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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肆拾壹章 敬佩

    “夫人, 不不,楚大夫您放心,您的话卑职一定带到!”李泰扫了眼周围, 又道,“您若是需要什么,可随时吩咐卑职,卑职包管办得妥妥当当的。”

    两人又略微交谈了几句, 李泰想着容玘那边还等着他回话,便退下了。

    容玘正坐在书案前翻看下面的人递上来的册子, 见李泰进了屋里, 他拿起叶子书签放在这一页夹缝中。

    李泰心领神会,忙回道:“卑职已给楚大夫安顿好了住处,楚大夫甚是满意,殿下放心便是。”

    叫夫人不合适,且夫人听了心里也不痛快,不若还是叫楚大夫罢。

    容玘“嗯”了一声, 阖上册子推在一旁:“明熙她……”

    方才李泰耽搁了许久,谅必跟明熙说了好一通话。

    “明熙她……”

    他想问问李泰,到底跟明熙说了什么,忽而又想起昨日和今日两次与明熙相见时,明熙待他都远不如从前,处处跟他生分。

    他敛了敛情绪,心中的疑问到底没勇气问出口。

    李泰见他起了个话头却又马上止住,一时有些吃不准自家主子到底想要说什么。

    容玘沉默片刻, 再开口时语气里透着几分期待而不自知:“明熙她,可有跟你说了什么么?”

    李泰对上他的目光,面露踌躇。

    容玘下意识地攥紧了册子的一角:“她真什么都没问么?”

    “这个……”

    “有话就直说!”

    李泰一阵头皮发麻, 稍作迟疑方才道:“楚大夫问起了忍冬姑娘,还叫卑职帮她捎话给忍冬姑娘,说她和石竹姑娘一切安好,要忍冬姑娘不必再挂念她们。”

    容玘垂眸盯着册子,眸色晦明不定。

    明熙这话难道是……

    “明熙她不回京了?”

    李泰没料到自家主子才听了两句就抓住了话中的重点,只得硬着头皮道:“楚大夫说了,她往后就住在湖州,不会再回京城了。”

    容玘抬起眸子定定地看着李泰:“她这么说的?”

    “回殿下,楚大夫的确就是这么说的。”

    容玘松开手中的册子,抬手揉了揉额角:“你先下去罢。”

    ***

    楚明熙在容玘安排的下榻处住了下来。

    衙门里凭空出现了个陌生女子,消息灵通些的,也只知此人是来江州救治病人的,她的住处和日常起居则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李侍卫亲自安排的。

    众人难免起了点好奇心,想知道楚明熙到底是何来头,只是忌惮李泰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亲信,李泰罩着的人,等同于是太子殿下罩着的人,叫他们怎敢向她打问些什么。

    容玘信笔在纸上写着字:“可将面罩发放下去了么?”

    “回殿下,面罩已发放下去了。”

    自得知江州闹起时疫,容玘便连夜命人赶制了面罩,面罩用精棉纱所制,戴上面罩挡住口鼻,多少可防止接触病人的衙役和大夫会通过病人的口沫染上疫病。

    容玘放下握在手中的狼毫笔,缓缓抬起眼眸看着李泰:“面罩给明熙送去了么?”

    “送了,卑职给楚大夫送去了好些面罩,当是够用了。”

    “明熙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

    “近来天渐凉,待会儿记得帮她再送一条棉被过去。”

    李泰一一应下,耳中又听得容玘吩咐道:“你留意着些,挑些她平素爱吃的饭菜送过去。”

    “是,殿下。”

    这两日李泰忙前忙后,连坐下喝口茶的工夫也没有。

    旁的倒还好,就是楚大夫总不愿给人添麻烦,鲜少找他要什么。真正让他头疼的,反倒是殿下。

    殿下时不时都会找他过去问话,打听楚大夫每日用膳时吃了什么饭菜、拨过去服侍楚大夫的下人伺候得可还尽心,楚大夫那边的疫病防治措施做得是否靠谱,问得琐碎又详尽。

    李泰逐一禀明,抬眼去瞧容玘的神色,思绪飘远。

    太子殿下倒是关心楚大夫过得好不好,奈何楚大夫不比从前,显然已不在意殿下,不把殿下放在心上了。而今在楚大夫的眼里,忍冬姑娘可比太子殿下重要多了。

    听那日楚大夫话里的意思,楚大夫分明是不愿再回京城,要一辈子都住在湖州了。

    太子殿下若是打着主意想要带着楚大夫一同回京,只怕不容易办到。

    李泰替容玘着急,又不免大不敬地暗想,说来说去还是殿下自作自受。将心比心,就凭殿下先前对楚大夫做下的那些事,换作他是楚大夫,大抵也不想再搭理殿下了。

    ***

    自楚明熙去了江州后,叶林翘首以盼,每日中途总溜回家中,向石竹打听楚明熙可有回来,回家的路上总侥幸地认为自己刚好跟楚明熙错过。

    楚明熙留给他的信里写着,她去江州给官府递了药方就会回来,叫他和石竹不必忧心。

    他知她做事素来有分寸,从不会平白让人担忧,性子也温婉和气,不会轻易得罪了人,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至今不见她人影,也不曾遣人回家送个口信报平安,叫他如何不胡思乱想。

    一颗心就这么悬着,生生熬了几日,叶林实在放心不下,将医馆的事务暂且交由他最信任的徒弟打理,叮嘱石竹好生看顾着昭姐儿,孤身一人前往江州。

    他赶路赶得急,先前的几年又一直在外边游历,养得皮糙肉厚,天色晚了也不找一家驿馆住宿,直接就在林子里找片空地胡乱睡一夜。

    如此马不停蹄地来到江州附近,方才得知江州城门被封,各道口子都被官兵设了关卡,城门口盘人更是盘得严密,连帮他捎个口信也不肯,只催着他赶紧离开。

    江州会封城门设了关卡,想也知道江州的情形已变得十分危急,他们湖州也出现过几例疫病,眼下虽已用明熙的药方医治好了朱家的几位和昭姐儿,他怎就能确定湖州只有这几人染了时疫。

    万一再冒出来更多的病人,他和明熙又都不在湖州,到时候波及到更多的人可怎么好?

    他手中留有明熙给的药方,纵使真出现新的病人,好歹他还能拿着这药方子医治病人。

    叶林只好先回了江州再做打算。

    回到家中,石竹见他进了屋里,侧目瞥了一眼他身后:“姑娘没跟您一道回来么?”

    叶林将他被人阻拦,不放他进城的事说了一遍,两人默默叹了口气,既担心楚明熙的处境,又苦于想不到什么法子能去江州将她寻回来。

    石竹思忖片刻,开口宽慰道:“姑娘留下来的药方子当是有用的,不但治好了昭姐儿,还将卿姐儿和罗三娘哥嫂的疫病也治好了。如今姑娘把药方送去了江州,那边时疫严重,正是急需有人擅疫病防治,断没有把姑娘赶走不肯收下那药方子的道理。

    “奴婢想着,有姑娘在,谅必再过一段时日,江州那些染上时疫的病人便能治好了,而那些没染病的人自是也不会有事。到了那时候,姑娘定然就能回来了。”

    叶林心系楚明熙,又被守卫阻拦着不让他见明熙,才会一时慌了手脚,这会儿听到石竹一字一字地跟他分析,他深觉有理,倒也不似先前那般焦心了。

    他颔首道:“也罢,眼下也只能如此,过几日我再去江州看看情形。”

    若是遇到个通融些的守卫肯帮他捎话给明熙,或是让他和明熙见上一面,那便更好了。

    ***

    容玘步入屋内,坐在窗下的楚明熙听见渐近的脚步声,抬头朝他看过来,起身施施然地朝他行礼。

    几年未见,她变化不大,跟从前一样,说话温温柔柔的,待服侍她的下人也很是宽厚大方,唯一不同于从前的,大概就是面对他时的态度了。

    他能察觉到她的疏淡。

    与从前在他身边的时候比,她脸上的笑容少了,也更沉默寡言了,若非为了江州的百姓着想,恐怕她早就离开此地回了湖州。

    他脚下微顿,心下忐忑地在桌前坐下。

    丫鬟端了两杯热茶进来,又悄然退下。

    两人一时无话,楚明熙正襟危坐,抿了口茶。

    容玘察觉到她并不想见到他,主动道明他的来意:“明熙,我过来是想跟你商议一下时疫的事。”

    楚明熙眉头轻蹙:“那药方民女已给了康大夫。”

    她没再多说,但言下之意分明是在暗示他,有任何事他尽可跟康大夫去商讨,不必过来找她。

    容玘轻咳一声,掩去面上的窘态,没话找话地道:“明熙,你是如何得知江州闹起了时疫?”

    关乎江州的百姓,她没再去计较眼前的人是何人,只如实道出事情的原委。

    “前些日子有人离开江州去了湖州投奔亲戚,因着疫病的缘故,派人来了仁安堂说要大夫去家中看诊,我见那几人似是染了疫病,便研制出一张药方子,按着那药方叫人煎了药让他们服下。

    “我想着这药方既是能治好从江州出去的病人,同理,同一张药方子应该也能治好留在江州的其他人。”

    容玘看着她素净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万分的情绪。

    她刚来江州,便将她自己钻研出来的药方给了主事的康大夫。她这么做,无非是想早日医治好城中的那些病人。

    从前他患有眼疾,时常能接触到太医院的太医和大夫,其中不乏誉满天下、人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神医’的名医。

    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爱藏私。

    从没有一位大

    夫会愿意把自己的独门药方展露给同行看,生怕自己的医术被人偷偷学了去。

    他清楚这一点,也从未觉得他们做得有何不对。

    医者如此,父皇也是这般,就连他自己亦不能免俗。此次自请来江州,固然是为了江州的百姓,其中却也有一份私心,为自己博个好名声,来日便能在朝中获得更多大臣的支持。

    唯有明熙,单纯坦率,一心为民,没有半点藏私的心思。

    他定定地望着她,对她生起一丝敬佩之心。

    疫情当前,眼下并不该有什么闲心思和闲工夫坐下来闲聊,但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却迫切地想要跟她多相处片刻。

    他眼前那杯没被动过的茶水已变得凉透。

    他不愿就此告辞,忍不住问道:“明熙,你可用过午膳了么?”

    “回殿下,民女已和墨菊说好,待会儿会跟墨菊一道用午膳。”

    墨菊是容玘拨来服侍明熙的丫鬟,两人相处了几日关系甚好,明熙不喜拿规矩拘着墨菊,并不曾把墨菊当下人看,四下无人时,明熙甚至会拉着墨菊一同坐下用饭。

    容玘知道,明熙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你待她七分好,她便还你十分好,待人只求真心,对身边的侍婢亦是亲如姐妹。

    他敛了敛心神,恐惹得她不喜,没脸说留下来与她一道用膳,从椅子上站起身:“一会儿会有几位大夫一同商讨疫病防治之事,你可也想过来听听么?”

    楚明熙颔首称好,又询问了何时以及在何处商议此事。容玘逐一回答,楚明熙仔细地听着,随即又沉默下来。

    屋中沉静得可怕。

    漫长的沉默过后,容玘率先开了口,笑容变得僵硬而勉强:“那我先回去了。”

    第42章 第肆拾贰章 贪婪

    除了楚明熙, 前来议事的还有当地官府前些日子召集过来的几位大夫,另外还有两位大夫,则是官府得了容玘的命令后, 从附近州府县寻来的名医。容玘将众位大夫聚集在一处,打算就疫病防治之事拟几道章程建议出来。

    众人见了楚明熙皆是一愣,尤其是刚来江州没几日的那两位名医,脸上更是难掩惊诧。

    楚明熙来之前, 他们便已听闻此次是眼前这位女大夫给出的药方子,说是能救治染了疫病的病人, 见她是个女大夫, 年纪尚轻,看着也不像是从医经验丰富的样子,且之前也不曾听闻她在医术上有过什么造诣,众人一时心里就存了几分轻视的意思。

    秦大夫是位名医,本是不想来江州跑这一趟的,奈何他名声在外, 来人又说是太子诚心邀他来江州一同防治时疫,他没法推托,便带着他最信任的大徒弟来了江州。

    他上下打量着楚明熙,出声问道:“你师父是谁?”

    “顾苍梧。”

    顾苍梧的名字,在座的诸位大夫有人听过,有人没听过。

    姑且不论顾苍梧医术如何,纵然他医术再高明,一个年纪看着不到二十岁的女娃子又能学到几分精髓, 能学个皮毛已是万幸了。

    秦大夫打量她的目光多了几分质疑:“听闻前两日你送来了一张药方子,说是可以救治疫病,此话当真么?”

    楚明熙不卑不亢地迎着他的目光:“前辈一试便知。”

    这话听着恭敬, 却透着十足的自信。

    余下的几位大夫表情几经变换。

    他们委实信不过眼前这位楚大夫,可心里仍是对她的那张药方子升出些许希冀。

    秦大夫才来不久,自是不知道什么,而他们前两日便已听闻,楚大夫前些日子就是用那张药方在湖州医好了几位染了时疫的病人。

    眼下江州病况严重,他们每日被官府逼得焦头烂额,正苦于想不出什么妙法子来,而今有人主动将药方送上门来,且那药方还曾救治过几例病人,不用白不用。

    倘若那药方当真有用,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无用或事后闹出什么祸事来,于他们也没什么大碍,大可将责任尽数推到楚大夫身上,让她一人担下所有罪责。一旦江州疫病之事得以解决,朝廷论功行赏,他们这拨人跟在后头,多多少少总能捞些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容玘半眯起眸子,脸色微沉。

    他看得出来,这些人并不信任明熙。

    不信任她,偏又对她存了利用的心思。

    相处数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熙的为人和医术。

    江州情形危急,若非他一早就下令封了城门,恐怕城中的百姓和官员早就寻了机会逃去了别处。唯有明熙,非但没逃,还专程送了药方过来。

    她心系那些得了病的百姓。她是个至纯至善之人,心中没有旁的念头,一心只想着救治病人。

    容玘收回思绪,冷冽的眉眼扫过在场的众人,肃容吩咐道:“先按着这药方子煎药,将药给那些病人送去服下。另外,待病人服下药后,需时刻留意着,一旦有任何情况,速速过来回报。”

    他是身份尊贵的太子,此次又是皇上亲命派来江州处理政务的,在场无一人敢不从,心中虽仍是有些不服气楚明熙,也只得诺诺应下。

    众人又与容玘就时疫一事商议了片刻,见容玘无其他事要叮嘱,纷纷起身去忙碌各自手中的事。

    楚明熙站起身来便欲告辞,没赏给他半个眼角。

    容玘适时出声将她喊住:“明熙!”

    楚明熙行至门前的脚步一顿,转过头看着迈步走到她面前的容玘,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有何吩咐?”

    她的目光一如往日的纯净澄澈,此刻与他对视时却似结了层冰霜,其间望不见半点昔日的柔情。

    他登时噎住。

    眼前的她太过陌生,让他习惯不了。

    嘴唇翕动,欲要说句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跟她说。

    想说,他们不信任她的药方,不过是对她持有世俗的那些偏见;

    更想说,纵然旁人都质疑她的医术,他都不会对她存有半点置疑。

    满腔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一句:“你不必在意他们的态度,我相信你的药方定能救治好那些病人。”

    楚明熙神色疏离地“嗯”了一声。

    此次来江州虽算是冲动之举,但来之前她便猜到会面临这样的情形。

    外祖父从前便多次教导过她,任何事都没有人的性命和康健重要。既然学了医,就该拼尽全力医治好病人。

    她不过是被几位大夫质疑医术,与那些染了疫病的病人相比,这又算是什么呢?

    她又不傻,她当然看得出来,方才那几人当中,还有人对她存了利用之心。假使她给的药方能救治好病人,皆大欢喜;若是治不好乃至惹出什么事来,他们便大可躲在后头,将她推出去担责。

    她的医术自然还有很多需要精进的地方,但她相信她研制出来的那张药方子,对疫病是有用的,最糟的情形,也就是没法快速地医治好病人。

    病人染上疫病具体有多长时日,江州又到底有多少人染上了时疫,这些都是变数,但无论如何,只要能让病人恢复康健,或单单能让他们病情缓解,为他们多争取些时间也是好的。

    她来江州,是为了江州的百姓和湖州的百姓做打算,又何必与方才那几位大夫争一时意气。

    她仰起眸子看着他,语气冷静自持:“民女只做民女该做的,做事只求问心无愧,旁的自是不会去在意。”

    “你能这么想便好。”

    “殿下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民女这便忙去了。”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欲要再出言挽留她,声音却似哽在了喉咙里。

    过了片刻,方才道:“一切多加小心。”

    她颔首应下,向他行了一礼,脚步打了个转离开了。

    身影消失,屋里却余下了一股他早已闻惯了的药香。

    初遇明熙时,他双目失明,以为李泰请来的是位擅长治疗眼疾的男大夫,后来还是李泰跟他提起,顾大夫此次来府上为他医治

    眼疾,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外孙女楚明熙。

    他眼盲数年,深知医术了得的大夫多少都有些怪脾气在身上,将外孙女带着身边也不算什么大事,横竖不过是多一副碗筷,多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的小事罢了,只要她不惹事不连累到他,不到他面前扰了他清静便可。

    那时候明熙性子害羞又胆怯,鲜少在他面前说话,便是偶尔想要跟他说什么,也大都是叫顾大夫出面跟他交谈。若非他耳尖,时常还能听到她的些微动静,几乎就要忘了府上还住着这么一位姑娘。

    他从李泰口中得知,明熙自小便在顾大夫身边钻研医术,此次跟着顾大夫来他府上,帮了顾大夫不少的忙。

    那时他不能视物,并不清楚她为医好他的眼疾究竟做了多少事。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喝下的那一碗碗汤药,皆是她蹲在药炉前细心煎好的。

    后来他跟明熙略微相熟了些,许是没了刚在府里住下时的生疏,明熙才敢时不时跟他说上两句话,她话依旧不多,大部分时候只是默默专心做她的事,不敢轻易打扰到他。

    再后来,他的眼疾终于有了起色,模模糊糊能看见一道道影子。

    眼盲多年,那是他头一回有了希冀,认为他的眼疾有望被治好。

    那日,他被人揭下蒙在眼前的白纱,道出他已能看到眼前的影子,顾大夫和李泰喜出望外,他瞥见有个身形娇小纤细的人儿就站在不远处。

    自从那年不能视物,他的耳力就逐渐变得格外敏锐,远非寻常人能比。

    得知他能瞧见影子,他听到明熙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呼声,透着说不尽的欣喜和满足。

    他知道发出声音的人是她。

    因为整个府里,能跟着顾大夫进出他房间的女子,唯有明熙一人。

    他嘴角不由弯起一个弧度。

    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平日里再如何畏惧他、再如何克制守礼,见他病情骤然有了好转,终究还是藏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他面前露出了马脚。

    那时候他只顾着自己的眼疾能尽快医治好,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留意明熙的异样,他甚至单纯地以为,她是位医者,得知她病人的病情有了好转,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后来顾大夫意外逝世,他深感不安,不确定他的眼疾能否被完全医好。

    他想过要不要再多给些酬劳,说服明熙继续留在府上为他治病。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明熙就主动跑来跟他说,他若是信任她的医术,她愿意留下来继续为他医治眼疾。

    他自是同意了。

    她虽不是顾大夫,但既然是顾大夫的外孙女,又得了顾大夫的真传,由她来医治,总归比旁人要多几分把握。

    在她的医治下,他的病情一日日好转起来。

    人果然是贪婪的,他分明已眼盲数年,在李泰寻到顾大夫之前,他甚至已没了念想,认为此生都不能视物,只能如个瞎子一般虚度残生。靠着顾大夫和明熙的医术,他的眼疾已经好了许多,他却反倒有些心急起来,恨不能次日就能眼疾痊愈。

    再后来他从下人口中得知,她竟孤身一人去了山上,只是为了帮他寻找一种世间难寻的稀有草药。

    他被吓得不轻,怎么都没料到她那样一个胆小又乖巧的姑娘,竟会有胆气一人去山上采药,去之前还瞒住了所有人。若非她一夜不归,她身边的那两个贴身丫鬟也不至于敢违抗她的命令,跑来向李泰禀明了此事。

    也是在那一天,他头一回醒悟到,明熙对他生了爱慕之心,先前她总不敢跟他多言,与他交谈时,声音里都透着掩饰不住的羞意。

    并非是她对他这个二皇子心生敬畏,而是因为她心悦他,不敢轻易叫他察觉到她对他的心思。

    她只是一位大夫,若非因为在意他,并没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病人,她又怎会甘愿犯险亲自上山采药?

    他扯出苦涩的一笑,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真是奇怪,时隔几年,他居然还能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

    第43章 第肆拾叁章 复发

    江州闹起时疫的消息, 最终还是通过容玘派出去的信差上报给了朝廷。

    京城那边得了消息,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前往江州调查大坝决堤一事,不成想江州在水患之后又爆发了疫病, 太子殿下已下令封了城门,不仅是江州的官员和百姓,就连太子殿下自己,也被困在江州城中走不出来。

    时疫一事也传到了皇后的耳中。

    皇后攥紧手中的帕子, 脸色苍白如纸,身边服侍的单嬷嬷捧着茶盏上前几步, 道:“娘娘, 先喝杯热茶罢。”

    皇后咬住唇,偏头看着单嬷嬷:“单嬷嬷,你说玘儿的命怎么就如此坎坷?当初他才不过几岁,就被送去北国当了质子,过了整整八年才回了京城。前脚才被皇上封为太子,后脚就瞎了双眼去了南边养病。

    “后来他治好眼疾, 本宫总以为他往后定会顺顺利利的,怎又在江州遭了难。本宫在后宫多年,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万一……万一他也被染上了,本宫……”

    单嬷嬷忙宽慰道:“娘娘,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何况江州那边已过去了好些大夫, 谅必再过不久就能研制出良方救治疫病。”

    皇后却听不进她的劝,起身去了御书房找皇上说话。

    皇上抬眸看着立在书案前的皇后:“皇后这会儿怎么想着过来了?”

    “皇上,玘儿一日不离开江州, 臣妾一日不得安宁。臣妾斗胆,想求皇上能把玘儿早日召回京城,另外派个人过去处理要事。”

    皇上淡淡抿了口茶,神情难辨。

    他将茶盏搁回桌案上,不疾不徐地道:“原来皇后也知道朕派玘儿过去是为了处理要事。”

    皇后眉头凛然一蹙:“皇上,臣妾恳请皇上能体恤臣妾的爱子之心。臣妾只有玘儿一个儿子,江州情况危急,臣妾实在不忍见到玘儿有丝毫的闪失啊。”

    “皇后,你有爱子之心,朕亦有,可你当知道,此举不妥。你求朕遣了旁人去江州,此话说得轻巧,你放眼整个朝廷,除了玘儿,朕又能放心派哪个过去替朕处理政务?”

    他从桌后站起身来,负手踱步,来回走动。

    “眼下江州都已知晓太子殿下去了江州,贸然换了个人去江州,在江州百姓的心中必会引起慌乱。时疫当前,人人谈之色变,人心本就容易乱,倘若在这时候朝廷竟还做出一心只想着保住皇子、由着他们自生自灭的举动,换作你是江州的百姓,你又当如何作想?”

    此次因着水患连连的缘故,致使大坝决堤,他本就对江州的官府起了猜忌,疑心他们勾结奸商中饱私囊,而今江州又闹起时疫,若有人借机暗中煽动当地的百姓对朝廷起了异心,简直是易如反掌。

    唯有太子替他守住江州,与江州的百姓共度难关,江州的百姓才会相信朝廷、相信他这位皇帝。

    皇后与他夫妻多年,哪会看不透他心中所想,脸色立时白得不剩半点血色。

    如此狠心绝情的丈夫和父亲,只让人觉得心寒。

    皇上的心中只有他的江山社稷,为了保住他的江山,被牺牲的那个人永远是她的玘儿。

    假使玘儿不幸丢了性命,皇上并不会损失什么,自是还有别的儿子能继承他的皇位。而她,却只有玘儿这么一个儿子。

    当初玘儿被送去北国当了八年的质子,说到底还是因为大梁无能、这个皇帝无能!

    旧仇新仇一起涌上心头,皇后没了平素的温婉和顺,愤恨地望着皇上,已到唇边的话语冲口而出:“皇上总是说一切当以江山社稷为重。是不是在皇上眼里,为了江山,玘儿就该被牺牲掉?就如当年玘儿被送去北国当质子,大梁屡屡战败,就该拿玘儿去讨好北国。至于玘儿在北国是否受了苦楚,没人会去在意,是么?”

    皇上听了又气又窘。

    他登基多年,从未有人敢这么说话让他脸上无光。

    遮羞布被人生生扯

    下,叫他如何不怒。

    他停下脚步,赤目盯着皇后,语气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后,你失仪了!”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看了她良久,唇边涌起浅浅的冷嘲,“皇后,你不满当年玘儿被送去当质子,可是皇后你难道忘了?当年质子一事,你自己也是赞同的,朕记得,你亲口跟朕说,能为朕排忧解难、为朝廷解决燃眉之急,你甘之如饴,这同样也是玘儿的福气。你现在又为何跑来朕的御书房立指责朕?”

    皇后震惊地看向皇上,面色数变,下意识地就退后两步。

    她张口欲辩,却又无从辩起。

    玘儿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比谁都在意她这个儿子,但说到底她更在乎的仍是她自己,还有如何保住她的中宫之位。

    那年玘儿年仅八岁,便被送去北国当了质子,她再如何心疼玘儿也只能答应皇上将玘儿送走,得了皇上一句夸赞,道她深明大义,后宫有她这位皇后,是他的福气,亦是大梁的福气。

    牺牲了玘儿,换来了大梁国八年的安稳。

    ***

    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楚明熙也没闲着,得了闲就会帮着一起煎药,她虽不是衙门里的人,便是不做这些事,也没人能指摘她什么,但疫情当前,人手总有不足的时候,能出一份力也是好的。

    这日过了申时,容玘处理完手里的事务,起身去了后院。

    还未走近,远远就闻到一股浓重苦洌的药味。

    杂役跑前跑后地忙碌着,见来人金冠束发,身长玉立,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是刚来江州不久的太子殿下。

    见太子殿下来了此处,杂役吓得差点魂儿都没了。

    此地乃是隔离重地,虽是皇上命太子殿下来了江州,但殿下身份尊贵,实不该来此地犯险,万一殿下有个什么好歹,他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容玘走近了几步,看着守在煎药炉子前的楚明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炉子,小巧的鼻尖上还沁着微亮的汗珠。

    她察觉到身侧的动静,起身看向他,福了福身子施了一礼,衣摆间随着她的动作透出些许药香味。

    容玘神色一滞,恍惚间,忆起了数年前他还眼盲的时候。

    他迎风站在树下,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飘起又落下,周遭安静到了极点,耳边唯有风声簌簌吹过,带起树叶沙沙作响。

    风吹过时,带起了一缕药香味。

    那缕药香在树下缭绕了许久都不曾散去。

    他知道,除却他,还有一个人也在那。

    那人小心翼翼,似是怕惊扰到了他。

    原来,他闻到的,是明熙身上的药香。

    为他治疗眼疾那会儿,明熙时常在廊下煎药,许是怕扰了他的清净,被浓重的药味呛着时,她也尽力压抑住不敢咳出声来。

    她医术了得,做事又是难得的妥帖细心,由她来煎药,自是比府里的下人煎药更来得让他放心。

    他也逐渐明白,明熙大约是对他生了爱慕之心。

    但他只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到。

    明熙天性纯良,她看不透的事,他却看得透彻。

    他不甘于此生都在南边避世,当个无权无势的废人。

    他要夺回原本属于他的太子之位,终有一日,他将手握权势,不再被人随意牺牲和拿捏。

    他想要过的生活里,不会有她这么一个人。而他的背景太过复杂,他也绝不会是她的良配。

    所以他装作没看出她对他的心思,只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善待她,给她他能给的一切。

    这些,原本就是她该得的。

    ***

    秋雨连绵,接连下了多日的雨后,终于开始放晴。

    染了时疫的病人服下按照楚明熙的药方熬制出来的汤药后,病情略有减缓,却还远不到痊愈的地步。

    无论如何,病情没再继续恶化下去,总归也算是个好消息。

    楚明熙在后院煎了几天药,见煎药方面已进入正轨,不需要她在一旁看着,于是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容玘命人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坐在桌前给新染上时疫的病人看诊。

    先前官府一味地瞒着当地的百姓,致使一些百姓染上了时疫而不自知,若非容玘雷厉风行,刚来了江州便下令严查每一户人家和每家医馆,以确认城中是否还有疑似染上疫病的患者,否则只怕感染的人数更难以估量。

    楚明熙朝坐她面前的妇人弯了弯唇:“你这是感染了风寒,我这便帮你开些寻常的方子,你回去后好好喝药,歇上几日便好了。”

    妇人轻抚着胸口松了口气:“不是疫病便好,不是疫病便好。”

    这两日她身上出现了一些症状,吓得她一夜没合眼,想着江州近来疫病猖獗,若是真染上了疫病便糟了,是以晨起后便来了棚子里看病。

    “虽不是疫病,但还是得好生注意着些。若是有任何不妥之处,还请赶紧过来让我瞧瞧,莫要一味地拖着。”

    妇人连连点头称是,跟她道了谢起身离开。

    楚明熙伸手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子。

    这几日前来看诊的病人日趋减少,原先染了时疫的病人也在日日按时服药,城中的疫情已逐渐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眉目舒展开来,心情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过一瞬,外头就有人一把掀起布帐冲进了棚子里。

    来人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大汗:“大事不好了!”

    坐在桌案前的彭大夫看对方的脸色暗道一声不妙,急急地道:“发生了何事?”

    “病人病情复发了,病情比之之前愈发重了。”

    宋大夫也惊了一跳,从桌前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那些病人先前日日按医嘱服用汤药,前几日还好,自昨夜起,有好几个病人病况比之前更糟了。“

    彭大夫眉头紧皱:“那些病人可是吃了什么不该食用的东西么?”

    来人忙回道:“并没吃过不该食用的食物,每日吃的都是厨房里统一做的粥饭。小的已问过厨子,那些食材都是极干净的,绝不可能有任何不妥。”

    “不是饭菜的问题,那又是何缘故?”

    “病人眼下服用的都是按照前几日楚大夫给的那张药方子煎的药,小的实不知哪里出了差池。”

    话音落下,棚子里陡然一静,落针可闻。

    这人来得匆忙,彭大夫和宋大夫又问得急切,没人留意到棚子里还有好几个前来看诊的人尚未离开。

    等着看诊的几人只觉得心里没底,惶恐之感如同滔天的巨浪逐渐蔓延开来。

    先前他们听闻前来江州的大夫研制出一张良方,喝下药后病情便能缓解,众人便以为江州有救了。

    如今却是这番局面,服了药的病人非但病没好,病情反而更糟了,叫他们如何不心惊胆战。

    余下的几位大夫不由侧目,暗想,果然女人就该老老实实地嫁人在家相夫教子,去钻研什么药方子当那劳什子大夫。

    先前他们就不怎么赞同用楚大夫的药方子,偏偏太子殿下发了话,他们不服也只能顺从,就该料想到会有今日这一遭。

    这楚大夫年纪尚轻,说到底能有多少从医经验。一个女娃子弄出来的药方真真是不靠谱,治不好病人不说,还忒误事。

    楚明熙紧紧地抿了抿唇,顶着诸位大夫投来的目光,看着坐在桌案前等她看诊的那个病人,想着总该先把手中的事情做好,温声道:“我先帮你把把脉。”

    那人似是受了刺激,脸色突变,猛地跳起身来:“我不要你帮我看诊。”

    他瞧得分明,诸位大夫听闻药方不妥后,便将目光投向了他眼前的这位女大夫。此情此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人朝后退了几步,高声嚷道:“我要活命,我家里老老小小都还在等着我赚钱养家,我不会让你看诊,更不会吃你那些药,你开的药方子是会吃死人的!”

    第44章 第肆拾肆章 医闹

    棚子里的另外几个病人也都被他吓得不轻, 面色恐慌

    地望着楚明熙。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哪还有半分先前的平静样子。

    楚明熙嘴唇微翕,尚未出声, 较为年长的彭大夫已快步走到她面前,低声劝道:“楚姑娘,你且先回去罢,此处有我们几个看顾着便够了。”

    楚明熙目光往他那边瞥了过去, 极轻地“嗯”了一声,未再停留, 抬脚离开了棚子。

    多说无益, 她再继续待下去也没病人愿意找她看诊,只会闹得场面愈发失控。

    与其这样,不若先回去仔细想想,中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或是她遗漏了什么,才会让那几个病人疫病复发。

    消息传得很快,才过了短短几个时辰就传遍了整个江州, 不止是官府里的人,就连江州的百姓也大都得知了此事。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晌午过后,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跑到衙门前,道他妻子自打染上了时疫被衙役带走送去隔离后,他日日留在家中带着两个孩子,盼着妻子能早日归家,现如今却因为楚大夫给的药方子服了药后病情加重。

    他妻子刚产下次子没多久, 孩子没了母乳喝,整日哭个不休,家中还有一个年仅三岁的女儿, 倘若哪日他妻子真的去了,他的两个孩子便没亲娘疼了。

    他击鼓,一再喊话要官府将楚大夫关入牢里严加惩治,跟着他一同来的人,皆跟着连连称是。

    李泰瞧这情形竟有几分民变的势头,不敢掉以轻心,得了消息后忙去向容玘禀明此事。

    “殿下,外头闹得厉害,说什么话的人都有,直嚷着要官府将楚大夫关入牢中严加惩治。”

    容玘从册子上收回目光抬起头来,眉头紧压着:“明熙可有受了惊吓?”

    “那倒没有。殿下放心,楚大夫没事,今早有人在棚子里闹了一场后,楚大夫便回了自己屋里。”

    至于衙门前闹出的动静是否也传到了楚大夫的耳中,他便不得而知了。

    “你马上派几个信得过的侍卫守在明熙的院子外。你去叮嘱他们,需时刻守在门外保护明熙的安全,断不可懈怠,同时注意别惊扰了明熙。”

    李泰躬身应下,抬首向容玘提起另一桩事:“殿下,那几个闹事者,又当如何处置?”

    他迟疑了一息,又道,“还有楚大夫的那张药方……”

    他信任楚大夫的医术不假,可此回终是因楚大夫的药方闹出了事端,若还继续叫人按着那药方煎药,岂不是会有更多的病人病情复发?纵然有太子殿下给楚大夫撑腰,终究不是个办法,万一事情当真闹大,怕是连太子殿下也压不住啊。

    容玘坐在书案前,身板挺得笔直:“此事孤自会处理,你只管派人去守着明熙。”

    李泰领命而去,容玘着人将官府里的一众人等和大夫喊来问话。

    容玘目光从康大夫、秦大夫、彭大夫和宋大夫的脸上缓缓扫过:“你们哪个来说说今日之事?”

    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康大夫是诸位大夫中的领头,秦大夫来江州的日子虽浅,名声在外,众人皆知他是赫赫有名的名医,资格自是不同旁人,而彭大夫和宋大夫今日曾在棚子里与明熙一同给人看诊,比旁人都更清楚今日发生了何事。

    容玘弹了弹衣袖:“今日谁在棚子里给人看诊?”

    彭大夫和宋大夫齐道:“回殿下,我俩今日在棚子里给人看过诊。”

    容玘来回看了两人一眼:“你说,还是你来说?”

    彭大夫比宋大夫年长几岁,论理当由他来禀明,他只得上前一步回道:“今日来了个杂役,进了棚子就嚷着说那些病人服了药后病情复发。杂役一时疏忽,没留意到棚子里还有几个病人在等着看诊,被他们听了去,其中一个病人听了之后,便直嚷嚷说不要楚大夫给他看诊,还道楚大夫的药方不靠谱,吃了是要死人的。”

    他每说一句,容玘的面色就沉一分。

    “你们几个,是如何想的?”

    两人齐齐朝康大夫和秦大夫望去。

    康大夫和秦大夫资历比他们深,跟着康大夫和秦大夫回话总归不会错。

    秦大夫捋了捋胡子:“楚大夫有抱负,心系天下苍生自然是好,只不过她年纪尚轻,做事难免有些不牢靠,连累病人的病情反反复复也不足为怪。”

    余下几位大夫也跟着附和了两句。

    容玘的目光又落回到秦大夫身上,冷声问道:“你说楚大夫的药方害得患者病情加重,孤倒想知道,你怎知不是煎药的人没按着药方子仔细煎药?

    “你怎知不是看顾病人的人没好生看顾好病人?

    “你怎知不是病人自己另有别的暗疾却故意瞒过了众人?

    “连孤不懂医术的人尚且知道这些,你做大夫的,难道会不清楚这些么?”

    一句句直问到秦大夫的脸上。

    自成了名医后,秦大夫从未被人如此当众羞辱过,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满腹怒意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容玘面露嘲讽,继续道:“孤记得你们打从一开始就说楚大夫的药方子不堪重用,姑且不论她的药方能不能用,孤倒想问问你们,自江州闹起时疫,已过去了数日,你们可有研制出来什么行之有效的药方子?”

    诸位大夫一时被问住,只觉得如鲠在喉。

    容玘见众人低垂着头不敢吱声,嘴唇紧抿着,冷哼了一声。

    “你们个个都是名医,医术自不必说,可你们有这时间在孤面前埋怨旁人的药方不妥,怎就没空自己钻研一张药方出来?孤看你们是医术不如楚大夫,医德更是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此言一出,不止是诸位大夫,屋里的仆从皆是惊愕失色地看着容玘。

    众人素来知道太子殿下为人温煦,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待人接物让人挑不出一星半点的错儿来,在一众文武官中素有美名,虽贵为皇子,却难得的谦恭有礼。

    这还是头一回见他言辞如此犀利,将众人的颜面无情地踩在脚底下肆意羞辱,偏偏他们被他怼得无从辩驳,只能生生承受下来。

    众人灰溜溜地退下,容玘见李泰已回了屋里,招手示意他走进前来。

    “明熙那边可安排妥当了?”

    “回殿下,卑职已留下四个侍卫守在门外。到了夜间,两人一组,轮流换班守夜。”他觑着容玘的脸色,又解释道,“卑职没安排更多的人手,是怕扰了楚大夫的清净。”

    “你留下的那四人身手如何?”

    “那四人皆是一干人等中武功最高强的,亦都是跟随殿下数年的,殿下尽管放心。”

    容玘微微颔首。

    李泰做事,他向来放心。

    他抬眼看了一眼李泰:“你去仔细查探查探,到底是谁在背后散布谣言污蔑明熙。”

    李泰愣了一下。

    太子殿下因何认定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容玘瞧出他心中的疑惑,同他道:“孤和她相识多年,她的人品孤知道,她的医术孤更是比旁人都清楚。方才他们说那些染了时疫的病人因着她的药方子病情加重,孤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患者病情加重做不了假,此事是有人蓄意做局还是出于旁的什么缘故,暂且还不好说,但他可以断定,此事绝非因明熙的药方而起。何况前脚病人病情复发,后脚就有人来衙门前闹事,叫他如何不起疑?

    “你去查查,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李泰退下,容玘起身往楚明熙的下榻处而去。

    夜色沉沉,已过了亥时两刻。

    周遭安静得出奇,间或吹过的风声清晰入耳。

    屋里燃着一豆灯火,一阵风刮过,蜡烛晃动了几下又定住。

    容玘驻足在窗外,心中升起几分诧异。

    这个时辰,明熙竟还醒着未睡下。

    忆起从前,他一时入了神。

    当初为了医好他的眼疾,她定是也如眼下这般心急如焚,夜夜钻研难以成眠。

    她待他的种种好,他能

    瞧见和知晓的,很多;他未瞧见和未知晓的,更不知会有多少。

    他欠她的,终究太多。

    他心中涌起一丝酸楚,嘴里溢出一声叹息。

    坐在灯下细读医书的楚明熙听到动静猛地一震,抬头间,瞥见窗前站着一道身影。

    她警觉心顿起,齿关微微发颤,眼底尽是防备,悄声放下手中的医书,抄起一个花瓶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与石竹和惠昭相依为命的那几年,想着一家几口都是女人容易招人眼,她从不敢掉以轻心。何况现下正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周围皆是不相熟的人,她更是一刻不敢放下警惕心。

    容玘见自己惊动了屋里的人儿,忙温声回道:“是我。”

    楚明熙听出窗下是何人,紧绷的小脸终于松懈下来,将紧握在手中的花瓶放回原处,推门而出。

    两人四目相对。

    茫茫夜色中,他的样子让人莫名觉出几分寂寥。

    她看着他,还是平日那般淡然神色:“殿下这会儿过来,是有何吩咐?”

    容玘语塞,半晌才语声温和:“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罢。救治疫病虽要紧,却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医者医人,也当照看好自己的身子。”

    “民女明白。”

    她语气稀疏平常,容玘心下一空,话到唇边又默了下来。

    两人一时无言,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

    一阵风刮过,夜已深,迎面带来一丝凉意。

    容玘见她抱起手臂,想着天渐冷不宜再逗留下去,出言打破了沉默:“今日之事我已知晓,你不必太过在意此事。你医术如何,我比谁都清楚。”

    他凤眸眯起,眼底染上一层冷意,“今日的事,定是有人在背后故意做手脚,这几日,你先别去棚子那了,待我查明真相,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楚明熙看向容玘的目光带着几分了然。

    今日事发突然,她却并不感到如何意外。

    世人总以为女子不如男子,从前她跟着外祖父习医的时候,便没少尝过被人质疑的滋味。

    说是有人在背后做局,她亦不觉得太惊讶。

    外祖父还在湖州经营仁安堂的时候,她便见识过几回这样的事,大多都是同行出于妒忌之心暗中做的手脚。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经此一事,容玘还能如此信任她。

    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但无论如何,在众人都质疑她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能信她,说没有半点动容是假的。

    她对他屈膝道了声谢:“民女谢过殿下。”

    容玘的目光定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话透着诚心诚意。

    几年未见,她的性子还是如从前那般柔和温婉,心思纯善,可到底还是有一些不一样了。

    他如何能看不出来,如今她望着他的时候,眼里已没了爱意。

    从前的她,一看到他,一双清澈的眸子都会发光。

    那会儿她在他面前总百般克制着自己,不敢叫他知晓她对他的情意,只敢偷偷地待他好。殊不知她天性纯净,而他又是在宫中那勾心斗角的龌龊地方待了数年的人,她的心思又怎能瞒得过他?

    他眼睑颤了颤,从她脸上收回目光,眼底多了几分复杂。

    第45章 第肆拾伍章 正名

    李泰这一查, 便查了多日。

    殿下和他在江州并无可信之人,且幕后的主使人究竟抱有何种目的并不明朗,此次的事又牵连甚多, 委实不好确定那人最终想要对付的人是殿下还是楚大夫。

    这日用过午膳,李泰向容玘禀明他所查到的线索,容玘沉吟片刻,命他叫来众人问话。

    众人聚集在屋内, 容玘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端坐在下首的陈笙。

    此次来江州,皇上还派了三皇子的母族表哥陈笙一道过来。

    皇上的心思, 容玘大抵也能猜得出来, 不过是不放心他一人来了江州,怕他背着他与当地的官员结党营私,更怕他立下大功在朝中的势力愈发壮大起来。

    历来的皇帝,最惯会做的就是平衡各方势力,周旋其中。

    皇上还在,又怎会容许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比他更得人心, 万一儿子起了异心,难保他日不会借着手中的势力逼他退位。

    自来了江州后,他见陈笙并不把江州的疫情放在心上,便由着他去,并不逼着他做什么,倒是没料到他一时疏忽,险些让陈笙的阴谋得逞。

    容玘暗自冷笑。

    恐怕皇上自己都没料到,他派来的陈笙如此居心叵测, 丝毫不顾染了时疫的江州百姓,只想着在背后做手脚。

    “来人,把陈笙压入牢里, 三日后当众问斩!”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陈笙可是宁贵妃的娘家亲戚,不知犯了什么大错,太子殿下竟要将他当众问斩,若真问斩,恐怕太子殿下在皇上和宁贵妃面前不好交代。

    陈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高声嚷道:“我看谁敢!”

    他的母亲可是宁贵妃的姐姐,他是宁贵妃的外甥,无人敢得罪他分毫,他倒要看看,哪个敢砍了他的脑袋。

    容玘久久打量着他,似笑非笑。

    “哦?!”

    容玘唤来李泰,对他偏头示意:“去把人叫进来罢。”

    这二人进屋之前,带他们过来的那位侍卫便提醒过他们,他们须得有问必答,莫要存着侥幸之心认为事到如今自己还能隐瞒些什么,须知太子殿下能派人寻到他们,还有什么是查不出来的,不若老老实实地跟太子殿下交代清楚,或许他们还能减轻一下罪名保住自己的小命。

    这会儿进了屋里,瞧在场众人的样子,便知问他们话的那人就是太子殿下。

    他们不敢再瞧容玘的神色,为首的那人率先跪在地上向他叩头道:“某姓鲁,是云喜楼的掌柜。”

    另一人也跟着伏跪低身子:“小的姓范,范四儿,是云喜楼的伙计。”

    在座那些在江州住了多年的人都知道,云喜楼是江州的一家酒楼,生意虽好,却不是个正经地方,是以爱要颜面的人都不会去关顾云喜楼。

    众人一时有些不解,不知容玘今日为何叫了云喜楼的掌柜和伙计过来问话。

    容玘嘴角凝了抹冷霜:“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罢。”

    分明是清冷的嗓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令人不寒而栗。

    鲁掌柜忙回道:“回殿下,自打江州闹起时疫,人人自危,哪个还会来酒楼里坐坐喝喝酒,云喜楼生意一落千丈,不像那些个客栈,便是没人喝酒吃菜,好歹还有人住宿,总归有些进账不是。”

    鲁掌柜一壁说着,一壁心里暗暗埋怨。

    自太子殿下来了江州下令封了城门,不许铺子再开门营业后,他们的酒楼便更是一文钱都赚不到了。

    容玘眉头微蹙,有些不耐地道:“说重点!”

    鲁掌柜被吓了一跳,缩着脖子跪直身,不敢再提旁的,只拣要紧的回道:“前几日有人来敲云喜楼的门,来人说是要定个雅间跟几个朋友一道喝酒吃饭。我寻思着有生意主动送上门,哪又再推掉的道理,便答应了。

    “等了大概几盏茶的工夫,又来了几个客人,说是一起的,我便叫四儿送他们去了那间先前便定好的雅间,端了些酒菜上去,旁的我一概不知。”

    容玘看着他道:“那几个人你可还认得出来么?”

    鲁掌柜手心里攥着一把汗,仰起头,两眼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一遍,抬手指了指站在陈笙身后的崔达,那日在衙门前击鼓鸣冤哭诉家中有两个幼儿没娘亲照看的单某,以及那日与他一同过来闹事的那几个托儿。

    容玘又朝酒楼的伙计微抬下巴:“那范

    四儿你呢?你可认得出是哪几个人?”

    事已至此,照理是没什么悬念了,可真要定这几个人的罪,还是多一个人证词为好,他不想让那些人有机可逃。

    名叫四儿伙计的细细辨认了片刻:“回殿下,鲁掌柜说的这几人四儿也见过,正是那日定了雅间来云喜楼喝酒的人。”

    接连被云喜楼的掌柜和伙计当众指认出来,陈笙手下的崔达毕竟跟了陈笙多年,心中虽慌,脸上还能勉强保持住些许镇定,另外几个闹事者到底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登时急得面色紫涨,嘴上骂骂咧咧个不停,只道云喜楼的掌柜和伙计血口喷人,拿一桩莫须有的事污蔑他们,那位击鼓的单某更是嚷着那张药方本就治不好疫病,便是将他押入牢里他也是这般说。

    容玘眸色幽深,有如寒潭,偏头朝立在一旁的李泰递了个颜色,李泰会意,冲上前去掌他们的嘴。

    李泰是练家子出身,又用了十足的力道,这几巴掌挥下去,那几人的半边脸登时肿胀起来。

    在场的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皆倒吸一口凉气。

    素有谦谦君子之名的太子殿下,行事竟如此简单粗暴,叫他们如何不惊诧。

    那几人被李泰教训了一顿,倒果真老实了。

    一室寂静中,容玘又唤了在李泰手下做事的一个侍卫近前回话。

    侍卫躬身禀道:“回殿下,卑职在单某的家中搜出了不少银两,卑职已清点过,足有二百两银子!”

    侍卫说完,又掏出他搜出来的银子放在了容玘身旁的小几上。

    二百两白银堆在桌上,亮得人晃眼。

    单某一见自家的银子也被人搜出来了,急得扯着嗓子嚷道:“你们少泼我脏水,那可是我跟我娘子辛辛苦苦攒了多年的银两!”

    他会被陈笙选中收买了去,就是因为他平日里总在市井中混,练就了一身泼皮无赖的本事,这会儿被人抓住了把柄,自是顾不上是不是得罪官府里的人了,什么话都敢说。

    “怎么,就许你们当官的有钱,就不兴老百姓在家里存点银子么?放哪儿都没这个道理!”

    容玘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起一块银锭轻轻摩挲着,眼帘一掀,哼笑了一声:“攒了多年的银子?!可你家中搜出来的这些银锭却是今年铸的,你自己说,这话叫人如何信得?”

    打蛇打七寸,不得不说,容玘这一招直击单某的要害。

    暂且不论单某家中有两个幼儿嗷嗷待哺,他妻子又才产下次子没多久,家中只他一个劳动力,而他又素来好吃懒做,上哪儿攒这么些银两,便是真有那能力攒下二百两白银,又怎可能在短短几个月里便攒足这些银子?

    这笔银两来路是否正当,不言而喻。

    单某心下暗自叫苦,却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便铁了心地不肯承认,只梗着脖子辩白道:“那银锭虽是今年铸的,却是我用碎银子兑来的。”

    容玘将手中的银锭搁回几上,不疾不徐地追问道:“在哪兑换的?”

    单某脸色微微变了变,默了两息才道:“那是我跟老周兑的银锭,他前些日子说要换些碎银子,我刚好想要将家中的碎银子兑成银锭,便跟他兑了银子,过了不久他便离开了江州,说要去别处做生意。我倒想叫他给我作证呢,只是他早离开江州几个月了,叫我上哪儿找他去!”

    单某给的解释看似合理,却虚实难辨,毕竟老周现下人在何处没人知道,能不能寻到他人还难说。

    容玘见他仍在扯皮意欲蒙混过关,冷冷睨了他一眼,示意李泰手下的那位侍卫继续说。

    侍卫忙回道:“除却这些银两,卑职还查到,单某前些日子在赌场赔了个精光,还欠下一屁股债,单某被逼得没法,险些把他女儿卖去青楼抵债。他娘子当时正怀着身子,知晓此事后气得动了胎气,死命不让他把女儿卖了,也因此他娘子才怀胎八个多月便生下了次子。”

    在场的诸位听了心知肚明。

    单某没钱还赌债,不得不动了卖女儿去青楼的念头用来抵债,如此的家境条件,手里头又怎会攒下二百两银子?

    容玘打量着跪在地上的那几人,眼神肃杀得骇人:“谁先交代?先交代的少受罚。”

    单某和那几个托儿心里暗暗叫苦,偷偷瞄了一眼崔达,总还存着念想指望崔达护他们一二。

    陈笙一张脸血色褪尽,当场就有些坐不住了。

    容玘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案上。

    “不说?!那便与陈笙、崔达一样,三日后当众问斩,如此你们也好在下面有个伴。”

    几人腿一软,当即便跪在了地上。

    陈笙背后有靠山尚且要被问斩,何况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那几个托儿胆子没单某大,想着单某家中的银锭都被搜了出来,且太子殿下句句有理,单某如此巧言令色尚且圆了不谎,何况是他们。

    他们不敢再心存侥幸,只得磕头承认,是他们一时错了主意,这才跟着单某一道来衙门前闹事,求殿下能手下留情,饶他们不死。

    单某原本还嘴硬不肯认罪,见崔达和他的主子陈笙没有半分想要搭救他的意思,且几个托儿已将此事说了个八成,他便是咬死也无用,想在不如在容玘面前将功补过,好歹让自己留下一条性命,索性心一横供出了幕后主使崔达,又道此番他们恶意散布谣言,在江州的百姓中造成恐慌,意欲让人以为太子殿下刚愎自用,不擅治理时疫,命人按着庸医楚大夫给的药方煎药让病人服下,害得病人病情加重。

    “来人,将陈笙和崔达压去牢中,三日后行刑,以儆效尤!”

    证据确凿,陈笙再无反击之力。

    陈笙被人架住肩膀动弹不得,抬眼看着容玘,恨得眼珠子都红了。

    “容玘,你莫要忘了,我乃宁贵妃的外甥。你如此待我,便是在打宁贵妃的耳光,便是皇上面前,你也难以收拾。”

    容玘想先斩后奏砍了他的脑袋,也得先看看宁贵妃和皇上会不会答应。

    容玘面色如常:“孤一心为民除害,问心无愧。父皇若有不满,孤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陈笙被人拖了下去,屋里变得寂静无声。

    容玘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寸寸掠过,眸子里带了厉色。

    坐在下首的众人顶着他投来的目光,心中皆有几分慌张。

    过了半晌,容玘沉声说道:“再有这样的事,就如陈笙一般,孤绝不轻饶!”一字一顿,令人心里直打寒颤。

    此言一出,人人惊诧。

    今日之事,或许还能说是为了太子殿下自己着想,可联想到那日殿下当众斥责了诸位大夫,就连极受人敬重的秦大夫也颜面尽失,众人又不免猜测,今日殿下严惩陈笙,固然是为了整顿江州的局势,同时也是为了给楚大夫正名。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竟能完全不顾平日里的谦谦君子形象,为了个身份低微的女大夫不惜跟宁贵妃结怨,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行事狠毒的印象,难保日后回京会不会遭到皇上的责罚。

    他们有陈笙作前车之鉴,还是莫要再招惹楚大夫的为妙。

    众人退出屋子,行至僻静之处,黄知府扫了眼周围,见四下无人,忍不住问县丞:“你可知那楚大夫究竟是何来头?”

    若不是有些来头,又怎能让太子殿下如此帮她撑腰。

    知府问起,县丞不敢不回,奈何事关太子殿下,他一时又踌躇着不敢张嘴。

    黄知府见他如此,知他定是知道些什么,于是又开口劝道:“此处只有你和本官二人,你只管说便是,本官断不会让人知晓是你走漏的消息。”

    县丞走近两步,低声回道:“那日殿下与楚大夫说了好一通话。”

    黄知府神色一凛:“他们说了什么?”

    “微臣不敢近前,没能听见他们说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

    县丞愈发压低了嗓音:“殿下和楚大夫的关系似是有些不寻常,据微臣想来,两人可能先前就相熟,不像是第一回见面。”

    “你还知道些什么?”

    县丞摇了摇头:“微臣无能,旁的便不知道了。”

    黄知府轻咳了一声,神色莫名。

    “罢了,此事不必再多言。你需牢记,今日的这番话,就当你从未跟本官说过。”

    “微臣明白。大人放心,微臣定不会向旁人吐露半句。”

    “行了,你且下去罢。”

    见县丞走得远了,黄知府将退至一旁的亲信招到跟前,附耳叮嘱道:“去打听一下此事。记住,你须谨慎行事,莫要惊动了人。”

    第46章 第肆拾陆章 护短

    初九那日, 容玘收到了皇后遣人送来的一封书信。

    皇后在信中跟他提到,她已求了皇上,要皇上召他回京, 另派个人过去接手江州的一切事宜,无奈皇上坚决不同意,说是派谁去都不如容玘让他放心。

    皇命难违,皇后没了法子, 只能写信给他,叫他自己在江州多加小心。

    容玘一目十行地扫过, 将纸折好塞回信封里, 弯了弯唇,却有一股涩意自唇边铺开。

    母后此言此举,他当真是一点都不觉着意外。

    至于父皇,哪是不信旁人只信任他一人才派他来了江州,不过是权衡之下认为若是派了旁人过来,父皇更加睡不了一个安稳觉罢了。

    数年前便是这般, 而今亦是如此。

    那年他终于不再是被困在北国的质子,被人护送回京。

    朝中不少大臣都纷纷向皇上上折子,劝皇上早日立下储君,踌躇许久后,父皇下了一道圣旨立他为太子。

    后来在宫宴上,他被奸人下毒,害得他双目失明。

    没了健全的身子,意味着没有资格当太子。

    他以为父皇会收回成命。

    结果父皇却迟迟没动作。

    他一时有了希冀。

    或许父皇尚未对他失了信心呢?

    直到那日他立在御书房外, 心中的期盼瞬间被打得粉碎。

    御书房内,父皇高声怒斥几位大臣,有一位大臣在他跟前进言, 提议收回那道圣旨,另择一位皇子立为储君。

    那日父皇在御书房内跟诸位大臣商议了许久。

    御前伺候的宫人迟迟没有放他进书房。

    一切似乎只是巧合,他碰巧听见了父皇和大臣商谈要事,而父皇心系朝政,忘了他还在御书房外等着。

    待大臣离开,父皇唤他进了御书房。一进屋他便跟父皇说,他身有残疾,难当重任,自请离京去南边养病。

    父皇嘴上说着不必在意朝中大臣的反对,但父皇的呼吸声却明显是松了口气的。

    他推开身侧扶着他的宫人,摸索着跪下叩了个响头,求父皇允了他此事。

    与其被人逼着让出太子之位,不若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以全了所有人的体面。

    父皇没再作阻拦。

    走出御书房的时候,他垂头笑了一下。

    他身在皇家,岂能不知宫中没有真心,唯有算计和利益。

    他不能视物,在众人眼中他便只是个毫无用处的废人,父皇又怎会把江山交付到他的手中?

    他收拾好东西离开了京城,去了气候宜人的南边养病。

    父皇和母后应当都松了口气,不用再因着他在他们眼前晃悠而感到不适。至于对他投毒害他眼盲的那个幕后主使,更因得偿所愿而喜不自胜,终于将他这个碍眼者弄走,好给自己腾出位子。

    ***

    用罢早膳,楚明熙喊住欲将饭菜撤下去的墨菊。

    “墨菊,可否再帮我要一些蜡烛过来么?”

    墨菊点头应下:“楚大夫放心,奴婢这便去要一些蜡烛回来。”

    墨菊收拾完手头的杂事,便去领取蜡烛。

    她原以为此事是极方便的,不曾想管事却跟她说,每位大夫屋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按着规矩来的,先前拨给楚大夫屋里的烛火便已是当月的所有用度了。

    墨菊转头又去找李泰想法子。

    楚大夫刚来那会儿,李泰便将她拨来楚大夫屋里伺候,李泰私底下和嘱咐过她,一应事宜都用心着些,假使楚大夫短缺了什么,即刻过来跟他说。

    她跟李泰提到烛火一事,李泰思忖了一下,想着楚明熙的事不比旁的事,不敢不当回事,叫她先在屋外候着,自行进了屋内向容玘请示此事该如何处理。

    容玘靠坐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道:“你将拨给孤的那些蜡烛拿去给明熙用罢,不必从公中支用。”

    他固然可以下令叫人比照另外几位大夫的分例,破例再给明熙屋里添些烛火,不过此事不宜太过张扬,低调处理便好,免得给明熙带来不必要的口舌。

    李泰躬身应下,拿了蜡烛出了屋子交到墨菊的手中。

    墨菊得了蜡烛,笑着谢过李泰,没敢耽搁径直去了楚明熙那里。

    楚明熙接过蜡烛,弯起唇角:“有劳你了,墨菊。”

    “楚大夫说哪里话,这是奴婢应当做的,何况楚大夫日日为咱江州的百姓辛劳,便是太子殿下也是看在眼里的。今日若非殿下相帮,奴婢还拿不到这些蜡烛呢。”

    楚明熙神色有一瞬的凝滞。

    “这蜡烛是殿下给的?”

    “是呢。方才奴婢去问过了,说是拨给您的烛火只有先前用掉的那些,若还想要,便得等到下个月了。”

    楚明熙抿了抿唇,将手中的蜡烛又递还给墨菊:“墨菊,你将蜡烛还回去罢。”

    墨菊怔了怔:“楚大夫,这是如何说?您不是急着用蜡烛么,太子殿下又肯给蜡烛,这不是顶好的事么?”

    楚明熙看着墨菊,面色复杂:“墨菊,你把蜡烛还给殿下罢。”

    她早些时候便已下定决心不再跟容玘有任何牵扯,她怎好再因为蜡烛一事欠他人情。

    墨菊虽想不明白个中的缘由,但楚明熙这般说了,她便也不再坚持,默默收下蜡烛。

    正要退下,楚明熙出声问道:“墨菊,我对江州不太熟悉,你可知道眼下哪里有卖蜡烛么?”

    自江州爆发了时疫后,为免染上疫病,很多店铺都暂时关了铺子,是以她想跟墨菊打听打听,哪处才可采买到蜡烛。

    “楚大夫,您有所不知,听闻近来因着时疫的缘故物资紧缺,老百姓好多东西都短缺,又不确定哪日才能解决疫病一事,所有东西都只能俭省着用,尤其是烛火之类的,不比吃食和药材重要,家家户户天才擦黑便已熄灯歇下了。”

    楚明熙只得道:“你快把这些蜡烛还回去罢,此事我另外再想法子。”

    墨菊走后,楚明熙坐在桌前支颐闭目。

    旁的东西她还能节俭着用,唯有烛火,她是每夜都离不得的。

    想着想着,她忽而就想起了当初在那村子里过得那段时日。

    那时候她四处漂泊,又迟迟没有石竹的音讯,对以后的日子总是放心不下,恨不得把一块银子掰成两块用,她烛火又一向用得比寻常人都多,便弄来一些桐油当蜡烛用。

    桐油气味重,好在她从前住在那村子里的时候便已用了挺长一段日子,而今再要用,也并非完全习惯不了。何况现如今条件艰苦,江州哪户人家不是熬着牙在过日子的,她若再嫌弃桐油便有些矫情了。

    ***

    楚明熙来江州之前便曾料想过,她给的药方子并非灵丹妙药,病人染上时疫已有多长时日、病情是轻是重,乃至于年纪大小和平日里身子是否康健,每一样皆会影响到病人的实际康复情况。

    容玘不顾诸位大夫的反对,仍是命人每日按照楚明熙给的那张药方煎药,按时端药过去给那些病人服药。

    日子一天天过去,汤药灌下去一碗又一碗,每日都派人仔细记录病人的情形,可病人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

    时间一长,就连楚明熙自己也开始质疑起她给的药方了。

    先前给卿姐儿一家和昭

    姐儿医治、以及在鸿庆客栈给人治病的时候,都证明了她研制出来的那张药方子是极稳妥的,但医者当慎重再慎重,她不该因为先前治好了几位病人便认定此药方没有任何问题。

    她翻遍了医书,一连钻研了几个晚上,仍是觉得自己的药方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夜里熬了夜,白日里眼睛下面就多了两个黑眼圈。

    秦大夫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开口道:“楚大夫,年轻人有干劲自然是好,但从医者向来只看资历。年轻人经验不足,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最最要不得的便是硬逞强。”

    他视线从她眼下的黑眼圈上掠过,“你当知道,哪怕再熬个十天八日钻研药方子,无用的终是无用的。”

    楚明熙听了有些想笑。

    秦大夫的医术她是佩服的,只是如今亲眼得见,她倒觉得此人心胸狭窄,惯爱倚老卖老,且看不得旁人胜过他分毫。

    有这会子工夫拿话挤兑她,多花些心思自己研究出一张良方不好么?

    秦大夫音量不小,留在屋里的诸位大夫都听到了此话,容玘刚好踏进屋内,自然也听见了此话。

    秦大夫正得意着,嘴角刚勾起,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秦大夫,你这话孤听得不甚明白,倒想请教你一番。”

    秦大夫辨出来人是谁,登时表情凝住,缓缓转过身来。

    诸位大夫脸色皆是一变,纷纷向容玘行礼。

    容玘越过众人,一撩袍角在椅子上坐下,看着站在下首的秦大夫,道:“方才秦大夫说年轻人最最要不得的便是硬逞强,孤有些弄不明白,秦大夫是在说楚大夫,还是在说孤?”

    秦大夫努力压抑住心中的不快:“殿下误会了,老朽怎会说殿下,也绝不会说楚大夫。老朽不过是想着比楚大夫多了几十年的经验,便想好心劝她几句,凡事总该多谨慎着些,年少气盛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容玘微微颔首:“唔。秦大夫也知自己比楚大夫多了几十年的经验,谅必医术比楚大夫定是好了数倍,可孤怎么只瞧见秦大夫光会说,却至今没拿出个药方子来呢。

    “秦大夫适才还说,年轻人有干劲自然是好,但从医者向来只看资历,孤倒觉得此话有些不对,从医者是该看资历。”他停顿了一下,面上渐渐浮起一抹冷笑,“但若只会倚老卖老,反不如有干劲的好。”

    此话说得秦大夫窘迫不已,一张脸红白交加,余下几位大夫偷偷抬眼打量着秦大夫,暗暗庆幸自己没去找楚明熙的不痛快。

    容玘交代了几句,诸位大夫退下,容玘抬手揉了揉眉心。

    一旁的幕僚宋砚见四下无人,忍不住提醒道:“殿下,眼下江州疫情猖獗,正是急需大夫的时候,而秦大夫又是一众大夫中最德高望重的那一位。今日您当众斥责秦大夫,难免会寒了众位大夫的心,恐怕于殿下您不利啊。”

    秦大夫倚老卖老刻薄了楚大夫,殿下记着楚大夫从前的恩情想要出言袒护楚大夫,他虽理解却并赞同,殿下此举实是有些不妥。

    秦大夫那样的名医大都心高气傲,平素里被人捧着惯了,乍然被人当众指责一番,为的还是一位他处处瞧不上眼的女大夫,且前几日便同样因楚大夫的缘故被殿下弄得颜面无存,哪怕对面那人是殿下,秦大夫心里也定会感到不平。

    假使秦大夫因此怀恨在心,于殿下而言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且今日诸位大夫又都在场,焉知他们不会觉着齿寒。

    容玘凝了凝眉头,脸色微寒,半晌,才道:“孤自有分寸。”

    ***

    容玘揪出恶意散布谣言的幕后主使人,将他就地正法,被他收买的那几个人也一并受到了严惩。

    鸿庆客栈那边得了消息后,感恩楚明熙的恩情,齐掌柜和客栈里的几个伙计逢人就道,若非楚大夫医术高明,鸿庆客栈里那几个染了时疫的客人哪会这么快就医好了疫病,奈何先前信了谣言的百姓实在太多,又不曾亲眼见识过楚明熙的本事,自是不会轻易就信了齐掌柜他们的话。

    楚明熙是从墨菊口中得知的此事。

    世间之事就是这样,有好心人亦有行恶之人。有人明白事理,同样就也有人会轻信他人的谎言。

    自那日有人在棚子里闹过一场后,楚明熙暂时没法去棚子里坐诊给人看病,免得更多的人过来闹事,到时候非但帮不了病人什么忙,反倒白白给人添麻烦,不如不去。

    江州的时疫依然没能控制住,楚明熙不愿闲着,总想着为江州的百姓做点事,思来想去,想着在后院不用跟人打交道,便不会引起什么恐慌,于是就去了后院帮忙煎药。

    看管着药炉的丫鬟莺儿见她来了后院,笑着从药炉前站起身:“楚大夫,这些煎药的粗活就交给奴婢罢,仔细烟熏着您。”

    她记得楚大夫刚来那会儿便待她极好,总是耐心地教她如何煎药、如何把控火候、如何挑拣药材,从不像旁人那样摆架子或是骂人。

    煎药之事,她这个当下人来做就好。

    见莺儿仍舍不得让她来煎药,楚明熙索性走到一旁,整理堆在院子里的那些药材。

    接连在后院煎药数日,院子里萦绕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久久不散。

    楚明熙一向闻惯了药味,并不觉得如何难闻,只是今日闻了后院的药味,她整理药材的动作一顿,神色陡然微变。

    第47章 第肆拾柒章 假药

    外祖父很早便瞧出她于医术方面有些天分, 将他毕生所学所知逐一教会她,望她哪日能继承顾家的衣钵。

    其中一项,便是如何通过闻味来分辨药材, 是以她闭着眼睛也能闻味辨药。

    今日用的一味药材,似是气味有些不对。

    她心中起了几分疑惑,想着此事非同小可,不该随便就嚷嚷起来, 忙敛了敛神色,从一堆药材中拿起石菖蒲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

    她手中的石菖蒲果真气味不对。

    她不死心, 将手中的石菖蒲搁在一旁, 转而又拿起另外几根石菖蒲辨味,情况亦是如此。

    她放下石菖蒲,心下了然。

    难怪她用了同一张药方子,能医治好昭姐儿他们和鸿庆客栈那几个病人的疫病,却怎么都治不好被官府隔离起来的那些病人。

    先前她总以为兴许她疏忽了什么,或是那些久病不治的病人身子太虚, 抑或是旁的什么缘故,没成想竟是衙门里用的一味药材被人偷偷掺了假药,也无怪乎病人吃了药后病情没有任何起色不说,还时有病情反复的迹象。

    不可能是碰巧有人弄错,方才她已细细辨认过,后院里的这一批石菖蒲都有同样的问题,想来应是药商故意给了假药借机牟利。

    光靠药商可做不到这一点,还需官府那边有人暗中相帮。

    官府勾结药商, 此事人命关天,她来此处还没多久,除却几位大夫, 她并不认识衙门里的什么人,倘若真要查探事情的真相,仅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揪不出背后的那个人,搞不好进而还会惊动了对方。

    楚明熙眉目轻皱,脚步踌躇。

    除了容玘,找谁都不适合。

    在一众官员中,容玘身份地位最高,他说的话,旁人不敢不从。

    相处这么些日子,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前他如何待她,无论眼下他们关系如何,他无疑都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太子。

    自容玘来了江州后,当地的官员便专门为他收拾出一间书房让他处理政务,楚明熙遥遥瞧见书房屋门紧阖着,深吸了口气抬脚朝前走。

    有他相助,总好过她一个人像个无头苍蝇一般,更何况患者的病情也委实拖不起。

    守在屋外的李泰见来人是她,喜出望外,立时上前相迎招呼道:“楚大夫。”

    楚明熙瞥了一眼紧阖的屋门又收回视线:“殿下他这会儿在么?”

    “在呢,在呢。”

    “可否劳烦李侍卫替我通传一声,我有要事要禀明殿下。”

    “楚大夫客气了。”李泰一壁说着,一壁在前头引路朝里走,“楚大夫请随我来。”

    这些日子楚大夫肉眼可见地待殿下冷淡了许多,殿下嘴上虽什么都不说,但只瞧殿下的脸色便能猜得出来,殿下的心情很不畅快。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内情的,实不能怪楚大夫刻薄了殿下,可殿下是他的主子,他心里总盼着殿下好的。

    自殿下和楚大夫重逢后,这还是楚大夫头一回主动来找殿下。

    通传是大可不必的,殿下时常向他问起楚大夫,待会儿殿下见楚大夫过来找他,心里肯定高兴。

    楚明熙脚下微顿,想问他不该先通传一声再进去么,李泰脚步飞快,想要提醒已是来不及了。

    李泰躬身将她请进去,正在翻看册子的容玘抬起头来看向她,眸子不自觉地亮了几分:“明熙,你来了。”

    楚明熙走到桌案面前施了一礼:“民女见过殿下。”

    屋中登时一静。

    容玘攥紧册子的一角,声音低沉:“不必多礼。”

    他让了座,吩咐李泰去倒两杯热茶过来,楚明熙忙开口道:“不必麻烦,民女禀明了要事就会回去。”

    李泰来回看着两人,左右为难。

    这茶究竟是倒还是不倒?

    容玘眼底升起一抹黯然之色,转瞬又从眼尾消失,默了默才道:“好,那你说罢。”

    楚明熙道出自己的来意:“殿下,用来煎药的一味药材似是有些不妥。”

    “何处不妥?”

    “民女方才去了后院,觉着石菖蒲气味不对,便将堆在后院的石菖蒲都仔细辨认了一番,都是同样的情形。”

    容玘蹙起眉尖:“是掺了假药?”

    “民女尚未查验过库房里的药材,不过就后院里的那些石菖蒲来看,当是用了假药。”

    容玘微微颔首。

    幸好明熙没进库房去查看库房里的药材,不然兴许会打草惊蛇。

    他忆起一事,神色忽而变得愈发凝重:“你发现那些石菖蒲有问题时,身边可有旁人?”

    楚明熙摇了摇头:“没有。我去后院的时候,就只有莺儿在。”

    “她可有留意到你在做什么?”

    “莺儿一心只顾着煎药,不曾注意到我的举动。”

    他拧紧的眉头微松,低声喃喃道:“没人瞧见便好。”

    他沉吟片刻,两眼望进她澄澈见底的眸子,郑重地道,“明熙,接下来你莫要再插手此事,也别跟旁人提及此事,连服侍你的墨菊也一并瞒过,余下的事我自会处理妥当。”

    她声音发涩,透着一丝颤音:“殿下是怀疑墨菊也参与了此事么?”

    墨菊那样淳朴的一个姑娘,难道也会做出如此肮//脏之事么?

    “我并不认为墨菊跟此事有关,只是此事兹事体大,墨菊平日里跟你走得近,又是衙门里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

    楚明熙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她来之前曾想过,他兴许不会信她的话,或是虽信,却要她拿出些证据来。没料到他一上来就信了她的话,还担心她被人瞧见她识破了假药一事。

    她不能昧着良心说他苛待她,事实上,此次来江州,他出手帮过她多回,让她少受了许多委屈,也免去了她许多麻烦。

    她不说,不意味着她察觉不到。

    他待她是好的。

    一如从前他们关系还未破裂时,他待她也是十二分的好。

    可偏偏就是他,在她的心口上狠狠扎了一刀。

    从前,她太过天真愚笨,他是为了利用她医治他的眼疾才对她好,她却会错了意,误以为他跟她一样,两情相悦。

    而今他对她颇多照顾,也只是因为他对她抱有愧疚。

    她心头一酸,垂下头强忍住泪意,不过片刻,便又抬起头朝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多谢殿下提醒,民女明白。”

    楚明熙离开后,容玘将李泰唤到跟前命他彻查假药一事,并叫他好生叮嘱守在明熙屋门外的几个侍卫,叫他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旦发现任何异常,赶紧过来禀报。

    李泰明白容玘这是怕楚明熙被人暗中盯上而不自知,楚明熙虽说过没人留意到她在后院的举动,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再如何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要查那药商容易,不容易的是查到与其勾结的官员。都在同一个衙门里,若要偷偷对楚明熙下手,简直易如反掌。

    李泰顺藤摸瓜,揪出背后与药商勾结的官员。

    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主使人狡辩。

    容玘严惩了药商和那官员,手段之狠绝,令人咋舌。莫说从未打过这主意的人,便是从前因贪念曾起过用假药牟利心思的人,也吓得立时打消了这念头。

    这些都是后话。

    有了石菖蒲的前车之鉴,容玘将楚明熙叫来书房,询问其他药材可有不妥。

    楚明熙忙回道:“殿下放心,民女那日便已辨认过,后院里的其他几味药并无不妥。”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为稳妥起见,民女认为,最好还是打开库房,查看一下库房里余下的药材以确定无事。”

    容玘温声道:“你放心,库房里的那些药,我自会派人去查。”

    两人就病人的病况又交谈了几句,容玘得知现下石菖蒲的存量只够再用上两日,将李泰叫进屋内吩咐道:“即刻派人去周边各处采买石菖蒲,越快越好。”

    李泰应下,楚明熙本欲起身告辞,听了此话若有所思。

    而今因查出假药一事,原本采买的那些石菖蒲不能再用,而新药商又尚未找到,石菖蒲开始短缺。

    疫情当前,各种药材都成了稀罕物,难免会有一些人想要趁机发黑心财,此次虽揪出假药一事背后的主使人,但难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奸商能等,染了时疫的病人却一刻也等不了。

    她抬眼看向容玘:“民女的药铺里还有一些存货,虽不知那些药能支撑多久,但好歹能暂时拿来应应急。”

    能多争取一些时间便也值了。

    容玘没料到她会如此提议,回望着她一时没吭声。

    楚明熙见他神色莫名,以为他忧心她药铺子里的那些药不靠谱而不愿说,于是又开口道:“殿下放心,民女平日里都是亲自打理药铺子里的事务,那些药材的质量还是能信的。”

    容玘心里漾起一股复杂的滋味。

    他哪是嫌弃她给的药材不好,他只是没料想到她会有此提议。

    从前他那样待她,她竟还肯出手帮他。

    他看着她,语气恳切地道:“明熙,多谢你还愿意帮我。”

    她面色淡然,态度一下子变得疏冷了些:“殿下不必客气。民女只是想早日解决江州时疫之事。”

    ***

    仁安堂。

    叶林打量着来人,有些喜出望外,亦有些难以置信:“壮士是江州那边过来的么?”

    “正是。”来人掏出一封书信双手捧上,“楚大夫还托某转交给您一封信。”

    叶林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书信,忍不住问道:“楚大夫在江州一切安好么?”

    “您尽管放心,楚大夫她一切安好。”

    叶林看过信后,将书信塞入怀中,多日来悬着的那颗心总算回落到地。

    来人还有要务在身,见叶林无话再问,便直接道明了来意,叶林交代徒弟照看好医馆,便带着来人去了库房取药。

    众人一顿忙活,来人命手下将药材搬到马车上欲要告辞,叶林上前将他喊住:“诸位壮士辛苦,不若先喝杯茶水润润嗓子罢,容某修书一封,还请壮士到了江州后,能将信转交给楚大夫。”

    来人拱拱手:“叶大夫放心,某一定将信交到楚大夫的手上。”

    接过叶林写好的家书,来人带着那批药材,和他的

    手下又立刻马不停蹄地回了江州。

    他来到江州,亲眼盯着手下将药材安排停当,径直去了容玘的书房复命。

    见楚明熙也在,他上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楚大夫,这是给您的家信。”

    自那日来了江州后,楚明熙便跟叶林他们断了音讯,心中不免有些牵挂,只是江州疫情危急,她不能丢下江州的百姓不管,便只能暗自期盼叶林、石竹和惠昭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她谢过对方,拆开信纸细细看了一遍。

    叶林在信中写着,昭姐儿身子已大好,胃口也好了很多,昨日还将他从街上买回来的风筝找出来抱在怀里。问她这是做什么,她说她想念娘亲,娘亲那日曾跟她说过,等她病好了,便带着她一同去放风筝,眼下她病已好,娘亲定会信守诺言,早些归来与她一起出去放风筝。石竹夸她懂事,做了好些红豆糕给她吃,得亏他拦着不许她多吃,不然怕是晚膳都吃不下了。

    楚明熙将信贴在胸前。

    他们一切都好,叫她心中如何不欢喜。

    坐在桌前的容玘,视线不由自主在她脸上逡巡着。

    下属给的信中也不知写了什么内容,她只看了几眼,嘴边眉梢就溢满灿烂的笑意。

    容玘耳边响着下属的话音,偏偏他一个字都没有细听进去。

    她脸上的笑容牵引着他的目光,他分明该在意才运送过来的药材,却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去留意她那边的动静。

    她笑得真诚而温柔。

    他和她朝夕相处三年,他不是没见过这般模样的她。

    从前她也曾对他这样笑过,只是如今一切都变了。

    他眉眼微垂,克制着不朝她那边瞧过去,心底却无法抑制地涌起一抹恐慌。

    直忍到楚明熙回去了,容玘内心一阵挣扎,终是压下心中的羞耻向属下问出了口:“你此次去湖州,是谁给你那封书信的?”

    第48章 第肆拾捌章 何人

    “回殿下, 是卑职去仁安堂取药的时候,仁安堂的叶大夫将信交给卑职的。”

    “叶大夫?”

    “是。”

    容玘横眸过来,眸光微闪:“叶大夫跟楚大夫一样, 也是位女大夫么?”

    “回殿下,叶大夫是位男大夫。”

    “你还知道些什么?”

    “叶大夫看了楚大夫转交给他的信后,似是对楚大夫在江州的处境放心不下,向卑职问了好些有关楚大夫的事。”

    容玘面容紧绷, 启唇道:“他具体问了你什么?”

    “叶大夫问起楚大夫在江州过得可还习惯,每日吃些什么、做些什么。他还问卑职, 楚大夫在江州可有受过什么委屈, 还问起哪日楚大夫方能离开江州。叶大夫将药给了卑职后,叶大夫又叫卑职略等片刻,当场写了一封书信托卑职转交给楚大夫。”

    容玘嘴唇紧抿。

    此人到底是何人,看情形他与明熙的关系甚是亲厚,可为何他从前从未听明熙跟他提起过?

    他又旁敲侧击问了几句,被派去湖州取药的侍卫当时只顾着赶紧将药运回江州, 并没有闲工夫去打听叶大夫是何来历,只隐约记得叶大夫身形高大,模样周正,年岁不大,行事却难得的稳当,将药铺里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再多的,他便答不上来了。

    容玘见对方神色为难,挥手叫他退下。

    药材的事暂且已解决, 照理他是该感到欣慰的,可明熙眸中含笑看着书信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却总是挥之不去,令他心口闷闷的, 只觉得堵得慌。

    他负手踱步,如同困兽一般来回走动。

    抬眼看了看窗外,一瞧天色,已是日暮时分。

    他回过神,抬脚出了书房。

    他一路走得极慢,几番想要折回去,脚下略微停顿一下,便又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

    他不该问她、亦不该多想。

    可他偏偏做不到不问不想。

    天色很快黑沉下来。

    行至楚明熙的屋门前,他抬起手,在门板之上轻轻叩了两下。

    不过几息,一串细碎轻盈的脚步声渐近,吱呀一声门响,楚明熙推门而出,一抬眼,正对上容玘的目光。

    她明显一怔:“殿下?!”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色,声音低低的:“明熙,可否让我进屋说话么?”

    楚明熙张嘴欲要问他可是刚来的那批药材出现了什么问题,想起此事终究不适合站在屋外交谈,便将屋门打开些,退后一步让他进了屋内。

    认真算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进她屋里。

    容玘扫了眼周围。

    与他住的屋子相比,这间屋子不算大,陈设也简单。分明只是个临时居所,屋里却被人收拾得温馨又干净。

    一如明熙她本人。

    容玘在桌前坐下,背脊挺得笔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在。

    两人静默不语了片刻。

    楚明熙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殿下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比城府、比心机,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他不说,那便她来问罢,何况她还要忙着钻研医书,实不该浪费时间在旁的小事上。

    容玘垂眸盯着茶盏。

    他找她,她总以为他有事而来。

    从前他去她屋里,她一见到他,一双黑瞳就淬满了光,眼中藏着掩饰不住的爱意和喜悦。

    而今,她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望着他了。

    他思绪顿住,轻咳一声:“听说,此次拿药给我们的是叶大夫,此人……”他话到唇边又咽下。

    楚明熙点头道:“那是叶林哥哥。”

    容玘的心脏登时像被人紧捏了一下。

    他没忽略掉她提起叶大夫时的称呼。

    容玘勉强牵了牵嘴角,端起茶盏抿一口茶。

    送到她房里的茶叶,是他命李泰从他那取出一部分让墨菊送过来的。

    茶分明是好茶,这会儿沁在舌尖却有抹苦涩的味道。

    “叶林与你……”他握着茶盏,透过氤氲的热气打量着她,话到嘴边又临时变成了“此人可靠么?”

    “殿下放心,叶林哥哥给的那些药材断不会有什么问题。”

    容玘提起手中的茶盏,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他下半张脸,过了片刻方才道:“你倒是信任他。”

    “叶林哥哥跟我不分彼此,由他照看仁安堂,和我照看仁安堂是一样的。”

    若非事先就知道是叶林哥哥在打理仁安堂,那日她也绝不会主动向容玘提议去仁安堂取药。

    容玘手指微颤了一下。

    不分彼此么?

    他喉结微滚了一下,将茶盏搁回桌案上。

    “今日我见你收到一封书信,湖州那边一切都好么?”

    楚明熙想起叶林在信中提到惠昭,说是惠昭抱着风筝念叨着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眼底的神情瞬间变得柔和了许多:“家中一切安好。”

    容玘眸中划过一抹痛色。

    家中……

    他不想在她面前失态,别过脸去,扶着桌沿缓缓站起身:“我还有事,这便回去了。”

    楚明熙跟着起身:“殿下慢走。”

    容玘情绪失落地回了书房。

    书房里光线有些昏暗,烛火摇曳,将熄未熄,他的脸半隐匿在阴影里,令人瞧不清楚神情。

    过了许久,他坐正了身子,翻开堆积在桌案上的册子。

    疫情当前,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容不得他分心。

    下人进来,走到桌前换了新点上的蜡烛,书房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容玘的视线顺着下人的动作落在烛火上,眼眸一滞。

    他这会儿才察觉到,楚明熙屋里的烛火气味貌似有些不对劲。

    他命下人去将李泰找来问话。

    他看着立在桌前的李泰,眉眼沉沉:“明熙在吃穿用度上可有短缺过什么么?”

    “回殿下,卑职怕墨菊伺候得不尽心,所以平日里一直留心着,楚大夫不曾短缺过什么。”

    容玘抿了抿唇。

    方才在明熙屋里,他闻到了一股桐油味,只是那会儿他被叶大夫的事乱了心智

    失去了平时该有的冷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接着追问道:“那明熙屋里的蜡烛呢?蜡烛可给的多么?”

    李泰被他说得一愣。

    先前殿下不是已经把拨给他屋里的蜡烛送了好些给楚大夫么,只是楚大夫谢绝了殿下的好意,便不好强逼着楚大夫收下,他知道殿下的心思,便把此事记在了心上,一直留意着衙门拨给楚大夫的蜡烛数量是否充裕,还几次背着众人额外多拨出一些蜡烛,偷偷叫墨菊送去楚大夫屋里。

    怕楚大夫再拒绝,他还特意叮嘱过墨菊,若是楚大夫问起蜡烛是从哪儿弄来的,便推说是墨菊自己从外头买来的。

    这些时日他也算是看出来了,楚大夫不想欠殿下丝毫的人情,不让楚大夫知道那些蜡烛是殿下给的,楚大夫大抵就会收下了。

    李泰见他问起,忙回道:“殿下放心,卑职一直留意着,不敢短了楚大夫屋里的东西,拨给楚大夫屋里的蜡烛尽够楚大夫用了。”

    容玘见他回得信誓旦旦,便不再追问了。

    李泰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且做事一向妥帖牢靠。李泰敢这么说,自是能信他的。

    只是李泰的话,倒让他一时疑惑起来。

    既是拨给明熙的蜡烛足够她用了,今日他却发现她屋里点着桐油灯,这便有些说不通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明熙夜里也用烛火用得厉害。

    明熙忧心患者的病情他是知道的,他也曾见过她到了深夜还在挑灯钻研医书。前几日为了确定那张药方子有何不妥之处,她更是一连熬了几夜。

    饶是这样,他仍是不明白她屋里的烛火用量,为何远远超过旁人的。

    从前他待她实在算不上多好,可此次在江州重逢,他对她事事上心,怕她受了委屈、怕她短缺了什么,旁人的吃穿用度远不如她的丰厚。可即便这样,旁人都不曾短缺过烛火,唯有她屋里才这样。

    若非蜡烛不够用,又怎会去用桐油?

    他放心不下,到了次日掌灯时分,又去了楚明熙那边。

    离窗户还隔着些距离,他便止住脚步站在了一棵树下,两眼望着窗户,似要将那窗户盯出个洞来。

    她屋里果然还亮着灯。

    灯色照在窗纸上,影影绰绰映出一个人影。

    他没敢靠近窗户,怕惊扰了她。

    夜色渐渐变得深浓,周遭一片寂寥。

    已是亥时了。

    窗前那盏蜡烛,仍使劲地摇曳着火苗。

    容玘上前敲了两下屋门。

    日日熬夜,如此下去于她的康健大不利。

    她在意染了疫病的那些人,却也不该不把她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静谧的夜里,敲门声落在耳中尤为响亮。

    楚明熙打开屋门,看到来人是他,她下意识地抬手扶住了门框。

    容玘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她并没打算放他进屋的意思。而他,也委实开不了口说出想要进屋坐一坐的话来。

    他站在门前,想起他前一夜曾在她屋里闻到的桐油气味,忍不住开口道:“晚上莫要再熬夜看医书,熬夜对身子不好。”

    “多谢殿下。”

    她眼角眉梢仍是淡淡的,再也没了从前面对他时的娇憨温婉模样。

    他有些语塞,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静默片刻,他微微颔首,唇角不自觉地溢出一抹苦涩:“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没作挽留,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自那夜回来后,容玘没再去过楚明熙的屋里,只暗中又向李泰询问过几回,从李泰口中得知她屋里的蜡烛仍是用得不少。

    他不想她再熬夜,却又无法可想,只吩咐李泰注意着不要让她短缺了什么。

    如今他说的话,她不会听,更不会再放在心上。

    他暗暗叹气,只能由着她去了。

    除却此事,旁的事情倒出奇的顺利。

    没了人暗中恶意挑唆,又因着鸿庆客栈的齐掌柜和几个伙计逢人就道楚明熙医术高明,曾医治好客栈里好些人的疫病。这些话虽不见得人人听了都信,但鸿庆客栈也算是多年的老店了,江州认识他们的人极多,熟知他们的为人,想着他们不计回报真心夸赞的大夫,大抵是真有些能耐在身上的。

    种种原因,江州的百姓不再闹事,逐渐消停了下来。

    岂料平静日子才过了短短几日,就又冒出一桩大事。来

    又有人染上了疫病。

    此次得病的,不是旁人而是太子容玘。

    第49章 第肆拾玖章 中毒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他的亲信李泰。

    李泰每日都在他身边近身伺候, 起初见容玘总在咳嗽,便疑心他感染了风寒。李泰心下着急,立时说要叫楚明熙过来瞧瞧。

    容玘勉强一笑:“不必说与她知道。”

    她不喜见到他, 他又何必总是没眼色地朝她面前凑,徒惹她心里不痛快。

    “殿下,您身子金贵,你生了病, 岂能就这么一直拖着?”

    容玘被他说得心烦,摆了摆手道:“罢了, 你叫位大夫过来瞧瞧便可。记着, 莫要太声张。”

    李泰躬身应下。

    殿下的顾虑他能明白,殿下这一病,焉知会不会被什么有心人有机可乘。

    他寻思了一下,这大夫还真不好找。

    照理,秦大夫是一众大夫中资历最高的,论资排辈, 当由秦大夫来看诊最合适。奈何前几日殿下为了楚大夫当众斥责了秦大夫。秦大夫这人最重颜面,且只看他总咬着楚大夫不放便可知道,秦大夫这人心眼极小,难保不对殿下怀有报复之心,万一到时候闹出什么事来,总归于殿下不利。

    至于康大夫……

    换作是刚来江州那会儿,他倒还能信康大夫几分,只是江州的水太深, 当地的官府又是瞒着江州百姓时疫一事,又是勾结不良药商采买假药。康大夫是黄知府找来的大夫,叫他如何信的。

    事关太子的康健, 他实不能不慎重着些。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去找彭大夫和宋大夫过来瞧瞧。这两位大夫虽则医术不如楚大夫和秦大夫,但在医治风寒方面还是有些能耐的。

    他命属下去找彭大夫和宋大夫,绞了帕子欲要敷在容玘的额头上。

    岂料这一瞧,却给他发现一些不对劲来。

    容玘的症状,瞧着竟有些像疫病。

    他心道不妙,脚跟差点就没站稳,手一抖,握在手中的帕子‘吧嗒’一下掉入了水盆,溅起晶莹凌乱的水花。

    他不是大夫,不通医理,只是近来江州时疫猖獗,他看得多了,多少也能辨出几分病状来。

    殿下的症状粗瞧着像是风寒,可此次风寒来得毫无兆头,且殿下的身子素来强壮,岂会因为一个简单的风寒就病倒在床上?

    他眼皮直跳,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抬眼瞥见属下带着彭大夫和宋大夫进里屋来了。

    他快步上前,向两位大夫拱了拱手:“还请二位赶紧给殿下瞧瞧罢。”

    幔帐被一对金钩勾起,容玘阖眼躺在床榻上,俊美的脸上无半点血色,更显气色憔悴。

    彭大夫比宋大夫痴长几岁,资历比他深,便率先上前给容玘把了把脉,查看了片刻,回头看着李泰:“殿下是染了时疫。”

    李泰心下一沉。

    他兀自存着些侥幸的心思,目光瞥向宋大夫:“宋大夫,您可否帮殿下瞧瞧么?”

    宋大夫跟彭大夫的看法一样,认为容玘这是染上了疫病。

    先前李泰便已疑心容玘可能染上了疫病,但心里总还是抱着一丝希冀,想着他不懂医理,自己弄错了也不一定,岂料彭大夫和宋大夫竟也是这般认为,那便是疫病无疑了。

    “彭大夫、宋大夫,殿下这病好治么?”

    二人面色为难:“这……”

    李泰挂心容玘的病,想了想又提议道:“楚大夫先前研制出一张药方可治疗时疫,或许可用来医治殿下的病,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李泰心里是极相信楚明熙的药方子的,但生怕彭大夫和宋大夫小心眼,为着不得罪他们二人,想着不若先问问宁太医的意见方为稳妥。

    彭大夫眉心皱起,宋

    大夫心中瞬间转过了好几个念头,两人一时难以抉择。

    论理尽早医治好太子殿下的疫病才要紧,有现成的药方自然是好,可前不久才有几例病情复发的案例,病人用的药方便是楚大夫给的药方。

    眼下患者的病情虽已控制住,且殿下业已查明,是陈笙在背后挑唆他人在衙门前闹事、恶意散布谣言,另有不良药商采买假药之事,但涉及太子殿下,须得慎重再慎重,容不得半点疏忽。

    诚然殿下曾说过楚大夫的药方有用,但那是殿下的事。殿下说得,他们却说不得,万一楚大夫的药方果真有些不妥,害得殿下吃出些什么毛病来或是病情反反复复,他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彭大夫心中有了计较,抬眼看着李泰:“某和宋大夫会尽快研制一张药方子出来。至于楚大夫的药方,为稳妥之见,还是先不用为好。”

    李泰张了张嘴,心中替楚明熙感到不服,到底还是没再开口。

    殿下身子金贵,眼下又还睡着没醒来,他实不敢代替殿下贸然做决定。事关医术之事,他还是听从大夫之言为妙。

    彭大夫和宋大夫思忖了一番,决定先看看能不能研制出来什么药方子,他们二人也不敢有半分松懈,离开容玘的屋子后便开始研究对策。

    诸位大夫和官府的人已两日不见容玘的人影,这本就让人觉着稀奇,有人又打听到彭大夫和宋大夫去了容玘的屋中,彭大夫和宋大夫出来后,脸色分外凝重。

    因容玘染上了时疫而并非普通的风寒,仅凭他们二人的能力没把握在极短的时日内研制出一张万无一失的药方子。与其如此,倒还不如让所有大夫都跟着一起想想法子。

    容玘得了疫病的消息到底是瞒不住众人了。

    自那日被容玘当众斥责比不上楚大夫,只会对楚大夫的药方吹毛求疵,自己却拿不出一张药方后,为了争口气,诸位大夫终于合力研制出一张药方。

    诸位大夫赶紧将药方交给李泰,李泰命他最信任的属下亲手煎药,每日按时端药给容玘喝下。

    容玘时睡时醒,服了药后,病情依然没什么起色。

    到了次日傍晚,他的病情反倒愈发加重了些。

    李泰急得不行,想起一众人中还是楚明熙最值得信赖,便寻思着此回不若违背殿下的命令,先将楚明熙叫来给殿下瞧瞧这病可还有什么法子可治。

    他心中有了计较,索性直接来找楚明熙,向她道出容玘染了疫病。

    楚明熙不由得问道:“你不是说,诸位大夫已经研制出药方子了么?”

    有那么多位大夫合力研制药方,应是不会有什么不妥罢。

    “话是如此,只是卑职按着诸位大夫研制出来的药方给殿下服了药后,殿下的病仍是不见好。”李泰上前一步,向楚明熙揖手躬身央求道,“楚大夫,卑职求求您,能不能过去帮殿下医治他的疫病,前两日殿下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今日自午后殿下便昏睡不醒,卑职真怕他有什么事啊。”

    按楚明熙的私心,她实是不想跟容玘有过多的接触,只是眼下的情形应以大局为重,由不得她任性。

    容玘是朝廷派来的人,是众人的主心骨。有他在,江州的百姓总会安心些,知道自己没被朝廷抛弃,还有人在乎他们的处境。倘若他也倒下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又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楚明熙垂眸沉吟了片刻,颔首回道:“好,我这便随你一同过去罢。”

    知她同意了,李泰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长长舒了口气,道:“多谢楚大夫相助。”

    两人才要进屋,属下小跑着过来禀报,说前些时日便已启程离京一路赶来江州的宁太医眼下已到了江州。

    李泰听了,犹如吃了颗定心丸一般。

    有楚大夫在,宁太医又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太医,皇后娘娘跟殿下再如何关系不亲,总归也不会害了殿下。

    送楚大夫进了屋里,李泰想着宁太医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不好轻慢,转身又出了屋子,带着属下一道去迎接宁太医。

    宁太医一路过来的时候,就听李泰说容玘疑似染上了疫病,心里登时一沉。

    皇后娘娘命他来江州,表面上说是为了江州的黎民百姓,但归根结底,主要还是忧心殿下会在江州有什么闪失,岂料他才来江州,便得知殿下得了时疫。

    走进里间诊断过后,秦大夫看着李泰道:“据老夫看来,殿下此病来的蹊跷,倒不像是疫病,而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李泰顿时哗然,错愕的目光落在宁太医的脸上,连话也说得不利索了:“此话当真么?”

    他原以为殿下是染了时疫,临了却是中了毒。

    楚明熙抬眸看着宁太医,脸上的了然多于惊诧。

    方才她给容玘诊脉,总觉着他的病状看着像是时疫,却又和时疫略微有些不同,若非彭大夫和宋大夫已诊断出容玘是染上了疫病,她几乎要怀疑他是被人下了毒了。

    结果宁太医却说容玘是中了毒。

    宁太医瞥向站在身侧的站在一旁的楚明熙,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李侍卫若是不信,不若问问楚大夫罢。”

    楚明熙迎上李泰投来的目光,颔首道:“民女跟宁太医的看法一样,殿下应是中了毒。”

    李泰看着宁太医:“此毒可容易解么?”

    宁太医摇了摇头:“不好说。”

    李泰深知在宫里当太医的,向来习惯说话不会说得太满,凡事总会给自己留个余地,便也不再问下去,只躬了躬身道:“还请宁太医能尽力医治好太子殿下。”

    “这是自然,老夫自当尽心尽力。”

    他医术高明,于治疗时疫方面的经验却不多,此次皇后派他来江州,主要是因为他是皇后那边的人,颇得皇后的信任,倒不是因为旁的缘故。

    李泰又看着楚明熙道:“请楚大夫救救殿下。”

    楚明熙眉头微微蹙起。

    总该先确定殿下中了何毒才能研究出解毒的法子。

    不过好在已知道殿下是中了毒而非染了时疫,如此便不必再从先前那般多走不必要的冤枉路。

    宁太医见楚明熙愿意给容玘治病,态度倒是出奇的好,让护在一旁以为他会出言反对的李泰很有些意外。

    宁太医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殿下的病情越来越重,先前又被宋大夫他们误诊为时疫,更是耽搁了时日,实不能再拖下去。无论如何,楚大夫能瞧出殿下是中了毒而非染上时疫,医术本就不容小觑,有这么一位医术过得去的大夫能在一旁帮上他几分或是出个主意也是好的。

    宁太医和楚明熙日日守在容玘的病榻前,间或一同讨论药方、商量对策。

    宁太医在宫中生存多年,为人处事过于谨慎,于医术方面却难得的通透,胸襟广阔,并未因楚明熙是女人而轻看了她,见楚明熙医术精湛,他还时常肯虚心向她请教。就这点来说,倒是比旁的大夫和太医强了数倍。

    容玘的情况暂时仍没有好转,但总算也没再恶化下去,勉强也算是个好消息。

    宁太医、楚明熙和李泰正在商议有何对策,下人进屋来报,说秦大夫和康大夫带着诸位大夫等在屋门外,说是要帮着一起给容玘治病。

    宁太医来之前就听说过这几位大夫,知道他们是江州官府和容玘找来的名医,想着他们定是医术不俗,容玘的情形刻不容缓,多一个人就多些主意,便赶紧叫下人将他们请进屋内。

    秦大夫把过脉后,来到外间看着众人出声道:“宁太医所言不假,殿下的确是中了毒。”

    一众人中,无疑是宁太医和秦大夫医术最高明,他们二位都如此断定,大抵是错不了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江州时疫横生,若说

    殿下染了疫病倒还算正常,没成想殿下竟是中了毒。

    惶恐之时,杜大夫忽而开口道:“此事绝非偶然,定是有人对殿下投//毒。”

    众人心中本就有此猜疑,听得有人如此断言,愈发信了真。

    杜大夫是江州本地大夫,先前总是不声不响地鲜少冒头,在一众大夫中并不显眼,和其他几位大夫一样,每日只是忙着在棚子里给病人看诊。

    杜大夫看着楚明熙,一字一句地道:“是你下的毒!”

    第50章 第伍拾章 脏水

    众人咋舌, 康大夫忍不住道:“杜大夫,殿下中了毒不假,可你若因此便断定下/毒之人就是楚大夫, 终是太莽撞了些,还请杜大夫言辞慎重。”

    杜大夫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康大夫所言极是,只是我从不冤枉任何人。我敢这般说, 自是有依据在手。

    “自殿下来了江州后,上上下下都把殿下保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生怕殿下有什么好歹。我们众人中, 唯有楚大夫跟殿下私底下接触较多,而殿下待楚大夫如何,我不说众人也都清楚。”

    他将视线移向楚明熙,不徐不疾地道,“殿下信任楚大夫,从不提防楚大夫, 旁人端来的东西,殿下从不会喝用半分。众人之中,唯有楚大夫有机会做手脚。”

    众人惊疑不定地来回看着杜大夫和楚明熙,心思各异。

    诸位大夫当中,有半数的人对此话半信半疑。他们是不喜殿下话里话外总偏袒着楚明熙,更不服一位女大夫的医术超过他们。他们这些男人,竟被个女人压过一头,叫他们如何不气?但再如何总不能因此便认定下/毒之人就是楚明熙。

    另有几位大夫却思虑得更远。

    堂堂太子殿下, 来了江州不过小半个月,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中了毒。

    此事干系重大,偏偏殿下吃住都在此处, 日日也只跟他们这些人接触,一旦要追查此事,在场的每个人都脱不了嫌疑,无论他们如何替自己辩白,说破了天也无人会信。

    若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动了怒,无论他们是否无辜,真的还重要么?

    既然总要有人被拉出去顶罪,说楚大夫是下/毒之人,总比疑心他们要好罢。何况此话是杜大夫说的,并非他们起的头。

    楚明熙面上不显,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掌心。

    她总不能让人随便冤枉了去。

    她挺直腰板,直直对上杜大夫的视线,徐徐道:“有人对殿下下/毒,杜大夫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断言是我下的毒。杜大夫如此说,也总该有些证据才是。”

    尚有些良知的几位大夫被说得面色羞窘。

    他们并无任何证据,却因着杜大夫的一席话,或是起了私心想要借此机会洗脱自己的嫌疑,便任由杜大夫污蔑楚大夫。

    一大群男人,却欺负个女子,此举绝非君子所为。

    李泰上前几步将楚明熙护在身后,厉声道:“杜大夫,说话要讲证据。某敬您是位大夫,却也不能平白让您随口乱说。莫说殿下,便是某也绝不会容您如此胡来!”

    他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某在殿下身边多年,比谁都了解楚大夫的为人。旁人兴许会谋害殿下,但某敢以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楚大夫绝不会加害殿下分毫!”

    杜大夫听了他们二人的话倒也不急,不答反问:“李侍卫比谁都了解楚大夫的为人?!”

    “李侍卫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了。据我耳闻,李侍卫这几年一直在京城,而楚大夫却是湖州人士。”他顿了一下,目光从众人脸上一寸寸扫过,嘴角处慢慢扯出一抹冷笑,“我实在有些好奇,李侍卫到底是从哪确定楚大夫的为人的?”

    杜大夫的话可谓一针见血,李泰一时间被问住,不知该如何应答。

    先前为避免给容玘和楚明熙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李泰来了江州后,便一直将他们二人的过往瞒得密不透风,是以在场的众人只认为楚明熙是湖州人士,在湖州经营着一家医馆,并不曾将楚明熙和几年前太子殿下身边那个沉船遇难的楚良娣联想到一块儿。

    而今楚明熙被人怀疑对容玘下/毒,李泰实在看不过眼,便顾不上先前的那些顾虑,开口替她辩白道:“从前便是楚大夫替殿下医治的眼疾,试问楚大夫能如此待殿下,又怎会下/毒害他?你这话叫人如何信的!”

    众人听得此话,一时也觉得深以为然。

    当年太子殿下眼盲不能视物,寻遍了天下名医亦不能医治好他的眼疾,他们多少也有所耳闻,原来竟是眼前这位楚大夫治好了他的眼疾。

    杜大夫心思何等敏锐,一眼看出在场人的心思,镇定自若地道:“哦,原来给殿下医好眼疾的大夫,便是我们眼前的这位楚大夫啊。”

    他皮笑肉不笑朝楚明熙拱了拱手,“久仰大名!楚大夫果然医术了得,难怪连秦大夫也比不过楚大夫。”

    秦大夫登时脸色一黑,一旁的康大夫脸色也跟着变得难看起来。

    李泰猜不透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眼戒备地瞪着他,悄然朝前走了半步,将楚明熙完完全全护在了他的身后。

    杜大夫又道:“我听闻几年前帮殿下治好眼疾的女大夫,除却大夫的身份,还是殿下身边的良娣!”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日日跟他们一同对抗疫情的楚大夫,竟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良娣?

    难怪殿下话里话外都偏袒楚大夫,凡事总爱为楚大夫出头,既是先前有这层关系在,倒也就有点说得通了。

    良娣虽不是正妻,但总比寻常人关系来得亲密。

    杜大夫神色难辨地笑了笑:“我还听闻早些年殿下就在南边娶了楚大夫,楚大夫陪伴在侧整整三载,于几年前跟着殿下一道回了京城。

    “两人一道回了京城,没多久,殿下便要迎娶楚太傅家的大姑娘为太子妃。诸位或许还不知道罢,楚太傅家的大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楚大夫的堂姐!”

    一字一句,将从前那些让楚明熙觉得最不堪、最刺心的往事,统统翻了出来。

    她想要忘却那些往事,一心一意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偏偏却有人不愿放过她。

    她警觉心顿起,指尖在袖中蜷起。

    今日杜大夫当众道出一切绝非偶然,定是有备而来。

    一屋子的人,目光齐刷刷地盯在杜大夫的身上。

    杜大夫对众人的目光视若无睹:“楚大夫本是原配,试问一个人付出真心三年,却一朝被贬妻为妾,还要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另娶旁的女子,不消说,楚大夫心里定然是记恨殿下的。

    “众人之中,唯有楚大夫有机会、亦有动机加害殿下!”

    楚明熙看着杜大夫,眼神不躲不闪,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如今的局面于她不利。她手中并无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若眼下一味口上声辩不是她下的毒,谅必也不会有人信以为真。越慌越容易中了他人的圈套,还得先找出真正的下/毒之人,方能替自己洗脱冤情。

    杜大夫抬手一挡,示意他还有话要说。

    “楚大夫是湖州人士。若我没记错的话,此次楚大夫是主动来的江州,据闻还是为了带药方过来给江州的百姓治疗疫病。”他锐利的目光缓慢地扫视众人,“这话我说得可对罢?”

    众人颔首默认。

    这些事他们先前也曾有所耳闻,倒真算不上杜大夫是在污蔑谁。

    李泰手紧握成拳,恨不得上前打他一顿,却又只能生生忍住。

    杜大夫巧舌如簧,实有挑拨之心,可杜大夫表面上偏又说得句句属实,有心人一查便知,让人挑不出一丁点儿的错来。他又是个粗人,要比武功他自然不怕,可若说要比谁更巧言令色,他根本辩不过杜

    大夫分毫。

    杜大夫仍在继续:“江州疫病肆虐,人人闻之变色,若非殿下一早便下令封了城门,恐怕江州的百姓早就逃离了此地。试问在如此危急的情形下,有谁会大发善心,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主动跑来江州犯险?

    “从前人人夸赞楚大夫胆识不让须眉,而今看来,我倒认为楚大夫胆识过人是假,蓄谋已久才是真。若非如此,楚大夫又从哪儿得来的机会接近殿下,给殿下偷偷下/毒?”

    李泰忍无可忍,顾不上会不会给容玘的清誉带来影响,握拳朝杜大夫逼近了几步。

    高大精壮的身形在杜大夫的头顶罩下一片阴影,显得杜大夫愈发弱不禁风。

    “楚大夫一心为民,你少在这里耸人听闻!”

    杜大夫仰起脸瞧了眼比他高了近乎一个头的李泰,慢条斯理地道:“我句句属实,李侍卫若是不服气,待殿下醒来后,李侍卫大可在殿下告我一状。殿下一心维护楚大夫,必会将我押送去牢里,只是我一心为殿下的安危着想,不愿看着殿下被人所害,纵然要坐牢,我也要将事情的真相说与诸位知晓。”

    他分析得有根有据,一席话又说得大义凛然,众人越发坐实了对楚明熙的猜疑,只因先前眼见识过容玘是如何袒护她的,心中有所忌惮,自是不敢明着对她做什么或说什么,但打量她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信以为真。

    李泰禁不住怒吼道:“你少在这里耸人听闻!”

    两人正在外间争执不休,里间忽而传来“咣当”一声脆响,似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众人纷纷转头看去,随即便瞧见容玘扶着墙面脚步不稳地走到外间。

    他才从床榻上下来,身上只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憔悴,他却不顾自己模样狼狈,视线越过众人笔直地朝楚明熙望过来。

    众人回过神来,躬身向他行礼。

    李泰快步上前,伸手扶容玘坐下,他偏头看向李泰,命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适才宁太医在里间帮他施了针,他悠悠醒转过来时,只来得及听到外间那些人说的最后几句话。

    只这一听,便叫他乱了分寸。

    他来不及披上外衣,便匆匆来到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