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寝殿内响起《广陵散》的琴声, 那声时急时落,泠然荡气,抚琴人只注意着搓捻琴弦, 披散着的乌发半遮了视线也无碍,显然已驾轻就熟, 人琴合一了。

    最后一指拂音落下,姜初妤渐渐从古音中回神,摸着琴身赞叹道:“好琴。”

    “镇定些了么?”姜凝婉走过去把琴从她膝上搬走。

    方才她见妹妹有些情难自抑, 说出来的话、做出的决定难免失了理智, 于是什么也没说, 叫人搬来这张膝琴予她。

    本以为她会弹个良宵引之类使人静心的曲子, 没想到却来了首颇有肃杀气的广陵散, 姜凝婉便知道她的决心了。

    “你可想好了?若是出了岔子,我不一定能护你周全。”

    姜初妤异常平静, 依旧保持着盘腿坐在贵妃榻上的姿势,如老僧入定一般失了生气:

    “反正若是他有事,我也不能独善其身, 倒不如拼一把。”

    “可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就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要去见他。他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我只要他告诉我怎么做,再把消息递出去, 给他搬救兵。”

    姜初妤双腿并紧, 换成跪坐的姿态,双手拢着乌发高高盘起,问:“阿姐瞧我可像个男子?”

    虽然她已擦去粉黛, 素净的小脸上因郑重其事生出了几分英气,但……

    “不大像。”

    闻言, 姜初妤叹气的同时沉下了双肩,一脸气馁地垮了身形,心里满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憋闷。

    “你是想……扮成狱卒混进牢里?”

    “不然还有其他的法子么?”

    二人陷入沉默。

    “天牢看守森严,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混进去,还不如买通……”

    “层层打点需要时间,皇上那里变数太大了,我等不起。”姜初妤苦笑了一下,“何况三日后就是他生辰了,我身为他夫人,这次以身犯险,就当作礼了。”

    姜凝婉知道妹妹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八头牛都难拉回来,她能做的也只能是尽量帮忙了。

    “你多小心。”

    “阿姐,多谢。”若不是有她罩着,姜初妤自问并不敢这般大胆。

    这声谢似有千斤重,压在彼此心上,谁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去过一条连石头都没有的河,甚至不知河里的水是清是浊。

    ***

    月上枝头,一声鸦鸣嘶哑而过,给夜色披上了一层阴森凄厉的霜。

    计划还未开始,姜初妤就有些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踏上泛着冷色的石砖地,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

    她主动转身背向倚兰殿的大太监,双手向后贴在一起:“公公不必收力,戏做得像一些。”

    一根粗绳在她手腕上绕了三圈,勒得紧紧得,打了个死结。

    大太监轻声回道:“奴才明白。”

    他拽着绳结,又拉又推着她走出殿门,时不时呵斥一声,丝毫不怜香惜玉。

    姜初妤手腕被磨得生疼,头埋在胸前可怜兮兮地低泣着,却努力抬着眼左瞥右瞥,余光看到有巡逻宫人打着灯笼向他们走来,立刻提起心来。

    “哎,干什么呢这是?”

    来人凶巴巴的,可一见大太监出示的腰牌,就换上了笑脸,躬身道:“原来是倚兰殿里的公公,失敬失敬。您这是要做何事呀?”

    “看不出来?”

    大太监单边嘴角勾起,冷冷地抬起左手在脖子前做了个划开的动作。

    姜初妤适时微抬起头挣扎了一下,却被钳得更紧,她落下两行清泪求饶道:“奴婢不是有意的,绕了奴婢吧。”

    “还不老实!你三番五次冲撞娘娘还想活命?手脚不干净的贱婢在这宫里头就是死路一条!”

    这话一出,巡逻宫人怜悯地垂眼看了看身着朴素的宫装、被压制着直不起身的侍女,虽然瞧不见全脸,但见她露出的那截细腻白皙的脖颈,看着比寻常那些粗婢水灵多了,死了可真可惜。

    可这宫里,一个宫女白日还活着,晚上就消失了的事,屡见不鲜。

    “那就不耽误您办事了。”巡逻宫人弯了弯身子,提着灯笼离开了。

    见那人远去,姜初妤面上还是哭哭啼啼的,却大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出来竟这么顺利,她本以为皇上知道阿姐把自己救出来后,会派人手在倚兰殿附近,以防她从宫里出逃,才想了这么个主意。

    到了一处偏僻的、被树影遮蔽的角落,大太监瞧四下无人,快速解开粗绳,压着声音道:“奴才就送您到这儿了,顺着这林荫小道走,等拐到大路上,您瞧尽头处大门上写着个狱字的,就是天牢地界了。”

    姜初妤把绳子揣在袖中,另一边袖里藏了浸了迷药的帕子,心中安定了不少,谢过大太监,独自走上了小路。

    宫里戒备森严,每一步都靠着神仙眷顾的运气才能走下去,可若是时刻惦记着莫测的命运,就一步都踏不出去。

    姜初妤踩着硌脚的石子路,栖息着鸟虫的竹林白日看或许盎然生机,此时却似一条通向地狱的冥道,阴森恐怖。

    她什么后果都抛之脑后了。

    但或许是上天不眷顾,就在她快要走出竹林小道时,忽然看见尽头处有一个黑影。

    她心跳如擂鼓,乱了节奏,下意识就向后退,可步伐歪了一下,一只脚踩在了路外的花圃中,踏在落叶上,发出一声细小的瑟瑟声,可在这静夜里,并非几不可闻。

    “谁?!”

    那黑影十分警觉,立刻向这边看来。

    二人相距不过几丈远,现在跑不仅功亏一篑,也根本逃不掉。情急之下,姜初妤脑袋飞速转着,冒出了一个主意。

    她猫着身子向前探了几步,借着月光稍微看清了那人的样子,身上穿的深青色宫服在夜里看全是黑色,但胸前那个狱字可是白色的,此人还真是个狱卒,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姜初妤看清楚后,身形顿了一下,连忙捂着脸碎着步向后退去,后发制人地问道:“你不是明海哥哥,你是谁?!”

    在这宫里混久了,谁不是个人精,狱卒一下就瞧明白了,这是个来寻对食却被爽了约的可怜小宫女儿。

    他的双眼如饿狼捉到猎物时般闪烁着邪光,心想本来是来解个手的,运气这般好,能遇到个孤身的小宫女,趁着夜色调辱一番,她也不敢怎样。

    他吹了声口哨,迈着大步走到她面前,滑腻的手马上就要碰到她的面颊:“你的明海哥哥不在,我来陪陪你可好?”

    姜初妤面露嫌恶,猛地躲闪开来,慌忙向后逃去,却在石子路上磕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着栽倒在地:“啊——”

    “哎呦,快让哥哥看看伤哪儿了?”狱卒腆着脸凑上来,却根本不在乎她的脚伤,而是直直朝她脸凑来。

    她等的就是这个动作。

    姜初妤眼疾手快地从袖中掏出沾了迷药的帕子,啪一下捂在他嘴上,趁他没反应过来时,空着的手扳住他的肩,脚一蹬地,使了全身的劲把他压在了身下。

    这一系列动作太快,狱卒只顾反应过来那帕子有问题,可即使在第一时间闭气,也马上感到头晕目眩,失去知觉之前,他用尽全力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姜初妤继续施力,没过几息,男人手臂滑落,拍在了地上,人呈一个大字型不省人事。

    害怕有人经过,她不等心跳平复,抓紧时间去解他的外衣,再用粗绳把他背手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大汗淋漓,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提心吊胆惊的。

    姜初妤把帕子堵在他嘴里,用脚一点点把人踢滚去了竹林间隐起来,再套上那人的衣服。

    虽然他们身形有些差距,但她故意里面多穿了件衣裳,又是直接把外衣套在身上,相当于是在里面塞了棉花,勉强撑起了这身男式官服,显得壮实了不少。

    她又把耳饰摘下,将官帽罩在只盘了一个髻的“罪女”发型上,又用石黛凭感觉画粗了眉,尽了一切能尽的人事,剩下的便是听天命了。

    姜初妤长长呼出一口气,捡起地上的佩刀挂在腰上,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月至中天,正是人困意最浓的时辰,天牢前看守的狱卒瞧着精神头都不大足,见她走近,也没人十分注意。

    姜初妤一喜,佯装打哈欠,边走边捂着下半张脸,故意迈着大步,步速悠闲地进了门。

    “站着,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生?”

    她就差临门一脚了。

    可任她再镇定,也毕竟只有十七岁,紧张得双腿几乎要发起抖,喉中似乎被粘住了,发不出、也不敢发出声音。

    她害怕自己稍一没压好声线,一下就暴露了,只能侧身不动,希望她看起来像是这位大哥眼熟的某人。

    “换班了换班了!”

    这时忽然有另一人声势浩大地指挥大家换班,那怀疑她的人不见了踪影,姜初妤赶紧趁机溜了进来。

    事已至此,不成功便成仁,大不了她跟她夫君一起被关起来。

    想到这,她也没那么怕了,低着头向监牢深处走去。

    天牢之所以称为天,是因为关押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即使沦为狱卒也不能像寻常布衣一般怠慢,牢房内备的用具倒是一应俱全,起码干净整洁,不会因脏污而害病。

    牢内空间也宽大,只是窗户只有寻常窗户的一半那么大,月光透进来照亮的范围很有限,顺着过道往里面走,眼见的环境也是时明时暗,但总是黝黑.逼仄的。

    姜初妤终于找到了顾景淮。

    竖着的栅栏把他的身影切割成一条条的,而月光却对他青睐有加,温柔宁静地罩在他身上。

    姜初妤涌起了一股想哭的冲动,使劲咬着下唇才堪堪收住。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提了一口气,走到牢房跟前,煞有介事地用刀柄敲敲杆,粗着嗓子喊:“这么晚还不睡,想干什么?把你写的东西交出来!”

    顾景淮正在写“自证清白”的文书,闻声笔尖顿了一下,一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如心上涟漪。

    他侧目而视,见栏外那粗眉狱卒明眸中含着一汪水光,似泣非泣地望着他。

    第32章 第32章

    从小窗透进来的光线如月白绸缎散在顾景淮周身, 而姜初妤却站在黑暗的走廊里,只有隔着一间间牢门安插在壁上的烛火,掩映着她又粗犷又秀气的面容。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顾景淮轻笑出声。

    姜初妤气得想抽刀劈槛木泄愤,他怎么能是这种反应?!

    她从昨夜就开始为他担惊受怕, 怕他真被皇上下了药惹了别的女人,后来知道他成了阶下囚又受了惊,今夜冒了这么大的险只为见他一面, 而他呢?他——

    只见顾景淮好好地端坐在虽不名贵但干净崭新的桌前, 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甚至绛紫团领襴袍也好好穿在身上, 只是未系腰封, 显得懒散了不少。

    看样子他在天牢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而她穿着厚实得过了头的衣服,眉也不知画成什么鬼样子, 就这么莽撞地闯进来,看在他眼里这行为定是痴傻至极,怪不得他发笑。

    姜初妤鼻腔酸得要命, 又害怕被狱卒发现异样,强撑着不能哭,还得在不相认的前提下示意他写下锦囊交给自己,一心分成八瓣, 结果就是哪一项都顾不好。

    豆大的泪珠“啪嗒”滚落了下来, 她喉中发涩,嗓音也压不下去了,一开口就是死路一条, 只好眨巴着眼,着急又期冀地看向他, 希望他能快点会意。

    顾景淮见她哭了,甩下毛笔,笔肚上的墨盖住晕开的墨点,将其涂成了一片墨海。他看也不看,敛了神色几步走到槛门边,低声道:“抱歉。”

    抱什么歉啊!她要的不是这个。

    可顾景淮竟然探手想为她拭泪,快要触到栏杆时停住了。

    姜初妤魂都要被吓出来了,生怕被人发现这边的动向,浑身上下紧成了一座石雕,只瞪圆了眼惊恐万分地看着他的动作。

    谁知顾景淮扬声向最近的狱卒喊了声:“这是我夫人,放她进来。”

    这一声如惊雷劈下,轰了她个外焦里嫩,心快要跳出嗓子眼,震得她耳鸣不止,第一次感受到话本里写的:人是真能被吓晕过去的。

    狱卒竟然也丝毫不惊讶,掏出一串钥匙找了找,利落地开了门,伸臂一引:“夫人请进吧。”

    姜初妤扶着槛门,小步缓慢地踏入牢房内,她看见墙上映着自己的影子,忽觉自己像个皮影戏的人偶。

    一口恶气梗在喉头,她忍不住扬手在他胸前打了两掌,这一路的疲劳与惊惧抽去了她许多力气,连歇斯底里都有些中气不足:“这算什么?我只是你的陪葬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方才……”

    方才差点被人轻薄,要是她没看准时机迷晕了那人,说不定就死于现在在她腰间悬着的刀下了。

    “你骂我幼稚好了!反正我是真想来救你,我活该!”

    姜初妤一边骂一边哭,压在心里的石山碎得七零八落,委屈劲儿上来了怎么都止不住。

    她泪眼婆娑,眼前景糊成一片,没看到顾景淮被她捶打了两下后,抚着胸口退后了半步。

    “你还笑话我!”

    姜初妤什么都不管了,索性控诉个够,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更加气了,越气越想哭,越哭越气,到最后都打起了哭嗝,说话的余地都被剥夺了。

    忽然,她的后背被一只手推住,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拢入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手的主人似乎不擅长做这个动作,臂弯都是略略虚浮,似贴非贴在她腰身上。这个拥抱生疏却也温柔,好像幼时母亲所哼的催人入眠的童谣,又像是饴糖,散发着温润的甜。

    那只大手在她后背有节奏地轻拍了几下,神奇的是,她居然真的没有那么想哭了。

    不甘心区区一个拥抱就被哄好,姜初妤泄愤似的用他的衣裳擦起了眼泪鼻涕,双手环住他的劲腰往前蹭了蹭。

    “为什么不说话?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为什么不说话?因为——??

    他没招架住。

    顾景淮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甚至八年前也没有。

    从前的她是炽热而浓烈的,不似寻常女子;如今的她却是隐忍内敛的。说实话,哪个都不是他理想中妻子的样子,可偏偏他的妻就是这个人。

    他把这个人惹哭了,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亮出藏匿已久的利爪,以自卫的姿态向他扑来。

    顾景淮愣了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蓦地从心中冒出,他故意视而不见,可理智却让他发现自己居然束手无措。

    于是他便遵循那股莫名的冲动,做了当下最想做的事。

    可没过多久他就后悔了,他的妻回抱了他,像株菟丝子缠得他紧紧的,压得伤口生疼。

    “咳!”

    姜初妤有一堆问题要问,可听到这一声带着痛意的咳,她猛地抬头,见他眉间皱出川字,唇角紧抿,像是在忍痛。

    “你受伤了?!”

    顾景淮的表情已经回答了她,姜初妤连忙去扯他的衣服,他下意识拦住她的手,被她一掌拍开:“让我看看怎么了,我又不是没看过。”

    话音刚落,两人的动作皆是一停。

    姜初妤快速回忆了一遍成婚以来的点点滴滴,每晚睡前他都是沐浴完毕就穿好了中衣,前襟一丝不苟地合着,连琵琶骨都鲜少看见。

    她好像确实没见过他未着丝缕的样子,哪怕是意外的那晚,模糊的记忆里,他身上的衣服似乎也是穿着的。

    那为什么会有曾经见过的错觉呢?

    姜初妤飞速抬眼瞄了他一眼,只希望他不会误以为自己趁他睡熟时,偷偷掀他开中衣偷看。

    而顾景淮却立刻想到了他在她面前唯一脱过上衣的时候——那晚的后半夜。

    可是那时她都半昏不醒了,怎么可能记得?

    如果连那个都记得的话,那晚的事她岂不是半点没忘,全都记得?

    伤口的痛都不在乎了,顾景淮抬手掩住了下半张脸,手心触到的温度偏热,想必一定绯红了一片。

    两个各怀所思的人在床沿上坐下,这里正好是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顾景淮徐徐放下手,侧偏着头暗自调着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姜初妤也矜持了,双手提起狱服上的一小块布来回搓揉着,讷讷地问:“你自己脱还是我来帮你?”

    这次顾景淮二话没说,动手脱起了衣服。

    姜初妤也趁此时把狱卒的衣服脱下,露出淡绿色的宫女服,帕子沾了茶水擦去眉上的石黛。

    等他褪去身上的襴袍,修长的手指慢慢解开中衣的系带,露出肌理分明胸腹,她却一丝欲念都没有,倒吸一口气又惊又怜:“皇上下这么狠的手?”

    “都进天牢了,不受场刑,怎能叫犯人?”见她小脸越发青白,他忍着痛强装镇定道,“只是看着吓人,其实伤得不算重,并无大碍。”

    那宽敞厚实的胸膛上缠着两圈绷带,已微微渗出了血,大约是被她方才弄的,而其余的地方满是细短的伤痕,不知用什么打出来的,他都没处理,任由伤口晾着。

    姜初妤颤着手,动作轻柔地拆开绷带,只见那下面是被两道深长的鞭印抽打出的沟壑,伤口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你傻呀?直接推开我不就好了?”她一想到刚进来时甩的那两巴掌,刚好在这个位置,有些心疼,但气还没消,说出来的话还带着那股埋怨劲儿。

    顾景淮倒是很新奇地瞧着她这副反应,颊上的燥意褪了下去,双眸炯然有神,看上去倒像是没事人:“叫你打两下出气能止住泪的话,这打也不算白挨。”

    这下轮到她红了脸,但又一想,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肯定不是情话,只是字面的意思,她哭得惹他烦了。

    于是便收起那些旖旎,终于将话转回正事上:“为什么要戳穿我?害我真的以为你死路一条,要拉我垫背……”

    “皇上怀疑我与先太子旧部有牵连,密谋害他。”这样一项杀头的重罪,他却事不关己一般说得轻飘飘的,“但他尚无确凿证据,将我关在这里,要我自证清白。我见到你时,确实诧异,你这乔装并不算成功,是怎么绕过看守进来的?那原因只有一个,便是他们故意放你进来的。”

    随后就不紧张了,满眼只有她诙谐的粗眉和肿了一圈的身形,很难憋住笑。

    这话可不敢再说。

    “什么意思?”姜初妤彻底迷惑了。

    “这时冒死来救我的人,不就是最有问题的人么?皇上说不定就等着有人来送死,来个瓮中捉鳖。你说得没错,看来我确实免不了拉你垫背了。”

    顾景淮唇角微翘,话中带着调笑之意,或许是身上有伤的缘故,瞧着不像将军,反而像个文弱公子。

    “……岂有此理!”

    “嘘。”顾景淮忽然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食指压在她唇上,压着声音,“这里都是皇上耳目,敢说他坏话,不要命了?”

    他乍一凑过来,吐出的气息喷在她面上,近得有点过分了。

    姜初妤不敢再看他伤痕累累的胸腹,只好平视前方,正好看见他脖颈下突起的平直刚硬的琵琶骨,忽然想伸手触摸一番。

    等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这么做了,刚要羞涩地收回手,却被他一把抓住,按在了上面。

    姜初妤诧异抬眼,却听他说:

    “皇上一定很好奇你我的关系如何,正好趁这个机会演戏给他看看。亲近我,装像一点。”

    第33章 第33章

    “我不会。”

    是这暗室内的光影太过浑浊, 或是他忽然的凑近搅碎了她的矜持,要么是色鬼上了她的身,总之, 姜初妤不承认伸手乱摸他琵琶骨的人是真实的自己。

    一旦被点破了那些行为是“亲近”,那再怎么想装得像, 也别扭得不会做假了。

    “就这般难?”顾景淮盯了她几息,眸光渐渐转淡,忽觉口渴, 舔了舔干燥的唇, 伸手去够桌上的茶盏, 可床离得有些远, 碰不到。

    他略略狼狈地收回手, “那便帮我添水换药罢,装作担心我也可。”

    什么叫装作, 她本来就很担心他。

    姜初妤眼底盛着怨气,长睫低垂,一下就想起他在见到她时, 试图隔着槛门为她拭泪的事来。

    难不成那也是做戏的?还有他刚才主动抱她……

    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轻轻晃头,摇出纷杂的思绪,将注意重新投回他这个伤员的身上:“好。”

    木柜上摆着小药箱,伤药和纱布都准备充足, 姜初妤暗暗松了口气, 起码这说明皇上尚未起杀心,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她叫人打来清水净了手后,右手伸两指蘸了金疮膏, 在他腰腹冲着的床沿边上坐下,左手将碍事的长袖攥握住, 凝神认真道:“我开始抹了,弄疼的话说一声。”

    微凉的膏体轻柔地覆住伤痕,中和了热辣的痛,可没过一会儿,她指腹的温热徐徐散入了药里,那一小块肌肤感受到冰火两重天,酥酥麻麻的痒。

    顾景淮倏地捉住她作乱的手,顺着胸前那道血色红线滑了半寸:“别只涂一个地方。”

    姜初妤固执地退了回去,又按揉了一会儿才逐渐往旁边移:“不行,每处要按够了时间,药才能充分渗入肌里,好得快。”

    她得意地翘了翘唇角,一心一意地注视着手上的动作,“你别小看我,说不定我比你会给人上药呢。”

    顾景淮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微微不悦地眯了眯眼:“你还给谁这么上过药?”

    “没上过,不过是听我爹娘讲过而已。”她依旧嘴硬,“但我爹比你打仗年头久多了,肯定比你有经验吧。”

    “……”

    怪不得她开始时提醒他弄疼了说一声,这么按揉伤口,不疼才怪呢。

    但他怎么可能喊疼。

    姜初妤慢腾腾地费时又费力抹完了一道血痕,累得手疼,不禁有些怀疑她学来的“姜氏上药秘法”到底对不对。

    她揉着手腕,观察着顾景淮的反应,见他面色微红,不知是不是疼的,但……瞧他胸前那油润的一道,这脸红倒像因被她揩油了似的。

    这下轮到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可当她对上他不明所以的目光时,忽然回忆起她从爹那学到这手法的场景了。那是她撞见爹给娘抹药时的事情。

    姜父一点儿也没有被女儿撞破的窘迫,反而笑眼放光地招呼她来近距离瞧着他是怎么抹药的,告诉她,对这种不见外伤的扭伤或肿胀,一定要按足了时候,否则药效吸收不进去,白搭。

    然后被姜母一脚险些踹在了脸上,才又笑呵呵地把她送出了卧房。

    姜初妤也是过了很多年才知道,当时母亲并不是受伤,而是病得太重,浑身发肿,后来没过多久她就去世了。

    忆及往事,她并不那么伤心了,反而因捡回了一块落在过去的宝玉而欣喜,可马上又愧疚起来,怎么犯了这么浅显的错。

    应该挺疼的吧。

    姜初妤又蘸了药膏,快速且轻柔地在另一道伤痕上抹了一遍。顾景淮泛着水气的眼眨了一下,不解地问:“怎么不揉了?”

    “咳,怕你不服,做个对比,看明早起来用哪种抹药手法的伤好得更快些。”

    “……”

    顾景淮目送她收好药瓶,又起身走到木柜前放回原处。

    就在她路过方桌旁时,斜射进来的光束打在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照出了一抹淡淡的红。

    等姜初妤擦着手指上残留的药膏,回来准备给他包扎时,顾景淮忽然故技重施,张开手一把钳住了她的脸。

    姜初妤下巴卡在他虎口上,嘴都难张开,只用惊愤的眼神控诉着他的“恩将仇报”。

    “别动,我看看。”

    顾景淮微微施力,掰着她的头向一侧偏,仔细端详着那一截弯出柔美弧度的雪颈。

    两侧都有很浅的掌印,淡红偏粉,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他的手顺着下颌滑下去,大指在某处摩挲着,眉头拧起,话中透着冷意。

    “谁掐的?”

    姜初妤瑟缩了一下,躲开他的手:“……痒。”

    她往后仰,他就从榻上挺起了腰,穷追不舍地抓住她的玉臂:“到底是谁?”

    姜初妤指指地上的狱卒服:“这衣服的主人。”

    她将如何一步步进来天牢的过程都说了,顾景淮眉间微动,越皱越紧,听完后又渐渐展开。

    “夫人有勇有谋,为夫甚慰。”

    姜初妤瘪瘪嘴:“你就只说这话呀。”

    “就这么担心我?”

    她是落入他以假乱真的做戏陷阱中了么?不然怎么觉得,此时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有几分缱绻。

    “自然。不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新嫁没多久就要陪葬,岂不亏得慌?”

    顾景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作为报答,换我为你上药。这痕留在这里难看得很,快消了去。”

    他起身去药箱里取来珍珠膏,与她面对面坐着。他们两个,好似林中互相舔舐伤口的兽。

    姜初妤本想提醒他先绑好布,穿上衣服再说,可转念一想,下次再有机会见到他这副样子还不知猴年马月呢,索性红着脸时不时抬眼细细偷看一番,左右是她赚了,蜜色的赤肉还挺……秀色可餐。

    她乖乖任他涂药,分心偷看肉.体,反而不觉得痒了。可还没欣赏多久,药就涂完了。

    “其实……”姜初妤纠结了一瞬,还是不舍占了上风,眼珠转向别处,难为情地说,“我记错了,外伤该轻涂,像我这种伤才应细细搓揉,促进药粉吸收。”

    顾景淮暗笑,把珍珠膏拍在她掌心里:“故意弄疼我,还想让我伺候你?你自己涂吧。”

    可恶!

    不想暴露小心思,姜初妤只好自己胡乱揉着脖颈,十分可惜地看着他一圈圈缠起胸前的伤,再慢条斯理地穿好中衣。

    动作慢得,好像是故意要让她多看会儿似的。

    这也是演戏么?演一只花孔雀?

    姜初妤在心里悄悄笑话他,却听他忽然语调平稳地说出不妙之语:“坏了。”

    “怎么了?”她真是怕了变故。

    “昨日你的药没吃。”

    原来是这种小事。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苦药汤子!”

    姜初妤手指并在一起贴在嘴边,压低声音,“还是快想想办法怎么脱罪,从这里出去吧。”

    毕竟是天牢,哪怕有他在,她也觉得阴乎乎的,尤其是晚上,若是一人独自在一间房内,定会毛骨悚然得睡不着觉。

    “明日……”他站在小窗边望了望月亮,改口道,“今早再说。快些睡下吧,养精蓄锐才能长久。”

    被他这么一说,姜初妤才感到病来如山倒般的疲惫,忽然眼皮如千斤重,人摇摇欲坠,用最后的精力打量了眼这屋里唯一的床榻。

    只有他们东厢房里的一半,勉强有一人半的身宽,要想睡下两人,平躺着是不可能的。

    顾景淮见状挑眉问道:“要不让他们帮你开了隔壁这间,你将就一晚?”

    “不要!”

    让她自己睡一间,她宁愿在他这里打地铺。

    怕他不愿挤一张床,姜初妤赶忙滚进内侧,侧身躺下,空出刚好容下一人的空间,拍了拍床:“我很安分的,肯定不会碰着你的伤,夫君快歇下吧。”

    安分?他持保留意见。

    没有了长横木隔着,他们几乎是紧贴着彼此的手臂,皆不自在了好一阵。

    顾景淮闭上眼,默念《静心咒》,慢慢快要沉入梦乡。

    可就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一个有着温度和重量的圆形物什搭靠在了他左胸上,似有往下滑的趋势,马上就要压到他的伤。

    神志还未清醒前,身体先有了动作,抬手撑住了那物,原来是她的脑袋。

    顾景淮半睁开眼,微微抬头向里面看了一眼,见她整个身体都往自己这边偏了偏,先是头,再是胸,不久腿脚也要缠上来了。

    他托着她的脑袋和肩,把人向里挪,可手背贴上墙壁的刹那,他停下了动作。

    不见天日久了的墙壁阴寒彻骨,人靠在上面,不多时就受不住了。

    更何况她还是个中毒之人。

    他默想着韦大夫的医嘱,要忌凉忌生冷,免得毒入了里不好治了。

    顾景淮又把她托了回来,想了想,她这么“安分”,怕是一会就滚回墙边了,无声叹了口气,将左臂垫在她脖下,手刚好护在她的肩与墙之间。

    没办法,谁叫她是病人呢。

    “夫君。”

    她冷不丁叫了他一声,他刚要解释自己只是出于好心,却又听她说——

    “你就不怕我是皇上一伙的?”

    她好似并未醒着,嘴唇翕动,说出的呓语让人脊背发寒。

    “我是……皇上赐婚……”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双唇紧合,脑袋无力垂下,是真睡着了。

    顾景淮眸中涌出细碎的晦涩,盯了她片刻,慢慢闭上双眼,也似梦呓般回道:

    “无妨。”

    第34章 第34章

    晨曦争着涌进窗棂, 不大的牢房内陷入白昼的海。

    卯时一到,顾景淮幽幽转醒。一日之计在于晨,醒来后片刻, 思绪总是更活跃些,许多先前未注意过的细节开始拼凑起来。

    他确是故意不参与磬广台案的, 徐宰相都不入的局,何必去惹一身腥呢。

    顾、徐二氏相斗已有两代历史,皇上娶了徐家女儿为妃, 而所宠爱的另一妃子却硬是与他扯上了关系, 皇后之位便从后宫之争转为外戚之争。

    虽然他并不认为婉妃就此与顾家产生了利益结合, 但皇上大约是这么想的。

    再加上她昨夜说的梦话。

    表面上皇上这赐婚是为了打压顾氏, 可若其背后更有深意, 嫁进来的是个细作,安在顾府里观察他的动向, 再以进宫见婉妃为由通风报信,也不会惹他怀疑,这一计便是一石二鸟, 可谓之完美。

    她中的水洛之毒莫非是皇上下的?可又为何不用些危害性命的鸩毒?抑或是,以婉妃荣宠为要挟。在她心里,自家姐姐的命运一定比他重要。

    还有那铸金虎符,皇上或许是故意未收去, 看他会不会在危急存亡之际, 比如此时,派上用场。

    幸好此事他瞒得极好,否则以顾延清冲动又说一不二的性子, 怕是昨夜就要领兵杀到皇城门下。

    那么,她是细作么?

    窄小的床上, 姜初妤侧卧着,头抵在他肩上,腿贴着他的腿,安然阖目而息,宛如画中。

    顾景淮伸出右手抚上她不堪一握的玉颈,上面的红痕已淡得瞧不见了,他缓缓将手掌贴上,就这样不动了。

    无妨,她这样柔弱,一旦与他有二心,轻易就可要了她的命。

    顾景淮收回手,避开她的身子,起身把床榻全都让给她。

    胸前的纱布没有渗血,火辣的痛消减不少,暂时没必要再换药,他套上襴袍,坐在桌前看起昨夜没写多少的自白文书。

    笔上的墨已凝固,纸上的一片黑遮去了最后几笔字,成了张废纸。

    他伸手把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索性不写了。

    ***

    皇宫的中央地界,龙辇平稳地行至金銮殿。甫一停下,有内侍匆匆跑来,说有要事要禀告皇上。

    大太监一挥拂尘,狠狠地打了他的脑袋:“死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耽误了朝会,几个脑袋够你砍?”

    “皇上命我只要有动静就必须立刻赶来禀报,奴才也是遵旨而为,不然是万不敢冲撞的。”

    内侍俯在大太监耳边耳语了几句,说罢对视一眼,赶忙垂首做小,大太监诡秘地眯了眯眼,心领神会。

    消息传到周承泽耳中,他神色恍惚了一瞬,颇有些意外:“他写好自白书了?怎么不先呈上来。”

    “非也,是他本人想见您。”

    周承泽指尖敲着镶金扶手,开口道:“等下了朝会,把人秘密押来。”

    两个时辰后,朝会结束。

    今日是大朝会,周承泽身着绛纱袍,腰束金玉大带,袖襟缘着的黑边更彰显帝王霸气,头戴通天冠,以玉犀簪导之,贵气逼人。

    他睥睨着已沦为阶下囚的顾景淮,见他襴袍松垮地罩在身上,鬓边碎发微乱,唯有纍丝錾金发冠暗示着此人金贵的身份。

    顾景淮凤目随着周承泽移步而动,唇边漾开一抹淡笑:“一别两日,不知皇上想臣了没有。”

    “自然是时刻不忘。”

    “劳皇上惦念。”他双手背在后,五花大绑着,却挺拔地站在下首,依然气度不凡,毫不畏缩,“可惜臣不是来认罪的。”

    周承泽刚要发作,忽听他严词道:

    “我是来……自戕以明清白的。皇上不想知道,若我死了,会发生什么吗?”

    ***

    许是昨夜太过劳累,姜初妤幽幽转醒时,榻边的人已不见踪影了。

    她慌了神,跳下床来握着铁栅呼问:“你们把他带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把我也带去?”

    “夫人以为这天牢是什么地方?岂容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狱卒的笑意不达眼底,只是面儿上对她留情。姜初妤缩了缩脖子,这里当差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说个话都慎得慌。

    可是他能去哪儿呢?身上还有伤,也不可能是嫌挤换牢房吧?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忽听一声惨厉的尖叫,一声落下,又一声响起,似连绵的山峦起伏不定,细听之下,声音好像是从脚底传来的,无端叫人通体生寒。

    她踮了踮脚,吞吞口水又问:“敢问这声音是怎么回事?”这回语中带了恭敬。

    “哦,这个呀。”狱卒语调稀松平常,显然早已习惯,“当然是下边在审着人呢,惊扰了夫人的话,给您拿块棉花塞耳?”

    姜初妤的脸瞬间煞白煞白的。

    等棉花拿来了,她也未用,随手丢在了地上,蹲在榻上抱着双腿蜷缩起来。即使那声音撕裂得如厉鬼鸣叫,她也能听出来,绝不是顾景淮。

    他总是隐忍的,不常表露情绪,不管在何种境地,都能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刀尖,安定如磐石,好像永远不会抛下别人,永远不会死。

    如果他此刻在受刑,一定会一声不吭。

    所以她更加心如刀割,仿佛铜鞭血钳也落在了自己身上一般,随那声音而哀鸣,后背贴着阴寒潮湿的灰色墙壁,难耐地强忍痛楚。

    同时也有些庆幸,幸好她莽撞地来了,多少能照顾得上他。

    过了很久很久,午饭都送过了,天牢内又陷入了鬼魅般的死寂,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莫非晕过去了?还是屈打成招认了罪?

    姜初妤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都没注意到槛门前站了个“黑白无常”。

    狱卒敲了敲铁栅,在她一激灵看过来后,口齿清晰地通报道:

    “夫人,定远侯殁了。”

    她呆楞地看了狱卒半晌,好像没听懂话的意思。

    狱卒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还请您节哀,皇上的意思是由您来操办后事。”

    “……呵,他才不会。”好一会儿,姜初妤才有了反应,她忽然展颜一笑,明眸亮亮的却不见水光,笃定地说,

    “我知道的,他永远不会死。”

    他怎么可能死呢?一定是有人在骗她。是皇上在骗她,抑或是他在骗她。

    红墙碧瓦框起来的天地中,顾景淮睡在金銮殿长阶下的一方草席上。

    姜初妤忽觉眼前一切都混沌得不可分辨,石砖上刻着的龙凤纹马上要活起来,从地里拱出,裂开一道大缝将他们吞进去,拖进地府受锤炼。

    她甩开搀扶的人独自向他走去,时不时停一下,直愣愣地盯着他白中泛着青的脸庞和发乌的唇,就像一个目不识丁的人站在铺展开四书五经的房内一般茫然无措。

    她大着胆子用高头履的鞋尖踢了踢他的劲腰,等了片刻,不见他竖眉瞪她,叫她自重。

    是她用劲轻了。

    姜初妤又踹了踹,这回顾景淮有了反应,脑袋歪向了一边。

    大约是因为现在她在上他在下,他的侧脸不像往常她偷偷窥视时那样俊冷清隽,在她眼里变得皱巴巴的,一点儿生机都不见。

    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死了。

    姜初妤举目望了望金乌,又顺势而下,遥遥看见与红日同样光耀夺目的金銮殿檐下,皇上正长身而立,瞧不清面目。

    凭什么他还能站着?!

    她宁愿皇上的怀疑都是真的,想摇醒躺着的顾景淮指着皇上大喊“你快去把他杀了”!

    要不是还念着阿姐,她恨不得冲上去以命相博,反正现在他死了,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是么?

    可是她浑身僵直,腿打不了弯儿,傻愣愣的什么都做不了。

    日光悬在头顶,如暖剑刺透了她脊背,与从脚底升起的冷流交汇,打了一场恶仗。

    一股猝然而至的悲伤掐住了她的心尖,挤着血泪向上挣涌,捅破了她的眼睑,在七窍飞窜,弄得她不仅泪流满面,还耳鸣不已,喉间发苦,终于撑不住身子软着跌倒在他身上,放声哭号了出来。

    顾景淮“生前”所畏惧的事不多,女人的眼泪算一件。缘由无他,只是实在是太麻烦了。

    却偏偏摊上了最麻烦的一个。

    人真是水做的,一哭起来堪比雷公电母降雨,在他曝尸之日,十分应景地下了场暴雨。

    宫里的假死药比江湖上的更厉害,不仅可以让他面色苍白形容枯槁状如闭气,还保留了部分意识,能隐约听见近处的声音,以及微弱的触觉感知,除此之外真与死人无异。

    听她哭得如此肝肠寸断,顾景淮放心了不少,她的悲伤是这出戏的画龙点睛之笔,越真越足以叫人信以为真,这也是他计划瞒着她的主因。

    更是暗自庆幸,这泪雨虽下在了他有伤的前胸,但因药的作用,几乎感受不到疼。

    然而,那骤雨似乎逐渐从胸口向上移,浇在他颈上、唇上、眼上。

    他死了,她竟会哭得这样惨。

    顾景淮有些动摇,是不是不该这样试探她。

    不等深想,他忽然心口一跳,险些诈死过来。

    那雨……不,是她同样冰冷湿润的唇落在了他唇上。

    第35章 第35章

    傍晚时分, 京都应景地下了一场清雨。雨不大,只堪堪把泥土表皮浇湿,就鸣金收兵了。

    金銮殿前的砖地放眼望去遇水深了色, 没有哪一寸躲过一劫,说明顾景淮的尸身早在降雨前就被抬走了。

    周承泽一整个下午都躲在金銮殿里, 不想也不敢回安仁殿,令内侍看管好后宫嫔妃,不许人踏入前殿一步。

    他心想, 顾茂行显然把自己夫人也瞒着了, 她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竟不顾礼法当众……

    然, 人之常情, 并非不能理解。

    姜氏二女在情意绵绵这点上,真是一脉相承。

    大哥死的那晚, 听闻姜凝婉也悲恸不已,他也是这样,明明整个天下都在手中, 却在外面躲了一宿,不敢见她。

    真想也尝尝女人泪的滋味。

    周承泽最后望了眼玉阶下方,姜女余音不绝的哭声似还在耳边萦绕,他转身传旨下去——

    “去蓬仙宫。”

    龙辇摆驾后宫, 却不是去往倚兰殿, 奴才们心领神会,只怕皇上是有段时间不会去婉妃那儿了。

    周承泽自出了金銮殿就已换了神思,心中并未装着任何一个女人, 却是在想,他倒要看看, 顾茂行死后,能折腾出些什么东西来。

    蓬仙宫宫人接到御驾前来的消息,皆是面露喜色,个个打起精神,期冀着主子的坏日子到头了,往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徐妃本以为皇上封锁后宫,是不想让她们打扰,所以根本没报他今夜会来的希望,接到消息后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叫宫人端来那套最华贵的金花头面,兴高采烈地打扮了起来。

    她换上曳地锦绶双蝶百水裙,罩了云纹霞帔,端坐在妆镜前左右歪头看了看,自觉明艳动人,顾盼生辉,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对了,快去我帐中点上露馥香。”

    一身绛红朝服的周承泽迈入院门,徐妃才想起来这头等大事,急忙扭头去找身边的大宫女。

    “娘娘放心,奴婢已经吩咐人点上了。”大宫女吃吃一笑,“说不定您时来运转,往后要常常熏这香了呢。”

    “嘴可真甜。”徐妃顺手拿了只银镯塞进了她手里,扭着腰肢婀娜地走出门去迎接皇上。

    “皇上金安。”她福了福身,被周承泽一把端住了手臂,扶她平身。

    她看见他眸中闪过惊艳之色,低头羞涩一笑,又听他问:“今日怎生得如此娇艳,叫朕移不开眼了。”

    她佯装生气:“皇上这话臣妾就不爱听了,是您总去婉姐姐那儿,不来看我,自然容易忘了臣妾的容颜。”

    周承泽嘴上连连说着“怨朕”,被徐妃盈盈笑着拖入了房中。

    一夜好梦。

    第二日清晨,周承泽离开后,徐妃气得叫人把剩下的露馥香都烧了,要不是宫人拦着,差点连金莲三足铜香炉都要砸了。

    “娘娘三思啊,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会怎么想您啊?”

    “他爱怎么想怎么想,我算是明白了,他是真不打算给我个怀龙胎的机会!未来储君,不能从我徐氏的肚子里蹦出来!”她发间步摇垂下的流苏乱晃,丝毫不见往日端丽的模样。

    “娘娘,他来了。”有人来报。

    徐妃一滞,盛怒渐渐平复了下来,捋了捋宝珠,以身子不爽为由回了寝房,不许任何人进来。

    昨晚与皇帝躺过的榻已被宫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平整,但燃了一夜的助兴香的气味还残留着些许,一踏入屋内,昨夜压了一晚的腹中情火又烧了上来,她不由得生咽了咽口水。

    徐妃扫视了一圈屋内陈设,门窗紧闭,四下无人,终于冷眸看向床尾角落里站着的男人:

    “你来有什么用!”

    男人见她是这番反应,也很是吃惊:“皇上昨夜莫非又没碰娘娘?”

    似是被这个又字戳了肺管子,徐妃登时一竖眉就要发作,可忽然转念一想,皇上一旦碰了她,她就要去找眼前这个人借种,这一发脾气,好像是她盼着要做那事似的。

    宫里哪有什么爱情,她只要保证未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徐氏血脉就好,连是不是皇上的都不重要。

    于是她挪到床沿坐下,说起了另一件事:“定远侯认罪自戕了,这事你听说了没?我总有些忐忑,他一死皇上就来我宫里,好像是故意的一样。”

    上回她借熙和巫咒的东风一事,差点出了马脚,便是因为皇上放出了婉妃孩子掉了的假消息。

    若是这回也是呢?

    定远侯是那种被屈打成招,就认下非自己所为之罪的人么?说是以死明志都更有几分可信度。

    她沉思许久,盯着这个父亲养了十几年的门客,徐徐开了尊口:

    “徐秉,我有件事要你去办,办不到的话,你不如提头再来见我。”

    ***

    顾景淮的尸身被抬入顾府灵堂的时候,姜初妤正在春蕊的服侍下穿丧服。一朵白花开在鬓边,她望着妆镜中的自己,却并不感到十分陌生。

    她才十七岁,就要服第三次丧了,难不成真是天煞孤星,命里克人,注定要孤苦一生?

    姜初妤双眼无神,直愣愣地盯着那朵花看,忽然无端想起,那日在静禅寺,他们于六角亭中救助一只受伤的花猫时,她对他说的话。

    她说——

    “佛祖也一定会保佑夫君,吉祥平安。”

    才只过去一月而已,为何、为何?

    她有些撑不住,身子一软,眼看着要歪下椅子去。

    春蕊扶住她,抽抽嗒嗒地掉着泪:“小姐节哀,大夫人昏过去了现在还没醒,顾老爷求见皇上未果,反而招致顾府上下被封禁了,其他人又拿不了主意,眼下说不定,还要靠您撑着。”

    “我能撑着什么?我连姜家都没撑起来,更何况顾家。”姜初妤脑袋靠在春蕊腰上,泪盈于睫,却聚不成足以滚落下来的泪珠,视野一片模糊,人也失了生气,说着丧气话,

    “封就封好了,等抄家的旨意下下来,反倒觉着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了。”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春蕊生怕她一个想不开。

    “我先去为他守灵了。”

    “小姐,守灵是在晚上,您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府里乱成这样,倒是他那里最清净。把粥送到灵堂吧,我会吃的,你放心。”

    春蕊只好照她的吩咐,扶她去了灵堂。

    堂内的两根粗柱前点着千树灯,往上一层阶上,垂到地面的白纱隔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空间。姜初妤素手撩开薄纱走进去,里面南北方向躺着一樽棺椁,后面白墙上有一个黑色的奠字。

    她驱走了下人,把粥碗往棺板上一放,磕出一声脆响:

    “我来扰你清静啦。”

    四下寂静。

    她又故意用勺柄敲了敲碗沿,闹得动静更大了。

    “我不好过,你别想这么轻松地躺在这里,我不会消停的。”

    顾景淮:……听见了,脾气挺大。

    “你也别担心我会想不开殉情,你谁啊?你这个沾花惹草又养外室的负心汉,我如花似玉的年纪,等你头七出了就改嫁,跟新夫君长命百岁子孙绵延,气死你。”

    她这一番话说得太快,又隔着厚厚的棺盖,顾景淮并不如“活着”时那般耳清目明,没怎么听清,只听到了个“改嫁”和“气死你”。

    他才死了不到两天,她就要骑在他头上……不过她都敢敲他棺盖了,不能说是要,是已经骑上了,真是成何体统。

    爱改就改,好像眼巴巴着要嫁他的人不是她似的,他气什么气?最好早些改,等他复活后,看她上哪哭去。

    逝者与未亡人隔着棺盖互相置气。

    过了不知多久,他好似听见木头移动的声响,而后又听见她的声音清晰起来,近在耳畔。

    姜初妤推开棺盖,又见到了他那张与昨日并无二致的脸,在心里笑话自己,竟然还像个相信神话的孩童般盼着他奇迹般毫无征兆地苏醒过来。

    “这只香囊……我骗了你,我一直保留它到现在,但不敢叫你知道。”她摆弄着那只青底金线香囊,之前被烧出来的洞重新用绸布补好了,也缝补了字的缺口,可终究不似天衣无缝,变成了一只满是残缺的纪念。

    “既然你未扔过,我原谅你了。当初送了你,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罢。”

    她扒开他交叠的双手,硬把香囊塞了进去,却不想合上棺盖,就这么趴在棺椁边上瞧着他。

    半晌,顾景淮没再听见敲碗声,也不闻哭声,耳根清静下来,反而有些发躁,仿佛真的离开了一般。

    许多时刻,他自己都有些模糊,究竟还活没活着。

    这时他就会想起那个冰凉的吻来。

    那轻盈的触感好像刻在了他唇上,只要愿意,就会轻易忆起,仿佛身临其境又让她亲了一遍。

    便宜她了。

    姜初妤继续絮絮叨叨,反正也不怕他听见:

    “今日是十五,明日就是月圆之夜了……还是你生辰吧?”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说要为你准备生辰贺礼,却被许多事冲撞了。我本想着,干脆要送就送一份大礼,许你把那外室姑娘迎娶进门。你说,她现在会不会比我更伤心?”

    顾景淮心下讶然,他这妻怎这般厉害,不仅要改嫁,还要给他抬外室进门?

    但是他哪来的外室?

    第36章 第36章

    丧事置办得太匆忙, 封了宅,连出门采买祭祀纸品、讣告报丧都没办法,只好一切从简。

    正因如此, 姜初妤到现在都还有些恍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困在渝州姚家, 所谓上京嫁人不过是春闺里的大梦一场。

    她将自己锁在灵堂内的这只黑白匣子中,兀自说着瞎话,又哑然了片刻, 仿佛另一个自己从身体中抽离了出来, 指着她鼻子骂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回答不出。以后要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

    这时响起叩门声, 惊扰了她的幽梦, 她伸直发麻的腿,撩开白纱向门口探去:“谁?”

    春蕊轻推门扉, 探进来半个身子,沉重的黑门与一身缟素的侍女,颇像墓穴中的妇人启门壁画。

    “小姐, 宫里又下圣旨了。”

    春蕊神色哀怨,想必不是什么好消息,姜初妤轻蹙眉尖,对皇上的怒火又烧了起来:“真要抄家?皇帝就这么心急?”

    “不是, 是……”春蕊收到她允准入内的手势, 闪身进入灵堂内,对中央灵柩磕了三个头,才上前小声说, “圣旨说,罪臣不该以礼下葬, 允守灵三日已是恩赐,要咱们明晚午夜一过就下葬。”

    姜初妤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春蕊满腹疑惑,但见她满面疲态,身子装在宽大的丧服里显得薄如纸片,更加不敢开口问此事的前因后果,徒增伤悲。

    ***

    顾家人坚决抗旨,长子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不讨要个说法,都对不起祖宗。

    周华宁尚在病中,顾家另两房也受了牵连,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统统挤来哭丧又七口八言地出主意,全让顾文启轰回了各自院里。

    “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的,像个什么样?顾家还没倒呢,也不会倒。”

    偌大的中堂内只剩大房的人,顾延清双眼通红,本性风风火火的人却显出了几分真实的隐忍镇定:“大哥帐下那些兵呢?我去讨来。”

    “可是二哥,你又不会行军打仗,怎么讨啊?”顾疏芸抹着泪,哽咽着说了句戳心话。

    顾延清一噎,平生第一次恨自己太过浪荡,武到用时方恨未练,关键时刻接不过担子。

    “不成,皇上就等着有人造.反呢,你这才不是给他报仇,这是自己伸了脖子叫皇上砍。”

    顾延清闻声阒然抬首,见他那平素甚少露面的大嫂以麻束发,细眉低垂,被侍女搀着迈入了堂门。

    姜初妤平静的黑眸扫过中堂里坐着的几人,这是还不等她来,就开始议事了。也罢,她只不过是入门才两月的新媳,在他们心里估计只算半个自家人。

    “我来迟了,抱歉。”

    “你大嫂说得对。”顾文启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精锐如鹰的目光攫住她,“你与茂行进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昨日我见你神情恍惚便未细问,今日你再说一次,不可有任何隐瞒。”

    姜初妤便又说了一遍,可要说细节,却是几乎说不出来的,好像有什么在阻拦她,回忆不清最后一起度过的夜晚。

    不知为何,她却忽然又想到了再往前推几日,在尹府发生的事,突然福至心灵,眸光微动,想到了什么,难不成是与那什么台案有关?

    她忖度着把这事也说了,顾文启自新帝登基后承蒙“圣恩”,居家修养,甚少参与朝中诸事,却也是知道磬广台案的。

    “我老了,不中用了。”他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听不出悲喜的笑,“你们都回屋吧,我自个儿待会儿。”

    姜初妤又来到灵堂,一进来却见顾延清跪在灵前,脊背挺得直直的,连她推门而入都没有反应,不知在想什么。

    “二弟。”她出声提醒。

    顾延清慢慢站起,双手并在身侧弯腰作礼:“大嫂。”

    姜初妤点点头,绕过他来到棺椁边,半睁着的眸子忽然瞪大,连身后顾延清在说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半晌,她才回过神,扭身隔着白纱问:“你方才说什么?”

    顾延清不疑有他,只以为大嫂由于太过悲伤而神思出游,重复了一遍:“今夜由我和疏芸守灵,大嫂也该歇息了。”

    “不行!”

    她语中透着决绝,顾延清被惊了一下,也不好再争执,只好道:“大嫂情深意重,大哥泉下有知,也会甚感欣慰。”

    姜初妤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只胡乱地点着头,也不管他隔着白纱能不能会意。

    她只能看见,那在她离开前对得分毫不差的棺椁边,出现了明显的偏移。

    她在这灵堂内无事可做,曾摸着棺椁的四角把棺盖对得整整齐齐的,除非有人动过,否则不可能凭空出现半指宽的错位。

    闹、闹鬼了?还是……

    姜初妤对鬼神之说本就半信半疑,不禁后背发寒,步步退到了柱脚,深吸了几口气,脑筋一转,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拨开白纱,冲正要离去的顾延清喊道:“二弟,你动没动过棺椁?”

    “未曾,弟怎会对大哥不敬?可是出什么事了?”

    “无事,你去安慰疏芸他们吧。往后顾家可就要靠你了。”

    门甫一关上,姜初妤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儿,如果不是闹鬼,也不是顾延清,下人更不会做如此冒犯的事,除了她,谁还能这么大胆?

    她大着胆子再次小心翼翼地推开棺盖,多么希望能看见棺里空空如也,可惜顾景淮还是面色灰白地紧闭双眼,安然躺在棺中。

    她用手探了一会儿鼻息,没有反应。

    她的心跳渐渐平复,却还是不肯放弃念想:“夫君,你要是还活着,能不能知会我一声?我嘴很严的,你放心。”

    无人应答。

    她失望地重新对齐棺角,背靠着滑坐了下来,没有注意到顾景淮双手指甲缝里染了灰黑色的脏污。

    ***

    子时一过,便是十月十六了。

    姜初妤端着碗长寿面“咣”一声放在了棺盖上,心情比前两日欢欣了些,对着虚空粲然一笑:“瞧,月圆了。”

    皓月当空,似白昼还未褪去的余晖,在昏昏沉沉不见边际的黑夜里长明着。

    顾景淮的眼前却漆黑一片,棺椁边严丝合缝,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昨日药效退去,他恢复了清明,缓慢地收握着手,适应这具僵了快三天的躯体。

    这时他忽听面前传来一声响,知道他的夫人又对他大不敬了。

    仿佛是听到他腹诽了一般,姜初妤竟像接话般自言自语:“往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容我再对你不敬一回吧。”

    随即,他听见吸溜面的簌簌声,吃面人吃得又香又快,他……饿了。

    幸好这具躯体还未全活过来,胃动得慢,不然若是发出咕噜响,得把她吓得打了碗。

    姜初妤替他吃完了长寿面,连汤水也喝得一干二净,她也好久没吃过一顿好饭了。

    谁知此时忽有人来叨扰,甚至未敲门就闯了进来,姜初妤细眉一竖,刚要教训人,却听来人急得面色通红,尖着嗓子道:“少夫人不好了!皇宫派人来了,催着今夜就要将世子运去下葬,怎么办啊!”

    姜初妤也懵了,今夜才是第三日,皇上好狠的心,竟让他为期三日的守灵都守不满!她气得浑身都要抖起来:“我偏不——”

    两个时辰后,姜初妤坐在宽敞的马车中,脚踩金丝毯,毯上放着一樽棺材与她为伴,正在前往顾家祖陵那块风水宝地的路上。

    现实又一次告诉了她什么叫皇命不可违。

    她只好抹干眼泪,来送他最后一程。

    顾家决心抗旨,起码要过了头七再下葬,于是送葬车队都没准备好,却在今夜就赶鸭子上架了。除了她乘坐的这辆,后头只有三五个人驾马护送着,顾家人都还被封着,出不了大门。

    姜初妤身形随颠簸的马车摇晃着,面无表情,哭也哭不出来,可此时前头马夫十分紧张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少夫人,后面好像有情况!”

    她连忙屏息,侧耳倾听了一会,听到几声惨叫,随后又听哒哒马蹄声越来越近,不像是隔着段距离跟着他们的人。

    她暗觉不妙,催促道:“快!快驾马!”

    可惜繁华富丽的马车车身偏重,纵使二马齐奔也不如单骑快。何况他们已奔至山路上,崎岖不平,也无灯火照明,车夫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动了弃车而逃的念头。

    姜初妤掐着手腕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还未想出破局之法,前头马匹忽然发出惨烈的鸣叫,车夫短促地惊呼一声,马车忽然跑得断断续续的。

    她被晃了一下,膝盖磕在棺上,痛呼出声。

    不禁想到,新婚夜那晚她也磕了膝。

    原来世间事都可以连成线,头尾再相连便是圆,怎么开始便会怎么结束么?

    “少、少夫人!有埋伏,马中箭了!”

    “此言差矣!小爷要出手从来都是明抢,哪来的埋伏?”

    一个挑衅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来人挑起车帘,他下半张脸蒙着面,眉眼弯弯,手起剑落砍断了牵引绳,马儿腾得跑了出去,姜初妤被一个急刹晃了一下,发出闷声。

    还不等她站直,车门口覆上来一团黑影,徐秉挑衅地冲她扬了扬眉:“夫人,您是愿意先受死,还是瞧着您夫郎死透了再死?”

    她一个箭步走到棺前,横起双臂挡在面前,如母鸡护崽:“你想做什么!”

    徐秉颇为诧异,反问道:“夫人怎么如此紧张,莫非定远侯他……没死?”

    姜初妤愣了一下,她只是心中尚存一丝期冀,才下意识做出这种反应,可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似乎是来杀他的,难不成……?

    徐秉已抬步进了马车内,却忽然感到腰间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左腰被划烂了个口子,向外渗着血。

    “臭娘们!”

    没想到会被一个妇人暗算,他扬手给了姜初妤一巴掌,她顺势倒在棺椁上,侧脸火辣辣得疼也顾不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他真的还活着,如果还活着!

    可惜刚才的一击已用尽了她的全部力气,匕首也被夺了去,自己的命都不保,谈何保护他。

    噌——

    金属穿透木头的声音近在耳畔,姜初妤被吓了一跳,一抬头,见一把剑直冲着她的脸,结实地钉在车厢上。

    徐秉神情一紧,拔出佩剑跳去车外。

    马蹄声愈来愈近,近在咫尺的瞬间,插在车厢上的剑被人拔出,又砍在车盖上。

    削铁如泥的宝剑如劈山般将车盖掀了个口子,车帘随风扬起的瞬间,姜初妤看见了男人的腰间——

    她认得,那是她于新婚翌日亲手给他系过的,赭色水波腰封。

    她浑身骤然软下来,眼角泪痕还未干,又不禁流下泪来,却不知为何而流,只觉得心中流淌着的不是血,是滚滚岩浆,烫得她浑身打颤。

    外头兵器相交的清脆声响起,伴随着呼呼风声和时不时的短喝,一股脑揉进她脑中,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恸哭。

    忽闻她这一声,顾景淮动作顿了一下,眸色阴晦欲雨,随即变换了招式,银剑在手中翻了半圈,抹过徐秉的胸口,留了道血痕。

    徐秉立刻想往马车里钻去,顾景淮看出他的意图,手中剑像龙蛇一般灵活狠戾,堵了他的路。

    可惜顾景淮刚“诈尸”,与大病初愈没什么两样,交手了几个回合,终究虚弱得脱了力,险些握不住剑,给徐秉钻空子的机会,去马车里捉住了人质,剑架在颈上以她为盾。

    他青筋暴起,闭眼压下戾气,深吸了口气,才抬眸看向她。

    她化成了一汪水,只一个劲地无声流泪。

    顾景淮双唇动了动,无声道:

    “别怕。”

    第37章 第37章

    剑柄映照着月光, 在她脖颈前明晃晃地亮成了一道银河。

    怎么可能不怕。

    姜初妤想破口大骂,她可不像他,竟连假死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天下间还有什么是他会怕的么?

    即使现在,她被贼人钳制住, 说不定下一瞬就身首分离,他还是那样淡定得好似一切尽在掌握。

    “徐秉,我知道你。”顾景淮放下剑松懈了下来, 却依然杀气不减, 准确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是徐相让你来杀我的?”

    瞧, 他什么都知道。

    只有她傻, 被蒙在鼓里,面对着守寡的命运欲哭无泪, 他有一天把她看作是妻子吗?

    徐秉露出赞赏的笑,一把扯下蒙布,不做遮掩了:“不错, 竟然知道我的身份。可惜了,我倒挺欣赏你的,若你非敌,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我本就是已死之人, 何须你饶。”

    徐秉放声大笑了三声:“你故技重施, 太小瞧人了,娘娘吃了一堑,这回再不会上你的当了!”

    “与我何干, 我并非蓄意与你徐家为敌。”顾景淮耸耸肩,“我还要多谢你呢, 帮我个大忙。”

    徐秉的笑容顿了一下,慢慢收敛,警惕起来,手中剑抵得更深了深:“你说什么?”

    “你要帮我解决这个累赘,我可不是要谢你么。”

    他唇边漾出一抹冷笑,直盯着徐秉的目光向下移,对上姜初妤盈盈秋水的眼眸。

    她目含幽怨,摇摇欲坠,如枯井中开出的花,单薄脆弱。

    “为何还不动手,以为这样便能要挟住我?”他轻笑出声,漫不经心地掀眼看来,“你们徐家难不成不知我有多厌恶她?还是说,没信心杀了我,还需保她的命,继续占着我夫人的位置,不想叫我娶别的贵女?”

    顾景淮冷眼看着她 ,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如锋利的匕首一般割她的肉。

    姜初妤猜想,他是故意说这些话搅乱视听,但心口还是敞开了个宽阔的口子,任由冷风嗖嗖地刮进来。

    他吐露的未必不是真心话。

    他们这桩婚第一次被明晃晃地剖白,露出其中的败絮,山风一吹就散去了。

    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明白皇上的意思,所以才在新婚那日对她那般冷淡?当初她还愧疚地解释,是春蕊误会了云云,在他眼里一定蠢透了。

    姜初妤甚至有些糊涂,方才用唇语对她说别怕的他,和此时面露嫌恶的他,到底哪个是真的?

    徐秉手中的剑抖了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娘娘担心定远侯没真死透,趁着下葬的机会叫他来透透人的死活,若是没死,也不叫他活。

    但这夫人于大局无用,起不到威胁的作用,顶多只能做个肉盾,杀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还未决断,身后突然传来冷兵器呼啸而来带过的风声,勒着人转过身去已来不及,只好松开她,转而去接身后暗剑。

    有帮手?

    “谁还没养门客啊。”

    顾景淮嘲讽的话语飘入他耳中,徐秉咬着后槽牙,与顾家门客缠斗起来。

    方才他们打斗至断崖边,顾景淮顺势靠在一颗枯树树干上,勉强撑着身子不让人看出他的虚弱。

    终于拖延到等易子恭追上来助阵,她也从徐秉剑下得救,他终于撑不住,手一脱力,剑摔在了地上。

    姜初妤似只蓄势待发的箭矢,脖上的利器还未彻底移开,就疾跑着向他奔来,不慎被划了道小口,渗出了血。

    她扑进他怀里,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说话,只埋在他胸膛中一动不动。

    不管怎样,他们都还活着。

    顾景淮差点没兜住她的撞击,要不是身后靠着枯树,他们得双双栽下断崖去,明早被人发现,就要变成大周第一疑案了。

    为缓解气氛,他故作轻松地调笑:“我身上还有伤,你抱得这么紧做什么,就这么恨我,想疼煞我?”

    姜初妤慢慢抬起头,眼中盛着说不尽的幽怨,定定地对视片刻,忽然抓起他垂在身侧的手臂,撸起衣袖狠狠地咬了下去——

    “嘶。”

    还真挺疼。W?

    这反而鼓舞了她,嘴下发力,咬得更狠了。顾景淮无奈,只好擎着手臂等她消气,毕竟是他有错在先。

    他本打算过了前三日,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她自己没事,可计划不如变化快,皇上突然下旨逼他这个诱饵出府,引徐氏这条蛇出洞。他只好先趁无人守着时从棺里出来,在易子恭的帮助下填了几块重石进去,尾随车队一路而至。

    正想着,手腕处忽然落了一滴像蜡液般温热的液体,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如此绵延不断。

    这几日她掉的泪,他都收到了。

    “为什么要瞒着我?你明明可以先与我招呼声的……”

    姜初妤松开口,以袖掩着簌簌的泪,抽抽噎噎地控诉着:

    “我说的那些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是不是在笑…话我,我讨厌你……”

    他为什么瞒着她?自是因为……

    这一番试探,顾景淮已几乎确信她并非皇上的细作,如此,更不明白她那日呢喃着的话是什么意思了,眼下干脆都问个清楚:“你为何说你是皇上一伙的?”

    姜初妤茫然地垂下袖子,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在天牢的那天晚上。”他提醒。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睡不安稳,成夜做噩梦……”

    原来是一个噩梦。

    顾景淮徐徐叹气,吐出最后一丝介怀,被她咬过的那片皮肤忽然发痒,就像他碰了狸奴后要起红疹一般,细密如针扎。

    “……抱歉。”他抬手想安慰她,却实在不会哄人,只好说着轻飘飘的一句:“莫哭了。”

    姜初妤却更委屈了,她都这样了,他却还在在乎她是不是存了异心,还有比这更过分的事么?

    两家门客之间的角逐离他们愈来愈远,打斗声都要听不清了。夜最深的时刻,星月璀璨,却无人抬首仰望,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二人,彼此之间却又似横着群山峻岭。

    床榻上还放着块长横木呢,可不是峻岭。

    顾景淮认输了,双手捧起她的脸,明眸中闪烁着愧意:“今日是我生辰,就当是为我祝寿,止了泪罢。”

    姜初妤凝望了他几息,见他额角生了薄汗,面色也略显憔悴,但与那死人般的苍白死寂判若两人。

    于是她想,她是不该哭的。

    起码不用守寡了。

    擦干了泪,她盯着足尖,忆起在金銮殿前得知他的死讯,她一时悲从中来难以忍耐,俯身吻了他。

    姜初妤睫羽轻颤,悬起心来:“你…是吃了那种让人假死的药,对么?”

    顾景淮颔首。

    姜初妤扭扭捏捏地瞥着身侧,不敢正眼瞧他,旁敲侧击:“那你会听见别人说的话么?”

    “能。”他顿了顿,也想到了什么,决定告诉她真相,“不仅能听见,还能……”

    她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顾景淮见她一副花容失色想要即刻奔逃的样子,不由得弯了弯眉心,这种事有什么敢做不敢当的?他都没说什么。

    他忽然起了坏心,单手挑起她下巴,逼她不许瞧别处,微微敛眸,认真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所以你,为何要做那种事?”

    “哪种事?”她索性装傻到底,不信他能赤条条地把那个字说出来。

    “你亲了我。”

    “!”

    “我才没有,你污蔑人!”她羞红了脸,眼神到处乱飘,去抓他的手,想让他放开自己。

    顾景淮却得寸进尺,又用虎口钳住她的下巴,叫她动弹不得,这招他已用得炉火纯青。

    他微微眯眼:“你明明有。”

    她有没有有什么重要的!一个整了一出起死回生的人纠结她这事算什么大丈夫!

    姜初妤死也不肯承认:“我是碰了你的唇,是用手在探你鼻息时不小心碰到的!”

    “你当我分辨不出指腹和——”他拇指压上她的娇唇,“这里?”

    听他这话,好像是很有经验。

    起码姜初妤现在被他用指腹抵唇,是一点儿也分辨不出二者的不同的。

    好哇,他与那个外室,看来是常常做这档子事了!

    “呸呸呸!”她心里膈应,使了好大的力挣脱开他的手,吐了几口唾沫,用力擦着自己的唇。

    再与他做这种事,她就不姓姜!

    顾景淮奇怪地瞥她一眼,不知她心中所想,继续说了下去:

    “我分辨得出,是因为我也亲过……你。”

    他也……他说什么?

    姜初妤听到了天大的惊骇之语,一时忘了呼吸,就这么呆楞在原地,失了语。

    顾景淮面颊也浮上两朵红云,在夜色中看不清楚,身形晃了晃,气若游丝地说道:“所以我们扯平了。”

    话音刚落,捏着她樱唇的手滑落,他直直地撞入她怀中,昏了过去。

    第38章 第38章

    姜初妤蹲坐下来, 仰头看天。从她的视角看去,枯树树梢如多足的虫,探着触角去攀那皎洁的玉镜, 黑黢黢的好不难看。

    而地面上——

    她将眸光收回,落在这个可恨的男人身上。

    纵然她再有力气, 也扛不住一个比她高一头的男人的重量,顷刻间就被顾景淮压着肩臂仰身倒了下去。

    他穿一身黑衣,压在身着缟素的她身上, 可不就像那黑枝攀月?

    她方才被吓了一跳, 要不是他鼻息尚存, 险些又以为他“死”了。

    这时候那贼人要是杀个回马枪, 他们必会以一种十分屈辱的死法双双殒命剑下。

    夜里的深山静悄悄的, 连虫鸣声都听不到,只闻他喷在耳畔均匀的鼻息。

    姜初妤躺在石砾与杂草铺成的毯上, 离断崖不过几尺的距离,瞧着怪瘆得慌,于是双手环紧他的劲腰, 腿弯起,右脚撑着地,用力一蹬,抱着他整个往旁边转了半圈。

    这下变成她在上他在下的姿势了。

    姜初妤从他身下抽回手, 速度太快, 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了手背,往伤口呼了几口气就不再管它,继续试图去拖拽顾景淮。

    可她拖不动。

    只好故技重施, 俯下身趴在他身上,双手拽住他腰两边的衣裳, 足下蹬地,但这回身下的人纹丝不动,她反倒累得气喘吁吁,索性不管了。

    姜初妤支起上半身,颇为大胆地用目光描画着他的眉眼,伸手拂去他额上沾染的脏污,然后手指渐渐向下,顺着他英挺的鼻梁,轻滑向人中。

    再往下就是……唇瓣了。

    带着凉意的夜风将她的双颊越吹越燥,可没有办法,他方才的话点燃了她心中的山火,迟迟难灭,除非等自己燃尽。

    什么叫他也亲过她?况且这种事哪有扯不扯平一说?

    姜初妤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随震动的心跳急促起来,仿佛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指尖微动,触上了他的唇。

    意外得很软。

    她收回手,又碰了碰自己的,好像真能分辨出来与手指的区别。

    她正思索着这事,忽然腰间一紧,一只手臂环住她,掐着她右腰,将她往下压,正撞上了他的胸膛。

    她的惊呼都被他纳入臂弯,一个天旋地转,又回到了那“黑枝攀月”的姿势。

    顾景淮把她放倒,双手撑在她脑袋两侧支起身子,眼尾勾挑着眯了眯眼,声音染上了几分危险:“趁人不备,想轻薄我?”

    谁轻薄谁啊?

    “明明是你突然倒下,压得我起不来的!”

    这一晚有太多让她生气的事了,姜初妤此时就是一只炸药桶,遇一点火星就要火山喷发。可见他慢腾腾在地上坐下,皱着眉揉捏着额角与眉心,好像身子不适,她不好发作,又抿抿嘴咽下嘴边的话。

    “夫君还好吗?待在这里不是办法,要不我们先去马车里避一避?”

    虽然那假死药对身子无害,但顾景淮是实打实三天滴水未进,刚“复活”身子最虚弱的时候与人交了手,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精神不昏过去。

    可或许是他的感官乍一恢复如常,比寻常要敏感得多。在她靠近时竟在意起她身上的熏香,那股似丁香又似山栀子的味道,他每日在枕边都能闻见,太过熟悉,忽然很想长眠不醒。

    他也不知怎的了,脑中腾起雾一般不清醒,居然说起什么亲她不亲她来。等回过神,发觉自己说了什么话后,一阵剧烈的心悸让他浑身一紧,又飘飘然也,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双眼微睁开一线,模糊地见她在摸自己的脸。

    “咳。”顾景淮请咳一声,脚下蹭地,挪远了些,“你别过来。”

    他怕她又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再心跳加快晕过去一次,就没脸见人了。

    可这话听在姜初妤耳中,就是嫌弃的意思。又来了,是在为那个外室守身如玉是吧?她让他守!也不看看为她担惊受怕、险些命丧黄泉的人是谁!

    想到这,又想起她被徐秉威胁时他的那些话来。

    她眸色黯了黯:“夫君,如果皇上并未赐婚,我只拿着当年的一纸婚书上门,你……还会娶我吗?”

    “假如的事都是不作数的。”

    姜初妤也坐起身来,双臂环住屈起的双腿,将脸埋在膝里,默默等泛起的心绪再退下去。

    罢了。

    半晌后,她肚子忽然发出咕噜一声响,连忙羞赧地轻咳以掩饰动静,却听到了细细的咀嚼声。

    她扬首看去,还是第一回见到顾景淮尚未净手就拿着吃食大快朵颐,一时愣住了,忍不住多看两眼,连自己的肚饿都忘记了。

    “……也分我些!”

    她赶忙在他全吞下肚之前去抢,夺过来一瞧,是块松子枣泥麻饼,怎么那么眼熟呢?

    “这是不是……”

    顾景淮点头,大方地把剩下的半块都让给了她:“我的祭品。”

    临出发时,只来得及顺走一块。

    姜初妤:“……”

    ***

    易子恭和徐秉不知胜负如何,双双不见了人影。

    被砍得破烂的马车后头不远处躺着几具尸体,皆死于徐秉之手,且他们二人交手时,看得出来,徐家在栽培这个门客上花了不少心思。

    “你的那个手下,他会不会有事啊?”姜初妤回到马车中捡回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匕首,擦干净上面的血迹,收回了袖里。

    “放心,子恭若败了,徐秉早回来找我们了。现下正说明子恭把他带远了,就让他自己玩去吧。”

    听他这么说,那人身手相当好了?

    “那你与他,谁更厉害?”

    顾景淮嗤笑一声:“这还用问?你猜是谁把他教出来的?”

    “厉害什么?你还不是我爹的徒儿,说起来,我也算是你师姐了。”姜初妤想让他“叫声师姐听听”却没那个胆子,只轻快地哼了一声,翘着鼻尖得意道,“我若是个男儿,你不一定能打过我。”

    “……假如的事都是不作数的。”他又重复道。

    姜初妤转身望向刚才待过的断崖边,见那处只剩一枯树无助地半死不活着,寸草荒芜,连怪石也不见,光秃秃的一片。

    不是景入人眼中,是人的情寄于景。她想,若是个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比如他,于晴日路过此地,说不定会觉得是处不可多见的奇景。

    “正是因为做不了数,才什么都敢想。”她缓缓回身,眸中透着死气沉沉的憧憬,“若我是男子,也想被甲执锐,像我爹、像夫君那样征战四方。”

    这样,就不用非得嫁人,才能改变自己的命数了。

    顾景淮自然不知她的话中话,对她存了这样的愿望有些意外,目露欣赏:“女子从军虽罕见,却也并非没有,你若真有此意,今后我亲自督你练体。”

    “当真?”

    “当真,现在就可教你些事,比如——”他忽然靠近,在她脖颈上点了点,一触即走,“越是在性命攸关时越不能冒进。这伤口是你从徐秉剑下跑出来时刮到的吧?稍早一瞬,就撞在剑上了。”

    那伤痕划破得不长,只浅浅破了个皮,不大疼了,没想到他还能瞧见。

    姜初妤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拢了拢前襟遮掩,又见他他扬扬下巴指向眼前更深的林中,解下佩剑递给她:“第一桩任务,去逮只野兔来。”

    “?”

    姜初妤也没推脱,毕竟她是真的饿了。眼下没人来接应他们,也不会有行人马匹路过,只好先在此将就一夜,天亮了再做打算。

    可明月悬空,夜凉如水,万籁俱寂的深林中,哪里来的还醒着的野兔给她猎啊?

    倒是有……

    “蛇啊!”

    一声惊叫,鸟雀乍起,姜初妤跳起攀在顾景淮身上。

    “怕什么,它又不会来攻击你,何况你手中有剑。”

    而且蛇若无毒,肉也不是不能吃。

    顾景淮淡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一次却没有抚平她燥乱的心,姜初妤咬着牙还击:“夫君是不是未被蛇咬过?你根本不懂。”

    蛇也是,别的事也是,他根本不会屈尊降贵地试图理解她。

    “你被蛇咬过?”他有些吃惊,寻常女子深居闺中,是很难遇见蛇的。

    “在渝州的时候。”她放开手,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并不多说。

    顾景淮的目光锁在她背影上,试探着问:“从未听过你谈起养父母,他们待你如何,不好么?”

    “无非就是寄人篱下会受的那点委屈,不是能单纯用好与不好来区分的。”

    这也是件他无法领会的事,说也白说。

    “之前说邀他们上京之事,怎也没有音讯了?”顾景淮又问。

    “谁知道呢。”

    姜初妤踢着石子,发现了一株野菇,欣喜地拔起一看,有毒,又悻悻然扔下。

    默了片刻,她开口道:“……他们想让我嫁给一个比我大二十岁的知县做续弦。”

    她言辞平静,说出的话如钝刀子割肉:

    “这就是我从渝州偷跑回京都的缘由,也是我……拿着那纸你们都不在乎了的婚约,妄想嫁给你、躲过此劫的理由。你不是问我是否是皇上的人么?自然不是。”

    姜初妤站起身,定定地回望他:

    “现在夫君满意了么?”

    第39章 第39章

    那蛇隐在盘根错节的老树下, 只待哪个稍不留神的猎物路过,窜出去咬上一口。

    姜初妤忍下恶心,快步走了几丈路, 定睛一看,脚下有一截断竹, 不知是哪个赶路人随手扔在这里的。

    她捡起来拿在手中,在地上拨弄了两下,用着还挺趁手, 防防蛇虫足够了。而且知道了此处并非无人造访之地, 敬畏之感少了些, 心下轻松不少。

    然而……

    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 与静谧的夜相得益彰, 催生出阴秘的气氛。

    姜初妤攥紧手中竹棍,想抬步继续向前走, 不叫他跟上来,但独自走入陌生的黑夜里,她害怕。

    于是就这么站在原地, 等待他先去到前面探路。

    可她听见脚步声在身后止住了,头顶传来顾景淮透着不悦的声音:“我不满意。”

    姜初妤没有回头。

    “这么说,你是想把顾府当作避风港,才算计着嫁与我。”

    姜初妤转过身, 堂堂正正地回视他:“夫君不是早知道了么?我说了, 只求一安身立命之所。”

    她垂下眼,心想既然挑起这个话头,干脆把事情都说了, 有些羞赧,慢吞吞在地上画起了乌龟,

    “至于算计,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这事也怪你自己,谁让那日你一见了我就把我抵在柱上,叫春蕊误以为你对我……上下其手。”

    “……”

    顾景淮失语了好一阵,摇头评道:“真是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欺我。”

    别以为她没听出来他在暗骂她们主仆二人!

    姜初妤抬眼刚想瞪他,却正好接住他射来的视线,冷不防撞在一起,都颤了颤睫,默契地避开了。

    她拍了拍脸颊,自己在心里鄙视自己: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又没有底气撂下“大不了你休了我”之类的话,还是乖乖闭嘴低头做小为好。

    “你舅家迟迟不来京都,是气你悔婚的缘故?”

    “不知。”虽是挑起这个话头的人,但姜初妤不想再继续念叨从前那些破事与他听,背过身去,主动向前开路,“他们爱来不来。”

    走了一会儿,忽闻一声虎啸响起,如立起的海面扑向岛屿般席卷了整片山林,声音听着虽远,却似近在耳畔,闻者惊心动魄,浑身僵紧,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气力。

    姜初妤哆哆嗦嗦地退后,手僵硬地去扒拉他,拽了两次才成功拽住他袖角,寒意从脚尖到头发丝儿来回窜个不停:“夫、夫君…你听见了么?我们还能活着的吧?你说话呀……”

    他顾景淮究竟是挑了个什么日子出生,黄历上一定是凶煞无比吧?不然他们怎么今日才过几个时辰,就经历了重重生死关?

    天色瞧着不似方才那般黑了,应是寅时时分,然依旧无法清晰地视物,即便猛虎出现了也很难立即察觉到,更别提饿着肚子怎么逃跑了。

    顾景淮低首打量了眼被她紧紧搂在胸中的竹竿,幽幽地说:“说不定这根竹棍的主人就是命丧虎口。”

    “!”

    这话实在太不吉利,姜初妤刚要回击,可只说了一个“你”字,就被他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吞了口凉气。

    顾景淮压着嗓子低喝:“噤声!”

    瞧他凝起眉,屏息聚气而严阵以待的样子,比她落入徐秉手中时还严肃,她心中瞬间所想竟不是紧张,而是吃味。

    她真是脑子傻掉了,隐隐吃一只老虎的醋干什么。

    “我以为夫君骁勇善战,打一只虎不在话下呢。”

    “那是兽,有尖牙与利爪,兵法对其无用,我也不是铜墙铁壁之躯。”

    顾景淮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假死一场脑袋钝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能腾出功夫与她拌嘴。

    说罢,他不再耽搁,夺下她手中竹棍,蹲下身缓缓放在地上,尽量不弄出动静。

    他手臂搭在膝上抬眼望向她,严厉又从容:“你自己捂好嘴,不许惊呼出声。”

    姜初妤不知为何,但乖乖照做。

    下一瞬,一只结实的臂膀搂住她膝后,微一使力,她腿便打弯儿,失去支撑的身体险些直直倒下去,腹部却被一个硬邦邦的物体顶起,整个人升了起来。

    是顾景淮把她扛在了右肩上。

    怪不得叫她捂好嘴,吓人一跳。

    顾景淮奔得很快,一路往与虎啸传来相反的方向跑。那是一条向上的山路,无人踏足,他足下掠过腐叶与泥土,带起簌簌的声响,听得姜初妤胆战心惊。

    也不知老虎的耳力有多好,能不能听见这动静,或是万一山头上还有另一只虎守着地盘,他们不就是送上门的盘中餐?

    姜初妤头朝下,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晃动着,没过多时就脑袋发胀,难受得厉害,时不时发出闷哼。

    “唔……”

    耳后一有动静,顾景淮便短暂地停下,待她缓缓再继续,如此重复两三次后,他也不耐了。

    他右手去寻她腰间,甫一扣住,忽然发觉触感有些不对劲。

    姜初妤即便捂着嘴,也还是爆出了一声闷亮的:“唔!”

    只一个音节,都盛着浓浓的震惊。

    顾景淮讷讷地顺着那处往上滑了滑,这回才扣准了她的腰。

    来不及解释或回味什么,他猛一前倾身子,将她竖起来,又打横抱牢牢固定在臂中,二话不说继续向上跑。

    姜初妤觉得自己就像书册中的某页纸一般,被他随便折来折去,还、还……

    她抬手重又捂住脸,遮去乍然浮出的红云。

    等缓和了一会儿,她才伸出双臂,搂住了他脖颈。

    不过这个姿势跑得不如方才快,也更吃力,到了一棵树干粗壮的树下,顾景淮把她放了下来,靠着树稍作休息。

    姜初妤纤指攥着袖口,踮起脚拭了拭他额上冒出的汗珠。

    “夫君辛苦了。”

    她向下望着来路,密林处处都一个样子,分辨不出他们待过的地方是何处了,但一定跑了挺远。

    “不过,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寻一处山洞。”

    山洞?

    姜初妤四处张望着,听他继续说道:“虎昼伏夜出,此时已非夜最深时,却仍发出啸声震慑猎物,我猜它还饿着肚子。你我两个大活人就这么暴露在野地里太冒险,还是找一遮蔽物最好,等熬到天亮,即刻下山。”

    顾景淮边说边盯着她探寻的背影,保证她不离视野,刚要嘱咐她别走太远,就听她雀跃地呼道:

    “我找到山洞了!”

    顾景淮走近一看,竟真看到了一个只有半人高,却足有三四人宽的洞口,被绿植和苔藓覆盖着,与山体融为一体。

    洞穴口的地上未见新鲜脚印,他试探着往黑黝黝的穴内扔了块石子,没钓出什么动静,放下心来拉她藏了进去。

    顾景淮身长,微微弯腰才能坐下,也不管脏不脏了,身背全贴在阴湿的洞壁上,望着她勾了勾唇:“你可算当了一次福星。”

    ***

    一个来送葬的,一个被送葬的,身上能掏出块松子枣泥麻饼已是奇迹,两个人连半根火折子都凑不齐。

    姜初妤的肚子瘪得很快,那碗替他吃的长寿面就一根,早就消化完了。

    没有火,洞穴内比外面更阴湿,她又冷又饿,掌心互搓着取暖,哼唧了两声:“还让我猎野兔呢,就算真猎来了,黑灯瞎火的又该怎么吃?抱着生啃么?”

    那半块麻饼不充饥,顾景淮也饿得前心贴后背,认真道:“我未必不能啃下去。”

    “……”

    许是要命的危机暂缓,松懈下来后,顾景淮忽然后知后觉地品过来些不对劲。

    自从那日天牢再见后,他这位夫人对他的态度似乎变了些,要搁以前,哪会当面说这种抱怨之语?

    他黑若点墨的眸子沉了沉,提点道:“你近日似乎有些失分寸了。”

    分寸?

    她还没说他方才碰了她的……也不道歉呢!怎么倒打一耙。

    显然姜初妤这嗔怨的一眼,顾景淮立刻会意了,请咳一声别过头去,右手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摩挲了一下指腹。

    “……我去找些野果来充饥。”

    他伸腿迈出洞穴,姜初妤后脚就跟上了:“我自己在这害怕,这次别再丢下我了。”

    顾景淮脚步顿了一下,不免想到了,上次丢下她,发生的那件事。

    他举目望了望天光,好像那天晚上他也是弄到这个时辰才歇息,真好似轮回一般。

    “跟上。”

    这一回,他们的运气还不错,在不远处找到了一簇低矮的灌木,生长着她从未见过的红色小果子。

    可顾景淮斩钉截铁地说能吃,他吃过。

    姜初妤坐在洞穴中,用袖子擦着果皮,心想,看他今晚的举止,似乎不是第一次在丛林生活一般,莫非以前行军时遇过什么危险,被困在林中过?

    阔别的这八年,真的发生了不少故事。本就没有太多的共同回忆,连这时该聊些什么,都只有沉默。

    姜初妤擦着果子的手一停,忽然想起来那颗柿子,忖度了片刻,终是问了出来:

    “夫君,从前你不喜我,是不是因为我不慎用柿子砸了你?”

    顾景淮奇怪地掀眼看她一眼,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何旧事重提,但很诚实地给了回答:“是。”

    “对不起嘛。”姜初妤眼尾一垂,委委屈屈地绞着手指,捧起手中果子挪到他面前,“那这些都给你吃。”

    “……谢了。”

    顾景淮只是为了充饥才勉强吃了几个,那野果皮上再擦也是沾了泥的,他实在不想再吃。

    但这既然是为了赔当初的罪的,那他就收下了。

    谁知这厮竟得寸进尺,问个不停了。

    “那你现在还不喜我吗?”

    “……”

    他微微抬眼,瞅见她一脸期冀的捧腮蠢样,实在说不出个答案。

    “不回答的话,我就当作并非不喜了。”

    姜初妤蹲着身子,小步快速向他身边挪去,头一沉歪在他肩上:“那让我靠一会儿,这里好冷好冷。”

    说是为取暖,但她手脚都乖乖缩在自己衣中,并不逾矩。

    想到她身上的毒,顾景淮如同在天牢那晚一样,伸出手臂从她身后环了过去,垫在她与洞壁之间。

    他掌心朝上,在她身侧轻碰了碰:“把手给我。”

    第40章 第40章

    每次与这双手碰触, 总不是什么好事发生的时候。

    姜初妤也不客气,既然生不起火,他就是她唯一的热源。

    可她把手搭在他掌上, 却失望地撅撅嘴,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摸自己颈间取暖, 很明显对这个暖炉不甚满意。

    也不怎么暖和嘛,比她热不了多少。

    不过这种时候竟还愿意分享自己的体温,他真是个好人。

    姜初妤心下感慨, 抽回手, 捂起嘴呵呵了气, 左右看了看, 放弃他垫在自己身后的那只, 去捉他空着的左手:

    “我也帮你暖暖。”

    可顾景淮的左手离她颇远,这一倾身, 她身子斜在他身前,脑后盘起的乌发下那一小截后颈,正好对着他的鼻尖。

    她突兀的动作与颈间淡香扑面, 顾景淮下意识向后仰了仰身,却忘了身处低矮的洞穴中,后脑霎时磕在了洞壁上,发出一声清晰而闷顿的响。

    偏偏姜初妤还不明所以, 扭头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很好, 上次是额头这次是后脑,掐指一算,下次该克他下颚了。

    顾景淮暗暗咬牙, 死撑着面子,面色不改瞥她一眼。

    见他依旧沉着淡定, 再加上洞壁呈环形,姜初妤不确定那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登时草木皆兵,生怕有什么危险在靠近:“夫君你听到什么动静没?不会是这洞穴深处住着的野兽弄出来的吧?”

    她被这念头吓得手更凉了凉,那点呵气得来的暖意很快就消散了。

    顾景淮眸色凉如水,声中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愠意:“……是我磕到头了,你满意否?”

    姜初妤:“……”

    她埋下身,继续做想做的事情,一手握上他掌心,一手托住手背,一上一下夹击,轻轻搓磨着。

    这“钻木取火”的搓法很快让她的掌心热起来,随之带着他的也渐渐升温,逐渐分不清是谁在暖谁了。

    见此法有用,她越揉越带劲,可顾景淮被她搓得发痒,生生忍着笑意,实在受不住了才捉住她作乱如闹海般的手:“好了,乖乖别动。”

    这下换作是她的柔荑被他擒在手中了。

    姜初妤停下动作,闲来无事,索性观察起了他的手。

    男人的手指修长指节略粗,因为常年用枪剑,虎口、掌根与指腹上结了厚薄不一的茧,老实说,摸上去不是很舒服,但这并不阻碍她喜欢摸。

    “……你在做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手真的在乱动,姜初妤怔了一下,像只小狐狸似的眼珠转了转,搜寻着借口,然后大言不惭道:“我怕你痒了,帮你挠挠。”

    没什么再继续捉着对方手不放的理由,姜初妤退回身,与他并肩坐在各自的那一亩三分地上。

    夜月穿过林间,投在山地上的柔光似被风吹拂一般隐约摇动着,姜初妤揉了揉惺忪的眼,脑袋一歪就要睡过去。

    “别睡。”

    她的头又被人撑着正了回去,定了一会儿,又滑向了另一边。

    困意是会传染的,顾景淮手握起拳抵在唇边打了个呵欠,拽着她的衣领晃了几下:“醒醒。”

    生捱下去也不是办法,得找个醒神的法子。

    他就地捡了根一尺长的木棍,掰了一半,侧头问道:“你会书道么?可以写字提神。”

    姜初妤:“?”

    确定不会越写越困么?

    不过总比干熬着眼好,她接过半根木棍,手捏着杆擎在空中好久也不知如何下笔。

    她自诩写的字与姚府闺中姐妹相比算是上乘,可在他面前自然是不敢班门弄斧。

    “要不,夫君先写个字供我临摹?”

    顾景淮被她看得来了些精神,那朴素的木棍在他手中变作竹雕云龙管笔似的,仅从起笔的姿势就能窥见差距。

    但木棍还是不趁手,他先写了一个点试了试,再捏着棍微旋了个角度,顺手就在右侧补了一笔撇。

    姜初妤眨着眼,却半点没有虚心求教的意思,只一脸期待地看他到底要写什么字。

    ……真是邪门了,明明以这两个笔画开头的字如瀚海般多,可他当下就是除了「姜」字,什么也想不起来。

    横、横、竖、横。

    一笔笔落下,姜初妤脸上的笑容也敛不住越扩越大,可下一笔却出乎了她意料。

    横撇捺。

    他写了个「美」。

    顾景淮丢下笔,心情颇佳:“写吧。”

    姜初妤不情不愿地拿起笔,照葫芦画瓢在旁边写了同样的字,写完自己先一愣,快速在周围画起了乌龟,试图用涂鸦衬得她的字也没那么看不过去。

    “你这是……”顾景淮仔细打量了几眼,半疑惑半肯定地问,“在画虎?”

    “是乌龟!它是乌龟啊!”

    藏拙不成又暴露了画功,姜初妤欲哭无泪,反正睡意被驱走了,索性把木棍一扔不写了。

    正是字不如其人,那字很是秀气,就是太软,瞧不出力道和章法。

    “其实,还算看得过去。”瞧她耷拉着脑袋悻悻然的失落样,顾景淮背着良心委婉地鼓励了她一句。

    姜初妤却忽然想起她先前的猜测,猜那能得他心的外室定是个秀外慧中之人,与其志趣相投,写得一手好字。

    她连忙抬脚把洞口处自己的字踩平,毁尸灭迹。此举惹他举目而视,眼中透着不解。

    “是我愚笨,不比那些惊才绝艳之女,不能以书道得夫君喜爱。”她说。

    “你也不需。”

    与旁人比作何用。

    姜初妤不可置信地睁了睁眼,随即转过身去弯下腰,缩回了另一处洞口角落里,环着双膝蹲坐着,面朝洞穴深处不看他,气鼓鼓得像只河豚。

    真是好一个不需。

    *

    姜初妤还是睡了过去。

    听着她轻轻的鼻息声,顾景淮也撑不住了,眯了会儿眼,终于在半梦半醒中熬过了漫漫长夜,迎来了象征着新生的黎明。

    他二十一岁了。

    晃醒夫人,他远眺着来时路,眸中划过坚定的光:“走,我们下山。”

    这一路没再遇到什么危险,等远远地看见人行的山路,姜初妤也生出了死里逃生之欣慰感,但心里也明白,事情还未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侧过身回头遥望茫茫山野,刚过去的一夜真如世外桃源,往后再没有与他在山洞独处的机会了罢。当然,也不是很想再有这种机会。

    “夫君,来不及贺你生辰了,就祝你活得长些,起码别再叫我守寡。”

    她送上最真诚的祝愿,顾景淮却嗤笑一声,不领情:

    “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往后的事难说准,先活好今日再说。”

    他停下脚步,手往她身前一伸,“今日还没过呢,怎就不能贺了,莫非你并未备好礼?”

    她一绞手指,他心中就有数了。

    “叫我说你什么好……”

    堂堂少夫人,竟连他的贺礼都不上心,一天天的都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顾景淮想起他在棺中躺着时听到的她的话,什么叫送他份大礼,许他把那外室娶进门?

    刚要开口问,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树上有异动,他的身子先一步反应过来,顺手抓起她的臂向身后带,另一只手按在剑柄上以备亮剑。

    只见从十丈开外的一颗桦树上滚下来一个人,在空中翻了一圈,稳稳地双脚落地,迅捷而无声。

    姜初妤攥着顾景淮后背的衣襟,远看着这行云流水的身手,脑海里只有四个大字:武林高手。

    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是敌是友?他到底还有多少仇人?

    心里的问题一个个往外冒,就在她四处巡视着等他们打起来自己去哪里避难时,那人却缓步行至他们面前,单膝下跪行了一礼:

    “见过世子,见过少夫人。”

    顾景淮早在他落地时就放松了戒备,退开一步站在她身侧,微微一笑介绍道:“这就是那及时雨,从徐秉剑下救你命的,易子恭。”

    原来是他。

    “多谢易公子。”

    姜初妤盈盈屈膝见礼。

    易子恭的脸忽然憋得通红,半天也不回话,最后摸着后脑冲她咧嘴一笑:“嘿嘿。”

    顾景淮忍无可忍,轻踹他一脚:“嘿什么嘿,没出息。”

    姜初妤“扑哧”一声笑出来,还以为这人是他养的冷血杀手,没想到性子竟如此……成谜。总之,不是不好相处之人。

    “子恭的父亲曾是来投顾家的门客,他如今子承父业,说是家臣也不为过。不过他没怎么与女子打过交道,你多担待。”

    易子恭重又绷起脸,换回了冷面杀手的形象:“让少夫人见笑了。”

    “哪里的话。”

    寒暄后,顾景淮问起正事:“徐秉如何了?”

    “失手杀了。”语气稀松平常,叫人听上去并非难事。

    然而他身上的衣装有好几处破成布条,不同程度地挂了彩,瞧着惨兮兮的,定是场恶战。

    “回去再议。”

    回去?

    姜初妤忙问:“夫君就这么归家?是否由我先去告知府上缓冲一下。”

    “谁说‘我’要回去了。”顾景淮勾起神秘的笑,扬了扬下巴指着易子恭,“是他回去。”

    姜初妤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绕了绕,最后落回顾景淮身上,眼含担忧地问:“那你呢?”

    “我扮作他。”

    她微张着嘴,吃惊过后又紧张起来:“那我岂不是要继续装作守寡?”

    “是。而且我会说不定会以子恭的身份接近你,为不出纰漏,正好你们趁现在多说些话。”

    这话一出,易子恭又开始挠头的小动作不断,姜初妤心里好笑,借了顾景淮的剑,弯着腰在地上画了个大乌龟。

    完成后,她用剑尖指着画,问他:“你看我画的是什么?”

    易子恭想都没想,十分笃定:“这一看就是只乌龟啊。”

    姜初妤开心地鼓了一下掌,盛赞道:“你真是好人!”

    无辜被含沙射影的顾景淮摸了摸鼻梁,不就是看出来她的画吗,有甚么了不起的,她对好人的判断标准还真低廉。

    可神奇的是,一只乌龟而已,他易子恭居然也就这么轻易地打开了话匣子,与他夫人聊得不亦乐乎。

    与她共度过了如此漫长的一夜,好似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化为占山为王雌雄双虎,老了好几岁。

    顾景淮眯了眯眼,忽然看这小子像只闯入他所盘踞地盘的年轻雄虎。

    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