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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伍拾壹章 猜测

    李泰见自家主子已醒来, 当即就松了口气,心里也有了底气,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原委细细跟他道明。

    容玘额上青筋迸起, 斩钉截铁地道:“楚大夫不会对孤下毒,孤也断不想再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此话!”

    他将视线瞥向杜大夫,眉目森寒,“而今正是要大家一条心对抗时疫的时候, 你非但不想着为江州的百姓做过什么,却还要在此挑拨众人间的信任, 实不适合再留在抗疫队伍中。即日起, 不许你再插手任何有关抗疫的事务。”

    他抿紧着唇,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下/毒之事,孤自会命人彻查清楚。孤再跟诸位重申一遍,目前的重中之重是抗疫,早日让江州的百姓脱离困境。再有挑事者, 孤必当重罚,决不轻饶!”

    无一人吭声,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只闻浅浅的呼吸声。

    众人哪敢再追究此事,只点头应下,不多时,便纷纷退下。容玘看着欲要跟着众人一同退下的楚明熙,命她留下。

    容玘由着李泰抱来袍子,将手中的袍子披在他肩上, 脸上已没了方才面对众人时的凌厉,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两眼望着静静站他眼前的楚明熙,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情绪难以分辨。

    当初分明是他做下的事, 今日却一桩桩一件件成了旁人拿来诋毁她的工具,而他病倒在榻上,没能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将她护在他的身后。

    他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低垂下头,态度卑微而恳切:“明熙,让你受了委屈,是我的错。”

    楚明熙有些错愕地抬眼看着他。

    认识他三年,无论是刚成亲那会儿,还是后来他们撕破脸的时候,他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跟她道过歉。

    两人静默相对。

    过了片刻,他开口道:“明熙,你可愿意帮我解毒么?”

    楚明熙眼中闪过一抹惊诧:“殿下,您就不担心真是民女对您下的毒么?”

    她知道下/毒之事并非她所为,只是人言可畏,今日在场的几人皆信了杜大夫的推断,她又怎敢保证容玘不会有此猜疑。

    容玘唇角轻勾,眼神坚定:“明熙,你不会!”

    这世上唯有明熙帮他解毒,他才会十二万分的放心。

    “好,民女会试着帮殿下解毒。”

    ***

    夜色深浓,已近子夜时分。

    楚明熙望着窗外,出神许久。

    今日杜大夫当众将她从前的那些事都翻了出来,她委实想不明白,杜大夫与她非亲非故,杜大夫怎会对她的底细知道得如此一清二楚。

    她很小的时候就在湖州居住,湖州和江州又离得近,两处的口音极像,杜大夫说话时操一口江州口音,应是江州本地人无疑。

    既是江州人士,又从何处得知了她和容玘之间的事?

    今日杜大夫道出的好些话,都是从前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杜大夫绝无可能凭空捏造出这些事来。

    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跟杜大夫提起过这些事。

    那人知道她和容玘之间的过往,可那人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今日杜大夫当着众人的面闹这么一出,无非是想要坐实她的罪名,让众人认定了是她对容玘下的毒。

    幕后的主使人明知下/毒之人不是她,却执意要在她的头上扣上这顶帽子,对那人又有何好处呢?总不可能只是因为单纯瞧她不顺眼,就处心积虑地布下此局吧?

    她捋了一下思路,转而又想到了容玘。

    此次容玘中的毒甚是古怪,乍看之下,症状与染了疫病的病人极为相似,就连彭大夫和宋大夫,起初也只认为容玘是得了时疫,而她若非早些年时常跟着外祖父一道出诊,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中/毒症状,有幸比旁人多了些经验,怕是也瞧不出来容玘其实是中了毒。

    幸而宁太医也来了江州,许是在宫里见惯了这些阴毒手段,宁太医也诊断出容玘乃是中了毒而非染了疫病,可就连医术高明的宁太医,也不十分确定容玘确切中了哪种毒。

    之前李泰曾私底下跟她提起过,宁太医是皇后娘娘派来江州看顾容玘的,生怕容玘的身子有什么闪失。

    宁太医来得匆忙,来之前也不曾知会过一声,他出现在江州之前,没人料到皇后娘娘会派太医过来,而早在宁太医来江州之前,容玘便已中了毒。

    楚明熙神色一凛,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

    假使她没发现容玘是被人下了毒,而皇后娘娘也不曾派太医来江州,容玘若毒发而死,而因着江州本就时疫横生的缘故,是不是身边所有的人都只会认为他是身染疫病而死?

    倘若真是如此,自然没人会起半点疑心,更不会有人去追查对容玘下/毒的幕后主使人是谁。

    她将烛火挑亮了些,眼睫低垂,拿过一张纸提笔在纸上勾画着。

    凡事总该有个动机,而下/毒之人多半就在他们这些人之中。

    ***

    解毒之药尚未制出来,不过因着宁太医时常给他施针的缘故,容玘的情形已好了些许,虽仍是睡着的时候居多,但总算不再如前两日一般整日昏睡不醒。

    先前大夫们以为容玘是染了疫病,治疗时总不得要领,而今知道容玘这是中了毒,好歹有了正确的方向,宁太医和楚明熙便日日钻研解毒的法子,每日施针和服药交替着给容玘解毒。

    这日早上,楚明熙照例在廊下煎了药后,端着药碗进了里间。

    容玘靠在大迎枕上,见她手里端着汤药站在床榻前,碗里的汤药还冒着热气,立时便要掀了锦被起身接碗。

    他伸手接过汤药,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了楚明熙的手腕上。

    思绪飘飞,一下子回到他们还在南边的时候。

    他还记得有一日她端了汤药提醒他喝药,他不经意间瞥见她的手腕上出现了一块红痕。

    她肤色一向白皙,衬得那块红痕愈发鲜明。

    只一眼,他便明白她是煎药时被滚烫的汤药烫着了。

    那日帮她抹药时,她偷偷地看着他,笑得温存而甜蜜。她以为他没瞧见,其实他什么都看见了。

    意识回笼,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低沉:“明熙,煎药的事你差下人去煎药就好。”

    楚明熙愕然朝他望来,见他眸中浮起一抹歉疚,她怔了怔,有一瞬的恍惚。

    从前她为他端来煎好的汤药时,他也曾这般跟她说过。

    而今她为他煎药,不过是习惯使然,亦如前几日帮着杂役为染了疫病的病人煎药那般,没成想却让他因此误解了她。

    她从恍惚之中迅速抽回理智,目光霎时淡漠了几分:“这只是民女作为医者理当做的事罢了,殿下不必太过在意。”

    想起从前的种种,怕容玘认为她仍对他抱有非分之想,试图借着给他解毒之便向他示好,她垂眸自嘲地笑了一下。

    容玘哪会看不懂她嘴角的自嘲,捧着碗的手指颤抖了一下,险些让药碗掉在了地上。

    见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心中又急又怕,忙跟她解释道:“明熙,你当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壁解释着,目光不肯挪开半分,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脸上。

    楚明熙脸上波澜不兴:“我会叫墨菊过来煎药。”

    墨菊是李侍卫拨到她屋里服侍的人。李侍卫能信任的人,谅必也是容玘信得过的人,如此,便无任何的不妥了。

    容玘一时语塞,只得捧着药碗一口口将药饮尽,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楚明熙接过空碗放在托盘上,脚尖微转欲要退下,他看着她,忽而开口道:“明熙,你是否还在为着从前的事心里怨着我?”

    楚明熙垂下眼眸,不过一瞬便又定了定神,抬眼望向他:“民女是医者,本就该帮殿下治好眼疾。从前是民女不懂事,对殿下有过不该有的心思,连累殿下不得不委曲求全娶……”她顿了顿,觉出话说得不对,笑了一下改口道,“连累殿下纳了民女。”

    容玘面容一僵。

    心口有一股钝钝的疼痛,逐渐向全身蔓延。

    当初她为了上山采摘雪兰,一夜未归,险些就死在了山上。

    下人来报时,他头一回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皇兄早年夭折,他是父皇唯一的嫡子,自小便被当作未来的储君教养长大。面对任何事、任何人,他都能做到面不改色。

    在北国当质子的那几年里,他便是靠着这种本事才得以在北国安然存活下来。

    失望了太多次,在他心底,继顾苍梧后,明熙是世上唯一能医治好他眼疾的人,所以他才无法承受明熙有任何闪失。

    她若死了,他的眼疾便再也没了指望。

    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那日,他听到李泰说,明熙乘坐的船触礁沉没,无人生还,他才意识到,死的不止是他的大夫,他还失去了这辈子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他自然知道,李泰以及跟随他多年的那些人会奋不顾身地为了他而死。可他们如此待他,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是他们的主子。

    而明熙不是这样的。

    她是这世上唯一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对他好的人。

    他在她眼里,只是容玘,无关乎他是不是大梁国的二皇子或是太子。

    ***

    下/毒之人暂时还未查明。另一桩让人头疼的事,便是如何解除容玘身上的毒。

    此次他中的毒尤为古怪,楚明熙几日来翻遍了各类医书,也不曾找到一种毒//药能跟他的中//毒症状完全相符。

    不知下/毒之人是何人,是何毒药更加无从查起。宁太医给容玘做了几回针灸,容玘又服下几贴楚明熙按自己研制出的药方煎好的汤药,才终于从体内逼出了一些毒素。

    容玘虽时常还有反复发热、身体虚弱乏力的病状,但到底不会再如先前那样整日昏睡不醒了。

    试了几个药方都效果甚微,楚明熙也不气馁,仍旧试着解毒。

    容玘暂时还不能长时间下地走动,可他也没闲着,整日靠坐在床头翻阅下面的人递送上来的册子。宁太医劝了几回要他多歇息歇息,他却不敢阖眼,每日只睡个三个时辰便又醒来忙碌。

    江州染上疫病的人极多,治疗时疫的药材已开始短缺有些不够用了,容玘想尽了法子从附近的州府县调动药材,奈何当地的路况本就不好,近来又恰逢多雨,怕路上有什么差池,运药途中总免不了会耽搁许久,总得焦心地等上多日才见药材运到江州城门外。

    此是一件,另一桩烦心事便是如何安置病人。

    安置病人的场所是一早就安排好了的,奈何每个人总有自己的小心思。一些染了疫病的患者,心中牵挂着自己的家人,总以为此次一别,便会和家人生死相隔,无论过来的衙役如何劝说,总死活不愿离开家中与家人分开,每回衙役总得硬逼着强行将人带走才行。

    此外还有一些人家,家境本就贫苦,染了时疫的病人又刚好是家中唯一的劳动力,病人为了多挣些工钱养家糊口,明知自己已身染疫病,却因着银钱的缘故故意瞒着衙门和旁人,连累不知情的人也跟着染上了疫病。如此一来,需要安置的病人人数就更多了。

    除却这些,容玘还不忘命李泰去暗中调查下//毒之事,以尽快查出幕后的主使人,以及到底是谁在蓄意诬陷楚明熙。

    忧心事多,体内余毒未清,每日睡觉的时间又少,到底对容玘的身子有所损伤,短短几日,模样比之前两日更显憔悴清瘦。

    墨菊煎了药,端着药碗进屋递给容玘。

    容玘匆匆喝过药,将空碗搁在几上,又拿起一旁的册子细读。

    楚明熙看着他微拧起的眉心,思绪纷繁复杂。

    这些时日来她能看得出来,容玘心怀百姓,行事又难得的雷厉风行,实实在在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太子。

    此次江州闹时疫,倘若朝廷派来的不是容玘而是其他皇子或是旁的什么人,当真难以想象眼下江州会落到何种境地。

    她不后悔当初医好他的眼疾,他若像从前那样不能视物,皇上又怎会派他来江州救江州的百姓于危难之中?

    她唯一后悔的,是那时候没分清楚医人是医人,感情是感情。

    容玘凝视着她的侧颜,见她垂眸望着放在几上的空碗出神,低声问道:“明熙,你在想什么?”

    第52章 第伍拾贰章 坦诚

    “民女想了几日, 总觉着下/毒之事还有一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楚明熙面沉如水,抬眼瞥向他,“民女在想, 倘若那日宁太医没发现您中了毒,您身上的毒迟迟未解,到时候岂不是……”

    她惊觉不妥,说到此处便又止住了口。

    容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顺着她的话头继续说下去:“到时候我就会毒发而死,我又刚好在江州处理疫情一事, 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染了疫病, 最后因疫病而死。”

    下/毒之人果然阴毒,下手神不知鬼不觉,若非明熙和宁太医瞧出了端倪,他若真的去了,怕是连父皇和母后都不会追查此事,只会认定他死于时疫。

    楚明熙见他如此坦然, 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杜大夫是江州人士,京城离江州甚远,照理京城的消息不会传到江州才对,可他却对民女从前在京城的事知道的甚多。民女并无确凿的证据,不过民女认为,杜大夫应是受了他人的指使,背后那人就连民女几年前的事也调查得一清二楚,只是民女想不明白, 背后那人和杜大夫究竟意欲为何。”

    容玘微微颔首。

    那人不但知道明熙和他从前曾有过何种关系、知晓明熙和楚家的关系,还知道他曾要迎娶楚明燕。

    或许那人正是下/毒之人,或起码是下/毒之事的主使人, 因为被明熙和宁太医发现他是中了毒而非染上时疫,又见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怕他彻查此事,便利用从前的那些事污蔑明熙,试图将下/毒一事算在明熙的头上。

    容玘分析道:“我来了江州后,便下令封锁城门不许再有人进出,后来因采买药材的缘故,我曾派人出过城,不过那些出过城的人,皆是我的亲信,他们跟随我多年,当是信得过的。

    “封城后,来江州的人一众人当中,除却我从附近找来的秦大夫,唯有母后派来的宁太医了。至于康大夫、彭大夫、宋大夫,乃至于杜大夫,早在我来江州前便已在江州。

    “我曾问过李泰,宁太医来了江州后,除却跟我、跟李泰还有你,便没和别人接触过,之后就是杜大夫当众污蔑你下/毒。依我看来,无论杜大夫是从哪得来的消息,是宁太医那边透露消息给他的可能性不大。”

    楚明熙眸光微凝。

    照此说来,的确不大像是宁太医做下的事。

    不是宁太医、也不是李泰他们,那么还有谁,会对几年前在京城发生的事如此了如指掌?

    容玘理清了思路,又道:“其实我曾怀疑过杜大夫是否是容琅那边的人。”

    “三皇子?”

    楚明熙想了想,却又觉得不无道理。

    除了容玘,想要争帝位的还有三皇子和四皇子。容玘已被封为太子不假,可倘若能借着疫情一事夺了他的性命,三皇子或四皇子便有机会坐上太子之位。

    容玘又道:“只是前些日子我命人暗中调查陈笙的时候,并未查到过杜大夫和陈笙有何来往。杜大夫是江州人士,之前也从未去过京城,那么又是谁跟他提起你跟我从前的事?

    “城门被封,外面的消息进不来,由此判断,只能是封锁城门前就在江州城内且知晓从前那些事的人,才会将消息捅给杜大夫。

    “那人不直接出面,只叫杜大夫出头,说明他/她自己不方便出面。这几日我已命李泰探查过,除了此次从京城跟我一道来江州的人,其他人近几年都不曾踏足过京城。

    “此番随我一同来江州的那些人当中,除却我自己的人,便只有陈笙手下的人,自从那日我查出陈笙与衙门前闹事的那几个人有关,他手下的人便被我下令关押入牢中。余下的,只有父皇钦点的两位官员。”

    楚明熙蓦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失声道:“难道是皇上派来的人有蹊跷?”

    容玘并未作答,半眯着眼看着窗外,无人能从他面上窥探出一丝端倪。

    是不愿回答还是不敢回答,不得而知。

    ***

    那日私底下讨论过后,容玘和楚明熙很默契地达成了共识,没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他们已起了疑心。

    无论是否当真是皇上派来的人对容玘下的毒,而今缺乏足够的证据,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定他们的罪之前,一切都只是空谈。

    表面上,容玘和楚明熙都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容玘仍静心养着病,一边忙着控制江州的疫情,楚明熙依然每日跟着宁太医试着给他解毒,并不和容玘多交谈什么。

    体内余毒未清,每日要操心的事又多,容玘的身子依然虚弱,病情好转得极慢。

    江州的疫情一天天好起来,只是下//毒一事依然没有眉目,容玘对自己的身子失了耐心,昨日起便跟宁太医提议,要宁太医换个法子,务必早日让他下地行走。

    一些事不是他亲自出面,他总有些放心不下。

    宁太医苦劝不住,只能答应了他,另外想了个办法试着给他解毒。

    这日用过早膳,楚明熙便过来了。

    这些时日李泰在一旁看得多了,认为自己洞察到了主子的心思,见楚明熙过来,便总寻了法子让她和容玘多一些独处的时间。

    他找了个由头将墨菊支开,自己也跟着退到外头,守在门外不让任何人打扰到容玘和楚明熙。

    容玘伸手从托盘上取下药碗欲要喝药,手却克制不住地抖了两下。

    宁太医新用的解毒方式太过凶猛,受此影响,今日晨起后他便发现手指有些颤抖,只是他急着想要早些清除体内的余毒,便特意瞒过了众人。

    手中握着的汤匙随着他的动作一晃,药汁洒到了身上,雪白的中衣瞬间就被染上了一团黑乎乎的污渍,瞧着分外刺眼。

    容玘顿觉羞窘,耳尖泛起一点红。

    他竟在明熙面前露出如此狼狈的一面。

    他微微低垂着头不敢瞧她,心下忐忑,只能透过余光瞧见她静静地站在床榻前。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楚明熙犹豫再三,终是开口道:“民女来喂罢。”

    他抬眼对上她沉静的眸子,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

    她接过药碗,拿起汤匙搅了搅碗中的药汤,待热气散去些许,舀起一小勺温凉的汤药递到他嘴边。

    药汁顺着喉咙滑入,恍惚间,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先前他在南边养病喝药时的情景。

    那时候楚明熙会拈起一颗蜜饯递到他的唇边,嘴里还不忘哄他:“玘哥哥,这是我昨日特意买来的蜜饯,铺子里的老板娘说这种蜜饯最是酸甜,去口中的苦味最是有用,你吃吃可还喜欢?”

    他将蜜饯咽下,含糊回她:“还不错。”

    她弯了弯唇,眸子里透着欣喜的光亮:“玘哥哥,你若是喜欢,我明日再去买些回来。”

    “近来天冷,还是少外出的好,家里的这些尽够吃了。”

    “铺子离得不远,我会坐马车过去。”

    “不远也不许去。万一冻着病着了可怎么好?”

    她乖顺地应了一声“好”,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忽然一红,满面娇羞,“玘哥哥,你……”

    “嗯?”

    她低垂下脑袋,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那日她究竟想跟他说什么,他亦从未去在意过。

    她眉眼微垂地搅着汤药,他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望着她的鬓发,手指不自觉地微动了一下,抬手想要把落在她额角处的那缕碎发撩开别到她的耳后。

    几年不曾相见,她脸上的稚气褪去,从前的俏丽模样却分毫未变。

    他心跳陡然一停,不过一瞬,心又开始跳得飞快,逐渐不受控制。

    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是何缘故,心底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将她拥入怀里。

    楚明熙将空了的药碗搁在几上,一抬眼,便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

    他深深凝视着她,眉目间多了些许平日里不曾见过的温柔。

    她被他目光瞧得怔愣了一下,别开视线。

    容玘自知失礼,收回视线,淡淡道:“能陪我聊聊么?”

    楚明熙将手搭在膝盖上听他说。

    “明熙,你知道么,我不是第一次被人下毒。”

    楚明熙神色如常,并不觉着意外。

    当年她跟着外祖父来容玘的府上给他看诊,那日外祖父给容玘把过脉后,见四下无人,便私底下偷偷跟她说,容玘不能视物,许是因为他中了毒。

    容玘并非寻常人,他是皇上的嫡子,身份尊贵,且宫里多得是医术高明的太医,照理太医不该查不出他身上的毒才对。

    也许不是没人查出来,而是有些事不好明说。

    涉及宫中秘事,外祖父怕她会惹上不该惹上的麻烦,便暗中特意提醒她几句,叫她只装作不知此事,专心在一旁帮他给容玘医治眼疾便可。

    容玘不知她心中所想,继续道:“我被人下了毒,瞎了眼,父皇命人彻查此事,表面上看着是小太监做事疏忽,不小心弄混了吃食。那小太监被人查到后,一再强调是他疏忽了,坚决否认是被他人所收买。”

    “为证明此话是真,那小太监甚至不惜撞柱而死。”他半眯起眼,掩住眸中锐利的寒光,“他死了,线索也跟着他的死而断,此事只能如此定论。

    “我正当被父皇下旨封为太子之际,偏巧就有个小太监搞混了吃食,害我瞎了双眼,这种说辞叫人如

    何信的!

    “小太监主动抗下所有的罪名,不惜为此舍命撞柱,我想,定是有人许了他家人滔天的富贵,所以甘愿为主使人背下所有的罪名。”

    他有些不屑地勾了勾唇,“母后跟我一样,自然也是不信的,奈何她察觉到父皇并不愿深究此事,在父皇面前试探了两回无果,便也只能作罢自认倒霉。”

    他在母后眼里算是什么呢?

    不过是母后用来打压后宫嫔妃稳住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和拿来讨好父皇的工具罢了。

    容玘抿紧薄唇,眸中已染上些许恨意。

    “至于我,自是也猜到了父皇的心思。明熙你知道么,其实我心里是恨的,我堂堂一个皇子,父皇唯一的嫡子,好好的一双眼睛竟然就断送了在那个小太监的手中。他毁掉的不仅仅是我的眼睛,还有我的太子之位。

    “莫说那小太监撞柱而死,就算他被人活活杖打而死,他的那条贱命也远不够弥补我受到的苦楚,所以知道小太监的尸体被人拖出去的时候,我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经此一事,我的思想变了。这世上什么人都不重要,任何人都是可以被拿来利用、拿来牺牲的。只要我能因此获利,无论牺牲谁都不要紧!”

    他深吸口气,视线移向楚明熙与她对视,眼底的恨意已渐渐褪去。

    “明熙,贬妻为妾,是我对不住你,我辩无可辩。”

    第53章 第伍拾叁章 黑手

    一旦开了口, 余下的话好像就没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明熙,今日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要博取你的同情以求你原谅我, 更不是因为旁的什么缘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堂姐并无任何情意,我只想利用她背后的权势,让我坐稳太子之位。只要能助我一臂之力, 娶她还是旁人,都无半分区别!”

    他有些窘迫, 强忍着心中的羞耻将自己最不堪的那一面暴露在她眼前。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他人面前如此坦诚地道出埋藏在他心底的真言。

    他屏息望着她, 声音放得低而缓,目光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逡巡着、探究着。

    他怕她听了这番话会对他生了鄙夷之心,可他并不后悔。

    他不想再瞒她任何事。

    楚明熙抿着唇静静地听着,心中涌起几许酸楚。

    “殿下,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她端着托盘站起身。

    “明熙,你不明白么?我不曾爱慕过楚明燕, 往后我也不会娶她!”

    楚明熙脚下一顿,脊背僵直。

    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到她说:“殿下娶谁或是不会娶谁,不必说与民女知道。”

    话落,她径直出了里间。

    ***

    自那日后,容玘已多日不曾见过明熙了。

    他知道她还在暗中提防着所有人,生怕再有人对他下//毒手,只是她不再进他房里, 他只能从李泰的口中勉强知晓一些有关她的近况。

    她不愿跟他见面,不愿听他说起从前的那些事。

    他明白她的心思,却也没法可想。

    多亏宁太医的针灸和楚明熙钻研出来的药方子, 容玘体内的余毒日渐排尽,身子一天天好转起来。

    至于下/毒者是谁,容玘尚且还没头绪。

    利益牵扯太多,若真要论谁有可能对他下手,几乎人人都有嫌疑。

    日落西山,服侍楚明熙的丫鬟墨菊抱着白日里晒过的被褥步入屋内,走到床前将被褥放下。

    早前楚明熙便叮嘱过众人,若条件允许,尽量趁着放晴的日子多在院子里晒晒被子,旁人是否将此话听进了耳朵里暂且还不确定,墨菊虽是个丫鬟,却是个分得清好赖的,她最相信楚明熙说的话,见到外头日头好,便会抱着被褥去院子里晒晒,从不嫌麻烦。

    她才将收进来的被褥摊开铺在床榻上,定睛一瞧,气得埋怨道:“哪跑出来的蛾子,好好的被子倒被它给弄脏了。”

    也是她贪心了,见今日日头难得的好,便想着多晒一会儿太阳也是好的,直等到太阳下山了,才去院子里收被子,院子里光线昏暗,她收被褥的时候也没仔细瞧过,倒是将扑在上面的蛾子裹在被子里一道收进了屋里。

    她一壁拍打着粘在被子上的飞蛾,一壁琢磨着是不是将被子拆开了重新洗过再用。

    楚明熙放下手中的医书,若有所思。

    先前她总想明白谁才是下//毒之人,她显然是钻进了死胡同,人人皆有动机,瞧谁都觉着可疑,便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真相。

    既是想不出来,不若换个思路反推回去,不去推断谁是投/毒者,而是着重分析那人是通过何种方式下的毒。

    要对一个人下/毒,不外乎通过吃衣住行这几个方面。

    容玘不比旁人,无论是吃食、穿衣还是居住方面,都是他最信任的心腹近身伺候,旁人想要下手,得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容玘每日都会召集诸位大夫询问时疫一事进展如何,但下/毒者同样没法趁此机会得手,前来江州做防疫工作的大夫当中,不乏熟知毒/药的高手,万一被人识破,投/毒者死无葬身之地。

    此举风险过大,下/毒之人不会选择这种方式下手。

    如此看来,唯一剩下的只可能是行。

    最近这段时日,容玘为了控制江州的疫情频频出门,基本上是坐马车来回。

    马车里摆放的茶具和点心,李泰素来是个细心的,定会留意着容玘用的茶点,按理下/毒之人想要在茶点和茶具上做手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除却这些,还有什么地方能让那人得手呢?

    楚明熙阖上眼,凝眉沉思。

    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动了一下,她倏地睁开双眼,答案呼之欲出——马车上的帷幔。

    下/毒之人每日取少量毒/粉混在水中,将沾了毒的水喷洒在帷幔上。途中,有风刮过,帷幔上的毒/粉被风吹干之后,就会漂浮在半空中,不知不觉中,看似粉尘毒/粉被容玘吸入体内,量虽少,不至于一下子就夺了他的性命,可长期如此,容玘体内的毒素不可避免地越积越多,想要将他毒/死,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此手段虽好,轻易不会叫人起疑,却需要下/毒者赶在容玘出门前,在马车的帷幔上做好手脚。

    想要确保对马车做好手脚不被人瞧见,或是被人瞧见了也不会叫人起疑心,如此推断,下手之人只能是马厩里的马倌。

    翌日一早,楚明熙比平时更早起身,匆匆洗漱过后,便一个人悄悄去马厩查看容玘坐的马车。

    她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快步走到马车前,伸手掀开车帘,才要倾身钻进车内,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谁?”

    她动作一顿,蓦然回头望去,见一个马倌模样的男人正脸色阴沉地打量着她。

    楚明熙手心微潮,抿唇与他对视。

    马倌认出她来,神色讶然:“楚大夫,您来这里做什么?”

    楚明熙到底不再是当初那个居住在南边的小姑娘了,在湖州经营医馆数年,已历练出从容淡定的本事,无论心中如何慌乱,面上却分毫不显。

    “殿下落下了一样极要紧的东西,要我过来找找。”

    事关太子殿下,马倌便是心中再不愿,也只能退至一旁让她进了马车。

    楚明熙一进了车内,赶忙放下车帘,细细从内查看帷幔,一边屏息静气地留意着车外的动静。

    久久未听见马倌的脚步声,她立时明白马倌还未离开。

    她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腔,只觉着呼吸都要停滞住了。

    眼下她和下/毒之人,仅隔着一道车帘。

    明知容玘是太子,还敢投/毒,可见得此人当真胆大包天,他背后的势力应当也不小,万一她一个不慎被马倌瞧出些什么端倪来,难保不会直接灭了她的口,事后再制造出她意外身亡的假象,到时候又有哪个会起疑心?

    方才她在马倌面前未曾露怯,可面对行凶之人,她心里到底是有些害怕的。

    她暗劝自己冷静些,手指依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深吸两口气,强自镇定下来,目光投向车帘。

    车帘布料颜色较深,帘子上还绣着龙凤图案,一眼便可分辨出这辆马车乃是太子殿下的专用马车。

    楚明熙顿觉了然。

    难怪车帘上被喷洒掺了毒/药的水都没人察觉,下/毒之人行事小心固然是真,另一层关系便是这车帘的颜色和上面的花纹。

    眼下车帘上的毒/水早已干透,隐约残留着一些白色的痕迹,只是痕迹极淡,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若非她今日特意来了马厩寻找线索,恐怕也不能轻易发现这些痕迹。

    先前她只是猜测,而今有了实打实的证据,她心中一喜,倾身凑近了车帘想要再细看,马车外冷不丁传来马倌的声音:“楚大夫,您还没找到东西么?”

    楚明熙吓得不轻,浑身冰凉,心跳如鼓。

    声音实在太清晰,几乎叫人以为马倌是在她耳畔问的话。

    她下意识地看向车帘,隐隐绰绰瞧见车帘上凸起一块,那人当真紧贴着车帘,瞧这光景,竟是想要隔着一道车帘细听车厢里的动静。

    她有些懊恼方才只顾着注意车帘上的痕迹,倒忘了该在马车里做做样子,好叫马倌误以为她在车厢里翻找东西。

    他静听了这许久,都未曾听到她发出任何声音,若是个疑心重的,定是更要疑心她别有居心了。

    楚明熙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伸手翻找了一下柜子,又在车内再略微等了片刻,便掀起帘子下了马车。

    马倌忙退至一旁,楚明熙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佯装惋惜地道:“没找到殿下落下的东西,看来东西应是遗落在了别处。”

    不及马倌有所反应,她略一颔首,便抬脚离开,虽是背对着马倌,仍隐隐觉得芒刺在背。

    心中的猜测被证实,楚明熙便也不再迟疑,径直去找容玘,一来也好叫他有所防备,二来纵使马倌当真对她起了疑心,她将此事告知容玘,便不至于轻易让人将她灭口。

    容玘才喝过药漱过口,见她神色凝重,才要问她遇到了何事,楚明熙已垂首道:“民女有要紧事要禀明殿下。”

    容玘使了个眼色给李泰,李泰屏退左右,自己也退至门外守住门口不让人进屋扰了他们。

    楚明熙见四下无人,方才道:“殿下,民女怀疑下/毒之人是马倌,民女还瞧见车帘上留有下了毒的痕迹。”

    容玘听了此话,神色随之一凛:“你去了马厩?”

    楚明熙点头称是,将她为何疑心到车帘和马倌的依据如实道来,只略过了马倌兴许已对她起了疑心,更不提马倌与她只隔着一道车帘时她心中如何惧怕。

    容玘听了脸色越发难看:“明熙,此事你不许再查,也莫要再插手,我会命人去处理此事!”

    ***

    又过了几日,容玘服下的那些祛毒汤和宁太医施的针都起了作用,容玘的身子日渐见好,已经能下床四处行走了。

    容玘看着楚明熙,忽而提议道:“明熙,可以陪我去院子里走走么?”

    到底身子还有些虚弱,容玘走得很慢,楚明熙跟着他的步伐挪动着脚步,他不开口说话,她便也沉默不语。

    行至一棵树下,容玘停下脚步:“下/毒之人已抓到。”

    楚明熙抬眼问道:“是谁?”

    “你猜是谁?”

    两人都心知动手的虽是马倌,藏在马倌背后的才是真正的主谋。

    楚明熙如实地道:“民女不知,不过想来杜大夫应当不是主谋。那日杜大夫虽当众污蔑民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杜大夫身后另有其人。”

    容玘一时有些好奇她如何做出此番推测,忍不住道:“哦,说来听听。”

    “与其他几位名大夫相比,杜大夫是较不显眼的一位大夫,大多时候他都在棚子里替病人看诊。既然如此,那么他又是从何处得知,殿下您在吃用方面尤为当心?”

    杜大夫认定是她对容玘下的毒,所谓的依据就是容玘信不过旁人,唯有她端来的吃食和汤药他才会不起疑心地用下。

    此话听着合情合理,但一位整日都待在棚子里忙着给病人看病的大夫,又如何知晓容玘的这些事?

    “杜大夫并没有机会知晓这些,由此推断,杜大夫只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

    “那人会是无心跟杜大夫提起此事的么?”楚明熙抿了抿嘴唇,“民女并不认为。妄议朝政本就是大罪,更遑论议论的对象是太子殿下。民女认为,当是有人特意告诉杜大夫这些事,为的就是把民女牵扯进来,如此便能将水搅成一团浑水,叫人分辨不清背后的真相。”

    容玘定定地望着楚明熙:“是黄知府。”

    “黄知府?!”

    容玘微微颔首:“正是。其实此次我中/毒,是早在我从京城启程之际便已埋下的算计。黄知府身为一府之长,在江州说一不二。我得令前来江州彻查堤坝一事的时候,黄知府便已得知了消息。

    “黄知府需要足够的时间好让他抹去指证他的罪证,也需要时间做假证。水灾之后必闹时疫,我既然来了江州,那染上时疫便是最合情合理不过的一桩事,到时候我还能不能留下性命离开江州,那就得看我自己的造化了。

    “黄知府是三皇子一党的人,这些年来他一直和京城那边保持着联系,对京城的局势颇为了解。只不过,他和陈笙并无关系,陈笙虽也是三皇子一党的,但黄知府这人尤为谨慎小心,没有和陈笙多有接触。

    “在他看来,陈笙来了江州最好,因为陈笙在明,我必会紧紧盯住陈笙,那么他黄知府就能一直躲藏在暗处,叫我猜疑不到他身上。

    “直到陈笙被关入牢中,黄知府通过此事认为我过于维护你,事后他同县丞打探消息,县丞一时说漏了嘴,让他猜到你可能就是从前被我贬为妾室的原配。黄知府城府极深,他按兵不动没对外声张此事,他一直在等,等我中了毒,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旁人只会以为我是染了时疫的缘故,绝不会疑心到我是中了毒。

    “他万万没料到京城竟派来了宁太医,不仅如此,还察觉到我中了毒,这让他大吃一惊。慌乱之下,趁着别人都在关心我中毒之事,他便把杜大夫拉下水,逼迫杜大夫出面诬陷你,意图将水搅得更浑。杜大夫是本地的一位大夫,本就无甚势力,被逼之下,只能听从黄知府的安排当众指认你对我下/毒。”

    幸而明熙发现马倌有异,他才顺藤摸瓜地查到黄知府的身上,种种罪证在前,由不得黄知府抵赖。

    ***

    江州的疫情终于控制住了。

    城门被解封,原先因疫情的缘故被迫闭门的店铺又再度开门营业,江州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模样。

    百姓开心,官府也不必再为时疫一事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高兴得紧。

    江州城内上上下下一片欢喜,大肆欢庆。

    容玘看着进屋禀事的李泰,面露诧异:“明熙离开江州了?”

    李泰点头回道:“回殿下,适才墨菊来禀,说是今早天才亮,楚大夫她便离开了,看情形应是昨晚就收拾好行李了。”

    “墨菊她……”容玘只说了半句便又止住。

    李泰察言观色,猜测容玘许是不满墨菊没及时拦住楚明熙,或是不喜墨菊没一早过来知会一声。

    怕容玘怪罪墨菊,李泰赶忙替墨菊找补道:“墨菊做事妥帖,就是人有些不够机灵,没想着挽留楚大夫也是有的。”

    容玘左手撑着额角,神色之中难掩失落。

    江州的城门已解封,明熙并非江州人,更不是府衙里的人,她此番来江州,本就是为了治好江州百姓的时疫。

    她来去自由,难道他还能强留住她不让她走么?

    “墨菊可有问过她要去哪么?”

    李泰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儿,不记得墨菊提起过此事,只得摇头回道:“要不卑职再去问问墨菊?”

    容玘摆了摆手:“不必。你去打听打听明熙在湖州的住处。”

    如今他已知晓明熙在湖州行医,平日里在仁安堂坐诊,此次离开江州,谅

    必就是回了湖州。

    得亏前些日子容玘曾为了短缺的药材派人去过一趟仁安堂,仁安堂也好,楚大夫也好,在湖州都颇有口碑,倒是一问就能问出些什么来,也就两日,李泰便打听到了楚明熙的住处。

    天还未大亮,一辆马车驶在官道上,直奔湖州而去。

    容玘下了马车,转入一条小巷子,走过两户人家,便看到两扇黑漆铜环木门。

    先前一同对抗疫情,之后又为他解毒,他和明熙几乎日日相见,他已习惯了她在他身边,没成想江州的城门才解封,她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看不到熟悉的身影,他只觉着心里空荡荡的。旁人因着江州疫情解决得漂亮向他道喜,他分明该高兴的,可心里空着的那块却怎么也填不满。

    他叫人打听到了她的住处,一时脑热便连夜赶了过来,可这会儿与她只隔着一道门,他却又怕了,不知自己见了明熙该说什么。

    李泰跟在容玘的身后,不明白殿下为何到了门前不又叩门,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开口问他。

    容玘深吸了口气,上前叩了叩门环,见无人来开门,想着屋里的人可能听不见,便又加重了力道叩了两下。

    敲门声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过了半晌,或许只是半盏茶的工夫,等在大门前的容玘听到一串脚步声渐行渐近。

    有人打开了大门。

    第54章 第伍拾肆章 娘亲

    容玘看着来开门的人, 心跳停住,眼底才亮起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

    来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眼神淡淡。

    来之前容玘曾设想过楚明熙不欢迎他, 甚而可能不愿让他进屋,可他怎么也没料到开门的会是个男人。

    愣神之际,叶林同样也在冷冷打量着门外的容玘。

    此人年纪二十上下,容貌俊雅, 通身的气派装扮无一不彰显着他出身不凡,可叶林的戒备之心未减弱分毫。

    一家子都是女人, 即便眼前这人看着像是个体面人, 他也不能掉以轻心。

    容玘心下慌乱,忍不住率先开口道:“明熙可是住在此处?”

    对方愣了一下,他方觉不妥,忙又改口道,“楚大夫可是住在此处?”

    叶林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疑心此人许是来找楚明熙看诊的, 却又觉着不像,眼中多了些许探究:“您是哪位?来找明熙做什么?”

    此话等于变相地在承认,楚明熙就住在这栋宅子里。

    明熙……

    容玘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心情难辨。

    眼前这个看着举止谨慎的男人,面对登门拜访的来客时态度泰然自若,提起明熙时更是用了‘明熙’这样亲昵的称呼。

    容玘心下一沉,话音里难掩不安:“你是哪位?”

    叶林还未回答,楚明熙已跟了出来, 见来人是容玘,她脸上现出一丝惊诧。

    江州离湖州不远,可疫情刚过去, 江州还有许多要事需要处理,她委实想不通容玘为何来了湖州。

    容玘温煦地笑了笑:“明熙。”

    来之前,他分明有很多话想要跟她说,这会儿当真和她面对面地遇上,满腹的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楚明熙向他施了一礼:“民女见过殿下。”

    谦恭有礼,落落大方,却再没了从前的亲近模样。

    一旁的叶林神色微变,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他方才就在想,此人是何人,为何不去仁安堂找人偏要来家里,还一上来就直呼明熙的闺名。

    若真是来找明熙看诊的病人,当称呼她一声‘楚大夫’才是。若说是旁的什么关系,他日日跟明熙住在同一栋宅子里,从未见过明熙跟哪个男子走得近。

    原来此人便是太子殿下,难怪明熙待他如此冷漠。

    也不知殿下过来找明熙是为了何事。

    他怕楚明熙难以应付,下意识地朝她靠近了些。

    容玘薄唇微启,犹豫间,惠昭已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伸出手臂抱住了楚明熙的腿:“娘亲,昭姐儿想要吃蜜饯。”

    她仰起头朝着楚明熙咧嘴而笑,声音又软又糯,“娘亲,带昭姐儿去姚家铺子买蜜饯好不好,昭姐儿要吃蜜饯。”

    容玘错愕地看着抱着楚明熙大腿撒娇的小团子,一张脸变得煞白煞白的。

    他听得明白,这孩子见了明熙,竟叫她‘娘亲’。

    他醒过神来,视线落回到楚明熙的身上,眼里只剩下灰败。

    前些时日江州短缺石菖蒲,他听了楚明熙的建议派人去仁安堂取药,去湖州取药的亲信回来后,还捎了一封叶大夫写的书信给她。

    那日他注意到,她打开书信看过之后,一改平时脸上常有的薄薄愁绪,笑得开怀而甜蜜。

    她大概已不记得那日她曾握着书信笑了,他却记住了那一幕,忘也忘不掉。

    他想不明白那封信里写了什么,能让她心情如此愉悦,这一刻他方才明白,原来她在湖州已有了她最牵挂的人——

    她的夫君和女儿。

    一时间他心中竟起了一丝悔意。

    若是没特意来湖州找她,是不是就不必看到眼前这一幕了?

    一阵风刮起,分明是晴朗的日子,正午的太阳就直直落下,风吹在身上却凉得像料峭寒冬。

    ***

    被孩子一打岔,楚明熙无暇顾及来客,在惠昭面前蹲下,抬手将她被风吹乱散在额前的碎发挽到耳后,柔声提醒道:“蜜饯多吃对牙齿不好。少吃些蜜饯,好么?”

    惠昭舔了舔嘴唇,小声地咕哝着:“可昭姐儿想吃蜜饯。”她扯了扯楚明熙的衣袖,有些不死心地讨价还价,“娘亲,昭姐儿不多吃,就吃一点点,好不好?”

    楚明熙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得心一软,一时想要应了她又怕到时候反倒害了她,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哄劝道:“今日竹姨买了蜜瓜回来,待会儿我们吃蜜瓜。”

    惠昭一本正经地道:“蜜瓜?!它甜么?”

    “甜的。”

    “那……好吧。娘亲说话算话,昭姐儿要吃多吃几块蜜瓜才行。”

    楚明熙弯了弯唇:“昭姐儿想吃几块?”

    惠昭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比划了一下:“三块……嗯,要五块!”

    “好,听昭姐儿的,不过可不许一口气吃五块。先吃三块,用过晚膳再吃两块,好么?”

    惠昭心满意足,笑得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容玘垂眸看着她们母女俩商量着如何吃蜜瓜,怔怔地出神。

    明熙显然极疼爱她的女儿,为了孩子着想,又总留意着不让孩子贪吃,免得吃坏了牙或吃坏了肚子。

    当初明熙若是有了他的孩子,大抵也会对他们的孩子如此温柔吧。

    他将目光投向惠昭,细细打量着小不点。

    孩子还小,五官尚未张开,不过眉眼间跟明熙长得确有几分相似。

    自那年明熙离开京城,几年未见,原来明熙已另嫁旁人,还有了一个女儿。

    容玘自己也辨不明白心中是何滋味。

    他该恼她、气她移情别恋么?

    他好像也没那资格。

    说到底当初是他先负了她,起了迎娶旁人为妻的念头。

    从前她心悦他、将真心捧到他的面前,他却视而不见。

    那会儿他对她有感激之情,有信任,可这些到底不是爱情。

    他甚至连正妻的名分也给不了她。

    可再如何,他心里一直是希望她过得好好的。

    容玘默默宽慰着自己,心里仍不可避免地觉着失落。

    楚明熙拿甜瓜哄好了惠昭,一抬眼,便对上了容玘的目光。

    见容玘还在,想起方才光顾着哄惠昭将他忘得

    一干二净,想着他堂堂太子被人晾在一边没人理会定然心中不豫,握住惠昭的手站起身:“殿下可是有什么事么?”

    容玘袖中的手指微微颤了颤,两眼凝视着她,勉强扯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江州时疫一事能顺利解决,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你给的那张药方子。我想着,无论怎样总该去酒楼吃一顿庆贺一番,明……”

    ‘熙’字已涌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心底生起无限悲凉,悲凉之中还夹杂着一种无力的感觉。

    “楚大夫,可愿意赏脸?”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悄然紧握成拳,不敢让脸上流露出分毫。

    楚明熙牵着惠昭的手,叶林与她并肩站在门前,他右手扶住惠昭的肩膀,一副十足的护犊子模样。

    眼前的画面刺痛了容玘的眼睛。

    他一时有些后悔,方才不该没摸清楚状况就在这男人面前喊出明熙的闺名,只希望此人并未留意到这一点。

    叶林看着容玘,目光微冷。

    适才他便隐约猜到容玘的身份,眼下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推断。

    明熙几乎从不曾跟他提到太子殿下,奈何石竹有几次忆起先前那些事实在气不过,私底下曾跟他埋怨过殿下薄情,加之他自己打听来的消息,林林总总拼凑起来,他大抵也能猜得出来殿下是如何待明熙的。

    叶林看向楚明熙,用眼神询问她意下如何,楚明熙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似是有些不请愿,叶林朝她微微颔首,示意明熙若是不想去,不去便是。

    人人都道殿下是个谦谦君子,殿下再如何总不能硬逼着人去罢。

    楚明熙和叶林之间的眉眼官司,落在容玘的眼中便有了别样的意思。

    他如何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着旁人没有的默契。无需多言,只需一个眼神便可猜出对方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和明熙,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都不曾有过这样的默契。

    楚明熙偏过头来,视线落回到容玘的脸上。

    只一眼,容玘便瞧出她的态度疏冷了许多,再不复方才与叶林相望时的温婉神情。

    他心里越发堵得慌。

    叶林才要开口替楚明熙回绝容玘,楚明熙已客客气气地道:“多谢殿下的好意,不过民女想留在家中多陪陪家人,就不去了。”

    她说着‘家人’二字,望着惠昭的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刺得容玘不敢多瞧。

    容玘心里明白,再待下去只会让场面变得愈加尴尬,不敢再多逗留,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那……我便不打扰了。”

    门缓缓阖上,楚明熙牵着惠昭的小手微微晃了晃,朝她弯起了眉眼:“走,我们去吃蜜瓜。”

    惠昭迈出的小短腿登时加快了些,眼里只有娘亲说的蜜瓜:“娘亲,竹姨买的蜜瓜多么?明日昭姐儿也要吃蜜瓜。”

    楚明熙听得心都化了,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放心吃便是,保准你今日明日都够吃!”

    石竹将切好装盘的蜜瓜端上桌,几人坐在桌前吃蜜瓜,叶林默默打量着楚明熙,若有所思。

    碍于惠昭和石竹也在,他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没问,直等到楚明熙哄孩子睡下,石竹又去忙自己的事,他方才开口道:“明熙,前些日子朝廷派去江州处理时疫一事的官员,便是太子殿下罢?”

    楚明熙言简意赅:“是。”

    叶林听了越发琢磨不透她和容玘眼下是何关系。

    此次江州疫病盛行,明熙去江州递送药方子,被困在江州回不来,而碰巧前去江州抗疫的便是太子殿下,这段时日里,他们二人谅必时常见面。

    从前殿下辜负了明熙,今日殿下又巴巴地跑来湖州找明熙,嘴上说着是要一同去庆贺,他不是看不出来,殿下分明是打了与明熙多相处片刻的算盘。

    同为男人,他自是瞧得出来,殿下是有些在意明熙的。

    从前明熙就心悦殿下,前段日子在江州又与那人日日相见,今日殿下又特意来找明熙,难保明熙不会再对殿下动了芳心。

    他自然希望明熙过得好,若殿下真能呵护明熙、善待明熙一辈子,他绝不会做出破坏他们关系的事。

    只是有过先前的种种,他很难再相信如今的殿下对明熙到底有几分真心,又愿意为明熙做到什么份上。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殿下对明熙是十二分的真心,殿下身份尊贵,来日还会登基为帝。皇宫那是什么地方,一辈子又那么长,叫他如何能放心把明熙交到殿下的手中?

    “明熙,你还心悦他么?”

    第55章 第伍拾伍章 窥探

    无论如何, 他总该先确定明熙的心思才是。

    假使明熙仍是对殿下念念不忘,他自会想法子护她周全,确保她不必再受从前的那些苦楚。

    “我和殿下, 只是钦差大人和大夫之间的关系。”

    “明熙,我也算是你半个哥哥,在我面前你不必逞强,尽可跟我说实话。”

    “叶林哥哥, 我知道你说这些都是为了我好,适才我说的都是实打实的真心话。”楚明熙神色坚定地望着叶林, 斩钉截铁地道, “你放心,我从前犯过一回糊涂,往后我不会再犯。”

    ***

    容玘在紧闭的宅门前站立良久。

    李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不敢吭声,生怕扰了自家主子的心绪。

    容玘来到马车前,掀起车帘跨上马车,李泰看着马车夫投来的目光, 忍不住问道:“殿下,咱这便启程回京么?”

    那日下午他才打听到楚大夫的住址,当晚殿下便命人收拾好了行李,谢绝了府衙官员的挽留,次日一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殿下便收拾妥当,命人套了马车离开了江州。

    他以为殿下是急着回京城,临了殿下却转头来了湖州寻找楚大夫, 方才还邀楚大夫和她的家人一道去酒楼吃饭庆贺。

    他也是弄不明白殿下了,楚大夫她会稀罕一顿饭么?

    车帘缓缓落下,坐在马车里的容玘隔着一道车帘缓声道:“不回京城, 这几日暂且住在湖州。”

    李泰愣怔,不明白湖州能有什么要紧事,让殿下非得留在湖州待几日才离开。

    难道是为了楚大夫么,不然又该如何解释殿下一早便前来湖州,直奔楚大夫住的宅子?

    他心中虽有猜疑,殿下不说,他个当下人的自然也不好多问,寻思着不若先找一家看得过去的客栈落脚。若是房间和饭食都干净,客栈里的伙计也伺候得妥帖,不如就在那家客栈里住着,假使有什么不妥,他便再另外寻一家靠谱点的客栈。

    李泰左看右看,示意马车夫朝哪边走,驶了一段路,马车在一家看着还算体面的客栈门前停下。

    李泰进了客栈,没跟掌柜亮出自己的身份,只跟掌柜要了两间上等客房,想起容玘喜欢清净,且为了安危着想,自是越少人见到容玘越稳妥,忙又改口道:“把最楼上的那一层客房都包下,我家公子喜欢清净。”

    掌柜一听便知眼前这两人是贵客,眉开眼笑地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客官放心,楼上那几间客房都拾掇得极干净,保管住得舒舒服服的。”

    掌柜亲自送容玘二人去了客栈最上面的那层楼,殷勤地上前将窗户打开通通风,又堆着笑脸问道:“二位客官可觉着饿么?咱这里的厨子厨艺不错,客官可要吃些什么么?”

    李泰看着容玘,一时拿不定主意。

    昨日晨起后,殿下连早膳也不曾用过便急急启程赶来了湖州,到现在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想来殿下定是有些饿了。

    正想着要不要吩咐客栈做几道菜端来,容玘已开口道:“不必,掌柜你去忙自己的事便是,有事我们自会吩咐伙计。”

    掌柜讪讪地应了声是,不敢再打扰这两位客官,点头哈腰地下了楼。

    过了片刻,容玘提步出了客房,李泰赶紧跟上,听得容玘吩咐道:“去茶楼!”

    李泰傻愣愣地问了句:“去茶楼?”

    湖州不算是个小地方,颇有几分繁荣昌盛的样子,方才跟着马车过来

    的时候,他一路瞧见了好些铺子和茶楼,殿下冷不丁地说要去茶楼,总该说说是哪家茶楼罢。

    容玘停下脚步,站在客房门前睨他一眼,一字一句地道:“仁安堂对面有家叫逸品的茶楼。”

    李泰眼中的诧异更甚。

    殿下才来湖州,便已知道仁安堂对面有家茶楼么?

    心念一转,又在容玘方才说的那句话里找到了关键词。

    仁安堂……

    那不是楚大夫的外祖父从前经营的医馆么?

    走出客栈,李泰才要叫马车夫备好马车,被容玘拦住吩咐道:“不坐马车过去了,走过去便好。”

    李泰被他一连串的古怪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想问又不敢问,想又想不明白,只能紧跟在容玘后头来到仁安堂对面的逸品茶楼。

    仁安堂的正对面是一家绸缎铺子,隔了一个门面才是逸品茶楼。

    容玘扭头望着仁安堂上的牌匾,脚下未作停顿进了茶楼。

    这会儿茶楼里的人不多,来到二楼,容玘要了一间窗户对着仁安堂大门的雅间,李泰见他撩袍坐下又不说想要吃些什么,想着这个时辰有些不尴不尬,若是吃多了便该用不下晚膳了,便自作主张吩咐伙计泡上一壶好茶,另外再要了几碟精细的点心和果子给容玘垫垫肚子。

    过了两柱香的工夫,伙计端来了茶点和果子,道了一声‘客人慢用’便又退下。

    容玘端起茶盏却又不喝,只捏着茶盖心不在焉地拂去浮在上面的茶沫子,两眼透过敞开着的窗户盯着街上的情形。

    茶盏里氤氲的热气升起,又渐渐散开。

    茶水很快变凉。

    李泰怕容玘喝了这茶不受用,忙又吩咐茶楼的伙计再端一壶热茶过来。

    容玘视若无睹,碟子里的点心和果子分毫未动。

    这一盯就盯了两个时辰,只等到一抹暮色通过窗户透进来。

    李泰在一旁站得腿酸,用余光偷瞧容玘,思绪纷乱。

    殿下实在是闲得慌,江州的疫情才控制住,先前殿下又先斩后奏地严惩了恶意散布谣言的陈笙,找出了勾结药商的官府,还揪出了对殿下下//毒的黄知府,整顿了江州的官员。

    无论是为了哪一桩,论理殿下都该早些回京述职才是。

    殿下不急着启程回京便也罢了,竟还来了湖州,悠哉游哉地坐在茶楼里喝茶,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怎么瞧都不像是在做什么要紧事。

    李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容玘,见他自进了茶楼后就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容突然波澜闪动,心念一动,悄悄朝窗户挪近了些,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刚好瞧见叶林从仁安堂里走了出来。

    这人他几个时辰前才见过,此人便是楚大夫的夫君,楚大夫女儿的父亲。

    李泰心下了然,方才想不明白的地方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难怪殿下要来仁安堂对面的茶楼里坐坐,还特意要了个窗户对着仁安堂的雅间。

    合着喝茶是假,暗中观察楚大夫的夫君才是真。

    容玘轻轻摩挲着握在手中的茶盏,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林。

    李泰偷瞄他的神色,暗暗纳罕。

    殿下要在湖州多逗留几日,原来竟是为了楚大夫的夫君,谅必殿下是想要看看,楚大夫的夫君为人如何。

    殿下这心操得,也是让人叹服。

    旁人不知,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从前楚大夫眼里只有殿下,殿下却不知珍惜,一心只想着夺回自己的太子之位,待楚大夫并无真心。

    如今楚大夫不在意殿下了,还嫁给了旁人,殿下反倒担心起楚大夫来了,生怕楚大夫所托非人。

    殿下有这会子工夫担心这些,当初怎就不知待楚大夫好些呢?

    他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殿下却想不明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直到叶林走得不见人影了,容玘才起身离开了茶楼。

    翌日一早,容玘又来了逸品茶楼,和前一日一样,要了同一间雅间。

    这回李泰已不再觉着惊奇,像个寻常茶客般问茶楼的伙计要了茶点,间或提醒容玘用一些茶点,余下的时间只默默站在一旁伺候着,对容玘盯梢叶林的举动只作瞧不见。

    如此过了几日,容玘觉着自己理该放心了。

    这几日他也算是看出来了,明熙的夫君做事上心,每日早早便来了仁安堂坐诊,到了晚间才关门回去,日日只在家中和仁安堂之间走动,从不在外花天酒地,结交的也尽是一些跟医馆有关的人。

    许是家中有孩子要照看,明熙并非每日都来仁安堂,不过若是哪日来仁安堂,那一日她夫君必会陪她一道来,明熙回去时,也是他陪在她身侧护她回家。

    明熙的夫君,值得她托付终身。

    容玘没再去逸品茶楼,转头吩咐李泰,要他寻个中人赁一栋宅子,旁的没什么讲究,宅子窄些宽敞些都无妨,只一件,须得是楚明熙家对面的宅子,另外中人得是个嘴巴严实的,不可将他们的事到处跟人说。

    经过这几日,李泰已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立刻就去找了中人,许了中人不少银两,指明要楚明熙对面的那栋宅子,并且要快,最迟这两日就让他们搬进去,又叮嘱中人不许他跟旁人议论他们的事。

    中人连连点头应下。

    来找他的人大多都会有些要求,今日这位客人的要求不算苛刻,他自没有什么不答应的。何况给的银子又多又爽快,莫说客人要求的不难做到,便是再难办些的,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也必会将此事办妥。

    中人办事利落,不过半日,便找着房东将楚明熙对面的宅子给赁下,容玘他们带的行李又少,只忙活了两个时辰,便将东西收拾妥当了。

    宅子不算大,两进的小院儿,跟容玘先前住的宅子完全没法比,不过好歹满足了他的要求,正对着楚明熙住的宅子,打开二楼的窗户朝下看,一眼便能瞧见她宅门前的动静。

    李泰看着站在窗前的容玘。

    再如何总归比住在客栈里舒坦自在,每日也不必再去逸品茶楼待着。至于旁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劝劝殿下了。

    容玘这几日仍是差不多同一个样子,日日都在楼上的窗前望着对面,时常能瞧见楚明熙抱着孩子站在宅门前目送她夫君出门,或是留孩子在家中与夫君一道去医馆。

    今日一大早,他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带着石竹坐着马车结伴而行,看他们手中拿着的东西,应是陪孩子去郊外踏青放风筝。

    容玘看着这一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心里委实有点不好受。

    每回一想到明熙如今成了旁人的妻子,夜夜躺在那男人的怀里,他胸口就疼得厉害,仿若有人在他的心口上一下下地捅刀子。

    可对明熙,他又实在怨不起来。

    换作谁是明熙,大抵都宁愿嫁给那个男人的罢。

    他留意过叶林,那人是真心待明熙好。明熙跟着那男人,比跟着他幸福多了。

    他还记得从前住在南边的时候,明熙特别爱笑,她一笑,眉眼就会跟着弯起,他知她那时候心里是欢喜的。

    和他在江州重逢,她几乎从未笑过。

    江州的疫情固然是一部分缘由,而另一个缘故,大概就是因为见了他。

    早在回京没多久的时候,她便很少再笑,时常还会躲在她的屋子里默默垂泪。

    让她痛苦的根源便是他。

    而今有她夫君和女儿陪伴在侧,她总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她单纯坦率,他知她是真的心里高兴才会如此。

    他该替她感到放心的。

    她嫁了个良人,总比跟着他要好。

    理智上他这样劝自己,可理智和情感,从来就不是同一码事。

    他从未如此放不下一个人,明知她不愿见她,还总

    是死皮赖脸地主动往她跟前凑。而今知晓她已嫁了人,他仍是对她牵肠挂肚,该做的正事却丢在一旁不去做,偷偷摸摸地看着她跟她的家人进进出出。

    第56章 第伍拾陆章 惠昭

    容玘自认做得隐秘, 也的确没让楚明熙和石竹她们瞧出什么不对劲来,唯有叶林察觉到了异常。

    回湖州前,叶林有几年一直在外四处游历, 因着这个缘故,他比旁人的感知都要敏锐许多。

    前些日子他便隐隐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盯着他进出仁安堂,只是那人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从未让他瞧见分毫, 是以他只疑心有人在盯梢他,却不知那人是何人。

    这两日才消停些, 回了家后又开始隐隐有种被人暗中窥探的感觉。

    那人应当就躲在附近, 倒是没感觉到那人有何恶意。不过无缘无故被人盯着,他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

    家里都是女人,怕吓着她们,叶林便没跟她们提起此事,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现,每日照旧去仁安堂坐诊, 找了个由头劝明熙留在家中照看惠昭。

    直到今日早晨,他带着楚明熙、石竹和惠昭一道去郊外放风筝,那人一时躲闪不及,让他瞥见了半张侧脸。

    虽只是一瞬,他仍是瞧得分明,那人就是太子殿下容玘。

    惊讶过后,他又觉着其实也并不算奇怪。

    那日殿下登门拜访,明熙并不曾跟殿下多言, 除非殿下自己去寻人打听,否则就当时的情形来看,难保殿下不会将他和明熙还有惠昭误认作是一家人。

    殿下以为他是明熙的夫君, 也就难怪殿下会暗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了。

    从前明熙心里唯有殿下,殿下却不知珍惜,而今明熙放下了,殿下骤然回首,方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男人往往都有劣根性,太子殿下似乎也不比旁的男人强多少。

    就是叶林还不确定殿下会如此,究竟是因为心悦明熙,还是只是男人的占有欲在作祟……

    ***

    惠昭跟住在隔壁的卿姐儿关系亲厚,两个孩子年纪差不多,每日总凑在一处玩耍。楚明熙知道惠昭就在隔壁,且卿姐儿一家都是老实人,便也不愿拘着惠昭,放心地由着她去玩,每日惠昭出门前,她还总会在惠昭的手心里塞一把零嘴,叮嘱她不要忘了分一些零嘴给卿姐儿吃。

    这日两个孩子在屋里玩过七巧板后,见天气晴朗,觉着待在屋里太闷,便又走到宅门外,在巷子里踢毽子。

    惠昭素来体弱,玩起七巧板来比卿姐儿厉害得多,踢毽子就远远不如卿姐儿,方才她输了,这会儿便在一旁看着卿姐儿踢毽子。

    毽子飞起又落下,也不知卿姐儿是怎么玩的,毽子总能稳稳当当地落在卿姐儿的脚上。

    她心生羡慕,托腮坐在台阶上,嘴里含着一块今早出门时楚明熙塞给她的饴糖。

    正数着数,身侧坐下一个人,她侧过脸,仰起头看着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

    此人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但此人是谁,她又实在说不上来。

    容玘看着她,眸子柔和了些许。

    这孩子跟明熙的眉眼真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眉头轻皱的时候,神色神似明熙。

    惠昭是被楚明熙、石竹和叶林宠着长大的,性子开朗,胆子也大,心里有了疑惑不爱憋着,咽下嘴里的饴糖,没作任何犹豫便问出了口:“叔叔,我以前是不是就见过你?”

    容玘本就是为了她而来,见她问及此话,索性顺着她的话头答道:“我认识你娘亲。”

    惠昭眼睛一亮:“我记起来了,前几日你来过我家。那天我看见你后面还跟着另一个叔叔。”她举起胖乎乎的小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那人有那么高,比我先前见到过的人都要高好多。

    她看了看容玘,又道,“不过你跟他一样高,就是你长得瘦些,看着就没他高了。”

    容玘有些想笑,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发顶,手才抬起又觉着唐突,便又缓缓落下。

    这孩子聪慧,记性也出奇得好,性子更是极好,看得出来,明熙教养她时很用心。

    惠昭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花生,看着他道:“你伸手,我请你吃花生。”

    容玘唇角微勾:“你自己吃罢。”

    “你方才也说了,你是我娘亲的朋友。娘亲说了,朋友就该一起分享好吃的东西。这是娘亲给我的零嘴,本来还有饴糖的,不过饴糖已被我吃光了,你若是要吃,便得等下回了。”

    方才容玘只说他认识楚明熙,不过惠昭还只是个孩子,落在她的耳中,就理解成了容玘是她娘亲的朋友。

    容玘不忍伤了她的自尊,摊开手掌,看着惠昭将花生放在他的掌心里。

    她见他拿了花生并不吃,忍不住问他:“你不喜欢吃花生么?”

    他若是不喜吃花生,那他就只能自己忍着了,方才她和卿姐儿把娘亲给的零嘴都分了吃了,只留下这些花生还没吃完。

    容玘轻轻拢住手心里的花生:“喜欢的,只是我不能多吃,留着明日再吃。”

    惠昭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你跟我一样,娘亲很多东西都不让我多吃,说多吃了会闹肚子,还怕我吃坏了牙。”

    “看得出来,你娘亲很疼你。”

    惠昭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娘亲待我可好了,每天都会塞零嘴给我,哪怕她白天再忙,晚上也会哄着我睡,还会讲很有趣的故事给我听。”

    “你娘亲……她过得好么?”

    近来他才看明白自己对楚明熙的心思,意识到自己是心悦她的,本想着等江州的疫情了结了便跟她说个明白,临了她却不声不响地回了湖州。

    他一打听到她的住处便兴冲冲地跑来找她,他此次过来,是想求她跟他一道回京城,从今往后他会好好待她,弥补他从前犯下的那些过错。

    临了他却得知她已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还跟那男人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而今他只能接近她的女儿,向惠昭打听明熙过得是否安好。

    “娘亲有我这个女儿,当然过得好啦。娘亲她自己说了好多回,她说我是老天赐给她的小宝贝,每天看到我,她就开心得想笑。”

    容玘神色莫名,低低地道:“是么?”

    孩子的话听着有些夸张,但这的确是实话。

    那日在江州,明明熙只是看了一封家信,便止不住地嘴角上扬。身边有这样乖巧可爱的女儿日日相伴,她又怎会不觉着幸福?

    容玘猛地站起身来:“你们继续玩罢,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他实在没勇气向孩子问起她的爹爹。

    更听不得明熙的女儿叫另一个男人爹爹。

    ***

    晨起洗漱过后,楚明熙抱着惠昭坐在铜镜前给她梳辫子。

    她这人一向手脚笨拙,女儿家该会做的事儿鲜少做得好。

    女工不行、厨艺拿不出手,就连给女儿扎辫子也远远比不过石竹,幸而昭姐儿不嫌弃,还总是钻进她怀里嚷着要她帮她梳辫子。

    姑娘家都是爱漂漂亮亮的,她私底下跟石竹学了不少,与最初的时候相比,给昭姐儿扎的辫子总算是勉强能看看了。

    前些日子她治好了一位久病难治的夫人,那夫人心存感激,病好后特意来仁安堂送了两盒点心给她以表谢意,她见那夫人身边的小姑娘辫子编得精巧,就央求夫人教她扎辫子,那夫人耐心地给她示范了几回,她回来后便想着,按着那夫人教的给昭姐儿梳头发,昭姐儿定然喜欢。

    她给惠昭系上红色的发带,朝铜镜努了努嘴巴:“昭姐儿,你快瞧瞧,今日扎的辫子你可还喜欢么?”

    惠昭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两颊浮现出一对小梨涡,伸手摸了摸辫子:“娘亲,你好厉害呀。”

    楚明熙亲了亲她的额角:“昭姐儿喜欢就好。”

    她抱起惠昭让她在地上站好,抓了一把糖冬瓜递到她手里:“去跟卿姐儿玩去罢。”

    惠昭想起昨日见到的那个男人,垂眸看着手心里的零嘴默默数了数,向楚明熙讨要零嘴:“

    娘亲,再给昭姐儿一些零嘴罢。”

    “你前些日子牙齿才疼过,不能吃太多的零嘴。”

    “娘亲,那不是给昭姐儿吃的,是给昭姐儿刚认识的一个叔叔吃的,昨日昭姐儿还给了他好些花生吃呢。”

    楚明熙愣了愣:“叔叔?!哪个叔叔?”

    虽说昭姐儿比旁人都聪慧,且平日里只在巷子里跟卿姐儿玩耍,还有卿姐儿的母亲罗三娘时不时在一旁看着,照理不会给拐子盯上才是,但眼下冷不丁冒出来个叔叔,叫她如何能放得下心?

    “那叔叔说他跟娘亲是认识的。”

    “我认识的?他可有说他姓什名什?”

    惠昭抬起头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那倒没有。”

    楚明熙眉头拢紧,扶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昭姐儿,外面的人不一定都是好人,你不能谁说的话都信,哪怕那人说他是娘亲或是舅舅的朋友,他/她也有可能是在骗你。无论他/她跟你说什么,你都不可以随便跟那人走,知道么?”

    惠昭伸手抱住她的脖子:“娘亲,你说的昭姐儿都明白。那人昭姐儿见过,娘亲你也见过的,你还跟他说过话呢。”

    “我也见过的?你说的是谁?”

    “就是那日在我们家门口跟娘亲你说话的那个叔叔呀,叔叔那天还请娘亲和舅舅一同去酒楼吃饭。昭姐儿记得他身后还站着另一个叔叔呢,那叔叔长得又高又壮,看着可厉害了。”

    楚明熙眸中涌起淡淡的复杂神色。

    昭姐儿说的叔叔竟然是容玘。

    他至今还没离开湖州么……

    ***

    许是因为从惠昭口中得知容玘人还在湖州,过了两日楚明熙和叶林带着惠昭上街的时候,容玘与他们碰巧撞见,楚明熙倒不觉着如何意外,反观容玘,险些当场失态。

    面对面地遇上了,再躲也委实没必要。

    惠昭睁着黑葡萄似的一双眼睛望着容玘:“叔叔,你怎么也在这里?”

    叶林来回打量惠昭和容玘,表情凝重。

    看眼下这情形,殿下私底下定是和昭姐儿见过面的,否则昭姐儿见了殿下,不该是这般熟稔的样子。

    殿下找昭姐儿究竟意欲为何?

    容玘神色微窘。

    他接近惠昭,的确是存了想要打听楚明熙近况的心思,只是他并不想让楚明熙知晓此事,更不想惊动了叶林。

    楚明熙牵着惠昭的手默不作声。

    先前她曾想过要不要跟叶林提到此事,见叶林这几日因采买药材的事忙得脚不沾地,连晚膳都没空回来吃,有时候甚至就直接歇在了仁安堂,便打消了这念头,想着横竖容玘早晚都会离开湖州回京,不跟叶林说起容玘还在湖州其实也没甚要紧。

    几人心思各异,唯有惠昭一人没感到丝毫的不自在。

    惠昭摸了摸口袋,仰起脖子对着容玘道:“叔叔,今日昭姐儿没带零嘴,下次你过来,昭姐儿请你吃蜜枣。”

    容玘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回到楚明熙的身上。

    她已嫁了旁人。

    他不敢再多瞧、多想,朝叶林和楚明熙微微颔首,推说自己还有要事要办,便匆匆离开。

    次日用完早食,容玘去街上买了一些零嘴,足足买了几大包才作罢。

    李泰一壁提着零嘴,一壁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

    他也不明白容玘是怎么了,好端端地突然就买了那么多零嘴,不过近来容玘屡屡举止反常,他已有些见怪不怪了。

    到了巷子口,容玘伸手拿过李泰提在手里的零嘴,径直朝巷子里走。

    他记起昨日惠昭跟他说要送他蜜枣,孩子心中无大事,零嘴在他们眼里就是顶要紧的事了,惠昭说要送他零嘴,他也很想送她一些回礼。

    李泰伸长了脖子,远远便瞧见惠昭和卿姐儿正坐在台阶前翻花绳。

    见有人过来,两个孩子停下手中的游戏,先是看了来人一眼,待视线落到来人手中拿着的零嘴时,两个孩子就再挪不开眼睛了。

    容玘不自觉地勾了勾唇,将零嘴朝惠昭面前一递:“给你的。”

    惠昭看着那几包零嘴,两眼登时亮了起来,脸上难掩惊喜:“给昭姐儿的么?”

    “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便每样都买了一些,你看看可还喜欢?”

    惠昭不由踌躇起来,一旁的卿姐儿馋得不行,催促道:“昭姐儿,你怎么还不收下呀?”

    娘亲和爹爹虽也时常给她买零嘴吃,昭姐儿也隔三岔五地送零嘴给她,但她可从未见过有人送零嘴送得这般阔气的。

    这些零嘴,都够她和昭姐儿吃把个月了。

    惠昭咽了下口水,别开视线不再看那些零嘴,很有骨气地道:“叔叔,这东西我不能要。”

    容玘没料到她会拒绝。看昭姐儿的样子,她理当是喜欢吃的。

    “你是不喜欢这些零嘴么,还是因为什么?”

    惠昭仰起脸正视他:“娘亲已经跟我说了,我们跟叔叔身份……身份悬殊,以后还是少来往的好。叔叔给的东西,昭姐儿更加不能收。”

    容玘自语一般地喃喃道:“身份悬殊?”

    他喉结微滚,又轻声问道,“你娘亲说的么?”

    惠昭一张小脸板得紧紧的:“是娘亲亲口说的。叔叔,你以后也别再来找昭姐儿了。”

    第57章 第伍拾柒章 未嫁

    若是给娘亲知道了, 娘亲肯定会不高兴的。

    零嘴固然重要,可什么都没娘亲重要。

    容玘捏紧手中的油纸包,力道太重, 油纸包发出清脆的响声。

    从前他也曾以为他和楚明熙的身份有别,他亦不认为自己这般想有何过错。

    可此话从昭姐儿的口中说出来,落在他的耳中,却叫他心里格外的不好受。

    在街上买的那几包零嘴, 又原封不动地被李泰带了回来。

    容玘在桌前坐下,脸色看上去很不好看。

    李泰立在一旁, 不住拿眼去偷觑他。

    昭姐儿年纪虽小, 但凡她说出什么话来,那也是够扎人心的。

    他思忖半晌,终是壮胆道:“殿下,前几日皇上捎书信过来,催您早些回京。您看,咱是不是……”

    平心而言, 殿下在湖州耽搁的时日实在是太长了,哪怕明日就启程,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路,估摸着回了京城后,也免不了要被皇上训斥一顿了。

    容玘面容愈发灰败,抿唇沉默着。

    李泰瞧着心下不忍,欲要开口劝几句,又不敢劝。

    现如今楚大夫一家三口过得和和美美的, 那昭姐儿也是个乖巧懂事的,殿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何况楚大夫嫁也嫁了,殿下纵使心有不甘也只能算了, 难不成殿下还能不顾自己和楚大夫的名声,硬把楚大夫从她夫君那边抢过来么?

    容玘揉了揉眉心,嗓音低沉:“你先下去罢。”

    ***

    皇上写了一封亲笔信催容玘尽快回京,得知容玘不赶紧启程回京,反倒去了湖州住下,气得连午膳也没吃。

    此次江州疫病肆虐,容玘立下大功不假,可容玘也捅下了大篓子,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自该早些回京给众人一个交代,难道还指望他这个当父皇的帮他兜底么?

    更何况湖州那边又能有什么事,非得他亲自去那边才行?

    他不愿再纵着容玘胡来,命人立刻快马加鞭地赶去湖州,务必叫容玘速速回京来见他。

    容玘听着来人道明来意,心中掠过无数波澜,最终怅然一叹。

    父皇此次态度异常坚决,皇命难违,他势不能再拖下去,只得尽快回京。

    一旦离开湖州,他很可能再没机会来湖州这边了。看情形,明熙大抵也不会再回京城。

    此次一别,他和明熙应是再也不会相见了。

    不甘、无奈、后悔,不舍,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他抬眼看着来人:“你且休息两日,后日孤便启程回京。”

    无论如何,临行前,他总该再跟明熙见上一面。

    命人安顿好皇上派来的人,他出了一趟门,不许侍卫们跟着,只让李泰跟在一旁,足足在外头逗留了一个下午,直到落日前方才回来。

    翌日一早,容玘又出了门,下人只眼尖地瞥见容玘的手中抱着一只风筝。那风筝做工精巧,风筝上面的图案也分外雅致,倒不像是寻常铺子里卖的普通货色。

    容玘敲了敲宅门,静静等在门外。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盯着窗外了,知道楚明熙这会儿还未出门。

    来开门的是个婆子。

    婆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品貌不俗,心想他身份定是有些不寻常,忙有些恭敬地道:“您找谁?”

    “楚大夫在么?”

    “您找楚大夫么?请问您贵姓?”

    “鄙姓容。”

    婆子点了点头:“您且在这里等等,我这便去叫她。”

    来人看着气度不凡,但叶大夫先前便已吩咐过,无论来者是何人,都不许随便放人进去。家里都是女人和孩子,叶大夫有此顾虑也在所难免。

    容玘握住手中的风筝:“还请你把昭姐儿也找来,我有一样东西要送她。”

    婆子应下,阖上大门,匆匆进去找人了。

    容玘不由自主地捏紧手中的风筝,整颗心像被什么东西吊着一般,七上八下的。

    不过片刻,宅门又再度被人打开。

    楚明熙牵着惠昭的手,并肩站在敞开着的宅门前。

    容玘手指微颤,将手中的风筝缓缓递了过去:“我来给昭姐儿送风筝。”

    怕遭到她的拒绝,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忙又补充道,“先前我曾跟昭姐儿说过,会送她一只风筝。”

    他不喜利用孩子,只是今日不拿送风筝的由头来这里,明熙必不肯跟他见上一面。

    楚明熙侧目看向惠昭,容玘攥紧藏在袖中的双手,连呼吸都屏住了。

    见惠昭欣喜不已地接过风筝,楚明熙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替孩子跟他道谢:“多谢殿下。”

    昭姐儿特别爱放风筝,容玘这份礼物实是送到了孩子的心里。是送给昭姐儿的东西,她自是不能代替昭姐儿拒绝容玘的好意。

    两人一时沉默无言,惠昭抱着风筝,仰起头来回望着容玘和楚明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似有百年那般漫长。

    容玘凝视着楚明熙说不出话来。

    来之前分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她说,可真见了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今日一别,兴许往后都没机会相见了。

    楚明熙朝容玘微微颔首,转身欲要回屋,他瞧出她的用意,忍不住喊了她一声:“明熙!”

    楚明熙恍若未闻,拉着惠昭的手进去了。

    容玘望着阖上的大门,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楚。

    明日他便要启程回京的话几番涌到嘴边,最终仍旧没能跟她说……

    ***

    一夜难眠,次日天还未亮,马蹄踏在沁着朝露的青草上,一路疾行。

    因着舟车劳顿又心灰意冷的缘故,胃口不佳吃不下什么东西,才行走了几日,容玘的身子便有些不适起来。

    李泰见他脸上血色全无,清隽的眉眼间带着些遮掩不去的疲倦,怕他再如此下去真会病出些毛病来,苦劝了半天,才勉强说服容玘早早在驿馆歇下。

    他本想去寻位大夫过来瞧瞧,被容玘死死拦下,只能打消了这念头,命驿馆端一些清淡些的饭菜过来,想着既是不肯看大夫,好歹多少吃一些东西,不然身子可怎么受得住。

    容玘草草用过半碗饭便躺下了。

    到了下半夜,容玘隐约听见门外有轻微的说话声,他本就没睡着,想着或许有什么要紧事,便扬声唤道:“李泰,外头发生了何事?”

    李泰愣了愣,没料到他们特意压低了嗓门说话,最后仍是惊动了容玘。

    李泰赶紧推门进去,见容玘神色清明,没半点初醒时的惺忪。

    他心下暗自叫苦。

    殿下本就有些身子不适,夜深了也不知道好好歇息,明日若是再急着赶路,岂不是更要闹病了?

    想起才刚得来的消息,忽而就觉着这消息来得刚好是时候。

    “殿下,方才罗兴追来了,说他有要紧事要向您禀明。”

    容玘讶然,猛地掀开被子坐在了床榻上:“你叫他进来说。”

    他虽启程回京,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楚明熙的安危,于是便命罗兴留在湖州暗中保护她。

    照理罗兴该在湖州才是,罗兴却违抗他的命令追到了此处。

    难道是明熙遇到了什么事?

    罗兴步入屋内,朝容玘拱手道:“卑职见过殿下。”

    容玘两眼紧盯着他,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神情变化:“是明熙遇到了什么事么?”

    “回殿下,那日卑职碰巧听到叶大夫称楚大夫为师妹,卑职觉得有些不对劲,想着不该忽略此事才是,于是又向左邻右舍探问了一番,卑职从他们口中得知,楚大夫身边的叶大夫乃是顾大夫多年前收留的义子,平日他们二人只以兄妹相称,并不曾成过亲。”

    他知道殿下在意楚大夫,一得了消息便急急赶来了。

    幸亏这消息打听得及时,没耽搁太久,便让他在半途中追上殿下。

    容玘陡然色变,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竟完全误会了叶大夫和明熙的关系,将叶大夫误认作是明熙的夫君。

    明熙会放心把她外祖父留下的医馆交由叶大夫来打理,现下也算是说得通了。

    难怪叶大夫一心护着明熙母女俩,先前他总以为他和明熙是夫妻,原来他们竟是师兄妹和义兄妹的关系。

    好消息来得太突然,容玘喜出望外,兀自不放心地追问道:“你确定此事是真么?”

    “回殿下,卑职打听得一清二楚,叶大夫曾师从顾大夫,跟着顾大夫学了多年的医术。顾大夫离开湖州后,叶大夫周游四海,几年前才回了湖州,与楚大夫和她女儿昭姐儿同住一处,昭姐儿见了他总叫他一声舅舅。”

    容玘手指轻颤。

    枉他素日机关算尽,以为自己聪慧过人,一看到是叶大夫前来应门,又见叶大夫与明熙住在一处,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叶大夫是明熙的夫君。后来他分明也曾暗中留意过叶大夫以了解他的人品,又跟曾惠昭私底下见过几回,却从未想过向明熙的街坊邻居打听虚实。

    明熙并没另嫁旁人。

    他眼眸蓦然一亮,满腹的喜悦兜涌上来。

    他抬眼瞥向罗兴,意欲再多追问一些事:“你还打听到什么了?”

    “回殿下,卑职听住在附近的几户人家说,楚大夫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几年前便离开了伤心地,带着女儿回湖州住下了。”

    罗兴越说声音越轻,小心翼翼地偷瞧容玘的脸色。

    说楚大夫是寡妇,殿下听了心里哪能痛快。偏偏事关楚大夫,他不敢瞒着殿下分毫,只能硬着头皮地全盘道出。

    容玘和李泰听了皆是面色一白。

    容玘得知楚明熙没嫁旁人,心里才高兴了点,便听到明熙对外声称她是寡妇,雀跃的心情登时跌入谷底。

    李泰战战兢兢地朝他觑一眼,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殿下这是被嫌弃得没边了。

    容玘缓了片刻,胸前那份郁气才渐渐散去。

    明熙有了个女儿……

    第58章 第伍拾捌章 牵绊

    容玘心中不免暗悔先前只想着向昭姐儿打听明熙的近况, 却忘了问孩子她今岁几岁。

    虽说每个孩子都不尽相同,但瞧昭姐儿的模样,昭姐儿至多不超过四岁。

    尽管尚未未打听到昭姐儿的父亲是谁, 但和明熙朝夕相处几载,他能担保,明熙绝不是作风随便的人。

    如此看来,昭姐儿极有可能是他的女儿了。

    他瞥向罗兴:“你可有打听到昭姐儿今岁几岁了么?”

    罗兴忙回道:“昭姐儿今岁已有三岁多, 她的生辰日是在七月。”

    他来得匆忙,暂且只打探到这些, 余下的, 便得等他回了湖州再细细查问。

    容玘默默计算了一下惠昭的年纪。

    照孩子的生辰日期来推算,当是明熙离京前便怀了身子了。

    那会儿他和明熙关系已破裂,因他打算迎娶楚明燕的缘故,明熙对他心灰意冷,不愿跟他提起她已怀有身孕也是可能的。

    昭姐儿定是他和明熙的女儿!

    烛火晃荡个不停,屋子里不太亮堂, 叫人瞧不清楚他的眼神。

    被楚明熙拒绝了数回,这还是容玘头一回看到一丝希冀。

    他和明熙之间,终于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牵绊。

    明熙那么疼爱惠昭,为了他们的孩子着想,或许她还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

    容玘原打算连夜就启程回湖州,李泰好劝歹劝了半天,才勉强耐着性子等到次日早晨,坐着马车前往湖州。

    容玘靠在车壁上, 归心似箭。

    难怪他才见过惠昭几回便很喜欢这孩子,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投缘。

    他自己也曾为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因着他和父皇母后,还有他和另外几个兄弟姐妹的缘故, 他对亲人之间的关系向来看得很淡。就算是至亲又如何,先前的种种阴谋算计,让他在这些年里早已看透了所谓的亲情。

    而今他才明白,他第一眼就那么喜欢昭姐儿,而昭姐儿又爱跟他亲近,这一切并非偶然,而是因为昭姐儿是他的嫡亲女儿。

    进了巷子,远远瞧见小小的人儿坐在台阶前看卿姐儿踢毽子,他一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快步上前,一颗心砰砰乱跳。

    惠昭见了容玘,一时又惊又喜。

    前几日他亲手送了风筝给她,她欢喜非常,整日里抱着风筝不肯撒手,直到娘亲跟她说,过几日便带她去放风筝,她才同意娘亲将风筝收好放在柜子里,乖乖在床上躺下睡觉。

    她并非旁人送个礼物就会被人轻易收买了去,那日他送了好些零嘴给她,她虽嘴馋,最后不还是没收下么?

    平心而言,眼前这位叔叔当真待她不错,送东西给人时,都是按照对方的喜好用心送人礼物的,才不像那起只拣自己不要的东西乱丢给旁人、嘴上还说着自己如何待人真心的人。

    只这一点,他便胜过许多人了。

    惠昭仰起头望着他,眼神明亮:“叔叔,你怎么又回来了?”

    容玘听她喊他‘叔叔’,脚下一滞,面色有些复杂:“叔叔想来看看你。”

    她见他撩起袍角坐在台阶上,觉得他身姿挺拔高大,坐在狭小低矮的台阶上怎么看怎么别扭,不由好心邀请道:“叔叔,你想不想进屋里坐坐?”

    他眼眸一亮,视线投向隔壁那道紧闭的宅门,只一瞬,目光复又黯淡下来。

    “算了,我就不进去了。”

    惠昭看不得他那副想进屋又不敢进屋的样子,盛情邀请他:“叔叔,你人都来了湖州,为何不去昭姐儿家里玩?”

    容玘垂下眸子,面色窘迫。

    惠昭想了想,忽而想起娘亲曾说过他们身份悬殊,莫要跟这位叔叔多有牵扯。

    娘亲分明待谁都一团和气,只每回见了叔叔,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若不是厌恶他,又该如何解释娘亲的态度?

    “是不是娘亲讨厌你,不想看到你?”

    容玘明显脸色一僵,短短一句话如钝器,狠狠敲打在他心口上。

    李泰的眼皮跟着抖了抖。

    这孩子实在是聪慧,就是说出来的话字字戳人的心窝子。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一大一小默然无语地坐在台阶上看卿姐儿踢毽子。

    惠昭终究只是个孩子,想不明白的事只叫她苦恼了一会儿,便抛之脑后不去深究了。

    “叔叔,你平日住哪里?”

    “我住京城。”

    “京城?!京城离这里远么?那里好玩么,可有什么好吃的零嘴么?”

    终究是孩子,好奇心格外旺盛,一旦对什么事产生了点兴趣,便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容玘耐心回答她的问话,听她问得有趣,嘴边的笑意便加深了些。

    惠昭托腮轻轻叹了口气:“唉,其实湖州也挺好的,就是有些人实在讨厌得很,时常在背后议论娘亲和昭姐儿。”

    容玘眉头一紧:“他们议论你们什么?”

    惠昭有些不屑地嘟了嘟嘴:“还能是什么呀,左不过就是议论我爹爹,说昭姐儿是个没有爹爹的孩子。”

    容玘动了动唇,心里涩得难受。

    原是他的错,才会害得明熙和昭姐儿在背后被人议论。

    “叔叔,你认识我娘亲很久了么?”

    容玘目光盯视着虚空,眸底尽是温柔:“嗯。认识她很多年了。”

    早在她还未及笄的时候就与她相识了,只是他太过愚笨,直到与她在江州重逢,见识到她的好,才开始心悦她。

    “那你理应见过我爹爹吧。我爹爹他长什么样子,他待我娘亲好么?”

    容玘的视线落回到惠昭的脸上。

    “如果我说,我是你爹爹呢?”

    惠昭眼睛睁得滚圆:“叔叔怎可能是我爹爹?竹姨跟昭姐儿说过,我爹爹早就死了。”

    他抿了抿僵硬的嘴角,喉咙艰涩得厉害,四肢百骸都跟着难受起来。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惠昭:“我只是打个比方。”

    惠昭歪着头打量着他:“可我娘亲说过,我们跟叔叔身份悬殊,叔叔如何当得了昭姐儿的爹爹?”

    容玘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脸上,心中又痛又悔又无能为力。

    一大一小对视良久。

    隔壁宅子的宅门被人从内打开一条门缝,是楚明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出来叫惠昭回家用饭。

    听见近旁的宅门被人打开,待看到出现在门前的那道身影时,容玘的心几乎快要蹦出胸腔。

    楚明熙的脸上划过一抹惊诧。

    她没料到容玘又回来了。

    江州才刚爆发过时疫,许是江州还有什么事务需要容玘来处置,江州和湖州又离得近,他跟惠昭素来关系不错,说不定是顺路过来看看惠昭的。

    楚明熙恢复镇静,朝他施了一礼:“见过殿下。”

    骤然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容玘只觉着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惠昭小跑到楚明熙的跟前,伸出短短的胳膊抱住楚明熙的腿:“娘亲。”

    楚明熙伸手将她抱起,柔声道:“饭菜都备好了,我们回去用饭罢。”

    惠昭点点头:“娘亲,昭姐儿饿了。”

    容玘见楚明熙行过礼要离开,忙出声喊住她:“明熙,能跟你说几句话么?”

    他姿态放得很低,不再是商量的口气,而是央求的口气。

    楚明熙见他神色凝重,想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横竖今日避开了,明日也是避不开的,不若一次讲清楚的好,便放下惠昭,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先进去,娘亲马上就回去。”

    惠昭瞥了容玘一眼,视线又移回到楚明熙的脸上:“娘亲,你可要早些回来,昭姐儿等你一道用饭。”

    楚明熙朝她弯了弯唇,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好,娘亲马上就回来。”

    楚明熙和容玘面对面地站在门口,容玘紧张得掌心发汗,拿眼觑视楚明熙。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明熙,我不知道你离开时怀着昭姐儿……”

    他顶着她投来的疑惑目光,心底升起一股复杂难辨的滋味。

    她独自一人将他们的女儿抚养长大,其中的艰辛多得难以想象。

    楚明熙从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来,见他欲要再说下去,忙回道:“殿下,昭姐儿并不是您的女儿。”

    容玘上前一步:“先前我以为叶大夫是你的夫君,是昭姐儿的爹爹。后来我才得知,叶大夫只是你的师兄,你并未嫁过旁人。明熙,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承认昭姐儿是我们的女儿么?”

    “殿下,您误会了,昭姐儿的确不是您的女儿。其实她并非我亲生,是我几年前行医时收养的孩子。”

    她很不想让人知晓昭姐儿是她收养来的孩子,可眼下容玘误会太深,她只能将实情和盘托出。

    容玘神色略带凄然:“明熙,我知我从前伤了你的心。你为了不跟我有任何瓜葛,宁愿编出这样的话来么?”

    楚明熙长吸了一口气:“殿下,我不想跟你再有瓜葛不假,但昭姐儿的事字字是真。殿下若是不信,尽可派人去查。”

    容玘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看,眼底的希冀一点点褪去。

    心情低落到一定程度,他反而能冷静思考了。

    他深知她的为人,她不会说谎,也不屑于说谎。

    她说昭姐儿是她收养的孩子,那昭姐儿就真不是他们的女儿。

    他几番想开口说话,又硬生生地忍住。

    倘若昭姐儿是他们的孩子,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或许明熙还多多少少会考虑与他破镜重圆。

    他不敢担保明熙定会为了昭姐儿与他破镜重圆,但好歹还有个盼头。

    可昭姐儿偏偏不是他们的孩子。

    他跟她之间,竟再也找不到一丝牵绊……

    ***

    九月末的湖州,黄叶扑簌簌落下来,铺了一地的落叶。

    石竹跪在院子里,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适才皇上派来的人当着他们几个人的面宣读了圣旨,说姑娘在江州对抗疫情有功,皇上招姑娘入宫,要对姑娘论功行赏。

    楚明熙上前伸手将她扶起,一道进了屋里。

    几人对坐在桌案前。

    石竹才坐下,便开口询问楚明熙:“姑娘,这下可怎么好?”

    论理,皇上都下了圣旨,自是不能不去,何况皇上是要赏赐而非为了旁的事。

    皇上赏赐,那是多大的体面,她们合该高兴才是,可先前在京城的那段时日,姑娘受尽了苦楚和委屈,好容易才逃离了那噩梦般的地方,而今如若再去京城,难保不会勾起从前那些不愉快的事。

    楚明熙沉吟片刻,抬眼看着石竹:“皇命难违,这几日我便准备准备去一趟京城。”

    坐在一旁的叶林面容沉沉:“明熙,你再等我两日,我将仁安堂的事务都处理妥当,便和你启程去京城。”

    明熙只是个女子,怎好一人孤身前往京城,不若他与她同去京城,他是个男人,又有些武功在身上,路上好歹有个照应。

    石竹也跟着道:“姑娘,我也陪你一道去。”

    被楚明熙抱坐在怀里的惠昭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娘亲,我也要去!”

    楚明熙垂眸望进她澄澈晶亮的眸子,心软成了一团:“好,昭姐儿跟娘亲一起去京城。”

    京城离湖州甚远,此次一去一回,光是途中便得花去几个月的时间,让她跟昭姐儿生生分离这么长的时日,叫她如何承受得住?

    几人当日便商定了此事,次日一早,楚明熙和石竹便在家中收拾行李,叶林则去了仁安堂,将医馆的一应事宜托付给他最信任的两个徒弟,又好生嘱咐了一番,徒弟自是一一应下。

    一切收拾停当,叶林扶着家里的几个女眷依次坐上马车。

    马车徐徐驶动。

    惠昭还是头一回出远门,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动不动撩起车帘探头朝车外东张西望,简直没一刻消停。

    楚明熙也不拘着她,只时不时用帕子捻起一块糕点或是倒一杯茶水喂孩子吃,免得惠昭光顾着看热闹肚子饿了或是渴了。

    马车外的风景看多了也无趣,又恰逢深秋时节,来来回回就是一些光秃秃的树,马车行走了几个时辰后,再放眼瞧过去,便是一望无际辨不出方向的旷野,饶是从未离开过湖州的惠昭,也开始感到无聊起来,只觉着这路途格外漫长。

    惠昭才要将车帘放下来,待瞥见马车后头跟着另一辆马车,手上的动作瞬间一顿。

    先前她便隐约瞧见了后面的那辆马车,只是路上遇到辆马车并不算什么稀奇事,何况她又一心只顾着看热闹,便也没太在意。

    他们已行走了几个时辰,马车又驶得不快,那辆马车仍没追上他们这辆马车,这便有些奇怪了。

    难不成她瞧见的这辆马车,与早些时候瞧见的并不是同一辆么?

    她将脑袋朝外探出了些,睁大了眼睛又仔细瞧了瞧。

    第59章 第伍拾玖章 漆黑

    看着像是同一辆马车, 起码她没瞧出什么不同之处来。

    楚明熙原本由着她东张西望,这会儿见惠昭把半个脑袋都探了出去,怕她有什么闪失, 赶忙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拉了回来。

    她打量她一眼,见她白嫩的脸上沾了好些尘土,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擦拭干净,嘴里一边还劝道:“你要看热闹便看, 可不许把头探出去,万一还有别的马车从一旁驶过, 伤着了你可怎么好?”

    惠昭眨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声音又软又甜:“娘亲,昭姐儿以后不敢了。”

    楚明熙拧了拧她的鼻尖,忍不住笑问道:“外头是有什么有趣的事么,你都瞧了一上午了,还不觉着累么?”

    惠昭想起才刚瞧见的那辆马车,总觉着有些蹊跷, 抬手指了指马车后面:“娘亲,昭姐儿瞧见有一辆马车好像总跟着咱们。”

    “你确定么?会不会是别的马车,只是瞧着都差不多一个样?”

    他们走的是官道,路上还能遇见别的马车也算寻常。

    惠昭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昭姐儿跟娘亲想的一样,可那辆马车瞧着实在有些奇怪,走得不急不慢,就这么跟在咱们的后面。”

    楚明熙心里生起些疑惑, 掀开车帘朝外探去。

    许是受了惠昭那席话的影响,她竟真觉着后面那辆马车很有些跟着他们的样子。

    骑在马上的叶林见她撩起车帘,两腿夹紧马腹朝她这边靠近了些:“明熙, 你们可是要歇息片刻么?”

    楚明熙才要回说不必,沉吟了一下,又颔首道:“坐了几个时辰倒真有些腿麻了,不若暂且停车下来走走罢。”

    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旁,叶林扶着车上的三人走下马车。

    惠昭被困在马车里许久,这会儿下了马车终于觉着自在了些,才迈开脚步欲要四处走走,当即便蹙起了眉头,直嚷着腿麻疼得厉害,石竹忙蹲下帮她揉揉腿脚。

    楚明熙见两人忙着她们的事,递了个眼色给叶林,与他走到了一边说话。

    “叶林哥哥,你先别急着回头,待会儿你仔细瞧瞧,那边的那辆马车你可瞧着有些眼熟么?”

    叶林神色一凛,等了片刻才佯装拴马匹的样子飞快地瞥向那边。

    只一眼,便瞧出了不对劲。

    今日一早他们一行人便启程离开了湖州,早些时候他便瞧见了那辆马车,当时他还不觉着有何不妥,这会儿他们将马车停下在此处停歇片刻,那辆马车竟也停下不走了。

    那辆马车定是在跟着他们,至于原因何在,尚且还不清楚。

    “明熙,不若我前去探探情况,看看那辆马车的人是何用意。”

    他们一行人中,除却他和马车夫是男人,余下几人皆是女人和孩子,京城离此处甚远,对方若真对他们生了歹意,他虽有一身武功,只怕也不容易对付。

    “叶林哥哥,你不要去,没得反倒打草惊蛇。何况那辆马车是否当真跟着我们,也只是我们的猜测罢了,不若先暗中观察一下再说。”

    “唔。再过几个时辰便能到驿馆了,到时候我且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找几位镖师护送我们,如此也好安心些。”

    两人皆觉得眼下暂且只能如此,又匆匆商议了一下接下来的计划,楚明熙便转身去找石竹和惠昭,心中总觉着有些不踏实,哄着惠昭登上了马车。

    叶林心里有了计较,走到马车前低声叮嘱了马车夫几句,翻身上马,勒缰就走。

    一路疾行,倒是比刚离开湖州那会儿快了许多。

    叶林留了心眼,让马车先行一步,自己特意留在马车的后面,间或瞥一眼身后,发觉楚明熙跟他说的那辆马车果真也跟着加快了驾车速度。

    车夫事先得了叶林的嘱咐,一路疾奔,直到离驿馆不过几盏茶的路程,车夫才将速度放缓了些。

    叶林抓住缰绳,又瞧了瞧身后。

    那辆马车果

    真也放慢了速度,不疾不徐地跟在他们的马车后面,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马车在驿馆前停下,待叶林看清从那辆马车上下来的人是谁时,一时只觉着有些啼笑皆非。

    合着一路跟着他们的人是太子殿下。

    好笑之余,倒也让他松了口气。

    他不喜容玘,不过一路跟着他们的人是容玘,总比是什么别的不知来历的人要好些。

    一行人在驿馆安顿好,叶林趁着石竹和惠昭不在跟前,询问楚明熙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容玘是太子,身份尊贵,他们只是平头百姓,对容玘自是打不得、骂不得、赶不得,甚至连句略微重些的话也说不得。

    他们离京城还远着呢,难不成一路都得看着殿下跟在他们的马车后头么?

    楚明熙道:“由着殿下去罢。官道是大家的,我们总不能不让他走,总归他不来烦我们便好,我们自是也不用去理会他。”

    叶林细想了一下,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心中稍定,想着离摆饭还有两个时辰,方才一路上也委实累了乏了,便叫楚明熙不若带着惠昭歇息片刻,叮嘱过后,他转头又去忙别的事。

    楚明熙一行人坐在桌前早早用过晚膳,楚明熙掏出帕子替惠昭拭去粘在嘴角上的酱汁,牵着惠昭的手才要回屋里去,便瞧见驿馆里的伙计走上前来。

    伙计陪着笑脸:“您是大夫吧?适才来了个人,说家里有人突然得了急病,来不及赶去镇上找大夫,便就近跑来了咱这儿,问咱们这里可没有哪位客人是大夫。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跑一趟瞧瞧那病人?”

    叶林忙上前一步:“你说的病人家住何处?眼下天色已黑,我妹子出行不便,我跟她一样,也是大夫,不若我跟你去罢?”

    伙计望着楚明熙,面露难色:“小的实在不是要为难您们二人,只是那人说了,家中的病人是个女的,且才嫁进夫家不到一年,本就不适宜见生人,得的又像是妇道人家才得的病,所以才想要找位女大夫过去,小的想着您是女大夫,到底比男大夫行事方便些。”

    楚明熙和叶林对视了一眼,楚明熙颔首道:“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罢。”

    她回了屋里略微收拾了一下,便背着药箱走出来。

    此次来京,她想着惠昭素来身子弱,除却其他必要的东西,连药箱也一并带来了,这会儿正好用上。

    叶林伸手欲要接过药箱由他来背着,楚明熙摆了摆手,道:“叶林哥哥,我一个人去罢,方才驿馆里的伙计也说了,那里离此处不远,又有你找来的那位马车夫送我过去,那病人又是才嫁人没多久的新媳妇,你去了反倒不便,不如就留在驿馆罢。”

    叶林打量了来人一眼,看着倒是个淳厚朴实的农夫,许是真被他媳妇儿的病吓着了,两眼巴巴地看着他和楚明熙,恨不能下一刻就带着楚明熙去给他媳妇儿看病。

    见叶林仍犹豫着,楚明熙笑了笑,道:“叶林哥哥,此处有你看顾着昭姐儿和石竹,我也能放心些。”

    今日一早他们便启程了,行走了一整天,她们几个坐在马车里好歹时不时还能歇歇打个盹,师兄一路骑着马,还得时刻留意着周围护着她们的安全,这会儿好容易能歇下了,难道还要拉着师兄陪她辛苦跑一趟么?

    叶林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真担忧石竹和惠昭的安危,想着他找来的车夫的确是个稳妥的,便没再坚持,目送楚明熙坐上马车离开。

    天色渐晚,最后一缕夕阳余晖悄悄隐匿了行迹。

    马车停下,楚明熙跟着来人行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屋门前。

    她进屋给病人把了脉,怕自己误诊,又确认了两遍,心下稍定。

    病人的病不算严重,只是病人才出了月子没多久,生的又是头一胎,且公公婆婆和她男人都待她极好,见她身子不适,她男人便立刻出门去找大夫,怕耽搁太久,便就近去了驿馆,病人的公公则去了镇子上找大夫,婆婆留在家中守在病榻前照顾病人。

    楚明熙看完病走出屋子时,已到了戌时。

    她仰起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拧。

    此处的路不大好走,早前过来的时候,车夫便将马车停在了平坦处。

    路倒不远,就是深秋时节天暗得早,这会儿夜色深沉,让她总有些害怕。

    病人的婆婆在一旁忙道:“大夫,您的马车停在哪儿,我送您过去罢。”

    儿子得知儿媳妇没啥大事人都乐得傻了,连自己找来的大夫都忘了送人回去,得亏她还记着,不然真是失礼了,哪有让大夫自己一个人找回去的道理。

    楚明熙将提在手中的琉璃瓦灯朝上提了提,弯着唇角道:“我提着灯呢,走过去一会儿便到了。时辰不早了,婆婆还是快些回去罢。”

    病人的婆婆才要说话,在屋门外等了良久的容玘走了过来,伸手抽出楚明熙手中的那盏琉璃瓦灯:“婆婆回去罢,我会送大夫回去。”

    婆婆仰起脖子打量他,只觉着此人家世不俗,与眼前这位女大夫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熟稔感,便猜到他们二人是相熟的,便也不再客气,对楚明熙又千恩万谢了一番,方才回屋去了。

    屋门被阖上,楚明熙看着容玘,笑容微敛:“民女自己可以走,就不劳烦殿下相送了。”

    容玘将手中的琉璃瓦灯握得愈发紧了些:“明熙,我只是想护送你回驿馆,并没有别的意思。”

    夜已深,周遭静谧得没有一丝人声。

    楚明熙和容玘并肩而行。

    方才他提出送她回去,她婉拒了他的好意,可他只作没听见,送她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驶到驿馆停下,才走下马车,他便又提着琉璃瓦灯迎了上来。

    见他执意如此,想着走到她下榻的那间客房左不过一小段路罢了,到底也不是多大的事,楚明熙便没再坚持,索性就由着他去了。

    容玘走得缓慢。

    难得有机会能跟明熙独处,他想独处的时间更长些。

    想到能跟她多相处片刻,他心里就止不住地欢喜。

    一阵狂风骤然席卷而来,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月亮穿过云层,四周被浓密的树叶遮挡着本就昏暗,月色被隐匿在云层中,更显得周围昏暗无光。

    楚明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额上冰冷,平稳的呼吸忽然变得短促起来。

    也不知是否多心了,恍惚间,她听见远处响起一声狼的叫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抓住了容玘的手,容玘没料到她有此举动,手一抖,提在手中的琉璃瓦灯没拿稳,‘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下。

    地上响起清脆的碎裂声,灯随之熄灭,周围登时变得漆黑一片。

    身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所有的感官都在一瞬间被放大了数倍。

    楚明熙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当初被困在山洞里的那种惶恐之中。

    薄唇被牙齿咬得死紧,唇间渐渐漫开一股血腥气。

    容玘顿觉诧异,忍不住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明熙?”

    第60章 第陆拾章 害怕

    无人应答。

    他朝她又靠近了些。

    离得近了, 他听见她牙齿发出不安的“咯咯”声响。

    他眼皮直跳,疑心她在害怕。

    他抬起手,上前揽住她的肩膀, 想要给她些许的安全感,指尖触到她的肩膀时才发现,她浑身都在打颤。

    他没再迟疑,轻轻将她拥在了怀里, 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脊背。

    夜色之中,两人静静地相拥着。

    她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手指微颤着, 将靠在他胸前的她越发搂紧了圈进他的怀里。

    重逢多日,这还是头一回她跟他近在咫尺。

    他心里有些酸

    涩,亦有些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缕灯光,朝他们这边移近。

    离得近了,可以瞧见是李泰察觉到他们这边的情形, 提着灯笼找过来了。

    怀里的人儿明显松了口气,僵硬的身体渐渐松懈下来。

    见到光亮,楚明熙从恍惚之中抽回理智,待发现自己被容玘拥在怀中,她挺直了腰板伸手将他推开,退开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心像被人用力地刺了一下,容玘垂眸看着怀里一空, 眼中的神色瞬间黯然下来,再也瞧不出来半分方才的柔情。

    楚明熙朝李泰走近了些,含笑道谢:“多谢李侍卫。”

    李泰忙摆了摆手:“楚大夫客气, 是卑职来迟了。”

    容玘在一旁看着楚明熙,见她已面色如常,脸上多了些红润,悬着的心陡然一松。

    无论如何,她总算不像方才那般让人担忧了。

    他从李泰的手中夺过灯笼,微微偏头对她道:“走罢。”

    他在一旁提着灯笼,李泰在后面跟着,陪着楚明熙一道往前走去。

    客房前,她收住脚步,抬眸朝他看来:“多谢殿下相送。”

    容玘唇角微勾:“举手之劳罢了。”

    “殿下快回去罢。”

    他微垂下眼,浓长的眼睫遮住眼底的失落。

    她果真是一刻都不愿跟他多待在一起啊。

    他偷偷捏紧了手中的灯笼杆,抬眸朝她勉强牵了牵唇角:“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息罢。”

    “殿下请回罢。”

    容玘仍站着不动:“我看你进去后就回去。”

    她不再坚持,走进客房,房门在他眼前阖上。

    石竹正抱着惠昭坐在床榻上等着楚明熙,许是觉着困了,惠昭的脑袋微微低垂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早已眯得睁不开了。

    石竹见楚明熙终于回来了,才咧开嘴要笑,待瞧见楚明熙面白如纸,眸子登时凝住,心里咯噔一下,急急开口道:“姑娘,您怎么了?”目光在她脸颊上来回逡巡着,她咽了口口水,问道,“您是不是又……”

    楚明熙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被石竹抱在怀里的惠昭,石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立时明白她并不想让孩子发现什么,便抱着惠昭站起身:“姑娘,今晚我带昭姐儿去我房里睡罢。”

    楚明熙生怕自己发起病来会吓着孩子,点了点头道:“你们快回去睡罢。”

    二人的说话声惊动了惠昭,惠昭睁开惺忪的双眼瞧了瞧周围,待瞧见楚明熙已回来了,在石竹的怀里挣扎着想要下来扑进楚明熙的怀里。

    “娘亲,你怎么才回来呀?昭姐儿都等了你好久了。”

    楚明熙看着她娇憨可人的模样,心下一软:“时辰不早了,快跟竹姨回屋睡去罢。”

    “昭姐儿想跟娘亲睡。”

    惠昭向来很黏着楚明熙,夜夜都要跟楚明熙睡同一张床,抱着她才能安睡,哪知道已几年没发过病的楚明熙今晚又受了惊吓。

    楚明熙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又疼又涩。

    石竹在一旁柔声哄劝道:“你娘亲身子不适,需要好生静养,昭姐儿听话,跟竹姨睡罢。”

    惠昭面上多了几分忧心:“娘亲是病了么?娘亲哪里痛,可要叫舅舅过来瞧瞧么?”

    楚明熙勉强扯出一抹笑:“娘亲没事,歇上一觉就无碍了,昭姐儿不必担忧。”

    惠昭搂住石竹的脖子:“那昭姐儿今晚就跟竹姨睡,娘亲你好好歇息,明早昭姐儿再来找你。”

    石竹亲了亲她的额头:“我们昭姐儿真乖。”

    两人匆匆回了石竹住的客房,天色昏暗,两人都没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容玘。

    容玘眉头直蹙。

    过了许久,他方觉若是被人瞧见他在此处,恐怕于楚明熙的名声不利,方才转身离开了。

    许是心下不安,分明已经很晚了,他仍是半点睡意也无。

    楚明熙适才的样子实在不同寻常,叫他总有些放心不下。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才酝酿起一丝睡意,忽而响起些微动静,他面色凛然一冷,掀被下了床榻。

    他心系楚明熙的安危,穿上鞋便径直去了她的客房,跳上窗台悄然而入。

    室内亮着一盏灯。

    他轻轻走到床前蹲下。

    她盖着衾被,脸朝上平躺在床榻上,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睡着。

    他在床前缓缓蹲下,目光一寸寸地从她脸颊上扫过,想要将她的模样一点点描绘进心里。

    与刚在江州重逢那会儿相比,她又消瘦了一些。

    心口处又开始隐隐发疼。

    而今他才明白,心口的那股难受是为何。

    是心疼。

    长到这个年纪,他见识过人心的险恶、世间的炎凉,却从未享受到人和人之间的温情,更不曾为了谁尝到过心疼的滋味。

    他只从她那里得到过温情;

    也只对她有心疼的感觉。

    酸楚由心间渗透向四肢百骸。

    她比先前憔悴了些,焉知不是因为不喜他总试着想要接近她。

    他带给她的唯有烦闷,偏偏他又舍不下她,做不到离她太远。

    容玘站起身,转身欲要离开,余光瞥见蜡烛还亮着,怕烛火扰了她睡眠,凑近了将蜡烛吹灭。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呢喃声。

    声音落得极轻,但在寂静无声的室内响起,仍是让人忽视不了。

    他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折回到床榻前。

    楚明熙一时又没了任何动静。

    不过一瞬,便又低声呢喃起什么。

    他半跪在床前,一点点朝她那边探过去,屏息静气地细听。

    她的声音仍是模模糊糊的叫人听不真切,只隐约从她的声音里辨出一丝惧怕。

    容玘心下一紧,忍不住低声唤道:“明熙?”

    楚明熙未作应答,喉咙里却发出了一声哽咽。

    他心中愈发忐忑,赶忙点燃上蜡烛确认她到底发生了何事。

    黑暗的屋子又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

    容玘将目光投向床榻上的人儿,也不知她梦见了什么,眉心微蹙,原本还平躺着的姿势变成了侧躺,两只手臂紧抱住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他拿起烛台挪近了些。

    不过片刻,她紧皱的眉头就又舒展开来,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紧攥在她手中的衾被被她松开,方才还有些急促的呼吸又渐渐变得缓慢起来。

    容玘兀自有些不安,又唤了她一声:“明熙?”

    她恍若未闻,少顷,呼吸就又变得绵长,沉沉睡了过去。

    他不忍扰了她的清梦,忆起方才的事,有些不放心留她独自一人,索性打消了离开的念头,轻手轻脚地在她床沿边坐下。

    虽不清楚她在害怕些什么,但有他守着,总归比让她一个人待着强些。

    微微跳动的蜡烛映着她的脸庞,脸上细碎的绒毛清晰可见,暖色的烛光在她的脸上镀了一层柔光。

    容玘的手指抬起又落下。

    罢了,还是让蜡烛点着罢,虽会让明熙睡得不够安稳,可若是她再有些什么,他也好立刻瞧见不叫她好等。

    次日清晨,天色将亮未亮时,楚明熙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瞥见有个男人靠坐在她的床沿上。

    她吓了一跳,初醒时还余下的些许睡意瞬间消散,扯着衾被朝角落里一缩。

    定睛一看,发现那人是容玘。

    楚明熙登时怔住,一时想不明白容玘怎会在她屋里,他头微微低垂着,似是就这般坐靠着睡过去了。

    她知容玘素来浅眠,一有响动便容易惊醒过来,方才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惊动他,可见得他是真的乏累了。

    楚明熙犹豫着将他叫醒还是任由他再睡会儿,容玘已睁开眼睛,一抬眸,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眼睛下有青黑,神情也瞧着有些疲惫。

    难道他整晚都守在她的床前么?

    容玘不知她心中所想,看着她温声问道:“明熙,昨晚睡得可还好么?”

    她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

    神里多了几分忧心:“可是做了噩梦?”

    她垂眸沉吟,随即又摇头回道:“不曾。”

    她恍惚记得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这处境只叫她害怕,不过后来又梦见过什么,她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

    不过这些,自不必跟他说。

    容玘察觉到她的冷淡,神色微窘。

    她一觉醒来,却见他在她屋里,此事无论怎么想,都是他唐突了。

    他怕她误会,忙解释道:“昨晚半夜时,我听见传来一些动静,此处虽说是驿馆,到底不如自己家里安全,我怕你有什么事,所以……”

    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窘意更深,抿唇掩饰心中的酸苦。

    楚明熙嘴唇翕动着,才要说话,门外响起几记叩门声,她溜下床打开门,门外站着叶林,石竹和惠昭。

    石竹不自觉地在她脸上扫了一眼,来之前一直揪着的那颗心终于安定下来,惠昭朝她伸出小肉手,眼睛弯成了月牙:“娘亲抱抱!”

    楚明熙抱起惠昭,石竹笑着道:“昭姐儿一起来便嚷着说饿了,说要跟您一道去用早食呢。”

    容玘站在床前,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的复杂情绪。

    见叶林眼下一片青黑,楚明熙心下诧异,不由得问道:“叶林哥哥,你昨晚可是没歇好?”

    “无妨,昨晚半夜驿馆有人闹病,驿馆的人知道我是大夫,便请我去给人看诊,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房歇下。”

    才说完,便瞧见容玘竟也在楚明熙的房里,不觉愣了一下。

    容玘一贯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仍是一派神色自若模样,视线却不停地往叶林的方向瞟着。

    惠昭没察觉到两个男人在暗中较着劲,只伸出又软又小的手指握住楚明熙的大拇指:“娘亲,你身子可好些了么?”

    楚明熙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娘亲已经好多了。”

    惠昭钻进她的怀里,哼哼唧唧:“娘亲,昭姐儿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竹姨她睡觉会打呼噜,昭姐儿昨夜一晚上都没睡好呢。”

    没成想孩子倒是一早就告状来了。

    楚明熙和石竹相视而笑,石竹轻轻拧了拧她的鼻尖,佯装气恼地道:“嫌你竹姨打呼噜是吧?竹姨可被你伤到心了,往后竹姨可不给你做糕点了。”

    惠昭咯咯地笑,楚明熙将孩子递到石竹怀里,道:“我才起来,先去打些水洗漱一下。”

    楚明熙洗漱过后,便和惠昭和石竹一道下楼用饭,叶林不动声色地落在最后,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容玘。

    两人四目相对,心里多少都有些芥蒂,看着对方时都没什么好脸色。

    随之而来是长久的沉默。

    半晌,叶林才面色不虞,神情疏淡地道:“殿下也是体面人,就莫要再对明熙纠缠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