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数日之前, 熙和自导自演落水一事没掀起太多水花。
皇上甚至亲自出面,让她澄清此事,否则就要罚她禁闭以示惩戒, 听也不听她的辩解。
因为顾表哥他跟皇上说,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他居然……一丝都不肯怀疑她。
只因为她是他夫人, 对么?
凭什么一个离开京都好几年的人、一个后来居上的人,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她梦寐多年的位子?
熙和心里燃起了一场嫉恨的火,将她的内里烧了个中空, 只留下光鲜亮丽的壳子, 剖开她的肚皮, 里面全是焦炭的废墟。
可是后来她想明白了, 为什么她两位名义上的表哥都站在姜氏那边, 好像是合起伙来治她一般。
因为婉妃。
一切都是因为婉妃怀了皇子享受着盛宠,才有底气开口让自己妹妹按照婚约嫁给顾表哥!然后借镇国公势力的加持, 巩固荣宠!
她们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熙和一气之下离开宝鹭山行宫回到郡主府,可越想越不甘心, 难道她就这么认输了么?输给一个破落户?
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木已成舟又怎样,她便要拆了这舟,再烧了做舟的木头!
可熙和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什么破局之法。
她的生母怀庆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妹妹, 从小到大跟着母妃看尽了宫中女人斗来斗去的手段, 自己手上也染过鲜血。怀庆公主对熙和这个唯一的女儿,是千百倍娇养,只希望她享清福, 远离那些腌臜,并未授其她此时最需要的宫斗之术。
最后还是她身边的大婢女提醒了她:“奴婢听老家的人说, 前不久一个富贵人家的贱妾失足落水死了,收拾遗物的时候从她屋里搜出来一个写着她生辰八字的小人,眉心扎着一根长针,正在查是怎么回事呢。郡主,奴婢觉得,宫中忌讳这个,正是因为它确实有效果,既然决定要做了,就得把事情做绝。”
熙和一听,觉得有道理,而且只要做得小心,就算暴露也查不出是谁做的,是个好办法。
但是……
“我倒也没有狠毒到想要了她的命,她要是变成鬼我也不安生,有什么折中的法术么?”
“郡主既已想到那姜氏女全仗着婉妃享福,那让婉妃失了荣宠不就得了?”
“你是说……让她小产,失了孩子?”熙和摸着膝上的猫儿,心砰砰跳着。
“正是。听说婉妃刚刚受惊,如今正是胎像不稳的时候,若是真小产了也不奇怪,不会有人想到这上面,奴婢觉得更为稳妥。”
熙和思量了一会,露出胜券在握的笑:“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有什么道法高的仙姑大神,去请来指点。务必要小心,千万不能暴露!”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按照琰婆婆指点的方位埋下的死婴,居然不翼而飞,更没想到,她隐瞒了身份去接触的琰婆婆,竟然还是暴露了,着了她的道。
熙和现在是真的悔了,她只想做回原来那个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郡主,她宁愿不再一心挂念顾表哥。
可不是她做的事,她当然不会认。一听姜氏女似乎还遇上了别的麻烦,她不禁在心中暗喜,报应,都是报应,谁的都跑不了。
又听她说没有多喜欢顾表哥,熙和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声听着古怪,像是放肆的大笑,却又像哭泣,还透着几分冷意。
“没有多喜欢?好一个没有多喜欢!”
她伸手用力一推,姜初妤的肩背撞在门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你是不是瞧我为他折腾到这般田地,故意刺激我?呵,真是幼稚,你以为我很在乎你?不,我在乎的从来都只有顾表哥。”
熙和吐出一口气,双肩向下一沉,目光向上瞥着,往日高傲的眼眸流露出脆弱来:
“你下再多马威,炫耀再多,也远不比上他不信我是被你推下水。”
他一定认为她是阴险狡诈之人,她只是想想,就要受不住了。
姜初妤一愣,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她今日来,只是想问庙会那日欲对她不轨的人,是否是熙和在幕后指使。想来事到如今她也没必要再说谎,一问便知。
没曾想,居然问出了她一直惦记着的那事。
原来顾景淮并没有不信她,相反,还为了摆平熙和落水风波去求了皇上?
那为什么秘而不谈,非要瞒着她?
姜初妤贴在门板上,听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心尖像有蝴蝶轻点而过,一种从未有过的痒意细细密密地传到指尖。
从前看话本里写少女春心萌动,她将拿纸上的黑字看了又看,也不明白悸动是什么感觉。
就是现在这种感受么?
既然熙和并非幕后的人,姜初妤此刻一点儿也不想继续跟她耗着了。
她想见他。
她拉门而出,门两侧隔着段距离候着的守卫立刻来重新落锁。
姜初妤面上的喜色收敛不住,微微低首勾起了笑,刚要抬步离开,却见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就立在大红色的门柱旁。
虽然她是很想见他,但也不愿是这么个见法——
他怎的会出现在郡主府?难道是来探望熙和的?
老实说,虽然她曾问过他是否喜欢熙和,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但他们表兄妹多年,应是有情份在的,而那些往事她一概不知。
怎能就这么事事大度地装无所谓呢?
刹那间,那悸动又变成了涩然,蝴蝶振翅只是瞬间的幻觉。
姜初妤脸上的喜色一扫而空,像一只窝藏在洞穴躲避天敌的小兽那般担惊受怕:
“夫君怎么会在这里?”
顾景淮撇了她一眼,眼底有她看不太懂的情绪,似怒非怒。
他忽然用鼻音“哼”了一声,甩袖就走。
姜初妤竟被他甩了脸子,也不高兴了。
这是什么意思嘛。
道旁的守卫见这对夫妻一前一后往府门口的方向走去,面上还都带有薄怒,虽好奇,但也不敢乱看,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眼看快要出府了,姜初妤还是按耐不住,小跑几步揪住了顾景淮的袖子:“等等。”
顾景淮停步,回头幽幽地看着她。
“您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她盯着他的步子盯了一路,越来越多不安的思绪冒了出来,有些委屈,“莫非……您终于意识到想娶的人是熙和郡主了吗?”
顾景淮差点被气笑了:“我有时候真想把你脑壳撬开,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边说边出手刀,在她眉上比划了下。
姜初妤不由得倒退了两步,捂着脑门控诉道:“那您为什么刚才故意不理我?”
“你很在意这个?”
姜初妤诚实地点头。
顾景淮扳回一局,心情舒坦了些:“不告诉你。”??
姜初妤真有些怕了,又拉住他衣袖,眼神斜落在旁处:“您以后娶平妻,能不能千万别是熙和郡主?我们处不好的,有我没她……”
后面的“有她没我”,她可没底气说,万一真被休了呢。
“我说了,我对熙和没有那种心思。”顾景淮整了整袖,正色道,“倒是你,前不久才出过事,就敢出来乱跑,被人杀了都不知仇人是谁。”
“那您是担心我,才专程来找我的吗?”
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望着她灿着浮光的眸子,顾景淮在心里哂笑,她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还像个孩子,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回府路上听说你来了郡主府,顺道而已。”
***
回到顾府后,顾景淮第一件事便是问下人:“药熬好了吗?”
话音刚落,就有人端来了还冒着热气的黑水。
“您不会要来真的吧?”姜初妤最讨厌苦味的东西,一见药汤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真的没病,健壮得很。”
说到这个,她若是有根尾巴,早翘得跟发梢齐平了,一双杏眼中满是欢喜,甚至还有些得瑟:
“您还记得小叔是怎么描述我将熙和从水中拉起的么?一点儿没夸张,我一直坚持炼气炼体的。”
姜初妤很想确认他是不是真为她与熙和的事去求皇上帮忙了,可话到嘴边,她反而羞于捅破那张窗户纸,兀自甜蜜着,面上却矜持了起来。
顾景淮懒得探究她的莫名其妙,目光移回汤药上,淡淡道:
“这是专开了方给你调理身子的,一日两次,一月为一个疗程。”
中毒的事,他打算暂且瞒着她。韦大夫开的药方他也拿给宫里太医瞧了,稍作调整,尽量把疗程缩到最短。
听到是调理身子的,姜初妤惊得口不择言:“您真想与我要个孩子了?”
顾景淮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切齿道:“跟那个没关系!你时不时害风寒,哪天传染给我了怎么办?我得考虑这些。”
说罢,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俯身垂眼看着她,薄唇凉凉地吐出句惊人之语:
“你不是没那么喜欢我吗?还想着与我要孩子?”
第22章 第22章
姜初妤瞳仁微缩, 撂下狠话时有多清傲此刻就有多狼狈,短暂的震惊过后,又恍然明白他那时的冷哼和疏离, 哑然不知所措。
她垂下头,讷讷地说了句废言:“您听到了。”
“夫人确如自己所说勤于炼体, 中气十足,很难叫人听不见。”
他走到门前时,女子清脆如瓷般的声音被木门压去了大半, 传入耳中已甚为微弱, 也就是他耳力好, 才刚好听了去。
毕竟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居然向外说这样的话, 他自问还做不到大度得权当没听见。
不过回过味来,顾景淮默了几息, 借着她这话柄说道:
“你既只想有个安身立命之所,那我便给你,你可以安心做你的公府少夫人, 不必总担心我要娶熙和东和的。从前我当你是妹妹,如今也不曾变,你我相敬如宾,想来也甚好。”
甚好么?她不知道。
但是话都说出去、被他听到了, 已是覆水难收。
姜初妤终是乖顺地低下了头:“我明白了, 多谢夫君关照。”
那碗汤药放了段时间,稍凉,温热得正宜入口。
姜初妤知道抵抗不过, 不情不愿地端起碗,做最后的争取:“可以给我备块蜜饯么?”
顾景淮睨了她一眼, 吐出冰冷的拒绝之语:“不能。随药乱吃东西会破坏药效。”
喝个药而已,怎么跟要了她命一样。
“那冰糖好吗?冰糖没关系的呀。”姜初妤振振有词地讲着歪理,“药材本质是一种食物,冰糖在炒菜时可以放,只是增加甜味,又不会改变膳食的营养,所以也不会影响药效的。”
“……”
磨蹭了半天,姜初妤终于就着冰糖把药汤喝了,还煞有介事地把空碗给他瞧。
幼稚。
顾景淮眼风扫了她一眼,翻看着闲书:“今晚继续喝。”
姜初妤扁了扁嘴,可怜兮兮地直瞅着他,可他再没向她看来。
她慢慢收起了目光,落在留了一碗底的黑渣滓上。
表面浮着的汤药喝尽,留下的也是这黑不溜秋的东西,哪怕边喝边用甜的东西润嘴,最后蔓延在口中的回味也是苦的。
他们之间,好似这汤药。
***
第二日是九月十五,顾府一月两次全府人聚在一起用膳的日子。
姜初妤是第三回参与,虽已习惯了啰嗦的礼数,但还未适应得足够自如,一场宴席下来,挺过头的背僵得发酸。
这时她听说顾景淮午后要出门一趟,不用伺候夫君,她简直巴不得恭送他出门。
临走前,顾景淮刚踏出房门,又折了回来,问道:“疏芸拜托我顺道代她去买什么桃花粉,你想要吗?”
昨日刚说了待她如妹,那这礼只送小妹不送她,似乎说不大过去。
习惯性拒绝的话在她口中绕了个弯又回到肚子里。
姜初妤想,受了累,花公府的钱买点东西也无可厚非,便点了头:“那多谢夫君了。”
顾景淮走后,姜初妤一人独占大床,望着雕花出神了片刻,忽然一拍脑门想起来——
十月十六,他的生辰礼送什么还没想好呢,眼下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那只从渝州带过来的香囊,本来是想徐徐图之、拿来套近乎的物什,没想到还未用上,他们就相逢了,毫无用武之地。
若是拿来做她过门后的第一份生辰礼,又太过寒酸,况且从前他扔过一回的东西,她脸皮再厚也没法送出去第二次。
愁眉不展之际,姜初妤忽然想起来,刚成亲时他曾说过,这东厢房里的东西她都可以动,她还没仔细瞧过他的物什呢,定能找到关于他喜好的蛛丝马迹。
姜初妤来了精神,先来到书房观摩。
不同于卧房光洁典雅的墙面,一入书房,满墙的文人字画映入眼帘,她凑近一幅一幅看去,皆是举国上下赫赫有名的书画大家。
而且书架上除了兵书,最多的便是拓本,足以见主人对其的喜爱。
字画么……
琴棋书画,她的琴棋尚可,字画却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花钱去买,她又不识货,何况也买不到比他已有的这些,收藏价值更高的画作了。
纠结片刻,姜初妤轻轻叹口气,无奈只好放弃这项,继续找寻其他线索。
过了一会儿,她在斗柜中发现了一只小巧精致的木盒,掂在手里很轻,在耳边轻轻晃了晃,也没有响声。
她在打开和不打开之间天人交战了许久,最后心想反正是他说的她都可以动,大不了等他回来坦白自己看过,于是打开了木盒。
只见里面是一只布料泛旧的香囊,上面绣有两个娟秀的小字:「茂行」。
和她那只出奇得像。
砰的一声,姜初妤迅速把盒盖盖上了,像扔掉烫手山芋一般将它放回了原处。
她双眼放空在原地立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回了卧房。
***
时下风行的桃花粉,扑在美人面上,呈现出的是嫩粉色,既不过分张扬,又添得几分娇憨,颇得年轻女子喜爱。
顾疏芸正是初长成的年纪,最是爱美,尤其是每月的家宴,不花心思打扮一番根本不愿出门。
第一回见新嫂时,她沾沾自喜自己比新嫂还亮眼,神气得不行,可今日都第三回了,见新嫂次次都不如自己,她都不好意思了,好像他们顾府合起伙来欺负新人似的。
于是今日午膳后,她悄悄拉了拉长兄的袖子,悄声道:“大哥,你是不是对大嫂不好啊?”
顾景淮横了她一眼:“你又有什么真知灼见了?”
“我瞧她身上戴的首饰还没我的金贵呢。我听说有的窝囊废为了防自己妻子红杏出墙,故意不让她打扮漂亮,大哥你不会是那种人吧?”
顾疏芸边说着还捂住嘴,一副窥探到秘辛要被他杀头似的模样。
顾景淮忽然有种预感,他这两个“妹妹”说不定很合得来,思维跳脱得都不似常人。
顾疏芸笑眯眯地接着说:“你要是想证明自己不是那种窝囊废,就去买桃花粉送大嫂吧,她收到一定很惊喜。顺便给我也带一瓶,嘿嘿。”
“……是你自己想要吧?”
他们家真是要把她顾疏芸惯坏了,越发没大没小。
两个时辰后,顾景淮立在胭脂铺里,手中握着台上唯一一瓶桃花粉,眉眼间微有不快:“没有多的了么?”
掌柜见男人通身的气质,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十分热情地伸手引他看向摆在颇为显眼处的胭脂:“您手中的桃花粉只有一件了,不过这款胭脂卖得也很好,这是上月最风行的’锦燕’,女子用它上脸,白里透着红……”
顾景淮却微不可见蹙了蹙眉,打断他的话:“上月?这月风行的是哪款?”
掌柜却有些为难:“就是您手中这桃花粉了,另外还有一款’半边娇’有是有,可都是定的货,只能拿着凭证来取。”
“今日定的话,几日后能到?”
“这……起码要一旬。”
顾景淮定了两罐,再加上一瓶桃花粉的钱,付了银子收了票据,约定十日后来取货。
掌柜被男人方才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送客后赶紧缓了一口,自言自语:“怎么什么都要双份的啊?看着年纪也不大,就有两个女人了?真想当一回富贵公子哥尝尝滋味。”
顾景淮晚上回府后,先差人去告知顾疏芸,她的那瓶桃花粉他失手摔了,十日后再赔她新的胭脂。
顾疏芸气得晚膳时都还在记恨。
晚膳后,顾景淮回书房研磨习字完,再回到卧房,瞥见那瓶桃花粉依然立在妆台上,还未被收起来。
她难不成还没发觉么?
收拾得光洁如新的梳妆台上立着个白瓶甚是突兀,他目光总忍不住往那飘,索性拿起来瞧了瞧。
细细一打量,这东西瓶身是白的,盖子上雕着一朵牡丹,真是不知道如此单调的样式是如何风行起来的。
顾疏芸不是第一次托他去买她上妆的那些东西,他虽然只是照搬,并无深入研究,却也略知一二,比如涂口脂用的是花片。
难不成她是嫌只一瓶太寒酸了所以不领情?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有人送他文房四宝中的单独一件,确实不如送全套更得他心。
况且这是她过门后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着实稍欠体面。
***
翌日,胭脂铺的掌柜被银子砸晕了。
他接了笔大订单,要这铺里的每样物什,各来一件。
掌柜惶恐又欣喜地接下了,问传话仆人:“敢问是哪家贵女出手如此阔绰?”
“不是什么贵女,我们主子是昨日来过的定远侯,这礼是要送少夫人的。”
掌柜当即瞪大了眼,浑身一僵,脑海中立刻浮现昨日气质凛然的男子,没想到竟是如此贵人!
他连连点头哈腰,保证今日下午就送至府上。
可刚欢喜完,掌柜又不禁感到疑惑,他定远侯明明有钱,昨日却为什么只买了一样东西呢?还想要一式两份。
难不成,是养了外室吧?
被少夫人发现了,所以今日出手阔绰,是为了赔罪?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姜初妤的妆奁被塞得满满当当,其余放不下的只好暂且全摆在了妆台上。
她忽然收到夫君的“新婚贺礼”,受宠若惊,压力更大了。
他的生辰礼还完全没有头绪。
而且,还平添了新烦恼。
姜初妤不敢开口问他,那个木盒中的香囊是谁送的,又为什么被他珍藏。为什么……非得扔了她送的那只。
昨日发现香囊后,八岁的气愤委屈的那个姜初妤,短暂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要不是现在的她的理智占了上风,非得当面对峙斤斤计较不可。
没有那个必要了,他们约好了的,他只给她安身之所就好,旁的无需多求。
可这些脂粉礼物反倒是烫手山芋了。
姜初妤素日妆容较淡,一是略施粉黛便夺人眼,二是锻炼出汗,脂粉太厚易脏,这一堆脂粉得用到猴年马月。
相处这些日子也算久了,他不可能没注意到。
那他这么大张旗鼓地送来她并不十分需要的东西……
姜初妤莫名想到了那只藏起来的香囊。
莫非是故意营造他们夫妻恩爱的假象,好为私下与旁人暗通款曲而掩人耳目?
抑或是对她有些愧疚,蓄意弥补?
姜初妤越想越难受,一直到第二日的晚上还闷闷不乐。
“府上谁惹你了?”
耳畔传来询问声,姜初妤一歪头,见顾景淮侧躺着,手架在榻上支撑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姜初妤差点脱口而出“您”。
她眼神飘忽,故作淡定:“无人,大家都待我很好。”
“我送你的那些妆品,你都不喜欢?”
姜初妤心中一紧,又听他说:
“我见你今日梳妆时,未用新的瓶罐。”
她梳妆时,他其实醒了,就在床上看她?
越发搞不懂他在演哪出戏了。
“我只是习惯先用旧的再拆新的。”
沉默了一会儿,姜初妤忽然转过身,平静地与他对视。
“我有个问题想问,若是您送出去的礼物,对方不喜欢,偷偷扔了回来,第二天您在院子里捡到,会作何感想呢?会气得想把那人揍一顿么?”
他回答地很快:“不会,但也不会再送那人东西了。”
“那若是又收到了那人送来的礼呢?”
顾景淮定定地回望她,这次没再作答。
“……我胡言乱语,您别在意。”
他果然不记得了。
姜初妤心想,夏夜虫鸣声要是再大一些就好了,能衬得屋内不至于太过静谧。
她面朝墙蜷缩起身,想象自己还躺在京都姜家的屋里、她故乡的床上。
可越是催眠自己,越是明白身处的此刻才是真实。
姜初妤只好闭上眼,佯装安眠。
可是她好委屈。
第23章 第23章
镇国公府中, 下人们都觉察到世子与少夫人似乎闹了不快。
诱因好像是那些妆品,今日一早,少夫人就拿出了部分分给了贴身侍女, 而世子出门时,不知是否是他们看错了, 瞧着脸色似蒙着寒霜。
侍女们除了春蕊,个个都不敢收,都提起十二分精神, 生怕做事出现纰漏被主子当撒气筒。
姜初妤有些无奈, 她真真只是觉着用不着那么多, 存着浪费了, 况且还从未打赏过人, 一石二鸟的事而已。
顾疏芸大概是唯一一个没觉察到微妙气氛的人。
她只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桃花粉竟然被哥哥送给了嫂子,羡艳得不得了, 囔囔着也想嫁人。
“小嫂嫂,你人真好。”顾疏芸抱着一大盒妆品,笑得眉眼弯弯, “你放心,我一定不叫大哥知道。”
金山堆银山堆养出来的小姑娘心思单纯,姜初妤只是邀她来屋里挑喜欢的妆品,就把她“收买”了。
“叫他知道也无妨, 反正他已经生我的气了。”
昨日就寝后到今儿出门前, 他都未再说过什么话。
“我听说夫妻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没准今晚你们就和好了呢。”顾疏芸眨眨眼,“不过说起来, 是为什么吵呀?”
“……只是一点小事。”
姜初妤手中捏着一片叶子,把它撕两半, 叠起来再撕,直到指尖染上草绿色的汁液才罢休。
人一旦得尝所愿,就容易得存进尺,有些事情不是她想不在意就不在意的。
“疏芸,你实话实说,你大哥他有没有……”心悦之人。
话到嘴边,她又暗骂自己犯傻,顾景淮那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怎么会叫旁人知晓他的秘密,于是话拐了个弯,改口问,“他生辰快到了,我想不出为该准备什么贺礼,你一定知晓他的喜恶吧?”
顾疏芸把刚编好的花环戴在姜初妤发顶,打量了两眼,越发觉得她哥嫂真般配:“小嫂嫂生得这般好,还准备什么,自个儿就是贺礼咯。”
姜初妤老脸一红,又瞧顾疏芸并无半点揶揄,大约还不懂那些事,只是单纯打趣而已,扯出个不自在的笑,谢了她的花环。
顾疏芸本来叫姜初妤“大嫂”,但今日混熟了,觉着那称呼太生分,而且她们年纪只差三岁,她二哥又还没娶亲,非要亲切地叫她“小嫂嫂”。
姜初妤纠正了两次未果,只好退一步,只准许她私下这样叫。
可这时她马上意识到不能老是由她胡来,端起架子板起脸来教育她:“疏芸,你可记好了,可不能随随便便打趣我,尤其是有别人在场时。”
顾府人多口杂,万一她哪句不着调的话把她推上风口浪尖就不好了。
可顾疏芸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盯着她后方问:“那大哥也算别人吗?”
“……”
姜初妤猛地回头,扶了扶花环,眼神躲闪着看向鞋尖儿,屈膝行礼:“您回来了。”
“在聊什么?”
顾景淮走到她们所坐的石桌旁站定,目光在桌面上的长形木盒上轻点而过,看得姜初妤胆战心惊。
顾疏芸依然笑嘻嘻的:“女孩子家的事情,大哥也要听吗?”
“这里是什么?”他随口问。
“是花。”姜初妤硬着头皮抢过话来,扯了个勉强的谎,“疏芸说她对调香有些兴趣,我便搜了罗些适合初学用的花教她。”
“夫人还会调香?”
他语调越平,她越心虚。
“前段时间跟着阿姐学了些。”
顾景淮不置可否:“进屋帮我更衣。”
姜初妤还没应声呢,顾疏芸先不愿意了:“大哥你怎么一回来就把小嫂嫂抢走,我们还没说完话呢!”
她话不过脑,话刚说出口就双手捂嘴,忽闪着的大眼睛含着惊慌和歉意。
可顾景淮却似乎未察觉不对。
“这里是我的厢房,她是我的夫人,何来抢字一说?”
他先一步转身回房,姜初妤赶紧把木盒往顾疏芸手里一塞,接上方才的话:“算,你大哥在场时,也尽量少提我。”
她摘下花环叫下人帮忙收好,整了整额发,又恢复端庄的姿态,一丝不苟地替他宽衣解带。
这回皮革腰封上的玉扣十分顽固,姜初妤解了一下没解开,双手正放在玉扣上要试第二次,顾景淮忽然俯身在她耳畔:“你何时成了她的‘小’嫂嫂了?”
他果然听见了。
人在窘迫时,总会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
姜初妤不知如何回答,只更用力地去摆弄他的腰封。
咔哒。
玉扣解开了。
她却呆愣住了,一时忘记了下一步动作。
一丝淡而香腻的气味忽然飘入她的鼻腔中。
她从不用这种味道的脂粉。
姜初妤双手轻搭在他肩上,配合他的动作取下袖衫,故作平常地问了句:“夫君去哪儿了?”
她跳过了他的问题,但顾景淮也多半能猜到,多半是顾疏芸这个不着调的孩子随口乱叫而已。
只不过听着怪别扭,他们之间也只差三岁,怎差出辈分似的。
他思索着如何管教小妹,听见她问方才去了哪里,脸色骤然转晴,难掩笑意:“见了一友人。”
明明刚才还严肃地沉着脸,怎么一提起这位友人,心情就这样好?
即使心中疑虑重重,姜初妤还是端着得体的笑,把他换下来的外衣挂在臂上,扬着脸问:“敢问是哪位友人,能叫您如此开怀?”
顾景淮的这个友人,正是书法界大名鼎鼎的章玉大师,原名邱盛元,为人豁达避世,潇洒不羁。
两个性格家世甚至年纪都差异颇大的人成了莫逆之交,约定互相不叫第三人知道,顾景淮烦人向他讨要章玉的字画,邱盛元也厌恶别有用心之人想通过他攀关系,因此虽认识已有五六年,却仍是密友。
于是他想也没想回答:“秘密。”
姜初妤的心凉了半截。
世间男子对自家夫人还会有什么秘密呢。
***
章玉今日以写了幅字贺他新婚为由,把顾景淮邀去了府上。
谁知他一到,就见章玉喝得烂醉,身前身后围着数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嬉笑声聒噪得如鸟儿啁啾,见他来了也毫不收敛。
顾景淮把他从女人堆里拔出来,被脂粉气腌入味了的章玉一头栽进他臂弯里,嘴里还嘟嘟囔囔着几个女子的名字。
顾景淮被膈应得额角直跳,嫌弃地一脚踹开他,拎着他领子质问:“你说的字呢?”
章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似认出了他是谁,迷蒙的眸光渐渐有了几分神采,一拍脑袋:“对!字……字在……”
章玉跌跌撞撞站起来四处寻找,留下被压出了屁股印的废纸。
“……”
顾景淮垫着帕子将那卷轴整个展开,只见上面楷书写着四个大字:「鸾凤和鸣」。
章玉以写行草闻名,但凡写得这么板正,一看就是从章玉变回了邱盛元。
顾景淮明知故问:“你这到底是给谁的贺礼?”
章玉大咧咧地躺在地上,含含糊糊地唱着不知哪首曲子,过了好一会才酒醒了几分,低声答:“她也嫁人了。”
顾景淮骂他懦夫,只会折腾自己折腾他,冷笑一声:“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茂行弟,你与尊夫人,也是青梅竹马,是吧?”章玉忽然没来由地问。
“我和她还算不上,旧识罢了。”
章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了良久,最后说:“我竟没发现她是何时与我离心的,不知不觉,就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你莫不要步我后尘。”
……
更了衣,顾景淮叫人备水,去了浴房濯身。
此时他正仰面躺在浴池边缘,墨发如游鱼般在周身的水面上漂着,劳了一整天,想放空神思,却无端想起章玉的话来。
本就是不一样的情况,何来步后尘一说?若真能交换,他倒甘愿是章玉成了婚。
不过,这些日子下来,他总觉得哪里别扭。
一开始他本打算娶个摆设,可谁知竟出了那种意外。那个夜晚过后,即便他嘴上说待她如妹,却也再难回到初始时的心境。
他越发能感到就寝时偶然的身体相触,比如她不听话的发丝爬上了他的方枕,或是醒来坐起身瞧见她蹬开被衾露出来的玉足。
还有方才见她盘着妇人髻,端坐在尚未及笄的顾疏芸旁边,怎么看也不再是妹妹,才终于不妙地有了成婚的实感。
顾景淮披上中衣回到内间,在床榻旁立了片刻,找来了一根约一尺长的横木,摆在了床中央。
姜初妤正在院内喂鱼散心,听说他沐浴完毕,堪堪压下心里晦涩的情绪,才款款回到卧房,看见床塌中央凭空出现了一块长横木。
她诧异地抬眼,对上顾景淮波澜不惊的视线:“夫君这是何意?”
哪来的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们床都分两半了。
他偏开视线,故意不去看她:“我这几日夜里睡不好,隔开试试。”
“您睡不好,难道是妾之错?”
一时间委屈的情绪喷薄而出,姜初妤禁不住微扬了扬声。
顾景淮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她说:
“不过,也正好。”
正好她也不想闻到他身上的脂粉味。
第24章 第24章
姜初妤心里揣着太多事, 晚上睡不安稳,白日即使补眠,人也瞧着一天天憔悴下去。
指使那两个歹徒来害她的幕后指使尚未追查到, 她都不敢出门;顾景淮身上的香气和斗柜中的香囊也让她耿耿于怀,简直是内忧外患, 每天一睁开眼就忍不住想这些事,偏偏还只能闷在自己心里,无法与人诉说。
某日, 顾景淮比往日早了一个时辰归家, 而姜初妤还在偏房跟春蕊嗑瓜子。
听说他回来了, 姜初妤一点儿也提不起劲, 慢悠悠地吐出瓜子皮, 对来通告的下人说:“我知道了。”
可手上动作却不停,一枚接着一枚嗑。
这玩意确实叫人上瘾。
春蕊却很着急, 也不管身份了,直接把青白釉花口小盘端起来拿到靠近自己的桌边,催促道:“姑爷难得这么早归家, 小姐快去陪他呀!”
姜初妤有些奇怪地打量她一眼:“他归家第一件事定是沐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难道这还要我伺候?”
她懒懒地支着下巴, 眼睑半阖, “春蕊,我还是跟你待在一起更舒服。”
“小姐万不能这样想。奴婢只能伺候您,但您今后的富贵全系在姑爷身上了, 抓牢了他的心,才能过得更好。”
“得了吧, 他的心又不在我这儿,何况……”姜初妤闭了嘴,他们之间的约定,不好跟春蕊讲。
可她看着春蕊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狐疑地问:“你在想什么?”
春蕊急忙摇头。
在一起生活太久了,对方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能知道什么意思,她细眉弓起,追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也是道听途说的,说不定是空穴来风呢,小姐别往心里去。”
“到底怎么了?”
春蕊支支吾吾了半天,心一横,干脆说了出来:“我今日上街,听到有关于姑爷不好的传言,说是他……养了外室。”
姜初妤感觉脑中炸开一阵短暂的轰鸣,少顷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小姐新婚燕尔,奴婢本不该说这些。可长痛不如短痛,像姑爷这般人物,往后必定是要纳妾的,您一定要想开些,趁着现在只有您二人,多让他记着您的好,才是正道呀。”春蕊又心疼又自责,不知道自己说出来到底是对还是错。
“……你不懂,是我占了这个位置,应当知足。”
姜初妤回到东厢房,不想叫他看出异样,强撑着像往常一样演贤妻。
用晚膳时,她胃口不好,只吃了平日饭量的一半,顾景淮察觉到她没怎么动筷子,饭后问道:“吃腻顾府的手艺了?”
“怎会,顾府的家厨个个都是顶好的,我只是有些胃胀。”
顾景淮作为唯一一个知晓她中毒的人,听她身子又出毛病,自然往那上面联想:“明日叫韦大夫再来瞧瞧。”
姜初妤这些日子喝药喝得,感觉五脏六腑统统成苦胆了似的,一听又要看大夫,彻底逆反了:“只是瓜子仁吃多了而已,夫君不必总是请大夫,我没有那么娇贵。”
顾景淮问了春蕊,证实了她确实吃多了瓜子仁,便打消了请韦大夫的念头,嘱咐一句“凡事要适可而止”,就去书房了。
他刚离开没多久,下人就端着一碗苦黑的汤药进来了。
姜初妤见了,也没有什么表情,如往常一般叫人把药放桌上晾着。
她需要在饭后半个时辰内把药喝了,但这次她一直等到药放凉,谁劝也不喝。
竹楦听说后,无奈去书房禀报了顾景淮。他被警戒过,看着少夫人按时喝药是头等大事,一顿喝不好他就要被发配马厩去养马,于是格外上心。
盛药的白玉弦纹碗壁摸上去发凉,明显被人故意错过了最佳入口的温度。
顾景淮耐的目光落在她倔强的脸上,有些头疼,恨不得捏着她脖子灌下去:“你不是答应过我起码喝完一个疗程的?怎的半途而废了?”
“我喝不下了。明日会继续喝的,就空一顿,不打紧。”
“一顿也不行。”
“可我真的喝不下了。”
顾景淮整顿军规军纪惯了,一有吵嚷的苗头,顿时沉了气拔高了音调:“那就去散步消消食,总之药不能停。”
语气严厉,说一不二。
可姜初妤没消化好的,何止是胃里的食物。
她现在是一只盛满情绪的容器,马上就要满溢出来,而他突然的呵斥就像决堤前涌进的最后一滴水,瞬间让她四处乱撞的思绪聚拢在一起,顷刻间爆发了。
“您怎么这么凶……”
她的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委屈地端起药碗刚要一饮而尽,又被他抓住手腕制止。
“……叫人去热一热,喝凉药不好。”
这句话又不知怎么惹到了她。
她哭得更凶了。
如果是军兵被他训哭,他会予以更严厉的惩戒,叫软弱的人哭都没力气。
顾景淮目光定在她身上,似乎在思索该怎么罚她。
姜初妤泪水糊住了满眼,却听不见他一点动静,连表面的安慰都没有,不禁哭得更猛了。
下人更是不敢上前,连个递帕子的人都没有,姜初妤只好自己抬手用袖子拭了拭泪,悄悄眯眼看他是不是走了。
她却看见,顾景淮正接过司棋手上的薄披肩。
然后走过来,裹住她双肩。
姜初妤睁着半只眼,懵然地不知所措。
“被欺负了就只会哭?”
他大概是觉得好笑,语带揶揄,眼看姜初妤嘴角更向下了,连忙收住笑正色道,“那给你个机会欺负回来,敢不敢?”
欺负?姜初妤眼眸恢复些清亮,转了转,心想他都这么说了,难得的机会,岂有不应的道理?
“敢,怎么不敢。”
刚哭过的尾音听上去有些憨傻,一点气势都没有。
她被他拉来了院里。
姜初妤扯了扯身上的披肩,想脱下来,天色根本没到夜露深重的时候,他还给她披披肩,真是把人看扁了。
顾景淮眼疾手快地按住:“晚上寒露重,你喝着药着凉了,岂不功亏一篑?”
他抛给她一根竹杆,那杆都快赶上她身长,掂在手里却不算太沉,是个趁手的武器。
“来吧。”
来真的?
姜初妤这两天憋的气冲上脑门,刚扬起手来,余光撇见院里散落着的仆役,立马怂了。
她不敢啊!
顾景淮也发现了这点,扬声遣走了所有人,院内只剩他们两人了。
姜初妤耐心等待最后一人离开后,半点犹豫都没有,扎下马步,左手握在前右手端着竹杆尾端,杆头微微上举,轻喝一声向他冲去。
“枪式?”
顾景淮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一个侧身,再推一平掌,四两拨千斤地使她竹竿偏了方向。
姜初妤又出了几招,皆被他在最后关头轻松化险为夷,有些气不过,扔了披肩摔在地上:“您这般戏弄我有意思吗?”
顾景淮见她微喘着气,鬓角渗了薄汗,走过去递上手帕:“消好食了吗?”
“……”
原来是为这个。
“妾知道了。”
她悻悻然,转身要回屋喝药,却被他捉住手腕。
“不是想打我吗?现在我不躲了。打轻些,别打脸上,我白日还要见人。”
“……”条件还挺多。
姜初妤平视前方,盯着他前襟交叉处露出的一小块皮肤,忽然起了很重的妒忌心。
她一头栽进他宽敞的胸襟里,几乎是自虐般想象那个外室也会像这样,脸颊紧贴着这里,甚至双手还会环上他的窄腰。
怎么办,好难过。
顾景淮本来张开双臂迎接她的拷打,谁知会突然变成这样,双手举着不知往哪里放了,错愕了一瞬,最终落在她发顶,轻轻拍了拍。
“您别这样。”姜初妤细声细气地阻止,又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干脆把正脸都埋进他前胸。
反正蹭上清涕也是他活该。
顾景淮彻底败下阵来,撑着最后的一点儿耐心问:“哪样?”
“……”
就在他以为不会有回复时,忽然感到胸前一阵热流。
“您太会哄人了,让我很难过。”
她说。
夜风徐徐拨开雾气,翠叶落在并不平静的水面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在她心中冒出芽尖,好像坏掉的梅子干,散发着腐烂的酸涩味。
过了好一会儿,姜初妤直起身子,吸了吸鼻子,为自己的失态道歉:“对不起。”
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他都愿意哄她了,她应该知足的。
她怯生生地抬眼瞧他,生怕他露出一丝不耐烦或者厌恶来。
顾景淮没工夫去琢磨她这些天的莫名其妙,她被惹哭了,那就让她揍两拳泄泄愤,就此揭过。毕竟同在屋檐下生活,整天看她苦着脸,他多少也有些不爽。
此时见她眼尾和鼻尖微微发红,发丝微乱,像只折着腿趴在草丛里的小鹿,约莫是被哄好了。
见她恢复如初,顾景淮嘱咐了句:“明日进宫,记得穿得得体些,别苦着脸,叫人以为我对你如何了。”
姜初妤一怔,伸手搭在他手上,慢慢被他带入屋内。
原来是怕这个才哄她的。
姜初妤终究还是气不过,快走了几步,在他胸前打了一拳。
不打白不打。
这一拳下了力,谁知顾景淮连闷哼都没哼一声,反倒因他胸膛太硬,她掌骨打得发疼。
她自己跟自己生起闷气,留下顾景淮暗自纳闷。
女人都是这般难以捉摸的?
第25章 第25章
皇上邀请他们夫妻二人进宫小聚, 自是推脱不了的。
安仁殿中,周承泽未换回常服,一袭明晃晃的黄袍坐在主位, 身侧坐着身怀六甲的姜凝婉,皆擒着笑, 难得有这么和睦的时候。
“成婚也有些日子了,你二人相处得可好?”姜凝婉接了妹妹的奉茶,迫不及待地问。
“回娘娘的话, 一切都好。”
两人相叠的袖下, 姜凝婉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一眨不眨地望了她片刻, 松了手:“如此甚好。”
“臣妾该嘱咐的话都说尽了, 皇上可有什么要说的?”
周承泽却不像从前对他二人那般热络,含糊其辞道:“婉妃的话便是朕的话了。”
四人皆有亲缘关系, 这顿午膳相较于宫中盛宴来说,显得家常了不少。
两个男人食不言,姜初妤碍于皇上, 也不敢多话,席间几乎只闻姜凝婉对她的问候之语:
“这鱼羊鲜炖得软烂,还有羊皮花丝很爽口,知你爱吃羊肉, 我特意要了这两道, 你多尝尝。”
顾景淮闻言抬眼,正好捕捉到她小口咬了羊肉后的惊艳之色。
周承泽也不禁停箸,看自己的爱妃以从未有过的热情伺候妹妹用膳, 心中吃味,脸色也不十分好看:“你妹妹又不是三岁孩子了, 她自己不会吃饭吗?”
姜初妤感到帝王不快的目光落在她头上,赶忙道:“阿姐也吃。”
她夹了只汤浴绣丸放入姜凝婉餐盘中,扫了一眼方桌上的菜品,“怎没有阿姐最喜的鱼脍?”
周承泽手一顿,筷间的菜差点掉了回去。
平日里的餐食都按他喜欢的来,问她只说都好,像这样的情报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爱吃鱼脍。
心里给他这个弟媳兼妻妹记了一功,周承泽淡然开口:“孕中要忌寒凉,你阿姐暂时不能吃那个。”
他莫名有些心虚,不敢对上姜凝婉略诧异的目光,把话头丢给顾景淮,“茂行肯定不知女人孕中要注意的事项吧?现在倒是还早,等你们也有了喜事,就要多做功课了。”
姜初妤忽觉食之无味,忍不住瞄他一眼,四目相对,顾景淮率先移开目光,接了话:“皇上说的是。”
提到未出世的孩子,周承泽变得得意了许多:“朕国事繁忙,尚且在婚后不到一年就有了皇子,明年的这个时候弟妹肚子若还无动静,朕可就要笑话你了。”
顾景淮却顿了片刻道:“臣不似皇上与娘娘能日夜相伴,行军打仗以年计数是寻常事。臣与夫人说好了,这事随缘。”
没想到席上的打趣竟套出了话,周承泽沉了眉,有些不悦。
顾氏的嫡长子得从姜氏的肚子里蹦出来,这桩婚才作数。不然等过段时间他把人休了再另娶,这一通忙活算什么。
周承泽忽然有些拿不准主意,一会儿准备的“补偿”还要不要给他。
一顿饭吃到最后,四个人都越来越沉默,早没了最初的欢快。
饭毕,三人意兴阑珊地随周承泽步于御花园。
各色夏花竞相怒放,细水亭旁绿柳垂荫,柔枝轻点湖面,波纹泛着金光,层层叠染荡去了远方。
不远处,海棠花海中,有六七个女子言笑晏晏,被围在中央的是周承泽的亲妹妹,也是先皇尚存世孩子中年纪最小的公主,周楚瑶。
“见过皇兄!”
一声清脆的妙音后,跟着一群“参见皇上、参见婉妃娘娘、参见定远侯”的拜谒声。
顾景淮匆匆巡了一眼,这些人中除了周楚瑶,他谁都不认识,便只对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周承泽摆摆手叫众人起身,很是感兴趣的样子:“你们齐聚在此,在做何事?”
“是我邀众姐妹来的,这是左谏议大夫之女邵怡然,这是工部郎中之女李书慧……”
周楚瑶一口气也不喘地把几人快速介绍了一遍,然后才回答问题,“我们正赏花抚琴,对飞花令呢。”
“朕没记错的话,这几位皆是京中闻名的才女?可有什么才艺施展施展?”
得到皇帝称赞,众人连连谦虚道不敢当。
姜初妤神色担忧地看了眼姜凝婉,心想皇上当着面都能这样与旁的女子调笑,一点也不在乎阿姐的脸面吗?
一名穿着宝蓝色留仙裙的女子抱着琴面露难色:“回皇上,小女的琴弦断了,正与众姐妹琢磨如何续弦呢。”
“……”
续弦的寓意可实在不好。
她似乎也意识到出言不妥,又盈盈下跪:“书慧愚笨,请皇上与将军责罚。”
顾景淮正抬头专注地欣赏两只白鸟互相啄毛,忽被提及,面色稍有不耐,随口道:“既然坏了,就扔了吧,想必工部郎中给你找个上等的制琴师傅也不算难。”
李书慧听见他居然记住了自己的家世,心中一喜,面上却半点不露,依然是一副可怜样,恰到好处挤出泪花道:“可这琴是我过世的娘留下的……”
“那就供起来。”
“……”
周承泽一点儿也没有想走的意思,面对他劝道:“朕记得你颇善音律,要不给她瞧瞧,实在不行再扔。”
顾景淮幽幽侧身迎上他的视线,剑眉轻压着凤目,已有些薄怒:“臣记得皇上从前可不乐管闲事。”
眼看二人就要剑拔弩张,姜初妤拽了拽他腰后的衣料,弱弱出声:“我也懂琴,要不……我去看看?”
或许是因为她作为四人中唯一没有身份的,贵女们对她称不上多恭敬,姜初妤也不恼,拆下琴弦细细比了比,终是摇摇头:“可惜了,若断处再往琴尾靠一靠,或许还有救。”
李书慧闻言没什么惋惜之色,反而有些紧张,怕她再看下去会发现弦断得不自然,连忙道谢拿回了琴。
“多谢夫人。”
这句倒是提醒了顾景淮,妇从夫品级,她怎么也该封二品诰命了。
这个插曲揭过,周承泽背手仿佛巡视江山一般望遍御花园的景色,话里有话:“御花园内风景甚好,贤弟可还想去别处赏赏花?”
“臣只想与夫人待着,就不扫您和娘娘的兴了。”
这时,始终未发一言的姜凝婉忽道:“皇上,臣妾姊妹二人难得一见,可否容我们单独说会儿话?”
姜初妤看看他又看看姐姐,不明白这四人行中最不起眼的自己怎么忽然抢手了起来。
顾景淮嘴角放平,直愣愣地站在姜初妤与婉妃之间,非要让她选一方。
姜凝婉转身走了几步,才发现妹妹没跟上,回头唤了声:“皎皎?”
姜初妤立刻福了福身:“妾身告退。”
望着她欢快追上姐姐步伐的背影,顾景淮缓缓收回视线,不由吐出一口浊气。
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夫君桃花缠身。
再看向周楚瑶等人,顾景淮再也不掩饰嫌恶,扫过她们的如花娇颜,直言不讳道:“你们打错主意了。”
不理会众女僵在脸上难看的笑,他又扭头平视周承泽,眼底冒火:“皇上这是见我日子过得太顺,故意添些新麻烦?您可知我昨日为了哄夫人,可是挨了打的。”
单单制造偶遇也就罢了,还是一群,还要报上名号,简直跟选秀似的。一开始他也诧异皇上怎么会当着婉妃的面,后来才恍悟这是冲着他来的。
“皇上是插手臣的婚事上瘾了。”
周承泽轻轻震袖,周楚瑶立刻带着姐妹溜了,海棠盛开的草地上,只留一君一臣,一兄一弟针锋相对。
“朕承认有意促成你们的婚事,是对不住你,所以也想尽力弥补。方才那些都是一直对你有意的贵女,即使是做妾也愿意,你若有心,便是机会,若无心,便只是偶遇而已。”
顾景淮在心中嗤笑,那些女子的父亲都是皇帝一派,此举是想在他身边再安个细作?
“皇上并未用刀架着我娶她,不必愧疚。”
顾景淮上前一步,紧着眉头压低声音道,“但弟十分好奇,顾家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惹您如此忌惮。但愿有一天,兄愿意如实与弟相告。”
言罢他甩手离开,远处树后躲着偷看的贵女们皆屏息凝声,大气不敢出。
李书慧抱着琴的手出了细汗,双臂紧了紧,眸色晦暗了下去。
***
姜凝婉有些累了,二人没走几步,就在不远处的细水亭坐了下来。
姜初妤与她并肩坐着,微微弯腰替她揉了揉酸胀的小腿,忽然想起在静禅寺山道上,他也曾轻柔地按过她脚腕。
于是按耐不住好奇,边按边往顾景淮那边看。
“嘶——”
她赶忙停手:“抱歉阿姐,是不是按疼你了?”
“你呀,用心不专。”
“那也比有些人用情不专的好……”
“你说什么?”
姜初妤哑然。
“纳妾”和“外室”就像两把悬在她脖子上的刀,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他放下来。
但是,他们之间他亲自画出的那条红线,她也不敢跨越。
数不清的愁绪仿佛被揉成了一坨捋不出线头的毛团,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于是她挑了最严重、最让她难以抵挡的困扰讲了出来:
“阿姐,我说不定喜欢上他了……”
姜凝婉也扬了扬眉,有些诧异,这才成婚不到半月,进展的速度超乎她想象。
“我们皎皎情窦初开,还是对有名有份的夫君,是件好事呀。”她捏捏她的脸。
“可是他不喜欢我。”姜初妤轻颤双睫,微咬着下唇,十分纠结。
姜凝婉是过来人,知道她遇见世间最寻常的情结了,语重心长道:“夫妻之间,相互爱不爱慕,并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互相敬重。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姜初妤无言,只默默将头轻轻搁在她肩上。
姜凝婉抚着她后背,温言安慰:“我看妹夫是个懂得分寸的人,总不会亏待了你,在这点上,你要对他有信心。”
姜初妤没再说话,只觉得就这样懒懒地倚在阿姐身旁,满眼一片生机盎然,天地像画卷一样舒展开来,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一时间忘记了烦恼和身份,直到余光撇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向这边靠近。
“臣恐拙荆扰了娘娘安宁,特来带她告辞。”
顾景淮已来到亭前阶下,对她伸出手,“夫人,是时辰回府了。”
这回姜初妤的反应比刚才还快,一头钻进了姜凝婉的粉颈里,双手环上她的肩,全然一副不想跟他走的姿势。
顾景淮登时黑了脸。
第26章 第26章
姜初妤这一串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等神志追上来,赶忙站起身,三步并两步地走下细水亭, 不敢看他的脸色。
“夫君恕罪。”
姜凝婉也缓步走下台阶,微笑着对顾景淮说:“我这妹妹有时比常人迟钝些, 让定远侯见笑了。”
“是我妻让娘娘见笑了。”
他边说边把她搂过来,姜初妤感受到肩上骤然一沉,像被叼住后颈的猎物一动不敢动, 连跟阿姐道别都稍显仓促。
回府的马车里, 姜初妤还没坐稳呢, 一只大手就钳住她的下巴, 逼她抬着脖子向上看。
顾景淮虎口卡在她下巴上, 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她的上唇和下唇就微微分离, 明眸睁得圆圆的,看上去很蠢。
他忍不住又捏了两下。
“乎君这是桌甚!”
姜初妤双手掰着他手腕,却撼动不了分毫, 话都说不清楚了。
顾景淮方觉解气,松开手:“一点惩罚。”
姜初妤搓着脸,马车才刚起步就开始思念阿姐了。
“夫君罚人也未免太轻率了,我犯什么错了?”
“瞧你依依不舍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府上如何虐待你了。”
顾景淮捻着手指, 漫不经心又语带调侃地回答。
姜初妤别过头去,唇角慢慢压平。
“夫君若真为自己名节考量,不该怪我, 应当自身多注意才是。”
“我该注意什么?”
“没什么。”
姜初妤想着“敬重”二字,适时闭上了嘴。
她倚在车壁上, 撩起窗帘佯装看风景,脑海中则一直重复上演御花园里的一幕。
她又不是傻的,这帮姑娘明显是蠢蠢欲动,想入顾府与她做姐妹了。
或许在她嫁进来之前,他身边便是这般,莺莺燕燕不断吧。
不过,她倒也不十分担心,一是因为他许诺容她安身,便不会轻易换.妻,二是因他对那些女子的态度。
她当然不是自视甚高地认为他是因着自己在场而避嫌,而是他见那群贵女所露出的神情,像极了从前对自己那般,得体中又带着丝嫌恶,好像她是什么豺狼虎豹,不肯多接近一步。
从前她天真地以为,他只是不喜与人碰触。
现在想想,只是她们都不是能近他身的那个人罢了。她与她们,不过是同病相怜。
姜初妤不禁开始好奇,他喜欢的是怎样的女子?
一定与他志趣相投,写得一手好字吧。
可是……
她偷偷摸了摸靠车壁一侧的面颊,不仅这里,后颈也又隐隐发热。
只是这种程度的亲昵,她的心湖就不知不觉泛起涟漪。
前不久才撂下话说没那么喜欢他,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动了春心。
真是不甘心。
***
日子一晃,到了九月最后一天。这天不仅是每月相聚的三十,还是已出嫁的顾家嫡女顾雅涵归宁的日子。
顾雅涵及笈后半年,就嫁给了陵川尹氏家主之嫡子尹晰,二人是七夕那日灯会相识,互相隐瞒了身份,后来才知竟门当户对,便喜结了这份良缘。
婚后两家彼此照应,她与夫君也浓情蜜意,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便更肯定了老一辈说的那些道理。
门当户对才是最最要紧的。
顾雅涵正眼瞧了眼姜初妤,福了福身见过礼:“新嫂好。”
之后大半天未搭理过她。
姜初妤在姚府八年,早养出了敏感的直觉,只最初那一眼,就知道这位大妹似乎对她有着隐隐敌意。
可这敌意从何而来呢?她回忆了一番,当年她们根本不相识。
周华宁夫妻俩一年才有这么一次见女儿的机会,谁都顾不上了,只一个劲儿围着顾雅涵嘘寒问暖,花厅里热热闹闹的,每个人脸上的笑都比大婚那日真诚得多。
姜初妤坐在一旁,像个外人般插不上话,索性远眺起了天边隐约的群山,心想马上就要到山里的树上结满野果的时节了。
她在姚府的院所里种了连翘,想必这时候已经生出青绿色的果实了,像一串串灯笼似的挂着,要是没人收可就白白浪费了。
“在想什么?”
“连翘结果了。”
姜初妤刚说完,回过神来,对上一双眼尾微翘,却温和明亮的眸子。
看来嫡女归宁确是件大喜事,连他都看着柔和了许多,不那么严肃了。
“白日里说呓语?”顾景淮微不可见地笑笑,直起身提醒她,“快起来,进屋了。”
姜初妤这才发觉花厅里的人都快走空了,连忙跟在他侧后方向中堂走去。
顾景淮小声提议道:“你若是不想待,寻个借口回房便可。”
“怎么会呢,大妹归宁,我心中也是欢喜的,只是一时走神,还请夫君莫要怪罪。”
姜初妤连连拒绝,这时候她若是离开,还怎么能算是顾家的人。
顾雅涵叫下人把礼都抬进来,一件件送给家人,敬给父母的是自己手写的经书与玉如意,给顾景淮的是一套文房四宝,给顾疏芸的是木雕玉兔和刺绣荷包,最可笑的是给顾延清了一颗百年人参,意味着引气归元,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投其所好,看起来并不因出嫁了就与母家人离心。
一家人笑过之后,顾雅涵又端出一个方匣子,举着递给姜初妤:“我也不知长嫂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准备了面铜镜,贺你与大哥珠联璧合。”
那一面花鸟螺钿镜,做工细致典雅,作为第一份礼物,挑不出错来。
姜初妤刚道谢接过,就见顾雅涵又拿出一个更大些的匣子,放到顾景淮面前。
“大哥生辰快到了,我这份礼也一并贺生辰了,不过这里还有一份,是书慧送的。”
堂内忽然一静。
姜初妤凝了凝眉,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果然,她听顾雅涵继续说道——
“就是我还在闺中时的友人李书慧呀,你们都见过的,她爹现在已升至工部郎中了。我前几日邀她出游,顺便要她帮忙挑了送给大哥那文房四宝,她说她早早就备好了今年给大哥的贺礼,可又不好意思送,只好托我来转交。”
她说着打开礼匣,只见里面放着一块圆形玉璧,通体是温润的乳白色,质地细腻,雕着一首双身夔龙纹,贵气十足。
姜初妤想起那日御花园里抱着弦断了的琴楚楚可怜的聘婷女子,免不了心下惴惴,不动声色地看向顾景淮。?F
顾景淮看了玉璧一眼,就重新盖好礼匣,语气平静地问道:“什么叫备下今年的贺礼,莫非她年年都送?”
“那是自然,书慧一向对大哥很上心呢。”
可他……没太有印象,应是些他未看过就一并填入库房的某一件。
伸手不打笑脸人,顾景淮也不好直接把礼送回去,只得蹙眉发问:“那今年又为何不敢送,却又托你?”
顾雅涵捂着嘴笑了两声:“大哥是装傻还是真傻?自然是因着你娶妻了,怕大嫂吃醋啊!但大嫂怎会因这种小事吃醋,我说她多虑了,她偏要这样,周到得紧呢!”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凝滞在了姜初妤身上。
而她只能大度地弯着唇,顺着顾雅涵的话轻轻道:“自然不会。”
顾景淮深邃的目光在妻子身上停了一停,把礼匣推至桌沿,示意竹楦来拿走:“送入库房吧。”
他收下了。
即便姜初妤一再安慰自己,他也不是当年十几岁自在逍遥的少爷了,自然无法不顾人情世故推开一切所不喜的东西,心里还是隐隐涩然,他待别人,比待从前的自己好。
真是不讲道理。
顾雅涵离开后,姜初妤回到东厢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春蕊找来那只旧香囊。
她绝对、绝对不能让他再看见这东西,否则会难堪得无以言表。
“鸾剪呢?给我取来。”
“小姐这是要……?”春蕊皱着眉,预感到有些不妙。
可姜初妤举着鸾剪,刀刃夹着香囊,却迟迟下不去手。
许久,她把鸾剪往桌上一扔,抄起香囊揣进袖中,向膳房走去。
膳房内,小厮刚吹起火,把药锅架在炉上,准备熬药,见她来了,以为是来监督自己的,连忙站起来行李:“少夫人安,您的药正熬着呢。”
“辛苦了,你去别处忙吧,这里我看一会儿。”
小厮诧异地抬头,不敢走也不敢留的,犹豫着问:“您有什么吩咐?奴一定做到。”??
“我的吩咐就是,你可以暂且离开了。”姜初妤绷着脸,打趣的话说出来也变得骇人了,“放心,我又不会下药害自己,你怕什么呢。”
打发走小厮,她蹲坐在灶台前,火苗攒动着照得她的脸有了暖色,烟熏得人更是心浮气躁,就算是有好心情,也全没了。
姜初妤不再犹豫,将香囊扔进了火中。
待这柴火燃完,没有人会知道黑炭中还藏着布与香料燃烧过的痕迹,那段时光就彻底消失在这世界上了。
恍然间,她仿佛看见了年幼的姜家二小姐拿着块绸布,靠在姐姐身上撒娇问:
“阿姐,这个针法我学不会,能不能直接这样穿进去再引出来?”
她们的母亲几年前就病逝了,姜凝婉幸得母亲真传,善于女红,一眼就看出了妹妹在投机取巧:“你自己瞧瞧这绣出来好看吗?”
她教了两针,问道,“怎么选了块青色的布,是要做给爹爹的?”
姜二小姐抿着嘴偷笑,摇摇头说秘密。
姜初妤恍如梦中惊醒,抄起旁边竖着的火棍就伸进火中,压着正在燃的香囊向外一挑,它差点落在了鞋面上。
她扔下火棍提起裙摆,用脚使劲踩灭了火,只见香囊已烧破了个口子,里面的香料都洒了出来,茂行的行字少了一个偏旁。
姜初妤心疼得不行,蹲下捡起来察看它的情况,是否还能再做修补挽救。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站起身,香料随她的动作洒落,顾景淮自然而然注意到了她手中的东西。
“这是何物?”
第27章 第27章
姜初妤的拇指指肚正按在那被火燎开的缺口上, 温度还未降下去,绸布上被烤出来的黑边继承了炭火的热,正将其汹涌地传到她细嫩的皮肤上。
偏偏她还自虐般地更攥紧了它。
指腹上的灼烧感让她恢复了些镇静, 姜初妤若无其事地垂下手,对他笑笑:“我腰上的香囊忽然掉了, 滚进了灶火里,刚把它捡出来。”
说着把它快速塞入了另一只手中,煞有介事地鼓着腮对着手吹了两口。
顾景淮不疑有他, 对她的行为表达了强烈遣责:“一只香囊而已, 掉了就换个新的, 仔细烧着了, 得不偿失。”
他刚说完, 姜初妤就疼得不禁咧嘴,举着拇指给他看:“好像……真烧着了。”
“……随我来。”
迈出膳房门时, 正好看见负责熬药的小厮低头候在门口,她忍不住瞪他一眼,干甚么多管闲事!
“夫君来膳房做什么, 不会真担心我在药里做手脚吧?”
他反问:“你难道不是去故意熬糊它的么?这药的价格可不算低廉,浪费了就从你月例里扣。”
姜初妤跟在他身后不情不愿地撇撇嘴,这话一听就是唬她的,顾府可不差这几个钱, 不过, 看来她喝药的信誉已经几乎为零了。
天气炎热,就算再加快步伐走回东厢房,姜初妤还是不可避免地出了薄汗, 指腹上那像字的一瞥的红痕更红了,隐约有鼓出泡的迹象。
还好下人手脚麻利, 不多时就端来了一盆冰水。
她把手泡进去,才觉熨帖,竟然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幸好及时悬崖勒马,没真的毁了香囊。
那是她自己的、珍贵的记忆,跟旁的都没关系。
姜初妤心里轻松不少,对他收下李氏贺礼的也微词也小了许多,心想自己真是个大度的贤妻。
她这厢正在心中自夸着呢,忽然被人拎着袖口抬起了手。
顾景淮像拎个鸡爪一样端详她的手:“是哪里烫着了?”
他记得韦大夫嘱咐过,水洛在人体弱时容易毒发,每发作一次便会加重毒性,平时需要尽量忌生冷,千万别再害病。
想起她之前因为淋雨发过烧,他不确定泡冰水这种程度是否会出什么意外,但最好还是仔细些,只泡一会儿伤着的位置,再涂些药膏便好。
姜初妤忽然起了坏心,手握成拳,蓄意弹水,可就在她手指即将弹射出去时,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包了个严严实实。
“这么不老实,你多大了?”
这次没被这丫头偷袭到,顾景淮话中透着一丝微不可闻的得意,缓缓放开她的手,给了她一个“我看透你了别耍花招”的眼神。
姜初妤不服,蓦地捉住了他退开的手,她手上的冰凉与他的温热拧在一起,仿佛代表各自的主人在打仗。
看到他被冰得瞬间绷紧的神色,她心中关于香囊之事的最后一点芥蒂也消散了。
果然报仇还是得自己来才爽。
顾景淮翻了个手腕,压她的手在下,再猛地擒住了她烧红的指尖,指腹搓了搓,一股热意很快覆盖了冰水的凉,重新唤起了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烫感。
“痛痛痛…!我不敢了夫君饶命!”
“幼稚。”
他松开手,悠然评价道。
***
几日后,顾雅涵的夫家要开宴会,邀请了顾家的几人,美其名曰为家宴。
可尹家做东的这场家宴,也请了不少外人。
顾家大房除了与顾雅涵向来不对付的顾延清,其余的都来了。
顾疏芸是个到哪里都不会冷场的性子,跑到假山上的亭子中与未出阁的女子玩斗草,不亦乐乎;姜初妤则只能落落大方地端坐在院墙下,与别家夫人闲话家常。
“京中人人都道顾夫人好命,今日一见,果真生得极好,天生福相。”
姜初妤正举着荷花团扇,掩嘴小口嚼着梅子糕,忽然听见恭维话在脑后响起,吓了一跳,囫囵吞下口中糕点,向来人莞尔一笑:
“夫人言过了,您是?”
来人双手揣袖行了一礼,报上家门:“我是崇梁李氏李缓达之妻,叨扰了。”
“李夫人请坐。”她刚送走了个张夫人,椅子面还没冷呢,又来了个李夫人。
姜初妤把那盘梅子糕向李夫人那边推了推,“这糕酸甜可口,夫人尝尝。”
可李夫人拿起一枚梅子糕,并不入口,而是摞在了另一块糕上,偏偏还不放在中间,一半悬空在外面。
她又如此放了两块,停了手,笑道:“顾夫人猜,我若是再往上摞,到第几块时,这糕塔就会撑不住倒塌下来?”
姜初妤抚上胸前的璎珞,隐隐有些不耐,看来这位也不是单纯来吃糕的。
“李夫人有话直说便是。”
“顾夫人可知朝廷近日沸沸扬扬的‘磬广台案’?”李夫人苦笑了一下,自问自答道,“您有所不知,这磬广台是先皇生前为祈福祝寿下旨修建的,可如今皇上以劳民伤财为由,不让再继续建了,并要收回剩下的款,工部交上去的与设想的金额差异颇大,就被监察御史弹劾了,扣了个暗中牟利的罪名。”
姜初妤仿佛在听书一般,有了兴趣:“然后呢?”
李夫人又拿起一块梅子糕,将它塞入了另一半空隙中。
“您可知,这高楼拔地起,最耗钱耗力的便是打地基的时候,看着只完成了一半,实际用的钱可不止一半,这么浅显的道理,妾身不懂为何就是解释不清了。”
“你是想替你被弹劾的夫郎寻救星,想让我去向我夫君求情?”
李夫人站起身,膝盖一软,眼看就要跪下。姜初妤可不想引起他人注意,连忙扶住她。
“李夫人,你我都是为人妻者,应当明白,许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
“若是有更好的法子,我也不想来求夫人。”
李夫人拭去睫上水光,腆着脸来求一个比自己小十余岁的人,她面子也并不好受。
“你还未说你夫郎是何职位?”
“夫君李缓达乃工部郎中,被弹劾最严重的自然是侍郎,可这火也烧到李家身上了,还请夫人垂怜。我听闻定远侯得皇上信任,并不奢求他能为我们美言,只是若能将我方才的话转达给皇上,妾身不胜感激。”
朝中站队是件慎重的事,也不知这李夫人是太过天真,还是真的急病乱投医了,求到她这里。
不过工部郎中,不就是李书慧的父亲?那这位李夫人,看来是续弦了。
“是非对错,想必夫君心中自有杆秤,不是我三两句就能动摇的,这事恐怕是帮不上夫人了。”
李夫人沉下了肩,但也似乎并不十分意外,道了歉离开了。
她今日特意穿着素雅,走在人群中并不起眼,顺着小径绕到了假山后方。
“姨娘可说服顾夫人了?”
李夫人摇了摇头:“白费口舌。”
李书慧失望地垂下眼睑,咬着唇沉默了。
“全靠你了书慧,若能得定远侯青睐,你爹就有救了。”李夫人拍着她的手,小声低语,话有千斤重。
李书慧本能地想抽回手,她并没有自信,但一想到父亲的话,若是求不到定远侯,就只能去诱宰相,可他年纪都比她爹要大了。
但父亲说,这两位朝臣最得皇上器用,又都尚未对此案表态,留给她的选择和时间都不多了。
她承认,年少不懂事时,第一个让她芳心萌动的,便是顾景淮。但现在想来,那喜欢毫无道理,只是因为大家都喜欢他,那她就喜欢他。
可命运弄人,偏偏在她如今有了真正爱慕的男子后,又要想方设法去勾引他。
李书慧没有办法,如傀儡般点了点头:“我明白。”
***
晚宴结束后,受邀的人三三两两各自回府,姜初妤被顾雅涵送到一间没人住的屋中,吩咐人好生伺候着。
“大嫂在这里稍作等候,大哥与人还有要事相商,等他结束了我带他来找你。”
这是在别人家里,姜初妤也不好随意走动,只得听主人安排,与春蕊等在屋内,打起了盹。
而另一边,准备打道回府的顾景淮找不见妻子,去问妹妹,顾雅涵告诉他:
“我看大嫂不胜酒意,快醉倒了,就把她扶到我屋的暖阁了,大哥快去寻,从这里穿过花园去得快些。”
眼见着长兄离开,她也暗暗跟上。
白日里移步异景的花园此刻被月色笼罩着,只有黑与半黑的区别,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也只能勉强看出分别。
顾景淮凭着白日的记忆向前走着,细草扫过裤脚,蛰伏在园中的虫儿似乎也因他突然的叨扰熄了声响,周遭静得人心里发寒。
他忽然顿住了步子,屏息环视四周,沉声问:“什么人?”
静默了几息,假山后的窸窣声更大了,一个瘦弱的身影绕到前面来,此人步伐跌撞,他还以为是姜初妤待不住走到了这里,但很快就发现并不是她。
与姜初妤身形相仿的女子捂着胸口,身如柳条般柔细,走到近处,还未等他看清脸,那人就一个踉跄,惊呼一声“哎呀”,脚下一扭,跌在了他怀中。
顾景淮下意识接了一下,又急忙撒手,李书慧差点横着掉在地上,好在最后关头抓住了他的下衣摆,没真摔着,一骨碌爬了起来。
“民、民女见过将军。”
李书慧心里一凉,直觉自己又要失败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缠着他。
顾景淮的脸色被树影遮去了大半,只见抿成一条直线的唇隐隐透着不快。
他在边塞学着众将士喝酒暖身,酒量早练出来了,看着薄醉,实际清醒得很。
他要去找他的妻,然后回府。除此之外遇上的,与夏夜的蚊虫无异。
他什么话都没说,抬脚便走,李书慧直接愣在了原地。
直到他的背影在不远处的岔路口拐了个弯,不见了,她才收回目光,绝望地闭了闭眼。
顾雅涵从假山后绕出来,有些气急败坏:“给你机会你怎么不中用啊!”
李书慧脑海中浮现出半百宰相的样子,双眸僵直无神地看着前方:“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不成,说好了你要做我大嫂的,还有机会。”
“小时候的玩笑话算得了什么数,何况我喜欢的……”李书慧差点说了出来,抚着胸口又把话压了下去。
“可是现如今只有我哥能帮你爹呀。”顾雅涵还是不愿放弃,她就是看不惯姜氏,一心想要与好友做姑嫂,“我看我大哥是真被姜氏勾着了,你可以学她呀,你忘了么,我们从前成功过一回的!”
回忆起“成功”的事迹,李书慧更不愿了。
“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是……其实那件事,我觉得我们该去向她道歉的。”
“学她什么?”
顾雅涵还未说什么,忽然传来一个男声。
理应远去的顾景淮忽然从拐角处的树后走出,一字一字地问:
“成功过一回,又指什么?”
第28章 第28章
顾景淮没走几步, 忽然察觉出不对劲来。
一个弱女子,在主人家喝得烂醉,却独自出现在僻静的花园中, 仿佛是专程在等他一样。
那她怎么知道他会路过这里?
思及此,他停下脚步, 隐在树后躲了起来,专注地观察那边的动静。
见“帮凶”竟是自家大妹,他对这两人的心思嗤之以鼻, 但也不好即刻发作打她二人的面子, 刚想离开等秋后算账, 没想到听见了这样的话。
听上去, 多年前发生过一见不光彩的事, 还跟他妻子有关?
顾景淮本来就被宴会吵得失了耐心,现在更是只想快些问出事情, 好早些回府就寝,也不顾及女子惊骇慌张的面色,剑眉一扬, 语气森然冷硬:“顾雅涵,你来交代。”
顾雅涵第一次被长兄连名带姓地叫大名,刚才还一停不停的双唇紧抿着,像只鹌鹑一样偃旗息鼓了。
“我来解释吧。”
李书慧向前走了一步, 把顾雅涵掩在身后, 还不忘从容地福身行了礼。
从她口中,顾景淮得知了他放在书房斗柜里、尘封九年的旧香囊背后的一段故事。
***
九年前,顾姜两家往来密切——
那是自然, 京都谁人不知道顾氏世子与姜二小娘子定了婚约?
于是姜初妤隔三差五就去找她的茂行哥哥玩,有时是去河畔游水, 有时是上青山采花,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虽然那些邀约顾景淮大多寻托辞推却了,但偶尔也会赴约那么一两次。
如此过了几个月,姜二小姐率真大胆的美名传遍了半个京都,许多贵女都不明白,女孩子家不应是温柔婉约才叫人折服么?怎么忽然崇尚起如此不伦不类之人了?
“当然是因为姜二攀上了你长兄,谁敢说她的坏话,便是在骂你们顾家;吹捧她呢,也是看在你们家的份儿上,不必耿耿于怀。”
顾雅涵被年长几岁的友人的安慰了一番,这才觉得心中舒爽了。
在她看来,姜家大小姐那种大家闺秀,才勉强配得上兄长,姜二实在太过另类,当她听说她竟然敢上树偷吃他们家的柿子,简直惊掉下巴。
虽然此举阴差阳错治好了兄长的顽疾,但她还是对此不齿。
姜二到底有什么好的呢?除了身世外,哪儿哪儿都比不上她最好的朋友。
于是在发觉李书慧也对长兄有青睐之情后,顾雅涵来了劲头,拉着她的手喜笑颜开道:“我才不要与姜氏做姑嫂呢!书慧,你以后一定要嫁给我大哥!”
李书慧先是羞红了脸,又在顾雅涵吐出的一串溢美之词中飘飘然了,沉浸在她勾画出的美好未来之中,从那时起,孩童不足为道的好感发酵成了心之所向。
只想是不够的,她们很快有了行动。
一日,顾雅涵见顾景淮身边的侍仆手里揣着东西向大门的方向走去,把人拦下问:“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一听竟是姜二送的香囊,她一把抢了过来,打开木盒瞅了一眼,感到不妙,忙问:“我大哥收下了?”
在仆人眼中,顾雅涵虽是小姐,但也只是年岁尚小的孩童,不知她心中所想,轻松地笑笑,答道:“世子看都未看就叫奴送回去,要不大小姐去劝劝世子收下?”
“不要,你快送回去!”
正好李书慧来府上做客,顾雅涵立刻将这情报告诉了自己认定的未来大嫂:
“姜二也忒大胆,竟然做了只香囊赠予我大哥,害不害臊!”
她们都早慧,知道香囊乃男女之间的信物,即便是有婚约,可毕竟年纪尚小,怎么想都觉得不妥。
李书慧讷讷的:“或许人家并未存那样的心思呢。”
“不管她存没存,这份大胆确是寻常女子学不来的。”顾雅涵咬着手帕,觉得怎么都斗不过姜二了,简直两眼一黑。
可没过一会儿,她有了主意:“姜二做什么,你就跟她学好了,不然再坐以待毙,等几年后她嫁进来了,我大哥还不认识你呢!对了,我记得你不是善于绣工吗?我这儿有现成的香囊,你快来绣个字!”
顾雅涵特意找来了一只青色的香囊,又拿了金线给她,两个一碰头就喜欢在外头放纸鸢的小姑娘难得在屋中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
李书慧最后还是不好意思,顾雅涵只好自己拿着做好的香囊来到东厢房,可惜扑了个空,没见到顾景淮的人。
却看见书房桌上那木盒又被原原本本送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大哥又后悔了,想收下姜二的香囊?
还未等她找那送物的侍仆一问,听见外面的声响,顾景淮马上要进来了。
顾雅涵来不及思考那么多,手疾眼快地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顾景淮见大妹来访,有些惊讶,但面上不显,淡淡地打了招呼,又将目光移到木盒上:“怎么回事?不是叫你送回去吗?”
还不等下人答话,顾雅涵急忙插嘴:“大哥收下吧,毕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顾景淮奇怪地打量她一眼:“你吃错什么药了?怎么突然为她说起话来了。”
顾雅涵胡乱搪塞过去,心中已经开始期待大哥发现香囊上精巧的绣字是出自书慧之手,会是什么表情了。
她像是得了胜的将军一般昂首回到自己的院中,临别之际,把换来的香囊交给李书慧:
“你回去时路过姜府,叫下人把这东西偷偷扔进姜二的院子里,一定别叫人发现了。”
***
李书慧只讲述了自己知晓的部分,见好友都交代了,顾雅涵也只好全说了出来。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顾景淮不知该作何评价,失语了好一阵。
“……你管这叫‘成功’?顾雅涵,你的教养都学到哪里去了?”
他忽然感到酒劲上头,额角似有轰鸣,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凭涵养撑着不去迁怒李书慧。
“李姑娘,你我无缘,祝你早日觅得良人。”
三言两语教育完妹妹后,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就转身而去。
“大嫂不在我屋里……”顾雅涵连忙叫住了他,这次没再撒谎,给他指了正确的路。
***
顾景淮甚至没敲门,砰一声撞开了门,气焰方消了消。
昏昏欲睡的姜初妤闻声乍然惊醒,捂着胸口压惊,语含埋怨地蹙眉道:“出什么事了?您怎么如此莽撞?”
屋内点的灯不多,烛火昏黄而催人欲眠,她坐在床沿边上,刚才还倚在床柱上的脑袋随那声而回正,沾着水雾的眸子迷蒙地看向他。
此情此景,像极了他二人新婚那晚。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他们好像并不像一对寻常夫妻。
但这不是他所求的么?
顾景淮用眼神示意春蕊暂时出去,扣上门,然后看向她腰间。
那里没有香囊。
他回忆了一下,好像除了那几次身穿华服外,她身上从不佩香囊。
他一步步走到她跟前,第一次深弯下腰,平视看向她:
“你不用这般客气,您来您去的,平白把我年纪叫大了一旬。”
姜初妤一眨不眨地回望他的双眼,是她喝醉了吧,怎么会觉得在他眼中看到了类似于怜惜的情绪?
虽然只有一丝而已,但她很快就承受不住了,侧过头去答应下来。
“夫君这是怎么了?”实在是有些奇怪。
顾景淮轻轻摇头,握着她手腕将她扶了起来:“我们回府。”
等回到东厢房,即使夜已深凉,顾景淮还是先去书房召集了平日里负责看门打扫的侍仆们,严声问:“少夫人可有来过书房?翻动过什么东西?”
世子平时总是冷漠的,甚少有这种气势威慑的时候,侍仆们一个个不知所以然,更是大气不敢出。
只有一个侍女哆嗦着回答道:“少夫人前不久是来过,仔细看过您的字画,还翻了那边的斗柜……奴婢知您不准人乱动书房的物件,但也不敢阻拦少夫人,请世子恕罪。”
联想到她近日的反常,顾景淮心里有了数,她十有八九是看到那个香囊了。
他胸中滚着翻腾的怒气,是为被人、还是被亲生妹妹摆了这么一道,蒙在鼓里快十年!顾氏家训礼教苛严,他竟不知大妹是什么时候长歪了,简直给家族蒙羞。
气稍微消下去,他才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顾景淮烦躁地摆摆手,叫他们都下去,又在人走了一半时叫他们停住,补充道:“你们做得对,她若再来,不必阻拦。”
侍仆们从头到尾也不知主子大晚上叫他们来是做什么的。
踏入卧房前,顾景淮忽觉足下似有千斤重,收回了脚,背着墙思索了一会儿,想好如何补偿,才迈了进去。
姜初妤刚沐浴完,正坐在妆镜前晾着湿发,见他回来,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半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她确定在尹府出了什么事。
“夫君有话直说便是。”
姜初妤落落大方地站起身,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不论他若是想娶李书慧还是刘书慧,她都答应。
顾景淮将手中的木盒打开,姜初妤一看到这香囊就白了脸,他知道自己碰过这盒子,来兴师问罪的?
谁知顾景淮喉咙动了动,声音低沉却清晰:“抱歉,我不知这不是你送的。”
听完他言简意赅的解释,姜初妤缓了好一阵。
她先是为了扔她香囊的人并非他而喜悦,又对顾雅涵的行为迷惑不解,最后听见他替妹妹向自己道歉,不禁心下有些涩然。
“雅涵那时年纪尚小不懂事,是顾家教导失当……抱歉。”
他替妹妹向她道了两次歉,反而叫她不知说什么好了。
在他心里,毫无疑问地,家人终究排在自己前面。
可姜初妤想反问——我当年也年纪不大呀,甚至比她还小一岁呢。
可这事究竟算是原谅,还是翻篇了都不重要了。
“您……”她顿了一下,改口,“你无需为了她向我道歉,她现在也是我的妹妹,我不会为了这种小事与她置气。”
她给出了一个大度的妻子该有的回应。
可顾景淮却感觉仿佛有一团纸卡在他喉咙眼里,非但没有吞下去,反而更皱了。
“我不会这么对你。”默了几息,他掷地有声地给出了承诺,“不愿收下就扔你香囊这种事,从前我不会做,未来也是。你若是受了不白之罪,对我有一丝怀疑,便来与我对峙,不许再做蠢事,烧伤了自己。”
姜初妤脸微微一红,反驳道:“我那香囊几年前就丢掉了,怎么可能留到现在!那天真是个意外,你千万别多想。”
她双手食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眼睫快速忽闪了两下。见她恢复了往常的生机,顾景淮才觉那纸团吞进了肚中,不再哽在喉头。
他轻挑唇角,并不戳破:
“好,我信你。”
第29章 第29章
半湿的长发披在身后不舒服, 姜初妤伸手将秀发拂到身前,半遮住了侧脸,正好隔开了他的视线。
这些日子下来, 她也在熟悉他。
嘴上说信她,可看那神情, 分明是没信。
不过若是在刚成亲那阵,他肯定连这个台阶都不给她。这么一想,彼此暗暗的心知肚明也算是阴阳平衡了, 倒是很新鲜。
“夫君既信了, 以后可就不许提这事了。”她黑眸一转, 佯装嗔怒地看向他。
顾景淮却大步走来, 抱臂靠在她妆台旁的墙上, 长腿微微弯着,疏懒从容地开口:
“那便趁此机会彻底了结了罢。”
“了结?”
“做错了事, 就该受到惩罚。我只是替雅涵向你道歉,但就这么放过她,她不长记性, 也对你不公平。”
姜初妤眸底划过一丝讶异,他竟然真要为了她罚亲妹妹?不过转念一想,帮理不帮亲,乃为将者服人的基本, 与他偏袒谁并没有关系。
“如何罚她, 你来决定。”
“夫君不怕我伺机报复?”
顾景淮失笑,觉她像个上了战场剑锈却在了刀鞘里的糊涂士兵:“就是让你报复回去。”
姜初妤手指绕着发尾,一圈圈缠起又松开, 反复数次后,终于想好了:
“我先留着好了。我连雅涵人都还没见, 怎知她是真知错,还是怕被你罚而仓促认错?若是后者,我罚了她,她又要记恨我一笔新账,冤冤相报反而无穷无尽了。”
被他盯得后背发毛,姜初妤不禁咽了咽口水:“我想的可有不妥?”
顾景淮无声摇头。
眼前这个人,与他记忆中的,似乎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若是从前的姜二,大约会今晚就翻墙去揍人。虽夸张了些,但她那时就是有这样的底气去做些冲动的事来,而非慎重思考过后放弃报仇。
他忽然问道:“你……很畏惧我么?”
这话像根绣花针,在她密密匝匝缝好的心口上挑起了个线头,只待轻轻一抽就全分崩离析了。
畏惧么?当然是畏惧的。
最初是因阴差阳错“逼”他守婚约娶了自己而感到有所亏欠,后来约定相敬如宾不行夫妻之实,这账才堪堪勾销。
可她先越界了。
所谓,问心有愧。
姜初妤不敢回答这话,她只是想趁还没彻底喜欢上他,掐断苗头而已,可这才没过多久就被他看出了端倪,那往后可怎么办。
“夫君多虑了,我一心盼着嫁给你,自然是日日欢欣。”她答。
怕他再追着不放,姜初妤也不再晾发了,在他的注视下爬上榻,熟练地跨过横木滚进内侧的被衾,眨着无辜的杏眼故意“不畏惧”地说道:
“夫君快去濯身吧,一身酒味很难闻的,我先歇下了。”
顾景淮:“……”
等他沐浴归来,竟发现说了先歇下的人还未睡。
顾景淮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还不睡,在等我?”
可姜初妤甚不给面子地晃着脑袋,眼神中并无一丝缱绻,难得正色道:
“有件事,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该说出来。”
她把今日在尹府与李夫人的交谈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当时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一是觉得我人微言轻,说了也无用;二是朝廷水深,我也不想夫君牵扯进乱七八糟的事中,惹火上身。”
“那你现在决定替李家说话,想必也是深思熟虑过,有个恰如其分的理由了?”
姜初妤避开他的视线,微垂着头勉强解释:“我只是觉得,那李书慧早年失了母亲,要是再失去父亲,也实在可怜。”
“是觉得她同病相怜,动了恻隐之心?”
“……是。”
是也不是。
还有一层难以启齿的心思,便是不想让李氏嫁进来。
顾景淮凝眸注视了她几息,终是提醒道:“她含了别的心思,你看不出来?”
姜初妤自然看出来了,并且想出了给顾雅涵的“惩罚”。
她想要求她断了撮合李书慧的心。
可若是直说,以顾雅涵的大小姐心性,自是不服她这个名义上的长嫂。
那就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她为李家求了他,只希望她们不要恩将仇报。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优解了。
“你若是对她有意,早就娶了她了,我只是十分相信夫君。”
“……甚好。”
他真是娶了个大度的贤妻。
顾景淮侧身朝外躺下,徐徐吐出一口气。
甚好,她确如所约,省了争风吃醋,那他以后纳妾便也不用替她着想什么了。
他紧闭双眼催自己入睡,忽然腰背被人戳了戳。
顾景淮眉间微松,闭着眼并未回头:“想反悔了?”
“夫君,灯还未灭呀。”
“……”
***
工部郎中李氏为了磬广台案向定远侯求情一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后宫,蓬仙宫中。
身着华贵锦服满首钗饰的妃嫔亲手撇了茶沫,将茶吹至尚可入口的温度,双手奉给了捋着胡须发笑的男人。
“父亲果然算无遗策,侍郎把郎中推出去挡灾,那蠢笨的李氏果然就去抱了顾家的佛脚。哎呀呀,我可真喜欢这种躲在幕后,操纵着棋子相杀的感觉。”
徐妃美眸中闪过一丝狠辣,终于忍不出以帕掩嘴笑了出来。
上次遇到这种好机会,还是在宝鹭山行宫时。
姜氏傍上镇国公这座大山,婉妃要是再生下皇子,那皇后之位她就彻底没法争了。前者木已成舟,后者还有机会让这孩子生不下来。
可惜皇上把婉妃看得太好了,在宫里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她听说宴会上有狮兽表演,便于宴会开始前偷偷派人在上首附近的地毯上抹了刺激性气味的香药,人闻不出,可却对畜生管用。
稍有意外,她也可能受伤,赌了一次大的,却没成功把婉妃肚子里的孩子吓掉。
真是天不助她。
皇上多疑,她只能安分一段时间,正好这时熙和与顾夫人闹出了事端,她隔岸观火,盼着熙和能翻出个大水花
可没想到还真是个蠢的,监视熙和行踪的人来禀告她,熙和要寻巫。
巫术之事,徐妃向来不信,当即就讥讽地勾了勾唇角,剥了颗荔枝填入口中,翻了个白眼:
“我知她熙和郡主不是轻易偃旗息鼓的人,等了她这么些天,还以为在憋什么奇招制胜呢,果然人蠢无救。”
“那娘娘的意思是?”
“她愿意做就做吧,正好借她的东风。”
也好,闹出些动静来,若是能将定远侯从静禅寺调虎离山,就会有机会对姜氏下手……
一个脏了的夫人,只有被休的命运,到时候婉妃要是知道妹妹这颗棋彻底废了,她看她还能得意多久!
徐妃美眸中闪过一丝狠戾,没有什么成本的赌局,她喜欢。
可惜运气再一次未眷顾她。
于是这次,虽然她气焰依然嚣张,可心中却不像前两次那般自信了。
“您说皇上,会信吗?”
“皇帝多疑,娘娘放一万个心。”
当朝宰相徐衡以茶代酒与女儿碰了杯,挤眼笑了笑,温润的茶水顺喉而下,熨帖得很。
***
“罪行”败露后过了好几日,顾雅涵才不情不愿地亲自登门道歉。
她已嫁出去,理应不受顾家人管束,可她打心里怵她大哥,况且还抱着一丝让李书慧嫁进来的念想,思来想去,还是自己承下所有的过错为好。
她本以为会见到她那长嫂拿了鸡毛当令箭、逮住机会作威作福的小人得志嘴脸,却不曾想,姜初妤轻飘飘地受了她的歉,还告诉她,她已为李家求了情。
随后便像与她很是相熟一般,随意挑起了顾景淮生辰礼的话题。
顾雅涵简直瞠目结舌,这下是真的愧疚了。
原来她一直不齿的大嫂,竟然是心胸宽广、以德报怨的人。
但是她不服,她不服啊!
顾雅涵脸快憋成了猪肝色,如坐针毡。她们二人隔着塌上小几坐着,中间好似有根拔河粗绳,现在那根绳正一点点往对方那边偏,她拼命扯拽,却只磨得手生疼。
“其实叫你来帮我参谋你大哥的生辰礼,我也是存了私心的。”姜初妤铺垫了许久,说得口都渴了,方才进入正题,“我要你往后不许代其他人给他递礼。”
“只是一份贺礼而已,况且大嫂当时说了不在意的。”
姜初妤一掀眼皮,冷笑道:“若真是只一份点到为止的心意也就罢了,可你这么光明正大地在我眼皮下给我夫君与他人扯红线,不太光彩吧?”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顾雅涵瞬间呼吸顺畅了,把绳子重新扯回了自己手里。
她就知道,姜二才不像人们口中说得那样好,什么以德报怨,还不是善妒,女德中都说了,女子善妒是会惹夫家嫌的,她要回头告诉大哥!
顾雅涵大义凛然地拒绝了。
“雅涵,我在求你。”
顾雅涵愣怔住了,又听姜初妤平静地说——
“我终于过上了后宅清静的日子,让我再享受一阵子吧,等过了一年你再有动作,我就权当没看见。”
顾雅涵忽然觉得嘴里的蜜饯没了滋味。
原来她一直记恨,不,羡慕的姜二早就不存在了,她的长嫂,只是个没什么特别的、寻常的妇人。
她第一次见到姜初妤,是一个早春时节,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顾府墙外高喊:“茂行哥哥你瞧,这是阿娘新给我粘的纸鸢!”
顾雅涵匆匆跑出府门,却只看到了她与大哥和随从们相伴而去的身影,雀跃、喜乐。
她去找母亲:“娘,我也想去放纸鸢。”
“该是读书的时间了。”
“可姜二姑娘和大哥都去了。”
“姜二是个特殊的姑娘,你别跟她学。”
顾雅涵乖乖地回到房内,读了半天女训,出门在院子里的树下抬头望了许久,等待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落在树梢上。
顾雅涵心中百转千回,心绪从未这样复杂过。
“我……”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门却被敲响了。
来人是顾景淮,面露急色,催她出去。
看着一脸别扭的顾雅涵憋下满腹话匆匆离开,姜初妤十分不解地抬眼看向他:“夫君有事?”
“皇上召我进宫。”
“现在?”姜初妤也很吃惊,这都要到落城门的时候了,有什么这么要紧的事情非要现在召人入宫?
“你随我一起。”
她还没发问,顾景淮便拧眉解释道:“皇上之前就起了让我纳妾的心思,他要做什么事情,没人拦得住。我猜这么晚进宫不会有什么好事,只好做最坏打算。”
他一本正经地吐出惊人之语,
“若是出了与庙会那晚同样的意外,我需要你。”
第30章 第30章
姜初妤双颊一寸寸地红了起来, 微微张开嘴,险些招架不住。
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站在他深邃沉静的目光中,她仿佛浑身赤.裸, 心砰砰跳着,下意识想落荒而逃——
咚一声, 她脚后跟撞上了桃木架的木腿,如一阵疾风扫去了暧昧的云。
顾景淮眸色转淡,莫名有些败兴。
看来她是真不在乎他是否纳别的女子。
不知出于何种心念, 他又问了一遍:“你不愿?”
“不、不是……”姜初妤红着脸挤出了两个字, 又矜持地婉拒着, “夫君怎知皇上召你是为何事?这担忧也未免太……”
太什么, 她也不知道。
顾景淮板着脸, 也不在这话上多说什么:“那我进宫了。”
他说罢抬脚亲自去开衣柜的门取官服,可门还未全打开, 姜初妤忽然扑过来按住他的手臂,声音轻细:
“我随你一起。”
***
周承泽密诏顾景淮入宫,可通传太监竟是报了两人在殿外求觐见。
“皇上, 定远侯的夫人也来了。您看是安排她先去别处坐坐,还是一同召进来?”
周承泽肃着张脸,闻言嘴角垂了垂,更加不耐:“把她带下去找个无人居住的屋子看关起来, 尤其不许让婉妃知道。”
通传太监领了话, 行礼退下去了。
安仁殿外,姜初妤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地面圣,又拿不准皇上是否如顾景淮所说存了那样的心思, 一路都心神不宁,忐忑不安。
她看见通传太监出来了, 想必是要请他们进去,趁着最后的时间拂了拂衣裙上的褶,刚做足了准备,却听太监说:
“夫人请留步,随奴才这边儿请。”
他伸手引向殿门的侧边,姜初妤愣了一下:“皇上不愿见我?”
太监赔着笑脸:“皇上的心思,岂容奴才揣测的,您快随奴才来吧。”
“慢着。”
顾景淮展臂斜横在她身前,凤眸微眯,狐疑道,“你要带她去何处,总得叫我知晓。”
“自是引贵夫人去婉妃娘娘的寝宫小坐。皇上与您商谈要事,怕是功夫长着,夫人也不好在场。”
太监的一番解释滴水不漏,宫里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事,顾景淮便放下了心,无言对她点了点头。
看来他们错怪皇上了,是真有紧急的正事相谈,那她来这里确实多余了。
姜初妤双眸一亮,含着欢悦与他对视一眼,吃了颗定心丸,随太监宫女离开。
目送她转过宫墙角,顾景淮也不再耽搁,乌皮靴跨过门槛,入了大殿。
殿内除了君臣二人,左右两边的金柱下站着两名带刀侍卫,堂皇富丽的大殿在日薄西山之际依然庄重威严,让人无端生起肃然之感。
“皇上唤臣而来,是为何事?”
周承泽背对着他,未答,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哎——”
就在这叹息的尾声,站在两侧的带刀侍卫忽然有了动作,利刀出鞘声与刀鞘碰撞轻甲声同时响起,顾景淮立刻暗道不妙,刚想侧身躲闪,却又清楚地明白过来这定是皇上授意的,他躲不掉。
还不容他多做思索,只是几个瞬间,他就被两名侍卫用刀架住后颈,压着半跪在地上。
他不信侍卫会动真格,抵着刀刃一节节直起脖颈,即使被压住的地方有刺痛感,见了血也不停,抬头字字清晰地扬声问:
“臣无愧于天地,这是为何?”
“你不是说,想知道朕在忌惮什么,让朕如实相告吗?”周承泽徐徐转过身,明黄的龙袍臣衬得他越发凛然霸气,看不出一丝顾忌手足亲情的犹豫。
“顾茂行,你可知罪?”
“不知。”
顾景淮双臂突然使力一挣,可惜一人难敌二人,何况刀还架在脖子上,被反绞着的双手依然纹丝不动,无法重获自由,只好先放低身段,“还请皇上说得明白些。”
周承泽一步步背手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双眼,厉声问:
“养着先太子旧部的人,是不是你?”
顾景淮剑眉一挑,甚至有些想发笑:“我还是第一回知晓,先太子还养了部下。”
“先帝老糊涂了,我们这些蓄意夺嫡的,谁手下没养点人,你以为他是多干净的人,手里没点筹码,早被废了。”
混乱又杀气腾腾的那段岁月被他轻飘飘地两语带过,毫不遮掩自己昔日行径,唯我独尊的胜者才有资本谈起过去。
“皇上既然把我捉来,是逮到什么证据了?”
顾景淮也不怵他,好似置身事外一般微勾着唇角,镇定的眸中不见惶然惊惧。
“天下谁人不知你们镇国公府是太子一派,最初我也怀疑过,你与我交好,是不是存了异心,后来也渐渐打消了,直到……”
周承泽拍了拍右腹,“一年半前你带兵刚出发去西北,朕就遇刺了,这个时间点,好像是刻意在等你离京一般。抓到的刺客全是死士,逃了的又逃得干净利落,刀柄上刻着的符文,确是先太子旧部没错。”
“于是皇上首先怀疑的,便是我顾家。”
顾景淮接过他的话,反问道,“那皇上怀疑了这么久,又为何在无事发生时突然对我出手了呢?”
他这一反问,明明是屈膝为卑者,却倒反天罡为审讯者似的,周承泽不悦地睨了他一眼:
“磬广台案之事,想必你是知晓的。前不久朕的人查到,工部吐不出的官银流向蹊跷,似与先太子旧部有所瓜葛。工部能暗中勾结这些事,你信?”
“皇上宁愿信幕后之人又是顾家?”
“人被死逼时,首先便是保全自身。朕知道李氏去找了你,可顾李二族从来并无什么来往,这不是很奇怪么?而你居然仿佛不知此事一般,打定了心非要撇清关系,这可太不像你了。”
周承泽边说边摇着头,拧眉顿了顿,强调道,“明面上,没什么往来。”
顾景淮秉着清者自清,丝毫不肯低头:“皇上想给人定罪,要有证据,”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是知道朕的原则的,可我不想杀你。”
周承泽摆了摆手,架在他脖上的两把刀松开了,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朕要你自证清白,若是做不到,就别怪朕不顾昔日情分了。”
***
倚兰殿中。
入秋了,院里的花明显开败了许多,虽算不上是残花败柳,但这样开在如今最为受宠的妃嫔院里,属实有些不妥。
可姜凝婉却不让人去打理那些,花有花的命,完整走完花开花谢的命运,轮回才有其意义。
此时她站在院子里凝望着空无一物的角落,蓦地有些不安,心忽上忽下地跳着,明明不饿,却想进食来压惊。
大宫女晴香安抚她:“娘娘是不是又胎动了的缘故?奴婢再去请太医来给您开些安胎药?”
“你去吧。”
送走晴香,姜凝婉刚要躺下,忽然听到有个太监要见她。
“娘娘,奴婢本想把他打发走,但好像事关您的妹妹。”
侍女双手呈上一支嵌宝石镀金银头花簪,姜凝婉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姜初妤戴过的。
这下没来由的心慌有了缘由,她赶忙坐起:“快带他来!”
***
姜初妤这朵风吹日晒的娇花,在姻缘错弄之下,飘荡了一遭,又扎根回了故土。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颗被人从土里挖出来,准备移植到盆中的植被,迟迟等不来盆和土,快要蔫了。
她的夫君迟迟不见人影。
暮色四合,就算皇上有再要紧的事不能等明日再说么?况且当时说好了要把她带到阿姐那儿,却被带来了一个空屋子里,外面还有人守着,看着似要把她软禁的样子。
她趁小太监给自己端茶时用金银簪贿赂了他,又许了事后真金白银的好处,才得了他去帮自己求阿姐援助的承诺。
可她又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人来,终于急躁起来,甚至有了摔杯子的冲动——
现在可是晚上,不会夫君所担忧的那种事真的发生了吧?!
姜初妤紧咬着唇,在房中踱来踱去,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干着急。
终于又有人来送了一次水,压着声音告诉她:“夫人放心,娘娘已知晓您的处境,您先安心在这儿睡一晚,明日她会来接您出去。”
姜初妤彻底体会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扶手椅上,右手紧握着扶手直至指尖发白,又失了力松懈下来。
她整晚睡睡醒醒,翌日顶着眼下两团乌云见到了姐姐,鼻尖一酸掉下泪来,好不可怜。
“阿姐……”
姜凝婉绷着的脸却没松下来,双手轻轻拂掉她两串泪:“乖,随我回宫。”
等回到倚兰殿,姐妹二人才关起门来说话,姜凝婉连安慰的话都省了,率先发问:
“你昨日随定远侯进宫时,他可有跟你说什么?或者你可有察觉到他有什么不对?”
这样一问,姜初妤的心如坠冰窟,瞬间凉了半截,自己都没意识到眼尾一颗泪划过,空茫、哀怨、后悔,都融在这滴水中了。
“莫非他、他真的被……”
姜凝婉双手抬着她下巴,放柔了声音:“人还没死呢,别哭。”
“?”
“你可知他犯什么事了?我听说皇上把他关押起来了,任何人都不许见,不许为他说情。”
姜凝婉大叹了一口气,满脸愁云,“他们关系不是顶好的么?尤其自你二人成婚之后更是,我还是跟他大吵了一架,才把你救出来……我是真为你急得慌。”
姜初妤捕捉到了大概的信息,茫然了一瞬,理智渐渐回笼,咽了咽口水,止住了哭。
“阿姐别急,仔细肚子里的皇子。”
担惊受怕了一夜,现在知道真出了事,她反而没有左猜右猜也不明事理时那般慌了:“阿姐可知我夫君被关在了什么地方?”
姜凝婉蹙眉望着妹妹满含关心的双眸,那两个字在她舌尖滚了滚,半晌,终是吐了出来:
“天牢。”
没想到会是这种地方,姜初妤瞬间睁大了眼,被这两个字震出怯意,做垂首思量之状。
过了许久,她抬起头来,凝神聚气的眸里只有笃定:
“我要去找他,不管他在天牢地牢,我要见他。”
说到最后,话已染上了湿意。
“阿姐……这次该我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