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夺舍
“经过便是如此,如何,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燕鸣臻的目光轻飘飘的扫过白郁湄身上,薄唇开合,一字一句地吐出她的称呼,“……白、姑、娘?”
姚珍珍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
“是了,我该为你介绍一二的,”她转过身,一手将白郁湄拉到身边,“这位是白郁湄,出身楠九岛陆氏,正是那位被魔修掳走的陆哲的,呃,妻子。”
“我如今与她共居同一躯体内,只是白姑娘的神魂在云海中受损,所以近来一直是我在外应付。”
燕鸣臻微微点头:“司政府中一见你,我便已有猜测。只是当时你既不愿相认,我便知你有难言之隐……”
“你我如今身处秘境,我身边不再有外人干扰……”青年说及此处,眉心轻微蹙起,目含忧虑地望向一边撑着脑袋,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小女孩。
姚珍珍的目光也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
见三人的目光都落向自己,女孩警惕地半蹲起身体,做出一个戒备的姿势。
“干什么?”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炸起了全身的绒毛来虚张声势。
“净莲教的通神金冠……”青年若有所思地低语了一句,伸手就要去抓那女孩的手臂,却被对方以极其敏锐的姿态滚地躲开了。
“别碰我!”她双手撑着地面,冲着姚珍珍大声叫嚷起来,全然不顾自己形容狼狈,身上沾满了砂石灰尘,“我已经把你带到水池边了!你们还想做什么?”
“此秘境是我一手构建,其中本不该存在这样一潭弱水,更不该有净莲教的余孽留存。”
燕鸣臻收回手,面色冷峻,另一只手按在了腰间剑鞘上。
“三年前,玄机处密报,明砚宗驻留西崖洲的人员被魔修渗透,净莲妖火重燃,岳掌门的一双儿女在乱战中被掳走,其子被制成了蛰面偶,于邙岭山作乱时被当地仙门绞杀,余下一女,至今未得踪迹……”
“岳婉容,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听见燕鸣臻口中说出的那个名字,女孩脸上愤怒的神色忽然一下凝固了。
“岳……婉……容?”她迟疑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完全不认识一般,表现出了十分的疑惑。
但她自己未曾察觉,站在对面的三人却都看得真切。
在燕鸣臻提到明砚宗开始,女孩脸上的肌肉便开始失控般抽搐扭动,两只睁大的眼眶中更是涌出汩汩的血泪来。
“她是谁?你说的那些人,死不死的,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抬起一只手,似乎是觉得很不舒服,所以想要揉一揉眼睛,却在放下手后,看见了掌心残留的黏腻血痕。
她的目光一下变得锐利起来,伸手在身上草草一擦,另一手抬起,摸索着抓住了头顶金冠上浇筑的一只手臂,狠狠向着脑后一拨!
“找死!”那一下动作似乎是触发了某种机扩,三人清晰的听见了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女孩的眉头随之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牙关紧咬,显然是陷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中。
“这是……”白郁湄忍不住伸手想要制止她近乎自虐般的行为,但她的步子还没迈出去,女孩脸上表情却又是一变!
“好啊!原来那是你的名字!”她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扭曲而怪异的笑容,语气张狂又得意,但却并不是对着姚珍珍三人开口,“岳婉容?怎么?你还想着和我争?痴心妄想……”
她作势又要抬手去拨弄头顶金冠——
姚珍珍与燕鸣臻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相似的答案。
阻止她!
下一秒,“砰!”的一声,女孩被人摁着肩膀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一双冰凉的手按住了她的左右额前,避免了她头顶沉重的金冠不至于因为姚珍珍粗暴的动作而磕在地面上。
“夺舍重生……”姚珍珍刚开口说了一个词,忽然噎了一下。
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情况,与这个寄居在岳婉容身上的妖女何其相似!
白郁湄却在这时走了上来,在二人各异的目光中,身形纤弱的女子走到女孩身前,半蹲了下来。
姚珍珍与她对视片刻,白郁湄勾起嘴角,对她露出一个带着安抚的笑容。
“姐姐,”她伸手,将姚珍珍脸颊边一缕散开的发丝挽到耳后,“没事的,我明白,你当然与她不同。”
她将目光重新落回女孩的脸上。
“至于你……鸠占鹊巢的废物。”
“认得这个吗?”她忽然张开手指,将手中的一样东西展示在了女孩的眼前。
女子白皙纤长的手指间,一枚带血的耳坠正轻轻摇晃——六臂捧莲,纯金铸就,精巧无比。
姚珍珍愣了一下。
耳坠的形制如此熟悉,会留在白郁湄手中的净莲教首饰……是云舟上那伙魔修。
她恍然大悟地抬起头——是最开始被她杀死的,那个驱使食人钩吸食心头血的青年魔修!
女孩显然也认出了那个耳坠的本来归属。
她脸上不忿的神情如同泡沫一般迅速的消融了,取而代之是惊恐与焦急。
“哥哥?!你们对他做了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她忽然猛烈地挣扎起来,动作之剧烈,浑身骨骼都因为她的动作发出“咯咯”的异响。
但是按住她肩膀的人是姚珍珍,世上能从她的手下挣脱之人屈指可数。
她一阵挣扎,除了将四肢关节拧得红肿外,毫无作用。
“他在哪里?放开我!我警告你……”
随着一身闷响,是燕鸣臻一记手刀劈在了她的后颈上,强行中断了女孩喋喋不休的恐吓之语。
“……她再这样挣扎下去会伤到岳姑娘的身体,”见两人都看向自己,燕鸣臻开口解释道,“即使岳姑娘神魂已散……”
姚珍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燕鸣臻看了她一眼,话语停顿了一下。
他伸手在女子的肩上拍了拍,仿佛是在安慰。
“……我们也尽量让她的身躯完整些。”他说完了后半句话。
姚珍珍低头看着瘫软在地上的女孩,再一次仔细地打量起她的眉眼来。
“岳掌门……我上次见他时,他的夫人正有孕,”似乎是心理作用,她竟真的从女孩的脸上找到一丝故人的轮廓,姚珍珍语气因此更加沉郁,“岳小公子也曾被送来鸣麓山求学……”
她的话语终结于一声深深的叹息。
燕鸣臻适时地靠近,伸手环住了姚珍珍的肩。
“岳公子的遗体已经由明砚宗收敛妥当,归乡入葬了。至于岳婉容……”青年低下头,漆黑长发如瀑般散开,将女子笼住,他声音低沉地响起在姚珍珍耳边,“通神金冠虽然邪异,但并非不可逆转。”
“珍珍,墨展宗内,如今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么?”
“可她如今被人夺舍,即使像阿尚一样,最终救回来的到底是岳姑娘,还是净莲教的妖女呢……”
姚珍珍心头忽然涌上了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那感觉并不陌生。
曾经在南纤洲,在故曲黄崖,在连杀山……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察觉自己的无能为力。
无论宝剑如何锋利,世上也总有无法靠杀戮解决的东西。
她抬起头,向后半步,脑袋很自然的后仰靠在了青年的胸膛上,放松身体任由对方揽住自己。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这种相处的方式实在是过于熟悉,即使情况依旧复杂,但姚珍珍已经习惯于将思考的任务交给她那心思缜密的爱侣。
“累了吗?”燕鸣臻低头,下颌轻轻抵住她的发顶,“岳婉容的情况暂不紧急,只需将她送出秘境医治即可。”
“至于陆公子,”他的目光扫过漆黑的水潭,“天心阁内有一只青鸟,我派人借来一用便是。”
“只是不知被魔修掳走这几日他是否还受了其他伤害,黎司药已经在来的路上……”
“对了。”
从离开云舟开始,姚珍珍便几乎是一直不眠不休地熬到现在,即使只是神魂状态,也不免感到疲乏。脑袋空空的听了燕鸣臻一连串的安排,她目光呆滞的连连点头,一副悉听尊便的懒散样子,直到听见燕鸣臻提起黎氏的那个司药官,这才强打起两分精神出言打断。
“黎……”她开口,却一时忘了那位小公子的名字。
“黎金铃,”燕鸣臻伸手,柔软指尖抵上女子额旁太阳穴,力度适中地按压起来,“他是我母亲那边的血脉,天生的神无目,可透视神魂。”
不等姚珍珍开口,他极其体贴地接着说了下去。
“那日他为你开了一支并蒂金莲,想来也是看出了你与这位,”他看了一眼依然沉默的站在一边的白郁湄,“白姑娘,如今共用一具身体,一体双魂的缘故。”
“不过黎司药虽然日常行事恣意狂放,但于大事上从不出纰漏,此事隐秘,他懂得如何守口如瓶。”
“好,我明白了,”随着身后青年的按摩,姚珍珍忍不住半眯起了眼睛,“还有一事……鸣臻,当日在汤容林府上,你身边跟着的影侍里,有应滕的细作。”
青年纤长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第33章 水妖
“……原来如此。”
“我不知道应滕是用了何种办法,能让早已死去的人重新活过来,”姚珍珍已经完全闭上了眼睛没有注意到燕鸣臻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她自顾自地接着说道,“我在玄机处见了第一个,吓了一跳,之后在老汤、呃,汤容林的府邸上又见到一个。”
“然后就是你派过来的那个影侍,”姚珍珍手指挠了挠脸,颇觉几分心虚,“他被应滕种下了心蛊,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先动手灭口……”
青年忽然笑了一声。
“珍珍,”他低下头,似乎是觉得怀中女子十分可怜可爱,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摩她的侧脸,“影侍都是皇家死士,其中混入细作,本是我御下失职的缘故。”
“你不用为此感到负担。”
“不,我不是为杀人而负担,”姚珍珍忍不住咬了下嘴唇,蹙起眉头,“……或许可能有一点吧,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鸣臻,昭华城内外如今到处是应滕的安插的棋子。一旦他发现剑宗内的姚珍珍只是一个傀儡……”
“……他会毫无顾忌的开始一次屠杀。”燕鸣臻替她补充了后半句话。
一边正安静旁听的白郁湄脸色顿时一白。
“应滕……”她惴惴不安地念出这个名字,“他是如何做到同时控制如此多的子蛊的……?”
姚珍珍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个白郁湄,赶忙悄悄站直了些,不动声色地将燕鸣臻的手从自己肩头挣脱了下去。
“心蛊本是他所创的秘术,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世上竟然真有如此邪异的术法,”姚珍珍摇了摇头,“而且说实话,我如今寄居在他人身体中……恐怕并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我本是想让阿尚卖个破绽,诱得应滕现身,再伺机杀了他,”姚珍珍伸手盖住了额头,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计划实在简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另一只手覆盖住了她的手背,纤长有力的手指挤进了她的指缝间,握住了她的右手。
“那我们倒是不谋而合了,”燕鸣臻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进她耳中,“自你离开后,应滕手下魔修便一直蠢蠢欲动,各仙门弹压不止,祸从四起。”
“珍珍,这次仙试,本就是针对应滕的一次围杀。”
***
剧烈的地动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已足够将这间石室变作一座废墟。
好在石室内的大部分人都及时地逃到了相对安全的室外空间中。
陈谦惊魂未定的抬手擦去额间渗出的汗珠,一边回过头看向已经被落石掩埋的废墟。
“他们……”他迟疑道。
“别看了,那些都是皇家死士,命令永远优于生死。”盛彤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说道。
这群少年少女不免沉默唏嘘——当时情况紧急,所有人都忙着逃生,除了那些被燕鸣臻留下的影卫。
他们依然守在那些秘境的出入口前,直到垮塌的穹顶将一切淹没。
“别放松,拿好你们的武器。”就在这群人尤在唏嘘感叹时,林羽觞却忽然开口。
他将手中长剑横过身前,上半身微微前倾,警惕地看着废墟的方向。
林羽觞的本命剑剑身不似寻常剑刃一般由金属铸就,而是覆盖着一层暗沉的骨质层,剑身两侧的刃口也并不锋利,而是由不规则的钝状骨刺组成。
此刻这柄骨质重剑正被握在主人的掌心中,剑身尤自震颤不止,仿佛是兴奋,又仿佛恐惧。
“恨骨……”姚淼淼的目光落在林羽觞手中长剑上,面色一变,“恨骨是大妖遗骨所铸之剑,能让它反应如此剧烈,必是妖物现世,都退后!”
她一边说话,一边抬手捏诀,柔软灵剑随即应召而来,落进她未受伤的右手中。
她的话音刚落,“轰隆隆”的巨响几乎是立时响起,一颗硕大的妖兽头颅从废墟中撞出,一下便冲破了地面的落石,朝着众人张开了血盆大口!
一阵极其腥臭的妖风扑面而来,“姚珍珍”忽然伸手,从脑后发髻中拔出一物,朝前狠狠一扔!
仿佛是沸水泼进了油锅中,朝着众人扑来的浓绿腥风与女子扔出的白玉钗在空中相遇,立刻发出一阵剧烈的噼啪响声,妖异的碧绿火焰随之燃起,眨眼间便在众人身前形成了一道火墙。
碧绿妖火只持续了不到数秒时间,随着最后一缕火焰熄灭,半空中白梅玉钗随之当啷一声落地,在众人的目光中碎成了几段。
眼前光源忽然消失,几个少年都忍不住眯起眼睛,努力看向那妖兽挣脱的方向。
——就在几人的眼前,亮起了两轮澄黄的太阳。
不,那不是太阳,而是妖兽两只金黄的眼睛!
这条似蛇似蛟的妖兽个头极大,仅头颅便有方才众人所待的石室大小,竖起的兽瞳中流出冰冷的光芒。
刺耳的碰撞声响起,是林羽觞手中恨骨与那妖兽高高扬起的毒牙相撞,火花迸溅间,青年原本纯黑的眸子已化成与妖兽相似的金色兽瞳。
“走!”他艰难地从牙关中挤出一个字,双手虎口随即撕裂,血液顺着手腕一滴滴淌下来。
“姚珍珍”蹲下了身,抬手一甩衣袖,几枚绿莹莹的长钉规律地扎进地面,搭出了一个简易的法阵雏形。
她伸手在腰间储物囊中寻找灵材,余光中看见那些半大少年还傻站在原地,不由得勃然大怒。
“滚!还在这里是想找死?!”
“师……师姐,那些……那些是什么?”陈谦颤抖地说道,他的手指向众人身后。
——定流坡下汹涌水流中,不知何时浮起了一张张惨白的面孔。
相似的深绿长发与金色瞳孔,不同的妖冶风情——是水妖们。
姚淼淼紧绷的面孔微不可察的放松了一些。
“是泗水河内的水妖,”她转头朝“姚珍珍”说话,又回过头朝向几个少年人,“他们不是敌人,离开这里,快!”
转瞬间,“姚珍珍”已将数十种灵材钉入法阵中,她伸手按住阵眼,灵光随着掌下花纹次第亮起。
“林羽觞!”她厉声道。
青年额间青筋乍起,喉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手中长剑竟顶着妖兽的獠牙生生向前刺了半存!
恨骨的剑身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让人简直要怀疑它是否要就此折断。
“姚珍珍”掌下阵法迅速扩展开,“嗡”的一声,五道灵光从法阵不同方向亮起刺出,几乎是同时贯穿了眼前妖兽的头颅!
——剑宗鸣麓山,山主清和真人所创囚锁剑阵,此刻仅差最后一道灵锁!
妖兽吃痛发出一声嘶吼。
“噗嗤!”林羽觞双手握住剑柄,最后贯穿了妖兽怒睁的左眼。
剑阵已成。
污浊腥臭的妖血喷薄而出,将他浑身浇得湿透,带有腐蚀性的液体在他身上烧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噗噗”声响。
“林师兄!”见此情景,正打算离开的陈谦不由得惊呼出声。
“啊啊啊!”他的身后却传来另一道惊叫。
陈谦赫然转头,却看见一只身材高大健硕的水妖从河水中探出了上身。
他张开的蹼爪中,女子惊恐的面容正与众人对视。
“你们……要做什么?!”盛彤被水妖一手扼住了咽喉,冰凉的触感抵住了她娇嫩的咽喉肌肤。
她知道那是水妖蹼爪中隐藏的毒刺,其中的毒素只需要一点便可以毒死一整个村落的普通人。
她不敢乱动头颅,只能张嘴呼救。
“我、我们,”那个身材比同类明显健硕许多的男性水妖似乎是许久未曾说过人类的语言,咽喉中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努力了许久才发出几个音节奇怪的词汇,“要、血。”
“我们、要血。”
“给我们、血,送、你们离开。”
“你们要什么血?”眼见那边三人还在与妖兽僵持不下,陈谦咬紧牙关,恶狠狠地问道。
“血、化形的、血,”水妖歪了歪脑袋,另一只指间长着蹼的手指向陈谦身后三人,“繁衍、血、给我。”
陈谦顿时睁大了眼睛。
“你们要那个妖兽的血?”他不可置信道,“为什……”
他的话忽然停住。
——“据说那一年泗水河中多出不少修得人身的水妖,皆是拜这三日的龙血洗涤所致。”
——“那些水妖得了我们师姐莫大的恩德,自是感恩戴德,合力在那河水中为她修了一座金身……”
“你们……你们是当年泗水河里的那些……”他声音颤抖起来。
“妖族,永远是如此贪得无厌,”姚淼淼不知何时来到了陈谦身后,目露厌憎地望着坡下一众水妖。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了,那根本不是当年那条恶蛟。”她冷声道,伸手一指。
妖兽头颅被阵法锁住,身躯却依然挣扎不休,蛇状躯干背后竟长着一对畸形无毛的肉翅,此刻正随着身躯扭动而不断拍打着地面。
“一条邪术拼接而成的赝品,你们吃了也不怕断子绝孙?”
第34章 血饲
被她用“断子绝孙”一词诅咒的男性水妖却不见恼怒,只是疑惑的歪了歪脑袋,仔细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红衣的人族。
水妖俊美得几乎妖异的面容上突然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神色,脸边尖锐的耳鳍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微微张开,仿佛两只开合的扇子。
“你是、”水妖看上去认出了她的面孔,神色颇为兴奋,只是话说了一半又变成了谁也听不懂的妖族语言,叽里咕噜的一连串。
坡顶众人听完他一长串歌唱般的话语,俱是一脸莫名,不知这些异族究竟是何意。
“他要的不是妖兽的血。”众人身后林羽觞却忽然开口。
法阵内妖兽依然挣扎不休,他一只手还握着恨骨的剑柄,浑身滴汤挂水的不知是自己还是妖兽的血,一边朝着众人的方向回过头来。
“他要的是师姐的血。”他说。
一阵同样复杂晦涩的发音从他口中传出,身材高大的水妖眼神顿时一亮,听懂了似的对着他拼命点头。
姚淼淼的脸色顿时一变。
“师姐的血?”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姚珍珍”——对方回视了他一个同样惊愕的眼神。
他们都不清楚姚珍珍曾与这群水妖约定过什么,因此一时茫然。
“他说,师姐曾与他们定下契约。”侧耳倾听片刻,林羽觞眉头紧锁,沉思半响,还是开口为另外两人转述了河中水妖们的话语。
“契约曾许诺,师姐每隔三年便为他们提供一次血饲。……但距离上一次血饲已有八年,他们的族群已经无法继续繁衍,只能回到泗水河中休养。”
“他们要求人族立刻兑现诺言。”
林羽觞的话音落下,几人皆是沉默。
谁也不知道姚珍珍曾与水妖族群建立过此等契约,如今盛彤的性命还悬在对方掌中,他们也无法贸然毁约。
可若要的是姚珍珍的血……这里只有一个冒牌的傀儡,要从何处取血?
不,不是没有的。
姚淼淼忽然回过了头,望向仍然半蹲在地上的少女。
这具肉傀儡是用姚珍珍的心头血培育而成的,体内的确有她的血!
“师姐!”姚淼淼焦急地喊出了声,她想大喊让他不必理会这些妖族,此处动静如此剧烈,玄机处即刻便到,不值得为此损伤心血。
但她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少女一手还按在地面阵纹中,另一手却已抬起,将一支玉质长钉抬手掷出,向着坡下河水而去。
翠玉制成的长钉内部中空,正是一支采血的灵器,如今那中空的长钉中,已汲满了从傀儡心脏中取出的鲜血。
“血饲已成,”少女的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是取出体内心血而导致的元气大伤,“让他们离开。”
她话还未说完,河中水妖已迫不及待地弓起长尾,猛地弹射起来,在坡上几个少年的惊呼声中,朝着玉钉方向飞去!
“咔嚓”一声,玉质长钉被他在半空中生生咬碎!
水妖张开的嘴中露出两排尖锐的獠牙,灵活的长长肉舌伸出,破碎的玉料混合着殷红血液被他一丝不剩地吞食入腹中。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他下半身粗壮的鱼尾上,那些原本黯淡破碎的鳞片开始蠕动着愈合。
“噗通”一声,他重新落回了河水中,水中等待许久的其他水妖近乎疯狂地涌向他落水的方向,他们脸上是相似的狂热与饥渴神色,张开的嘴中露出满嘴尖利的獠牙。
“噗嗤”,是最先赶到的水妖张开了嘴,咬在了那条高大的男性水妖的腰部。淡蓝的血丝顺着伤口逸散在冰冷的河水中,又很快被身后其他水妖用蹼爪小心的拢起,贪婪地吞入口中。
盛彤被陈谦拉着手臂爬回岸上时,回头看见的便是河水中众水妖争相分食其首领的场景。
她面色一白,险些脚一滑又跌回水中去。
“这是……”女孩颤抖的手指指向河中心的方向,“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陈谦的脸色同样凝重,他脱下身上外套,给全身湿透的女子披上,一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我……我也不知,”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支撑阵法的两人,握住长剑的手背青筋暴起,“寻常所见水妖皆是性情温和亲人,不曾有如此暴戾凶残……”
“陈兄!他们早不是寻常水妖了!”蓝胡云忽然大声道,“你看见那首领的鱼尾了吗?我不知他是否混血,但这个形状与鳞片……”
他一指阵法中被困住却仍在咆哮挣扎的蛇状妖兽。
“各位不觉得相似吗?”
“这些水妖,个个生的凶恶,不知是何人豢养,竟然在这泗水河中蛰伏如此之久……”
这位烛魇派出身的弟子再次转头看向“姚珍珍”,似乎还想开口,脖颈后却忽然一凉。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他回头,张开嘴,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便软倒了下去。
姚淼淼站在她身后,收回了手,眼神冰冷的望向噤若寒蝉的众人。
“水妖之约,乃是我剑宗内部事宜。”
“盛姑娘受惊一事,事后剑宗自会登门赔罪。”
“至于其他的,各位都是仙门出身,自然知道轻重缓急,如今情势紧急,我不想听见不该听的。”
“陈谦。”她的声音比眼神更加冰冷,陈谦打了个激灵,条件反射的站了起来。
“带他们走陆路,离开定流坡,去鲤乐馆找楚无余,”她垂下手腕,敛起指间一缕金色闪光,“告诉他……”
“定流坡恶蛟再现,带上巨阙前来支援。”
“此处离昭华城不远,若让此恶兽逃入城中,后果不堪设想……我会守在这里,与师姐和林师弟一起。”
女子转过身,单手抓起腰间一块古朴玉佩,耀眼灵光从她指间亮起,一张七弦古琴凭空出现在她怀中。
姚淼淼抱着琴盘膝坐下,双手悬于琴弦上空轻轻抚过。
“我为你们开路,走!”
“噔!”她手指勾住琴弦,第一声琴音响起,伴随着一声清越的浅浅龙吟。
定流坡下奔涌不息的河水仿佛都为之停滞了一瞬间!
目露餍足之色的水妖们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向坡顶席地而坐的抚琴女子,戒备地张开了嘴。
姚淼淼却已不再有精力关注外物了。
——龙骨琴是非常霸道的灵器,它被奏响时决不允许演奏者分神,她此刻的一举一动都如刀上舞,不敢有一丝的分神。
琴声阵阵,坡底河水受龙骨琴控制,翻涌着向两边退去,在河床底部为几人留出一条浅浅的通路来。
来时的船只早已不知所踪,陈谦当机立断背起昏迷的蓝胡云,向着河底走去。
“我走前面,圆圆,你在中间,”他沉声道,“李兄,烦请你殿后。”
他们踏过依然潮湿的河堤,向着昭华城的方向匆匆而去。
河水中,进食完毕的水妖们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四散开来潜入水中,只在水面上露出半颗头颅,一双双眼睛望向坡顶抚琴的女人。
姚淼淼纤长的手指灵活的滑过琴弦,琴音逐渐由急转缓,受琴音控制的河水也随之逐渐平和。
“你的琴,弹得很好。”
水妖歌唱般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近处。
姚淼淼猛地抬头,发现那被族群分食的水妖头领竟然没死,此刻正从水中人立起来。
他雕塑般完美的上身被同类啃食得伤痕累累,四处可见斑驳的血肉与底下露出的白色骨骼,水藻般的长发顺着宽厚的背肌垂下,遮住了底下正蠕动着愈合的伤口。
水妖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痛苦一般,再次摆动起破碎的鱼尾,靠近了定流坡的坡顶。
“我听过你的琴,”他的语言功能似乎随着血饲完成而恢复了,开口说话时不再是晦涩难懂的连串音节,而是流畅的人族语言,“和那时一样好听。”
姚淼淼皱起了眉头。
她想收回视线,但即使只是寻常水妖,他们动人的嗓音也足以让人心智溃乱。
……何况这只水妖生得如此高大俊美,硕大鱼尾甚至隐隐有化龙征兆,他开口说话,即使只是无心的赞美,也足以让一个道心坚定的修士为之动摇。
姚淼淼不可避免的走神了片刻。
她掌下的法器怎可能容忍如此怠慢?
龙骨琴当即发出一声刺耳至极的巨响,接着是一声脆烈的琴弦崩断声!
“啪!”
琴声停了。
姚淼淼吃痛地收回手,望见了自己指尖一道深可见骨伤口。
她猛然抬头,看见远处陈谦已带着众人离开泗水河的范围,心下顿时一松。
虽然龙骨琴因此断去一弦,但既然开路的目的已达到,便也不算太亏……
“淼——”
耳边忽然传来急促的呼喊。
是林羽觞的声音,他在喊什么?
姚淼淼抬起头,看见妖兽仅剩下的那只金瞳正悬在自己头顶,冰冷地俯视着自己。
雷鸣般的声音从它张开的巨口中传出。
“是你……抽走了我的龙筋,还将它制成了法器。”
它张开嘴,朝着姚淼淼咬下。
“今日,便连你的命一起,还给我!”
第35章 孽龙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姚淼淼清晰的看见头顶妖兽张开的的巨口中,浑浊的浓稠涎液顺着腐烂的分叉蛇信滴下,“呲啦”一声,坚实的地面顿时被腐蚀出一个焦黑的深坑。
动,动起来!快动起来!逃走啊!
她的脑中疯狂响起警报,身体却仿佛脱离了理智的控制,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妖兽巨口向着自己落下。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会向谁求助?
姚淼淼从出生起便没见过母亲,父亲只是不甚亲近的冰冷背影,亲缘淡漠如此,因此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即使知道得不到回应,她最先想起的还是那个人。
“师姐……”
她被吓得腿软无法逃脱,手指却还不甘心的伸向龙骨琴的下方——中空的琴身下暗匣内,放着一柄半个手臂长的匕首。
下一秒,巨石崩裂,这不知是嫁接了何种血脉的妖兽一口咬下了整块地面,昂首直接吞入腹中!
预想之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姚淼淼感到腰间传来一阵巨力,她惊呼一声,不由自主的随之倒飞出去——
耳畔传来一声嘶声尖叫,她忽然反应了过来。
这声音……是水妖!
女子低头,看见自己腰间缠着一条粗壮的鱼尾,深蓝的鱼尾上还留着不少被撕扯吞食的伤口,肌肉贲张时鳞片开合,反射出绚烂的彩光。
“你死了的话,”身后传来胸膛震动的触感,是水妖正在说话,“母亲会伤心。”
千钧一发之际,是水妖用鱼尾卷着姚淼淼躲开了妖兽的噬咬。
他以极快的速度裹挟着姚淼淼退回了泗水河中,一边警惕地注视着一击落空,再次向着他们转过头的妖兽。
“咳咳!等等!”姚淼淼在惊吓中呛了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我还不能离开!”
“可是你打不过它,我也打不过它。”水妖松开鱼尾,一手张开蹼爪抓住了她的衣领,好让她不至于再次溺水。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活过来……”水妖的语气充满疑惑,“你是母亲重要的朋友。”
“你要逃走,去找母亲来。”
“她能杀死它一次,就能杀它第二次。”
此时此刻,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反应过来,这群水妖口中的“母亲”指代的究竟是何人了。
“师姐何时会有……”姚淼淼一脸错愕的开口,却又很快停住话语。
她想起刚刚林羽觞所提起的那份无人知晓的血饲之约,脸上不免笼上一层阴霾。
只是此时不是争论旧事的时候,她咬咬牙,握紧了手中匕首。
“不,我要留下。你自求生路去吧。”
定流坡上似蛟若龙的恶兽仅剩的一只眼睛缓慢转动了一下,锁定了水中的二人。
雷鸣般的嘶吼声再次响起,妖兽硕大的尾部在地面上拖行出深深的沟壑。
它的身体扭曲盘成“之”字形——那是一个蓄力迸发的姿态。
姚淼淼看见身边水妖几乎同时弓起了鱼尾,露出满嘴獠牙,脸颊边耳鳍怒张开来。
这是一个恐吓的姿态,但显然效果有限,妖兽澄亮的瞳孔依然紧盯着姚淼淼,似乎下定决心要先咬死这个背着龙骨琴的女人。
杀了她,夺回你失去的一切!
刻骨的恨与痛灌满了它冰冷腐朽的身体,让它无法思考其他,只剩了唯一的念头。
“喂!”
忽然有人在它的身后大喊了一声。
“重活一次,你是把脑子和眼珠子一起落在阴间了吗?”
少女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在它身后。
姚淼淼看见了站在一起的另外两人,方才一番动作掀起的巨浪浇透了二人的衣衫,林羽觞单手撑着长剑,目光与她遥遥相望。
阵法被破,“姚珍珍”显然受了反噬,姚淼淼看见她掩在衣袖下的右手手腕正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垂下。
但她的声音中并无一丝羸弱,术法加持下,少女的嗓音清晰地传入妖兽已经接近朽坏的耳中。
“当日将你开膛破肚、扒皮抽筋的人是我!”姚珍珍……不,巫尚脸上露出一个充满嘲弄的笑容。
“怎么,不敢向我寻仇,怕再受一次蜕鳞抽骨之苦么?”
***
“陛下!”
阴沉昏暗的室内,男子双手双膝皆紧贴地,头颅也深深埋下,做出一个五体投地的顺服姿态。
只是他说的话却并不如何驯顺。
“陛下!定流坡那孽龙本是为吾儿所作!”男子抬起头,露出的面孔上,双目所在之处,竟是一对血淋淋的空洞。
这被剜了双眼的男子再度低头,前额在地面上磕出重重一声响动。
“如今孽龙尚未驯服,怎地就如此放出?”
“若孽龙再度被人斩杀,吾儿便再无复生的可能了……”
“陛下!我愿为您肝脑涂地,求您网开一面,为吾儿留下一线生机……”
男子张口哀求,字字恳切,声声惋惜,情真意切,叫人闻之落泪。
只可惜被他哀求之人是个天生无心无情的恶种,平生最爱以他人苦痛为乐。
室内摆着的琉璃灯盏上,浮动的火焰轻轻颤抖了一下,焰色由黄转青,给整个屋内镀上了一层诡谲的浮光。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厚重的袖口中伸出,轻轻落在了男子的头顶上。
“很吵。”黑发的青年掀开眼皮,露出一双冰冷的褐色瞳孔。
青年的面孔看上去十分年轻,五官生得俊秀,即使是不笑时脸颊边也有两个天生的小小笑涡,为整张脸添上几分喜色。
若是不知情的人,一眼望上去,定然会觉得他十分可亲。
被他单手抚摩头顶的男子却忽然浑身开始颤抖起来,他想抬起头,可头顶单薄的手掌此刻仿佛有万钧之重,让他仿佛拼尽全力也无法动弹……
——他的灵魂仿佛与身体突然失去了联系,任凭他如何惊骇欲绝,都无法对这具肉|体产生任何影响。
青年像抚摸某些毛绒绒的小动物一样,随手将男子头顶发髻揉乱。
“安静点。”他收回手,忽然一脚踢在男人肩头,将他踹得一下倒翻过去——仍然是四肢并拢的五体投地姿势,只是背部着地。
男人的身体仿佛僵死了,四肢蜷缩着躺在地上,看上去就像个被翻了壳的乌龟。
这幅滑稽的样子成功把青年逗笑了,他扯起嘴角发出几声嘻嘻哈哈的笑声,但很快又被咳嗽声给压过去。
“哈哈哈……咳!咳咳咳!”
他捂住嘴,从眼角到额间皆是因为咳嗽而凸起的青筋,瞧着十分狰狞。
好容易平复下来,青年嘴角立刻耷拉了下去。
他低头俯视了一会儿地上男子惊惧悔恨的眼神,兴致缺缺的抬手一打响指。
“他那么关心他儿子,那就送他们团聚。”
黑发青年……或者说,应滕,随口吩咐道。
短短一句话决定了男子的生死,他失去了继续小憩的兴趣。回身斜倚在榻上,半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心。
青年白皙修长的指间生着许多薄茧,右手掌心中,一道纵贯伤疤竖着贯穿了整个手掌,将原本的掌纹切割得七零八落。
“斩恶龙……哼,”他冷笑一声,“让我瞧瞧,你如今可还有当年的几分实力?”
***
“秘境的出口,刚才忽然封闭了。”燕鸣臻忽然开口说道。
他此时正与姚珍珍、白郁湄两人行走于洞穴内唯一一条出路上。
方才两人在洞内水潭边制服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净莲教妖女,一番商议后决定离开秘境再做打算。
——姚珍珍本来想着,人既已寻到,就地撕裂秘境脱离便可。
但如今所见如此一潭弱水,贸然撕裂秘境,恐使其动荡,影响尤未可知。
燕鸣臻便建议三人先去寻找既定的秘境出口离开,之后再做打算。
“正好,一路沿途,我们也可多交换些情报。”姚珍珍同意了。
白郁湄是唯她马首是瞻的,自然没有反对的意见,于是三人将那女孩捆在了洞中一处钟乳石柱上,转身便一同走向出口。
只是还没走出多远,燕鸣臻脸上却忽然一变。
“出口业已封死,”他抬手,掌中微型法阵亮起明灭光芒,映照出青年紧锁的眉目,“外面出事了。”
姚珍珍的阵法造诣只够她使用一些简单的阵纹,像是武试秘境这种极其复杂的多层法阵,她的目光只在燕鸣臻掌中一扫而过,没有不自量力的想去看懂的意思。
“三个秘境的出口都封死了吗?或许我们可以从另外两重秘境出口离开?”
话一出口她就感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燕鸣臻是秘境的半个创建者,他既然说了出口封死,那就必然没有其他出路,自己这一问,倒反而像是不相信对方的能力。
“呃,算了,你当我没问过吧。”她挠了挠脸颊。
燕鸣臻却并不因为她的质疑而展现任何负面情感,他只是轻轻叹气。
“珍珍……我本想与你再多相处一会儿的。”青年的语气饱含惋惜,眼睫如羽扇般微垂,眼波流转着潋滟水光。
姚珍珍顿时心软的一塌糊涂,险些色令智昏,开口说出诸如不出去了之类的昏话来。
还是白郁湄开口,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腻歪。
“姐姐,若是外面出事,那留在出口的陈公子他们……”
姚珍珍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虽然时常觉得陈谦殷勤过分,但他拜在剑宗门下,又的确天资不菲,另有那几个小朋友……若是出了意外,实在令人惋惜。
“走,”她不再啰嗦,双手伸出,一手拽着一个,拉着二人快步走向出口,“我们找个离这里远些的地方。”
“我来撕开这处秘境。”
第36章 止杀
很安静。
鹿慈躺在冰凉的石面上,睁眼望着剑冢内永远静止的天穹。四下皆是旷野,连一丝风声也无,一切都像是静止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安静了。
上一次这样安静,是什么时候呢?鹿慈极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努力回想起来。
啊,记起来了,是他上次死掉的时候。
鹿慈这辈子,从出生开始便是全然的悲剧与痛苦。
他为了活下去抛弃了许多,人格与尊严都只是生存的筹码;
他也曾为了活得不那么痛苦而杀人,在他人的惨叫与哀求中获得短暂的满足与平静。
算来算去,真正愿意在他跌进地狱时还伸手的人,也只有那一个而已。
可他是如何回报对方的呢?他诱骗她进入连杀山深处,还将涂了银珠毒的匕首刺进了她的后心。
那柄血剑刺进他的胸膛的时候,世界也是如此寂静。鹿慈本以为自己会得到永远的安眠,他以为自己能和她一同共赴黄泉……
只可惜,这两个愿望哪一个都没有实现——死后不久,他便被应滕重新拉回人间,忍受这名为活着的刑罚。
而她……她竟然活着走出了连杀山。
鹿慈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女子俯视自己时,那冰冷的眼神。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
“笑什么呢?”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开口道。
鹿慈猛然扭过头,看见他方才还在想着的人正单手叉腰,转过头来。
姚珍珍看着被困在剑阵中的少年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如释重负般的解脱神色,一时莫名。
有燕鸣臻这个法阵主人襄助,他们当然不用苦哈哈地再从岩壁上爬回剑冢——通过临时构筑的浮光梯上行即可。
只是谁也没想到白郁湄竟然还有恐高的毛病,往下跳的时候不发作,偏偏是上行时晕得不行,姚珍珍只好蒙住她的眼睛拉着她一步步往上走。
——秘境构筑毕竟不是搭建空中楼阁,幻境与现实定然有一定重叠,那一潭弱水若是真的藏在定流坡地底深处,那他们破开阵法的地方最好离那处越远越好。
姚珍珍不由得抬头望了望凝固的天空。
燕鸣臻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后脑,强行把她的视线转了回来。
“那边不行,”他哭笑不得的伸手,示意她看他掌中之物,“剑冢这一层是在秘境的中部,往上是另外的第三层,想要出去会花更长时间。”
姚珍珍颇有些失望的低下了头,目光注意到了还被锁住的鹿慈。
“对了,鸣臻,”她伸手,剑阵中几柄灵剑顿时震颤不止,“这个是应滕手下的人……你有暂时压制心蛊的办法吗?”
鹿慈扯起嘴角,微微笑了一声。
“师姐,何须如此费心……啊!”
姚珍珍单手拔出了贯穿他肩胛的长剑,挑起了一边眉毛:
“嗯?你说什么?”
鹿慈的五官都因这一下剧痛而扭曲皱缩起来,他咬牙硬捱了一阵,再次开了口。
“……师姐离开秘境之后,把我杀了便是。”
“只要不是死在连杀山,应滕就无法再将我复活,”少年捂住肩胛伤口,单手撑着地面坐了起来,“我活够了。”
姚珍珍将剑上血迹甩去,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刚刚跪地祈怜,想要活命的是你,现在又摆出这样一副慷慨就死的样子,”少女抬手,掂了掂手中剑刃的重量,“这么一会儿,你这是想弃暗投明了?”
“也行,趁现在,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送你一个痛快。”
鹿慈忍不住笑了一声。
“师姐,我只是应滕手底下最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而已,所知道的并不多。”他叹息一声,微微仰头,竟然真的好像开始思索回忆起来。
“我能说出口的很少,一些隐秘只要提及,他就会有所感应,”鹿慈伸手指了指自己头,“若他有所察觉,现下与你们对话的就可以是他本人了。”
燕鸣臻的眉心拧了起来。
“鹿公子此话何意?”
自认为死期将至,鹿慈也懒得再扮演些什么温柔可亲的好人。他对剩下的两人视若不见,对燕鸣臻的问话只当是没听见,只转头与姚珍珍对话。
还是姚珍珍开口回答了燕鸣臻的疑惑。
“应滕所种心蛊,中蛊之人就是他的备用肉身,可随时为他调用。”她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一边将之前召来的灵剑一一归位。
听闻此言,燕鸣臻面色凝重许多,倒是一直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的白郁湄,听到她的话后便垂下了头,眼神微微闪烁。
“咳……是,”鹿慈捂住嘴,咽下了喉咙口窜上的一阵血气,“但七年前开始,他便再不能更换身躯了。”
看见少女脸上露出的错愕表情,鹿慈忍不住扯起嘴角。
“师姐,你在连杀山杀了那么多血灵傀,还将应滕本人当时附身的那具身体斩做了碎尸,中断了他的邪祀。”
“他身上的伤口无法复原,又无法更换新的□□,因此恨毒了你。”
“师姐,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
“鹿某平生做过恶事,但多为心不尤己,只是大错已成……师姐,此身一切由你处置。”
鹿慈长舒一口气,仰起头。
姚珍珍抿起了嘴唇。
燕鸣臻看见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又要开始心软了。
“剑宗门内有一法器名唤魇声钉,将之钉入心脉中,可以压制心蛊,”他看少女一脸纠结,最终还是叹息一声,开口道,“你若有意,去寻姚淼淼借来便是。”
“我可暂时封住他的五感与神智,但若是六个时辰内不解开,他将自此魂散。”
“便依你所说的来!”姚珍珍顿时眉头松开,眼睛一亮,一拍手掌,“我去找淼淼借那个、魇声钉!”
自顾自的做了决定,她再次转头,看向地上少年。
“鹿慈。”她开口喊他的名字。
少年抬眼注视她的面容。
“你的罪过不由我来判决。”
“我会送你去洛萍。”她说。
“我要你去陆眉山留下的止杀崖走一遭。”
“若你能活下来,前尘旧孽,自此勾销。”
——止杀崖,洛萍书院与南陆之间所隔的一道天堑,由剑仙陆眉山一剑斩出,并有陆眉山所留下一道箴言“生杀止步于此。”
——举凡背负冤孽血债者,入此天堑,必受剑风凌迟,若能踏过此天堑而不死,便可入洛萍求学。
陆眉山所修为正道剑,止杀崖自成至今,从无错漏。
便是姚珍珍自己,第一次进入洛萍时背上也受了几道剑伤。
鹿慈显然也是知道止杀崖的名声的,他的脸色灰败了许多,嘴唇颤抖了几下,最后点了点头。
“好,我去。”
***
决定好了如何处理鹿慈,姚珍珍这才有心思考虑下一步的计划。
“这里可以吗?”她提起手中本属于鹿慈的那柄本命灵剑,跃跃欲试的朝下随手一刺。
剑锋坚韧,轻松便扎破地面碎石,没入底下土层中。
燕鸣臻朝她点点头。
“我在底下设一层隔绝的法阵,以免惊扰底下弱水,珍珍,你只需破开这一层秘境即可。”
许是察觉到姚珍珍的情绪因为他的话语而有些紧张起来,燕鸣臻扯起嘴角,露出几分笑意。
“可别再收不住手,当日你捅穿一个择仙台,可还记得赔了多少银钱灵珠?”
姚珍珍顿时被他的一下揶揄勾起了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嘴角一下撇了下去。
“……怎么还记着呀,”她鼓起脸颊,嘟囔道,“知道了,我会控制的。”
燕鸣臻手指戳了戳她的脸,微微笑道:
“我就是后悔那时还未与你相识,若是那时与你相识……”
瞧见青年此刻脸上的神情,姚珍珍已经有所预感他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着急的伸手就要去捂他的嘴。
只可惜她个子不高,一时反应也不够快,还是让青年含着笑把话说完了。
“若那时与你相识,我就替你把赔款付了,让你以身相许来抵债。”
第37章 太阳
姚珍珍只庆幸此刻白郁湄与鹿慈都在他们两人身后,离此处有一段距离,应当既听不清他们交谈,也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绯红。
“你别贫嘴逗我了,”她伸手搓了搓发烫的脸颊,“法阵若是准备妥当,我便动手了。”
“可不是逗你,我真是这么想的。”燕鸣臻却敛起笑容,正色道。
他半跪了下来,掌心贴着剑冢地面灰白的地面。
无形的灵光伴随着无数流窜的晦涩纹样以青年的掌心为中心迅速生长起来,那些寻常人看一眼便要被篡夺心智陷入昏迷的神秘阵纹在他的控制中相互纠缠勾连,最终构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繁复阵法。
姚珍珍站在一边,看着他低头构筑用于隔绝的阵法。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被阵法灵光所映照着,青年侧脸的轮廓俊秀,形状优美的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出一条锋利而流畅的线条。
青年侧脸的肌肤在地面次第亮起的光芒中更显冰白,鸦黑的睫羽微微垂下,遮住了他幽深的眼瞳。
老天爷,这可真是祸水……姚珍珍在心里发出一声没什么营养的感叹声。
美色当前,她心里不由蠢蠢欲动,有些克制不住的想伸手去碰碰他的脸或者眼睛之类,只是对方正在认真做事,理智让她不能随意出手搅扰。
姚珍珍于是将空着的左手手掌握起,食指与拇指交叠,聊胜于无地互相摩挲了几下。
“珍珍?”燕鸣臻收回手,看见她的动作,不由得疑惑地出声。
“咳,”她迅速松开了手,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完成了?”
“是,”青年的眼睛狡黠地眯起,嘴角微勾,罢易思疤乙流救溜伞“珍珍,把你的手给我。”
他抓住少女略显粗糙的掌心,纤长十指挤进她的指间,以十指交握的姿态引导她触碰地面依然亮着的阵法。
“这里,感觉到了吗?”他一边说,目光却并不落在地面上,而是盯着少女的脸颊。
姚珍珍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被地面依然在不断变换流动的阵法所吸引,她感受到掌心下阵法如心脏跳动一般地规律震颤。
“无论多么复杂的阵法,最终都是由最基础的阵纹组合而来,”燕鸣臻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不动声色的按在了少女的肩头,“这些数量庞大的子阵互相攒聚勾连时,就会有这样相交的节点。”
“无论设计得如何精妙,也无论构筑者有多少巧思,这些节点的产生都无法避免,”他弯腰,从背后拢住了少女的身形,“这就是所谓阵眼。”
“喔!”姚珍珍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惊叹,一转头,发现自己刚才还在垂涎的人已经自己脸贴着脸了。两人的鼻尖凑得极近,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她惊得差点一下弹出去,好在燕鸣臻还按着她的肩膀,没让她就此逃走。
“当啷”一声,是姚珍珍手中从鹿慈处借来的灵剑不慎脱了手,落在了地面上,激起阵法层层涟漪。
燕鸣臻握住姚珍珍空置的右手,贴上了自己的脸颊。
“离开此处秘境后,我们便又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了,珍珍,”他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声色缱绻,充满诱惑地低语道,“趁着还有时间,想做什么就做吧。”
姚珍珍被他这一路上各种接二连三的小动作搞得颇有些心猿意马,此刻听他一说,顿时恶向胆边生,食指一张直接捏住了对方的一侧脸颊,用力向外拉。
看见对方满脸深情的表情被自己的动作硬生生扯得变了形,姚珍珍不由得发笑。
“哈,我老早就想这么捏你一次了,”她松开手指,看见青年如玉的皮肤上,一边脸颊多出两个泛红的指印,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泛红的地方,“别闹我了,我们真的得出去了。”
“你站得离我远些。”她弯下腰去捡起剑。
“……好吧,珍珍,你先听我说完,”燕鸣臻无奈摇头,依言站远了些,“阵法虽然都有阵眼,但精明的筑阵者不会如此简单让人破阵,我带你找到的,是我留下的安全阵眼。”
“此处秘境总共有九十三处真实的阵眼,其中只有四个是安全的。”
“嘶……”姚珍珍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那些不安全的阵眼,若是强行突破会怎么样?”
燕鸣臻轻轻笑了一声。
“这处秘境是为了择选浣金仙试的武试魁首而设……珍珍,我当然不会为难那些参选之人。”
“阵眼处叠加一些反制的小法术,只是让他们吃点小苦头……并不致命。”
“但你若是遇见他人所设阵法,珍珍,最好不要贸然去惊动阵眼。”
“不是每个阵主都留有慈心,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说的认真,姚珍珍听得也仔细。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过往经历,不由得庆幸自己过往运气竟然还算不错。
“你这么一说,总感觉我对阵修的刻板印象又要增加了……”
“不过,我明白了,我会小心的。”姚珍珍笑着点了点头,单手提起长剑。
少女脸上笑意倏忽褪去,她垂下眼睛,凝神注视着地面,神情专注而肃穆。
起风了。
剑冢中当然不会有风,这里是万剑坟场,镇压者修真界上千年来无数失主的灵剑,再凶戾的邪物都不敢靠近剑冢半步。
但此刻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股“风”。
它自四面而来,裹挟着剑冢中千年累积的杀气与剑意,以持剑的少女为中心盘旋、凝聚,最终顺驯地缠绕上她手中剑刃。
插在地面上的一柄柄灵剑随着“风”而颤抖起来,剑鸣声相互交织,组成了一支别样的乐曲。
“这是……”白郁湄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万剑来朝……”燕鸣臻轻声开口,“剑仙再世,也不过如此了。”
他凝视着少女挺直的脊背,眼神深邃而狂热。
姚珍珍手中长剑的灵光在风声中随之暴涨,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握着剑,宛如握住一轮耀眼的太阳。
“这话就有点夸张了,”姚珍珍忽然回头,语气轻松的开口说道,“微末技艺,怎么敢与陆院长相提并论呢?”
少女手中刀剑力有千钧,刺破幻境不过挥手而已。但此刻幻境中有弱水深潭……
她要做的不是拼尽全力的斩切,而是控制住手中这一轮|暴烈的日轮,让它成为自己顺驯的刀兵!
……
“师姐!你来评评理呀!楚师兄他耍赖呢!”
“好好好,来了来了……这是在干什么呢?”
“他从王师傅屋里搬了这木箱来,说是一人三剑,不能动灵气,要刺破木板而不伤及底下豆腐的人,才算今日胜者……”
“师姐!你说他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这木板厚度半寸都不到,底下压着的又都是新点的嫩豆腐,一剑下去便是个对穿,如何能做到穿过木板而不伤豆腐!”
“我可以,师姐也可以。”
“都说了不要拿你们这些怪胎的要求来折磨我们了啊啊啊啊啊!”
“是你懈怠。”
“……好小子!我说厨房的豆腐哪去了,原来是被你们这群兔崽子偷来糟蹋了!别跑!都给我回来!”
……
一些琐碎而久远的回忆忽然涌上心头,姚珍珍的嘴边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
她还记得云瑶找自己抱怨时的愤愤的神色;还记得楚无余那张好像多说一个字就要暴毙的臭脸;记得大厨王师傅怒气冲冲地走来时额角暴起的青筋……她还记得手中长剑穿过那不足一指厚的木板时,举重若轻的感觉。
旭日暴烈,可炙万物……可如今这太阳,只是她的掌中之物。
她令它暴戾,那便是赤地千里;
而她若要令它温柔,那自然是万物生生。
少女凝视这掌心烈阳,悍然挥剑——
金乌当空而落,世界随之颤抖着熔化。
白郁湄努力地睁大眼睛,她紧紧盯着少女的方向,即使眼睛被耀眼的灵光刺痛了也没有挪开目光。但似乎只是一次眨眼的时间,她所注视的身影便消失了。
世界忽然由明变暗,她还站在原地,但所见一切皆已不同。
“哗啦”一声,巨浪当头而来,猝不及防间,她被从头到尾淋得湿透,巨大的推力使她踉跄着向后坐倒在地,手中握着的长剑也脱了手。
“咳咳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感觉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呛咳了起来。
“咳咳!”姚珍珍咳嗽着,一边单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随即发出一声惊叹声,“喔!这么多人!”
他们离开秘境的落点恰好在泗水河边裸露的河滩上,睁眼所见便是怒涨的河水与其中正在四散奔逃的水妖们。
“珍……白姑娘!”忽然有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姚珍珍循声望去,看见岸边凸起的礁石上,燕鸣臻正半跪着望向自己,他的身边躺着已失去知觉的鹿慈。
“顶上!”燕鸣臻大声喊道。
姚珍珍抬头。
她的瞳孔猛地缩紧了。
定流坡的地势并不陡峭,而是平缓的斜面,底下的人可以很清晰的看清顶上的情势。
所以她能一眼看见,坡顶嶙峋的碎石间,半跪的少女与她身边浑身是血的青年。
他们脚下血色的阵法正闪烁着黯淡的灵光,摇摇欲坠地将要熄灭。
而恶蛟的巨口已逼至两人眼前。
第38章 抚琴
蛟者,龙属也。
虽然真龙早已绝迹于此方世界,但各类介绍妖兽异种的古籍都留下了关于此物种的字画记录。
——龙属下诸多异种,有鳞无角或单角的,可称蛟龙;顶生双角而周身无鳞则为虬龙;无角无鳞却生龙爪,则为螭龙。
然而眼前所见恶蛟,顶带单角,身覆黑鳞,背后则生得一对畸形肉翼,似蛟而非龙,活脱脱一个四不像。
也难怪姚淼淼要称其为“邪术拼接的赝品”,盖因它的形貌,实在与寻常妖兽相去甚远。
而此刻这不知何人所作的孽龙一口咬上了阵法所筑的结界,一阵不祥的龟裂声从透明的防护罩上传来,阵中少女脸色随之愈发苍白。
即使是此刻正站在坡底的姚珍珍,也能看得出她如今已近力竭的姿态。
未有多思,姚珍珍提剑便要上前相助。
“白姑娘!”燕鸣臻却出声阻止了她,“永固明宫是大禁术级别的防护法阵,汲取的并不是阵主之血!他们还能再支撑十五……十二息时间。”
他的眼神坚定,让人不自觉便信服。
姚珍珍热血上头的脑子也随之冷静些许,她再次抬头,果然发现地面流动的血色阵纹源头并不是半跪的少女,而是她身边站着的浴血青年。
——林羽觞手中恨骨正横过掌心,淋漓的浓稠妖血随之滴落,汇入地面闪烁的阵法中。
“寻常刀兵很难伤到此等妖兽,你先用这个!”燕鸣臻一甩袖,向着姚珍珍抛去一物,“替我争取一刻钟时间!”
青年说完,低头在腰间储物的灵器中取出一盅灵砂,手腕一抖,亮闪闪的稀碎粉末有生命般随之悬浮在了他的掌心上方。
姚珍珍知晓对方已有应对的阵法,她抬手接过燕鸣臻扔来的东西,只觉手中之物冰凉光滑,低头一看,青年扔来的是一块储物的玉珏。
她以为其中存着什么屠龙宝剑,当即自信一点头。
“好!”
女子手中玉珏随着灵力输入微微发烫,她满心期待地伸出手——
然后差点被手中重量压了一个趔趄。
落入姚珍珍掌心的不是什么刀剑之类的神兵利器,而是一把沉重的古琴。
“……”
“……”
玩我呢?姚珍珍心头飞快地滑过一大片问号,转头就想去找燕鸣臻问个清楚,眼角余光却瞥见坡顶二人已见油尽灯枯之色。
【“姐姐!要来不及了!”白郁湄适时地在内府中补充道。】
姚珍珍硬生生停下了回头的动作,一咬牙,古琴沉重,她单手怀抱着琴身,另一手勾住滞涩的琴弦,灵光从她的指尖亮起。
一阵及其尖锐的刺音旋即自她手下发出,伴随着一阵凄厉的鸟鸣,饶是姚珍珍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这什么东西?她惊疑不定地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古琴,手上动作却不停,几根琴弦被她毫无章法地来回弹拨,琴音生生如裂,裹挟着不知何来的禽鸟嘶鸣声直逼坡顶恶蛟而去!
琴声凄厉入耳,孽龙冲撞结界地动作竟真的随之一滞,背后怒张的两张肉翅也猛然一缩,尚且完好的那只金黄眼瞳中流露出惊疑畏惧的神色来。
“什么动静?”阵中半跪的“姚珍珍”也听见了那声音,她皱了下眉毛,抬起头。
“……是琴声,”林羽觞持剑的力气一松,掌心伤口随即翻卷蠕动着开始愈合,“声音从坡底传来的,此处支持不了多久了,走!”
眼见孽龙被这诡异琴声所惊而犹疑不定,趁着“永固明宫”的防护还未完全失效,他一把将少女提起,飞身向着琴音响起处奔去。
【“姐姐!他们过来了!”】
白郁湄还在内府中说话,姚珍珍却已无暇再分心。
这具古琴不知是何来历,自她开始弹奏起,浑身灵力便如开闸的水流一般从指尖倾泻而去,琴弦在她手下振动不止,那些刺耳尖锐的琴音却已完全无法传入她耳中。
一只……或许不能称之为手,一只爪子覆盖上了她拨动琴弦的手指,三根勾起的尖锐趾爪紧贴着她的手背,按住了她还要继续弹奏的动作。
“姑娘……”爪子的主人发出一声叹息,声音清脆如雏鸟春鸣,只是话语的内容却不太动听,“你真是我见过最差劲的演奏者。”
姚珍珍:“……”
她挺想说你行你上的,但是现在毕竟情势不同。
这长着两只爪子的鸟人显然不是个活人,而是一个“器灵”——妖灵精怪之流,不似人族拥有三魂七魄,可入轮回转生。若是不愿身死即魂散,则可选择寄宿于各类法器中。
燕鸣臻给她的这把古琴,显然便是个伴生器灵的老古董。
“姑娘,我看你也别弹了,听得我头疼,”鸟人语气仄仄地开口,“平白无故地扰人清梦,真是作孽。”
“迦楼罗是龙属亚种的天敌,我的声音可以暂时吓住那条小龙,但你这样乱弹一气,不过暴殄天物……”迦楼罗的声音幽幽落下,语气中充满怨怼。
原来是头迦楼罗,难怪鸣臻选了这把琴给我……就是这器灵有点啰嗦。姚珍珍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微微点头,伸手又要接着弹奏。
“嘶……我如今无形无体,只是琴音,并不能压制那条蛟龙几息,若他反应过来受了幻像蒙蔽,定然更加恼怒……”眼见着她又要折磨自己的耳朵,迦楼罗慢吞吞的声音不免加快几分,“你答应我不再弹奏这琴,我便有法子替你拖得再久些。”
“当真?”姚珍珍立刻松开了些指尖琴弦——说实话这种精细活她也早不耐烦再做,“你要如何做?”
“我已是器灵,要如何用我的力量,当然是要看持琴者有什么本事了……”迦楼罗的笑声低低地响了起来,“让我来瞧瞧,你能为我提供些什……”
他的话语伴着笑声忽然一同戛然而止,像是被人忽然掐住了脖子似的。
姚珍珍:“?”
时间紧迫,她没空再与这鸟人周旋,见对方一下噤声,右手再次勾住琴弦一拨!
“等等等等!”迦楼罗立刻叫出了声,急切得几乎要发出鸟鸣,“别弹了别弹了!”
“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他的声音中满是讶异,倒是绝口不再提所谓“看持琴者本事”之类的说辞,语气音调也低沉许多,“我会幻化出迦楼罗的本相……料想能唬住他一时,至于接下来的,便交给您了。”
他的话音落下,姚珍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振翅的风声。耀目的金光从她怀抱的琴身上升腾而起,徐徐在半空组成了一只巨大的鹏鸟幻影。
深蓝天幕下,迦楼罗纯金的羽翼张开,仰天发出一声清啼!
追来的恶蛟正对上了金翅大鹏张开的鸟喙,气势顿时便低落许多,它蛇形的龙身再次谨慎的盘起,显然对眼前这突然出现的金色大鸟感到了天然的畏惧。
姚珍珍抬头望天,入目所见尽是炫目的金光,大鹏虚幻而华美的纯金羽翼拂过泗水河畔,洒下粼粼波光。
“这也太酷了……”她不由得张开嘴,有些不找边际地感叹了一声。
但她还没有来得及感叹更多,借着漫天金光的掩盖,坡顶的二人已向着此处一路飞奔而来。
“师……白姑娘!”林羽觞看清了抱着琴的女子身影,眼睛倏忽一亮,险些脱口喊出一句师姐,直到他看见姚珍珍身后正低头描画阵纹的燕鸣臻,才紧急地换了称呼。
姚珍珍的目光落在他浑身被龙血灼烧出的伤口上,不由得轻轻抽气。
“幻影支撑不了多久,你们身上有伤,不要硬撑,”姚珍珍半侧过身体,示意两人到她身后去,“三殿下正在后方设阵,我来为他争取时间。”
她的左手还抱着那把巨大的古琴,另一手握着一柄长剑,剑尖朝下,斜指着地面。
“珍珍,到我这边来。”身后忽然传来燕鸣臻的声音,姚珍珍下意识地一转头,忽然意识到对方喊的不是自己。
她面无表情的把头又扭了回去,一边撇了下嘴角。
而另一边被林羽觞搀扶着的“姚珍珍”在听见燕鸣臻的呼唤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同步撇了撇嘴。
“姚珍珍”的目光在燕鸣臻铺好的阵基上一扫而过,脸色微微一动。
“斲丧阵……”
作为墨展宗曾倾力培养的钜子候选者,巫尚于机巧工物一道上天赋过人,连带着对符箓阵法也颇有见地,因此一眼就能看出燕鸣臻此刻所布之阵并非寻常困阵,而是极其凶恶的杀阵。
“夺魂噬魄,永不超生……殿下,如此大动干戈。”“她”皱起眉头,转头紧盯着青年的面孔。
“若不能彻底毁去,便总会有人还想去造一条真龙出来……”燕鸣臻张开手掌,亮银色的液体自他纤长的指间漏下,落进地面刻出的凹槽中,旋即沸腾般翻涌起来,“不若就此……斩草除根。”
“斲丧之法,有伤天和,”“她”冷声道,“殿下是自认天道垂爱,可寿元无穷了么?”
姚珍珍站在众人前方,把他们的对话囫囵听了一耳朵,但她一边分心盯着前方迦楼罗幻影与恶蛟的斗法,另一边又对两人话中几个晦涩词句一知半解,只听见巫尚所言“有伤天和、寿元”之类的词句,便忙忙地回过头。
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燕鸣臻却是勾唇一笑,似是无意般向着她的方向略转过头。
“珍珍,我当然不会如此妄自尊大,但还请你信我。”
姚珍珍还想说点什么,内府中却传来白郁湄的一声惊呼。
【“幻影被识破了!姐姐小心!”】
姚珍珍猛地抬头,苍蓝天幕下,迦楼罗纯金的羽翼依然华美如昔,但被它吓住的孽龙却已反应了过来,它盘起的蛇尾忽然猛地向半空中的大鹏鸟抽去——理所当然的,蛇尾穿过了金色的虚影,狠狠抽打在了地面上,溅起碎石无数。
被愚弄了的恶兽仰天发出一声怒极的嘶叫,金黄瞳孔中隐约可见癫狂血色。
“咚!”的一声,是姚珍珍将已失去作用的古琴扔在了地上。
女子单手持剑,迎上了已然狂怒至极的孽龙!
***
“迦楼罗……”姚淼淼仰头望向天穹中金色的大鹏鸟,喃喃出声,“是南燕皇室珍藏的那九把凤凰琴之一……他们从秘境中出来了?”
她转头看向身边水妖,想让对方将自己带去岸边,可水妖此刻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宽阔的脊背弓起,硕大鱼尾上肌肉寸寸绷紧,深蓝的鱼鳞片片怒张开来,英俊的面孔扭曲着皱成一团,牙关紧咬,似乎是十分痛苦。
水妖尖锐的利齿在用力中咬破了自己的下唇,但他似乎完全未曾察觉到疼痛,几片透明的耳鳍垂落下来,掩住了脸边的耳孔。
姚淼淼的目光落在他海藻般滑落的长发间,不由得一怔。
“龙角……”她喃喃道,女子扭头看向天边,金色的大鹏虚影对上了定流坡上畸形的蛟龙,天生的血脉压迫让来势汹汹的恶龙也一时落了下风,“你也将要化龙了……”
她再次回头看向身边水妖。
对方显然也受到了迦楼罗幻影的压制,一时之间是无法再提供什么帮助了。
姚淼淼当机立断抛下了这个难以沟通的临时盟友,洑水向着岸边而去。
河水冰冷,所幸她的水性尚可,甩去一件累赘的外衫后,姚淼淼的脚尖终于碰上了崎岖的河床。
“呼——”她长出一口气,正要走上陆地,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水声。
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她的头顶飞掠而过,溅起的水花再次将她头脸浸了个湿透。
“咳咳!噗咳咳!”她费力的抹开脸上沾湿的发丝,睁眼便看见一条粗壮的蛇形长尾正朝着自己横甩而来!
她惊骇中下意识向后仰去,只剩里衣的后背却触到一块冰冷的肌肤——
“!”姚淼淼的双肩一耸,下意识的将手中匕首向后一刺!
身后传来一声嘶叫,声音却是熟悉的。
下一秒,一道金芒紧随而来,就在她眼前,凌厉剑光以雷霆万钧之势,深深刺进了蛇尾两片鳞片的缝隙中。
浑浊的妖血噗呲一声顺着剑刃淌进了泗水河中,执剑而来的女子动作却完全未受阻碍,手腕翻转间,剑光如龙舞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响,恶蛟的一段尾尖便被她生生剜了下来!
“淼淼?”姚珍珍抬眼看见了水中之人,浑身杀气顿时便是一敛。
“噗通”一声,被她斩下的一截断尾顺势落进了水中,丝丝缕缕的浓稠妖血飘散在河水中。
恶蛟顿时发出一声惨痛的嘶鸣,声势之大震得地面都仿佛在颤抖。
汹涌奔流的河水中,一只带蹼的爪伸向了那段尤在抽搐不止的狰狞蛇尾。
第39章 沸血
受伤的恶蛟吃痛跌进了冰冷的河水中,细长龙身翻滚着拍打浅水处裸露地河床。
姚珍珍的眉心一拧,手中剑花一挽。
“此处不宜久留,尽快上岸。”
她伸出手,单手按住姚淼淼只披着单薄里衣的左肩,轻轻向着岸边一推,示意对方离开。
姚淼淼身不由己的向前几步,走上了河岸,她回过头,看见持剑的女子身形一闪,几乎是瞬息便已离开了原处,消失在汹涌的河水中。
“师姐……”她的浑身湿透,精心盘好的发髻也已散开,一绺绺的贴着额边垂下,露出女子秾艳的五官,唇色因寒冷而格外浅淡,更显得一双眼眸瞳色幽深,脉脉含情。
姚珍珍没有回头,河水冰冷刺骨,她浑身血液却滚烫如沸。
——是真正意义上的“沸腾”。
女子身上的衣物因湿透而紧贴着皮肤,又因为不断升高的温度而不断蒸腾起蒙蒙白汽——灵气以堪称恐怖的速度在她身体的四肢脉络中疯狂运转,肉体凡胎毕竟不是机巧工物,如此癫狂的透支,不可避免便要出现此番情状。
她在翻涌的泗水河中挥剑,连可包容万物的水流都不得不避开那剑锋。
恶蛟作为妖兽的生存本能让它疯狂地拍打起身后肉翅去逃命。硕大的龙身此刻反而成了累赘,它恨不得将自己盘成一团,好躲避对面杀神的剑光。
“躲什么?”姚珍珍脸上扯起一个堪称可怖的笑容,女子的脸颊因为灵脉的过载而烧得通红,一双眼睛却透出纯粹而冰冷的杀意,“我的剑既已出鞘,便没有空回的道理。”
“……你总要挨这一下的。”
她手中灵剑随之兴奋地嗡嗡颤抖起来——屠龙剑的名号,世上可没有几柄灵剑能得到。
“噗呲——哗啦”灵剑的剑尖以刁钻的角度刺入恶蛟腹部细软的鳞片间,姚珍珍双手握住剑柄,重重向下一拉!
随着浓稠妖血的喷薄而出,大堆污浊恶臭的脏器与血肉哗啦啦地从被开膛破肚的恶蛟下腹部流淌了出来。
“想起来了没有?”具有强腐蚀性的液体喷了她满身,姚珍珍却不躲也不避,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几滴液体溅到了她的鬓边湿发上,“噗呲”一声烧出一缕白烟。
而剩下浓稠的妖血浇在她身上,却仿佛被她滚烫的体温所点燃一般,立刻便噗呲噗呲地沸腾起来。
猩红的蒸汽绕着她的身体蒸腾而起,仿佛半空中升起了一个骇人的血色人影。
而造成这恐怖一幕的怪物正双手持剑,随意地在恶蛟腹部横向切割起来。
“记得吗?上一次,我就是从这里剖开你的肚子——”姚珍珍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边动作一边癫狂地大笑起来——看起来她的脑子也在过高的温度中失去了控制。
“——然后把你开膛破肚,扒皮抽骨的!”
血腥的杀欲从灵魂深处翻涌而出,她手中剑刃还插在恶蛟博博弹动的肚腹血肉中,“咯嚓”一声,剑锋撞上了某个坚硬的阻碍,发出一阵震颤的锋鸣。
若是常人,此时定然要扭转剑锋,再选薄弱处动手。
姚珍珍被热血灌满的头脑却不管不顾,完全没有退缩的意识。
女子双手持剑下压,手背上根根血管凸起又爆开,在青白的肌肤下留下片片淤红的瘢痕。
她的眼神冰冷而明亮,与头顶恶蛟金黄的瞳孔对视数秒。
下一秒——
“白姑娘——!”来自身后的呼唤声与骨骼碎裂的脆响几乎是同时响起。
姚珍珍手中力道蓦然一松——不是她突然良心发现收手,而是那柄从鹿慈处借来的灵剑终于承受不了如此丧心病狂地透支使用,在最后一次撞上坚硬的蛟骨后,猝然断裂。
“呃!”躺在燕鸣臻身后,陷入深度昏迷中的鹿慈面上忽然不由自主地出现一个痛苦扭曲的神色。
突然的折剑的确打断了姚珍珍的虐杀,她身体随着支撑的失去,不由自主的向前一扑!
孽龙金黄的瞳孔中,瞳仁因痛苦与恐惧缩成了极细的一条。
它的下半身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了——姚珍珍的一剑不仅剖开了它的肚腹,还斩断了它的脊柱。
是那个女人……那个怪物!前世今生,都是她!
它仅剩的理智随着回忆与现实重叠的痛苦而蒸腾,只剩下纯然的恨与惧熊熊燃烧。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尾巴动不了了还有头颅,恶蛟张开嘴,腐烂的蛇信闪电般窜出,直指向此刻女子毫无防备的后心!
“来得好!”姚珍珍冷笑一声,干脆的将卡主的断剑弃置,空着手便要转身——
“……可以了。”一道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在一蛟一人之间。
“砰!”下一秒,恶蛟口中弹出的蛇信重重地撞上了姚珍珍身前无形的屏障,淡蓝灵光猛烈闪烁起来,无数阵纹自撞击点蛇般流窜而出,又很快熄灭下去。
河岸边,燕鸣臻收回张开的右手,脸色十分难看。
青年昳丽的容色因他此刻阴沉的脸色而蒙上一层邪异的
“阳明之精……神威藏心,”他开口,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念出口诀,同时迈步,向着河水中走去,“收摄邪祟,遁隐妖魔……斲丧阵起,崇魔无迹,诸恶弥平,无有违逆!”
燕鸣臻出手阻止了恶蛟的绝地反扑,姚珍珍却还杀红着眼,眼见对方反抗无能,她手指一拧,就要赤手再上前——
【“姐姐……”白郁湄忽然在内府中发出一声虚弱的呼唤。】
【“对不起,我要……呃……”】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众人眼中,刚才还满身煞气要徒手虐杀对方的女子忽然仿佛被人一下抽走了力气,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
“!!!”
这一下的惊吓非比寻常,河岸上几乎所有还清醒的人都被她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姚淼淼更是直接惊叫出声来。
“噗通”一声,姚珍珍正面朝下,倒进污浊的河水中。
第40章 梦魇
姚珍珍再一次坠入梦境中。
灵魂深处熊熊燃烧的杀欲还未能得到足够的抚慰,但孱弱的肉体凡胎已无力承载她更多的恣意挥霍,随着白郁湄的一声哀鸣,两人同时落入深黑的梦魇中。
炙热的、燥郁的、苦痛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灵魂,令她忍不住的发出嘶哑的无声惨叫。
有冰凉的触感落在她滚烫的肌肤上,似乎是有人伸出手指,在她的额间勾画描摹着什么。那阵冰凉从她的额头一路传进四肢百骸中,稍微缓解了来自灵魂深处的那份诡异的灼痛感。
她想要睁开眼睛,却很迟疑地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并没有闭眼——或者说,此时此刻,她睁大的眼珠上,似乎并没有眼皮这个东西。
永无边际的黑填满了她所能看见的每个角落。
姚珍珍感觉到了困惑,她张开嘴想要询问,但空荡荡的口腔里没有舌头,无论如何努力也说不出完整的词句。
这个诡异的梦境持续了很久,她像是被困在身体中的囚徒,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头顶手指不断游移的冰冷触感。
终于,冰冷的感觉离开了。
姚珍珍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声音离她很近,她努力睁开眼睛,依然什么都看不清。
“……替你……取走……”有人在说话,只是声音模糊不清,姚珍珍费力的去听,也只能听见几个语焉不详的词汇。
是谁?她逐渐熄灭的心火中生出丝丝缕缕的疑惑,又很快溺毙于铺天盖地涌来的困倦中。
她没能再听见什么,只是在梦中再一次陷入深眠。
***
白郁湄也在做梦。
身体的超量透支对她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因此在梦境中,她再次回到了最弱小的时候。
有人捏住了她的脸。她的下颌被一个坚硬而冰冷的东西抵住了,那人用的力气并不小,她感觉到一点细微的疼痛。
“长得倒是不错。”那人开口说话。是个有点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女人声音。
白郁湄的意识恍惚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女人的声音了,因此一时甚至未能反应过来。
她在梦境中睁开眼,对上一张妆容精致的脸。
——楠九岛姜氏,姜敏如,陆哲的结契道侣。
“就是看着不怎么安分……”姜敏如身边一个男子目光在白郁湄的脸颊上一扫而过,轻蔑道,“这样不驯顺的奴仆,留着也是多事。”
白郁湄挑起眼皮,冷冷地看向说话的男子。
她永远记得此时此刻的每一分细节,自然也想起了这个男子的身份——姜敏如的兄长,姜氏前途无量的少主姜博远。
男子的轻贱的眼神中隐藏着微不可察的惊艳,而那时的白郁湄没有看出来。
曾经的她是如此弱小,夫君是她能拥有的唯一的东西,所以她向他们祈求怜悯……但她得到的只是羞辱与折磨。
白郁湄被捏住的脸颊忽然扯起一个笑容。
……她想起来了,姜博远动手杀死那些姜氏族人前,也曾涕泗横流地跪在她脚下乞怜。
她总是记得此刻他轻蔑的表情,倒是有些忘了他临死前那绝望的滑稽样子。
唔,此间事了,若是还能回岛,倒是要把他召来,好好温习一番,白郁湄心想。
“陆家那小子不肯放弃她呢……倒显得我是什么恶人一样。”好像完全没发现手中女子脸上露出了怎样反常的表情,梦境中的姜敏如依然死板地按照她记忆里的模样说着台词。她说着,一边吃吃地笑了起来,发髻中钗环随着动作摇晃碰撞,发出稀碎的叮叮声响。
“明明是他家上门求娶,倒赖得我们做这个恶人,”她松开手,手指上的金属戒指在白郁湄的下颌上留下一个淤红的印痕,“真的杀掉了她,陆氏那个小公子定要与我纠缠不休的,哥哥,你要怎么处理她?”
“喂点药,一年半载的也就没了,陆家也不敢追究什么,”姜博远半偏过头不再看她,随口搪塞道,“你们女孩儿不必脏这个手,便都交给我来吧。”
白郁湄已经懒得再看这梦中人的表演,干脆闭上了眼睛。
此情此景曾在她脑海中千万次的反复再现,只是那时她心中还有恨……比不得如今只是倦怠。
她感觉下颌再次被人捏住,腥甜的液体被灌进了嘴中。
熟悉的疼痛从喉咙一路蔓延至心口,白郁湄简直要笑出声来。
——陆哲结契礼前夜,姜氏许她一味梦生之毒。
此毒三日一服,若是断药,便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姜敏如自诩仙门贵女,看不上她这样的微末草芥,不屑刁难。可姜博远这个伪君子却不同,他是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自然不能有任何的逾矩之举,于是所有的阴暗都施予了白郁湄这个迟早就死之人身上。
环佩叮铃声逐渐远去——姜敏如明日结契,自然没有时间与她虚耗。
白郁湄被人扔在地上,头颅贴着冰冷的石砖。
她心情颇为平静地躺着,等待着记忆里,来自头顶的那一下剧痛。
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四下一片寂静。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识海中。
——梦境结束了。
***
“呃!”姚珍珍发出一声惊喘,挣脱了无边的梦魇。
她猛地坐起身来,感觉浑身上下仿佛被千钧巨车碾过,无一处不酸乏。
梦境中的场景几乎是在醒来的一瞬间便从她脑海中删除了,只剩下些莫名的情绪残留来下。
姚珍珍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见是一片雪白。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发现有人给自己眼前蒙上了一层白布。
“你醒了!”少年带着欣喜的欢快语调响起在她的身边。
姚珍珍伸手就想把遮眼的白布取下,手腕却被人一下抓住了。
她听见了一阵细碎的铃响。
“白姑娘,你浑身灵脉过度使用,头部瞳子髎受了冲撞,暂且不能见光。”
“可是我能看见,并未失明,”姚珍珍回答道,一边谨慎地放下了手,“阁下,可是黎司药?”
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动作,姚珍珍再次听见了一阵叮铃桄榔的响动,像是有人失手打翻了什么东西,动作间伴随着细密的铃响。
“咳!”黎氏的小公子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单手按住了女子的肩膀,“是我。你如今正在沧磐府内,三殿下请我来为你诊治。”
“你虽未失明,但头部大穴受损,也需避光静养几日。”少年手上用力,想将她摁回床榻上去,只是对方完全不领情,依然直挺挺的坐着,转头看向他的方向。
“如此,倒是有劳司药费心,”姚珍珍对着他点点头,忽然转过头,朝向床榻的另一边,“请问,定流坡恶蛟可是已解决?”
姚珍珍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笑声,声音低沉,宛如月琴低鸣,撩动人心。
“白姑娘……你这五感真是敏锐……”黎金铃不免发出一声小小的感叹。他也转过头,看向床榻另一边,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床上女子的燕鸣臻。
“殿下,还是你来与她说明吧,”少年神态自若地收回了手,“想来若是不能知晓全貌,她也是不肯歇下的。”
“无妨,”姚珍珍感觉到腰后及背部被塞了一个柔软的枕垫,有人伸手托住了她的后脑,“白姑娘,先躺下吧,听我与你说明。”
她对燕鸣臻的声音十分熟悉,对方正在身边这个事实,有效地冲淡了些许目不能视的焦虑。
姚珍珍点点头,放松身体,向后仰倒。
“定流坡恶蛟已除,玄机处已去清扫现场,”燕鸣臻一手托着她的头靠上软枕,一边开口捡着重要的情况说给她听,“陆哲所在地洞也已寻到,我已遣人去天心阁求借青鸟一用,你不必担心。”
【“姐姐……”白郁湄的声音忽然响起在内府中,“是我无能……连累了你。”】
【“……”姚珍珍不免沉默。】
……若要说来,如今情状,实则是自己一时热血上头所致,若只是拖住那恶蛟一炷香时间,本不至于如此伤筋动骨。
只怪一时心火迭起,情难自控。
……白郁湄的身体毕竟不是自己的,如此不管不顾,随意施为,实在不该。
姚珍珍不由得抿起了嘴唇,斟酌着要如何回复白郁湄。
【“此事本是我的过失,今后我定量力而行,你所受伤势,我也……”】
但她话没说完,忽然感觉一侧脸颊被人碰了一下。
“当时你灵力过载,气血上涌……”燕鸣臻手指极轻的在她脸上一扫而过,“有些淤血堆积,黎司药。”
姚珍珍看不见黎金铃翻出的一个巨大的白眼,只听见衣袍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叮铃铃的响声。
“金石外创,本不该我来诊治,”少年声调提高了些许,好像是故意说给谁听,“药方我已交予膳房,你若不放心,再找医者验看罢。”
听他这么说,姚珍珍也知道此番实在是亏欠各人诸多,她还要开口,却忽然听见吱呀一声门响。
“殿下?”有人探头进来,谨慎道,“天心阁那边来人求见……”
“……求见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