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师尊,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
“为什么?别问为什么,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赶紧吃完去睡觉。”
师月白埋下头来吃面,感情上她并不想和谁一起瞒着师尊什么, 但是她隐隐地察觉到或许师尊会因为师叔口中“大人的事情”而感到难过。
“好, 我听师叔的, 不告诉师尊。”
岳岚满意地嗯了一声, 拍了拍师月白的肩,把她送回了房间里。
师月白摸黑找到自己的床铺躺了上去, 侧身就能看见谢珩清隽的脸。
自从化形之后,谢珩让她单独去睡隔壁房间之后, 她就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看着师尊了。
可惜师月白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还没来得及发表什么隔世经年终于又能这样再近距离地看着师尊的感言, 倒头就睡着了。
因为太疲惫的缘故, 呼呼大睡的师月白一夜好眠, 连梦也没有做。
谢珩醒来时,看见的便是她一只胳膊露在外面抱着被角的样子。
谢珩抿了抿唇, 移开目光,轻轻给她拉了拉被子。
屋内陈设简单朴素,还和几百年的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这里是药王谷吗。
齐姜呢,司凌呢。
师月白睡得很熟,完全没被谢珩的动作打扰。
谢珩推开门, 正碰上来给他检查伤势的岳岚。
二人自巫山一战, 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久别重逢,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先给你看伤吧师兄。”
“去别的房间吧,”谢珩还未反应过来这是岳岚久别之后叫他的第一声师兄,就下意识地想到了小白还在睡觉, “小白我伤成这样,可能吓到她了,她可能昨晚都没有睡好。”
“那你就多虑了,”岳岚不管不顾地推开门走进去,拉开了屋内的帘子,她见不得弟子懒散,她昨晚是看着师月白一回房间倒头就睡的,“你这个徒弟吃得饱睡得香,挺好的性子,应该就是觉多。”
阳光照了进来,让屋内都变得亮堂堂的。师月白其实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本能,感受到光之后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
她听见岳岚师叔的声音,心下暗叫不好。
“
保持心静,少用灵力,这些不用我再说一遍了吧。”
“还有你这个徒弟你是该好好教训一顿了。昨天楚悬本来想罚她的,没说两句就哭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一样,我都不想说她。我们是不敢骂了,你自己好好教训,这回你要是舍不得骂,下回她还敢冲上去,你看她下回还能不能捡回来一条命。”
岳岚重重地带上了门,师月白听见师尊的脚步声缓缓靠近,知道这下是瞒不过去了。
脚步声停在了她的床边,谢珩没有更近一步,也没有走开,就那么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师月白自己主动结束装睡,主动向她坦白。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打破这片平静。
师月白早就知道自己做错了,早在孟婷御剑出现的时候,早在看见满脸担忧的洛禺,楚悬和岳岚的时候。
她知道自己不该那么莽撞,她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以卵击石。
可是看到师尊满身是血的样子的那一瞬间,她几乎浑身的血液都是沸腾了起来。
她想,不管是谁,她都要杀了那个人。
最后,谢珩很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
师尊的语气轻飘飘的,没有责罚,也没有怨怼。他没有质问她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也没有责难她为什么面对和自己实力差距有如天堑的齐姜要追上去。
但是师月白就是觉得难受得紧。
比昨天孟婷抱着自己求自己不要再追了的时候,比昨天楚师叔恨铁不成钢地骂她的时候都要难受。
她睁开眼睛,脸上热热的,眼泪不知不觉已经流了下来。
师尊站在她床前,单薄的身体几乎撑不起那件白色的里衣,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睫毛轻轻颤抖着。
他哭了。
“师尊”师月白慌了神,“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冲动了,你不要哭,不要哭好不好”
她是第一次看到师尊哭。
谢珩这样的人,远观就好像一块玉,清冷不可近身,既无七情也没有六欲。而亲近之人如师月白,会觉得他更像蓝田暖玉,温润的,并非高不可攀的,但是流泪这样的事,依旧离开他太远太远。
强大和脆弱好像如水火般不可相容。
师月白起身抱住了他。
是很紧很紧的拥抱,不像上次谢珩抽干自己阳气倒地时她抱着他的感觉,也不是她未化形时谢珩把她搂紧怀里的感觉。
谢珩一开始想要推开她的,但是重伤的人根本没有力气去推动本就力气大的小白,只能被动被她抱着。
“师月白。”这几乎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谢珩能感觉到怀里的小白下意识地战栗了一下,她在害怕什么,害怕自己真的生气不要她了吗。
“如果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算是死了,我也会死不瞑目的。”
这是谢珩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师月白本该觉得委屈的,可是昨天被楚悬三言两语就骂哭的人,这下连哭也不敢哭出来了。
她知道自己犯了很严重很严重的错误,没有资格再拿眼泪去师尊面前卖乖。
她慢慢松开了谢珩,看见他脸上的泪痕,很想伸手帮他擦干。
“你”
谢珩察觉到自己说话说得太重了些,就在他有些手足无措的时候,师月白伸出手,轻轻帮他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他才察觉到自己哭了。
“我知道错了,师尊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不要再难过了好不好,你打我骂我,怎么罚我都好,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原本平复了一点的谢珩听到这话,气极之下喉咙似乎又有了一丝腥甜。
打她骂她都好。谢珩快要被她这话气晕过去了。他要是舍得打她骂她的话,就不会只是在这里气急败坏了。
他跌坐在床上咳嗽了起来,师月白连忙递上手绢,几道鲜红的血迹出现在素白的手绢上。
师月白扶着他的肩头:“我去叫岳师叔来。”
“不要她。”谢珩摇头,身上有伤时的谢珩莫名比平时有脾气些,师月白本就还没起身,却被他抓着手腕,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我不想见她,”平静下来后发现自己失言的谢珩松开了师月白的手腕,“我跟她几百年没有来往了,楚悬同你说了吗。”
师月白摇摇头:“楚师叔没说,我我只是觉得她好像不太喜欢楚师叔。”
“她也不喜欢我,她更讨厌我。”
“齐你师祖出事的时候,岳岚恰恰不在巫山她始终觉得是我没有看护好,才令她走火入魔,才令我其他师弟师妹枉死的。”
因为虚弱的缘故,谢珩的身子微微倚靠在她身上,师月白莫名喜欢这种被他依赖着的感觉,想要伸手揽住他,又怕冒犯了师尊。
谢珩整个人苍白而疲惫,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师尊。在她心中谢珩好像永远强大,永远无所不能。
“不是师尊的错”
谢珩有些精疲力竭地嗯了一声:“不是我的错。”
“受了内伤咳血是很正常的,”谢珩很小声地说,“我不想见岳岚,不要叫她。扶我去床上吧,我躺着休息一会儿。”
师月白终于得偿所愿地伸手揽住了他,谢珩整个人轻飘飘地,好像如果离开了她,整个人都会踉跄地倒下去。
她其实完全可以把谢珩抱起来,在山洞的那一回,她就是把谢珩横抱起来的。
但是师尊叫她扶,她就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今天已经惹的师尊很生气很生气了。
师月白很乖地把师尊扶到他自己的床边,又给他喂了点水。
“昨天他们来的时候,骂你了吗?”
“骂了。”师月白老老实实地点头。
其实若是楚悬在这里一定会为自己叫屈,这要是换做是他自己的弟子,他骂得比这狠十倍都不止,他教训师月白的时候已经很收敛了。
他的手落在师月白的发顶,轻轻地揉了一下。
“你是该骂,”谢珩很轻地叹了口气,“别生楚悬的气,他也是紧张你。虽然可能是紧张他自己的徒弟顺带的。”
师月白笑了笑,师尊好像没有那么生气了。
“但是我不怪你。”
师月白被他虚虚地揽入了怀里,头埋在他的胸口。
师尊身上还留着很淡的血气,但是并不难闻。从她的角度,恰好能看见谢珩领口白皙的锁骨。
“到底是我没有教好你,到底是我技不如人,才让你置于险境的。”
“小白,我我不怪你,但是以后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不要再做这样让我担心的事了。”
“我真的不知道万一你出了什么事的话,我一个人要怎么活。”
第32章 我不冷,就这样陪我坐一会。 入魔之兆……
“好, ”师月白靠在谢珩胸口,“我答应师尊,以后一定不会再让师尊担心了。”
谢珩伸手轻轻附上她的脑袋, 他还想要再说什么, 就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岳岚不会在这时候去而复返, 小白上前打开门,楚悬站在门外, 神情有些疲倦。
“师兄,好些了吗。我听说你醒了, 刚刚岳岚在, 我便没进来。”
师月白刚要说话, 谢珩就率先点了点头, 说自己如今已经好多了。
决口不提刚刚呕血的事。
师月白低着头, 师尊今日呕了血,可以骗楚师叔说如今已经好多了, 那明日他受了伤,是不是也会骗她自己没事呢。
只是他眼下的脸色确实也是难看得过分,和他嘴里的好多了相去甚远,根本骗不了人,楚悬倒是没有拆穿:
“师兄既然觉得好多了, 又是在药王谷在这里有小白陪着, 我倒也就不担心了。”
“不劳挂心。你是要回晓雾峰了吗?”
谢珩实在太了解楚悬了,从他出现在门口时就猜到了他要做什么说什么了。
楚悬性子看似风趣随和,其实却是拧巴的要死。要他长久待在岳岚的药王谷,实在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嗯,这不是有小白照顾你吗, 我便先回去了。怎么,师兄舍不得我?”
谢珩习惯了他油腔滑调,对他的离开没有阻拦,只是点了点头:“我不日也就回去了,岳岚不会想我久住的。”
楚悬点了点头,起身拜别,他此行除了辞行之外并无什么别的目的,也知道谢珩是喜静之人,自己耽误太久会打扰他休息。
“此地是岳岚的药王谷,你若要走,也要找她拜别一番,才合礼数。”
“我”楚悬似乎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犹豫了一会,他是坦荡之人,又是在至交面前,也不好撒谎,“我自会与她拜别,师兄不必挂心。”
陈年旧事于他来说就像凡人衣橱里的几件不好看的旧衣服,料子皱皱巴巴,即便找出了清洗干净晾起来晒干,也会因为褪色的花纹不再想要去穿它。
就如他和岳岚,在少年春心萌动的时候,他从前是喜欢过这个小师妹,他从前是会为了讨师妹的欢心去为她在炎夏赴北地折一枝红梅,只为了博她一笑,会天南地北地找来珍贵之物讨她欢心。
他也曾经因为师妹的理想努力修炼,想要钻研得更深一点好与她并肩而立。
但是人啊,人在八百岁的时候,还会对二十岁的时候心悦的姑娘仍怀着少年的悸动吗?
只有师兄好像困在诛仙台的那一日了。他固执地想要自己和岳岚重归于好,好像这样就能回到当初一样。
岳岚比他先找到重伤的师兄,那样的招式,岳岚怎么会看不明白,除了曾经的齐姜仙尊,又能有谁呢。
可是那又如何,曾经悲天悯人的仙尊早就成了她从前最痛恨的魔物,巫山上的白骨也不能再化而为人。
师月白隐隐觉得这三人间像是有什么误会,但是却无从解开,她似乎渐渐感受到了陈年旧事就像一团乱麻,就算解释完了当年各有各的难处,也依然回不到以前。
好像人间事就是这样,总是走向不如意的方向,就算尽力挽回了,也如落日西沉,明日升上的,又是不一样的太阳。
就像她长大了,师尊就不能把她抱在怀里,她化形了,师尊就不让她睡在师尊的房间了一样。
“小白,好好照顾你师尊,我先走了。”
游历过后,师月白已经知了些人间的礼数,她站起身,有模有样地学着人间那些人的样子:“我送送师叔。”
“这么懂事啦?”楚悬笑了笑,“不用和师叔客气,回去吧。下回我去以清山做客记得送我到山门口就好,来了这么多回了总感觉那条路有点冷清清的。”
“以清山只有我和师尊住嘛,师叔再见。”
真是有生气的孩子,师月白身上就是有一股活人气,虽然她话不多,但是有她在的地方好像就不会那么阴郁沉闷了。
虽然脑子愣了点,但是确实是个好孩子。有她陪着谢珩,师姐师弟师妹他们九泉之下,也能安下心来。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孩子脑子确实愣了一点。想到这里,楚悬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只能寄希望于这孩子这一次之后能长点记性吧。
“本来答应了你游历结束之后在人间逛逛的,”关上门之后,屋内又只剩下师徒二人,谢珩有些歉意地说,“在这里是不是挺无聊的?岳岚脾气也不好,我也不好带你出去到处逛。你就在这个院子,不要到处跑,等出去了,想去哪里师尊都带你去。”
“不无聊。”师月白摇摇头。
“我不会的。”她在谢珩床边坐下,有些试探地靠近了他怀里,见谢珩没有拒绝,反而伸手将自己揽住,就放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靠在他怀里。
“只要和师尊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我们在这里多住一阵子吧,等师尊病好了,我们再回以清山。”
谢珩低头,看着小徒弟乖巧地依偎着自己的样子:“怎么会想多住一阵子呢?”
药王谷是出了名的作风简朴,一切能简则简,用岳岚的话说,既然入了医道,便不要想着享福,若是求富贵求声名受不了的,趁早滚蛋。
谢珩约莫想到了些缘由,他抿了抿唇,忍不住笑了:“因为在这里能和我睡一个房间,所以就想多住一阵?”
小白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了,被点破后她的耳尖都有些红了:“那师尊要赶我走吗,但是那得让岳师叔再给我安排房间,会不会太麻烦岳师叔了”
“好了好了,不赶你走不赶你走。”
夜深人静,师月白又早早地睡着了。
谢珩有些费力地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拉开木门,走出屋外。药王谷的门虽然看似劣质,却并没有发出嘎吱的响声,谢珩松了一口气。
月凉如水,药王谷有严格的宵禁,没有弟子敢在这时候出来闲逛。唯有很远处的房间还亮着几盏灯,是岳岚在彻夜研习医书,又或是药王谷弟子在彻夜救治病人。
他用有些颤抖的右手伸到胸前。
屏息凝神,灵力汇聚指尖,他从胸口出拔出一段妖冶的桃花枝来。
桃花枝在他的胸口留下了一个狰狞的血洞,殷红的血很快染红了他的白衣。
源源不断的魔气从桃花枝拔出的地方涌了出来。谢珩呆呆地低头看着胸口的魔气,仿佛月光下一具冰冷的玉雕。
入魔之兆。
他的道心依旧澄明如镜,灵台也依旧清明,不为魔气所扰。
但是魔气就是那样涌了出来,若不以灵力压制,便永远源源不断。
修道是一条无法回头,越走越窄的路。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便更容易得到天道的注视。
天道要助你,便可如帝君姬樊和仙尊齐姜一样登神成圣。
天道若要灭你,便要毁你金身灭你道心,坠入魔道万劫不复。
道心破碎而后入魔,是仙界不成文的常识。但是谁又能说清道心未破碎之前是否会入魔呢。
是齐姜吗,她在将桃花枝刺入自己胸膛时,早就想好了这样的后手。她一向有这样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走一步时,往往想好了后五步要如何走。
谢珩有些凄楚地笑了笑,用灵力盖住了源源不断的魔气。
六百年来,谢珩曾经很非常期待过自己生命的终结。可是当大限将至的那一天,他又觉得不舍了。
他违背岳岚的叮嘱动用了灵力,早已重伤的身躯和灵台都不堪重负,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不倒下去。
他明明已经不想死了。
他明明想守着小白好好活下去的。
齐姜就那样恨他,要他在师弟师妹几乎死尽时在巫山上苟活百年,又要在他明明有了活下去的愿望时又拉他入深渊。
他死了,小白怎么办呢。
“师尊?”
师月白推开门:“你在这里,我还担心你走远了。”
她并不知道谢珩刚刚经历了什么,只是觉得师尊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这样半夜突然走出门一个人待着。
但是她既然和师尊在一起,就无论何时也不想他是一个人。
只是进了房间又拿出桌布来擦了擦门槛,扶着谢珩坐了下来。
“师尊是不是想坐着看会儿月亮,我陪师尊一起。”
“怎么这么晚了,还醒着。”谢珩离开时,分明记得她睡得正熟。
“我做梦了。”师月白抱着他一边的胳膊,靠在他肩头。
谢珩问她是什么梦,师月白却避而不语。
“师尊冷吗,我再给师尊回屋里拿件外衣。”
谢珩却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
“我不冷
,就这样陪我坐一会。”
“哦哦,好的。”师月白懵懂地点了点头。
她又想起刚才的梦来。
师尊浑身失血的倒在地上,生死不明,二人中间立着那柄叶师叔给自己铸的重剑,重剑隔开深不可测的结界,让她始终无法触碰到师尊。
她想要去找谢珩,却动弹不得,师尊身下的血却逐渐蔓延至她的脚下,染红了她的衣摆。
穹顶阴云密布,似有天崩地裂之兆,闪电的光在空中一闪而逝。
是雷劫。
明明从未有人与她解释过何为雷劫,师月白却莫名地知道,那就是雷劫。
渡人成圣,或是诛杀邪佞的雷劫。
第33章 他要怎么向她解释自己大限将至,即将不久于……
“楚师伯, 真的抱歉,我刚刚已经替你通传了,但是师尊确实在忙。”
楚悬知道岳岚是不想见自己, 本就不欲纠缠, 只是既然答应了谢珩, 便不好阳奉阴违:“离开药王谷不拜别主人有些失了礼数, 不过既然你师尊确实有要事要忙,我便不打扰了, 想来她也不会介意,只是辛苦你等她不忙时, 再替我传达。”
“那是自然, ”药王谷弟子也向楚悬施了礼, “师伯一路顺风。”
楚悬早猜到了会是这样, 拜别了弟子后, 转身便向谷外走去。
岳岚本就不想见他,他也不想像什么一样总是凑上去。
能够解释的, 能够解开的误会,他已经尽力了。
“楚悬。”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悬不消回头,便能猜到是谁。
知道她不见自己的时候,楚悬几乎是如释重负的, 眼下她来见了自己, 楚悬倒也没有多不知所措。
陈年旧事,他早就放下了。走不出来的是谢珩。
“师尊如何来了,您不是要照顾病人吗?”无辜的弟子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只以为是师尊忙于照顾病人而怠慢了楚师伯,现在忙完了于是出来送别。
“你回去照看着些, ”她回头嘱咐弟子,“我同你楚师伯说些话。”
弟子领命而去。
空荡的长廊只剩下曾经暧昧不清的师兄妹两人,但是远处煎药的迎客的弟子依旧来来往往,没有比这更尴尬的场景了。
“师兄,我……”岳岚率先开口。
“我知道你从前对我的心思,一直没有回应你,是我当时太,太……如今也不重要了。”
“我现在也知道你如今早没了这样的心思,还觉得我不分黑白不明是非。”
“我不曾那样想过你,”楚悬轻轻地说,“我其实理解你,你离开巫山的时候,师尊尚是斩奸除邪的仙尊,你回到巫山时,她已经是被斩于诛仙台的魔头罪人。我们都是师尊的弟子,我我们其实都是理解你的。”
“但是你当时却没有理解我们,对吗。我和师兄只是只是活了下来而已,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知道。”岳岚看着他说,“是我当时年纪太小,接受不了师尊和师兄师姐他们的死。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些的,我只是想同你说”
“但是我是来说这些的,这些话我在心里憋了很久。我觉得很委屈,我也很替师兄委屈。”
“还有我”
还有他为什么自那之后改修符道。
除了谢珩,几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在巫山一战后,楚悬独自开宗立派时要单修符道。
符道本是寻常修仙之人最不屑学的,与修为无关,与天分无关,匹夫走卒学了符画,也能像模像样地使出几招。
明明他本是齐姜和魏灵溪一样诸武皆通的散修。
巫山一战,他一身修为都尽数散尽。若非师尊痛下杀手时他是和谢珩最近的一个,恰巧被谢珩护住心脉,他原本也活不下来。
“还有什么。”
“没什么。”楚悬好像自知失言,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倒显得他要卖惨博她同情一样。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很希望师妹能理解他,可是往事早如云烟散去,当年有再多委屈不甘,如今也都过去了太久。
“师兄是来找我拜别的,对吗?”
楚悬听出了岳岚的言外之意,约莫就是你还不走吗?
倒显得他多不识趣一样,要不是他答应了谢珩,他何必出现在这里讨人嫌。
“是啊,”楚悬点点头,并不觉得怎么丢面子,反正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再见岳岚了,“晓雾峰弟子众多事务繁忙,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师妹保重。”
岳岚看着他的背影,反倒在原地失魂落魄地停留了好久。
“师兄,你也保重。”
今天来看查谢珩伤势的不是岳岚,而是一个她门下的弟子。
师月白依然起得很晚,那个小弟子进来时背着药箱,蹑手蹑脚,似乎还是头一次遇到病人醒了,陪床的亲属还在呼呼大睡的情况。
“师伯今天恢复得蛮不错的,”小弟子悄悄地用气音说,许是怕吵醒了师月白,“我师尊今日有些忙,见昨日师伯没有什么异状,今天就要我来了。”
说这话的小弟子没有别的意思,但是落在谢珩耳朵里就是岳岚在赶客的意思了。
“有劳。既然恢复得不错,那我今日便带着小白回以清山了。”
小弟子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师伯这是做什么,不妨再住几日观察观察,小白师妹又不懂医道,若是这伤又复发可怎么是好。”
“小伤罢了,我修为高,即使没人照顾自己也能恢复。何况我这个徒弟有些认床,在这里总是睡不太好,我想早些带她回以清山。这段时间麻烦你师尊和你了。”
“师伯说哪里的话。行医救人,本就是药王谷弟子分内之事。谢师伯若是执意要走,那我给师伯写个方子,再抓写药材吧。”
“有劳你了。”谢珩知道他们自然是医者仁心,想要对每个病人负责,便没有过多客气。
师月白起得有些晚,等她醒来时,谢珩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没几样,两人本就是空着手来药王谷的,只有岳岚的那个弟子给的药方和药材。
“师尊,我们要回去了吗?”师月白问。
“嗯,早些回去。若是小白觉得以清山无聊不想回去,我们也可以再在人间逛逛。”
师月白只是初通人性,并非愚钝,她一下就想清了师尊大概是因为和岳岚师叔不睦的缘故不想在药王谷逗留。她一句也没有多问,只是乖乖地收拾好了自己,等着师尊叫她出发。
她并不太会梳头,她的头发从来都是谢珩梳的。她不好再麻烦谢珩,只是学着那种药王谷的女弟子松松垮垮地斜着挽了个发髻。
谢珩见了她的样子微微皱眉,叫她坐到铜镜前面去。
“师尊我自己梳得不好吗?”师月白头一次给自己梳头就遭此否定,有些不开心地问。
“梳得好的,好的。只是还能更好些。小白看仔细些,以后师尊不在,你也可以自己给自己梳。”
师月白听到谢珩说“以后师尊不在”的时候脸色瞬间就有些难过了,谢珩自知失言,却也没有与她解释。
他要拿她怎么办呢,只是听他这样无心地说了一句,她就开始难过了。
谢珩又要怎么向她解释自己大限将至,即将不久于人世呢。
但是如今他只能装作看不见她的不开心,继续把还没束完的发髻梳好。
“小白记住了吗?”
“还没,”师月白似乎有些赌气似的说了这样一句,悄悄去瞥镜子里谢珩的脸色,“记,记住了,快了,师尊明天还会再给我梳吗?”
“师尊哪天没有给你梳过,怎么问起这个来了。”谢珩
笑了笑,又在她的发上插上了一件金饰。
“从药王谷出来,最近的是秦州,不过我们御剑而行,小白想去哪里都可以。还是小白累了,想回以清山休息了?”
“去去司州吧,师尊,我们还没同公主他们正式道别呢。”
那天洛禺提议去张贴寻人启事,几日间他们都在城中和无头苍蝇一样的乱撞。直到有人带回了封公子在城郊某某客栈的消息,便和公主驸马他们一道找了过去。
他们在小二的带领下,果真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封霁川,听到小二提到有一白衣剑仙时,师月白瞬时猜到了是谢珩。
尽管孟婷他们一再劝说她谢珩不会有事的,但是师月白还是坚持要去找他。
最终靠着师月白定位在谢珩身上的那根红绳和孟婷学艺精湛的阵法,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就那么追了上去。
“你啊。”谢珩轻轻抚了抚师月白的发顶,无可奈何之间又有几分宠溺。
“小白之前答应了我什么啊。”
“再也不冲动,要保护好自己。”师月白闷闷地说。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记牢了”谢珩说完,又觉得自己絮絮叨叨地一句话说太多遍自己都觉得烦。
“好。我记牢了。”师月白认真地点了点头。
师月白抬头看他,似乎一点也不觉他唠叨。杏眼明亮而乖巧,向其中望去,全是谢珩自己的影子。
她化形一年多,似乎比去年今日长高了些,谢珩看着她,越是大限将近,便越是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若是可以,他恨不得把她的样子拓印下来刻在骨头里。
“师尊,师尊怎么了,我都记住了,没有觉得师尊唠叨。师尊多说几遍嘛,我不觉得烦。”
“好孩子。”谢珩没有再说话,转身拉她上了剑,带她往司州而去。
高空寒风呼啸,师月白似是怕他冷了,整个人紧紧地贴着谢珩,像个热乎乎的火炉。
小白已经到他下巴那么高了,可是帝君刚刚把那只小猫崽子给他的时候,她明明还那么小,躺在他的手心,那么小的一只。
明明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第34章 青州城内,已有瘟疫 六百年前,前朝的……
“小白, 要到司州了。”谢珩回身嘱咐了一句,抱着师月白平稳落了地。
奉上拜帖之后,公主和驸马很快亲自来到门口迎接, 令人惊讶的是, 温夫人也在。
因为送了温小姐回家的缘故, 师月白认得她, 温夫人出身贫寒但是温良大方,给她留下的印象很好。
“二位仙长快进来坐吧。来人, 奉茶。”
说是奉茶,但是下人倒来茶水的同时, 也捧来了好多名贵之物作为谢礼。谢珩摇头:“分内之事, 不必如此。”
“宜哲, ”公主叫来驸马, 小声吩咐了几句, 起身向师月白和谢珩有些歉意的说,“我知二位仙长并非求财, 是贱内不懂事安排着非要说准备点薄礼感谢仙长,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殿下,上回我走得匆忙,还未同殿下道别。不知封公子如今怎么样了?”师月白喝了一口公主奉的茶,杯子就见了底, 可却没喝出什么味道来。
龙井味道本就不浓, 是需细细品鉴的茶。谢珩并没有教过她品茗之道,他自己本也不是什么爱好风雅的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的,便拿起茶盏自己也如酒般一饮而尽。
丫鬟婆子们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这样牛饮上好的西湖龙井,若是旁人这样她们想必觉得暴殄天物, 但是既然是仙人,她们只觉仙人这样做必有其原因,想必是见多了天材地宝,对龙井也不屑一顾。
一听到封霁川的名字,一旁的温夫人显然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大概是觉得替女儿不值。
“仙长喜欢这茶吗,我再打包些给仙长带着。”
“不喜欢,”师月白摇摇头,“太淡了。”
“仙长喜欢浓茶吗?”公主用眼神示意丫鬟赶紧去接她手中的空茶盏,“来人,去取些今年新到的金骏眉来。”
“不必麻烦了,”谢珩赶紧拒绝,“她说茶淡淡不是想喝浓茶的意思,有没有蜂蜜水什么的,上一些来,我喝白水就好。不知道封公子如今如何了。”
师月白捧着热乎乎的蜂蜜水,美滋滋地喝了起来。
温夫人又皱了皱眉,谢珩想起自己遇到封霁川时他状若疯癫的样子,觉得温夫人讨厌他也在情理之中。
太守之女和公主之子,本就是因为父辈才结的两姓之好,面对那样的事,温家不退婚都已经是看在封父和温父多年的交情的面子上了。
这时候,刚刚离席的驸马也回来了,这回不再是名贵的珠宝名家的画作了,而是一些孩童会喜欢的精巧玩具,九连环,华容道,滚灯,蝴蝶风筝。
“知道仙长不在乎身外之物,我们也不好拿钱财侮辱仙长。我刚刚上街买的,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知道这位小仙长会不会喜欢,若能博小仙子一乐,那就再好不过了。”
师月白显然是挺喜欢的。谢珩道了谢,便把这些都收下了。
“川儿那样子,只怕是中了癔症。他的情况和那日仙长遇见他时没有什么不同,天天叫嚷着说要去找那魔族妖女,我们只好把他关在房间里,每日派人去送饭。”
“我知道是这个孩子自己不争气,不敢劳烦仙长。但是不知道仙长可否告诉我他这个样子,可还有治愈的可能吗?若是川儿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们也不好耽误致宁继续耗在我们家。”
“亲家母,这些日子致宁的委屈,我们也都看在眼里。这回既然仙长碰巧回来了,如果可以的话,便让仙长瞧一瞧,若是川儿彻底没救了,我们就让致宁给川儿写和离书。我们收致宁为义女,给她留意着婆家。”
公主一番话说的情深意切,温夫人反而不好摆着脸色了。
她确实觉得自家女儿很是委屈,可是公主一番话把封家和公主府贬到了泥里,温夫人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若是对方仗势欺人她便寸步不让,可是对方这样通情达理一心为她的致宁考虑,她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自然是可以的,我们也是正是为此而来。但是殿下,有一点我需反驳你,封公子并非自己不争气,他只是运气不好,被那妖女选中结了血契,变成这样,温小姐是受害者,封公子也未尝不是。旁人也就罢了,您既然是封公子的母亲,还是多关心,支持他一些为好。”
其实公主把罪责都推到封霁川身上的不过是场面话,她总不能和亲家母说都是那个妖女的错,我家川儿也是受害者吧。易地而处,若是她的闺女碰上这样的事听到亲家说这的话,她非得不顾皇家体面,上前去撕了那人的脸不可。
这些话外人能说,她却不能。只是没看出个中关节的谢珩误打误撞,竟然还帮了她一把。
“仙长教训的是,我现在就带仙长去见犬子。”
封霁川被关在从前师月白和谢珩来过的那个婚房里,如今为了防止他逃跑,守卫在屋里屋外严加看管,连窗户也被封死了。
从前玉树临风的小公子披头散发地坐在曾经的婚床上,嘴里念念有词。
看到谢珩的时候,他黯淡无光的双眼瞬间变得有神了起来,他想要跑过去找谢珩,却被床头拴着他的锁链绊倒,他不信邪地爬起来,却不慎再次跌倒。
所幸谢珩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成功地抓住了谢珩的衣摆。
师月白几乎立刻就要拉开他,却被谢珩拦阻。
“仙长,我有好好吃饭了,你可以问我娘,她可以作证的。你什么时候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什么时候带我
去见阿凌呀。”
谢珩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的疯病大概好不了了。
血契本身就是无解的,除非其中一方死亡方能解除。他想不到的是,公主说封霁川的癔症,竟然是这样的情况。
血契并不会让人变疯癫,仅仅是让被施加血契的人对施加血契者无限服从。谢珩本以为只要把封霁川从司凌手中救出来,让他回到父母身边回归正常的生活,一切便可步入正轨。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封霁川居然疯了。
“川儿乖,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呀,你先回床上,你看看,这样一直摔倒,膝盖不疼吗?”
舐犊之情,大概每个母亲都是类似的。公主并不嫌弃状若疯癫的封霁川,却怕脏了谢珩的白衣,她听不懂封霁川说的孩子,只是不厌其烦地哄着,像照顾孩子一样把他脸上的泪水擦干。
她也在封霁川看不见的角落,自己落下泪来。
“仙长,我家川儿的癔症,可还有救吗。”安抚完封霁川后,公主平复好心情,问谢珩道。
“这并不全然是那个魔族妖女妖术之过,也因我处理不当,”谢珩没有隐瞒,把优钵草之事和盘托出,“封公子如今的情况,大概是普通癔症,若是寻常大夫治不好的话,可带封公子去药王谷寻个医修诊治一番。”
“这如何能怪罪仙长,仙长自然也是为了救川儿的。若非如此,难道要川儿真的,真的去诞下那个妖女的魔种,生一个小怪物出来吗?多谢仙长,多谢仙长,”公主听说儿子尚且有救,几乎喜极而泣,“我不日,不,今日便带川儿去药王谷。”
温夫人在一旁,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公主心思何其细腻,很快就察觉了这一异状,她只当是如今封霁川有了希望,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可能有救,也可能没救,他们自然是欢喜的,但是一来二去,怕是耽误了温致宁的青春。
她又何尝不是女子,她又何尝不是母亲,也知道一个女子青春没有几年。
“川儿的癔症本就无望,我们已拟好了和离书,本就是想还致宁一个自由的。如今有了希望,那便再好不过了,只是这治病也要花上许多年月,不好叫致宁陪着我们在一起白耗着这些青春。和离书我一会便哄着川儿签下,马上便送到你们府上。”
温夫人有些迟疑,微微摇头:“致宁自己的事情,我不好替她做主,他日让致宁亲自来与你们商议吧。那孩子现在天天一个人在房间里研究那个什么符啊阵啊,我看她在哪家都没区别,换个人家嫁,还未必有殿下这般开明的婆母,能允她天天研究这些有的没的。”
“只是听说殿下要去药王谷求医。药王谷地处青州我听拙夫说,青州太守前些日子与他通了信,要他关闭城门,不许司州百姓外出,也不许来自青州的流民进司州。”
公主有些惊讶:“流民?今年青州既无旱灾,也无洪涝,为何会有流民?”
“说是青州城内,已有瘟疫。虽然只是传言,但是隐隐有愈演愈烈之势了。为保万无一失,青州太守已经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外出了。无风不起浪,拙夫收到信时,便已着手关闭城门了。这样的事情,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六百年前,前朝的瘟疫也是发自青州,流民四散,以至灭国。
第35章 人间大灾,是天魔降世的前兆。 齐姜,……
“师尊, 最后一重结界,已经布置完毕。”
青州,药王谷。岳岚留恋地往谷外看了一眼, 流水潺潺, 群山绵延, 当初自己便是看中了这里的景致, 才在青州开宗立派。
“闭谷吧。”
小弟子似乎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有些紧张地施了三四次咒还没能成功激活结界。岳岚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别紧张, 你能做到的。”
结界悄然布下,小弟子施术的手轻轻颤抖。
“你在害怕吗?”
小弟子摇摇头:“师尊, 我我不怕, 我们是医修, 如果连我们都害怕了, 那病人要怎么办。”
“傻孩子。”
小弟子拜入药王谷三年, 长得还没有葱高,岳岚摸了摸她的肩膀:“怕也是正常的。这是时疫, 我们和病人一样都有可能丧命,医修若不畏死,那也便没有对生命最基本的畏惧了。”
“但是不要怕,因为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们第一个倒下。”
小弟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师尊!我小时候就听我娘讲了, 六百年前师尊就救了很多人, 这回我们一定也能挺过去的。”
“我小时候就很崇拜师尊!”
是吗,岳岚想。六百年前的自己,年轻而自负,想要和自己的师尊齐姜一样开宗立派,受万人景仰。
她瞒着师尊毅然下山的时候, 只有大师姐知道,大师姐送她下山,她和大师姐说,要闯出个名头来。
大师姐笑了笑,说闯不出名头也没关系,不行就回巫山来,师姐罩着你。
那时的她带着小小的行囊,对未来怀着无限的憧憬。她既然学了医道,本来就是要济世救人的,早一年下山晚一年又有什么分别呢。
大师兄是剑痴,林师兄身体不好,薛师姐天天就晓得弹琴吹箫,叶师兄成天恨不得把自己关进剑炉里头。岳岚和大师姐计划得很好,只要避过了师父和楚悬,就能无声无息地溜走。
但是不知怎的,最后还是被大师兄发现了。
谢珩抱着剑挡在山门口,劈头盖脸地把她们两个都骂了一遍。
其实按照谢珩的脾气,他是不怎么会骂人的,实际上他来来去去,也大概只是批评她不该私自下山还瞒着师尊那几句话。
可是岳岚记忆里的那天,师兄骂了她好久啊,久得师姐听不下去耳朵都起了茧子,主动去跟师尊认了错。
师尊看着她,又看了一旁负剑而立的大师兄和满脸悔改模样的大师姐。
“阿岚学的是济世救人的道理,有些东西在人间学,和在巫山上学,其实也并无分别。”师尊慈爱地笑了笑。
“不过灵溪,这可不意味着我不罚你。”
“师尊说的是。”大师姐总是这样的,坚决承认错误,但是改不改又是另一回事了。
“下山去吧,阿岚。你要学的道理,在人间。”岳岚记得师尊这样说。
这好像就是她离开巫山前,和他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寂寥的风吹动路旁枯草,原本通向药王谷的小道被杂草掩埋,原本亲人的鸟雀和松鼠听到人声也惊惧地跑开去了。
谢珩和师月白赶到巫山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这是种很简易的空间阵法,能够隔绝药王谷和外界,让外人无法找到药王谷,里面的人也无法出谷。
青州时疫,与六百年前无二。
“刚遇山火,又逢瘟疫,司州大旱也没过去几年。如今老百姓的日子,当真是难过。”听到青州突发瘟疫时,公主明显愣了一下。
“陛下自继位以来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我们做臣民的都看在眼里,”温夫人低眉说,妄议朝政本是不对,但是本朝天子宽和,倒也不拘着这些,“天灾不可避,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瘟疫,山火,大旱。
人间大灾,是天魔降世的前兆。
六年前司州大旱,谷物颗粒无收,朝廷发了三年的救济粮,国库空虚,连官员的俸禄的减了半。若非楚悬出山布雨,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而后山野大火,一月未绝,生灵死难无数,不少猎户沦为流民。
直到如今谢珩才明白,这些并非巧合,而是昭示着人间的浩劫才刚刚开始。
人间浩劫,自天灾伊始,盛于人祸,最后千年难遇的天魔出世,将人间沦为炼狱。
齐姜入魔前,伴随着的,也是人间疫病,流民四起,王朝颠覆,血尽长安。
而现在,轮到他了么。
齐姜,都是她计划好
的么,还是说,有没有齐姜刺进他胸口的桃花枝,他都注定要沦为他平生诛杀无数的魔物,和他亲手一剑斩落的师尊齐姜一样。
谢珩脸色苍白得紧,公主有些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连日奔波累坏了身子,要不要去客房稍作歇息。
谢珩摇了摇头,起身带着师月白就要辞行,往药王谷的地方去了。
一只灵猴在树间蹦蹦跳跳,最终停在二人脚下。
师月白本就是灵兽化形,猴子吱吱哇哇一通叫,师月白愣是听明白了它在讲什么。
“青州时疫,药王谷闭谷了。”师月白并不清楚谢珩到底能不能听懂灵兽的语言,想了想,还是翻译给了谢珩。
谢珩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岳岚对他和楚悬态度不咸不淡,都是因为发生了瘟疫,想要赶他们走吗?
这样算什么呢?难道岳岚和他说她担心他们希望他把楚悬和小白带走,他还会赖着不走一定要留下来添乱吗?
人生于世,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再碰上岳岚这样长了嘴也是白长的,误会就只会更深。
但是他还是从司州一路带着小白来了药王谷。
“是岳岚谷主让你来的吗?”师月白俯下身子问那只小猴子。
小猴子吱吱哇哇地说着什么,最后还跳上树杈,给师月白摘了几个野果子。
“师尊,是岳师叔让它在这里等着的,”师月白伸手去拉谢珩的袖子,“岳师叔不是故意要赶我们走的,岳师叔只是担心我们”
她这是做什么?谢珩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帮着岳岚跟自己说好话吗。自己养了她这么些年,如今说话怎么怎么还向着外人了。
“它还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就这些了。”不知道那灵猴说了什么,师月白的耳垂微微发了红,被谢珩轻轻捏了捏。
“岳岚是不是还说我亏待你了,连饭也不给你吃,叫我回去给你做点饭,不然被外面的黄毛一碗阳春面就骗走了。自己说说,我亏待你过吗?”
师月白的耳垂更红了。
“师尊你能听懂啊。”
谢珩有些失笑,他自然是能听懂的,不然师月白小时候成天哼哼唧唧,谁知道她是要喝奶还是睡觉。他正欲说什么,却感觉到胸口伤处有些作痛,下意识地用灵力去掩盖入魔的迹象,却四肢一软,被师月白眼疾手快地扶住。
“师叔不是说了,伤还没好的时候不能用灵力吗。”师月白有些不开心地责怪。
“是我错了,我一时心急,想探一探这结界是合适布下的。”
“我就在边上,师尊也不使唤使唤我。”
灵力与魔气在他体内彼此相容相抗,谢珩疼得额头有些发汗,他急于安抚小白,却有些适得其反:“不是的,没有不信任小白。”
人越是心虚的时候就越是容易出岔子,谢珩越是想要证明自己没事,就越是觉得浑身灵力阻塞,最后竟然浑身瘫软,要靠着小白扶住才能勉强站住。
师月白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了,她沉默地扶着谢珩坐下,源源不断的灵气注入他的体内,压过了魔气。
从她化形时,谢珩就发现,师月白的灵力比起和她同等修为的修士,没有来由地高出许多。他从前从未想过要真的把她培养到什么天上有地上无的境地,因此也从不在意。与能力相匹的永远是责任,他不想小白担负太多,只要健康快乐就好。
自己活着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能保她一世无忧,但是如今自己大限将至,还能护得她几年呢。
她很少有这样一言不发的时候,谢珩伸手去拨她额前的乱发,她似乎想躲,最后却凑上来任由他摆弄。
“生气了吗?”
“没有。”
“担心岳岚吗?”谢珩岔开了话题。
“我有点害怕,瘟疫是不是会死好多人,岳师叔是不是也会有危险。”
“会。”谢珩没有犹豫地说。
从前他想把小白庇护在羽翼之下,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但是如今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她都得逐个面对。
“会有危险,会有人死。可能几天前的那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小白有什么话,想对岳师叔说,但是还没来得及说的吗?”
师月白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便好了。”
“人生于世,不留遗憾就好,如果可以的话,把每一面都当成最后一面去对待。”他低下头时,看见小白眼角有泪光闪动。
一面之缘的人尚且让她如此,等自己百年之后
她又该当如何呢。
第36章 师尊对她失望了吗 她想要快点变强,想……
百年千年, 以清山好像从未变过。
四季更迭,只要不是晴日的时候,峰顶总是飘着细雪, 却又很少能聚成积雪。
小白还是小狮子的时候, 谢珩曾有一次为她下过一次茫茫的鹅毛般的大雪, 她又好奇又害怕地缩进谢珩怀里, 却又止不住想要去碰空中的雪。
说是师徒,可是他还从未真的像齐姜待他那样, 真的教小白什么东西。
谢珩想着仙人有百年千年的寿数,小白还小, 他不想逼她什么, 只要开心快乐就好。
但是人间事, 多是事与愿违。在他大限将至之前, 他总要让小白有自保的能力。
天魔降生, 人间大灾。
瘟疫也好,几年前的久旱也好, 原来皆是因他这个天魔而起。
青州,司州,药王谷,岳岚,终究是他害了这么多人。
他这条命, 势必是要还给这些人。就像百年前他诛杀齐姜, 而后青州瘟疫就渐渐平息一样。
只有他死了,青州的人才能活。否则瘟疫会蔓延,久旱会延续,人间各地会有新的洪涝,会有新的山火, 会有新的瘟疫。
可是小白怎么办呢,他死了,他的小白怎么办呢。
帝君,楚悬,谢珩知道如若自己托孤,他们也不会弃小白于不顾。
但是自己身后的事,又如何能指望旁人,就算是亲如手足的师弟,他也放不下心来。
他再一次打落了少女的剑。
“歇一会吧。”谢珩说。
师月白摇了摇头,说她不累。
少女咬着牙,目光灼灼,像是一棵迎雪而立的小松树。
谢珩收起了自己手中的剑。
“但是我累了,歇一会好不好。”
“师尊,”师月白这下很乖地就收剑伸手去扶他,“是不是上次的伤还没好。”
真好骗。
谢珩拿起帕子给她擦额角的汗:“练不成,就慢些练,剑道本就不能一蹴而就。一日不成,便两日,两日不成,就三日。总有一日能练会的,莫要急。”
谢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得这样优柔寡断,他想要小白快点成长起来,可是看到她为了满足自己的期待发了狠一般地练剑,却又觉得不是滋味。
小白不是什么聪明孩子,一页剑谱要练上好久,也一点也不明白怎么偷奸耍滑。
重剑本就很沉,谢珩今早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练了,如今至少已经练了四个时辰。
“好,”师月白小声地答应,“我慢慢练。”
师月白的生辰被记作二月初三,是谢珩收养她的日子。从那时算起,她如今已经十七岁了。
灵兽长大本就比人要快,就像曾经洛禺说的那样,在她还知道吃吃喝喝,受了半点委屈就钻到师尊怀里哭的年纪,与她同龄的灵兽早已修得道心飞升成仙,而后自立门户了。
师尊十七岁的时候,已经通过巫山大试名扬天下,成为仙尊的弟子了。
师尊太宠她,几乎已经把她教坏了。她十七岁,没练完过一本剑谱,没打败过一个像样的敌人,连下山的试炼都跟在师尊身后,什么也没有干,什么也没有学到。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之处,试炼于她来说只是无数日子里的一个小插曲,而在那之后,她肯定还要
继续回以清山,回到繁复平凡单调却美好的日子里去。
直到齐姜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的剑打落在地上,把她的世界观,自尊和珍视的一切都打了个粉碎。
那是有如天堑一般的鸿沟,好比鹏鸟之于燕雀。直到被愤怒和杀意冲昏了头的师月白缓过神来,才意识到齐姜想要杀她,就像人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但是齐姜还是陪她打了那样久,就像无聊的人会看蚂蚁搬家,会用一根没肉的骨头逗狗一样。
自己太弱小了,以至于她的反抗和杀意,在那人看来就像一个笑话,一个消遣的玩物。
害死那些少女的凶手被她堂而皇之地护在身后,而亡者的父母只能对着灵堂恸哭。
师月白原本是坚信邪不压正,恶有恶报的。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强者真的可以随意践踏弱者的尊严,可以随意取走弱者性命。
她以为的邪不压正,是谢珩这些修真界的名门正道在用剑捍卫的。
谢珩起身进了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几块药玉。
他半跪在师月白面前,用灵力探了探她,而后驱使药玉漂浮起来,附在了师月白的小腿和小臂上。
“不酸吗?”
师月白轻轻低头,恰好能撞进师尊的眼睛。
“不酸刚刚没觉得酸。多谢师尊。”
“今天就练到这里吧,”谢珩垂下眼去,师月白看不清他的神色,“早些休息。”
她不知道师尊在想什么,有些不安。
师尊是觉得她太娇气了吃不了苦吗,还是觉得她很笨,即使努力了也就不过如此而已。
谢珩站了起来,回身去了自己的屋里。
师月白看着他的背景,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师尊对她失望了吗。她确实好笨啊,只是一页剑谱而已,她为什么练了一天都记不住呢。
师尊同她说了那样多次,练剑不可急于求成,越是想要一蹴而就,心中杂念便越会干扰她,此为欲速则不达。
可是当她想摒除杂念好好练剑时,那些念头却会像鬼魅一样如影环绕。
她想要快点变强,想要快点变得能够保护师尊,想要快点能打败齐姜。
可是她却不能在一天之内背下来一页剑谱。
夜深了。
在以清山时,谢珩休息时并不合窗。以清山自然不可能有歹人,仙人栖居之地自然也没有虫蚁。
师尊说,那是清风明月入怀来。
师月白像做贼一样往窗内看了一样,师尊睡得很沉,眉头轻轻锁着,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心事重重的师月白自然而然地往不好的地方想了。
师尊是在担心岳师叔吗,是在担心青州的人吗,还是对自己很失望。
谢珩行走于世,逢魔必诛,行踪不定,凡人不易得见,唯有遇到妖邪时才会出现除恶,广有剑仙之名。
巫山一脉本是仙道正统,曾经巫山大试人流如潮,都是想要拜入仙尊门下的修士。可是自从仙尊入魔,巫山一脉近乎凋敝。
她是师尊唯一的弟子,却这样天分平平。
只是背个剑谱而已。师月白摇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我只是练得比别人慢点而已,我练得慢点,就多练一会儿。背个剑谱而已,多练总是能背会的。
别人练十遍能练会的东西,她练一百遍,难道还练不会吗。
灵兽在这方面有着天然的优势。师月白打小起就精力充沛灵力富裕,睡觉要谢珩哄上好久才肯闭上眼睛。要不是她天生喜静,还不知道怎么闹人呢。
第一式。
师月白屏息凝神,从第一式开始背起。
月光如水,照见少女翩然的身影。这本剑谱技巧上的东西并不多,难的是对力量的控制,据说是她一位师叔被师尊打败太多次之后,把自己关进山洞里闭关了一个月,想出来的千斤压四两的法子。
大开大合,如江海奔流。比起剑,更像是刀斧的招式,名为破海剑。
没有人知道十六岁就能单独生造出一套剑法的少女当年有多么风华绝代。师月白看着剑谱上张扬的行楷,仿佛和那位师叔神交已久。
第二式。起式,变式。
师月白拿起剑,那柄剑实在太沉了,即使是师月白,练了一整天,也有些难以为继。手臂有些酸,灵力也有些不够用。
但是她才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练会了第一式。第一式与第二式相互勾连,变化间看似毫无关系,但是又似乎相互勾连,师月白隐隐察觉到了其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妙之处,想要趁热打铁。
第一式似江海奔流,第二式如云海蒸腾,绵密合缝。第二式在第一式外,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师月白似乎有些领会到了,若要仅靠着肌肉记忆来记住剑谱上的剑招,挥上百下千下,自然就是可以练会的。但是若去体会编写剑谱之人的心思,似乎便要容易上许多。
她好不容易开一点窍,万一睡上一觉起来又不会了怎么办。这样的东西就算拿纸笔记下来,明天自己起床时,看着自己的字大抵也想不出昨天到底记这些做什么。
她得趁现在头脑清醒再练一会儿。
她现在只是有点累而已。人间的书生都有什么囊萤映雪头悬梁锥刺股什么的,自己十七岁了才开始练剑已经有些晚了,要更加勤奋一点才是。听孟婷说,连洛禺都会为了期末的考评晕倒在书阁里。
如果师尊明天起来就看见她有进步了,应该会很欣慰吧。
第三式。
师月白练得全神贯注,几乎已经忘物忘我。
原本很酸的手臂也不酸了,原本很重的剑也不沉了。
“小白。”
谢珩沉着脸,从屋里走了出来。或许是半夜起来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第37章 要师尊吹吹 可是他要死了。
师月白练得太过投入, 以至于谢珩轻轻喊她的那一声,她竟浑然不觉。
她的脚步俨然是虚浮的,她自己沉浸其中不曾察觉, 谢珩却知道她已经疲惫之极了。
谢珩看着她虎口的血迹, 重话到了嘴边, 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剑柄光滑无棱角, 要多用力地挥剑多少次,才会把虎口磨出血啊。
谢珩上前去, 在她挥剑的刹那,二指捏住了她的剑锋。
师月白有些愣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原本应该在休息的师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谢珩夺剑时, 她没有来的及松开手, 被剑一带, 直直地撞进了谢珩的怀里。
谢珩赶忙伸手揽住了她, 少女刚练完剑的身体很僵,一点也不像酸腐文人词句里的柔软。师月白松手放开了剑, 耍赖一样地搂住了谢珩的腰。
若是旁人谢珩或许有所怀疑,但是他知道小白眼下身子的疲惫不似作伪,一旦卸了劲,自然就浑身无力,若无他支撑着, 只怕会直接摔倒在地上。
所以他才那么着急, 连外袍都没有来得及穿就出了门。
剑道本就不能急于求成,还好小白心性坚定,这样没日没夜,又在没人看顾的情况下练剑,若是换做了旁人, 只怕都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是不是浑身没力气,手脚都瘫软没力气,站不起来?”
“刚刚还还不是这样的。师尊,我练会第三式了!原来这剑法是这样的”
谢珩看着这孩子根本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继续叽叽喳喳地小鸟一样地讲她的剑她的收获,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谢珩把她拦腰抱了起来,穿过庭院,不顾师月白支支吾吾地解释说自己能走要下来,一路把她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和齐姜一战之后,师尊的伤一直没有好全。
“这么心疼我,怎么不知道心疼心疼你自己。”谢珩把她轻丢在床上。
连师月白拿的那把剑都有八十二斤,就算是伤没好全,谢珩也不至于连一个一
百斤的小姑娘也提溜不起来。
“师尊”师月白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师尊的手好凉。”
谢珩不说话,看着她虎口已经干涸的血迹,等着她自己什么时候发现。
师月白找了个没趣,见师尊不搭理自己,知道自己又把人惹生气了。
她正想找点理由再哄哄师尊,转而想到谢珩年少得志,在自己这个年纪便已名扬天下,他睡时那样忧心忡忡,睡得好好的半夜又起了夜,肯定是觉得自己很笨才忧虑得睡不着。
她都已经为了不给他丢脸笨鸟先飞了,师尊又生什么气啊。
她越想越生气,从谢珩手上抽回了手,气呼呼地拉起被子蒙上了脸。
这时她却觉得虎口有些黏腻。屋里没有开灯,后半夜又没有月亮,她以为只是流汗,就没有再多想。
谢珩却在这时捻了个诀,点亮了屋内的蜡烛。
“我要睡觉了!师尊不是生气我不休息吗,现在还让不让我睡觉。”师月白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被子不厚,自然不能完全挡住烛光。
“我要睡觉了!”
师月白气鼓鼓地掀开被子钻出来,烛灯的照耀下,她看得很清楚,虎口黏腻的地方是已经干涸了大半的血。
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那处肌肤本是皮肉最薄的地方,即使只是破了皮也确实疼得紧。
她下意识地忘记了刚刚和谢珩的赌气,撒娇般地凑过去,想叫师尊给她吹吹。
谢珩的目光清冷如月光,落在她的伤口:“疼吗?”
“疼。”师月白点点头。
谢珩没有说话,从袖中取来了伤药,帮她涂上。膏体冰冰凉凉,敷上去的时候很舒服。
“要师尊吹吹。”
谢珩明知这没什么用,还是顺从地捧起她的手,吐气如兰。凉丝丝的风落在刚刚敷好药膏的手上,好像没有那么疼了。
即使谢珩脸色冷冷的,在温暖的橘色烛光下,也显得很温柔。
“不是说我打扰到你睡觉了吗。”吹都吹了,谢珩却还要刺她一下。
谢珩平日里对她从来都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不知道怎么的,今日却像吃了枪药一样。
师月白看着师尊那张好看得就如玉雕一般的脸,被蜡烛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莫名地生不起气来。
她莫名想起那位帮她锻剑的师叔说的话来,叶循真说,师尊本也是个怕寂寞的人。这样的师尊还真是孩子气,虽然师月白至今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她想要好好背剑谱让师尊高兴错哪里啦,莫名其妙。
但是她大狮子有大量,勉强低个头也不是不行。
“师尊师尊,我知道错了,”她看似不动声色地贴到谢珩身边去,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师尊是心疼我。不过我练了这么久,是不是也有成效啦,那也不白练嘛。我学到教训了,下次肯定不这样了。下次我一定乖乖的,师尊叫我练我就练,师尊叫我休息我就休息。”
谢珩没有说话,师月白想着此计通,脑袋在他颈间蹭了蹭:“师尊不说话,我就当师尊不生气了。”
她的头发应该是挠得谢珩有些痒,他似乎想要躲,但是最终又有些留恋地朝她的方向偏了偏头。
他嘴上不说,心里确实很喜欢被这样对待的。比起语言,像师月白这样生性单纯的灵兽其实对肢体动作更加敏感。
人类就是很奇怪,话可以说得口不对心词不达意,但是肢体的动作永远都是诚实的。
师月白已经完全不生气了,她知道谢珩其实早已经舍不得不理她了,至于为什么他表现出来的和心里面想的不一样,那师月白不知道。
她又不是神仙,她哪能什么都知道。师月白知道人间的事情本来就有很多是自己想不通的,她生性乐观豁达,一般不会自讨苦吃。
“我是明天就要死了吗,你觉也不睡,一定要大半夜地练剑?”
见师月白不顶嘴,谢珩自顾自地越说越气。
他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常。换做平日,他从不会和小白发这样大的火,即使是她发了疯一样地去追齐姜的那一回,看见小白柔和单纯的眼睛,他也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
可是他要死了。
可是他马上就要死了,要留小白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间。
她是这样的倔强,认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根本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他恨小白这样的不懂事,也恨自己把她惯成了这副样子。
更多的还是讨厌自己的无能。剑道之辛,就算是自年少持剑起就被无数人称作天才的谢珩也从来都明白。他并不后悔自己娇惯了小白让她过了十多年高枕无忧的时光,只是恨自己没能杀了齐姜,恨自己没能覆了百十来年就要弄一个天魔出来的魔道。
“我”
没有来由的,师月白很讨厌死这样的字眼,她本来已经平复下去的心绪又被激了起来:“师尊为什么一定要说死了活了这样的话,难不难听啊!”
“我都已经跟你说我知道错了下次不会了,你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啊。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一点也不喜欢”师月白的声音带上了隐隐约约的哭腔。
谢珩看着她已经红了的鼻尖,知道这是她要哭了的前兆。
他自知失言,低下头,没敢看她。
谢珩活了太久,亲人死尽,故友寥落,陪师月白去人间游历的时候,都因为民风大易而闹出了笑话。他是与这人间无关的风筝,师月白是他唯一与人间联系的线。
他早就看淡了生死,巫山一战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死亡的降临。活下来的人才最痛苦,他想死,却又想死得其所。
可是师月白却要他死不瞑目。
放在平日里,他肯定早就追悔不及地抱着她小心翼翼地开始哄了。
但是放在如今,谢珩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吹熄了蜡烛,从她的床边站起身来,叫她早些休息。
师月白大概也没有想到他是这般的反应,她眨了眨眼睛,豆大的泪珠就落了下来。
她不是有意要哭,可是真的那股委屈的劲儿上来的时候,就是怎么也忍不住的。
谢珩从未有一刻这样厌恶过自己为何是仙人之躯,在这样的黑暗中也能清晰地看到她大颗大颗的眼泪,几乎把他的心砸出几个坑来。
他本来想说的什么,他想说生死有命,就算是盘古女娲那样的神邸也有身归混沌魂归天地的一天,何况他是血肉之躯的凡人。
他总有一天会死的,何必这样避之不及。凡人的寿数不过百年,他们是修真之人,有幸有了千年的寿数。可是既有仙人之躯,又如何能只享寿元,而不护佑凡人。即便不陨于仙魔交战,千年寿数,也终有尽头。
可是看见小白的眼泪,谢珩的唇瓣微微颤抖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38章 只是想了一下,谢珩就觉得遍体生寒。 ……
别哭了。
都是我不好。
小白乖, 别哭了好不好。
谢珩心里发酸,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把人揽进怀里像从前一样哄她。
可是以后呢,他死之后呢。
有那么一瞬间谢珩几乎想着, 人间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已经一人一剑护这人间这么久了。
他不得不承认齐姜说的有几分道理, 如果人心是一座天平, 那小白的喜怒哀乐对他来说,比很多东西都要重要得多。
入魔就入魔吧, 把小白也带去魔界,就像齐姜和司凌那样。
那样的话, 小白会开心吗。
师月白又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转过身不说话了。
谢珩轻轻拉了拉她的被子:“别这样睡, 会透不过气的。”
师月白带着哭腔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从被子
里传出来, 谢珩没有听清, 大概是“不要你管”“师尊坏”之类的话。
“那我走了,你把头探出来, 不要这样睡。”
谢珩离开了,走的时候也合上了门。
再不走的话,他怕自己就真的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把小白带去魔界,他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呢。他明明知道天魔是什么东西。
生灵涂炭,人间大灾。他是, 他是齐姜首徒, 是众人口中的仙君。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想到齐姜对他说的那番话。她说谢珩从前时没有弱点的,就算亲眼见着林景辉死在他面前,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先杀了齐姜,不能让她继续为祸世间。那也是景辉希望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如今他会有了这样的想法, 会想着弃苍生于不顾,带着小白苟活呢。
小白敬佩的师尊应该是如明月高悬的仙君,想法这样龌龊的他,连小白也会对他不齿的吧。
还是说天魔已经在影响他的道心了。
回到以清山之后,胸口的伤处不再蔓延出魔气,也不再需要用灵力掩盖。
但是谢珩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相信天魔的影响就此消失了。愈合的是齐姜留下的伤,而天魔的影响不会就此消弭。
而更有可能的,是魔气已经蔓延到他浑身的灵窍,即将影响他的意识。
齐姜入魔之前,几乎一切如常。仙尊齐姜和帝君姬樊皆是自凡人飞升,先有了道心后筑得的灵根。传闻里二人本是人族帝后,率领人族与妖族交战之际得神女点化飞升为半神,几乎不死不灭。此后他们的后代百代千秋,他们的庙宇静默无声。
民间总爱编写情情爱爱的传闻,便是一只飞升的母骡子也要给它配一只也飞升的公骡子。姬樊和齐姜从前是不是帝后夫妻,谢珩并不知晓。在谢珩的记忆里,自他拜入齐姜门下开始,二人似乎并不相熟,见了面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公事公办。
如果他们是夫妻,帝君看到从前的枕边人坠入魔道之后,会作何感想呢。
齐姜入魔之后,杀的第一个人,是谢珩的师妹魏灵溪。
那时齐姜和姬樊征讨魔族,把冲进人界的魔族尽数赶回了魔域。时任魔尊也死于帝君之手,虽然帝君和仙尊也因此重伤闭关,但是对于仙界而已,这几乎可以被称作大获全胜了。
谢珩和魏灵溪也是跟着他们征讨魔族的众多修士之一。从魔域回来的那一夜,魏灵溪捧着帝君给的封赏,得意洋洋地跟谢珩拿到的比较。
“师兄比我少了三瓶九转还玉丹诶,这个华彩仙轴你也没有呢,要不要来看看?”
“不必,我没兴趣。”
“不过帝君怎么把七星戟给你了。帝君真偏心你啊。”
谢珩并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懒得搭理她,叫她把看中的都拿走就好。魏灵溪倒是不好意思了起来,问谢珩他觉得景辉会喜欢什么。
谢珩知道魏灵溪是喜欢林景辉的,只是从前林景辉还小,而后又碰上了与魔族的大战,她才一直不肯表露心意。如今大战已了,她自然是要解决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
把从战场上获得的战利品送给心上人告白,在少男少女心里,自然是顶顶浪漫的事。
“重要的是心意,不管是送什么,只要你是真心实意的,景辉会知道的。”
当局者迷,但是局外人却看得真切。林景辉又何尝不喜欢她呢。从入门起就对他悉心照顾的大师姐,冬时会提醒他添衣服,自己受人戏弄时会仗义执言。
魏灵溪又生了那样一副好容貌。
谢珩也明里暗里暗示过魏灵溪,劝她不要畏畏缩缩,若是喜欢就莫要留下遗憾,她是做师姐的,主动一点又有何妨呢。好说歹说,魏灵溪决定大战之后回巫山就表白。
魏灵溪嘀嘀咕咕地说谢珩就是不懂装懂。明明和师门以外的女孩子话都没有说过三句,还在这里指点上她了。
谢珩确实没有什么感情经验,虽说没有感情经历也不算什么羞耻,仙界没有道侣的人多了去,话从一向针锋相对的魏灵溪嘴里说出来,他就觉得来者不善了。
谢珩转身就走,魏灵溪舔着脸叫住他:“好师兄,我错了。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只不过在那之前,是不是还是和师尊说一声的好?”
谢珩对她的优柔寡断有些失语,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她倒是先去考虑结成道侣之后的事情了。
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师尊破关而出的时候,他先看见的,是魏灵溪的尸骨。
那或许是齐姜入魔后杀的第一个人,杀的是她最得意的弟子。
干涸的血迹成黑红的颜色,齐姜待过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谢珩杀过很多魔修,见过很多尸体,但是唯独那一次,他几乎起了生理性的反胃。
从前笑容明艳的少女浑身青白地倒在地上,胸口是一个巨大的空洞,没有血,没有内脏,就只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是他熟悉的人,也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人所为。
魏灵溪修为在年轻一代修士中几乎是除了谢珩无人出其右的,能杀她的人,能进巫山的人
薛筠哭着喊师姐,生理性地开始呕吐,辟谷之人六根清净,她吐出来的只有胃里的酸水和胆汁。
林景辉跪在尸首边上,待到谢珩想起他身体不好不应该见这样的场面时,小师弟已经晕了过去。
谢珩知道他现在应该怎么做,他应该先把景辉送回房间,要安抚薛筠,要安葬灵溪,要去上报帝君,要追捕齐姜。
但是他的手脚就像被冻住一样透骨的凉,他几乎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
齐姜有多器重有多宠爱魏灵溪,谢珩很清楚。魏灵溪有多强,他也很清楚。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实力超群又与齐姜感情深厚的弟子,齐姜不费吹灰之力,也毫不留情地杀了他。
世间还有能与她为敌的人吗?世间还有她留恋的东西吗?世间还有她不敢冒犯的公理法度,不忍残害的生灵吗?
师尊很强,谢珩一直都知道。可是她一直那么温柔悲悯,怜爱众生。她不是神明,却胜似神明。
这样的人,变成六亲不认大开杀戒的魔头之后,人间又当如何呢。
师尊,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我也会像你杀死灵溪那样
只是想了一下,谢珩就觉得遍体生寒。
他重视小白胜过一切,可是从前的齐姜对魏灵溪又何尝不是重视她胜过自己的命。仙魔大战战场上那一回,魔族的箭矢淬了炼化三千血魔的剧毒,齐姜就那样毫不犹豫地把魏灵溪护在身后,自己生受了那一箭。
他已经入魔了,他随时都有可能变得和齐姜一样,被天魔夺取心智。
他在小白身边待一刻,都有可能害了她。
门轻声合上了。师月白掀开被子一看,师尊真的走了。
满腹的委屈都漫上心头。师尊小时候就跟她说,不要带着情绪睡觉,不然会做噩梦的。如果是哭着睡觉就更危险了,可能会喘不上气什么的。
白天不管受了什么委屈,晚上睡觉前谢珩都会过来哄哄她确认她心情变好不再哭了才会放下心来。
但是今天师尊真的不理她了,师尊真的就那么走了。
师月白越想越委屈,原本打算是要大哭一场,看看师尊会不会回来哄自己的。
但是奈何她白天实在太累了,年纪小身体又没有到会因为什么失眠的地步,委屈着委屈着,还是香喷喷地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她也没有做噩梦,一夜安眠。
醒来的时候谢珩进来要看她手上的伤,见已经好全了才允她今日继续练剑。
师月白差点忘了昨夜和师尊赌气的事,想起来之后凶巴巴地盯着谢珩。发现得不到回应之后只好埋头练剑,只不过在谢珩每每指点她时,她也一声不吭。
在谢珩面前,她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以至于
现在和师尊怄气的时候,连怄气的手段也十分拙劣。
“还在生气?”谢珩问她。
“我哪里敢跟师尊生气。”
“别生气了,以后我再也不说这样的话就是了。”谢珩轻轻摸了摸师月白的头,师月白想到她的头发还是今早师尊给梳的呢,顿时感到一丝理亏。
她还真的蛮没出息的,谢珩一摸她的头随便说了两句话,她就已经憋不住不理他了。
师月白啊师月白,你怎能如此没出息。
第39章 谢珩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了。 小白,到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昨夜师尊还在闹脾气今日就对她低头了, 但是师月白并不想庸人自扰地想这些没有用的东西。
对她来说,在师尊身边好好地修炼,努力地变强才是要紧事。
自从那日的争吵过后, 师月白再也没有违背谢珩的话偷偷加练, 也很小心不敢把自己弄伤。
谢珩虽然自己天赋异禀, 但是从来不会拿自己的经验强加于她。悟性差, 也不过是陪她多练一会儿的事。她若是悟性奇高,谢珩反倒要担心自己有没有资格教她了。
其实修道这样的事, 天赋反而是其次,内心澄净, 肯下功夫才是最重要的。天赋异禀却不慎坠入歧途之人数不胜数, 愚笨却勤修而成材者则更是不胜枚举。
就算心里偶尔也会想一想, 但是师月白却很少真的去问“师尊我是不是真的很笨”“我要多久才能练成师尊这样”之类的问题。
她心思简单, 只要多学会一招一式便是进步, 若是同一式能比上次挥砍出更佳的结果,那她就会更喜笑颜开地看向谢珩, 等着得到夸奖。
她所求也不多,只要谢珩摸摸她的头,或是给她的剑挂上一个哄孩子一样的普通流苏,她就会因此欢欣雀跃,然后加倍努力地练剑。
“别练了, 休息一下, 吃点东西吧。”
师月白如今对她师尊这叫一个言听计从,谢珩叫她休息她是绝不会再多练一式的。
辟谷的身体并不需要通过进食来补充能量,但是总有个例,师月白比较嘴馋。吃点东西虽不是必须的,倒是能补充一下她内心的能量。
“给你煮了阳春面。以后可别像在岳岚那里一样, 什么穷小子给你做了碗阳春面就感动了。”
谢珩首次下厨,做得意外地好。煮的刚好的面条上面浮着不多不少的油点,零星的葱花点缀其中,师月白扒拉了两口,发现味道也很好。
“没有啊,那是因为她是岳师叔嘛。若是外面的人,我才不会随便接受呢。我才不要外面的人,煮一百碗都不要。”
谢珩听着她稚气的话不禁笑了。他把师月白的鬓发夹到耳后,催促她快吃。
“师尊今天怎么对我这样好?”
谢珩失语:“我哪天对你不好。”
师月白的语言能力有些贫瘠,她其实想要表达的是师尊今天好奇怪,怎么这样顺着她。那日不还对着她说狠话,怎么让她难受怎么说的吗。
“那我要师尊做什么,师尊都会答应吗?”师月白抬头看他,师尊眉眼本是有些清冷疏离的,但是在她面前却很少让她意识到这一点。
“什么时候你想要什么东西,我不是顺着你的。”谢珩神色温柔,催她快吃。
师月白笑了笑,埋头吃面,又没有再说话。
在幸福的时候,人是会摒弃常识的。师月白不消去想为什么师尊第一做阳春面就做得那样好,她归因于师尊就是天生聪明,练剑也好,给她束发也好,做饭也好,师尊什么都会,师尊什么都做得好。
“刚刚说要为师答应做什么,如何又不说话了?”师月白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说出来,谢珩从来没有不答应过。
这样拐弯抹角的还是头一遭,谢珩有些奇怪。
“师尊,我吃完啦。”
“放那里就好,我来收拾,你去练剑吧,”谢珩接过她手中的碗,有些无奈地追问,“到底要我做什么呀,今日怎么这样拐弯抹角的。”
“师尊”
“不喜欢今天这个发髻,想要换一个,想要换成那天我们离开药王谷那天和岳师叔头上一样的那种。”
“就是这个?”谢珩有些失语,“这么支支吾吾,就只是我帮你重新束发吗?”
“去镜子那里坐着吧,我收拾完碗筷就过来。”
谢珩答应了,师月白却没有得偿所愿的欣喜。她站在门口,看着谢珩不疾不徐地洗刷碗筷和砧板。
出尘的仙人在厨房忙活的样子却意外地并不违和。都说君子远庖厨,但是看着师尊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时,师月白还是觉得好看得紧。
师尊怎么连腕子都生的这般漂亮。
“怎么在这里站着等我,不是叫你去梳妆台前面等着吗?”
“想想看着师尊。”
“我有什么可看的。”谢珩轻轻笑了笑,催她赶紧坐下,“你今天怎的这样油嘴滑舌,这么有精力,一会我得罚你多练一会儿。先说好了,不许叫累。”
“好,”师月白答应着,“师尊罚我多少,我都受着。”
谢珩手很巧,站在她身后,很熟练地就替她梳好了头:“是这样的么?”
“是呀是呀,”师月白看着镜子里他的眼睛,“师尊真厉害。”
“师尊怎么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
“就你会说话,”谢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赶紧练剑去。”
师月白看着镜子里身后熟悉的人,罕见地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谢珩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怎么了,小白?”
“可是师尊,”师月白缓缓地开口,“我们离开药王谷那日,根本没有见到过岳师叔。”
“许是我忘了,我大概记成了前一日的。怎么这样如临大敌的,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解开重新弄就好了。”
谢珩笑了笑,不以为意,温柔地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
师月白牵动了无名指的红线,谢珩指尖也立刻显现出了同样的红线,谢珩有些愕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连这个都有,”师月白轻轻叹了口气,“做得好真,还真是看得起我。”
谢珩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有些错愕地站在原地。
“小白,到底怎么了。”过了好半晌,他才有些犹豫地问道。
“你今天好奇怪,”他的语气谨慎而温柔,“发生什么了吗,如果是在玩什么游戏的话跟我说说好吗,虽然我可能不太懂你们年轻人的这些流行的东西。但是我,我很担心你。”
师月白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真正的谢珩做不出这样成功的阳春面,也不可能不记得他们离开那日并没有见过岳岚师叔。
其实师尊那日是很失落的,谢珩不管表面上如何说如何做,他实际上到底开不开心都是瞒不住师月白的。
那是他从小养大的灵兽,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强颜欢笑。
师尊怎么可能不记得离开的那日并没有见过岳师叔呢。
昨夜师月白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关于雷劫的梦。梦里师尊遍体鳞伤,血蔓延到她脚下,染红了她的衣摆。
这次的梦比上次更加清晰些,远处是以清山的群峰,是她熟悉的山石和云海。
师尊嘴唇微动,每每断断续续地说出什么词句,就会吐出大口的鲜血。
可是师月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的嗓子像是已经完全坏掉了。
梦里师月白拼命想去拉住他的手,可却始终差了几寸。
别不要我。
别丢下我。
醒来时她浑身冰凉,师尊却又好好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觉得庆幸,却也没来由地觉得后怕。
她莫名觉得眼前的东西都是假的,在她眼前温柔的,活得好好的师尊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她神经质地想要拿很多东西去验证,却偏偏几乎都没如她的愿。
眼前的师尊会在师尊明明还在和她怄气的时候同她道歉,会做师尊不会做的阳春面
,会给她梳描述中根本不存在的发髻。
师月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是真的,她一想到那个匪夷所思的梦,就控制不住地担心真正的师尊在哪里,会不会有危险。
可是就算是幻境里的师尊也都是这般温柔的,包容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向着她体谅她的。
“小白,”眼前的谢珩见她站起身,往山门外走去,有些惊讶地跟了过去,“怎么了小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同我说说好不好,我我真的很担心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眼前的谢珩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他似乎有着和真正的师尊一样的记忆,也正因为这样,由于师月白的冷落和怪异表现,他显得无比惴惴不安和茫然。
即使知道这都不过是幻影,师月白也几乎无法对他视而不见。
“我有些事要办”师月白模模糊糊地说,“师尊在这里等我回来就好。”
“你要去哪里?”眼前的谢珩忍无可忍之下,终于端起了师长的尊严,“不要闹了好不好,就算真的有什么事情想要瞒着我去做,也要大概跟我讲一下原因吧。我没有想要拘着你的意思,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但是这样一声不吭就要下山去,也不同我说去哪,也不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你去问问谁家的长辈会允许你这样的。”
“被人骗了怎么办,遇到危险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有多少魔修就喜欢抓你这样的小灵兽来炼丹铸剑?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
“我知道的,师尊。我会小心。”师月白小声地打断了他。
“我会小心的,”她重复了一遍,“我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这不是小不小心的问题,就算你有自己的隐私,不想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做什么,你也要”
谢珩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了。
寂静的庭院里,只有风过竹林的索索声。
第40章 师月白亲了他。 “小白…….不可以这……
师月白亲了他。
谢珩浑身几乎都僵住了, 他被亲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还能推开她。
那并非是一触即分的吻,直到师月白松开他, 他才僵硬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角,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白…….不可以这样, 你不可以这样的。”
他好像被玩坏了的人偶, 有些木讷地重复着不可以这样,却没有实质性的反抗和惩罚。
若是不巧逢了心怀不轨之人, 即使告到官府去寻个公道,再公正严明的青天老爷来断案, 也都只会觉得他是欲拒还迎。
可是谢珩眼中的震惊却不似作伪, 他看着师月白, 嘴唇翕动, 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不够吗。师月白想。
师月白伸手护住他的后脑, 再一次亲了上去。
谢珩被她按在墙上动弹不得。明明推开师月白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可是他只是含着因为喘不过气被逼出来的眼泪, 拼命地摇头。
师尊在想什么呢,想为什么他一手带出来乖巧的小弟子会做出这样的事吗,想他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差池吗,想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吗?
还是,想他们以后要怎么办呢。
幻境在崩塌。
这是第几次, 她妄图用各种各样超出常理的事情打破幻境了?
她不记得了。
师月白睁开眼, 她回到了以清山上的小屋。
庭院里竹影摇曳,清晨的阳光透过疏叶,投下斑驳的影子。
一切平静美好如常。
她刚刚做了什么。
她在上一次的幻境里,亲了谢珩。
明明只是为了打破幻境而已,在此之前的许多次, 她做过更多更出格的事。
她打碎过谢珩视若珍宝的剑,也对他口出恶言过。她看着谢珩难以复加的震惊和难过,心里同样并不好受。
她刻意摔碎凌霄剑的时候,谢珩捧着她的手,问她怎么这么不小心,伤到没有。可那是叶循真亲手铸造的传世名剑,纵使是千钧威压也不可能断裂,就算是力大如师月白,又怎么可能被不小心摔碎。
这不是叶师叔最后给师尊打的剑了么。他为什么,一点也都不生气呢。
他为什么,不怪她呢。
“不怪你的,”谢珩轻轻摇头,“只是死物而已…….小白是不小心的,对不对?”
碎掉的灵剑散落在地,师月白看着他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收拢灵剑的残片,好像在害怕落下一个碎片。
只是幻境而已,师月白告诉自己。
凌霄剑现在应该好好地躺在剑鞘里,被师尊贴身带着。
但是眼前的谢珩跪在地上,肩膀不易察觉地抖动。
师月白想要伸手扶他,但是眼前的一切却开始崩裂。
“不要再跟着我了,”她听见自己说,“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是不想像现在这样千年万年都待在以清山,也不想千年万年都待在你身边。”
谢珩垂下眼,睫毛抖得厉害。
“小白是在气我吗,还是…….真的是这般想的…….”
“我自然真的…….”
不要再说了。师月白几乎想要哀求自己。
“不要说了,小白,”明明是命令的句式,谢珩说的却宛如哀求一般,“不要再说了。”
“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几十年,如今一天也不想继续过下去了。这山上每时每刻要发生什么我都很清楚地知道,我知道雪什么时候化,知道大雁什么时候回来,知道你喝了多少酒就会醉,还有你马上又要劝我不要冲动再想一想了……”
“我不想永远都过这样的生活。你为什么连选择的权利都不给我,就要我和你一样一辈子过这么无趣的生活呢。你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吗?”
“对不起……小白,我……我不知道原来你是这般想的…….”
谢珩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只是木讷地重复着说着抱歉对不起之类的话。
或许师月白是对的,以清山确实是这般无趣,而谢珩本人则比以清山还要无趣百倍。
寻常师徒本该到了年纪便出师的,他和师月白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样一个年轻而活泼的生命,他一个将行就木的人,有什么资格把她拘在身边。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师月白看着谢珩,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想永远都和师尊待在以清山上。只要和师尊在一起,她永远永远都不会觉得无趣。
幻境又开始崩裂。她想在幻境崩裂之前最后抱一下这个环境的谢珩,便缓缓向他走去。
“怎么会这样,”谢珩嘴唇颤抖着,他并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不过是幻境,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不过是幻象,对于他来说,这是一场始料未及又令他无力抗衡的灾厄,“怎么会……这样。”
“是……天劫吗?”
把这一切当作天劫的一瞬间,他几乎用最快的速度撑起了结界,又一把揽住师月白,将她紧紧护在身下。
师月白其实想要回头看他一眼,可是谢珩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他把她搂得很紧,小声地叫她别怕。
倘若真的是天劫的话,那他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许只是让师月白在死前还能看到先一步他死于天劫的死状而已。
还好,在那发生之前,幻境先一步崩裂了。
她在熟悉的卧室里醒来,回到了同样的那一天。
真正的师尊去了哪里呢,他为什么执意要把自己困在以清山,哪怕是用这样一个虚伪至极的谎言呢。
他去哪里了,是不是去找齐姜了,还是又去做了什么危险的事了。师尊嘴上说岳岚师叔这不好那不好,其实还不是做了和她一样的事呢。
自以为是地包揽一切,连知情的权利都不给他人。
师月白明明那么讨厌他说死啊活啊的话,他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我又不是明天就要死了”。
到底是谁不让谁省心,到底是谁幼稚,谁明明长了嘴却偏偏要让误会更深,让最亲近的人难
过呢。
师月白知道自己必须打破幻境,才能回到真实的世界,才能去亲自质问谢珩到底去了哪里,到底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困在幻境里。
她在幻境里做的一切都是假的,不会对现实里的一切产生任何影响。从她第一次意识到这都是幻境开始,她从来都明知道这一点。
但是她没有办法了,就算明知幻境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也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再对他口出恶言。
她看到师尊的眼泪,心里就难过得发苦,师月白短短的一生里每次有这样的感觉,好像都是因为谢珩。因为他在司州城郊的山洞里抽离阳气把自己弄成那样,因为他被齐姜重伤生死不知,因为他难过了落泪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不想看到师尊难过了,即使只是虚伪的幻象。
所以她在刚刚的那次幻境里亲了谢珩,看着他难以复加的,惊讶的脸,师月白并不后悔,只是觉得庆幸。
愤怒也好,讨厌她也好,无论怎样都好。只要不是难过就好。
如她所料,幻境的束缚在一层一层地减弱,她的灵力可以探查到幻境的边界,幻境的覆盖范围大概只有以清山。构建幻境需要极其强大的灵力,从前他们在司州碰到的幻境范围极小,仅仅覆盖了一个山洞,却仍需要魂灯来维系。司凌已是普通魔修之中的佼佼者,还有齐姜相助。谢珩灵力再高深,一个以清山也算是极限了。
再重来一次,两次,至多三次,她就能直接用一道剑气破开幻境了。
她知道师尊一会儿会过来喊她起床,然后会看她手上的伤,会为昨天赌气的话跟她道歉,接着带她去练剑。
那本剑谱她其实已经早在不知道多少次的循环里尽数练会了,她熟悉那本剑谱就像吃饭喝水,但是谢珩会带她重新从第三式开始练。
她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她知道如今眼前这个师尊又会变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她也很清楚真正的谢珩什么都不会知道。如果幻境里的谢珩能够与真正的谢珩互通记忆的话,那最开始他就不可能露馅。
谢珩什么都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已经消散的幻境。如果可以的话,师月白也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可是她做不到了。
在那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师月白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碰了一下嘴唇而已,她从小在师尊怀里长大,师尊给小狮子喂过奶,给光溜溜没长毛的小狮子洗过澡,也化形之前的她同床共枕过。
可是她就是做不到和从前一样坦然地面对师尊了,她就是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抓着师尊的手,扑进师尊怀里毫无芥蒂地撒娇了。
可是如果给她重来的机会,她还是会那样做的。
“小白,”谢珩已经走到了门外,正午的阳光晴朗明媚,师月白能想象得到师尊站在门外,淋了一身温柔的金黄,“起了吗,已经中午了,再睡就要头疼了。”
“师尊,我已经醒了。”师月白答应道。
“那我进来了?”
就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
“好。”师月白应下,但是当谢珩走进屋里时,她却不敢抬头看他。
“小白怎么不看我,”谢珩问,“还在生气吗?”
她怕稍稍抬眼就看见谢珩颜色浅淡的唇,就想起不久之前那个荒诞的,只有她一个人记得的吻,想起师尊明明已经被她亲的喘不过气来,却只是含着生理性的泪水看着她摇头。
师尊根本不知道他泛着泪光的眼睛从那么近的角度看过去有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