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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我不欠你。”

    长月如钩, 清亮亮的月光落在宅中,万籁俱寂,唯风声过耳, 带着一丝凉薄的寒气。

    清秋柳眉轻蹙, 往后退去, 狐疑道:“你离我这么近作甚?”

    师无涯垂眸,盯着她脖间的绢布,沉声问她:“疼吗?”

    “什么?”

    清秋恍然抬眸, 师无涯离她的只一小步的距离,他的视线落在她的上方, 凌冽单薄的气息, 带着没由来的压迫感。

    方才师无涯所说的话,她没能听清,这片刻她又因他靠近而慌神。

    师无涯和王恒, 先后离她的这样近,都好似在圈地划线, 想要将她拢到一方天地,这样的感觉令她不适。

    她不是任何的所有物,她可以自我囚禁, 但却不能被人圈定。

    清秋凝眉, 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他,将他凌驾于她之上的压迫尽数退开。

    “师将军,你方才说什么?”清秋疑道。

    师无涯余光瞥见纤长细腻的手, 大部分视线却仍旧停在她脖间的伤口,他眼尾勾起笑意,恍惚间想起些往日在杭州时的画面。

    “两年前,在保神观疼吗?”师无涯喉结滚动, 眼中闪过一丝歉意。

    清秋先是一怔,随后痴痴笑出声,眉眼俱弯,“师将军,两年前的旧事,早就不疼了,只不过如今的伤却是疼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师无涯垂下眼睫,低声道。

    他若不是说这个又想说些什么呢,师无涯为何总要扯起那些她不愿意去回忆的旧事呢。

    清秋敛住笑,眸光平和沉静,淡声道:“师将军想说什么?为何要揪着过去的事不放呢?沉在过去的人是走不长远的,万事万物岂可回头顾?”

    话落,师无涯一怔,只觉心脏跳到了万丈高崖,他盯着清秋的眼睛,在她清凌凌的双眸中读到了厌倦、怨恨

    不是不是那些情绪,是别的,有爱才会恨,清秋的眼中只有淡然疏离,爱恨仿佛倏然脱离,像是佛寺里一口古老的闷钟,一声声古朴沉闷,再无其他。

    可他所认识的清秋并非一个无情无欲之人。

    恰恰相反,她是他心中最率真赤忱的人,纵使她娇憨、执拗却有着最世俗喜恶。

    比起清秋对他声嘶力竭,她淡然从容的姿态更让师无涯确信清秋变了,变的不是一星半点,而是蚀骨剜肉,将她活生生塑成了另一副模样。

    “师将军,你对常也说的那番话,以及从前对我的调侃,又或是讥讽,我都只当师将军还未适应,可我一遍又一遍的与你强调,我要定亲了,我与你只是旧相识,除此之外,你我别无其他。”清秋一字一句地倾吐,将每一个字都在唇齿之间磨碎。

    她念着旧时情谊对他敬重有加,而他却仗着从前的喜欢要断她的亲事。

    师无涯尚未从怔忡的情绪中缓过来,又听疾言厉色地说了这番话,一时之间,师无涯不知该去计较那一句话,不知从何处开始辩驳。

    他想一字一句地向她解释清楚,可那些话临到嘴边,却像是带刺的仙人掌,挑破唇舌,一字一句混着血生生咽回去。

    “不是的”师无涯眸光忽沉,不敢去看清秋。

    清秋何曾见他如此怅惘失意过,师无涯向来高傲,自他来付家之后,清秋从未见他低过头,从未向韦氏主动要过什么。

    师无涯的份例一应由韦氏大利,清秋从不过问,她会将她所有的好东西分给师无涯,他有时不肯要,清秋就偷偷添置。

    十二年,清秋不厌其烦地做了十二年。

    “师无涯,何苦呢。姐姐已经嫁人了,当年我本想退婚成全你和姐姐,可你却一声不响地离开付家。”清秋双眸莹润,眼中水雾朦胧。

    两年前在付家正堂,她答应他愿意退婚,师无涯却执意要撕毁婚书。

    “师无涯,”清秋眸光清晰坚定,声音清冷,“我不欠你。”

    师无涯猝然抬眸,对上清秋平静柔和目光,心头激起惊涛骇浪,在不断拍打胸腔,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的滋味,他太明白。

    清秋思忖片刻,冷道:“师无涯,瞳瞳的平安符还我。”

    来杭州的客船上虽遇风浪,险些让瞳瞳走失,可最后瞳瞳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起初清秋也相信是平安符救了瞳瞳一命,实则不然。

    当日,师无涯在客船上找到了瞳瞳,将它送了回来。

    瞳瞳极怕生人,却在师无涯怀中待得那般安稳,那日她在客船上匆匆一眼的那个人就是师无涯。

    起初她有所怀疑,师无涯怎会出现在去往杭州的客船,可当真在杭州见到师无涯时,她才明白师无涯或许就在那艘船上。

    清秋目光凌厉,十分笃定。

    师无涯从怀中磨蹭片刻,果真取出一道针脚整齐的平安符。

    赤红平安符上用金线绣着“瞳瞳”二字,规整秀气,又用白线寥寥几针勾出狸奴的形状。

    师无涯摩挲着平安符,他愣了好半晌才将平安符递给清秋,“很好看。”

    清秋顺手接过,道:“打扰师将军了。”

    语罢,清秋转身要走,见她动身,师无涯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出声道:“你大姐姐成婚了?”

    “去岁,姐姐已嫁给李家二郎,如今成婚一年,师将军现如今来问是否晚了些?”清秋淡声道。

    师无涯垂眸,微不可见地扬唇,显出极浅的笑。

    “不晚。”师无涯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攀上几许愁意,“我只将你大姐姐当作妹妹,她成婚,我替她欢喜。”

    清秋回味师无涯说的话,半晌,清秋笑道:“师将军这些话同我说作甚?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天色已晚,不再打扰了。”

    师无涯微怔,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她的一句话打散。

    清秋的话生疏有礼,像是一道□□,她在里面,而他被隔绝在外,他想说得话一句话也说不出。

    师无涯无措地怔在原地,望着清秋逐渐远去的背影。

    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秋叶,师无涯很少见他的背影。从前清秋跟在他身后,想来只有她看着他的背影。

    待清秋走后,师无涯坐到石桌旁,从怀中取出另一道平安符,指腹摩挲着歪歪扭扭的金线,上头是绣着的是他的名字。

    ——

    十月底,杭州的秋天愈发的凉。

    付高越已请人去寻最快回汴京的客船,这两日付高越时时试探王恒,几番交谈下来,付高越心中有底,只觉二人甚是相配。

    那日清秋回宅后去寻了云露,只刚叩门,就听见瞳瞳的叫声,清秋这才晓得,是绿柳让云露带着瞳瞳去了侧屋。

    绿柳心细,如此一来,便能让王恒多在院中留会。

    这两日清秋带着王恒逛了逛杭州名景,付高越常歇在官署,他要与师无涯一同前往水寇藏身之地,以绝后患。

    绿柳这两日随付高越进出,也不宅中。

    十一月初,付高越理好水寇一事,向师无涯请辞,师无涯应允。请辞那日,恰好赶上次日回汴京的客船。

    临行前一日,绿柳云露忙得不可开交,绿柳忙收拾付高越的衣物,云露没头没脑地胡乱收拾,惹得清秋亲自动手。

    王恒见此便同她一道收拾,云露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

    时近戌时,天边霞光四溢,宅中一树一猫一沙弥。

    清秋命云露去飞云楼订雅间,还未出宅门,云露又匆匆折返,清秋正巧撞见她,蹙眉道:“你作甚,叫你去飞云楼怎得又回来了?平日你太纵着你,我的话都不听了?”

    云露委屈,忙解释道:“不是的姑娘,有人来寻姑娘了。”

    清秋走至青梅树下,从元智手中接过瞳瞳,疑道:“谁来寻我?”

    话音甫落,师无涯与付高越二人踏着霞光进院,师无涯手中提着食盒,与付高越相谈甚欢。

    付高越亦听得认真,含笑应承,不多时,付高越转头看向前路,见院中情形,登时敛下笑容,警惕地看向师无涯。

    他二人本在官署谈论水寇处置一事,师无涯说送他,一路同行,谁知送到了他家里。

    “师无涯,你”付高越气急,本欲指着骂他,却又觉得这不合适,说到底师无涯是他的上峰。

    师无涯不理付高越,他眸光一转,往院中青梅树往去,夕阳西下,漫天红霞,似给树下那人扑了一层胭脂,灵动娇俏。

    清秋环抱瞳瞳,瞳瞳懒懒地窝在清秋怀中,秋日天凉,它喜欢窝成一团。

    “付二姑娘,这是我从飞云楼带的鱼羹。”师无涯箭步上前,将食盒搁在石桌上,极其自然地坐下。

    元智一怔,盯着师无涯道:“又是你。”

    师无涯瞥他一眼,沉声道:“我认得你?”

    元智正欲和他辩上一辩,清秋先一步出声,柔声笑道:“多谢师将军好意,东西送到了,师将军便离开吧,家中有事,恐怕来不及招待师将军。”

    话音刚落,瞳瞳前爪一扑,稳稳地落在师无涯怀里,它双瞳慵懒惬意,在他的膝上盘成一圈。

    “付二姑娘,它似乎不肯让我走。”师无涯眉梢扬起,唇畔含笑。

    清秋掸掸衣袖,道:“你救过瞳瞳,它自然认你,知恩图报狸奴也不例外。师将军,明日我与二哥哥要回汴京,今日还请师将军先回吧。”

    身后门轴传出细微的声响,被风声掩过,从屋内走出一月白身影,好似明月青松,温润如玉。

    元智见他桀骜风流,煞是讨厌,便道:“你这郎君,先是翻人院子又赖在付娘子家不走,这是何意?”

    师无涯不屑与元智争论,他自顾自地揉搓瞳瞳,余光中忽见一人从清秋卧房中缓步踏出。

    第42章 十二碗酒

    王恒在屋内已听见师无涯的声音, 乍一见师无涯怀中抱着狸奴,悠闲自得地坐在石桌下,王恒神思一恍, 面上仍温雅含笑。

    清秋顺着师无涯的视线望去, 只见王恒徐徐而来, 最终停在她身边。

    “清秋,东西都已收拾好了。”王恒眸光温和,目光倾注在她身上, 清秋含笑颔首。

    “那便好,有你在总安心些。”清秋眉眼俱弯, 心中生出几分欢喜, 复又看向师无涯,“师将军你也瞧见了,今日实在不得闲。”

    清秋朝元智道:“把瞳瞳抱回猫笼里, 常也沾不得狸奴,我去换身衣裳。”

    付高越附和道:“师无涯, 明日我们便回汴京,待回了汴京再与你细说。”

    话落,付高越拽起师无涯往外走, 悄声骂道:“合着你送我回家就是为了这一遭?”

    王恒拦下清秋, 挽住她的手,温声道:“不妨事,如今我也不大怕了, 总要试着碰一碰。”

    清秋垂眸看王恒的手,见他手背白洁,并无红痕,心下松了口气。

    “何须如此呢, 你总要顾惜着自己的身体,别胡来。”清秋忧道,往屋内去换了件衣裳。

    王恒拦不住清秋,见她进屋关门,心中涌上阵阵失落,清秋分明是为他着想,他却从心底感到一阵失落。

    院中气氛紧张,元智坐到青梅树下,远远地看着他们三人。

    付高越攀上师无涯,试图撵他离开,好不容易见师无涯有所松动,正准备离开,王恒却上前一步,喊住师无涯。

    “师郎君,我有些话想单独同你说,二哥可否行个方便?”王恒目光陡然凌厉,眼中温和的神情悉数消失。

    他的声音正好只够他们三人听见,付高越闻声回头,朝王恒使眼色。

    王恒毫不退让,付高越无法,摇头叹气,道:“你二人有话说,那我便不打扰了。”

    师无涯剑眉轻蹙,唇畔微微勾起,好似在笑,“王郎君有话同我说?”

    王恒不语,师无涯眉尾一挑,拱手做请,“请。”

    晚风乍起,吹散漫天白云,暮光映在二人身上,分明是两位如玉般的郎君,可此刻却像是有万千敌军来犯,气势汹汹,搅乱平和的气氛。

    付高越走至元智身边,一把抱过瞳瞳,目光还停留在师无涯和王恒离开的背影。

    他本想送走师无涯,再单独同王恒解释清秋和师无涯的过往,谁知王恒竟要单独同师无涯谈。

    付高越愁眉不展,一面是十二年长大的兄弟,一面是妹妹的未婚夫,两头都难平衡,这其中师无涯还是清秋曾喜欢过的人。

    元智凑到付高越身前,问:“付郎君愁什么?”

    付高越一手推开元智,一手摸着瞳瞳,道:“你懂什么,你这么小,不会懂的,一边玩去。”

    语罢,付高越将瞳瞳抱给元智,正欲起身回房,却见清秋推门而出,她已换上碧青色折枝罗褙子,长辫斜梳,簪几支珠钗,灵秀清丽。

    清秋不见人王恒,疑道:“二哥哥,常也呢?”

    付高越只如实说,清秋一时犯难,她不清楚王恒会问师无涯什么,但她大抵能猜到师无涯会说些什么。

    无非是要说她从前如何如何的喜欢他,又做了些什么,师无涯惯会拆她的台,清秋习以为常,只是王恒会如何想呢,清秋心中没底。

    前几日她与王恒游西湖时,王恒温声问她:“倘若师郎君回头,清秋你会回头吗?”

    当日她站在西湖边,只觉西湖水太过清澈,仿佛能见到它的底,就像王恒问出的话,其中的意味何其明显。

    王恒曾经分明与她说过不在意师无涯的存在,可到头来,还是会问出那样的问题。

    即使如此,清秋仍坚定地回他:“我不会。”

    清秋失神地想着,付高越见她发愣,正欲开口,却见院外绿柳正候着他,付高越思索再三,皱眉道:“清秋,王恒自有打算不必忧心,师无涯再不济也不会说出些什么荒唐的话。”

    清秋回神,淡然道:“我没担心什么,二哥哥去忙吧。”

    闻言,付高越眼含笑意地去迎绿柳,清秋绿柳满面春风,脸颊绯红,眉梢添了些许风韵,忽觉不安。

    绿柳打小跟着她,她们一同长大,付高越时常照拂绿柳,与她玩笑,可从未有过逾越之举。

    如今乍一见绿柳羞怯的模样,清秋心有不安。

    元智见人都散了,便要带瞳瞳去寻云露,清秋颔首让他去。

    ——

    月初西边,盛民巷小溪边,茶楼食肆挂起大红灯笼,小贩吆喝起来,街头闹巷,二人并肩同行,看似如知交好友,实则让过路人不寒而栗。

    师无涯目光游离在街旁小摊,盯着恍然而过的花灯、钗环、面具,王恒久不开口,师无涯也不问。

    良久,二人行至西湖边的茶楼旁,王恒倏然停步,淡声道:“师三郎,在下想请你喝盏茶。”

    师无涯收回视线,打量着王恒,语调散漫,不以为意地道:“茶有什么好喝的,王郎君不如让我请你吃杯酒?”

    师无涯望向不远处的飞云楼,见他踌躇,师无涯眼底划过一丝轻慢。

    “王郎君连杯酒都不敢同我吃,还想与我说些什么?”师无涯眉眼之间尽是轻蔑之意,目光并不凌厉,反倒从容淡漠。

    王恒眸光一沉,自是不肯落后,道:“有何不可。”

    二人先后踏入飞云楼,楼内笙歌四起,热闹非凡,宋嫂引师无涯和王恒上二楼雅间,听闻二人要十坛酒,宋嫂欢喜着送了一道名菜,西湖醋鱼。

    师无涯见那道酱色草鱼,眸光忽闪,似笑非笑地道:“王郎君,这是杭州名菜,可要试试?”

    白磁盘中摆着一尾清蒸白鱼,淋有棕红酱汁,看着毫无食欲。

    王恒眸光一扫,漠然不语。

    师无涯挑眉,道:“王郎君连杭州名菜都不愿尝尝?清秋可是最爱这道菜,不试试?”

    提及清秋,王恒目光松动,夹了一小块鱼肉,还未入口,就觉其腥酸异常,仿佛那鱼的一生就在眼前闪过。

    师无涯见他踟蹰不下口的模样,顿觉畅快,这比他在渭州以少胜多更为高兴。

    王恒轻抿一口,心口直犯恶心,连带着肺腑都像是沾了腥臭味,恨不能即刻呕出来,王恒墨眉紧蹙,下意识去拿就近的酒坛。

    师无涯摁着酒坛,笑道:“王郎君,你还未咽下去,清秋幼时最爱吃这西湖醋鱼,你可晓得?”

    王恒抬眸看他,把手抽回,喉结滚动,生生咽下鱼肉。

    “师三郎,我不晓得,但这些用不着你来说。”王恒口齿生津,连连下咽,唇齿被鱼肉得激麻木。

    师无涯拎过酒坛,倒上一碗,复又给王恒倒满。

    王恒盯着满当当的瓷碗,酒香四溢,但他京中所饮的酒不过一小杯,从未像现在这般斟满一碗,在王恒失神的片刻里,师无涯痛快饮下一碗。

    雅间扑满酒气,菱花窗外洒进点点月光,师无涯生得风流,饮酒之态格外肆意,王恒不屑于他武夫行径,紧蹙着眉。

    半晌,师无涯又倒上一碗酒,挑衅笑道:“王恒,我和清秋十二年的情谊,你喝十二碗酒,我把她从前的一切都告诉你。”

    王恒倏然抬眸,纤长的眼睫轻快地扑闪,向来温和文雅的人,如清泉般澄澈的眼眸竟生出许多怨怼。

    师无涯和清秋无法消弭的十二年,是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倘若他能知晓清秋的一切,那么他和清秋是否就不会再有隔阂。

    思及此,王恒猛然起身,沉声道:“当真?”

    师无涯知道像王恒这样的贵公子,顶多喝上几杯,要他喝十二碗酒,定会醉得不省人事,到那时他便可以从他口中得知关于他不在的两年里发生了什么。

    清秋为何会和他定亲,又为何会对他言笑宴宴。

    “当真。”师无涯拎起一坛酒,酒坛尚未开封,师无涯挑眉推给他,“王恒,待你喝完十二碗酒,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别的,一个问题一碗酒,你想知道的,想问的,知无不言。”

    “可若你未能喝下,我便有话问你,你敢喝吗?”

    秋风透过菱花窗灌进雅间,凉薄的风吹动衣袍幕帘,幽幽暖香被酒气冲开。

    师无涯只手撑着下颚,看着王恒一碗又一碗的往下灌,酒液顺着他的脖颈留下,他肤白似玉,几碗酒下肚,已闷得脸色通红。

    王恒动作极快,他不敢停,若是停下便会吐出来,喝到第七碗时,王恒已觉那酒液如同白水,他的胃里全是酒水,一股恶心胀痛感直冲鼻腔。

    他想吐,吐出胃里所有的酒液。

    师无涯由最初闲散的姿态变得紧张,见他要吐,忙补上一句:“吐了就不做数了,王恒你想知道酒全喝下去。”

    王恒眼尾泛红,眼中生出红血丝,意识恍惚,一阵天旋地转,他晃了晃头,看清师无涯的神情,师无涯在嘲讽挑衅他。

    王恒紧紧捂着口鼻,身上的墨香被冲淡,全是酒腥气。

    这片刻,王恒有些恍惚,他在做什么,曾经他引以为傲,被人称赞的君子之风不见了,只剩下争强好胜,善妒下劣。

    师无涯挑眉道:“喝不了就不必勉强。”

    王恒缓缓抬眸,深吸口气,复又倒出一碗酒,一声不响地往喉咙里灌。

    师无涯眉头紧蹙,生出几分慌乱,汴京的世家贵族并不嗜酒,酒楼里的酒虽是清酒,可十二碗下去足足有一坛半。

    王恒忍着腹痛,双眸紧闭,举起碗闷下去,酒液洒在他的衣裳上,透出水痕。

    第43章 “常也,你醉了。”……

    师无涯看着他灌下五碗酒, 王恒眉眼泛着不正常的红,那是被呛的,被闷的。

    王恒几度作呕, 却又立即捂紧口鼻, 好一阵他才缓过劲来, 他双眸混沌,说话断断续续。

    “师无涯,你不要食言, 你与清秋的十二年,到底是如何过来的。”王恒跌坐在椅上, 强撑着身子, 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师无涯只喝了一碗酒,此刻正惆怅地盯着他,王恒的目光混沌有力, 而师无涯却清明低落。

    师无涯从未想过王恒能喝下十二碗酒,他也从没想过把他和清秋的十二年告诉给外人, 可王恒坚持喝下十二碗酒。

    “我不想告诉你。”师无涯直言不讳,声音凉薄不羁。

    闻言,王恒登时拍案起身, 指着师无涯, 气道:“你骗我,师无涯枉你是个将军,竟如此不守诺言, 非君子行径。”

    师无涯不疾不徐地起身,轻拍袖口,掸开衣裳灰尘,“我没想骗你, 你喝了十二碗酒本该告诉你的,可是十二年的一晚上说不完。”

    “你喝了十二碗酒,我赔你两坛,我只回答你想知道的事。”

    师无涯举坛往喉咙里灌,王恒讶然,武将在军中饮酒是常事,可一坛一坛地灌他却是头一次见,师无涯一刻不歇,将两坛酒饮尽。

    酒劲上来,王恒忽觉脑海混沌,白花花的一片,轻纱幕帘在不断地摇晃旋转,窗外的半弯明月也落进水里。

    师无涯放慢饮酒的速度,余光瞥向王恒,见他双眸弥散,便知是酒劲上来了。

    待到两坛饮尽,师无涯眼神仍旧清明,他坐至王恒身边,嫌弃地推了推。

    “你喝多了,就当你不想问了。”师无涯狡黠一笑,双手扶起他,问道:“你与清秋是如何相识的,她为何要与你定亲?你当真喜欢你?你为何要娶她?”

    王恒只觉天旋地转,有人在他的耳边低语呢喃,问他为什么喜欢清秋,问他清秋为何要与他定亲

    好多的问题交织在他的脑海中,像是打翻规整的香料,香气缠绕,他分不清是何种味道占了上风,亦不知道先回答那一个问题。

    师无涯一个劲地追问,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王恒手中乏力,全靠师无涯撑着,他迷蒙地看着师无涯,朦胧之间他好像看见清秋在对他笑,问他为何喜欢她。

    王恒回味着这个问题,唇瓣轻弯,双眸盛满柔情,他轻笑道:“我对你一见钟情,付家的谢师宴我初见你,春日胜景无数,繁花不尽,你站在春色当中胜春色三分。”

    他对清秋的感情就是如此清晰明了,世上最难说通的情字,仿佛在那一眼里,他就看到了情字的百般注解。

    师无涯听他语调松快,尽是温柔之意,他不知不觉地捏紧了王恒的肩膀,恨不能掐断他的肩颈,剜出他的骨血。

    饶是如此想,他却不能这样做,师无涯稍稍松了力度。

    “那她呢,她喜欢你吗?你们怎么认识的?”师无涯深吐口气,目光阴狠,像是在面对战场上的贼首。

    王恒顿了顿,似是陷入沉思,不过片刻,王恒眸中笑意尽敛,转而蒙上一层雾霭。

    “清秋,你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对不对。”王恒倏然抬手,抓着师无涯的双肩,笑得格外苦涩。

    师无涯不言语,他等着王恒再说些别的话出来。

    他还未等到王恒的下半句,师无涯便见他眼泪扑簌,竟显失意。

    见王恒怅然,师无涯心头陡然畅快,只仍由他哭诉,“清秋,你对我究竟有几分的真心?为何要在定亲前回杭州,为什么——”

    他的后半句话还未落地,雅间忽地敞开,恰此时,秋风钻入雅间,搅散浓重的酒气。

    师无涯猝然抬眸,望向屏风后缓缓而来的身影,她如落叶般轻薄,瘦得令人心疼,那熟悉的身影逐渐靠近。

    清秋撩开幕帘,酒气裹着凉风窜进鼻腔,王恒按着师无涯的肩,师无涯则坐在一旁冷脸看她。

    “师无涯,你和常也有话说也不必叫他和这么多的酒,常也酒量不佳,你伤着他了如何办?”清秋气得柳眉倒竖,目光瞪向师无涯。

    师无涯怔在原地,正欲开口解释,却听王恒倏然出声,“清秋,我想与你成婚,做世上一对壁人,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清秋微怔,他从不曾听王恒说如此肉麻的话,在她眼中,王恒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观墨,带郎君回宅子,让云露去煮醒酒汤。”清秋忙吩咐道。

    观墨见自家公子醉得不省人事,一时惊诧,忙听清秋的话,扶起王恒回宅中。

    待观墨走后,清秋眸光一凛,冷然望向师无涯,“常也有什么话是需要喝醉了说,师无涯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师无涯眼尾泛红,面上薄薄一层红晕,他眸光清亮,可又带了醉意,显得格外朦胧,与西湖水中的那轮弯月一样。

    清秋道:“常也是我的未婚夫,请师将军离他远些,从前的那些事,常也若要过问,我自会告诉他,师将军想说的,会说的,我都知道。”

    语罢,清秋看向窗外的明月,轻叹一声,“日后我盼着师将军得遇良人,切莫再记着姐姐,又或是将我看作姐姐,天色已晚,我先回了。”

    师无涯眸光轻颤,沉声道:“不是这样的,很多事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的呢?”清秋问道。

    师无涯正欲开口,清秋却将他的话打散,“是怎样又重要吗?过去的事已成长江东水,再回不来,解释也不过是告诉我那长江水流经何处,毫无意义,没有意义的话师将军就别说了吧。”

    清秋不欲再听师无涯说话,转身离开,师无涯胸口生疼,那抹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好似再也不会回来。

    他从前怎么就没想过要将她留在身边呢。师无涯垂下眼睫,盯着地上的酒坛,王恒的话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从王恒所说,能叫师无涯确认一件事,清秋没有那么喜欢他,又或是清秋是因韦氏才想嫁给他。

    种种猜测徘徊在他的脑海中,没人能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师无涯坐在桌前将余下的酒尽数饮下。

    ——

    清秋一路赶回付宅,云露尚未煮好醒酒汤,云露见清秋来,忙道:“姑娘,王郎君回来得太过突然,我一听见观墨说便煮了。”

    “我知道,我来吧。”清秋淡声说着,随后独自一人守在灶房。

    观墨已将王恒身上染了酒渍的衣裳褪下,换了身雪白长袍。清秋煮好醒酒汤,观墨恰好出门要去催云露,见清秋来,观墨要接过她的手中的醒酒汤。

    清秋抿唇,微笑道:“这儿有我,我来照顾他,你去歇着吧。”

    观墨颔首应下,他得了闲便回了房。

    明月高照,房内燃着安神香,再闻不到一丝酒气,清秋放凉醒酒汤,她坐在桌前怔怔地盯着王恒。

    她与王恒相识已有两年,不论是在汴京还是在青山寺,王恒端方有礼,是人人夸赞的世家公子,从未有过任何狂傲之举。

    而在飞云楼里,她好像看见了另一个王恒,那个他不是世家公子,只是一个借酒消愁的常人。

    王恒喜欢她,清秋早已知晓,可却从未有过那样坦诚的言语。

    不知为何,清秋忆起那日在茶楼,王恒俯身想要亲她。

    清秋思绪游荡之际,王恒却嘶的一声,眉头紧蹙,清秋手背试了瓷碗的温度,醒酒汤凉了下来,清秋坐至床边,先将他扶起来。

    他身上仍有些许酒气,但已经淡了许多,清秋垫好锦枕,坐在床边搅开醒酒汤。

    “常也,醒酒汤喝一些,否则要头疼的,明日就要回汴京了,你喝这么多作甚?”清秋一勺一勺地喂他。

    王恒抿下醒酒汤,思绪逐渐回笼,纤长地眼睫轻轻颤动,抬眸看着眼前心上人,他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清秋?”王恒声音轻柔,像是得到世上珍宝小心翼翼地开口,他抬手尝试触摸,指尖触碰到清秋的脸颊。

    清秋微怔,冰凉的指尖戳着她的腮,王恒似有怀疑,复又用力戳了戳。

    “是真的耶。”王恒自顾自地欢喜,“清秋你喜欢我吗?你从来没说过喜欢我,你说你愿意嫁给我,那你喜欢我吗?”

    王恒抛出数个问题,清秋仍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开口,柔声道:“常也,你醉了。”

    “醉了吗?可是清秋你就在我的眼前,我应当没醉。”王恒的目光落在她端着瓷碗的手上,“我没醉,清秋。”

    “常也,那你告诉我,师无涯和你说了什么?你为何要喝这么多酒?”清秋半信半疑,王恒的话时而清醒,时而含糊,她不确定王恒是否清醒。

    王恒颤颤抬眸,目光温柔缱绻,像是一池春水,他唇瓣轻抿,认真地注视着清秋的眼睛。

    四目相对,清秋直视他的双眸。

    房内烛火翩然,门未关,风吹进房内,沁得人后背一凉。

    王恒倾身靠近她,这回他没有抬手,只是一点点地接近,鼻尖嗅到的合香越来越近,轻浅的梅子香,青涩的酸意。

    他的视线逐渐落在清秋的唇上,须臾,王恒将要抵到她的唇,清秋眸光微颤,轻轻偏过头,而王恒的吻并未落下。

    清秋放下手中瓷碗,安抚着王恒,他最终只是靠在清秋的肩上,犹豫半晌,清秋轻抚他的背,不着一言。

    不知是不是错觉,清秋觉得左肩有温热的湿意,只一瞬便消失了。

    烛火飘摇,温和澄黄的烛光映着王恒侧脸,一滴莹润的眼泪悄然落下。

    第44章 她想掐死他

    翌日清晨, 几人前往龙山渡,在十月中旬回到汴京,满山红枫依旧如烈火。

    付高越一回汴京便先去见了韦氏, 随后又被付远衡数落一顿, 后又被付彰训话。夜间付高越总算松了口气, 清秋来寻吕氏,吕氏身子愈发圆润,已比先前好了许多。

    清秋去时吕氏正在灯下哄着团圆, 吕氏见清秋来,温柔一笑, “清秋, 你回来了,看看团圆,比先前圆润了。”

    清秋凑近瞧了瞧, 伸手捏捏他的脸,轻笑道:“可爱, 有福气的小子。”言罢,团圆伸出白胖的小手,一只手才刚刚握住清秋的小指。

    “团圆才见你几面, 就巴巴的望着你。”吕氏打趣道, 轻轻哄着,不多时奶妈来抱孩子,留两人在房内说话。

    吕氏身着杏黄长褙子, 眉间多有慈爱,柔和温婉,连清秋都忍不住想依偎在她怀中。

    先下房内只余她们二人,清秋垂首静坐, 想与吕氏说些知心话,可又不知那些话从何处说起,是该从碰见师无涯说起,还是从王恒醉酒一事说起。

    他们二人都怪得很,变得不像他们。

    “前些日子你不在,王国公又送了好多东西来,母亲都替你收下了。”吕氏转头看她,“你心里是如何想的?我听你哥哥说,王恒也去了杭州,他待你实在用心,你呢清秋,可想好了,过阵子就要写庚帖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还有诸多事宜尚未完成。但王恒和清秋两人知根知底,中间许多流程走下来倒也快。

    清秋回过神来,道:“嫂嫂,我早就想好了,我愿意嫁给常也。”

    吕氏见她语气坚定,便道:“只你欢喜便好,别的我便不说了,你都晓得的,母亲这些日子总想着你,你一离开啊,母亲便也是像离了魂。”

    清秋颔首,垂眸道:“我是想日日陪在母亲身边的。”

    吕氏听罢,笑她像个孩子离不开父母。

    ——

    次日一早,清秋去寻韦氏,韦氏将王夫人的话转述给清秋。

    在清秋去杭州的那段时间,王夫人常来付宅走动,韦氏大抵晓得王夫人的意思,恐清秋有变,韦氏并未一口应下。

    清秋听罢,便笑道:“母亲不是一直想我嫁得高门吗?怎么当真有这样的好事母亲却不情愿了呢?”

    韦氏知她是个什么性子,直叹道:“你话说的好听,我当真应了,来日你后悔了如何办?你父亲和你哥哥也不曾松口,只等着问你的意思。”

    清秋黯然垂眸,复又悄然抬眸看韦氏,韦氏常年操持后宅,两鬓冒出银发,不如前两年鲜亮,与她在杭州的姨母相比,清秋心疼韦氏。

    忆起韦南絮的一番话,清秋心头闷涩,韦氏见她噤声不语,忧道:“这是怎么了?当真不情愿?”

    清秋摇头,柔声道:“我是愿意嫁给常也的,母亲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不会反悔,我早已答应常也。”

    听她如此坚决的语气,韦氏含笑点头,心道她这个女儿总算长大了。

    韦氏正欲放她回院子,待清秋要起身时,韦氏眸光一转,似想起些什么,踟蹰半晌,缓缓开口。

    “你外祖母可还好?”

    清秋身子一顿,眼睫低垂,温声笑道:“好,母亲不必忧心,外祖母和姨母都很好。”

    杭州发生的那些事,清秋只得掩下。

    闻言,韦氏眼中含笑,呢喃道:“母亲好便就好。”

    清秋快步退出正房,只刚踏出房门,李妈妈便追了出来,清秋听见脚步声,回身看李妈妈,李妈妈拉过清秋的手,二人一道出了正房。

    穿过月洞门后李妈妈才左顾右盼地问:“姑娘你方才的话是哄夫人的吧。”

    清秋眸光一转,打量四下无人,颔首道:“妈妈知道些什么?”

    李妈妈笑得为难,道出一些清秋不晓得的往事,清秋听罢已不足为奇。

    韦老太太不喜韦南风,只将韦南絮当作宝贝,当初韦南絮想高攀杭州知府,谁知那知府调离杭州,韦南絮竟追着她到扬州,她先是以妾室的身份嫁给杭州知府,不到一年又被扶正。

    只可惜那知府的命不好,在她当主母的一年后就去了。韦南絮不愿再操持破落的家,索性两手一甩就回了杭州娘家。

    韦南絮回杭州时,韦南风已嫁付彰两年有余,那会正逢付彰升迁,不久后便要去汴京赴任。

    韦南絮在付彰临行前,请他叙旧吃酒,那晚韦南风见他彻夜不归,本欲去寻他,李妈妈拦下了韦南风。

    李妈妈说完往事便回了正房,清秋独自揣摩着这件事,那天晚上付彰彻夜不归,而韦南絮又说了些什么。

    清秋不愿往坏处想,可又无法忽视李妈妈说的那番话。

    ——

    师无涯回汴京已是十月底,杭州水寇一事顺利解决,杭州知府与水寇勾结,谋财害命,引得人心惶惶,官家大怒一场,后又下旨查抄钱家。

    自杭州回汴京,师无涯一路升迁,现如今已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又因官家赏识,颇为器重。

    这日休沐,师无涯出门拜访广威将军,二人府邸只一墙之隔,府门前小厮认得师无涯,径直放他进去。

    前阵子,平乐公主又召见他,师无涯以公务繁忙婉拒,这桩事叫师无涯想起原先平乐说的那些话,这朝中的形势犹如深渊,稍有不慎便会被吞没。

    师无涯虽不喜党争,可身在其中,又如何能独善其身,故而他想来将军府问一问广威将军。

    女使见师无涯前来,忙上前引路,还没进正堂便见一赭色身影,那姑娘盛气凌人,草草看了一眼师无涯便觉张扬。

    那姑娘也瞧见了师无涯,她停步站在远处,微眯着眼,望向师无涯。

    不多时,她便认出来人是谁。

    “你是付二的未婚夫。”盛婼大步上前,眉尾轻挑,从上至下地打量他。

    师无涯还未认出她来,但他不喜盛婼所说的话,他如今已不是清秋的未婚夫。

    思及此,师无涯眸光轻颤,冷道:“早不是了。”

    盛婼双眉高挑,得意一笑:“是啊,你不是了,付二如今的未婚夫是汴京风光霁月的王郎君。王郎君与清秋相识虽不久,可却比你对清秋好上千倍万倍,也不知她从前是着了什么魔,非要缠着你不嫁。”

    师无涯不欲和她争辩,只冷然盯着她,盛婼自不怕他凌厉阴狠的眼神,反倒将这视作师无涯的愤懑之态。

    “婼婼,回盛宅去,总待在舅舅家像什么样?”何彬从盛婼背后走来,这无形的压迫感让盛婼的气势矮了半截。

    师无涯见来人是何彬,忙垂首作揖,喊了一声将军。

    盛婼回过身,笑吟吟地道:“舅舅,我不想回去,你如今回京不过才个把月,我也只在府上待了个把月,这就要撵我走了?”

    何彬眸光忽沉,无奈道:“你如今年岁不小了,尚未定亲,本该待在家中有母亲把关婚事,你倒好成日不着家,你心头可有数?”

    “我说了我不回去,那不是我的家。”盛婼胸口颤颤起伏,似是气得不轻,“舅舅不待见我,我自去街上流浪,我也不回盛家。”

    “胡闹!”何彬怒目吼道。

    话音甫落,盛婼眼眶登时盈泪,一双狐狸眼楚楚可怜,何彬拉下脸来,好声好气地哄她。

    “婼婼,你父亲又添一子,你且回去瞧瞧弟弟。”何彬轻声道,“你不喜盛家,可你终归是入了盛家的族谱,他们不会为难你,可你如此不听话,谁又能为你将来做打算。”

    纵使盛婼再不喜欢盛家,她也是盛家的人,如今唯一的盼头便是张小娘子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待她嫁出去,不再回盛家。

    “舅舅,你同我说这些作甚,我难道一辈子要仰仗着那个人活下去吗,我要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地做她的女儿吗?她是我哪门子的母亲,他又是什么样的父亲,盛家就是豺狼虎穴,我娘去世后,谁待我好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那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我的弟弟。”盛婼气道,转身跑出将军府。

    何彬见她冥顽不灵,忙吩咐小厮将盛婼押回盛宅。

    “见笑了。”何彬朝师无涯苦笑。

    师无涯微怔,忙道:“盛三姑娘的脾气仍如往常。”

    何彬拍拍师无涯顺道揽过师无涯的肩,带他往正厅去,师无涯向他说明来意,何彬听后直叹气。

    “平乐公主行事高调,其母族是世家大族,张氏。张氏门生众多,在朝为官的数不胜数,盛家便是其中之一,其下林林总总,谁又看得过来。”何彬拍膝长叹。

    二大王势力磅礴,虽不是太子却有根基,太子势单力薄,靠着政绩稳坐太子之位,这两人明争暗斗早不知过了多少次招。

    师无涯道:“将军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何彬一时讶然,惊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些事又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就如今而言,太子殿下与二大王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在朝为官,总归是避免不了这一遭的,师无涯并没有做中立派的打算。

    “将军,我心中已有打算,若日后我们不同道,将军不必手下留情。”师无涯眸光熠熠,唇边含笑。

    何彬起先十分讶异,见师无涯如此,何彬颔首,付之一笑。

    ——

    时至正午,清秋在正房用过饭后,便虽吕氏出了正房,不过刚走出两步,便见云露从游廊处快步跑来,云露见清秋站在月洞门下,快步上前,喘着气道:“姑娘,出事了。”

    吕氏眉头轻蹙,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什么事这么急?”清秋亦狐疑地看向云露。

    云露缓口气,看向二人镇定道:“是盛家三姑娘的事,红菱方才寻小厮来问姑娘回来了没,这会红菱正哭着寻你呢,嘴里只说出了事,盛三姑娘名声全毁了。我也没问清楚,见事情急,我便先来寻姑娘了。”

    盛婼身边的红菱来付宅好几次,说是要寻清秋,可惜上月她回了杭州,红菱跑空好几趟。

    清秋已有许久未见盛婼,两人说知心话的时候少之又少,她去青山寺两年,回汴京后又一直待在家中,很少再过问盛家的事,如今是出了什么事。

    清秋来不及多想,只让吕氏先回,吕氏怕耽搁清秋,便不再问。

    云露一路小跑带清秋去见红菱,红菱此时正候在付宅门前,眼皮高肿,眼周乌青,她焦急地往门内眺望,忽见影壁前有人快步而来。

    “付二姑娘,去见见我们姑娘吧。”红菱见清秋出来,眼泪扑簌落下,她欲跪下求清秋,云露眼疾手快地扶起红菱。

    云露忙道:“红菱姐姐别急,有话不妨慢慢说。”

    清秋凝眉,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红菱先让云露去套车,云露看了眼清秋,见清秋点头才动身,清秋宽慰红菱,温声道:“盛姐姐不会有事的,总会有法子解决的,红菱你细细对我说,究竟何事。”

    话落,红菱止住抽噎声,将上月所发生之事从头道来。

    上月初,盛家主母张小娘子临生产之日,诞下一小哥儿,本是一桩喜事,岂料那哥儿刚出生不过一月前几日就夭折了,这其中有些隐情,红菱讲得糊涂,她也不知里头的因果。

    只说那小哥儿是盛婼掐死的。

    “什么?”清秋眉头紧锁,讶然道。

    红菱急得哭出声,道:“我也不信姑娘会做出这样的事,可那小哥儿就是脖上有红痕,摇篮里还抓着姑娘的长命锁,院子里的人都瞧见了,是姑娘出来后小哥儿才去了的。”

    车轱辘滚过御街,带起一阵疾风,马车内气氛凝重,只余一阵呜咽声。

    “付二姑娘,姑娘如今已不在盛家住了,去马行街广威将军的府邸。”红菱见风撩开幕帘,忽地想到这件事。

    清秋略微颔首,命车夫改道。

    红菱哭得眼酸,抹干眼角余泪,道:“付二姑娘,我家姑娘本不想与你说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要来请你帮忙的。”

    盛婼在盛家虽有嫡女的名头,可人人都瞧得出她不过是个没有依仗的姑娘,母亲早逝,父亲官至参知政事,而继母又是中书令的女儿,虽说是庶女,可在盛家有了尊荣,中书令自然高看一眼。

    这些年盛婼外祖家势渐颓微,只有广威将军何彬勉强撑起门楣,再过不久何御史即将致仕,盛婼能依靠的就只有舅舅何彬。

    广威将军虽有战功,到底是拼不过朝廷上的党争,何况盛家位高权重,谁又敢来招惹。

    “我不相信盛姐姐会做出这样的事,盛姐姐只是性子直了些,这样杀人放火的事,她断不会做。”语罢,清秋挑开幕帘,帘外彩棚勾连,人声鼎沸,引得清秋心口不安,如今马车已至马行街。

    红菱引清秋进广威将军府,将军府布局简单,没有繁复的装饰,四下冷清,府中仆妇似乎也不多。

    广威将军不在府中,一路无人阻拦,红菱带清秋进了后院,后院较之前院倒多了些花草,显得有生气。

    红菱上前叩门,轻声道:“姑娘,你瞧瞧谁来了?”

    “谁来了我也不会回去,我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盛婼后背抵在门后,声音凌厉。

    红菱回首望向清秋,清秋示意她退下,红菱会意,退至一旁。

    深秋之际,总要格外冷些,秋风吹得院中枯枝落叶嘎吱作响,日光映出长影,落在门框正中。

    盛婼听门后倏然安静,正欲回头去看,却见一道倩影,复又抵住门,道:“我谁也不见,我什么都没做,就是告到官府我也如此说。”

    话落,门内外倏然沉静,只余风声在刮。

    “盛姐姐,是我。”清秋眸光温柔,轻声叩门。

    闻声,盛婼抵住门的身子颤了颤,蓦然垂下眼,低声道:“你也觉得我掐死了她的孩子吗,清秋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她厌恶张小娘子,厌恶她的一切,从盛婵到她生的小哥儿。可因为厌恶就要搭上一条人命,盛婼做不到。

    只是谁又能为她作证,当日只她一人去了卧房,那小哥儿手里紧紧攥着她的长命锁,如此种种都在说是她掐死了张小娘子的孩子。

    张小娘子刚生产完,又经历丧子之痛,盛父要拿盛婼问罪,盛婵把她拽到祠堂前,要她跪下谢罪,甚至扬言要掐死她。

    盛父罚她在祠堂跪了一宿,盛婵如豺狼虎豹守在祠堂前,死死地盯着她,唯恐她跑了。

    秋日的夜又长又冷,盛婵夺了她的吃食,整整一天一夜,盛婼粒米未进,红菱守在祠堂外去求盛父,又去求张小娘子,谁知人人都推脱不见。

    盛婼本欲辩驳,可盛婵却不让她出祠堂,推搡之下,盛婵被推翻在地,后脑勺磕倒太湖石上,鲜血流了一地。

    盛婼便带着红菱到了将军府,自来了将军府,盛家打发人来过问,何彬都一一挡了回去,他不好过问盛家的事,只得先将声盛婼护着,待到日后再说。

    这一拖再拖,恐怕将来张小娘子将此事闹大,那盛婼的名声就全毁了,谋害姐弟,张扬跋扈这些都将跟随盛婼一辈子。

    清秋心知盛婼并非那般不堪,可如今这些不由她评说,一旦东窗事发,盛婼这辈子都洗不清了,她本就无亲生母亲教养,又无至亲兄弟,在盛家一向艰难,此后她的亲事恐怕也难了。

    “盛姐姐,我明白你,你不会做那样的事,你出来说好吗,我们把事情理清,总会有转圜的余地。”清秋凝眉劝道。

    盛婼没有犹豫地开了门,她面色不好,往日那般盛气的模样变得颓然。

    “清秋,你说这些话不是哄我的对吗。”盛婼缓缓抬眸,见清秋担忧的模样,心中陡然一暖。

    清秋拉过盛婼的手,揉揉她的手心,抿唇轻笑,道:“我怎会哄你,盛姐姐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把你当作最亲最亲的姐姐。”

    往日盛婼会为她出头呛白,而今清秋也守在她身边,为她说话开解她。

    红菱和云露退至院外,清秋牵着盛婼的手,坐至四面翘脚的凉亭下,先是好声地安抚盛婼,一番说辞下来,叫盛婼心头的郁闷消减不少。

    清秋见她有了点点笑意,便问:“我前阵子不在汴京,你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盛姐姐同我说吧,这关乎你的名声,也关乎一条人命。”

    盛婼眸光忽闪,忆起当日的事,她思忖道:“清秋,那天我只是路过她的院子,我听见里头有婴孩的哭声,院外又无人在,我便进去了,我一进去就看见那小孩在哭,我看四下无人就像抱起来哄一哄”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清秋疑道:“当真如此?”

    盛婼倏地垂眸,不知该如何向清秋说,她那天望着摇椅里的白白胖胖的小孩,软糯可爱,像是一个小糯米团子,他一见到她就不哭了。

    小糯米团子甜滋滋地对着她笑,笑得眉眼皱成一团,张牙舞爪地想要她抱,在见到他的那瞬间,她想掐死他,想把他的喉咙掐断,让他再也笑不出来,那是张小娘子的孩子,害死她母亲的人的孩子。

    离她不过一步之遥,只要一伸手她就可以掐死他,毫不费力地报一次杀母之仇,让张小娘子也体会到失亲之痛。

    “盛姐姐?”清秋轻声唤她。

    盛婼尚未回神,仍旧沉在那日要掐死小糯米团子的情绪中,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死了,盛婼心头就陡然畅快。

    那日午后,她把手伸进摇篮,从他的手一路向上摸到他的脖子,软的腻人的皮肤,好似稍一用力就可以掐断了。

    就是那么简单粗暴的方式,就可以报仇。

    第45章 “你骗了我”

    秋风乍起, 日光倾落在凉亭旁,只差一寸便可照到盛婼。

    清秋见盛婼的眼神由阴郁转向快意,不由得心口一颤, 那一瞬她怕盛婼真的会被仇恨蒙蔽。

    “盛姐姐, 你没有那样做。”清秋清亮温和的声音传入盛婼耳中。

    盛婼回过神来, 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沉声道:“我想掐死他,但最后我没有那样做, 因为他哭了清秋,他哭了”

    那天她想已手上使力, 她要掐死他, 准备就这样一了百了的时候,他哭了。

    哭声叫停了她手上的动作,思绪渐渐回笼, 她最终收手,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哄着。

    清秋心头松了口气, 疑道:“盛姐姐,那你没有这样做,就是有别的人害死了他, 那你可见到过别人, 又或是谁进去了?”

    盛婼黯然摇头,沮丧道:“没有了,我不知道还有谁进去了, 或许有人进去了我也不知道,就是有人知道,恐怕也巴不得我落难。”

    “清秋,你知道吗, 我父亲想打死我”盛婼眼中含泪,眼底的水雾凝成泪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假使我的母亲还在,我是不是就有依靠了。”

    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清秋从未见过盛婼有过如此落魄无神的时候,从前的盛婼张扬明媚,而如今却已被磨得没有光彩。

    清秋走至她身边半蹲下身,抬手擦去盛婼眼角的泪,极其温柔地道:“盛姐姐,还有我呢,我是你的妹妹,我也在。这几日你现在将军府住着,我去查这件事。”

    盛婼抿唇苦笑,眼泪不停地往下淌,她哽咽道:“清秋,谢谢你”

    清秋陪了她好一阵,见天色不早,便要告辞。

    ——

    十一月初五,秋高气爽,长空如洗,前两日下了一场秋雨,愈发的冷起来,清秋这几日常出门去。

    盛家的事被瞒得很紧,几乎套不出话来,她想帮盛婼,却又不知该从何查起,到底是别人家的事,要想查起来格外费劲。

    初五这日,清秋正欲出门再去盛家附近走动,只刚踏出院门,绿柳迎面走来,笑道:“姑娘,贺夫人来了,正要见姑娘呢。”

    清秋心下疑道,尹惜来做甚,尹惜极少登门见人,如今竟上门来了,实在好奇。

    思及此,清秋赶忙往正堂去,吕氏听闻尹惜上门,带着团圆一道去正堂,三人在正堂下撞个正着。

    韦氏见她二人齐齐到来,吩咐李妈妈上茶,李妈妈颔首称是。

    清秋抬眸见尹惜着雪青色萱花缠枝花罗褙子,梳着单螺髻,只以素簪挽发,点缀几颗莹润珍珠,素雅清简,看着是位娴熟的才女,实则不然,尹惜饮酒作乐,又爱关扑买卖,世人所爱之物,她亦喜欢。

    尹惜抬眸,扫了一眼吕氏和清秋,唇边含笑,朝韦氏道:“我今日乃是受人之托,付夫人想来心里有数,我与清秋有些缘分,又与国公夫人相识,思来想去只有我做这个媒人最为合适,外头的是王夫人送的小玩意,不知付夫人可备好了草贴?”

    王恒与清秋的亲事本就是早有前兆的,如今再来交换草贴也不唐突,至于其他的流程倒也能省一省。

    尹惜目光落在清秋身上,只见她着碧青色折枝桂花罗褙子,下着碧色素纱百褶裙,颇有几分清艳佳人的意味。

    “贺夫人草贴早已备好,劳烦你带到国公府了。”韦氏柔柔笑道。

    尹惜颔首,示意冬月接过草贴。

    “清秋,我有些话想另同你说。”尹惜起身,朝吕氏挑眉一笑,吕氏知她心性,便先退下。

    韦氏见此,也留她二人单独说话。

    正堂内剩下她二人,清秋心下疑惑,正欲开口问尹惜,尹惜却起身走至她身边,按住她的肩。

    清秋恍然抬眼,只见她左手手腕套着一只金镶玉镯子,仍是那只不和她气度风韵的镯子。

    “清秋,我想与你说些话,也不考你。”尹惜凝眉,语气沉重,她道:“你我本有些缘分,我赠你一句话。”

    “满腹空心思,到头是始终。”

    清秋疑道:“尹姐姐此话是何意?”

    尹惜眸光忽闪,抿唇笑道:“清秋,你要自个儿悟,旁人说的,你未必肯听肯信,走了一遭便晓得了。”

    话落,尹惜松手离去,清秋将她送至宅门。

    尹惜三步一停,两步一留,她忽地转过身,对清秋道:“我要走了,回杭州。”

    “和贺大人一起吗?”清秋心下生疑,贺清是京官,尹惜自是可以回杭州,但贺清呢。

    尹惜垂下眼睫,犹豫不定,“还不晓得,他有远志,我却无甚志向。我不想再留在汴京,贺清不愿,我会与他和离,带孩子回杭州。”

    和离?

    清秋满腹疑惑,尹惜却无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转身离开。

    ——

    时至酉时,暮色四合,杏院中枯草丛生,枯枝横斜。

    今夜王恒邀她去逛大相国寺,清秋原不想去,可转念一想,他二人已有多日不见,自杭州回来过后,她一直忙着盛婼的事,到如今都还未有眉目。

    如今两家已交换草贴,不日将去青山寺合八字,大抵明年开春便会成婚。

    思及此,清秋还是想多见见王恒,日后半生还需消磨,须得多接触了解。

    夜幕将至,明月攀上枝头,秋风中带有丝丝凉意,清秋系了件披风。

    王恒已候在付宅前,观墨并未随行,云露见观墨不在便知他二人是要独处,这两日绿柳不常在杏院,反倒常随着付高越。

    付高越也有意向清秋讨云露去做女使,只是还未开口,清秋倒没在意这些,只当绿柳事多忙碌。

    弯月如钩,宅前有一人长身玉立胜过松风明月。

    清秋一见他便含笑迎上去,眉眼俱弯,笑道:“常也,今日你是不是也来得很早?”

    “不算早,怕你等久了,我便早点来,这样我就能马上见到你了。”王恒眉眼含笑,见到她的时候总是分外轻柔。

    清秋羞赧垂头,垂眸道:“今日尹姐姐来寻我了,想来我们的亲事也快了。”

    王恒温声道:“是我母亲请的贺夫人,思来想去只有贺夫人最为合适,清秋婚期你来定吧,日子好不好,并非最重要的,只要你挑的日子都是好的。”

    秋风乍起,晃得茶楼酒肆前的灯笼明明灭灭,大相国寺前人潮涌动,万千灯火映照长夜。

    清秋驻足微怔,方才王恒的话,叫她有些错愕。

    这世上谁不想选个黄道吉日成婚,可王恒却将一切的决定交给她,她好似欠了王恒许多东西,从何时开始算。

    在这片刻里,清秋忽地想起在杭州时,王恒酒后醉言,他对她一往情深,敬重她。

    也正是因为敬重,她才愿意嫁给他。

    可王恒不是,他是因为喜欢,因为情,那她日后能给王恒所想要的情吗。

    “常也,你为何会喜欢我?上回在元丰楼你好似没说清楚。”清秋余光扫过他的侧脸,他在身侧犹如明月青竹,那么清雅淡然。

    王恒眼中映着大相国寺繁闹的情形,清秋与他一道并肩而行,两人沿着汴河边走边望,河中画舫笙歌不绝,沿河之人驻足观望。

    “清秋许多事情是说不清的,但若要论为何喜欢你,那就要要从两年前说起了,你忘了我对吗?”王恒垂下眼睫,趁着拥挤的人潮,牵过清秋的手。

    他掌心温热,手心贴着手心,那股温热的气息仿佛火焰,烧得清秋浑身发烫。

    “常也”清秋双颊飞红,试图挣开他。

    许是觉察到她想要挣脱的心思,王恒握紧了她的手,皓腕凝雪,不止肌肤似雪,她掌心也微凉。

    “清秋,你的心不静,你骗了我”王恒兀自呢喃,眼底腾起一层薄薄水雾,复又迅速掩下,他自顾自地问清秋,“为什么不继续骗我”

    清秋听不清他的话,渡过拥挤的相国寺桥,汴河池水澄明清澈,池中满是河灯游船。

    行至相国寺桥对岸,王恒松开她的手,轻声道:“桥上人多,我怕你走散,这才牵了你的手。”

    “方才你问我为何喜欢你,那就得从两年前付家的谢师宴说起,我初见你时,你刚及笄,你于春色中,胜春色三分。”王恒眉眼柔和,眼眸中勾出丝丝缱绻的柔情。

    清秋微怔,思绪被迁回两年前的谢师宴,那时她见过许多人,来往世家贵女、风流郎君数不胜数。

    而王恒仿佛不在其中,他说他见过她,清秋仍记不起。

    “那时我在付宅中不慎迷路,在月洞门前,我遇见了你,那时我并不知道你是付家二姑娘,后来枫林宴再遇,我才清楚是你。”王恒声音清越,将往事娓娓道来。

    王恒垂眸,眸光中倒映着清秋的模样,相国寺的繁闹与他,世上仿佛只有眼前人是最真切不过的。

    清秋抬眸与他对视,原来她早见过王恒,那时在付宅的月洞门下,棠花飘零,春日枝头,她却只瞧见了师无涯,只记得师无涯。

    她记得那日还和师无涯拌嘴,问她为什么要将秋千给姐姐,两年前的事,清秋分明记得清楚,可却记不得王恒。

    思及此,清秋眼睫扑闪,几度启唇,最终又抿唇不语。

    “你想说什么清秋。”王恒温声问道。

    “我从前喜欢了师无涯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常也你不在意吗?”清秋眸光忽闪,低声说道。

    王恒摇摇头,那些事都是过去的事,他弯唇轻笑,眸光仍旧温和。

    “我知道。”

    “昭宁七十二年,金明池畔,我曾为他跳河,我只盼着他能疼惜我”清秋话还未说完,王恒倏然出声。

    “没关系。”

    清秋眸光轻颤,似是听见震撼人心的语句,久久不能回神,分明是再坚定不过的情语,她的心却没由来的慌乱起来。

    忽地一声,东大街爆竹炸开,在寂寂夜空中生出绚烂烟火,照彻长街小巷。

    直至此刻,清秋才觉她对王恒,只有做夫妻的举案齐眉,不会有眷侣的鹣鲽情深。

    “常也”清秋无法欺瞒他,她和王恒所想要的仿佛不同。

    可王恒等了她三年,这三年不是假的,她拖累王恒许久,那些想要回绝退亲的话像一块络铁哽在喉咙里又烫又噎,如此叫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想当年,她追着师无涯十二年是何其辛酸,如今王恒又等了她三年,她待他总是有几分情谊的,只是她无法确认将来是否能带给王恒所想要的。

    清秋心内挣扎,终是败下阵来,仰头看向王恒,目光略有闪躲,正欲开口,王恒却避开她的视线,望向别处。

    第46章 “师无涯,你悔不悔。”……

    “我等你。”

    等你真正忘记师无涯, 等你能将十二年的情忘掉,可我能等到这一日吗,王恒自嘲轻笑, 随后只悄然叹息, 那微弱的叹息声淹没在拥挤热闹的人潮中。

    夜风吹彻长街, 落在湖畔的败柳扬起枯叶,搅起汴河秋波,零落的枝叶顺水东流, 漂向远处。

    良久,清秋走至他身边, 颤颤伸手, 触到他冰凉的手背,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温热。

    “常也,你心中有我, 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是愿意嫁给你的, 只是将来我不知道能否带给你想要的。”清秋低眉垂首,心中升起无边的愧疚。

    她亦步亦趋地靠近王恒,温凉的掌心轻抚他的手背, 王恒漆黑莹亮的眸子倏然一转, 目光深沉,如墨一般晕开的眼眸笼上一层薄雾,清秋看不尽他眼底的情绪。

    王恒反手牵住她, 弯唇轻笑,轻声道:“你在我身边便是我想要的,如此而已,清秋你能做到的。往后漫长岁月, 总会日久生情的。”

    他的话那么轻,那么温柔,可清秋的心却跳得越发慌乱,王恒不要别的,他只要她在他身边,这对清秋而言,是世上再容易不过的事,他要的只是这么简单。

    清秋思绪混乱,一时找不到任何回绝王恒的话,从前与王恒相识的一幕幕恍惚从脑海中闪过,他陪她在青山寺修行两年,又等了她三年。

    他敬重她,清秋想她该嫁给王恒的,王恒想要的,她能给,更何况王恒喜欢了她三年,想来那是漫长的三年。

    思及此,清秋心生愧疚,只盼他能得偿所愿,于是她扬唇道:“常也,我能陪在你身边,我也愿意嫁你为妻,不会食言。”

    王恒眸中带笑,如释重负地道:“清秋,只你愿意我便心生欢喜。”

    语罢,恰逢清秋身后有小贩糊里糊涂地撞来,王恒手腕使了巧劲,径直将清秋拥入怀中,温润清透的墨香萦绕在清秋身边,他身上的气息太过高洁,犹如山巅白雪泛着丝丝冷冽。

    王恒对她总是过分温柔,常常让清秋忘记他汴京内超然物外的清贵公子。

    清秋试图挣开,王恒却将她扣留,直至人潮散去,他才缓缓松手,清秋倒也不如先前那般抗拒,似在坦然接受。

    “常也,先散了吧,时候不早了。”清秋垂眸,柔声说道。

    王恒颔首,一路相送,临至宅门前,清秋目送王恒离去,明月清风落在王恒月白窄袖长袍上,诗文中所述的‘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大抵就是如此了。

    西大街巷尾,寥寥秋风,夹杂着丝丝凉气。

    “常也。”

    清秋出声唤住王恒,见他转身,忙道:“明日我们去青山寺中上香可好?”

    她看不清自己对王恒的心,那究竟是何种感情,她心疼王恒等了她三年,却又在此刻无法安然接受他满心欢喜的爱意。

    那究竟如何才能两全,谁又能给她这个准话,一时间清秋想不到别人,她想倘若空绝方丈祝他二人佳偶天成,那她便了却所有心结。

    或许王恒说的是对的,将来也会日久生情,何必纠结一时的喜欢与不喜欢。

    清秋正胡乱想着,王恒却毫不犹豫地应下,他望向清秋,道:“明日午时我来接你,顺道去看看元智。”

    清秋看着王恒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这才回过身进宅。回宅过后,清秋先去寻了韦南风说话,不多时便又去大嫂吕汀英的房中闲坐片刻。

    吕汀英轻柔地环抱团圆,见清秋从外头来,她一时竟没瞧见,直至人走近屋内才发觉。

    “嫂嫂哄着小团圆呢。”清秋轻撩珠帘,只刚一进屋便觉热腾腾的。

    见清秋来,吕汀英眉眼含笑,柔声道:“这会了,你来作甚?”

    清秋坐在榻上环视房内陈设布置,添了暖炉,连带着先前的屏风也都撤了,将摇椅放置摇篮旁,那摇篮离床极近,只一伸手便可碰到。

    “天渐凉了,我怕团圆冷着,早早的叫人把炉子放进来,时时烧着些,不贪多,只怕孩子受凉不好。”吕汀英隐隐含忧,见着团圆笑方才敛去愁绪。

    清秋笑而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团圆,吕汀英见她心神不宁,黛眉似蹙非蹙,便让人将团圆送了出去。

    待人走后,吕汀英坐至清秋身旁,在榻上小几斟茶,笑问:“出了何事,叫你郁郁不得志?”

    出的事太多,清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捡了她觉得最要紧的,她将盛家一事道出,吕汀英听罢,连连蹙眉。

    盛家在汴京本就难堪,出了这些事倒也不奇怪。

    吕汀英眸光忽沉,望向门外,随后低声道:“清秋别趟浑水,里头的门道多着呢,你可晓得如今官家病重,二大王和太子殿下争得水深火热,指不定那一日你就将自己搭了进去。”

    盛家背靠二大王杨岚,又曾是张氏门生,如今盛家后院由张丽娘做主,盛婼又本是何元稹的孙女,那何家又是一心向着太子杨岑。

    盛婼会被逐出盛家,吕汀英并不意外,她父亲往日也为二大王做事,只不过她父亲年事已高,早已致仕,不再参与党争。

    付远衡很少与吕汀英说朝堂上的事,可她往日耳濡目染早已洞悉,如今盛婼只不过是个幌子,人人都不敢要她,谁又敢怜悯她,也就只有她的舅舅念着亲情护着她。

    护得住一时,又护不了一世。

    吕汀英忽地想起今日尹惜临走前,命冬月给了她一封信,信上说尹惜要回杭州,回杭州前大抵会和离,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纸,一句不提贺清,只说她如何来去,又说杭州宅子里埋了好酒。

    落款前的最后一句,尹惜祝她万事胜意,长命百岁。

    她与尹惜少时相识,别的闺秀都不愿与尹惜说话,只她愿意听尹惜絮絮叨叨,尹惜和别人不一样,在他人眼中她或许是汴京最有才的女子,又或许是贤良淑德的侍郎夫人,但她不止如此。

    尹惜是吕汀英见过最惊才绝艳的姑娘,她不似汴京贵女那般无趣。

    吕汀英知她为何要回杭州,可贺清进士及第,少年得志,往后仕途无量,如此一来他又愿意随尹惜归隐一方吗。

    房内寂静,好半晌清秋才先回过神,“嫂嫂,今日多有打扰,来日我再来看嫂嫂。”

    吕汀英回过神来,忧道:“清秋,嫂嫂晓得你与盛家三姑娘交好,你可知如今你父亲,你哥哥都在为太子殿下做事,你若执意要去管盛家的事,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烛台灯火倏然起跃,火花飘摇,映得人影摇晃。

    清秋垂眸敛眉,悄然轻叹,而后她轻声道:“嫂嫂,我不能这么自私,盛姐姐与我年少相识,是我为数不多的知交好友,她如今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理,倘若涉及到付家我自会收手,嫂嫂放心。”

    语罢,清秋颔首离去,吕汀英知她心性,也不再劝。

    ——

    明月高照,元丰楼内歌舞升平,雅间山水屏风后伶人水袖翩翩,白瓷香炉内漫出幽幽白烟,是时下最沁人的合香。

    付高越蹙眉半晌,只坐了片刻便起身,只刚出雅间便遇上匆匆离开的师无涯,师无涯着绛紫长衫,玉冠挽发,敛去眉间杀意,无故添几分散漫之意。

    “师无涯。”付高越抬手喊住他,绿柳刚拿着杏仁脯上楼便瞧见眼前这幕。

    见是师无涯,绿柳眸光一暗,幽幽望向付高越,付高越看她似有嗔怪之意,便道:“你且回府去,我与师无涯有些话说。”

    闻言,绿柳攥紧杏仁脯,冷脸离开。

    师无涯回身倚在扶栏边,沉声问:“二哥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我有好事与你说,你听不听?”付高越上前揽过他的肩,勾唇笑道,“这事你听了保准拍案叫绝,你高兴我也高兴。”

    师无涯狐疑地看他,似是不信有这样的事。

    还不等他脱身,付高越便带着他进了雅间,师无涯见他有几分醉意,不好推辞。

    “二哥想说什么?”师无涯临窗而立,垂眸看街头闹市,满城彩灯,一眼望不到头。

    付高越自顾自的斟茶,觑他一眼,打趣道:“你总这样怪,这桩事告诉了你,往后你我还是好兄弟。”

    师无涯不语,付高越沉吟半晌,笑道:“清秋已与王恒交换草贴,过两日便来下聘,想来这两日是要合八字了。”

    “到底是放下你了,师无涯过来喝两杯,你从前不喜欢清秋,也是了了你的心愿。”语罢,付高越走到窗边,伸手递出一杯酒。

    师无涯垂眸盯着那杯清酒,迟迟未接,他倏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他记得清秋对他说非他不嫁,对他说我们有一个家。

    清秋一直有家,没有家的那个人始终是他。

    “二哥,我不在汴京的那两年,清秋在做什么”师无涯接过银盏,一饮而下,雅间里澄黄的灯火揉皱他眼眉,他再藏不住一丝情绪。

    付高越见他如此作态,不由得忆起当年师无涯退婚之事,他退婚过后,清秋几度病重,那也是一个寒秋。

    “你还有脸说此事,你可晓得清秋因你险些病亡,清岁彻夜看顾,我和母亲守在她榻前只盼着她能好起来。”付高越气道,“你当年是真狠心,她是你十几年的妹妹,你不喜欢她,也不该如此伤她的心,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付高越只将你视作杀我妹妹的仇人!”

    语罢,付高越胸膛剧烈起伏,横眉瞪眼。

    师无涯颤颤抬眸,漆黑的瞳眸似寂夜潭水落石,荡开一层层波澜。

    “后来呢”师无涯压低声音问。

    付高越气急,恼道:“什么后来呢,后来自是好了,难不成要她死了你才欢喜?”

    师无涯摇摇头,眼尾勾起红血丝,不知为何他鼻酸眼乏,转而背对着付高越,又道:“是我对不住她”

    听他如此说,付高越心头畅快,可一想到这一切又是因师无涯引起,不由得又闷着气。

    “你自是对不住她,你向来如此,无人管的住你,大哥的话你不听,我的话更是耳旁风,只清岁的话你还听两句。师无涯,清岁成婚了,你可晓得?倘若当年你不退婚,你还能娶清岁,你悔不悔?”付高越眸光一沉,问道。

    “我不悔。”师无涯眸光一凛,决然道。

    付高越问他没娶到付清岁悔不悔,他从不为此事后悔,他悔的是当年之事太过决绝,近乎断绝清秋一切念想,仿佛掐灯熄烛,将一切都扼杀。

    第47章 画地为囚

    明月高照, 清亮的月光攀上窗檐,落在窗前,映出两道长影。

    师无涯摩挲着手中银盏空杯, 他迟迟不肯转身, 只望向窗外的繁华市井, 付高越兀自坐下,气消了一半。

    他幽幽叹气,平声静气地道:“方才的话我只说了一半, 你不是想知道清秋后来做了什么吗,我且告诉你, 也叫你和她再无可能。”

    “两年前你离开付家, 清秋病重,恰逢深秋之际,国公夫人在青山寺设枫林宴邀京中贵女赏玩, 那时清秋的病不过刚好,她应邀出门, 那是她病后头一次出了宅门,这一出叫她两年不归家!她要入青山寺修行,此一去就是两年, 整整两载, 她身边只云露一人,不曾让家中去人,亦不肯收家中信笺, 她当真就如你一般狠心肠,哥哥姐姐父母亲娘,在她眼中俱是浮云。”忆起两年前的旧事,付高越只觉历历在目, 痛心疾首。

    师无涯岿然不动,他驻足在窗前,好似一杆未见血的长缨枪,周身泛着冷冽的气息,无人知晓他如今是何神情。

    付高越看他冷心冷情,恼道:“你如今仍这般,我只盼着你将来也这般,再别叫清秋生出旁的心思,师无涯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可知清秋在青山寺那两年是如何过的?她从小就是那样爱热闹的性子,竟在深山老寺中修行两年。”

    他替妹妹恨师无涯,恨师无涯铁石心肠,恨他对清秋无一丝怜惜,可到头来,付高越只觉自个儿太过激越。

    清秋都不再怨恨他,而今他又扯出这些作甚。

    师无涯仍不着一言,付高越见他如此,气得横眉甩袖,愤愤离去,临出门前,付高越瞧着桌上好菜,哼声道:“你付钱。”

    待他走后,师无涯才觉心口闷着的那口气提了上来,原来他不在的那两年,清秋亦过得如此艰难,他早该想到的。

    清秋那样的性子,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犹如剔骨重生。

    原来这两年,他们二人各自画地为囚,他远赴渭州只为博得功名,而清秋山寺修行只为修身改性。

    他曾觉得渭州的日子那样苦,可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前十八年,他恨付家平步青云,渐起高楼,而他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无父无母何以配得上清秋。

    现今他有功名在身,却和清秋形同陌路。

    师无涯剑眉紧蹙,指节分明的手旋紧银盏,他睫羽轻颤,感受到心脏钝痛,战场上的刀枪剑戟好似也不过如此。

    他离开两年,清秋亦自囚两年,她对他无怨无恨,师无涯情愿她恨他,由爱故生恨,他如今不得不去接受清秋待他已无任何情意。

    许多年前,师无涯曾幻想过有朝一日马踏御街,手持银枪,威风凛凛地去娶他心爱的姑娘,如今都是镜花水月,徒增伤悲。

    这夜的秋风凄凄吹过,师无涯定定地站在原处,思绪早已飘远。

    ——

    翌日清晨,清秋与王恒一道出城去往青山寺,清秋一路无话,她见王恒在马车中观书,心底倒生出几分安心。

    马车宽大,绣幕香风,萦绕着轻浅的梅子香。

    清秋恍惚记起两年前步行上山时的情形,那时有一辆宝马香车从她身旁驶过,清风撩开幕帘,在枫林里漫出合香,闻着清幽静心。

    时至深秋,漫山红枫,从一处绵延至另一处,犹如红霞落定,几片凋零的红枫落在山路间。

    “清秋,尝些百花糕。”王恒放下书卷,抬眸看向清秋。

    清秋正观赏帘外青山,忽听他出声唤她,她还未放下幕帘,忙回过头,笑道:“常也,我不爱”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见王恒抬手拈起一块白花花的糕点,糕点上点有秋桂,又裹了一层蜜。

    王恒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他悄然垂眸,正欲将糕点放下。

    清秋不忍他如此伤心,凝眉道:“常也,我确实有些饿了。”

    清秋接过他手中百花糕,心头涌起万千思绪,她无法忽视王恒那眼中的落寞之态,亦无法对她产生别的情意。

    究竟是那一处出了错。

    马车行至青山寺前,王恒先行一步,伸手扶她,清秋疑了片刻,缓缓搭上手,元智不知从哪儿听到的风声,竟一早就候在山门前。

    “付娘子!”清秋还未瞧见人,就听元智出声喊道。

    元智快步跑至清秋身边,又对二人施礼,元智刚直起身,元圣便走至他身后敲他一个爆栗,面上仍笑得慈悲。

    “没礼数,跟着付娘子回了一次杭州,往日的礼数都忘了。”语罢,元圣向王恒施礼。

    王恒眉眼清俊,轻笑道:“不妨事,今日是有喜事告知空绝大师,为你二人带了百花糕。”

    闻言,观墨上前将食盒递给元智,元智面盘圆润,笑不见眼,朗声道:“多谢王郎君,是什么喜事?我能否先师父一步知道?”

    王恒笑而不语,元圣见罢,忙揪着元智退至一旁,“师父在大雄宝殿内诵经,昨日夜里来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郎君,跪在佛前垂首不语,师父劝了两句,只见他一动不动,这会不知那郎君还在不在。”

    清秋疑道:“那郎君可是做了亏心事?趁夜上山,叩首不起,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元智皱眉沉思,道:“我远远见那人似有些眼熟,却不想起是在哪儿见过。”

    话落,方才还晴明的长空忽地暗沉几分,阴云渐起,笼住一寸天光,天色愈发阴沉。

    元圣仰头望天,道:“郎君娘子请先进去,秋雨寒凉,寺中本就冷,别在山中冻寒了。”

    清秋颔首,王恒见她答应便随着他二人进寺,元圣道:“师父一直为付娘子留着客堂,只想着付娘子会像贺夫人那般常来。”

    山中寒气重,如今枫林簌簌作响,秋风卷起山门前零落的枫叶,随着薄薄秋风飘至山下。

    几人往大雄宝殿去,行至月台时,元智忽地一拍脑袋,道:“我今日忘记添香油了,师兄我便不和你们一道去了。”

    元圣一时无语,面上依旧平和,无奈道:“你先去,总这样不省心,我带付娘子和王郎君去见师父。”

    元智只刚走,空绝便从大雄宝殿走出,因上了年岁,他目力不佳,并未认出月台前的一行人,元圣见此上前去唤空绝。

    清秋同王恒快步上前,齐齐做了个合十礼,空绝白眉弯弯,笑问:“二位可是好事将近?”

    清秋凝眉,疑道:“师父这都晓得?”

    空绝道:“前两日贺夫人上山来提过一二,而今又见二位便知是何事,既是佳偶天成老衲在此恭贺二位。”

    话落,元圣讶然地望向清秋和王恒。

    “世上夫妻多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皆是前世今生的缘,落到缘字头上,又能修得正果的少之又少,王郎君与付娘子瞧着便是一方良缘。”空绝边走边道。

    清秋和王恒从旁听着,王恒悄然侧目,见清秋心不在焉,原先那点欢愉的心思也消减下去。

    空绝引他们二人到大雄宝殿,将供香递出,空绝问道:“付娘子可是要求些什么?”

    青山寺的大雄宝殿历经多次修缮,皆由国公府所出,大殿之中佛祖高坐,低眉垂首,观众生叩首,殿内香火气浓重,烛台飘摇。

    殿外疾风乍起,吹卷月台落叶,大殿内的情形让清秋忆起两年前的保神观,那时是师无涯在她身边,要用她的命还她姐姐的命。

    风中夹杂着土腥气,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打湿月台,在大殿檐下挂起一方水帘。

    王恒侧步挡在清秋身前,清秋眼睫低垂,余光瞥见他衣袍一角,空绝说他二人是良缘,清秋是信的。

    可良缘在侧,清秋却心乱如麻。

    她待王恒究竟是何种感情,尹惜临行前那一番话又究竟是何意思。

    “清秋,冷吗。”王恒回身问她,清秋倏然抬眸,手中落下供香的火星子,火星烫在她的虎口处。

    王恒长眉紧蹙,夺过她手中三柱香,轻抚她手上微不可见的伤口。

    “疼吗,清秋你在想什么。”王恒关心则乱,急切地问她。

    清秋鸦睫扑闪,抬眸看他,然后她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身后的月台正中,有一墨袍青年高束马尾,红缨挽发,被雨丝沾湿,在秋风中显得凝重。

    “不疼。”清秋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整颗心也如这场秋雨逐渐平歇。

    无论她待王恒是何感情,到如今她应该做她的妻子,她前半生为师无涯所累,如今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又何必临到头生出些许悔意。

    纵使不能情深,却也有几分尊重和体面,这不就是婚嫁要义吗。

    “常也,我上完这炷香便去看看后山红枫如何?”清秋抿唇轻笑,道:“尹姐姐走了,后山里她还藏了书,想来是要留给我的,师父可否带我去。”

    空绝眯眼笑道:“贺夫人正是如此想,我已取了书放在禅房,恰巧我与王郎君也有几句话说,不妨就让王郎君随我一道去取,也免付娘子来回奔波。”

    王恒见她眉眼含笑,好似愁绪散尽,便不再问她。王恒怕她在山中受寒,应下空绝,待到清秋上完香他再回客堂去。

    清秋目送他二人,手中紧握的三柱香如同烫手烙铁。

    不多时,清秋上完香随元圣去客堂,清秋见元圣与她待得无趣,便让他回大殿。

    潇潇秋雨,犹如银丝细竹,若是有茶便可添一分风雅,往日她在青山寺也常与王恒烹茶酿酒,她和王恒所酿的酒从来都是尹惜喝完了。

    如今尹惜离开汴京,只剩她和王恒常来青山寺。

    清秋坐在凉亭下,痴痴地望着万山红叶,濛濛细雨为远山笼上一层轻纱,空蒙深静。

    昔年旧景似乎无甚差别,可与清秋而言,这是她不喜欢师无涯的第三年。

    三年倒真叫她对师无涯再无旁的心思,纵使再见,她也能如常应对。

    万籁俱寂,只余绵绵雨声。

    清秋不知坐了多久,仍不见王恒归来,只刚起身,身后便有踏水声,清秋倏然回身,脱口而出。

    “常也——”

    见来人墨袍红缨,腰佩红符,身姿劲瘦,手执银灰罗伞,眉眼之间仍如当年那般散漫无调。

    清秋冷下脸来,柳眉深蹙,疑道:“师无涯,你在这作甚。”

    师无涯立于雨幕中,不着一言,目光似燎原烈火,驱散她周遭寒凌的秋雨,那样炙热的目光,唬得清秋往后退了一步。

    清秋目力不佳,未曾瞧见师无涯眼底氤氲的水雾,那是她曾经最想要在师无涯眼中所看到的动容。

    第48章 和好如初

    今年的秋雨似要比往年的凉一些, 雨丝淅淅沥沥地打在罗伞上,伞沿垂下雨帘。

    清秋见师无涯并未有动身上前的意思,便又兀自坐下。

    良久, 师无涯才沉声开口, “我来寺中修行。”

    他声如潭渊, 仿佛有着眼不见底的愁绪,可那与她有何干系,清秋听他提及修行, 想来师无涯是知道了些什么。

    那些旧事清秋本不欲再说,岂料师无涯还是晓得了。

    饶是他晓得了又如何, 不过是些往事, 放到如今又有什么意思。

    清秋勾唇冷然一笑,复又柔声问:“师无涯,你修的是身还是心?师将军如今声名在外还需修行么, 未必心中对谁有愧?”

    清秋从不指望师无涯对她心有愧疚,前十二年那样薄情的人, 怎会生出愧疚之心,如今她说这些不过是逞口舌之快。

    师无涯究竟如何想,清秋不甚在意, 只这片刻他见师无涯在此处陡生不快, 当年苦楚尽数涌上心头。

    曾几何时,她也在青山寺盼着他忽然出现,而后告诉她, 他这一辈子最喜欢的姑娘就是她。到底是年少无知,把情爱看得比生死重要。

    清秋静静地看着他,师无涯眼睫低垂,掩住眼底泪意, 然而他不肯落泪,只微微仰首,苦笑道:“我从前做了些蠢事,如今回头看,只望神佛垂怜,能有所转圜。”

    倘若当年他晓得会有这一遭,断不会如此狠绝,若他能乞得她的原谅,是否还能和好如初。

    秋雨寒凉,清风携雨丝吹进小亭,惹得人身冷心寒。

    清秋冷笑一声,不着一言,她的目光凄然平静,眼底怆然只一瞬便散去。

    师无涯见她身着天青色芙蓉折枝罗褙子,素绢碧裙,是茫茫雨幕中唯一的一点碧色,恍惚间,清秋还是那个尚未及笄的豆蔻少女。

    可他比谁都清楚,从杭州到汴京,清秋对他再无情谊,从前十二年的情早已在青山寺消磨殆尽。

    师无涯压低伞柄,声音沉闷,穿透雨幕,问她:“你应了王家的亲事?”

    清秋淡声道:“早就定下的事,何必再问。”

    “你喜欢他什么?凭他的才学还是他家世好?”师无涯攥紧伞柄,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她。

    “你以为呢?师无涯世上不是只有你好,不凭什么——”清秋问心无愧,弯唇道,“当真要论,只一点,凭我喜欢他,凭他陪在我身边两年,一次又一次地疏解我,师无涯这与你又有何干系呢?”

    话落,亭外骤雨忽起,雨如跳珠,溅起青砖水坑,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清秋倏然起身,虽有些冷风灌进袖口,沁得肌肤生寒,但清秋却不觉得冷,眼前师无涯的落拓之态,竟叫清秋心头陡然畅快。

    往日师无涯何其高傲,见她动辄贬低,轻则讥嘲,如今也有求而不得的失意。

    “师无涯,不奉陪了。”语罢,清秋正欲离去,只刚转身往客堂外去,却见王恒站在客堂拐角的廊下。

    他一手握着竹纹青罗伞,手臂上还搭着披风,一手抱着半卷书。

    “常也”清秋眸光忽闪,见他怔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王恒眸光温和,渐渐回过神,他走至清秋身旁,放下书卷,轻柔地为她披上。

    “师将军,不巧,又遇见了。”系好披风后,王恒才转身朝师无涯见礼。

    清秋笑道:“师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与常也先行离开。”

    师无涯不曾动一步,千言万语凝在喉间,他试图向清秋解释当年的事,可见到王恒的那刻,他不愿让旁人知晓。

    他和清秋的事,只他二人清楚便好,十二年,到如今已有十四年,师无涯不信清秋当真对他毫无情意。

    那日过后,师无涯并未离开青山寺,反倒在此住下来,他同空绝说他想修行两年,空绝只当是一时兴起,随口一应。

    元圣带师无涯去另一间客堂,师无涯却只要清秋曾住过的客堂,元圣为难道:“那是付娘子先前住过的,日后付娘子还会回来,师郎君不妨住在另一侧,并无差别。”

    师无涯沉吟片刻,还未等他回答,便见一浑圆小沙弥,齐他肩高,比元圣稍矮些。

    “你是!那天在杭州院里的人——!”元智惊呼出声,元圣皱眉拖着元智出门。

    师无涯眸光一闪,似笑非笑地道:“慢着,我有些事想请教小师父。”

    元圣道:“郎君想问何事?”

    元智忆起杭州的事,总觉眼前人与清秋关系甚密,他本是个好奇的性子,如今见他来,更是满腹疑惑有待解开。

    元智扯过元圣,悄声道:“此人与付娘子关系匪浅,在杭州时曾救过我们,师兄我有些话想问他,且让我与他单独说道说道。”

    元圣听罢,犹豫半晌,还是纵着元智留下,他自个儿回了大殿诵经。

    师无涯见元圣离开,便要上前去揪住元智,还不等师无涯伸手,元智率先开口:“师郎君?好生熟悉的人,我听云露姐姐说过几回。”

    师无涯眸子一转,挑眉问:“那日在杭州的院里,我见过你,你与那付娘子可熟悉?”

    话落,元智叉腰哼道:“可熟了,付娘子在寺中修行两年,我每日都会和付娘子在客堂论佛法经义,到了冬日我们便去后山捉小鸟不过你是付娘子什么人?”

    师无涯微怔,沉吟片刻,低声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此话一出,元智大为火光,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否则怎么会半夜翻窗,如此行径实在太不齿了。”

    师无涯瞧他那义愤填膺的模样,心觉有趣,方才元智所说清秋的事,想来在青山寺的两年,元智便在她身边,他不在的那两年,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小沙弥能告诉他了。

    思及此,师无涯眸光忽沉,敛去眼底傲气,抬手拍着元智的一边肩,轻咳一声,道:“小师父,能否将付娘子这两年在寺中之事悉数相告?”

    元智冷冷挑眉,暗道此人翻脸如翻书,才不要将付娘子的事告诉他,不过他瞧他如此好奇,不由得起了坏心,以报他方才高傲的姿态。

    元智肩上受力,师无涯劲大,摁得他生疼,元智拍开他的手,眯眼笑道:“郎君想知道?哪得有别的东西和我还,哎哟,我这两日总饿得慌,吃什么都觉无味。”

    闻言,师无涯只当元智馋了,忙不迭地下山,元智还未说话,就见一道黑影飞了出去,元智惊呼出声。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你知道我要吃啥吗?”元智皱眉嘟囔,也不知师无涯是否听见。

    酉时三刻,元智见师无涯久久不归,用了斋饭后,便去山门等他,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见雨后新山中生出浓重的墨色。

    师无涯两手提着食盒,步行上山,但他步履坚定,毫无虚浮之意,好似一点都不累。

    落过雨的山路,泥泞难走,暮色四合,霞光映天,满山红枫与飞霞交相映衬。

    元智站在山门前招手,扬声道:“郎君,我不出大鱼大肉,也不喝酒,我只吃飞云楼的百花糕。”

    师无涯脚下一顿,转身没入红枫,一句话也不给元智留。

    元智懒得在山门口等,深秋夜冷,站在山门前只有吹风的份,还未转身,元智脑袋上就落了一个爆栗。

    元圣和空绝立在元智身后,元圣皱眉道:“你使唤人家郎君作甚?若是贵客如何办?”

    空绝白眉轻挑,笑意浓重,“罢了,瞧那郎君非常人,元智还不快些回去,今日你因付娘子来,可是躲懒了。”

    古朴沉重的声音仿佛深静幽井,元智对着声音有着天然的服从,见空绝松口忙不迭地跑回大雄宝殿。

    元智诵完经已是戌时,此时明月高照,半山腰的冷风灌入袖口,只一出大殿就觉冷沁。

    “小师父。”

    元智猝然抬眸,却见师无涯一袭墨袍,发丝飘扬,在月台前,明月下,替着油纸包的百花糕。

    只这样远远看,倒真是像个世家公子,且是那话本里最爱讲的多情公子。

    元智上前拽过他手上的百花糕,照旧是熟悉的味道,夜风一吹,元智瑟缩一抖,颤颤地拿出一块分给师无涯。

    “吃些吧,要不是为了在山门前等你,我才不会被师父揪着出来诵经,我大人有大量,就分给你吃,从前付娘子好像也爱吃这个。”元智抬腿跨步,身上暖了些,又道:“付娘子初来青山寺时,就带了百花糕。”

    师无涯拈着手中那块百花糕,清甜的香气,四四方方,从前清秋在付宅时好像也为他送过。

    他记得那时清秋很爱吃甜食,各色糕点果子都要尝上一尝,可如今她好似不大爱吃这些东西了。

    元智咽下最后一块百花糕,二人恰好回了客堂,元智径直坐在亭下,仰头望着师无涯。

    “给我倒茶。”元智道。

    师无涯微怔,含住手中百花糕,鬼使神差地倒茶。

    元智咕嘟咕嘟地往下灌,不多时,他见师无涯仍在一旁,便叫他一道坐下,他同他讲清秋在青山寺的那两年。

    长月如钩,秋风似水,万山枯叶红枫在寂寂深夜中簌簌作响。

    师无涯抿下一口百花糕,余下半块掐在手中。

    元智同他说,一夜是讲不完两年的事,他还要师无涯为他买一个月的百花糕,替他诵一个月的经书。

    他每日只同师无涯讲一些,只一月便可讲完。

    而今师无涯听了最初的那一点,元智说,清秋初来青山寺时,脚步虚浮,体质虚弱,元智只觉清秋年岁难永,好在寺中苦修叫她好了些。

    “郎君,我看你在杭州与付娘子是有些旧缘,这才说给你听,付娘子人美心善,不过她来青山寺修行,倒是叫人意外。”元智感慨,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元智懒懒道:“今日就说到这儿吧,明日晨起诵经,往日付娘子也是如此,郎君若想知道往事,还需心诚。”

    师无涯默不作声,元智也并未再说,只转身回房歇息。

    良久,师无涯缓缓抬眼,将余下的半块百花糕塞进嘴里,糕点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口中清甜,咽入喉中后师无涯却觉那百花糕犹如烙铁。

    香甜的百花糕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师无涯哽得眼尾泛红,元智的话萦绕在耳,两年前清秋如何修行,如何难挨,仿佛都历历在目,他未曾见过清秋真切的修行,却已能想到。

    上月在杭州,付高越虽说清秋在寺中修行,却未曾提其中细节,想来那些事只有元智最为清楚。

    元智所说种种,于他而言,恍若隔世,却又那样的真切痛苦。

    第49章 吻如雨下(文案章)

    十一月中旬, 由王夫人陈芸亲自登门,韦南风在正厅接待,清秋因伤寒未愈并未见客。

    陈芸本系士族出身, 身份高贵, 又与王国公成婚, 虽说她性情悲春伤秋,但却是个好相与的,吕汀英坐在下首, 见韦南风神采飞扬,便知她是满意的。

    陈芸眉目慈蔼, 柔声道:“前几日贺夫人离京南下, 闻说小贺大人也追了去,他们夫妻二人最是不让人放心,原先我本是要贺夫人来, 她一走,我想着再没合适的人, 便亲自来了。”

    语罢,陈芸从袖中抽出笺纸,递到韦南风身侧, “清秋这孩子的八字与我家恒儿极为合适, 空绝大师再三校验,想来不会出错,往日我想要个姑娘, 而今要了你家的姑娘,付夫人可舍得?”

    韦南风摊开笺纸,细细看过,轻笑道:“是清秋的福气, 子女辈的缘法,辛苦王夫人亲自走一趟,随意打发人来便是。”

    陈芸笑而不语,捧起建窑兔毫盏,茶香浓郁,是龙团茶。

    “怎么不见清秋?”陈芸眸光一转,似想到什么。

    吕汀英起身,解释道:“今日妹妹身子不适,前些日子去青山寺受了寒,恐夫人过了病气,便没来,我正要回母亲,夫人问起我便一道回了。”

    陈芸略微颔首,半眯着眼打量吕汀英,沉吟道:“你是秘书省少监之妻陈致的女儿?”

    吕汀英垂首称是,陈芸见罢,抿唇笑道:“你母亲近来可好?我倒还记得你母亲,你生得漂亮,眉眼间承了她的温柔。”

    陈致与陈芸本是远房表亲,曾在祭祖时见过几面,不过那时陈致不在汴京,他们一家久居江南,后因吕父升迁才至汴京。

    吕汀英眸光微沉,轻声道:“母亲已故多年,托夫人记挂,家母定然欣喜。”

    闻言,陈芸悄然别过眼,抬手微微拭泪,一旁随行的妈妈忙劝道:“夫人,那吕夫人不过几面之缘,劳你挂怀,人各有命怎又哭了。”

    韦氏见此,朝吕汀英使眼色,吕汀英心下慌神,从前只闻陈芸悲春伤秋,却不曾想是到了这个地步。

    “夫人莫哭,若我母亲瞧见定然也要伤怀,到那时,一个天上哭,一个地下哭,岂不泪尽伤心。”吕氏忧心道。

    此话一出,陈芸果真止住了泪,泪眼濛濛地望向吕汀英。

    “说得有理,带我去瞧瞧清秋那孩子,我不怕过了病气,我只怕那孩子心里闷,去见见她也是好的。”

    陈芸用帕子擦干泪,正欲起身,韦南风恐她回府染病,婉转拦道:“到底是孩子,年轻些就是病了也不妨事,可夫人若是病了哪儿挨得住。”

    语罢,陈芸身旁妈妈凝了韦南风一眼。

    “是了,我这身子是不能见这些,可我一想那孩子病着我却不能瞧一眼,实在是没理,我日后也是她半个娘,为娘的不能见女儿”陈芸泣声说着。

    方才止住的泪又滚滚落下,韦南风心知是因她话说得不妥当,可到底是为了陈芸的身子。

    吕汀英悄声朝韦南风道:“母亲,让王夫人远远的瞧一眼罢了。”

    韦南风只得依了,吕汀英轻声道:“夫人多心了,清秋自是能谅解母亲的,夫人若要见,便随我来。”

    吕汀英上前亲切地挽住王夫人的手臂,命李妈妈在前带路,韦南风时时与陈芸搭话,但却说得格外小心。

    杏院花已败,青梅树尚且青绿。

    吕汀英带陈芸入卧房,李妈妈先一步命云露放下帷帐,以免陈芸过了病气,吕汀英打帘入内,陈芸往里望去。

    “清秋,瞧瞧谁来了?”吕汀英柔声道,扶着陈芸坐在榻上。

    卧房烧着炭,并未关窗,一进房比别处暖和,房中陈设清简。

    陈芸不动声色地打量四下,女儿家的闺房最是能显出人品的地方,她瞧清秋房中陈设布置简洁,确实是书香之流,应当是个沉静的姑娘。

    汴京的名门闺秀大多如此,陈芸瞧不出别的,她对清秋倒无甚意见,只王恒喜欢便好,其余的就算不出挑也无妨。

    “夫人亲自来见清秋,清秋却不能见夫人,还望夫人见谅。”清秋声音虚浮,透过雪白帷帐依稀可见几人身影。

    陈芸听她话音有气无力,心疼道:“无妨,若是恒儿晓得了,也是要来看你的,他近来忙,一时疏忽也是有的,你们的亲事我早早的备好了。”

    清秋斜倚着锦枕,沉默半晌,才道:“劳夫人费心。”

    清秋没心思与陈芸周旋,前些日子的秋雨引得她旧疾复发,自两年前,每至秋日她便会头疼腿酸。

    见清秋不再言语,陈芸寒暄几句便要回府,吕汀英与韦南风将她送至宅门前。

    云露见人走后,忙撩开帷帐,挂到帐钩上。

    “绿柳呢?”清秋抬眸看向云露。

    云露蹙眉道:“绿柳姐姐近来都在二郎君身边,有时回杏院来,二郎君那边都敬着绿柳姐姐,自绿柳姐姐过去,那边院里好似都听她的。”

    清秋眸光一凝,垂眸道:“明日让绿柳回杏院来,总在二哥哥身边像什么话,是我的女使还是二哥哥的女使。”

    云露会意,本欲说付高越想讨绿柳去做女使,可现下清秋头昏脑胀,说完话便又要睡下。

    “姑娘将药喝了再睡。”云露端来汤药,扶起清秋。

    清秋支起身,闷下整碗药,云露忙拈一颗梅子糖喂给清秋,清秋眉头深蹙,口内泛苦。

    “把梅子糖放到小几上,晚些时候我起来吃。”清秋蜷缩进被衾。

    云露照清秋说的将一整包梅子糖放至榻上小几,见清秋睡下,匆匆退出房内。

    这几日清秋不出房门,只在书案前看些书,练字。

    十一月的最后一日,清秋已见好,喝过药后意识昏沉,兀自上塌睡去,云露见罢也回房去歇息。

    清秋这一觉睡得很沉,韦南风和吕汀英知尚未好全,也不来打搅她,只等着她病好了再来看望。

    时近戌时,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细密的雨丝刮在枝头檐下,添几许凉意。

    清秋幽幽转醒,房内只一豆灯火,窗外雨声渐密,清秋在青山寺有听雨的习惯,如今回了付宅仍保留着,她起身披上大氅推开窗,虽未到入冬但她身弱,早早的就备好了衣物。

    书案上还未看完的古籍一页页地被翻过,清秋支手扶额,幽暗的灯烛映照着她病美的眉眼,有些许憔悴,却又带几分坚毅。

    她只堪堪翻了几页,窗外似有什么响动,屋内瞳瞳竟叫了起来。

    清秋抬眸朝屋外望去,倒没瞧见人影,云露此刻应当已睡下,莫不是绿柳回来了?

    思及此,清秋推门而出,秋雨裹着冷风灌进大氅,冷得人心头一颤,屋外明月清辉,眼前景象一览无余,并无什么人。

    清秋转身回房,只刚一进屋,便觉有股寒气冷意裹紧了她,随后又有一股蛮力摁住她的手腕,清秋心慌意乱,正要出声,却见身后那人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待到进屋后,清秋才凭借一豆灯火看清了来人,师无涯扣紧她的双手,将她抵在门后。

    他身上带有细密的雨丝,又因雨丝生出寒气,双重凌冽的气息死死压在她头顶,外头细雨如针,秋风一吹就更寒凉。

    清秋柳眉倒竖,仰头冷声道:“你发什么疯,堂堂一个将军翻进姑娘宅院,你这是要作甚?”

    师无涯垂眸盯着她,一言不发,只看着清秋气得脸色发青。

    看她如此生气,师无涯心头竟有些欢喜,可转念一想,那些欢喜太过浅薄,他倒不想要这些欢喜。

    他为在青山寺套元智的话,告假一月,在寺中足足套了一个月,为元智鞍前马后,就差对元智俯首称臣。

    元智并未食言,将清秋在青山寺的那两年所发生之事全数告诉他。

    清秋初入青山寺时神魂失守,身子骨极差,在寺中调养半年,那时是王恒与尹惜守在她身边才渐渐好转,在那两年里王恒陪在她的身边形影不离。

    所以清秋喜欢王恒,愿意嫁给王恒都是出自这一层。

    师无涯从元智的话中得知许多往事,其实清秋还是和以往一样固执,在寺中诵经参禅时,清秋总是固执己见,她幼时那样骄纵的一个小姑娘,在寺里烧水做饭,潜心礼佛,那是他无法想象的。

    他在雨停的那几日,去后山看了红枫,元智说那是清秋长待的地方,元智问她为何。

    清秋笑答:“顺着汴河南下,便可回杭州。”

    或许旁人不懂,可师无涯明白清秋为何在意杭州,只要她一日忘不了杭州,那她就并未真正放下他。

    她的心里还有他,可是在心里的那个角落呢。

    师无涯眸光轻颤,抬手想去抚摸清秋的脸,清秋横眉别开脸,斥道:“师无涯你眼里还有什么礼义廉耻!”

    “不要嫁给王恒”师无涯眼睫低垂,沉声道。

    清秋本就气他,如今乍一听他的话,不由得恼怒,直道:“与你何干?我早与你说了千百遍,早定下的事,况——”

    话未尽,吻先落。

    师无涯俯身亲她,叩紧清秋的手腕,一手逼迫她仰起头来,他吻得急,仿佛风雨过境,夹杂着风霜雨雪。

    清秋呜咽出声,满目怨怼,挣不开他的手,也转不过头。

    吻如雨下,一点点地碾磨着她的唇舌。

    清秋虽有些迷糊,却依着记忆里的布局,抄起一旁的烛台砸向师无涯,师无涯吃痛松开手,额间冒出红涔涔的血珠。

    清秋得空喘息片刻,一双杏眸斥满怒意,“你疯了吗!师无涯你是疯子吗。”

    雨夜深长,窗外风雨不歇,吹落一地枯枝败叶。

    师无涯见她怒目横眉,心知清秋定然恼他,可他此刻太想将她揉进骨血,俯身在她耳畔低语。

    清秋眸光凌冽,恨恨道:“师无涯我定亲了,要成婚了,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来捣乱,难不成我这一辈子就该围着你转?”

    师无涯恍若未闻,只上前一步,将她圈进怀里,紧紧锢着她。

    清秋只觉他行事卑鄙,毫不在意她的名节,她挣不开师无涯,索性懒得使力,只是他身上冷得很,惹得她身子颤栗。

    他身上凌寒的气息萦绕在侧,清秋身子僵冷,思绪却勾起惊涛骇浪,从前已消解的往事再度涌上心头。

    师无涯弃她,厌她,如今为何又要再度来惹她。

    她在他眼中当真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吗。

    清秋心头大恸,眼底腾起水雾,十二年来的委屈心酸好似一朝迸发,虽挣不开师无涯,清秋却恨得磨牙吮血,想也不想地咬在他的手臂上。

    唇齿破开衣襟,舌尖尝到血水,又腥又恶心,引得清秋胃里翻腾,可她是恨师无涯待她薄情寡义的,恨他当年如此决绝,恨他冷眼相对。

    师无涯额间血珠滴在清秋肩上,他拧着眉不松手,仍旧死死地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消解那两年的过错。

    牙齿陷进皮肉,撕开皮肉,师无涯一声不吭,垂头抵在清秋肩上。

    “清秋,别恨我”

    “清秋,是我错了,但别恨我好吗,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寻来,不要恨我”

    师无涯忍痛垂眸,眼泪滚过面颊,他的声音轻的不能再轻,生怕触到什么。

    清秋杏眼含泪,唇齿打颤,不再用劲咬他。

    她等师无涯这句话等了十几年,等了一年又一年,可如今她等到了,却无当年的心思。

    迟了一切都迟了。

    她早已放过自己,也放过师无涯,所有的恨都抿在含血的唇齿间,清秋抬手敛泪,试图推开师无涯。

    师无涯圈着她,不肯放手,手臂上的一排齿痕流出泊泊鲜血,深红牙印血淋淋地染湿衣裳。

    “师无涯,我说过此生永不原谅。”清秋不做挣扎,眸光流转落在书案上。

    两年前,她趴在书案前一遍又一遍地写“再不要喜欢师无涯”,如今她好像能做到了。

    “你曾说的那些话,你不记得了吗?师无涯我替你记得,每一句我都记得,你说‘此生决不娶付清秋’,你说‘付二姑娘,你赖上我了不成’,你说‘无才无德,差之千里’你都不记得了吗?”清秋一字一顿,恨不能将这些话咬碎在口里。

    到底是过去的事,困在过去的事里,那就永远无法走出来。

    清秋恨他,却也真切的喜欢过他。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情。

    “师无涯,你说的话我都替你记着,何必再做纠缠呢,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松开我”清秋眸光镇静,声如脆铃。

    话落,师无涯心下惘然,颤颤地松手,瞳仁皱缩,他不愿信……不愿信清秋再不喜欢他。

    往日清秋所诉情语,而今看来好似一把利刃,剜心蚀骨,挑开他骨骼上附着的筋脉,骨肉连心,痛彻心扉。

    师无涯惊慌失措地站在她面前,眼中似有惊惶之色,好似丧家之犬,落魄又可怜。

    清秋掠过他,不紧不慢地点燃灯烛,房内骤亮,在静谧的雨夜一切都如此的安宁颓然,师无涯就站在她身前,为她伤怀,为她流泪。

    可是师无涯我需要这些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你也从未敬重我。

    清秋悄然垂眸,举着灯烛,坐至榻上,挑眉望向师无涯,继而淡声道:“快些走吧。”

    清秋眉梢轻扬,见他仍旧站着不动,心中腾起几分快意,多难得啊,师无涯竟也有低眉垂眸的落拓之态。

    万籁俱寂,房中静得出奇,烛火幡然摇曳,风透过菱花窗吹进房内,房内弥散淡淡的血腥气。

    师无涯并未离去,他倏然抬眸,大步走至清秋身前,他双臂一撑,将清秋圈在小小的方榻之中,清秋自觉地往后仰,扬眉看尽他眼中的愤懑情绪。

    他的肩头还渗着血,眸光凶狠却又十分可怜,恰似黔驴技穷之后的无可奈何。

    清秋毫不避讳地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蓦然一笑:“师无涯,你真可怜。”

    窗外月光照进房内,清秋平静地看着他,师无涯眉头紧蹙,只愣愣地望着清秋。

    方才那句话,他也曾对清秋说过,如今那些话都原原本本的回到他身上,师无涯攥紧双拳,愤然埋头。

    “清秋,很多事都不是你所见到的那样,别嫁给王恒。”师无涯垂首,痛声道。

    清秋抬手推开师无涯,冷声道:“师无涯,你没无权干涉我。”

    话音甫落,房内再度沉静,瞳瞳忽地叫出声,异色双瞳直勾勾的盯着师无涯。

    师无涯倏然抬眸,深吸口气,渐渐直起身来,沉声问道:“清秋,你一点都不想知道从前的事?”

    “不想。”清秋起身,懒得理他。

    师无涯怔在原地,他眼看着清秋上床榻,裹着被衾朝里睡去,师无涯心知清秋不愿与他纠缠,恐怕连句话都不愿同他说,千言万语就如此咽了回去。

    他凭借薄薄月光凝神看了会,不多时便推门而出,门外那棵青梅树,似有新生在雨夜中枝叶摇晃,簌簌作响。

    临行前,师无涯回首看清秋卧房,清秋的一切他都如此熟悉,而此刻,他却生出无边的惶恐,犹如站在悬崖边无路进退的绝望。

    清秋待他再无一丝一毫的情意。

    待门合上,清秋翻身起床,换了身轻简的衣裳,师无涯身上沾着雨水,而她沾了师无涯,身上难免被打湿,要她此刻睡下,是决计不能的。

    清秋放下帐钩,取了件大氅,蜷在榻上困到天明。

    她已无心纠结师无涯为何如此,如今于她而言,更重要的事盛婼的名声,亲事定下来,她就该去查一查这桩事。

    翌日清晨,吕汀英一大早来寻她,清秋睡得迷糊,喉咙酸胀,双腿麻木。

    云露见有人来,忙进屋服侍清秋洗漱,前几日清秋起得迟,故而她也躲懒,今日没曾想吕汀英来得这么早,杀了个措手不及。

    清秋耳尖一动,陡然惊醒,扯着嗓子道:“快来扶我一把。”

    闻言,云露忙跑至清秋身边,扶着她起身,清秋腿根发麻,借着云露的力才站稳。

    “姑娘,你昨夜怎么睡在榻上,”话未说完,云露视线一扫,见清秋脖上有血,惊道:“姑娘,你脖子流血了。”

    语毕,清秋抬手摸了摸,凝眉道:“不碍事,许是被虫子蛰了,你这么着急作甚?”

    云露拧眉道:“姑娘,今日大娘子遣女使来说,今日要来见姑娘叙叙话,这回应当过来了,姑娘啊快洗漱吧。”

    清秋略微颔首,正好与吕汀英说完话,便出府去寻盛婼,再问问那日的事。

    只刚洗漱完毕,吕汀英便带着女使进来,清秋引她就坐,吕汀英身侧女使手捧一红木匣子,清秋瞧着有些眼熟。

    吕汀英见她疑惑,忙道:“这匣子是前阵子我来寻你,瞧见你不在,这匣子摆在青梅树下,想着应当是你重要的东西,便自作主张替你收起来了。”

    此言一出,清秋便知晓前因后果,应当是云露和绿柳未来得及烧,就被吕汀英带走,后来她也未曾提及这件事,竟迷迷糊糊地忘了。

    那匣子里头还装着师无涯所赠的及笄礼,余下的就是她写了一遍又一遍的印花笺。

    清秋抬眸看向云露,云露似也意识到什么,一脸苦涩,接过女使手中的木匣子。

    吕汀英未问那匣子里是何东西,她正要问清秋的婚事,清秋敷衍两句,就以出门有约支走吕汀英。

    清秋命云露将匣子收好,待她回来亲自烧了去。

    时值正午,天已清明,雨后枝叶清新,庭中青松油然锃亮。

    清秋换上碧色长褙子,简单梳妆,便只身一人匆匆出门,只刚踏出垂花门,就见一人在她眼前一道湖蓝身影快步奔走。

    “二哥哥,你去哪儿?”清秋蹙眉,轻声喊道。

    付高越循声回头,见清秋一身青绿,敛去眉间愁绪,一抹喜色跃上眉梢。

    “你又是去哪儿?”付高越笑问。

    清秋打量他,忽地想起绿柳的事,问道:“你把绿柳藏在屋里,什么时候还我?难不成二哥哥想要讨她过去?”

    付高越眸光一冷,敲她眉心,道:“你在想什么?她只不过想还救命之恩,你还不晓得绿柳那性子?”

    绿柳打小跟在清秋身边,清秋自是了解她的,可人心隔肚皮,绿柳究竟想什么,她又如何得知。

    清秋心下诽腹,到底没去揣度绿柳,有时怀疑生了根,便是说什么都有了影。

    第50章 至始至终,师无涯喜欢的就只……

    付高越见清秋失神, 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你方才不是问我要去哪儿?我要去拜见广威将军。”

    闻言,清秋讶然抬眸, 亦笑道:“竟想到一处去了, 我也要去将军府。”

    付高越眉头下压, 疑道:“你去将军府作甚?”

    清秋并未细说,只道是去访友见人,付高越只一瞬便猜出来, 与广威将军有干系的人,又值得她去见的, 就只有盛家三姑娘盛婼了。

    二人到将军府时将近未时, 秋日金乌高悬,不灼人,格外明亮。

    昨日落过雨, 风中残余雨后新土的滋味,闻着清新。

    守门小厮认得二人, 忙命人去禀何彬,何彬此时正在院中练功,听人来报, 将手中长枪扔回架上。

    只刚进府, 清秋便见一熟人,付高越见他在并不稀奇,他二人都曾受何彬赏识, 时常来往无可厚非。

    红菱得知清秋来,急忙跑至前厅,要请她去见盛婼。

    清秋忽视师无涯,径直要去见盛婼, 付高越见红菱哭丧着脸,忙问:“出了何事?这样着急,你家姑娘怎么了?”

    红菱哪能向付高越解释,更何况是外男,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红菱还是明白。

    清秋也觉此事不应让付高越知道,并不言语,只随红菱要走。

    付高越攥住清秋,正色道:“何事,你能晓得,我为何不能晓得?”

    “二哥哥,你缠着我作甚,怎得不亲自问问盛姐姐,到底是别人家的事,你要晓得了还得了。”清秋觑他一眼,恨恨别过眼。

    师无涯上前一步,正欲阻拦付高越,还不曾上手,何彬便快步赶来,尽管是在府中,他周身仍有不可忽视的杀气。

    何彬阔步而来,浑朴的眸子一转,叹道:“瞒不住的,日后全汴京都会晓得,告诉你也无妨,都随我来罢。”

    师无涯与何彬同行,付高越见势缓缓松手,凑近至清秋身边,低声道:“清秋,方才——”

    “和我扯这些作甚?方才你要吃了我,从小到大你几时这样和我说话。”清秋嗔道,别过头不理他。

    何彬嗓音浑厚,谈起盛婼,生出几丝惆怅,他道:“婼婼自小刚强,打从她母亲去世后行事愈发张扬,盛佯那老东西管不住她,妄想打死她保全盛家名声,如此一了百了,可怜我妹妹只这么一个姑娘,我如何能不管。”

    付高越探问清秋究竟是出了何事,清秋垂眸,叹道:“待会见了盛姐姐就知道了。”

    师无涯一言不发,目光时不时的游移。

    红菱先行一步,行至卧房时,她轻声叩门,“姑娘,付二姑娘来了。”

    房中寂静,清秋上前侧耳倾听,隐隐听见低声啜泣的抽噎声,清秋示意红菱退下。

    “盛姐姐,我来了,快别哭了,今日来的人多,可别哭花了眼。”清秋轻声打趣。

    盛婼在房中听见清秋如此,兀自一笑,忙用帕子擦干泪,起身去开门,甫一开门,就见乌泱泱的几个大男人。

    打眼一瞧就见一湖蓝身影,恰似山野清泉里的碧空。

    盛婼眼周浮肿,一见他在,她忙拉过清秋进屋,随后立即将门重重合上。

    “这是作甚?”清秋一时惊愕,幽幽回神。

    盛婼并未搭话,只是坐至妆镜前,敷粉簪花,盖住眼角浮肿,贴上花钿。

    “清秋,怎么这么多人。”盛婼点绛唇,回首问她。

    清秋坐在临窗的榻上,轻声道来:“二哥哥要来将军拜访广威将军,我是来见你,为何又哭了?”

    盛婼垂眸敛眉,眸光黯然,“昨日,盛家打发人了,要我回府,说是要给张小娘子一个交代,否则便要将我逐出盛家,从族谱上除名,连带着我母亲也要被除名清秋,我爹就是这么狠心,为了张丽娘要把逼死。”

    盛佯要为张丽娘讨个公道,就必须拿盛婼正法。

    清秋起身,环抱住坐在凳上的盛婼,柔声道:“别怕,盛姐姐。”

    “没做过的事,自然不能认,盛大人如此薄情寡信,日后定无善报,盛姐姐你莫怕,你好生待在将军府,我去查那张小娘子。”清秋温声安抚。

    不过时,似有什么崩裂,只见晴光入室,勾出一抹极其澄澈的湖蓝,好似碧空长风吹进房内。

    盛婼乍一抬眼,见是付高越,不由得埋进清秋怀里,幽幽转过头。

    付高越横眉,问道:“盛三姑娘,你从前不是这个性子,怎么到这儿就怕了。”

    清秋气得柳眉倒竖,急道:“二哥哥你胡说些什么,这是将军府又不是宅里,还由你撒泼了吗!”

    何彬与师无涯齐齐进屋,何彬愁道:“付娘子,我已将婼婼的事尽数告知,谁知他踹门就进来了。”

    “婼婼吓到了没。”何彬觑她一眼,盛婼呜咽不语。

    付高越上前临至清秋身边,盛婼环抱着清秋的腰,她埋在清秋怀里不肯见人,盛婼以往最是傲娇,张扬且明媚,一举一动都是世家闺秀的傲气。

    如今却扑在他妹妹的怀里,付高越蹲下身,眸光荡起涟漪,他柔声道:“不止有清秋在,我信你不会做那等事,盛三姑娘。”

    良久,盛婼咽下抽噎声,缓缓抬眸,转头看向付高越,他仰目看她,好似将她奉做仙女敬仰。

    付高越目光怜惜,郑重其事地道:“盛三姑娘,除了清秋,我可以做你的退路,无论——”

    “够了二哥哥,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莫要再说些丧气话!”清秋止住他的话。

    直至今日,清秋才看清她这个二哥哥心里竟有这个心思,她从前怎么没发觉,他待盛婼是不同的。

    盛婼美目含泪,眼若秋水,目光流转在付高越身上,一时无话可说。

    何彬皱眉长叹,道:“高越,婼婼再不济也有我在,你们何须搅和进来。”

    师无涯眸光一转,停在清秋身上,清秋自是察觉他的目光,只是她无心在意,现下最要紧的便是盛婼的名声。

    付高越心中有疑,盛婼虽说任性了些,可杀人这种事,他不信盛婼做得出来。

    此刻,他宁愿盛婼任性骄纵些,如此她便不会伤心。什么名声,付高越都不甚在意,他只愿她能自在些。

    盛婼眼睫低垂,朱唇轻启,问付高越:“你信我”

    “我信你。”付高越笃定颔首,温声道。

    闻言,盛婼眸光忽亮,唇角轻扬,心中生出几分宁静。

    “此事尚未传扬出去,只怕有朝一日,被谁走漏了风声,到那时婼婼的名声恐怕就真的毁了。”何彬连连叹气,心疼地看着盛婼。

    盛婼起初想回外祖父何家,奈何何元稹不肯让她回去,盛家早前就同何元稹说了盛婼的事,何元稹见孙女品性不佳,只得将她赶出去。

    如今只有何彬还愿能护着她,何元稹几次劝说何彬将盛婼送回盛家,何彬置之不理,却又无法为侄女正名。

    清秋忧心盛婼的处境,无处去留,就连待在舅舅家日后也是要为人不齿的。

    盛家明摆着不认盛婼,只等着押她回去认罪,这原本只是盛家的阴私,但盛婼的身份注定了这场祸事并不简单。

    清秋回想起吕汀英所说的一席话,如今官家病重,二大王和太子都在暗中拉拢势力,何家为太子做事,盛家又与二大王交好,张丽娘又是张氏出身。

    盛家自然而然地向着二大王,也向着张丽娘。

    清秋心内惶恐,若要帮盛婼,就得理清这一层,这不仅关乎盛婼的名声,还与朝堂上的暗流涌动有关。

    可这一切与盛婼又有何干系,盛婼只是闺阁女儿,却要成为当党争的牺牲品。

    清秋心知她如今的安稳日子都是父兄所挣下的,正是因为如此,她和盛婼其实并无差别,盛婼因母亲逝世,在盛家过得艰难,外祖父家又日渐衰颓。

    倘使有一日,她的父兄不再得势,恐怕她也会想盛婼这般无助。

    清秋不敢深想,从那样的思绪中跳脱出来。

    付高越似有些话要单独同盛婼说,清秋只好先退出来,盛婼叫她安心去,见盛婼心情大好,清秋稍稍松了口气。

    清秋行至院中亭下,身后有人跟着她,不必想也知是谁。

    “你方才在想什么。”清秋回身问他。

    师无涯目光闪躲,敷衍道:“没想什么。”

    清秋沉声道:“你的眼神出卖了你,师无涯你觉得就是盛姐姐做了那件事。”

    师无涯倏然垂眸,一时无措,道出心中所想,“清秋,若无证据,她就是最直接的凶手,你可晓得那是一条人命。”

    清秋暗暗垂眼,不与师无涯纠缠,师无涯忙上前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王郎君已候在府门外。”清秋淡声道。

    师无涯倏地顿步,望着清秋远去的身影,心头陡然失落。

    清秋与王恒一道离开马行街,王恒并未问盛婼的事,只说了些闲话趣事,清秋心口闷,没去接王恒的话。

    王恒见她心思重,便也不再说。

    清秋匆匆回付宅,还未至杏院,就见云露快步追来,欢喜道:“姑娘,大姑娘回来了,正在棠院等着姑娘呢。”

    闻言,清秋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棠院去,上回相见还是她回汴京,后来宫宴没能瞧见付清岁,这是她们第二回在宅里相见。

    付清岁坐在亭下,听见背后急促的脚步声,忙起身回头,见是清秋急切而来,付清岁面上含笑,柔声开口。

    “你这么急作甚,我又不能跑了。”付清岁笑道。

    清秋轻喘口气,走至亭下,道:“大姐姐指不定过会就走了,我是追也追不上了。”

    “胡说!”付清岁点她眉心,拉过她的手一道坐下,“听说你与王家郎君定亲了?日子定好了吗,你年岁不小了,也是该定下来了。”

    清秋回道:“日子还未定好,近来我为别的事烦心。”

    “是为师无涯?”付清岁疑道。

    前阵子少年将军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汴京城谁不晓得他,初听那人名姓时,唬得她坐立难安好几日。

    不论是师无涯还是清秋,付清岁总觉对二人有愧。

    可时过境迁,已是整整两载,清秋已说亲,再无当年的骄纵任性,而师无涯这两年如何,付清岁无从知晓。

    到底是错过了。

    付清岁感慨万千,心道万事万物都有自个儿的缘法,她不过从中参与一二,到头来也怪不到她头上。

    这几日付清岁总会梦到保神观前的事,神佛背后,她被贼寇劫持,师无涯和清秋在她面前。

    稍有不慎,她就会命丧黄泉。

    付清岁暗想她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这个妹妹,可事到如今,她已难以回头,只得顺水而下。

    只当师无涯和清秋无缘结成夫妻。

    两年前,保神观前,风雨夜,师无涯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言语。

    “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请你替我守住这个秘密。”

    师无涯待她从未有过男女之情,而她对师无涯亲近,也只是因清秋喜欢他。

    师无涯从未喜欢过她,至始至终,师无涯喜欢的就只有清秋。这件事天知地知,除却师无涯,只余她知。

    清秋喜欢师无涯十二年,师无涯亦然。

    付清岁替师无涯守这个秘密守了十四年,她看着妹妹的欢喜落空,心中会腾起没由来的快意,纵使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却也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然而,清秋并不晓得,她求而不得的,早就得到了。

    付清岁自知当初她曾有过刻意之举,刻意让清秋认为师无涯喜欢自己,而师无涯也为出走一事埋足了伏笔。

    师无涯心气高,不愿这样在付家消磨,可又舍不了清秋,出此下策,让清秋以为他从不喜欢她。

    而她愿意帮师无涯守这个秘密,只因她当初曾有一言,“危难之际,请以我为先。”

    她知师无涯心中以清秋为主,所以她必须为自己寻得庇佑,不论是青园还是保神观,师无涯都做到了,以她为先。

    师无涯当真心狠,对清秋只字不提,不表露爱意,不行偏袒之举,伤透了清秋。

    清秋去青山寺修行的那两年,付清岁辗转难眠,这个秘密令她煎熬数夜,回想清秋几度形销骨立,她都想一吐而快。

    可若告诉清秋,她与师无涯是同谋,一次次伤害了妹妹,最终她咽下这个秘密。

    付清岁清楚师无涯内心深处的偏执自卑,因此在付家只有她和师无涯是同路人,师无涯从前有再好的出身,到头来不还是寄人篱下。

    师无涯为清秋扬名立万,清秋为师无涯修行两年,都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