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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竟是一场笑话

    秋高气爽, 棠院枯枝凋零,有些寂寥落寞。

    清秋侧目看付清岁失神,轻声唤道:“大姐姐, 你在想什么?”

    付清岁幽幽回神, 抿唇轻笑, 道:“没什么,一些旧事,不要紧。”

    “大姐姐, 我不为师无涯的事烦心,是别的事。”语罢, 清秋将盛家一事道出。

    付清岁凝眉道:“清秋, 盛家的那位张小娘子我是见过的,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清秋你还是别去管了, 张小娘子为着盛家的姑娘着想,也不会将此事闹大, 盛三姑娘行事乖张,倘若倘若她真的做了呢?”

    清秋登时起身,眸光一沉, 冷声道:“盛姐姐绝不会这样做, 姐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和付家好,可盛姐姐又有什么错。”

    付清岁见她如此,不好再说别的, 只柔声道:“别将自己搅和太深,你当真要去查这件事,先从接生的婆子查起,后宅里的手段你是没见过的, 多得是见不得人的。”

    语毕,清秋忙要去查,付清岁见她要走,本欲在和她叮嘱几句,谁知三两下就跑出视线,云露忙追了出去。

    ——

    盛宅位于马行街西街,若张丽娘生产,那一定也是从马行街找的稳婆,马行街这一带多得是稳婆和大夫。

    盛家是官宦人家,想来是好找的,清秋与云露分头探听。

    暮色四合,霞光飞天,街上陆陆续续的出来许多商贩,搭起彩棚青布。

    清秋正欲前往仁心堂讯问坐诊的大夫,岂料在仁心堂旁边的药膳铺,遇上了熟人。

    “付姑娘。”

    清秋戴着幂篱,循声回头,只见一绛紫色圆领长袍身影,清秋只见过他几次,他怎么会透过幂篱认出她来。

    “中郎将。”清秋颔首施礼。

    杨淮蔺骨节分明的手勾着一根麻绳,吊着油纸包的糕点,见清秋在,便上前去扔给她。

    清秋下意识地接住,杨淮蔺走至她身前,隔着幂篱也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清秋被盯着不自在,攥紧了手上的糕点。

    “付二姑娘,来此是为何事?”杨淮蔺勾唇,含笑问道。

    清秋回道:“一些小事。”

    杨淮蔺并未追问,盯着她的幂篱,说及别的事,他道:“你和王郎君的亲事我听说了,是王夫人亲自去的贵府,想来我是晚了一步。”

    清秋心下生疑,杨淮蔺为何总对她这般。

    清秋抿唇道:“我与王郎君的亲事是早就订下的,只是一直拖着未成。不过,中郎君对我是否有些误会?”

    杨淮蔺剑眉轻挑,侧目看向清秋,“有什么误会?”

    清秋思忖道:“我与中郎将保神观初见,再见已是两年后,为何中郎将待我如此情深意重?其中莫不是有些误会。”

    暮色消融,月影爬上枝头,酒肆前挂上红灯笼,人潮涌动。

    杨淮蔺垂眸看清秋的侧影,好半晌才开口,“想来是没有误会的,付二姑娘应当晓得我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清秋想不知道也不行,汴京城内世家公子多多少少都有些行为不端,其中最为常见的便是流连勾栏瓦舍,放浪狎妓。

    眼前的中郎将便是其中之一。

    到底是些流言,清秋无心探究,他对杨淮蔺无甚感情,何须要以此定他的人品,于清秋而言,杨淮蔺救过她,是她的救命恩人,至于旁的事,与她无关。

    “中郎将说笑了,君子论迹不论心,中郎将救过我,自然是君子好人。”清秋轻声道。

    杨淮蔺沉吟片刻,另起话头,他似想到什么,眉眼温柔地笑道:“说起两年前,我记得你姐姐,她格外坚毅,在那样的险境中仍能清醒,她是我见过最胆大的姑娘。”

    “姐姐已嫁人许久,她亦是我心中最好的姐姐。”在这点上,清秋与杨淮蔺不谋而合。

    “我知道,去岁我曾去李家观礼贺喜了。”杨淮蔺沉声道。

    清秋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但他的声音多了几分怅惘,还未等清秋反应过来,杨淮蔺借着澄明的烛光打量她。

    良久,杨淮蔺开口道:“两年前我曾在屏风后见过你。”

    清秋倏然抬眸,周遭黄澄澄的灯烛映在杨淮蔺身上,隐隐约约拼凑出一个翩翩少年,但她从未见过杨淮蔺。

    两年前韦南风确实要她二人隔着屏风挑选如意郎君,可她从未往屏风看过,亦不曾见过杨淮蔺。

    清秋这才意识到杨淮蔺认错了人,她并非屏风后所站之人,杨淮蔺喜欢的也并非是她。

    当真是天意弄人,叫他苦守两年,却认错了人。

    “中郎将,我想请你吃杯酒,不知中郎将能否赏脸。”清秋道。

    杨淮蔺应允,清秋带着他随意进了一家酒楼,她定了最好的雅间,杨淮蔺本欲付钱,却被清秋拦下。

    “中郎将先请。”清秋让杨淮蔺先行,而后又回身要了掌柜手边的扇子。

    二楼雅间尚且干净,一座屏风,临窗小几,杨淮蔺先推门而入,他本先请清秋,清秋回拒,仍让他先行。

    窗边溜进少许月光,雅间内烛光明亮,杨淮蔺已至窗边,正欲回身看清秋,却见清秋立于屏风后久久不动。

    “付二姑娘?”杨淮蔺蹙眉,疑声道。

    清秋隔着屏风,往后退了两步,在屏风前的影子逐渐淡去,她手中的折扇被她当作团扇把玩,一如当年她在屏风后无所事事的模样。

    杨淮蔺心道不对,眸光轻颤,似是觉察出什么,又喊了声,“付姑娘。”

    是付清秋还是付清岁。

    屏风后的那人,身姿纤细,窈窕却灵巧,毫无含羞怯意,她不是当年他在屏风后见到的那人。

    他见到的是付清岁,而非付清秋。

    错了错了他等错了。

    “中郎将,当年你在屏风后所见之人,并非是我,想来应当是我的大姐姐。”清秋抬眸道,她隔着屏风,又戴着幂篱,看不清杨淮蔺此刻是何神情。

    杨淮蔺瞳眸轻颤,难以置信地盯着清秋的虚影,竟然不是付清秋,竟然不是她。

    那他这两年为付清秋所拒之婚事,竟是一场笑话,他想娶之人早已嫁做他人妇。

    “付姑娘——”

    杨淮蔺喉间挤出生涩的话语,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清秋,亦不晓得这两年付清岁待他有几分情意。

    当年清秋入青山寺修行不久,他曾翻过付宅,满院的棠花,月影绰绰,房内有一佳人临窗而立,伏案温书,那时他竟忘了要跳下白墙,径直栽了个跟头,摔出了付宅。

    杨淮蔺在京中没有什么好名声,并不需要一个家世显贵的妻子,他的姑姑会为他打点好一切。

    因而,除却中郎将这个头衔外,与他同在的还有风流二字,襄王妃管不住他,只得由他去。

    再风流的人,有个好家世,仍有人愿意往上攀,她到时为他挑个满意的就是。

    只是这两年他收敛许多,只为只为等着付姑娘。

    清秋淡声道:“大姐姐已成亲一年有余,中郎将也曾亲自观礼,时不待人,如今在说这些实在无用,还望中郎将想开些。”

    杨淮蔺看她的时候,是透过她在看她姐姐,可她是她,姐姐是姐姐,打从一开始,杨淮蔺就弄错了。

    难怪她总觉杨淮蔺温柔缱绻的目光不属于她,原是这样

    清秋不便多留,告辞离开。

    杨淮蔺临窗撑着窗沿,凉薄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添几分寂寥寒意。

    两年来,令他魂牵梦萦的那道身影,曾站在他身边,他竟未认得出。

    长街小雨,佳人在侧,他赠她云纹伞,想来付清岁是认出了他。

    ——

    清秋飞快离开酒楼,她本欲和杨淮蔺直说,可转念一想,这些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更何况杨淮蔺认错已久,恐难以说清,唯有叫他亲眼瞧见方才晓得。

    这一耽搁,就误了她与云露相约的时辰。

    云露在马行街的第二条药铺巷子后等了好一会,约莫戌时一刻,才见有人来,清秋搭眼一瞧便见云露,忙拉过她的手往巷子深处去。

    二人避开熙熙攘攘的街道,拐进黑森的空巷,云露还未开口,便清秋先道。

    “你可问到了什么?”清秋急切问道。

    她在杨淮蔺身上当误的时间太多,以至于她不曾走访这条街,若是云露没问着,她便再去打探打探。

    云露道:“问到了姑娘,只是那大夫前些日子好像搬离了马行街,走得急,这两日那医馆也与了别人。”

    这一听便是有鬼,否则为何舍弃大好的家业。

    清秋疑道:“你可知是那家医馆的大夫?他一人走的还是拖家带口走的?”

    云露咬唇,为难道:“姑娘时间紧,我打听了那大夫先前在盛家住了一段时日,算来恰好是张小娘子生产的日子,后又留了几日才放出来,别的事我未来得及问。”

    “姑娘,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若是回去晚了,夫人要担心的。”云露悄声说着。

    清秋眸光忽沉,暗想那大夫定然晓得些什么,此事往小了说是为盛婼的名声,可那死了的孩子又何其无辜,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借孩子的命栽赃别人,实在可恨。

    “云露,你回宅里去,告诉母亲我今日住在将军府,要陪着盛姐姐,明日我再回去。”清秋转身欲走,云露眼疾手快拦住清秋。

    “姑娘,姑娘,不急着这一日啊,倘使你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和夫人交代,万万不可,姑娘别再以身犯险了,明日我们再去不可吗?”云露急红了眼,这夜里鱼龙混杂,谁知会不会有拐子。

    虽说是天子脚下,却也最容易出事的地方,云露不肯放手,又道:“姑娘要去就带着我,我要跟着姑娘。”

    第52章 权宜之计还是真心实意

    清秋被她攥住了手腕, 见她这般,她垂眸道:“你若不回去,母亲定要人来寻, 云露, 我有自个儿的打算, 你多拦我,我就少一分胜算,那人便趁夜出城门了, 谁又找得到。”

    正因时间紧,她更要早些拿住人, 只她一人好似确实吃力。

    思及此, 清秋忙改口道:“你若不肯回去,去找师无涯,不不, 去寻二哥哥,再不济就去寻中郎将。”

    总得有个人在她身边护得住她才好。

    闻言, 云露点点头,“姑娘那大夫住在马行街西街的第二条长巷子,今日有人瞧见他们在搬行李, 姑娘若要先去, 定要小心些。”

    清秋颔首,随即分头行动,月夜下二人没入人潮, 各奔东西。

    那大夫是盛家小郎丧命的关键,他若跑了,盛婼的事便无人再知,只怕要担上这个罪名了。

    长月如钩, 照进熙熙攘攘的长街巷尾。

    清秋脚下生风,只一盏茶的功夫便跑到那条巷子,这条街来往之人少了许多,两间药铺中间有一道长巷,巷口泛着零星光亮,可往里瞧去却是漆黑一片。

    “糖葫芦咯——卖糖葫芦咯,林家糖葫芦,不甜不要钱——”

    清秋回身望向几个过路的小贩,见还有人在,心中腾起几分孤勇,她若不去,便无人为盛婼再寻这个公道。

    想到此处,清秋小步往里去,便走便瞧,小巷极窄,只五尺宽。

    清秋走得慢,因戴着幂篱行动格外小心,越往离去,越黑,看不见尽头,点点月光洒在巷口,辨不清眼前路。

    幂篱本就挡着一层光,此时小巷幽暗,更是一点无光。

    清秋摘下幂篱,略微瞧见一点光亮,好在不远处有了些许火光,瞧着像是云露所说的那大夫的家。

    还未等清秋靠近,身前就传来阵阵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练武的人,小巷寂静,兼有回声,清秋听得格外清晰。

    清秋不敢乱动,心乱如麻地站定,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不远处的火光逐渐明亮,逐渐点亮她所处的地方。

    银光印着火光从清秋眼前闪过,凌冽刀光犹如霜雪落在她夏日的肌肤之上,冷得人心肺僵硬。

    清秋稳住急促的呼吸,仍往后退去,只要她足够小心便能全身而退。

    疾风骤起,吹起零落的枝叶,穿过小巷时刮起别样的风声,幂篱纱帘飘扬而起。

    手握银刀的壮汉,凶恶的眸子一转,望向黑寂的小巷。

    “是谁那儿?”他扬声吼道,全然不怕有人听见。

    见那人发现,清秋弃了幂篱,转身狂奔,飞快往巷口奔去,不过几十步的小巷,如今看来像是走不完的长街。

    清秋不敢停,不敢回头,她已闻到刀上的血腥气,不必想也知是为杀人而来,为了杀那大夫,毁灭罪证。

    证据都断了,她也要丧命了,清秋只盼着能跑出小巷,又或是云露能带着人出现。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清秋的心卡在喉咙,吊着一口气,全身绷紧,若是那银刀落在身上,恐怕会鲜血直流。

    “跑什么!”壮汉高举银刀,扬声笑道。

    清秋力竭,如今又听那人离她不过一尺,只一个跨步便追上了,索性站在原地。刚想认命,清秋又觉不该如此,于是回身见银刀要落。

    银刀破空挥落,清秋忙侧过身紧贴着墙,额间冒出涔涔冷汗,两人挤在小巷。

    清秋见银刀挥空,忙开口道:“好汉,为何要杀我?”

    壮汉身子一愣,眉头紧皱,心道是啊,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不杀你?再说你看见我杀人了,你是不是要去报官?”壮汉比她高出一大截,清秋贴着墙往外悄悄移步。

    “杀人?杀什么人?我方才是走错了地儿,几时看见好汉杀人了?若是真杀人了,想来也是好汉报仇雪恨,是那户人家自找苦吃,作了孽。”清秋眸光盈盈,唇边含笑,心下早已朝那大夫赔了千遍罪。

    壮汉头一遭听这话,不由得笑道:“你唬我的吧,爷爷这么大什么没见过,阿谀奉承的话也听过不少,你这话说得真有意思,再说些我听听。”

    清秋咽了咽喉,挤出生涩的笑,眉眼弯弯地道:“我想好汉定然没有个妹妹,不若认我当作妹妹,此后你我二人行侠仗义,杀尽天下仇人,如何?”

    语罢,清秋忽地顿住往外去的步子,顺势拍拍胸脯,一脸正气的模样。

    壮汉眉头皱得更深,黑沉沉的眼睛斥满疑惑。

    “妹妹?有何用?你一看就是个小姑娘,还闯江湖呢,几斤几两也不瞧瞧。”壮汉收起银刀,擦干血,斜觑清秋一眼。

    “不过看你身子挺弱的,又瘦得和小鸟一样,可怜巴拉的,走吧走吧。”壮汉嫌弃地摆摆手。

    清秋眸光一转,笑问:“好汉姓甚名谁?日后我见着哥哥如何称呼?”

    “刘禄。”刘禄转身往小巷深处去。

    清秋微眯着眼,细细描摹他的身影,又默默记下他的名姓,倘使他杀了大夫定然是受人指使,这背后之人,恐怕就是真正的凶手。

    清秋心下揣摩,良久才回过神。

    只刚回过神,就觉身后有什么响动,仿佛是布料的摩擦声,脚步轻盈,在向她一步步靠近。

    清秋凝眉不动,才送走一个,又来一个?

    深静的小巷,令人簌簌发麻的风声,引得清秋心再度跳得快起来,极其细微的崩裂声,就在身后的不远处。

    崩弦声传出,一道极其清晰的箭风传来,她身后的人朝她射出一箭。

    “快蹲下!”

    两道声音交叠在一处,清秋凭着一点意志堪堪跌倒,这才躲过了利箭。

    清秋颤颤抬眸,黑寂的小巷里走出高大的身影,那身影极为相熟,清秋见过他,就在方才。

    刘禄竟去而折返,清秋喉头发紧,道不出一句话。

    清秋正发愣,身后又有人巷口高墙上有人一跃而放,朝她在靠近,但好似又有人挡住巷口吹来的冷风。

    刘禄嗓音粗粝,扬声喊道:“过来。”

    前后无路,清秋想起方才刘禄的一番言语,万般无奈之下,若想保命,只得信一信他。

    思及此,清秋颤颤巍巍地起身,因恐惧后怕,她身子不受使唤地颤抖,只刚站起一半却又要跌下去。

    双腿乏力的那瞬,清秋本就悬着的心倏然腾空,只觉前后无望。

    还未等她跌倒,身后却有人伸臂捞了她一把,只手将她径直揽起,清秋愕然抬眼,浑身颤栗,回首望去。

    月光银辉下,他左眼下一棵红痣尤其明显,眉眼散漫,见着她的那瞬又腾起没由来的悲戚。

    “师无涯,你怎么在这儿?”清秋支起身,往后退两步,重重磕在墙上。

    师无涯直勾勾地盯着她,却并未同她解释,而是倏然抬手,唬得清秋以为师无涯要对她动武。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师无涯空手攥住长箭,瞳眸因剧烈的疼痛颤抖不已。

    清秋恍然回神,那箭离她那样近,还好是落在师无涯手上,否则她就要因此丧命了。

    刘禄见清秋身侧有人,便不再多留,趁着月色消失在空寂的巷口。

    师无涯反手将箭扔回去,远处持箭的黑衣人,见形势不妙,忙收箭离去,清秋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便知那人要跑。

    “师无涯,快抓住他!”清秋望向巷口,只见一团黑夜拐出小巷。

    师无涯疑了片刻,听她如此说,脚下生风,奔着那黑衣人追去,清秋亦不敢再在此处停留,三两步快速跑出小巷。

    西街上的人都已散了,只余空灯,冷清不少。

    清秋四下张望,不知师无涯和那黑衣人跑到哪里去了。

    回想起小巷中的那一幕,清秋总觉刘禄并非买凶杀人,若是江湖浪客定然是杀人就走,刘禄却还打算回来救她。

    而她身后的那个黑衣人仿佛才是真的买凶杀人,夜行衣,面罩,长弓,似与两年在保神观行凶的黑衣人极为相似。

    清秋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一时不知是该回宅还是去寻盛婼,她在原地愣了愣,朝东西两面望了望。

    思来想去,清秋只觉回家不妥,还是先去将军府。

    清秋往马行街西街去,只刚踏出一步,就听一阵脚步声,还伴着呼唤声。

    “姑娘!姑娘——”

    云露提着裙裾,连喊好几声,她跑得急,又因说话,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付高越朗声唤道:“清秋!”

    清秋闻声回头,见付高越来,心头惶恐倏然散开,她快步奔至付高越身前,眼底蓄起薄薄泪意。

    “二哥哥你来得不巧,那贼人已跑了,”清秋理清思绪,将心中所想一并道出,“那贼人我猜与背后动手脚的人脱不了干系,我本欲查那大夫,那大夫已死,如今只有从那贼人下手。”

    清秋思忖道:“这些都只是些次要,若要彻查,恐怕还得进盛宅,只是我如何能名正言顺的进去”

    付高越轻拍清秋的肩,惋惜道:“清秋,你为盛三姑娘做得已经足够多了,我有别的法子,不需如此费力,省去许多麻烦事。”

    清秋仰头,眸光忽沉,疑道:“你有什么办法?有什么法子能绕开,到底是盛姐姐的名声,倘若因此引得盛姐姐日后不好嫁人——”

    说及此,清秋猛地停住,眉头轻蹙,对付高越所说的法子已有几分笃定。

    月华如水,犹如轻纱落下,落在付高越英挺俊逸的眉眼,付高越看出妹妹的神情变化,揉揉她的头,轻笑出声。

    “清秋,你觉得这样不好吗?”付高越反问她。

    清秋摇头道:“没什么好与不好,只是这并非你和盛姐姐情愿,何必勉强,况且这法子凶险,二哥哥若是真的喜欢盛姐姐倒也罢了,那你可有问过盛姐姐的意愿。”

    付高越眉梢轻扬,眸光明亮,笑道:“我情愿她嫁给我,至于旁的,我尚未想好,你代我问问她好吗。”

    “二哥哥,你打算娶盛姐姐,是权宜之计还是真心实意?”清秋问道。

    付高越笑意不减,沉声道:“都不是。”

    清秋垂眸凝思,若是付高越娶盛婼,那便是将盛婼彻底带离盛家,盛家顾及着付家的几分薄面,自然会顺理成章的将她嫁出去,更何况盛家与付家各自为政,盛家巴不得和太子党划清界限。

    如此一来,张丽娘就算想闹,也没有再闹的余地,只得将这件事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二哥哥此事不妥,我定能还盛姐姐清白,若以婚嫁为柄,反失了道理,待我将此事弄清楚,二哥哥你再去盛姐姐也成。”清秋抿唇,为难道。

    第53章 “师无涯,你应不应?”……

    付高越未将此事挑明, 见清秋执意要查明,他也不多阻拦,只是他所做的决定无甚利害关系。

    他若能娶盛婼, 那这便是最快的法子, 付家清流书香人家, 怎会娶一个品行不端的女子,况且此人还是有着善妒骄纵之名的盛三姑娘。

    付高越默许清秋继续查下去,三人都未曾回府, 而是转头去了将军府。

    何彬命女使收拾厢房,清秋同云露先行一步, 付高越被何彬留下。

    明月高照, 秋风寒凉,再不过不久就要入冬了,她与王恒的婚期也该定下来了。

    清秋睡不下, 独自坐在窗前向外望,盛婼的事她还没底, 眼下最为要紧的就是去查清黑衣人的来历。

    思及此,清秋蹙眉轻叹,也不知师无涯有没有捉到那人。

    子夜时分, 夜风抖落满地枯叶, 清秋仍无睡意,便起身到院外坐了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就觉冷得很,正欲回屋,却见有人在屋檐上飞驰。

    清秋坐在院中挑眉望去,她目力不佳, 时常瞧不见远物,如今有人敢在将军府的房檐上乱窜,恐怕也没几个。

    “付二姑娘,你要的那人,我已捉住。”师无涯跃下房梁,闲庭漫步地朝她走去。

    清秋不以为意,眸光扫视一圈,见他身无伤痕,心下讶然,只是她面上仍旧冷然。

    “多谢师将军,我想向他问些话。”清秋淡声道。

    师无涯负手而立,垂眸看她,拧眉道:“你是什么人都要审?以身犯险,付二姑娘这恐怕不是第一次了,你若有要问的,交由我去问便是。”

    清秋凛然蹙眉,嗔道:“此话何意?你懂什么,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师无涯沉声道:“那些人受人之托,拿钱办事,亡命之徒,你一个闺阁里养大的千金小姐哪里就需要你去问了。”

    清秋冷哼一声,别过眼,冷道:“师将军说得对,世上只有将军是无所不能的,你拿住了人,我谢你,我以酬金相谢,你把人给我。”

    清秋本不愿和师无涯置气,谁知不过几句话,就激得她心火旺。

    “师将军,你拿住那人恐怕也是无用,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师将军去审他,我只呆在一旁,可行?”清秋压下心头火气,平声静气地道。

    话落,师无涯静了半晌,迟迟未开口。

    清秋也不急,毕竟那人留在他身上,本也无用,若师无涯要放,她便请人再将他捉回来,到时人在她手上,还有什么是问不出的。

    这事能做到的又不是只有师无涯。

    清秋微微仰头,轻笑道:“师无涯,你应不应?”

    “我应,”师无涯眸光忽闪,薄唇微抿,“我在巷子里救了你,又替你拿住了人,你如何谢我,若是以酬金相谢,那便不必再同我说。”

    清秋不以为意,挑眉道:“你想要什么,直说就是,绕弯子作甚。”

    “我如今还未想好,你先应我,我再应你。”师无涯见她踟蹰,心下落寞,又退一步道:“并非什么伤天害理,杀人放火要你退婚的事——”

    “不过你愿意退婚的——”

    “师无涯,慎言,我不会退婚,只这件事我不能应你。”清秋淡声道,“除却这件事,旁的事我能应你,明日就带我去见。”

    话音甫落,清秋转身回屋,师无涯箭步上前,拦在她身前,垂眸盯着她。

    “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师无涯轻声问她,目光因他的举动添上几分柔软。

    清秋退后半步,唇边含笑,抬眸道:“没有了,我能同你说的话,在杭州时就已说完,你还想听些什么?”

    “还是你觉得,我应该对你说些什么?师无涯你太高看自己了,当年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师无涯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清秋清凌凌的眼神,分明是同一个人,却和当年全然不同,他明明想与她好好说些话,可一到她面前却又觉得应当是清秋先对他开口。

    他凝神看着她,见她如此清倔,心头忽地一哽,只觉有个地方被破开口子,那道口子被秋风贯穿而过,吹得全身僵冷。

    前十二年里,总是清秋追在他身前,一遍又一遍地唤他“无涯哥哥”,她不厌其烦,乐此不疲地追了十二年,从前那么容易得到的东西,到如今怎么就这样为难。

    他似是习惯了,而今竟有种求而不得的痛感。

    “付二姑娘,我已想好你要答应我的事了。”师无涯眉眼散漫,长睫低垂,掩下所有惆怅。

    “天时不早了,师将军翻墙的习惯还是改改吧,我累了明日我会在将军府前等你。”语罢,清秋关上房门。

    师无涯无言以对,愣在原地,看着清秋的背影。

    ——

    次日一早,清秋候在将军府门前,师无涯等候多时,见她戴着幂篱出门,忙上去迎,清秋跟在他身后。

    将军府与师无涯府邸只一墙之隔,他所住的这座府邸是官家赐下的,外头瞧着宽大豪横,可里头却冷冷清清,清秋随他一道往里去都不见一个女使。

    “你当真要亲自审?”师无涯柴房的门,目光担忧,似在劝说她再考虑考虑。

    清秋拍开他的手,“我什么没见过,几度生死危难都挺过来了,师将军莫不是忘了?我可忘不掉。”

    清秋暗暗想自己的前半生,好像并不顺遂,几度生死,求而不得,好在都过去了,如今往前看,便是最好的。

    至于师无涯心中所想,与她已毫无干系。

    师无涯眉头轻蹙,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清秋推门而入,进门是一座屏风,宽大的屏风挡住那黑衣人的视线。

    “这是何意?”清秋打量着屏风。

    师无涯道:“你没见过审问人的手段,若你问,恐怕要和他耗上一辈子,不妨让我问,你就站在屏风后,不至于污了你的眼睛。”

    闻讯犯人这一块,清秋着实不了解,但见屏风后有一火炭,墙上又挂着些许银器,想来是师无涯提前准备的。

    只是在自家的宅院,准备这些作甚。

    师无涯已做足了准备,清秋见好就收,点头道:“先问他是为何而来,受谁的命令。”

    师无涯知她要查盛家的事,先前他已有些眉目,只是尚不清晰,如今抓着这黑衣人还能拷打一二。

    “行,付二姑娘。”师无涯会意,越过屏风,从架子上挑了个趁手的刑具。

    “先问我方才要问的事,我听了之后你再问,师无涯你听清楚了吗?”清秋摘下幂篱,透过雪白的屏风看着二人。

    师无涯手上转着一把短刀,短刀锋利,布有尖刺,他朝着那人靠近,步伐稍缓,他这样淡定闲逸的神情,更比那些气势汹涌之人更为可怖。

    黑衣人眯着眼,撑着一口气,觑了眼屏风后的人,他认出那人就是在巷口坏事的女子,但却无法杀了他。

    “我问你些事,你只如实回,可保下一条命,”师无涯目光从他的头顶划至脚底,勾唇笑道,“若是不要这条命,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落到你这样的人手里,还有什么好说的。”黑衣人黝黑的瞳眸转了转,看见他右手上的绢布,蓦地回想起前日夜里师无涯徒手接箭的场景。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能有这种胆量的人,都是少数,倘使手上力道不够,只会叫利箭穿手而过,费力不讨好。

    黑衣人唇瓣干裂,眼皮耷拉,思量许久,他道:“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前日我本想趁着那大夫搬家之际,在城外悄无声息地射杀他,谁知被人抢先一步,我去时就看到她。”

    他朝清秋所站之处扬了扬下巴,随后又长舒一口气,似是卸下负担。

    清秋厉声问:“那人是谁?”

    “不认得,是个小童来递的信儿,没见着背后的人,给了我二十两银子,叫我杀了那个庸医,并在事成之后再给我三十两。”黑衣人回忆道。

    师无涯眸光微沉,问道:“那小童你可认识?他从何方来?穿着如何?”

    清秋心中亦有别的要问,见师无涯开口,她只得沉住气。

    倘若黑衣人口中问不出什么,那就全断了,剩下唯一的门路就是进盛家,盛家里头的人,总比外头的人晓得的多。

    可要进盛家打探,她如何进去,派人去又总觉不尽心。

    黑衣人垂眸,想了半天,最终摇摇头,“不记得了,我还没拿到事后的三十两,不过今日亥时一刻,在马行街西街巷尾的那棵老榕树下会有人来送。”

    清秋垂眸沉思片刻,出声道:“师无涯,你出来。”

    师无涯将手中短刀扔至火炉,随她一道出去,现下已过辰时,离亥时还有好几个时辰。

    清秋并不觉得送钱来的那个人会是幕后黑手,既然请人时找的小童,那送钱时恐怕也是借他人之手。

    秋日天高气爽,府中松柏常青,添足生气,较之前院有生机得多。

    清秋凝神,问道:“他方才说的有几分真假?”

    师无涯站在她身后,目光平和,沉声道:“七八分,你若想晓得,就去那棵老榕树下看看,但不一定是那人来,往后查下去或许会很难。”

    清秋垂眸,心下烦乱,她怎么会不知道查下去会很难,往小了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闺秀善妒,可往大了说,又是一条人命。

    这些都只是幌子,她要查,只是因为盛婼牵连其中。

    汴京世家贵族的后院里死的人多了去了,摊上官司的通通都被掩了下来,这桩事只看盛家如何,盛家若要舍盛婼,也要顾着盛家其他姑娘的名声,可盛佯要打死她以证清白家风,那就是将盛婼逼上绝路。

    第54章 “你就这样利用我?”……

    清秋不敢拿盛婼去赌, 只得先将人擒出来,死马当活马医。

    “我知道这件事不容易,你既然已经答应帮我, 那就辛苦师郎君夜里去跑一趟了。”清秋放软声音, 眸光和缓几分。

    师无涯眸光微沉, 似笑非笑:“你就这样利用我?”

    “师郎君不去,我便换个人,总有的是法子, 自是这个人在你这儿省了许多麻烦事,怎么师郎君是不愿意了?”清秋反问道。

    她说得理直气壮, 师无涯一时间无言反驳, 眉头深蹙,终了,说了句:“你且回府等着, 有了消息我会来寻你。”

    师无涯与她错身而过,带起一阵急风, 清秋余光看他。

    “下回还请师郎君走正门,后院不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清秋提醒道。

    师无涯箭步离开,清秋不知他是否听到。

    因盛婼的事, 清秋已有两日未曾归家, 她怕韦氏忧心,忙回将军府寻云露,云露同付高越在盛婼房中。

    清秋向盛婼请辞, 顺道将付高越也辞了,谁知她话音刚落,便听付高越轻咳两声,随即开口。

    “我这两日住在将军府上, 我与广威将军在军中本住在一处,你如今回宅,替我向母亲报个平安,别叫她担心。”付高越时不时地扫向盛婼。

    盛婼今日心绪稍好些,面颊红润,气色好了许多。

    清秋眸光一凛,直直盯着付高越,最终只是抿唇轻笑,道:“二哥哥放心,我会与母亲说清,盛姐姐保重身体,切莫忧思,会好的。”

    见清秋要走,付高越几度启唇,欲言又止,犹豫半晌,他扬声道:“你将绿柳带回杏院罢,我在扬州救她本是因人命珍贵,况她又是自小与我们一道长大的,这些事不必叫她放在心上。”

    闻言,清秋顿了顿,垂眸道:“知道了,二哥哥这些话还得你亲自与她说才好。”

    语毕,清秋与云露一道赶回付宅,从将军府回付宅约莫半个时辰,清秋途径酒楼,没忍住去买了些猫食与果子点心。

    果子点心是为吕汀英所准备的,她虽身子好些了,却是嘴馋得很,偏生又被付远衡管得紧,先前央她好几回。

    清秋自然也怵她这个哥哥,不敢答应嫂嫂,如今借着给母亲送吃食的名义顺道捎点给吕汀英,谅他付远衡也不能说什么。

    从马行街回西大街,清秋一折腾就到了未时,云露兴致不错,东走西逛,手上提了好些东西。

    清秋在马车上休憩一阵,听着马车轱辘碾过长街,不多时便倏然停顿。

    “姑娘姑娘?”云露小声唤道,见清秋没应,拔高了声又继续喊。

    清秋被她这声吓得陡然惊醒,引得她心口直跳。

    “姑娘魇住了?”云露面色含忧,目光停在清秋捂着胸口的手上。

    当真是被云露说中了,清秋方才梦到师无涯在亥时被砍得鲜血直流,口内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像是索她命的恶鬼。

    清秋定了定神,擦干手心冷汗,掀开幕帘。

    幕帘掀开一角,马车内照进一寸天光,帘外有人迎风玉立,月白长袍,玉冠墨发,似在等人。

    “常也?”

    清秋瞳眸微怔,忙起身下马车,见他在此,不由得奇道:“常也,你在等我?为何不叫观墨与我捎个信来。”

    王恒缓缓回过神,垂眸凝视她,良久,他朝她近一步,展臂抱住他,墨香萦绕在清秋鼻尖,温热的胸膛,驱散方才心头的寒意。

    这会她忽地想起在杭州旧宅的夜里,王恒也这样抱过她,清秋略微踮脚,环抱住他,轻拍他的后背。

    “常也,可是发生了什么,与我说说。”清秋温声问道。

    王恒是个内敛的人,平素温和有礼,从不显山露水,可如今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拥她入怀。

    所幸付宅不在街巷闹市,这一条街多住官宦人家,少有人来,若有人来必是结交走访的贵人,就是见着了也不会多嘴。

    “没什么,观墨来府上寻过你,我知你近日在为盛家的事奔波,便想来问问你可有眉目了,这事艰难,想来不易,恐你累了。”

    王恒贪恋她身上的片刻温柔,不肯松手,仍由清秋轻抚他的后背。

    清秋下颚磕在王恒肩上,艰难道:“倒没什么,只是常也你是如何晓得的?莫非此事已传开了?”

    “没。”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清秋眉头轻蹙,狐疑道。

    王恒知她在将军无甚奇怪,可他是怎么知道她在查盛家的事,难道王恒在暗中监视她?

    此念头一生,清秋心下惶恐,直将这个念头压下,她不信王恒会如此待她。

    她不能对王恒种下怀疑的种子,眼前人是她未来的夫君,夫唱妇随,自是一体,一旦生疑,便会像是决堤的河水,后患无穷。

    “并不难。”王恒并不细说,将话绕开。

    “清秋,你定好婚期了吗,我母亲定了下聘的日子,本欲去青山寺问空绝大师选个良辰吉日,可我总觉不妥,便想来问你,谁知你不在府上。”王恒顿了顿,复又轻声道。

    “只你选的日子都是良辰吉日,清秋,过两日我再来问你可好,近来我走不开身,公务繁多,前些日子又听你病了,我未能在你身边,抱歉”

    清秋喉间生涩,听王恒一股脑说了这么些话,心头淌过一阵暖流。

    “常也,我很好,亦不必担忧我,你若得空就来看我,若是不得空,便我来看你,这无甚关系,我虽病了,你也要保重身子。”清秋眉眼温柔,唇边含笑。

    二人抱了好半晌,羞得云露和观墨各自背过身,王恒不舍地松手,目光温和。

    清秋微微仰首,理好王恒鬓边冒出的碎发,“这些日子你虽不在,但我却想了很多,我总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到你面前却也说不出口了。”

    王恒唇瓣轻弯,道:“不妨事,日后慢慢说,且将一切都定下来,我便安心。”

    清秋知道王恒在担忧什么,便柔声道:“常也,我不会反悔,我愿意嫁给你是真心的。”

    闻言,王恒倏然垂眸,眼底闪过一丝悲凉。

    清秋的话或许不是假的,可他却不想听这句,来日方长,他想总有一日能等到清秋对她说出那句话。

    “天凉多添衣,你的手都凉得像冰。”王恒叮嘱道。

    “哪有?”清秋缩回手,仰头望着他,笑道:“常也,你好似瘦了,近来忙的话,我会来看你的,只是我得先将盛姐姐的事查明白。”

    王恒眉眼生出愁绪,犹豫半晌,道:“清秋,盛家的事能否先放一放,将我们的婚期先定下来。”

    清秋道:“我今日会想好的,常也别为这事担心。”

    王恒见她意志坚决,不愿与她只说,盛婼的事并不是这么简单,这只是太子和二大王之间的开端。

    倘若有人敢接下盛婼便是明晃晃的与二大王为敌,如今有何彬护着盛婼,是她最好的去处,可清秋当真破了这桩事,就是要盛婼回到盛家,在二大王看去,只会是付家在与他作对。

    虽说付家本就向着太子,可也不曾将话拿到明面上,如此以来,清秋只会惹祸上身。

    王恒面露难色,思索许久,道:“清秋,你若要去查明白,遇到难事了,便来寻我。”

    清秋颔首,目送王恒离去。

    只刚回付宅不久,付高越就来杏院寻她,只是清秋在正房陪着韦南风说话,两人敲定婚期,明日命人送到国公府。

    清秋见韦南风困乏,只说了会话便退了出来,回杏院路上正巧碰上付高越,他支开云露,引清秋到清净处说话。

    付高越直言不讳,说明来意,“清秋,帮我同母亲说说和盛婼的亲事可好?”

    清秋蹙眉道:“二哥哥,你在说什么胡话呢,同母亲说也太唐突了,我不是说了,等我查到了在做定夺嘛。”

    付高越摇摇头,为难道:“清秋,别再查了,就这样让盛婼嫁到付家,是最好的法子,你明白吗。我已和母亲说了这件事,只是母亲——”

    在清秋回来之前,付高越略微提了一嘴,谁知韦南风冷哼一声,让李妈妈将他撵了出去,叫他想明白了再来见她。

    付高越不愿见清秋再查下去,况且后宅的阴私不在少数,盛婼有这一劫只是因她是盛家和何家的女儿,她夹在中间,自然就成了党争的牺牲品。

    就算清秋还了盛婼的清白,盛婼在盛家也无处可去,末了,付高越仍旧决定娶她,这是最好的决定,更何况他是愿意娶盛婼的。

    抛去一切,他想娶盛婼,只是这恰好又是最好的法子。

    “二哥哥没求过你什么,清秋帮我一回,就这一回。”付高越低声乞求。

    清秋从未从付高越的眼中见过如此失意的眼神,往日他落榜都未曾这样,付高越此举不止是要娶盛婼,更是要她收手。

    “二哥哥,容我想想好吗。”清秋垂眸沉思,盛婼的事就要这样不明不白的结束了。

    付高越双手摁在清秋肩上,一字一句地道:“清秋,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查不查已不要紧,如今你替我劝劝母亲,让她请人去盛家提亲,可以吗。”

    清秋思量许久,终是应了付高越。

    是夜。

    清秋用过饭后留在正房陪着韦南风说话,吕汀英因要照顾团圆,并未留下,正房内只她们二人。

    灯火翩然,映照正房榻上的人影。

    韦南风微颓着背,鬓角生出些许银发丝,她侧目看清秋,清秋手中捧着一本诗集,久久未翻页。

    “清秋,你在想什么?”韦南风问道。

    清秋眸光微动,放下书卷,迟疑道:“母亲觉得盛姐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此话一出,韦南风便知清秋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可又舍不得对清秋发怒,只淡声道:“我不晓得,你与她私交甚密,我从未过问,只因你喜欢她,这倒没什么,有家风门楣替你撑着,可你二哥哥不同,他若是娶她,难免招惹非议,再说那盛家是什么人家,全汴京都避而远之。”

    “就是我愿意,你问问你爹能答应吗,你们也别想从我这儿撬开关节,高越越发的任性了,亲事虽没个着落,也不能乱来不是,他要娶个清白人家的姑娘,我何至于撵他出去。”

    语罢,韦南风长舒一口气,又侧目看了眼清秋。

    清秋心知韦南风的顾虑,可她答应了哥哥,至少得在韦南风面前多说些好话。

    “我与盛姐姐相交,是因盛姐姐人品好,性子直爽,绝非她人口中的跋扈任性,母亲我与盛姐姐相识已久,母亲不信别人,总得信我不是?”清秋诚恳道。

    韦南风摇头,叹道:“清秋,我是绝不会让高越娶这样的一个姑娘,名声在外总是有因由的,倘若她真是个好姑娘,就不会有这些风声。”

    韦南风丝毫不松口,清秋心下明了,若要说通韦氏恐怕是要磨上一阵,可那是来不及的。

    清秋绕开这话,另起话头,见韦南风高兴,清秋面上轻笑,为韦南风斟茶倒水。

    韦南风拉过清秋的手,感慨道:“你如今也许了人家,性子又好,母亲心里欢喜,趁着出嫁前多在我身边陪陪我,往后要回家可就难了。”

    清秋眸中含泪,轻轻颔首,韦南风今日说的话太多,午间又未睡,故而早早的歇下了,清秋服侍韦南风就寝,见着母亲睡下才离去。

    白日里她已叫云露回杏院,这会夜里无人替她提灯,李妈妈正欲提灯送她,清秋忙摆手。

    “李妈妈,我自个儿回去就成,在家里还能走丢不成?”清秋笑道。

    李妈妈道:“那姑娘路上小心,提着灯好走些。”

    清秋接过灯,只身一人回杏院,深秋已过,夜风透着寒气,吹进袖口格外的冷。

    院中有石灯燃着,清秋看得清晰,她走至廊下,忽地想去棠院瞧瞧,她在棠院顿住脚,往里走去。

    自付清岁嫁人,这棠院就空了出来,已许久未有人来过,棠树下架着秋千,清秋指腹划过秋千的绳索,麻绳割手又有断裂的迹象,清秋不敢多动,怕弄坏了。

    这秋千是师无涯在付清岁十七岁送她的,那时是清秋想要一架秋千,师无涯却转手送了付清岁。

    而师无涯送她的生辰礼到如今都还封在那红木匣子里。

    不过她对那生辰礼,生出了几分好奇。

    清秋并未在棠院多留,不多时便回了杏院,只刚踏进院子,便见青梅树下立着一人,因要入冬,青梅树也开始凋零,落下不少枯叶。

    师无涯长身玉立,手中捏着一封信,穿着绀色云纹劲装,月光落在他肩上掩不住他周身的散漫。

    清秋无甚奇怪,她虽和师无涯说要走正门,但却明白师无涯没那么好说话。

    他这个人向来如此,别人的话从不听,更别说她的了。

    第55章 “清秋,你是不是恨我。”……

    月色溶溶, 冷风绕枝,洒落满地清辉。

    清秋提着灯缓缓走向他,轻声道:“不必再查那人了。”

    师无涯对她的转变似乎并不意外, 他只是颔首, 清秋问他:“虽说如此, 答应你的事仍然作数,你要什么?”

    清秋微微仰头,清凌凌的目光不含一丝情意, 与这夜风一样凉,师无涯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 凝神思量许久。

    “你看看信。”师无涯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那封薄薄的信, 上头只有四个字“清秋亲启”四个字。

    清秋挑眉,并不接,反问:“这里头是什么?”

    “我要你做的事。”师无涯剑眉轻蹙, 夹着信的两指倏然缩紧,似是为难地举着。

    清秋只觉师无涯脑子不太好使, 他分明就站在她眼前,却要她拆开信来,难不成没长嘴。

    不过清秋懒得和师无涯计较, 一旦争起来就没完没了, 清秋正要去接他手上的信,师无涯侧身夺过她手上的羊角灯。

    清秋不语,拆开信。

    信上寥寥几个字, 确实不是什么伤天害理、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简单得有些让清秋不敢信。

    不过,清秋并不想做,也觉无甚必要。

    “师无涯, 杭州旧宅已经卖了,我不会陪你回杭州,如此看来这件事也没什么必要做了。”清秋随手扔下笺纸。

    师无涯要她陪他回一次杭州旧宅。

    “你说什么?”师无涯瞳眸震颤,攥紧羊角灯。

    清秋不疾不徐地复述:“杭州的宅子卖了。”

    “卖了?”

    话音甫落,急风乍起,裹着轻浅的草腥气,天边挂着的弯月逐渐隐匿,院子里倏然暗下来,只剩几盏石灯。

    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奏,不过清秋暂且将这些抛之脑后。

    清秋眉眼轻挑,见他急切的模样,心底觉得好笑,杭州的宅子卖了与他何干,他从前那么厌恶她,怎么到如今还念着那宅子吗。

    师无涯朝她逼近,清秋快步走至檐下,且抬手拦住师无涯。

    “师无涯,好好说话离我这么近作甚,你毫不顾忌我已定亲,将我置于何地?你从来都是这么自私,想做什么做什么,从不在乎旁人的感受,到如今两年过去你还是如此,师无涯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我早已断了,你三五次的缠着我,我此次就将话说清楚。”

    清秋昂首,背脊挺得僵直,她说的每个字都从内心感到畅快,仿佛是将往日的师无涯鞭笞一顿。

    她恨师无涯绝情,那么如今他站在她面前,也该体会她当初的心情。

    师无涯怎么就会在两年之后再喜欢上她呢。

    清秋不愿去想这桩事,只将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

    “我已与常也定亲,婚期很快就会定下,我愿意嫁给他,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无干系,你与付家也断得干干净净,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望你大度些。”

    师无涯止步于檐下,与清秋一臂之隔,他看得清清秋眼底的冷意与绝情,那不是他第一回看到。

    早前杭州相遇,青山寺重逢,清秋都曾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什么时候的事?”师无涯未曾将她的话听进去,只是问她什么时候将那宅子卖了。

    清秋心情甚好,看他落寞,清秋心底就快意。

    “回汴京的前一日,不妨再同你说一句,付家再不会回杭州,师无涯就此作罢吧。”清秋冷声道。

    话落,杏院枯枝摇曳,风声疏狂,颇有席卷万物之势。

    师无涯衣诀翻飞,腰间红符袋飘飘然,他垂头不语,没再看清秋。

    须臾,夜空中坠下白珠,豆大的雨砸在青砖白瓦上。

    清秋立于檐下,能避开风雨,可师无涯站在檐外,不过片刻就已被大雨淋湿,他毫无离开的意思。

    清秋微怔,竟生出一丝怜悯,那念头只存在片刻,回首她追着师无涯的十二年,师无涯淋些雨算什么,到底是便宜他了。

    方才的信在地上被打湿,现下已不知打落到哪里。

    清秋心有不忍,转身回屋,取了把伞扔给他,凭他的伸手接住一把伞不是什么难事,可那把伞却从师无涯的身边滚开。

    不识好歹。

    清秋凝眉,不愿再理他,正欲转身进屋,师无涯却倏然抬头,声音沙哑,却又有穿透雨幕的力量。

    “那宅子里的东西,你可知道是什么。”师无涯鼻尖一酸,眼角余泪混着雨水一道淌下。

    清秋不转身,冷声道:“与我有什么干系,你不是回去了?怎么自己的东西都不带走?”

    师无涯也曾在杭州旧宅里住过几年,可到底是她付家的东西,她有支使的权利,况且师无涯早已与付家断绝关系,难不成她还要去问他能否将宅子卖了。

    实在荒唐。

    师无涯喉间哽咽,鸦黑的眼睫挂着圆润的雨珠,雨水顺着眼角流下。

    从前他觉清秋蚀骨剜肉般的变了个人,如今师无涯也觉自己有了那般滋味,那剜肉般的疼痛自心脏而始,蔓延至四肢百骸。

    师无涯惊觉从前的十二年他太过高傲张扬,自以为清秋会永远站在原地,只要他肯,清秋就能回心转意。

    可如今看来,不是这样的。

    清秋当真不在意他了,待他毫无情意,可他们从前有过十二年的朝夕相处,就如此泯然了吗。

    师无涯兀自摇头,泪如雨下。

    他悔了。

    “不是这样的,那是我少时想赠给你的东西。”师无涯抑住喉间呜咽声,缓缓吐出这句话。

    此夜风雨飘摇,清秋身心俱冷,薄薄的风吹进檐下,少许雨丝刮在她的脖颈间,身后师无涯的视线又如此的灼热。

    清秋见师无涯意图辩驳,冷下脸道:“师无涯,你为什么总要在意过去的事,我都已经忘了,你也忘了行吗。”

    师无涯听她如此冷然,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清秋,你是不是恨我。”他沉声问道。

    冷雨打湿他的衣衫头发,在寂寂雨幕中可怜又无助,他只盼着清秋能回首看他一眼。

    闻言,清秋倏地转过身,眉梢轻挑,唇边勾起极冷的笑,淡声道:“恨?从前恨,如今不恨了,有爱才能生恨,我对你早已没了当年的心思,何谈爱恨?”

    师无涯心脏抽疼,他颤颤抬眸,紧紧盯着清秋的双眸。

    是啊,由爱生恨,清秋不爱他,就不会再恨他。可这样,比恨他还难以承受,他情愿清秋恨她,如此,还能从万千恨意中剥出一丝爱。

    “清秋,清秋——”

    师无涯箭步奔至檐下,企图将她拉入怀中,清秋连连后退,见他疯了一般地靠近她,不由得生出几分惧意。

    清秋忙要关门,师无涯眼疾手快伸手摁住门的边缘。

    他的手卡在门缝中,清秋想也不想地使力关门,谁知师无涯竟不怕疼的与她对抗,他那只手还裹着绢布,现下被压得出血。

    清秋气得柳眉倒竖,横竖师无涯就是要纠缠她,清秋索性甩手松开门,一个哼声转过身。

    师无涯因惯力跌进门内,见清秋背过身去,心头惆怅,可他不愿就和清秋如此散了,从前他不愿说的话,他如今想立即告诉她。

    “清秋,不要嫁给王恒,不要嫁给他。”师无涯试图将她转过来,可手上的绢布渗出血痕,他怕污了清秋的衣裙,只得作罢。

    “你疯了。”

    “我是疯了,为了你在军中病了千百回。”师无涯急切道。

    他身上淋过雨,处处透着寒凉,清秋恼意横生,全然不想理他,岂料师无涯能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

    “师无涯你若想要回你的东西,如今这儿还有一件,你全数带走,别再来招惹我。”清秋动身往书案边去,她蹲下身从书架底抽出红木匣子。

    那匣子里的东西师无涯当年送她的及笄礼,直到如今清秋都未打开看过,在她看来这个东西并无意义。

    清秋取出里头的东西,递还给师无涯。

    师无涯见那木盒这么多年都未曾打开,心下悲凉,当年清秋想要一架秋千,可他已在杭州为她做过,她的笄礼值得更好的东西。

    “你拆开看看。”师无涯眼尾泛红,星眸蕴泪。

    这么多年,清秋对这及笄礼毫无好奇心,甚至将它放的远远的,从不曾打开。

    如今师无涯要她拆开看看,清秋反倒生出几分好奇心,加之今夜她在棠院见到师无涯送她姐姐的生辰礼,越发的好奇当年师无涯送她的是什么。

    清秋点起灯烛,房内骤然明亮,瞳瞳安分地躲在猫笼里,圆润的瞳眸打量着两人。

    两年了,清秋从未打开这木盒,当年她猜这里头是簪子,如今就要揭晓谜底了。

    师无涯走至她身旁,视线流转间,他见到红木匣子里层层叠叠地一沓笺纸,笺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依稀看得清“师无涯”这三个字。

    他抬步绕到清秋的另一侧,悄然蹲下身,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笺纸。

    ——再不要喜欢师无涯。

    他看了一张,随后又飞快地捡起下一张,一张又一张,仿佛永远翻不尽。

    师无涯不知清秋写了多久,亦不知她是从何时开始写的,那拙劣潦草的字迹,墨痕早已干透,笺纸上有凹凸不平的褶皱,好似被晕染开来的水痕。

    他发梢的水珠落在笺纸上,绢布上的血痕也蹭了不少在上面。

    清秋已拆开木盒外裹着的锦布,纤细的手指磨蹭木盒上的花纹,精巧别致,这花样在汴京并不常见,清秋一时没能认出。

    清秋打开木盒,如她所想,里头确实是簪子,银簪泛着漂亮的光泽,上头缠枝的有几枝花,白玉雕琢的花瓣栩栩如生,很是眼熟,可一时之间清秋想不起是什么花。

    这簪子固然是好看的,可又有什么意义。

    师无涯听她打开木盒,垂下眼睫,低声道:“是茉莉。”

    清秋愕然抬眸,线长的睫羽微不可见地轻颤,她的心似是被什么轻轻抚过,生出密密麻麻地痒意。

    茉莉莫离。

    清秋本不愿再为师无涯流泪伤怀,可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瞬间,她仿佛见到了两年前的自己。

    倘若两年前她拆开师无涯的及笄礼,她会是怎样的高兴,那时她满心满眼的都是师无涯,师无涯送她茉莉,是否就代表着定情。

    清秋轻闭双眸,摇了摇头,就算当年她见到这份生辰礼,但后来的一切,也会让她再度怀疑师无涯待她是否有情意。

    无论师无涯送些什么做些什么,都不如他当年亲口对她说一句,“清秋,我心里有你。”

    师无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反而对她姐姐说了。

    她从未看到过师无涯对他的喜欢,师无涯待她仿佛只有逗弄,高兴时哄一下,不高兴了推开到一边。

    清秋手颤,没拿稳那簪子,木盒连同簪子一起滚到地上,簪子碎裂两半,木盒滚到书案一角。

    这一声玉碎簪落,让清秋陡然惊醒。

    第56章 “那我就毁了这个婚约。”……

    冷风灌进房内, 书案上的烛灯飘摇不定,菱花窗边洒下清明的月光。

    清秋眼睫低垂,见师无涯蹲在红木匣子旁, 便知师无涯都看见了, 清秋本就无心遮掩这些事, 做过就是做过,她行得正,不惧过往那些事。

    “都看见了?所以师无涯, 我真的不喜欢你了。”清秋淡声道,不似方才语气稍有快意。

    师无涯缓缓起身, 漆黑的眼瞳犹如深渊, 他垂眸,久久的凝视。

    “清秋,我不信。”他沉声道。

    他不信清秋两年就能忘掉十二年积攒的情意, 纵使她情愿嫁给王恒,他也不会让他们二人轻易成婚。

    他们是有过婚约的。

    “有什么不信的, 人心易变,人易变,如此而已。”清秋仰头直视师无涯, 毫无怯意, 毫无轻易。

    “你当真要嫁给王恒?”师无涯又问她一遍。

    清秋眸光忽亮,唇畔含笑,笃定道:“自然, 我答应了他,这是我和他的诺言。”

    师无涯不紧不慢地靠近他,眉梢风流不羁,他的靠近逼得清秋腰肢抵紧了书案, 师无涯迫人的气势凌冽在上,清秋支手撑着书案,别开头。

    “那我就毁了这个婚约。”

    师无涯语气深深,全然不复方才落魄可怜的姿态,他眼底腾起些许笑意与狡黠。

    清秋惊得睁眼看他,凝眉道:“师无涯,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

    “清秋,我们是有过婚约的。”他双手支在书案上,将清秋圈在他的范围内。

    “所以呢?”清秋厉声反问。

    师无涯眉梢轻扬,眼中湿润,勾唇道:“所以我们是天生一对。”

    “歪理。”清秋瞪他一眼,推开师无涯,师无涯自然而然地往后退。

    “师无涯你向来高傲,如今我说我不愿意,你却要为难常也,你与常也相比才可谓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清秋缓声道,“你若真毁了我和常也的婚事,师无涯我这辈宁可出家做姑子,一辈子不见你。”

    师无涯眸光微滞,他明白清秋性子倔,她定然是做得出来的。

    他固然可以向官家请旨赐婚,可清秋的这句话不由得让他心生害怕,为何他就是不能撼动她分毫。

    “你究竟想怎样?”师无涯心中生恼,却对清秋又无可奈何。

    清秋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襟,从房里取了件大氅给自己披上,随后大开房门,让冷风吹进房内。

    寒冷扑面,吹得师无涯面色僵白,他身上的衣裳湿冷,凉意刺进肌肤,这会风一吹又更冷了。

    清秋侧开身,朝他道:“我想的事很多,师无涯你不是想娶我吗,那就看你有没有诚意了,我这个人就是如此,你从前对我做过的事,我要你加倍奉还。”

    师无涯眉头紧蹙,目光疑惑。

    “当年,我可是为你几度自戗,还有,你在保神观以我的命还我姐姐的命,直到如今我都记得。”清秋唇角轻弯,可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所以,你还是恨我?”师无涯思忖道。

    清秋没回应,只道:“你要去雨里跪上一天一夜,我可以告诉你我把杭州旧宅卖给了谁。”

    话音甫落,师无涯夺门而出,带起一阵寒风。

    清秋心下讶然,他竟真跪在雨下,雨如跳珠,落在他身上,他眉眼散漫无调,在雨中仍旧如此。

    这一场雨清秋不知是何时停的,待她醒来时,师无涯已不再门外,雨后碧空如洗,院中湿润,因要入冬多添几分寒气。

    云露捧着点心从廊下走来,欢喜道:“姑娘,夫人今日已将婚期定了,本想叫姑娘看看,不过姑娘睡着,李妈妈便也没催姑娘,叫姑娘醒了再去正房里瞧瞧。”

    清秋目光停在青梅树的两个小坑,浅浅的水坑蓄满了水,想来昨夜师无涯就是跪在了那儿。

    “母亲既有决断,我便不去看了,这两日又开始疼了。”清秋揉了揉膝盖,转头朝云露道:“今儿你去问问观墨,常也得空时我去送送御寒的衣物,天越发的冷。”

    语罢,清秋回屋换了件衣裳,云露随她进屋,道:“昨夜绿柳姐姐仍在二郎君房里,这两日都不曾回来。”

    按说她去请绿柳回来,绿柳应当回来服侍姑娘,可到如今都不见绿柳回来,倒像是成了二郎君房里的半个主子。

    思及此,云露后背一凉,如今付高越正缠着韦南风要娶盛婼,怎么会放绿柳在房里,这也太怪了些。

    “绿柳因何不肯回来?当真要我去请她,她才罢休?”清秋凝眉,语气冷冽。

    这个节骨眼上,绿柳赖在付高越房中实在不像话。

    清秋正为付高越的亲事烦心,这会绿柳又不肯回来,显然是想留在付高越身边。

    清秋起身出门,绿柳不肯回来,她就亲自去请她。

    还未踏出院子,就见吕汀英抱着团圆往杏院来,清秋远远望了一眼,忙迎上去。

    “嫂嫂,你作何要来我这儿?”清秋疑道。

    吕汀英笑道:“且先帮我抱抱团圆,昨日夜里我带团圆去瞧了瞧母亲,李妈妈同我说了些话,我晓得你为高越说话,故而我来问问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昨日她听韦南风的意思,是不愿让付高越娶盛家的姑娘。

    吕汀英本不想趟浑水,她上有婆母压着,这些事儿她本不该插嘴,可转念一想,清秋又为这事儿烦着,便来问问清秋心里是如何想的。

    清秋听她如此说,忙请她进屋坐下,云露随即奉茶,随吕汀英一道的妈妈从清秋怀里接过团圆。

    “嫂嫂既然来问我了,我便如实相告,先前我本是想为盛姐姐寻个公道,可这事实在太难,二哥哥才出此下策,一来是为保全盛姐姐的名声,二来是让我别再插手此事。”清秋垂眸道。

    吕汀英大抵知道这其中的因果,她虽困在内宅,但往日里随她父亲一道读书,对朝堂的事颇为敏感,况如今她的丈夫又在朝为官,多多少少知道些。

    不过她晓得的终是有限,这些浮在面上的姑且看得明白,可若细论起来又繁复得很。

    “清秋,这事本就复杂,何况又是与盛家有关。先前我也劝过你,如今高越出的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母亲不情愿估摸着也是因那盛三姑娘名声不佳。”

    吕汀英打量着清秋,见她神色淡淡,复又道:“这事不难,想来你也是答应了你哥哥才去说了那番话,听你说那盛三姑娘品行不错,只要不误了你哥哥,我倒愿意帮你说些话。”

    清秋眸光一亮,讶然道:“当真?”

    吕汀英含笑点头,清秋登时起身,忙道:“多谢嫂嫂。”

    因吕汀英的一番话,清秋心生欢喜,在房中足足等了一日,晚间云露去打探消息,不多时,吕汀英便抱着团圆来杏院。

    云露跟在吕汀英身边,清秋见吕汀英来,忙问:“如何了?”

    吕汀英眉目轻敛,轻叹一声。

    清秋见罢,正欲开口劝慰吕汀英,却见她眉梢一喜,笑道:“成了,不过这事得快,你今日便和你二哥哥说明白,她过门恐怕礼数不周,母亲心有不愿你晓得的。”

    闻言,清秋又惊又喜,方才的话哽住,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嫂嫂,当真没骗我?”

    清秋心下疑惑,原先她也与韦南风说过,只听那意思是怎么都不行,如今吕汀英却将这事轻松拿下,她这个嫂嫂竟有这番本事。

    吕汀英抬手点她额心,道:“我骗你作甚。”

    ——

    付高越见韦南风松口,便请人做媒,要去盛家提亲,这事吕汀英听说,觉得不妥,先让人将付高越拦下来。

    如今盛婼人在将军府不在盛家,盛家又是张丽娘做主,定然不成。

    吕汀英替付高越出了主意,叫付高越去将军府提亲,由广威将军做主,亦由广威将军出嫁妆,嫁妆无论多少,只要盛婼不走盛家出嫁,那就由不得盛家做主。

    再者说,盛佯怎会轻易让盛婼出嫁,只有将人放在将军府最为妥当。

    付高越听吕汀英一席话,后知后觉,连忙作揖道:“多谢嫂嫂,还是嫂嫂思虑周全,我这就去准备。”

    吕汀英摆摆手,轻声道:“你这是关心则乱,罢了,我也是受你妹妹的人情,先前我身怀六甲又是你妹妹陪在我身边,而今清秋来请我帮她,我岂有不帮之理。”

    言罢,吕汀英回了院,见清秋候在院前,赶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你在这儿吹风作甚,瞧瞧你手冷的。”

    清秋身披卷草纹棉袄,手心沁凉,吕汀英掌心温热,暖着她的手心。

    “你进屋等着我就是了,作甚要出来。”吕汀英嗔道,“实打实是个任性的!”

    吕汀英拉过她的手往屋里去,又命人煮些姜茶来,团圆在摇篮中酣睡,清秋走近团圆,轻轻摇着团圆。

    “你二哥哥的事成了,怎么还郁郁寡欢?”吕汀英捧着瓷碗,将姜茶递给她。

    清秋抿唇轻笑,顺手接过,轻声道:“我是有些事想问嫂嫂,尹姐姐离开汴京前,给我留了句话,我解不出来,想请嫂嫂帮我解一解。”

    吕汀英临窗坐在榻上,手中捂着暖炉,疑道:“什么话?”

    “满腹空心思,到头是始终。”

    吕汀英微怔,眸子一转,生涩一笑:“她当真对你说了这话?”

    清秋搅着姜茶,微微颔首。

    “她定是叫你自个儿悟,能解出来的,恐怕只有你自己,这我也难解。”吕汀英别开眼,望向别处。

    尹惜做事想来无章法,如今给清秋这么句话,不就在说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到头来,是始终。

    第57章 做妾

    尹惜给清秋留的话, 吕汀英不好戳破,只装做不晓得,将话绕开。

    清秋见她不知, 亦不再问, 陪吕汀英说了会话便要回杏院, 云露半扶着清秋,秋冬交替之时清秋膝盖疼,总使不上力。

    杏院前灯烛幡然, 房门前有一人影踌躇。

    云露见罢,扬声吼道:“谁在哪儿?鬼鬼祟祟的作甚?”

    那人听声音, 忙回过身, 三两步跑至清秋跟前,云露这才看清人,竟是久久不回杏院的绿柳。

    绿柳一见清秋便直直跪下, 她还未开口,就已有泪涌出, 她道:“姑娘姑娘,绿柳有一事想求。”

    云露被绿柳这一举动吓得不轻,扶着清秋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你要作甚?起来说话。”清秋凝眉道。

    绿柳在她身边多年, 从未如此言辞铿锵过, 她若是遇着委屈了,清秋自然要为她鸣不平,可若是旁的事, 清秋却要思量再三。

    “姑娘,我本不该有此等想法,可姑娘我愿意一辈子跟着姑娘,愿意一辈子在付家服侍姑娘郎君, 如今二郎君即将娶妻,我求姑娘让我做二郎君的一房妾室,或是让我一辈子服侍二郎君,姑娘开恩。”

    绿柳字字泣血,似在诉说什么山盟海誓,语罢,她又不停地磕头,一次又一次地栽进泥里。

    云露瞪大双眼,惊道:“绿柳姐姐,你在说什么!快起来,莫叫人看了笑话。”

    清秋收回搭在云露臂弯上的手,垂眸看着云露,“绿柳,你晓得你在说什么吗?”

    绿柳泣声道:“姑娘,我知道,二郎君救过我的命,我只想留在二郎君身边,姑娘不是答应过我,会让许我一桩事吗,我只这样一个请求,姑娘。”

    “绝对不行。”清秋冷声回拒。

    倘若绿柳留在付高越身边,那将来盛婼进门何等的难堪,何况盛婼又是认得绿柳的。

    “姑娘为何如此狠心,二郎君心中亦有我,姑娘为何不愿!”绿柳仰头看清秋。

    清秋冷眼相对,柳眉紧蹙,“绿柳,你要什么不好,非要留在二哥哥身边,你若只是忠心服侍倒也罢了,可你竟想做二哥哥的妾,你可知她娶的盛姐姐?你让我情何以堪?”

    她的女使,要做她哥哥的妾室,这自小的情意,悄然变了。

    “姑娘,我待二郎君是真心的,将来盛三姑娘做主母,我也会服侍盛三姑娘,绝不争抢。”绿柳光洁的额头沾满污泥,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渴求的盯着清秋。

    清秋默声不语,云露一个劲地朝绿柳使眼色。

    “绿柳,你离开付家吧。”清秋抬步往屋里去,绿柳见状攥紧了清秋的裙裾。

    “姑娘你骗我!你骗我!”绿柳哭道,嘶喊声刺破长夜。

    清秋垂首看着她,“云露,愣着作甚,带绿柳下去,明日把身契还给她,别让母亲晓得了。”

    “姑娘,你太薄情了!从前我在你身边尽心尽力的服侍,如今我只求姑娘这一件事,姑娘却不肯应我。”绿柳挣开云露的手,朝清秋扬声喊道。

    “现如今姑娘想把我打发出府吗,先前姑娘说的话竟是哄我的。”

    云露见绿柳如此魔怔,拦又拦不住,只得朝清秋求情,“姑娘,看在绿柳姐姐多年服侍的份上,就让绿柳姐姐留下吧,姑娘,绿柳姐姐兴许只是一时迷了心智。”

    清秋冷然回首,沉声道:“你要什么不好,偏偏是这件事,我绝对不应!你只管说我薄情寡义,二哥哥救你一命,你反倒赖上他。”

    绿柳早先不提,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盛婼嫁到付家,清秋本就觉得是权宜之计,如今还要盛婼嫁过来看着绿柳做妾,岂不是在打盛婼的脸。

    绿柳在付家十几年,又是她的贴身女使,少不得有人看绿柳的眼色行事。

    旁的事清秋尚且能斟酌几分,可这件事是绝不能的。

    绿柳决然道:“姑娘,你若不应,我便去求二郎君,我宁愿在二郎君身边当牛做马。”

    清秋命云露拦下她,云露擦了擦绿柳额头污泥,悄声道:“绿柳姐姐,别和姑娘置气啊,姑娘也是为着盛三姑娘着想,绿柳姐姐怎么这会倒弄不清楚了呢。”

    清秋坐至亭下,心烦意乱,见绿柳哭得梨花带雨,心下亦难受得紧。

    她与绿柳打小一起长大,虽说有些嫌隙,但到底是有情分在,清秋不愿见她如此,但她实在无法答应。

    “绿柳,换一个吧,别让我为难。”清秋沉声道。

    绿柳摇了摇头,“姑娘,我这辈子除了姑娘,就是二郎君,求姑娘开恩让我服侍二郎君,纵使不是一房妾室,只是个女使我也情愿。”

    绿柳意志坚决,清秋明白,是劝不动她了。

    “绿柳,容我想想,今日你先去歇着吧,云露你带绿柳去歇歇吧。”清秋支手扶额,眉心紧蹙。

    如今什么事都冒出来了,没一桩是顺心的。

    清秋心中难以抉择,一面是绿柳,一面是盛婼,二者都是她看重的人,如今竟要她选一个出来。

    ——

    次日一早,清秋心头正为绿柳的事烦着,却见付高越踏进杏院,付高越满面春风,眉眼含笑煞是欢喜。

    清秋敛起愁容,勉强扯出笑,问:“是什么事这么欢喜?”

    付高越笑道:“盛三姑娘的事定下来了,母亲已请人去将军府,过两日我与母亲亲自去提亲,广威将军明日做东,有盛三姑娘我们一道去罢。”

    付高越笑得欢,清秋心头却更焦,绿柳的事尚未有个定论。

    “清秋,你好似不欢喜,是——”还不待付高越说完,绿柳便从廊下奔来,扑跪在二人身前,她额头还肿着,眼皮高肿。

    清秋见此,扬声大喊:“云露!”

    云露一个没看住,就见绿柳跑了出去,还正巧撞上了付高越,云露伸手拉绿柳,绿柳使了蛮劲,推到云露。

    “二郎君,姑娘要我回杏院,可我不愿,二郎君在杭州救我一命,我只盼着留在郎君身边。”绿柳双眸红润,落泪哭诉。

    付高越眉头紧皱,看向清秋,清秋已对绿柳无话可说,绿柳直接求到了付高越头上,全然不顾她的处境。

    如今更是将她置于两难的境地,清秋长舒一口气,朝付高越道:“都是你惹出来的,你说如何办。”

    付高越垂眸看绿柳,沉声道:“往日我就说过,我救你只是因你是清秋身边贴身的女使,又在付家许久,这才救你,不需要你为我做些什么。”

    绿柳似料到付高越会如此说,她止住泪,眸光忽闪,复而又潸然落泪。

    “二郎君如此说,我知道其中缘故,可二郎君你还记得那日在杭州,你喝醉了酒,是我在房中照顾,郎君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叫我一夜不能眠”

    闻言,清秋和付高越的脸色变了又变,清秋眸光一凛,直直看向付高越。

    “二哥哥,你做的好事!”清秋气得胸口疼,绿柳如此坚决,原因竟都在这一层。

    千算万算,清秋都未曾想过,绿柳竟已经破了身子,如此一来,绿柳日后也不好再嫁人。

    付高越当真在外寻花问柳也就罢了,可这宅子里的传出去岂不难堪!

    “二哥哥你在外是没学些好东西了,绿柳我是留不住你了,你要走要留全看二哥哥,倘使你要走我许你一笔银子,你要留我们日后主仆情份也就罢了。”清秋冷声道。

    杭州那日的事,付高越已记不清,绿柳如今说起来他又觉自个儿好像却是攥住了她的手。

    清秋转身离开,云露见形势不对,忙跟着清秋出了杏院。

    “别跟着我。”清秋侧目道。

    清秋只身一人出了府,近来她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前有师无涯翻墙,后又盛家出事,如今又是绿柳铁了心的要做付高越的妾室。

    是夜,长月高照,夜风萧索。

    清秋戴着幂篱在西大街闲逛,生出些许闲心,这两日难得松快,她欲往州桥去,还未走两步,便见有一瓜果将军生得浑圆翠绿,倒不像汴京的手艺。

    不过现下她胸口郁闷,还不太饿,吃不下这些东西。

    ——

    汴京城外,青山寺。

    师无涯拦在元智的门前,长臂一伸便将元智拦在屋里,元智怨怼地盯着他,无语道:“郎君,你要干嘛,能说的我都说了,与付娘子有关的便是先前同你讲过的。”

    师无涯轻咳一声,眸光乱转,倏地收回手,僵直站着。

    “不是这事。”师无涯低声道。

    元智咂咂嘴,浑圆的眸子一转,问:“那是什么事。”

    师无涯犹豫半晌,吞吞吐吐,“你想喝酒吗。”

    “大半夜的,我明日晨起诵经,郎君明日再来吧。”元智转身要去脱衣就寝,谁知师无涯三两步立于他身后,一个爆栗落在他头上。

    元智疼得鼻眼紧皱,嘴里直呼疼,大喊:“郎君你发什么疯,付娘子不喜欢你,你揪着我作甚,再说我瞧那王郎君比你好千百倍,要我是付娘子我也选王郎君做夫君”

    话在前头说,脑子在后面追,元智忽觉身后有一阵寒气,太过骇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师郎君一表人才,也是个好人哈哈。”元智后背一颤,汗毛倒竖,这迫人的气势,实在可怖。

    师无涯眸光稍缓,长睫低垂,抬手揪起元智的后领。

    “陪我喝酒。”师无涯不给元智回绝的余地,揪着人就往后山零落的红枫处去。

    元智见推脱不得,也免得挣扎,到了后山,元智挖出藏好的酒,分了师无涯一坛。

    “你的酒不好喝。”元智嫌道。

    师无涯屈膝坐下,把酒倒出,递给元智,探问道:“你觉得付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58章 三十六计

    元智嫌弃地接过师无涯的酒, 悄无声息地倒掉,而后又倒了自己酿的酒。

    “付娘子人美心善。”元智努努嘴,尝了口香醇的清酒, 他自个儿酿的酒比外头酒楼里的要多些甜味。

    师无涯见他倒了酒, 也没说什么, 只是哑声问他:“没了?”

    元智笃定道:“没了。”

    师无涯仰头看明月,深秋已过,风沁人的冷, 他想起往日在杭州时,清秋和他坐在青梅树下看月亮的情形, 一切都那么的清晰。

    可惜杭州旧宅已被清秋卖了。

    良久, 师无涯转过头对元智道:“你与我讲了清秋那两年在寺里的事,那我与你讲些别的吧。”

    闻言,元智忙凑近了师无涯, 侧着耳朵倾听。

    当初在杭州时,他就想听师无涯与清秋是何关系, 如今师无涯竟然主动讲起来了。

    师无涯向元智讲述了曾经在杭州的所有过往,她们是如何定亲,又是如何在杭州生活, 元智听他娓娓道来, 难得从师无涯的眼中看到几分动容的柔情。

    元智头一次见师无涯就是在杭州旧宅,那天夜里元智只觉此人行事乖张,脾气还有些傲, 后来几次再见,虽有救命之恩,可也是冷傲得很。

    没曾想师无涯竟还有这等伤怀姿态,元智斜睨一眼师无涯, 不由得瑟缩了一下,颇为怪异。

    不过话说回来,元智从师无涯口中听到了另一个清秋,他往日所见到的清秋,说话虽有趣,可她总是雾蒙蒙的,像是被蒙了一层薄纱,看不清她到底想什么,如今师无涯一说,元智便有些明白了。

    原是因师无涯才会来青山寺修行,只是元智不明白,为何师无涯会对清秋做出那等绝情的事。

    元智义愤填膺地道:“是你先负了付娘子,还撕毁了婚书,岂不是叫付娘子的一片真心都化成了灰,如今看来你真比不上王郎君分毫。”

    师无涯紧了紧手中酒坛,眉心轻拧,余光瞥向元智,道:“那王郎君就这般好,我与清秋相识十四年,我比他了解清秋。”

    元智不晓得哪儿来的胆,一脸正气的讥讽道:“师郎君,你都不曾问过付娘子想要什么,你凭什么说了解付娘子。”

    认识的年岁久,并不能说明他二人心意相通。

    倘使师无涯当真了解清秋就不该做出令清秋伤心的事,元智愤懑地盯着他,见师无涯仍旧凌然傲气,更觉窝火。

    “师郎君,如此笃定付娘子非你不可,那付娘子又为何要答应别人的亲事,既已和付娘子分开两年有余又何苦再缠着付娘子,叫付娘子难堪,师郎君你这是在棒打鸳鸯。”元智愤愤道。

    师无涯微怔,心虚地别开眼,元智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只是他不肯认,他绝不会让清秋另嫁他人,这么多年,他绝不信清秋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思及此,师无涯倏然起身,眉梢轻扬,似笑非笑地盯着元智。

    元智见他目光狡黠,心中不安,身子往后倾斜,防备道:“怎么,戳中师郎君的心事,还是揍我一顿不成?我把话说在前头,你敢打我我就找付娘子哭。”

    师无涯眼中生出几分笑意,连带着眼角的红痣也变得妖冶,他勾唇笑道:“我不打小孩,你帮我个忙,我谢你,日后再为你卖糕点替你诵经如何?”

    元智瞧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但又忍不住师无涯的诱惑,师无涯这话不就摆明要做他的奴仆?

    “什么事?别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不要叫我去拆散王郎君和付娘子。”元智心下松动,半信半疑松口。

    师无涯双手环臂,挑眉道:“那我就要拆散他们呢?”

    “坏人姻缘是伤功德的事,师郎君还是别轻易做。”元智正色道,“师郎君还是别缠着付娘子了,前些日子师父看过二人的八字,是天生良配,再找不出第二对的。”

    师无涯不以为意,不屑道:“那往日我和清秋也曾合过八字,写下婚书,我的聘礼都还在付夫人手中,那我和她是绝配。”

    元智又急又气,直骂道:“不讲道理,师郎君你也太不要脸了!”

    师无涯不再逗元智,他轻咳两声,看向元智的目光有几分闪躲和为难,他凑近元智,压低声音道:“你可有什么法子让付娘子回心转意?”

    元智眉心皱成川,不肯松口,义正言辞地道:“我只是个修行的小僧,才没有什么法子。”

    “当真?”

    师无涯打量着元智,拿出审犯人的气势胁迫他,元智眸光一闪,心下生出坏主意,面上仍郁闷。

    元智故作为难道:“先前贺夫人在寺中修行时,就与我讲过好些书,其中不乏什么破镜重圆,什么《追妻三十六计》诸如此类,我听贺夫人说颇为有用,贺大人到不让贺夫人看这些,贺夫人就将书藏在了客堂下的床榻里,到如今都还未带走,师郎君不妨去看看。”

    师无涯蹙眉,揣摩着元智的话,尹惜都爱不释手的书,说不定真有些用。

    只是这些书名未免太过直白,师无涯思索再三,转身扬长而去,元智见她走了,忙扬声道:“贺夫人的客堂在西边的第三间!”

    待师无涯走后,元智捂着嘴偷笑,那些书是尹惜闲时看的,里头尽是些馊主意,元智依稀记得,当初尹惜看了那些书,直骂贺清是个书呆子。

    尹惜常来青山寺修行,元智最初与尹惜相熟也是因尹惜偷了酒,每回偷走后还留下字条:借酒消愁,造福一方。

    每每见到这些字条,元智嘴角直抽抽。

    不过自清秋上青山寺后尹惜来的次数变少了,元智曾问过尹惜,尹惜却笑得格外轻柔,摇了摇头道。

    “郎君善妒,家中又有婴孩,不能久久离府。”

    ——

    趁着月色明亮,师无涯推开积灰的客堂,从元智所说的床下翻出了好几本书,其中真有《追妻三十六计》。

    师无涯眸光凝滞,缓缓地掸开书封上的灰尘,随后点燃灯烛,盘腿坐在地上,借着月光和烛光,孜孜不倦地翻阅起来。

    月光如流水薄纱落在他眉眼,烛光翩翩摇曳,倒映出棱角分明的侧脸。

    师无涯越往后翻眉头拧得越紧,好似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来回翻了好几遍,最终决定从三十六计的第一计开始。

    这三十六计与他在兵书上所看的三十六计是两个极端,师无涯默默记下书上的每一个字。

    第一计:瞒天过海。

    此计要以在于不要让对方猜测到自己的意图,与兵法上的瞒天过海大致相同,只是师无涯觉得并不妥当,毕竟他的意图早已暴露。

    第二计:围魏救赵。

    此计要以在于困住情敌,并以此获得美人芳心,此计师无涯觉得可行

    晨光熹微,日光刺破薄薄的云雾,透过窗照进房内。

    师无涯眉梢一喜,得意地掂了掂手中书卷,有此书在手,定能使清秋回心转意。

    ——

    清秋没再去管绿柳的事,一来是因付高越和绿柳之间有了夫妻之实,她不好再回绝绿柳;二来是此事与盛婼又有些关联,不论她如何做,都会伤害其中一方。

    这祸事到底是付高越惹出来的,清秋原先打算用银钱了事,如今是不能够了。

    付高越记不清那晚的事,最终不忍赶绿柳出府,将她留在身边。

    这两日付高越几次想来见她,清秋都称病回绝,后来是吕汀英到杏院来说合,清秋才勉强见了付高越。

    吕汀英三言两语便将二人之间的症结说开,她笑道:“绿柳本是你身边多年的女使,我见她行事规矩又机灵,高越身边还没有这样的女使,绿柳有心你成全了,日后就是盛三姑娘嫁进来也有人服侍不是?”

    清秋睨了一眼付高越,付高越愁眉苦脸地赔笑。

    事已至此,再纠结也无益。

    只是以盛婼的性子,清秋不知绿柳能否在她手下过活,往日绿柳是她身边的人,顾及着她的面子,盛婼待她们还算客气,可若是要服侍盛婼,清秋当真不知道绿柳能否安然无恙。

    她并非不想成全绿柳,倘若绿柳将话早些说,也好叫她心里有个底,她再去与韦南风和付高越周旋,如此以来还可体面些。

    可绿柳偏偏要选在这个节骨眼,韦南风本就对盛婼颇有微词,如今家里又要出这样一个妾,只会叫她心烦。

    再说,盛婼性子直,绝不心软,她又因盛家的事,对小妾极为厌恶,就算绿柳是她曾经的女使,清秋也没有底。

    “二哥哥,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倘若以后盛姐姐与绿柳起了争执,二哥哥你顾着谁?”清秋眼中含忧,试探问道。

    吕汀英悄然侧目,打量着他们兄妹。

    付高越思忖道:“清秋,我不会让绿柳做妾,只让她在我房里做个女使,我此生只娶妻,不纳妾。”

    付家家风正,这么多年来,付彰只有一个小妾,那小妾命薄,在杭州就已病逝,留下付清岁。

    自打来了汴京,前后十余年,付彰都未曾纳妾。

    吕汀英道:“高越如此倒是一个痴心男儿,绿柳这姑娘伶俐,留在身边怎样都好,你们二人因此事伤了感情倒不好了。”

    清秋听付高越一席话,不由得蹙眉,疑道:“二哥哥,倘若绿柳待你的心思不止如此呢,何况你二人”

    闻言,付高越登时起身,沉声道:“清秋,那日的事我不记得了,我待她没有别的情意。”

    吕汀英见此情形,忙起身拉过付高越,引他坐至清秋身边。

    第59章 师无涯顺势捞了她一把

    瞧这架势, 吕汀英怕他二人再吵起来,打趣道:“你们兄妹二人才刚说几句话,怎得又要生气了, 难不成是要我走开, 你们吵着吵着说悄悄话?”

    清秋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嫂嫂, 二哥哥,方才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只是我不想亏欠绿柳, 若可以,你别待她优柔寡断, 若不喜欢, 便别当误了她。”

    此话一出,付高越还未有所回应,反倒是清秋怔愣许久。

    这句话是说给付高越听的, 可清秋却在心里回味,当年她待师无涯也是如此, 一心扑在他身上,他略一勾手,只朝她一笑, 她便巴巴的凑上去。

    绿柳虽比她年长, 可喜欢这种东西如何计较重量,难不成只有她的喜欢才是最重的,旁人的就轻了吗。

    付高越给不了绿柳想要的, 而绿柳却甘愿留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做女使。

    情之一字当真是磨人。

    清秋心头酸胀,复又想到另一个人,她愿意嫁给王恒, 可她待王恒好似并无别的情意,像是成全他的心意,又像是心底的愧疚。

    她心疼王恒在青山寺等她两年,也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爱重,越是这样清秋越无法回应那份沉重的爱意。

    仿佛只有她嫁给他,这一切就扯平了。

    因为从前追着师无涯十二年,她太知道求而不得的痛苦,因此她害怕看见王恒失望的眼神,害怕他满心欢喜落空。

    在旁的事上清秋向来果决,唯独这桩婚事,她半推半就的走到了这一步。

    付高越听清秋如此说,便放软语气,哄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思,我不会让绿柳受委屈,倒是你,别委屈了自己。”

    吕汀英见他们情绪稍缓,忙笑道:“可别再说这些气话了,十二月中旬大娘娘在宫中设宴,说是要赏梅踏雪,你们可晓得这事?”

    这两日他们兄妹二人各忙各的,连着好几日都逮不到人,想来他们还不晓得。

    付高越与清秋齐齐摇头 ,吕汀英眉眼温柔,打趣道:“两个人大忙人,开春之后你们二人各有喜事,也是不在意这些了。”

    二人齐齐垂首,吕汀英瞧着他们二人,实在是像,举手投足更是如出一辙,她此刻站在他们二人面前,像是学堂夫子。

    “罢了,这个月你们兄妹好好歇着,旁的事有我在。”吕汀英拍了拍二人的肩。

    吕汀英见他二人和好如初,便也不再多打扰,留他们说会知心话。

    付高越摩挲着膝盖,时不时地抬眼,忆起往日他们嬉笑玩闹的场景,他登时起身,急切道:“方才我说的话急了些,清秋我只怕你误会了我。”

    清秋昂首,摇摇头,哼声道:“当真觉得凶了我,也不赔罪,就说两句话完事了?当我三岁小孩呢,连颗糖都不肯给我吃。”

    闻言,付高越心知清秋已原谅他,朝他讪讪笑道:“罢了罢了,我前些日子得的赏钱都归你,你想买些什么,都从我这儿出。”

    “当真?”

    “当真。”

    清秋眉眼弯弯,一双月牙眼,笑意盈盈,她道:“飞云楼的百花糕,金缕阁的首饰头面,马行街的铺面,苏州的宋锦,南京的云锦,蜀州的”

    付高越面色煞白,上前一步,捂住清秋的嘴,急道:“你狮子大开口呢,母亲还短着你的银钱了?到我这儿当强盗,你是要我的命!”

    清秋不缺这些东西,不过是专门唬他的。

    清秋拍开付高越的手,挑眉一笑,顽劣又明媚,“二哥哥,这些我都不要,不过今日我要去相国寺,尹姐姐常说哪儿有奇闻异书,这总成了吧。”

    付高越拍拍手,理了理衣袖,扬眉道:“自然成,你若有空多去和盛三姑娘说些话,广威将军虽应下这桩亲事,可我心中却没底,也不知她心底愿不愿意。”

    他总觉难为盛婼了,若以盛婼的家世来论,她或许可以嫁得高门,又或许她心中已有心上人。

    心中思绪万千,付高越总觉亏欠。

    往日他见盛婼盛气凌人,心中是觉她过于傲气,不似京中闺秀娴静婉转,倘使要娶妻,他有两不娶。

    一不娶他妹妹这样的,太过任性。

    二不娶盛婼那样的,太过骄横。

    可到头来,他好似再找不到一个张扬又漂亮的姑娘了,她再骄横,也讲理。

    他曾牵过她的手,他想娶她。

    清秋答应付高越之后会再去将军府多陪陪盛婼,在这件事上,清秋亦不知道盛婼是如何想的,此事能将盛家的压下来,只是要以她的亲事作掩饰。

    是夜。

    清秋戴上幂篱,与云露一道去大相国寺,街上行人纷纷,汴京城一如既往的热闹,每一条街都有涌动不绝的游人。

    大相国寺的香火旺盛,灯烛映照着长街,相国寺前围满小贩,有陈列贩卖跌打药的,也有搭起长凳卖花灯,蜡烛的,各式各样,应接不暇。

    清秋裹紧碧青色披风,朝云露道:“你有喜欢的物件就买,别心软,二哥哥替我们出了。”

    云露回首见付高越站在人群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二人,付高越并未在相国寺停留太久,他挑了些漂亮花灯和杂嚼,转头去了将军府。

    清秋沿河四处闲逛,贩书的人好似不多,但奇异的物件倒不少,什么奇珍异石都在其中,她对这些无甚兴趣,但尹惜喜欢得紧,清秋只扫了几眼。

    走了好一阵,相国寺桥前有一蹲着的年青人,他面前陈列着诸多杂书,用一块青布摆出来。

    清秋漫步上前,问道:“是些什么书?”

    贩书郎抬头见是一姑娘,面上绽开朴实的笑,逐一介绍道:“这本是将汴京的山河志,这边是闲话本子,这是些闺阁姑娘爱看的,余下的是一些搜罗来的,叫不上名,还有的是损毁了,不晓得哪朝那代的,姑娘就当看个乐呵。”

    清秋蹲下身,随手挑了旧书,书封已积灰,四角不全,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姑娘好眼力,这是《玉石录》记的是奇山异石,别的书铺都没有,我这儿的这本是独一本。”贩书郎眉头轻挑,以此表达诚意。

    相国寺四下灯烛高照,泛黄的书页,倒真是像他说的那样值钱。

    清秋拈起书角,仔细摸索,又对着光看那字迹,明亮的灯光穿透薄薄的纸,上头的字迹浅薄,这纸是旧纸,可那墨却不太像。

    须臾,清秋眼前的光忽地暗了下来,一道黑影赫然出现在纸上。

    “上回的书还有下册么?”那黑影沉吟许久才开口。

    这身影,声音,很是熟悉。

    清秋放下书,瞳眸轻颤,竟然是师无涯,他不去书铺来这儿买什么书。

    贩书郎搓搓手,眯着眼,贼笑道:“郎君,先前我买的那一册就是独一册,不过我还有别的书,与先前那本一样是用于咳咳。”

    师无涯眉头轻蹙,从怀中掏出碎银子,径直塞进贩书郎手中,他冷着脸开口:“若有旁的书一并都给我。”

    贩书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悄声道:“郎君有心了,我有别的更为精妙的书,保准郎君爱不释手,茶饭不思。”

    清秋埋首捧着《玉石录》乱翻,侧耳听着他二人的对话,到底是何书让师无涯如此着迷。

    “姑娘,你买不买这书?”贩书郎顺手从青布下取出几本藏书,外头用黑布裹着。

    清秋戴着幂篱,且又蹲着,自是不怕师无涯,她不信这副模样都能被师无涯认出。

    “这书瞧着倒是有趣,卖给我吧。”清秋压低声音,伸手递出一两银子。

    师无涯垂眸看向地上的一团青布,雪白的幂篱,青色披风,犹如远山之中的飘渺白雾,越瞧越眼熟。

    贩书郎皱眉,为难道:“姑娘,这书要十两银子。”

    “十两?”清秋讶然出声,复又轻咳道,“就这书值得到五两?这上头的墨可骗不了人,前朝的墨多有消散的迹象,并不持久,而这墨久不变色,且无浓淡之分,分明是本朝所写!”

    这些清秋本不清楚,是尹惜曾告诉给她的。

    大相国寺周遭贩夫众多,其中货物眼花缭乱,不乏有以次充好,以假乱真之辈,尹惜被骗过几回,长了记性。

    尹惜爱逛相国寺,其中真假浅浅一扫便知真假。

    贩书郎一听便慌了神,讪讪笑道:“姑娘好眼力,是我瞧错了,这本原先就值一两银,对不住姑娘了。”

    师无涯眉梢轻挑,眼尾上扬,侧目看着她。

    清秋早已觉察到师无涯在看她,但她此刻还不能走,倒不是因为师无涯,而是那贩书郎手中或许真有《玉石录》。

    尹惜喜爱这类书,清秋想买他手中孤本。

    “既如此,不妨让我瞧瞧你手中的孤本,我愿出十五两。”清秋仍压着声说话,仰首朝卖货郎说道。

    卖货郎笑意僵在脸上,若是失去了原本,之后他还如何作假。

    “姑娘我手上只有这本。”他笑得生硬。

    师无涯唇畔含笑,手中还提着书,他立在原地看着他二人。

    “这倒也没什么,不过卖假书给我,我可是要去官府告你的,你若把真的卖给我,我再出五两,如何?”清秋不疾不徐,声调轻盈。

    “这这这这哎呀!我手头的书,都被你们姑娘卖走了!”卖货郎欲哭无泪,先前他手上有本《金石录》,也被人这样诓走了。

    他怕吃官司,只好将原本卖给清秋,幂篱之后的清秋眉眼含笑,眼中染上几分得意。

    清秋并未起身,而是伸出左手接过书。

    师无涯眸光忽沉,盯着她纤白的手,那如白瓷一般的虎口处有浅红的疤痕。

    卖货郎将书给清秋后,却不见她离开,更奇怪的是,站着的也不肯走,仿佛二人是在他跟前比定力。

    “拿走了我的孤本还要挡在我面前当误我做生意。”卖货郎嘴里嘀咕,卷起地上的青布要到桥的另一边去。

    他心里犯嘀咕,连带着眼睛也迷糊,他只刚上桥便撞到一美艳妇人,书卷落了一地,那妇人转头睨他一眼。

    闻声,清秋朝那卖货郎望去,却发觉那妇人身形有几分眼熟,隔着幂篱清秋瞧得并不真切。

    美艳妇人似有所感,朝清秋所在之处望了一眼。

    不过片刻,那妇人消失在人潮之中,卖货郎也已在桥对面安置好。

    清秋蹲得双腿发麻,心里盼着师无涯快些走,不对,她怕他作甚。

    思及此,清秋利索起身,因蹲得久,她起身时腿筋一颤,一个踉跄踱步,险些跌进河里。

    “付二姑娘。”

    师无涯顺势捞了她一把,将她拽稳。

    第60章 “抱歉,师郎君我不记得了。……

    长月高照, 河边风冷,几盏花灯顺水漂流。

    清秋只觉师无涯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极其恶心,清秋迅速收回手, 淡声道:“师郎君见着我还是爱动手动脚。”

    师无涯抽回手, 垂眸凝视着倏然腾空的手腕。

    掌心还有她肌肤的余温, 师无涯对她的讥讽不以为意,只道:“付二姑娘一如既往的笨不是?”

    笨?

    清秋气笑了,但又觉得不必同师无涯置气, 否则就是让师无涯得逞。

    “还成,用二十两银换得前朝孤本, 我不觉得亏。”清秋淡声说着, 视线逐渐下移,看向师无涯手中提着的黑布。

    清秋疑道:“师郎君是买的什么书?”

    闻言,师无涯心下一慌, 鬼使神差地将东西藏到身后,此刻他脑子里满是追妻三十六的第一计, 瞒天过海。

    这也瞒不过啊

    清秋将他的动作一览无余,原本不好奇的,可师无涯一藏, 却让她生出好奇, 是什么书如此的见不得人。

    “师郎君的书见不得人?”清秋故作疑问,语调娇俏。

    师无涯见她上前来,他忙往后退, 眸光慌乱起来。

    “付二姑娘,请自重。”师无涯情急之下,对清秋说出这句话。

    清秋轻笑出声,讽道:“这句话还是留着师郎君说给自己听吧, 师郎君可要记着这句话。”

    “倒也不必太自重。”师无涯清清嗓子,飞快地回应。

    清秋无心与他掰扯,这么多回,也没见师无涯当真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倘若师无涯能听她的,她就不会再见到他了。

    师无涯见她要走,追上前去,急道:“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告诉我。”

    清秋顿步,背对着他,懒懒道:“什么事?”

    “杭州的宅子,你卖给谁了。”师无涯眸光一滞,神色复杂。

    “这事啊,”清秋拖长尾音,似在思索,良久她笑道:“抱歉,师郎君我不记得了。”

    师无涯咬牙切齿,却又奈何不得她,只恨恨出声喊道:“付清秋!”

    “我该回了,师郎君也回罢。”清秋轻柔一笑,对他的愤然不屑一顾。

    清秋抬步要走,却见身旁一道墨色身影飞快拦在身前,手中还提着黑布紧紧不放,即使隔着幂篱,清秋也能感受到他眉目之间的怒气,还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悲愤。

    师无涯越是如此,清秋越是快意。

    师无涯横眉怒目,咬牙道:“你骗我?”

    清秋颔首,淡声道:“没骗,忘记了。”

    话落,清秋觉察到他手心的黑布逐渐被攥紧,黑布褶皱挤在一块,像是被扭曲的漩涡。

    “师郎君,我记性不太好,见谅,不过你拦在我面前是何意?”清秋缓声道,“这儿是汴京,你若是拦着我,我便要喊人了。”

    相国寺前人多混杂,她一出声必有巡卫赶来,倒时麻烦的就是师无涯了。

    “清秋,我有话对你说。”师无涯轻声道。

    清秋漠然道:“师郎君,可我却没有话要对你说,再多的话,我都不想听,往后也不必对我说。”

    师无涯想说什么,她不想知道,如今她也不想听。

    语罢,清秋绕开师无涯,师无涯愣在原地,只这几句话,叫他怅惘失神,不敢进一步去问清秋,亦不敢强迫她听自己的那些话。

    皎月清风,河畔的风幽冷凉薄,清秋与他擦身而过,他微微抬手,旋即又颤颤放下。

    师无涯回身目送清秋离开,那一抹犹如远山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他再看不见清秋的身影,就仿佛他二人渐行渐远。

    清秋一路往回走,她欲寻云露一道回宅,却不想没见到云露。

    见云露不知去向,清秋闲来无事,缓步向大相国寺里去,大相国寺香火鼎盛,此夜来往经商的人颇多。

    “小娘子留步。”

    身后有一人出声喊住她,清秋顿步回首,眼前是位年老的师父,身披袈裟,声如古朴洪钟,他眉目间似有笑意。

    清秋瞧不真切,只听他道:“小娘子,今日相国寺内有位贵客,小娘子不妨改日再来。”

    相国寺内灯烛映天,唯独大殿紧闭,清秋倒没发觉,若不是他出言提醒,她恐怕就要推门而入了。

    清秋不便再问,朝那师父颔首施礼。

    天色渐晚,清秋在相国寺桥头等到云露,二人一同回宅,临行前,清秋在街巷旁的贩夫手中挑了对竹蜻蜓。

    那竹子是清脆的绿,像极王恒的为人。

    清秋仔细收好竹蜻蜓,回宅已是亥时,韦南风近来身子不适,早早睡下,清秋将竹蜻蜓交给云露命她小心收好,日后赠与王恒。

    李妈妈正从廊下走来,见清秋款款而来,忙捧着油灯上前去。

    “姑娘怎么这会来了,夫人已睡下了,姑娘也早些歇息去罢。”李妈妈慈眉善目,一双深黑的眼睛望着清秋笑道。

    清秋眸光微沉,忧道:“母亲这几日总睡得早,瞧着精神不大好,可是病了?天越发的冷,怕母亲病了,我心里放心不下。”

    李妈妈道:“姑娘多心了,这几日大人常回来。”

    李妈妈环顾四下,见外头的女使打水匆匆走过,她忙拉过清秋,悄声道:“夫人前些日子与大人闹了脾气,这两日大人虽回来了,却不在正房里住。”

    清秋凝眉,疑道:“妈妈可知道是何事?”

    李妈妈眸子一转,长叹一声,话都凝在嘴边,却不肯轻易说出。

    清秋柳眉深蹙,急道:“是什么事?妈妈就告诉我,母亲身边就妈妈一个知心的,难不成妈妈连我都要骗着,瞒着。”

    “往日我不在母亲身边尽孝,如今我回来了仍旧不能为母亲分忧,苦了母亲为我受痛。”清秋含泪道。

    清秋本不知妇人生产有多疼,往日韦南风常对她提起,她也只是听听,可几个月前她守在嫂嫂身边,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她心也跟着疼。

    李妈妈听清秋这一番话,为难道:“姑娘,夫人是不想你晓得的,这些年大人与夫人隔阂颇多,一朝一夕的事,堆起来就多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同姑娘说,姑娘也别多心,夫人这些年也都熬过来了。”

    韦南风与付彰不合并非一两日,其中有些事她不便同清秋说,除却先前李妈妈告诉清秋的,李妈妈还瞒下许多事。

    积年旧事,翻出来只会搅得家宅不宁。

    “李妈妈,我明白你与母亲一条心,心里疼惜我,可有些事我也应当晓得不是?我若一直被瞒着,岂不是成了外人?就是再为我好,也是不好了。”清秋温声劝说。

    当日在杭州韦南絮说的一席话,叫清秋心有余悸。

    犹豫再三,李妈妈叹道:“前几日夫人去赴宴,没曾想遇上了大人,大人正往猪儿巷去,姑娘定然不晓得那猪儿巷是什么地方。”

    李妈妈眼神闪躲,压低声音道:“这些地方说出来都是污了姑娘的耳朵,夫人本想去逮大人,可最终还是打道回府了。”

    清秋道:“母亲是为这事病了?”

    李妈妈略微颔首,见天色已晚,李妈妈送她回杏院。

    杏院里云露已歇下,剩几个老妈妈候在廊下,天渐冷,清秋遣她们回去歇着。

    清秋静坐窗前,凝神看着书案上的一对竹蜻蜓,烛火飘摇,影子跟着晃动。

    翌日清晨,清秋裹上狐裘,只身一人出门,云露尚未醒,她早些去宫中将东西送给王恒,途径飞云楼,清秋命人取了百花糕并一些酥饼。

    不知为何,王恒在翰林院的事多了起来,已许久未归家。

    宫门前,观墨缩着脖子打抖,见有马车驶来,才抖了抖身子。

    “付二姑娘,我家公子说辛苦姑娘了,等到日后再来向姑娘赔罪。”观墨抖着声说话。

    清秋忧道:“常也在翰林院还好么?既是有事就不要挂心外头,我这两日都候在家中,我等着他。”

    观墨搓着手,憨笑道:“公子猜到姑娘会这般说。”

    语罢,观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上头赫然写着四个字“清秋亲启”,字如其人,清秋愣了愣,忙接过信,顺道将她带来的东西递给观墨。

    清秋也写了封信,那信垫在竹蜻蜓下,是前些日子就已写好的。

    只是她没想过王恒已早早备好了回信。

    清秋目送观墨离开,临行前,清秋只刚踏进马车便见御街上有一繁复精巧的马车驶来,马车前所饰之物叮当作响。

    幕帘之外,忽地下起了雪,伴随着涔涔铃音,轻灵的雪花落在青砖白瓦上。

    自那日过后,清秋不再出门,韦南风念着吕汀英照顾团圆,不叫她请安,恰好清秋有意陪在韦南风身边。

    十二月初的几场雪落得满城银装,付宅已不见绿景,尽是白茫茫一片,檐下女使扫雪逗趣。

    清秋捧着手炉,李妈妈打帘引她入内,房中暖炉熏着,一进屋便浑身热络。

    韦南风斜倚在榻上,见清秋来,笑道:“这几日你来得勤,想来是有事要求我了。”

    清秋抿唇,娇嗔道:“母亲惯会打趣我,我来看母亲自然是想母亲的,可怜我的孝心在母亲面前什么不是。”

    韦南风眉花眼笑,笑骂:“你嘴皮子也厉害起来了,十二月中旬的宫宴你的衣裳首饰可都备好了?”

    十二月中旬的宫宴,大娘娘邀京中贵女进宫赴宴,虽说是赏雪宴,可去赴宴的多是朝中新贵,又或是家世显赫的姑娘。

    先前为师无涯所设的庆功宴上,便有风声传出,说是要为太子和二大王选妃,可到头来也未见有谁真的被选中。

    清秋猜想,头一次的宴会只是为打量贵女们的品行,这一回的则是要敲定人选。

    只是大娘娘留画像究竟是何意图。

    廊下积雪,檐上白絮纷飞,几只锦鸡傲然立在枝头,略一抖动晃落满地白雪。

    清秋起身绕到韦南风身侧挨着坐,挽起她的手,笑道:“母亲,嫂嫂都替我备好了。”

    韦南风道:“前些日子,王夫人又遣人送了好些礼品,原先王夫人送来的聘礼就已价值连城,到底是世家大族,只些零碎的礼品就已抵你半数嫁妆。”

    提及嫁妆,韦南风眸光倏然一沉,她险些将那件事忘记了。

    思及此,她幽幽叹气,付家本是清流人家,嫁妆少倒也没什么,不过这些年韦南风和付彰都为清秋备了许多嫁妆。

    大昭厚嫁之风盛行,因此也为清秋攒下不少,可和王夫人送来的聘礼相比却是沧海一粟。

    韦南风明白王恒爱重清秋,自然不会叫清秋受委屈,而王夫人性子温和,待清秋还算亲厚,如此看来,国公府倒也是个好去处了。

    国公府那样显贵的人家,送来的东西自不会差,清秋心中有数,除却嫁妆其余的东西,等她嫁入国公府便还给王恒。

    清秋轻声道:“嫁妆聘礼不过都是身外之物,我心里有数,母亲你身子可好些了?明儿我去飞云楼取些酥饼果子回来孝敬母亲,我就安心陪在母亲身边。”

    清秋陪韦南风说了一上午的话,午间用饭时,李妈妈急匆匆地奔来,径直打帘入内。

    李妈妈眸光一转,径直走向韦南风,附耳道:“夫人,韦家二姑娘来了。”

    韦南风踌躇地放下碗箸,神情复杂,李妈妈轻咳一声,使韦南风回过神来,韦南风朝清秋道:“你先回去,来客了。”

    清秋不常见韦南风这副无措的模样,一双温和的眼眸,像是见到可怕的东西,可她那神情中更多的是一种乞求。

    韦南风与李妈妈一道出去,正房里的女使请清秋回屋,清秋朝云露道:“你跟着她们一道去听听。”

    云露颔首,随着一众女使往前院去。

    ——

    付宅正堂里一清艳妇人端坐在圈椅上,冬雪飘零之际,她衣衫单薄,手指冻得僵红。

    眼尖的女使上前奉茶,轻声道:“娘子,吃些茶暖暖身子。”

    韦南絮细眉轻挑,打量她一番,女使皆着粉袄,个个都生得清秀端正,韦南絮柔声道:“不必了,我是来见我姐姐的。”

    女使只好退至一旁,恰此时韦南风和李妈妈快步而来。

    韦南风见是韦南絮,心下一惊,面上却仍旧温和。

    十年,将近十年未见的韦南絮风姿依旧,媚而不俗,而她银发早生,眉眼之间尽是疲倦,多年来在汴京游走世家贵女之间,她早已练就识人之术。

    她的这个妹妹不怀好意。

    “南絮,多年未见,近来可好?”韦南风笑问。

    李妈妈朝身旁女使递去眼神,示意女使上茶。

    方才上茶的女使正要出声说话,却见李妈妈身边的小青已奉茶至韦南絮身前,韦南絮看向上首的韦南风,眉眼轻盈。

    “姐姐,好似老了许多。”韦南絮直言不讳,唇边含笑。

    小青奉茶至韦南絮身前,不紧不慢地道:“娘子请用茶。”

    韦南絮眉梢轻挑,轻声开口:“不必。”

    小青毫不退让,复又说了一遍:“娘子请用茶。”

    冬日白雪飘落,温热的茶水冒着白雾,透过茶盏腾起的水雾,韦南絮看到李妈妈轻慢的神情。

    韦南絮勾了勾唇,故作委屈道:“姐姐,我不爱用这茶,我也不爱喝茶,我一路北上是来寻姐姐说话的。”

    韦南风见她不愿,正欲让小青退下,此时李妈妈却开口,笑道。

    “韦二姑娘,这是夫人的心意,天寒地冻的,二姑娘一路北上想来是辛苦了,喝口茶好缓缓神,再与夫人细说。”

    李妈妈话说得滴水不漏,可这语气却强硬。

    韦南絮往日也当家做过主母,自然晓得李妈妈话外的意思,眼下她独自一人在汴京,若是得罪了韦南风也无处可去了。

    小青顺势递上茶,眉梢轻扬。

    “姐姐为我考虑得周全,只是我一人上汴京来,无依无靠,还望姐姐能留我。”韦南絮轻抿一口,颤颤抬眸,直勾勾地韦南风。

    韦南风旋紧手中茶盏,心下思量着这事。

    按理说,她该留下这个妹妹的,可于私心,韦南风并不想留下韦南絮,毕竟付彰曾对韦南絮有情,还未等她想清,便听韦南絮低声开口。

    “母亲近来身子不大好,也是想姐姐了,要我来汴京见一见姐姐,姐姐与母亲置气多年,我这个做妹妹的怎能视而不见。”

    韦南絮从单薄的衣袖中抽出帕子,她轻轻拭泪,声音带几分哽咽。

    “妹妹知道姐姐心里记恨母亲,其实心里也厌恶我,可总是母亲肚里出来的,前阵子我瞧着侄女回杭州心里欢喜得紧,小侄女生得与姐姐太像,引得母亲落泪,嘴里直念叨着姐姐。”

    韦南风握紧茶盏,忧道:“母亲当真如此?”

    李妈妈拧紧眉头,直盯着韦南絮,见韦南风为此事着急,李妈妈上前服侍,命人周遭女使婆子退下。

    韦南风本不愿打理韦南絮,偏她提及韦老太太,引得韦南风有几分动容。

    李妈妈跟在韦南风身边多年,一眼便瞧出韦南絮的伎俩,韦南风心里或许也知道,只是一提及韦老太太,韦南风便失了主心骨。

    韦南絮借绣帕掩笑,沁凉的指尖擦去热泪。

    “姐姐,母亲还与我说了许多话,姐姐让我留下吧,过几日我便回杭州了,母亲只是想让我来见见姐姐。”韦南絮颤着声音说话。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亲姐妹,韦南风狠不下心将她撵出去,况且她实在好奇韦老太太对韦南絮说了些什么话。

    李妈妈轻咳一声,韦南风恍然抬眸,见李妈妈目光担忧,韦南风心头一颤,别过眼去看韦南絮。

    韦南风朝她道:“留下吧。”

    话音甫落,李妈妈低声道:“姑娘。”

    韦南絮微微颔首,她没曾想过竟然这么容易就说服了韦南风,原以为要废好大的功夫,看来她这个姐姐也没什么本事。

    韦南风已应下韦南絮,李妈妈不好再劝阻,只得先命小青去收拾厢房。

    小青正要动身,却听韦南絮道:“姐姐,听说大侄女嫁人了,我想住那间院子,我还从未来过汴京,姐姐可否让我多留几日。”

    韦南絮起身,堂外冷冽的风吹进,冻得她唇色泛白。

    “你不在母亲身边尽孝,多留在汴京是为何?”韦南风疑道。

    韦老太太最是疼爱韦南絮,就连她当年跟着杭州通判跑了韦老太太也只是轻轻揭过,甚至派人去给她送银钱。

    后来那杭州通判死了,韦老太太又派人将她接了回来。

    这样的事搁在寻常人家,早就将女儿打死,以正门风。

    可韦老太太不顾家中旁的女儿的名声,硬将人接回,害得她几个庶姐在夫家受尽冷眼,后又不了了之。

    韦老太太疼她,韦南絮自然敬着她韦老太太,只她开口,没有韦老太太不应的。

    韦南絮身心俱冷,听到韦南风的话,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姐姐都不在母亲跟前尽孝,怎得揪起我的错处来了。”

    话音刚落,庭中传来踏雪折伞声。

    “大人回来了。”

    一女使匆匆来报,见着堂前站着一脸生的女子,女使愣了愣。

    韦南风忙起身,急道:“还不带妹妹下去歇着。”

    李妈妈上前去扯韦南絮,听着那脚步声渐近,韦南絮眸光一闪,顺着李妈妈的手劲顺势倒在地上。

    地上沁凉,只刚一落地就冰得她骸骨生疼,韦南絮柔弱无骨地倒在地上,眼睫轻颤,可怜幽怨地望着韦南风。

    韦南风连连蹙眉,心下又急又气,韦南絮偏在这时做出这副样子,分明是听着付彰来了。

    “还不快扶起来。”

    闻言,小青忙上前去扶韦南絮,岂料韦南絮刚搭上小青的手,便又不经意地滑下。

    付彰踏进堂内,见地上一女子背对着他,衣衫单薄地倒在地上,先是一怔,随后上前两步,他认出韦南絮来,心下讶然。

    韦南絮眼波流转,悄然抬眸,直勾勾地望向付彰,她见付彰仍如当年,只鬓间多了些许银丝。

    她心下思量,为何从前未发觉付彰竟生得有几分周正毅然,岁月磋磨了她的年岁,却为眼前人添几分矜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