见了明熙。

    他不记得具体梦见了什么,唯独记得梦中的女子是明熙。

    李泰困得脑袋靠在墙上打瞌睡,听见有人唤他名字,猛地惊醒过来,快步来到书案前。

    容玘看着他的眼睛,语气透着几分急迫:“你可还记得县丞说过,今日送药方过来的那位女大夫是从哪个州县过来的?”

    李泰被他问得一愣。

    他倒是记得那县丞说过,女大夫并非江州本地人,是从附近州县特意赶过来送药方的。

    至于确切是哪个州县人士,他还真没法给个准信儿。

    今日刚来江州,就遇到了一大堆的难事,他一心只关注着防疫一事,哪记得县丞是否提到过什么地名。

    见自家主子面色郑重,他不敢随口乱说,只挠了挠头道:“卑职记不太清楚了。”

    容玘抿了抿唇:“你去把县丞叫来!”

    李泰去找县丞,仆从知他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亲信,不敢怠慢分毫,赶紧带着李泰来到县丞的房间门前。

    县丞正睡得香甜,得知来人是李泰,立刻溜下床,草草洗漱了一下,简单地换了身衣裳,便跟着李泰去了容玘屋里。

    他一壁走着,一壁暗想,这太子殿下也真是能折腾人的,今日晌午时才来了江州,便命人一通忙活,连个觉也不让人好生睡。

    太子殿下刚来江州,自是不觉着累,殊不知他已前前后后忙活了好几日,夜夜到了子时方能睡下。

    容玘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看着他问道:“今日你找来的那位女大夫,可是从隔壁州县过来的?”

    “回殿下,正是。”

    容玘微微探身向前:“具体哪个州县?”

    “那位女大夫是从湖州过来的。湖州离江州近,倘若路上走得快些,三天的车程便到了。”

    容玘静默不语,眸光在火烛映衬下忽明忽暗。

    湖州……

    他记得明熙的外祖父顾大夫,便是湖州人士。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干涩着嗓子道:“今日那位女大夫姓什名什?”

    县丞面露难色:“这……”

    姓氏便也罢了,太子殿下怕不是忘了,那位大夫可是女大夫,妇道人家怎会随随便便跟人说她叫什么?

    “嗯?”

    县丞只得回道:“叫什么下官不知,下官只知道,那位大夫姓楚。”

    “姓楚?”

    “正是。”

    容玘猛地站起身来,追问道:“你还知道她些什么?”

    县丞微惊,张了张嘴又闭上。

    太子殿下这管得也太宽了些吧?

    能救治病人便好,管那位大夫姓什名什。

    他思忖片刻,忽而又想明白了个中的缘由。

    是了,太子殿下会打听那位女大夫的来历,不过是怕她来路不正,没法信任她手中的那张药方,怕其内有诈,一时不慎着了别人的道。

    宫里出来的人,果然比他们这些小地方的人心思缜密,遇到任何事都惯会把事情往复杂了想。

    他一时又不免欣喜自己脑袋瓜机灵。

    得亏他也不是个傻的,不然还真想不到这边去。

    他敛下眼中的得意,如实禀道:“依下官看来,这位楚大夫大抵是能信得过的。楚大夫也算是医药世家,她自己从医不说,她外祖父也是有名的大夫,莫说是湖州,便是咱附近这几个州县的人,也都对他的医术有所耳闻。”

    “你可知道她外祖父姓什名什?”

    县丞点了点头,道:“下官记得,楚大夫的外祖父姓顾,叫顾苍梧。”

    第40章 第肆拾章 重逢

    容玘耐住复杂的心绪, 摆手示意县丞退下。

    屋里一下子寂静得过分,落针可闻。

    容玘抿了抿唇,半晌方道:“李泰, 你说,会不会是县丞弄错了?她怎么会是明熙?”

    李泰:“殿下说的可是今日过来送药方子的楚大夫么?卑职今日瞧见楚大夫,楚大夫虽蒙着脸,可卑职总觉着楚大夫的那双眼睛跟夫人长得极像, 应当就是……了罢。”

    不自觉地从口中说出‘夫人’二字,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连忙掩住了嘴。

    他本想改口称楚明熙一声楚良娣, 偷瞄了一眼容玘,见他面色如常,明白容玘并不曾留意到他称呼有误,便也不再多言。

    容玘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发颤。

    医术高明,同样也姓楚、湖州人士、还有个从医的外祖父。

    太多的巧合,由不得他不信。

    他不确定三年前船只触礁后明熙如何活了下来, 也想不明白从河中打捞上来的那具无名女尸因何会跟明熙有着相同的特征,使得他将那女尸误认作明熙。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明熙她还活着。

    他自己也辨不明白此刻是何心情。

    是欣喜、是庆幸、是激动,还是疑惑……

    行动比脑子的

    反应快,待他回过神来,人已走到了街上。

    李泰快步跟了上去,仰起头看了看天色,天蒙蒙亮, 约莫刚过了寅时三刻。

    一个衙役迎上前来,来回看着容玘和李泰:“太子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而今江州正在闹时疫, 太子殿下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容玘:“去鸿庆客栈。”

    ***

    伙计正忙着清扫擦拭,齐掌柜拨弄着算盘,苦巴着一张脸。

    门外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齐掌柜看着来人,神色一凛。

    他平日里见的人多,虽不清楚他们是何来历,大致也能瞧出来这二人身份不似寻常人。

    “两位客官这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容玘言简意赅:“楚大夫可是住在此处?”

    他温文儒雅,端的是一幅谪仙模样,不收敛气息的时候,浑身上下有一股威严凛冽的气势,饶是再嚣张的人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齐掌柜指了指后院方向:“楚大夫这会儿正在后院里煎药呢。”

    他本想叫个伙计过来带路,想着这二人来头不小,怕楚大夫受了委屈,索性丢下手中的事,自己在前头带路,引着容玘和李泰去了后院。

    齐掌柜一壁走着,一壁不由念叨起楚明熙的好来。

    “楚大夫是个大好人哪,她不是咱江州人,只是听闻咱江州闹起了疫病,便带着药方来了咱江州。这两日鸿庆客栈若不是有她在,早乱成一团了。”

    此次客栈里好几个客官都染上了疫病,若非楚大夫出手医治,那几个客人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倘若客栈里果真死了人,那得多晦气,往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三人到了后院,瞥见蹲在角落煎药的那道身影时,容玘霎时眼眸一滞,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过神。

    无论怎样,她还活着就好。

    容玘顿下脚步,当即脱口而出:“明熙!”

    高大挺拔的身形在头顶处罩下一片阴影,楚明熙停下手中的动作,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待来人的面目落入她的眼中,她脸色骤然一变。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挪动面纱将脸遮掩得更严实些,指尖还未触到面纱便又落下。

    罢了,再遮掩也已于事无补,反倒显得她心虚。

    楚明熙强装镇定,侧过脸去叮嘱一旁的小丫头:“你看着点药炉,我去别处再看看有没有药材可配。”

    言罢,她站起身,垂下眼睫遮住眸色,无视立在她面前的容玘,越过他匆匆离开了后院。

    容玘登时一愣。

    他回过神来,转身追了上去,嘴里喊着她的名字,楚明熙置若罔闻,脚步不停地继续朝外走。

    容玘心下慌乱,跟在后面小跑了起来。

    他一言一行向来从容稳重,甚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天色渐亮,客栈和街上明显人多了起来,乍然看见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小跑着,众人皆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惊讶得无以复加。

    容玘顾不上自己的举止是否得体,上前几步拦在了楚明熙的身前。

    楚明熙被他挡住了去路,停下脚步被迫与他面对面地站着。

    两人一时无话。

    她白净的面孔因走得太快微微泛着点红,额上隐隐见汗。

    静默半晌,他终于开口道:“明熙,我还以为……”

    他喉咙如被哽住了般,只说了半句便说不出话来了。

    她屈膝向他行了一礼,毕恭毕敬,没有一点逾矩的错处,面无表情地道:“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他瞧出她眼底的抗拒和疏冷,心一点点凉了起来。

    从前她总亲昵地叫他“玘哥哥”,而今见了他,只唤他一声“殿下”。

    他看得分明,她并不乐意见到他。

    容玘没再开口说话,只默默地端详她。

    她面色白透如纸,身形比从前更显清瘦纤弱,眼底一片憔悴的乌青。

    “民女还有要事要忙,太子殿下若无事,容民女告退。”

    听得此话,容玘想起眼下江州正在闹时疫,一脸正色地道:“明熙,你留下药方便走罢。江州情形危急,实不宜久留,我马上派人送你离开。”

    楚明熙眉眼无波。

    容玘以为她是忧心江州已被封了城门走不了,温声安抚道:“你放心,我会打点好一切。我会让人一路护送你安全离开此地。”

    去湖州也好,回京城也罢,总归离开江州便好,他会安排好所有事宜,将她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被波及到。

    “民女谢过太子殿下,不过民女本就是为了救治疫病才来的江州,待哪日病情缓解,时疫不再扩散,民女自会离开。”

    容玘没料到她会驳了他的一片好意、拒绝听从他的安排,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城中病况严峻,人人惧惮疫病,她特意来了江州送药方,官府和他们请来的大夫一旦知晓她懂瘟疫病理,定不会轻易放她走。

    江州官府处事不当,分明一早就得知当地爆发了时疫,偏生为了私心一味地瞒着百姓,天知道眼下有多少人已染上了疫病而不自知,明熙日日与他们接触,万一染上了时疫可怎么办?

    他脸色沉了下来,目光难得的凌厉骇人:“明熙!”

    楚明熙抬眼朝他看来,语气沉着而平静:“民女方才已经说了,待控制好时疫,不用殿下赶人,民女自会离开江州。”

    容玘额上青筋直跳,袖中的手紧了紧,怕心中的恼恨吓着她,语气却仍不免带着一股威压迫人的气势:“待控制好时疫你才离开?!明熙,你可知道眼下江州是何情形?”

    当初娶她,的确是存了利用她的心思,可她毕竟跟了他三年,他不愿看到她有任何的闪失。

    江州并非没有大夫,哪个大夫不能救治疫病,非得要明熙以身犯险?

    是,他是太子,他既来了江州,断不会丢下江州的百姓离开。但他是他,职责所在,没必要把明熙的性命也给搭上。

    “民女知道。”

    “明熙,此事不必再议。我主意已定,今日你便收拾收拾东西离开江州!”

    她眸光明显一滞,眉头微蹙:“殿下有何权利命令民女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

    他们早已没了任何干系,她是去是留,又与他何干?

    他瞳孔猛缩,仿若被人打了一巴掌。

    “我怎么管不了你?明熙,我是你夫……”

    他嗓音发涩,话音陡然止住。

    他能说什么?

    说出嫁从夫,他是她的夫君,他说的话,她自然就得听么?

    “殿下是想说夫君吗?”她举目回视他,眸中蕴了几丝疏冷,“真是好笑,殿下头脑清楚,难道忘了当年没有下过聘,后来民女也没上过玉碟的事吗?民女实在算不得殿下的什么人!民女和殿下非亲非故,还请殿下莫要插手民女的私事。”

    一股郁气涌上容玘的心头,堵在胸腔处消散不去。

    她不愿承他的情。

    她只想跟他撇清关系。

    容玘叹了口气,将站在不远处的李泰唤到跟前,吩咐道:“去给明熙安排一个妥当点的地方让她住下。”

    客栈人多又杂,实算不上是个安稳之处,她既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江州,好歹帮她找个清净些的地方住。

    “是,卑职遵命。”

    楚明熙忙拒绝道:“不劳殿下费心,民女在鸿庆客栈住得很好,不必再另寻住处。”

    容玘微微变了脸色。

    客栈那是什么地方,怎可让明熙再继续住下去。

    他深吸了口气,努力控制着情绪:“明熙,旁的事你可以不听我的话,但还望你能在我安排的住处安心住下。时疫一事非同小可,你来江州,是为了医治病人,眼下情形严峻,我相信你也不愿自己染上疫病罢。”

    她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他也没法子可想,原是他当初对她起了利用之心,不怪她对他心生不满。

    可她于他有恩,他希望她能过得好,一辈子无病无灾。

    见她态度似乎有所松动,他又

    继续道:“适才我见鸿庆客栈的后院东西也不齐全,谅必客栈里也没足够的人手帮你做事。想要试药,你还得去采买;想要煎药,你还得在一旁看着,客栈里的那个丫鬟也不像是做惯这些事的样子。既然如此,不若随我一同回去,我那里什么东西都有,该有的人手也有,你只需安下心来研制良方便好。早一日研制出良方,江州的百姓也好早一日脱离苦海。”

    楚明熙凝眉沉思。

    她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但她心里亦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合情合理,叫她无从反驳。

    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在江州的疫情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来江州是来救人的,不是为了让自己也陷入险境。

    容玘贵为太子,能调拨经费物资,还能让官府上上下下听命于他,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跟他回去,都比她一个人待在客栈里对抗疫病要强。

    楚明熙没再拒绝,跟着李泰去了下榻处。

    李泰得了容玘的嘱咐,在容玘住的房间附近收拾出来一间屋子安置楚明熙住下。

    他看着楚明熙将包袱搁在桌上,心中暗道,如此安排,太子殿下也能安心些。

    意外之余,他又生出些许欣喜。

    原来夫人还好好地活着。

    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好人有好报。夫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夫人,您这几年过得还好么?”

    夫人名分上只是殿下身边的良娣,但在他心里,他一辈子都只认她这么一位夫人。

    “我一切都好。”

    她不愿再和容玘有什么瓜葛,眼下搬离客栈在此处住下也实属无奈之举,李泰一向待她不错,从前的那些事也不是李泰能做的主,她没必要摆脸色给李泰看。

    李泰笑着附和道:“过得好就好,过得好就好。”

    夫人待殿下一片真心,当初若非有她在,殿下的眼疾也难以痊愈。

    殿下有殿下的为难,给不了夫人正妻的名分,但方才他也听殿下说了,殿下本打算安排人将夫人送去个安全的地方住下,免得留在江州染上疫病。

    昨日县丞曾在众人面前提到了夫人,所有人皆知送药方子过来的那位女大夫就住在鸿庆客栈,而今想要悄无声息地送夫人离开江州已然是不能够了。

    殿下此次来江州,是因得了皇上之命来的江州。刚来江州,正是该给众人立规矩的时候,殿下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要为夫人徇私,于殿下树立威信无半点益处,更严重点的,兴许日后还会被三皇子或四皇子拿来当作把柄。

    他能想到的,殿下大抵也能想到。

    饶是这样,殿下仍是毫不犹豫地决定将夫人送走,可见得殿下的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在意夫人的。

    这般想着,李泰禁不住在楚明熙的面前替自家主子说起了好话。

    “夫人,那年触礁沉船,殿下和卑职都以为您和石竹姑娘遭了难,偏巧官衙的人从河里打捞起来唯一两具未被家人认去的女尸跟您和石竹姑娘相似,我们又到处寻不到您和石竹姑娘的踪迹,便以为你们去了。

    “没成想您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楚明熙眸光微闪。

    难怪他人都坚信她和石竹丢了性命,原来是打捞上岸的女尸跟她们情形相符,才会让人如此误会。

    也不知那两名女子是怎么个情况。

    李泰见她微微出神,当即又开口道:“实不相瞒,其实这三年来,殿下他跟楚家大姑娘……”

    他本想告诉楚明熙,太子殿下并未跟楚明燕成亲,话才说了半句,楚明熙的目光霎时冷了不少,抬手制止道:“殿下的事,不必说于我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李泰噎了下,一肚子的话就这么被堵在了嘴边说不出口来。

    他面色讪讪的,没敢在楚明熙面前再提容玘,免得惹她不快。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他思忖了几息,又岔开了话头:“夫人还记得忍冬姑娘么?”

    楚明熙面色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忍冬她过得可还好么?”

    那年临行前,她本想带着忍冬一起走,奈何忍冬不愿丢下住在京城的亲戚跟她离开,她虽不舍跟忍冬分开,却也不愿强人所难,便只能遂了忍冬的心。

    这几年来,她时而会想起忍冬,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只是忍冬被困在了东宫,她亦不能让容玘找到她的踪迹,是以她们俩从未通过消息。

    “忍冬她过得挺好的。您先前留在悠兰轩的那些东西,忍冬她也都有好好守着,时常会拿出来掸掸灰尘,屋子也是隔三岔五就会打扫一番。

    “忍冬她很是念着您。当初得知您的死讯,她大哭了一场,还不停地自责,说早知如此,她当时就该拦着您,哪怕最后仍是要走,好歹让您再等两日再走。”

    李泰又陆陆续续道出更多的实情,楚明熙方才得知,忍冬当初决意留在悠兰轩,并非因为无法舍下她在京城的亲戚,而是为了能拖住府里的人,帮她争取更多的时间让她和石竹伺机逃走。

    她何德何能,能得到忍冬这般真心相待。

    她眼眶阵阵发酸,抬眼望着李泰:“李泰,若是可以,可否劳烦你寻个机会帮我带个口信给忍冬么?”

    “夫人客气。夫人只管吩咐,卑职听凭夫人差遣。”

    “就跟忍冬说,我和石竹一切安好,我们俩在湖州过得很好,叫她不必忧心。沉船一事也是我命中该有的劫数,好在我和石竹最后都活了下来,也算是有惊无险。叫她不必自责,望她日后她在京城也能过得一帆风顺。”

    她们彼此挂念,又都过得好好的,能不能再见面,已经不重要了。

    李泰心下一紧。

    夫人这话,怎么听着像是不愿对殿下回心转意,不跟殿下一道回京了呢?

    他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夫人,您要一直待在湖州么?”

    楚明熙点头称是。

    “可是夫人,卑职瞧着……”

    “李泰,别再叫我夫人了,叫我楚姑娘便可。”

    几年未见,她的声音仍是温温柔柔的,态度甚至说得上平和,但李泰还是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了。

    “京城那个地方,我不会再回去。”她抬眼看着李泰,“往后当是没机会再跟忍冬见上一面了,所以还请你能把我方才的那些话完完整整地捎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