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心
“找我的?”姚珍珍一时惊讶开口。
不怪她有此一问。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从未认识过这个“天心阁”内的任何修士。倒不知对方登门拜访,还指名道姓的要求见自己,究竟所为何事?
或者……他们是为了白郁湄而来?
【“……我久居海外,甚少涉足南陆,姐姐,想来他们也不是是冲着我来的。”白郁湄低声地否定了她不着边际的猜想。】
姚珍珍心头一哂,很干脆的放弃了思考。她将头扭向燕鸣臻坐着的方向,以动作询问对方的意见。
“白姑娘如今沉疴未愈,还需静养,”燕鸣臻眼中亦有讶异之色,沉吟片刻,他谨慎地开了口,“可是为了求借青鸟一事?若是天心阁有意变更酬金,便依他们的要求罢了,总归是救人要紧。”
“三殿下倒是料事如神,我们的确是为了酬金而来。”
一道稚嫩的童音忽然从窗外传来,所有人顿时循声转头,望向屋内另一边半开的窗棂。
……没瞧见人,倒是先看见一柄长剑,被人挂在背后。只是带着剑的人身高好像还不够剑身长,因此从屋内看去,众人只看见剑柄高出窗口一截,其上拴着一根红色的剑穗,正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摇一晃的,十分抢眼。
室内诸人,除去白纱覆眼的姚珍珍,其余众人都看见了这有些滑稽的一幕,几人都神色莫名。
背着剑的男童倒是未曾察觉到众人情绪,一手攀着木质窗棂,动作利落地翻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翻窗的动作利落又洒脱,衣袂翻飞间本该潇洒,只可惜他身量不高,头上还顶着个童子髻,脸颊也带着孩童的稚气,一串动作下来没了洒脱,倒像个灵活的白色大汤圆。
“我是天心阁弟子,罗玉龙。今日冒昧,因为事态特殊,只能走此捷径,前来拜访,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男孩没有察觉出几人隐藏的笑意,板正地先介绍了自己,又很快转头,双手抱拳一躬到底,先就自己的行为给姚珍珍赔了个不是。
姚珍珍看不见他的样子,但是只听声音,也大概能猜测出这位天心阁弟子年岁尚轻。
不问自来,还是翻窗强闯,这种行为若是个成年男子做出,那定然是要受责难的。但他年纪小,态度也算诚恳,姚珍珍也就懒得追究这许多。
“小公子如此急切前来,究竟所为何事?”她也不客套,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男孩的眼睛顿时一亮。
“听闻白姑娘琴艺绝佳,我们本是用青鸟与三殿下,”他扭头看了一眼燕鸣臻,语气一顿,“换来了凤凰琴一用,只是名器有灵,天心阁此次前来昭华的弟子都不擅琴技,无法引动器灵现身,因此冒昧前来,想请白姑娘帮忙一二。”
姚珍珍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她迟疑地开口。
“……这个琴艺绝佳,你是从哪儿听说的?”姚珍珍的嗓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主要是因为心虚。
罗玉龙倒是完全没看出她的心虚,听她这么问,还以为是自己的吹捧让对方意动,连忙加大了力度。
“当日定流坡上凤凰显灵,全昭华的人可是亲眼所见!如今城中人尽皆知,是有人临危一曲,琴音渺渺,有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引动琴中凤凰,遂现身合鸣,以制孽龙……”
男孩还在绘声绘色地描述,姚珍珍已经忍不住要伸手捂脸了。
感觉那只迦楼罗要是听到这种说法,大概能气得把琴弦都崩断了……
“天心阁为什么想要凤凰琴内的器灵现身?”一边的黎金铃忽然开口,他转过头,一双白瞳望向犹在滔滔不绝的男童,“凤凰一脉早已绝嗣,留在琴内的不过是残余妖灵,你们要见他,为什么?”
那个名叫罗玉龙的男孩一下被他问住了。
“这个,”他方才还滔滔不绝的话语一下卡了壳,动作也一时停滞,只伸出右手挠了挠头顶发髻,“大师姐的命令,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啦……”
“大师姐?”黎金铃挑了挑眉,轻声重复了一下他话语中的某个词语。
“呃,不是你们那个大师姐啦!”看出对面人似乎有误会,罗玉龙急忙摆摆手,“我可没那个好运去见识过天门坪习剑……虽然她要是愿意来天心阁的话肯定能当上大师姐……不对不对!”
到底是小孩子,说话时总有些天马行空的不找边际,还好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是我们天心阁的大师姐,朱明月,是她想要见一见凤凰的血脉。”
“那么,与你同来的便是这位朱仙子了?”燕鸣臻点点头,顺势问道。
“呃,也不是,与我同来的是赵芮师姐,”罗玉龙再次尴尬地挠挠脸颊,“赵师姐她……她最近情况有些特殊,不能与、呃、不能见男客。”
“……”姚珍珍挑起了一边地眉毛。
见室内众人皆是被这位赵芮师姐的怪病惊到无语,她终于可以趁机问出那个酝酿了很久的问题。
“所以,”姚珍珍清了清喉咙,仗着眼睛看不见,不用直面尴尬,她直言不讳道,“天心阁究竟是何宗门?我倒是甚少听说。”
她开口还算谨慎,将“从未听过”换成了“甚少听说”,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孤陋寡闻。
但话音一落,背着剑的小男孩首当其冲地张开嘴,露出了一个吃惊的神情。
黎金铃正揉着眉心的手指一停,眼角跳了跳,最终什么也没说。
倒是燕鸣臻嘴角一翘,眉眼弯起,浅笑着接了话。
“……是乾京历十二年才成立的新门派。与寻常仙门不同,天心阁内并无师长,门中弟子以实力排辈,相互切磋扶持,”他拣着重点给姚珍珍低声讲解,“天心阁内弟子均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实力不俗,上一届浣金仙试的武试魁首便是天心阁的大师兄,唤作明德。”
“明师兄如今已不是大师兄了……朱师姐在去岁小比中胜过了她,便成了新的大师姐。”罗玉龙突然开口,没头没尾的补了一句。
几人已经对这个小孩时不时地奇诡发言有些习惯了,燕鸣臻也只是点点头,从善如流的改了口。
“是,因着天心阁并不以资历年岁而排辈,今年的首座已换了人,是我一时失言,”他似乎自己也觉得此情此景有些无稽,嘴角笑意更甚,一边摇了摇头,“白姑娘,你久不来南陆,不了解这些也情有可谅。”
他轻飘飘一句便给姚珍珍近乎无知的问题托了底,其他人便也识趣的将这个话题就此跳过。
“白姑娘之前是一直离群索居还是闭关不出吗……竟然能完全没听过……”
只有罗玉龙年幼,人情世故一知半解,此时还在不可置信地喃喃。
姚珍珍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不怎么合常理的问题,心头不免惴惴,倒是没空理会这小屁孩的冒犯之语。
【“竟然如此离经叛道,这天心阁……”白郁湄雪中送炭般忽然开口,“姐姐,我也是第一次听闻。”】
姚珍珍靠在软枕上的腰都因她的话挺直了半分。
……看看,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无知呀。
“原来如此,”姚珍珍有些不习惯的伸手抚了抚遮眼的白纱,“你们愿意出借青鸟与我,凤凰琴一事我自然也不该推辞,只是我如今伤重未愈,还请容我休养几日如何?”
“你答应了?太好了!”罗玉龙稚嫩的圆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狂喜的神色,“至于休养一事,这是自然的!你若需要,我们也带了不少灵药来昭华……”
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阻止了男孩还要喋喋不休的话。
“沧磐府内各色灵材丹药皆有所藏,倒是不必天心阁出手……”燕鸣臻眼睫垂下,眼神晦暗地望着手心下脸色疑惑的男孩,微微一笑,“罗小公子。”
他手掌合拢,捏着男童的肩膀微微用力,将对方身体强行扭了个方向,面朝着门廊的方向。
“既然交易已谈妥,还是快些回去回了你的师姐吧,”他嘴角依然微微翘起,但这屋内但凡有眼色的人都能感觉出他的逐客之意,“赵姑娘还在外间客室内等着吧?”
——只可惜这屋内如今四人,黎金铃是天生目盲,姚珍珍是后天的目盲……至于罗玉龙,他年幼无知的心里大概还没有看人眼色的意识。
还好他还不算完全的顽劣无知,燕鸣臻的话让他“啊”的叫了一声,抬手一拍脑门。
“你说的对,赵师姐怕是等急了!”男童火急火燎地窜了起来,一路小跑着向着窗边奔去,身后剑穗随着动作简直甩成了一根鲜妍的小尾巴,“我先告退了!白姑娘,之后我们再来寻你!”
他手脚并用地爬上窗棂,动作灵活地翻了出去,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噗嗤!”被这个活宝的行为逗乐,姚珍珍忍不住发出一声笑声。
黎金铃用他天生的白瞳对天翻了个没人能看出来的白眼,起身向着燕鸣臻敷衍地行了一礼。
“我乏了,”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浑身细碎铃铛叮叮当当随着走动而响起,“先走了,你好好休养。”
一句简短的医嘱说完,他人已走到门廊边,抬手便为室内二人扣上了门扉。
屋内顿时只剩下了两人……三人。
姚珍珍扭头,一只手指忽然覆上了她的额头。
青年的掌心温热,肌肤细腻,即使看不见,姚珍珍也能想象出他雪白五指并拢时如玉笋般的姿态。
她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刚想说些什么,另一道声音忽然响起在室内。
“姐姐?”
白郁湄惊愕的声音从她身边传来。
第42章 缱绻
姚珍珍猛地扭头,覆在眼上的纱巾随着她的动作而滑落。
映入眼帘的是同样白纱覆面的女子,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下颌尖尖,柳眉轻蹙,让人见之生怜——是白郁湄。
温热的触感忽然贴上了姚珍珍的后背,一双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青年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耳边。
“我在这间屋子里,搭建了一个微型的幻境,只要屏退外人,你便可以在此变化本貌,”燕鸣臻低头望着少女的头顶,微微一笑,“珍珍,你觉得如何?”
“!”姚珍珍只有惊喜的,毕竟能呆在自己的身体里,总是要比寄宿他人躯壳好上许多。她刚想抬头说些什么,一边白郁湄却先开了口。
“三殿下倒真是情深,”白郁湄一把将脸上的白纱扯了下来,脸上并无半分喜色,“幻境构建所需灵材宝物不知几何,只是为了一时松快,竟能豪掷千金。”
姚珍珍本来带着几分欣喜的神色一下又凝滞了。
她虽不擅阵法,但也知此道向来是格外烧钱的——人人皆道墨展宗明明已富甲天下,却还是雁过拔毛般日日敛财不止,极尽贪婪之相,不似寻常仙门气度。可她是见过墨展宗每逢年关便被讨债人堵门的惨痛情景的。其固然有墨展宗门人行事豪奢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债务还是来自其门下大量阵修平日修行赊欠的大量资材。
“呃,”姚珍珍的穷鬼本性顿时又开始发作,踌躇着扯了扯身后人的衣袖,“白姑娘说得倒也有道理……能用回本相当然很好,但若是花费较大,还是……”
“珍珍,”燕鸣臻的脸上依然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看上去仿佛一张精致而脆弱的假面,“无须为此忧心,只是简单的幻境而已。”
青年手掌依然按着少女的肩头,目光却已越过她的头顶,和另一边的女子对上。
白郁湄因为虚弱而格外惨白的面孔上扯起一个笑容,眉眼弯弯仿若春风拂面。
她抬头,一双透亮的黑眸中流露出的却是冰冷的光。
两人充满敌意的视线在半空中一触即分,几乎同时移开了目光。
“姐姐,我还是担心阿哲的情况……”
“珍珍,玄机处那边的回信……”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几乎同时的戛然而止。
“嗯?”就算是姚珍珍迟钝的神经也能感觉得出此刻两人间微妙的不和谐,“怎么都不说了?”
燕鸣臻轻笑一声,单手向下,握住了少女的手掌,十指交缠着摩挲。
“早料到白姑娘担心夫婿安危,”他垂下头,捏了捏姚珍珍掌心薄薄的一层软肉,纤长五指顺着对方指骨方向轻轻揉按,“你们醒来之前,玄机处已有回报,我还未曾拆封。此事情况特殊,他们此次传信用的不是玄鸟。”
“玄机处特制密音匣,若在现世,只能由我亲启,”他的另一手抬起,将一只精巧的金属匣子随手掷向白郁湄的方向,“当然,我们如今在幻境中,便没有那么多限制。”
“输入灵力即可,”燕鸣臻语气轻快道,“白姑娘,你若是心急,便亲自听一听吧。”
闻言,白郁湄的脸色微微一沉。
女子伸手接过密音匣,双唇紧抿,掌心灵光微一闪。
“咔哒”一声,精巧的金属匣内部发出一声脆响,铜色金属表面亮起细密的阵纹。
“三殿下,我是胡蓉,”一个干练的女声忽然从金属匣中传出,“如今情况特殊,玄鸟传信恐被人截获,特发此密音匣相告。”
“玄机处已在定流坡深处地穴中寻到你们所说的弱水深潭。”
“潭水中心有一昏迷男子,根据玉牒所留信息,可以确认是在鲤乐馆失踪的陆哲。”
“地穴中昏迷女童已由玄甲骑暂时收押救治,我已去信西崖州,请明砚宗来人确认此女身份。”
这个叫胡蓉的女子说话语速适中,语气也平和有力,不过寥寥数语便已将情势交待清晰,白郁湄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因此放松了下来。
姚珍珍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攥住她的手掌忽然一紧,姚珍珍回头,与同样面色凝重的燕鸣臻对视一眼,两人眼中是相似的担忧之色。
她踌躇片刻,还是没有出声打断。
但不好的预感很快应验,女子手中密音匣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摩擦声,像是某种金属物在石板上狠狠刮擦般,打断了胡蓉一板一眼的声音。
白郁湄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她的话音还没落下,密音匣中忽然发出嘈杂纷乱的各种响动,就像是被人从静室中忽然扔进了闹市,脚步声、兵器碰撞声、盔甲落地声、惊叫、哀鸣……
女子的手一抖,金属匣子直直下坠——
姚珍珍伸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险些砸到地面的密音匣。
“我们、发现了一、个深、层、洞、窟……”女子的声音依然是干练平和的,但已不复之前的流畅,而是断断续续,几乎一字一顿,“里、面、有——”
她的声音随着一声嘶哑的咆哮声响起而戛然而止。
姚珍珍指间密音匣灵光猛地一闪,随即黯淡下去。
……传音结束了。
“……那是什么?”白郁湄的脸色仿佛更加苍白了,她颤抖着伸手指向姚珍珍手中匣子,“密音匣坏了吗?”
燕鸣臻脸色凝重的摇摇头,他从姚珍珍手中接过已然损毁的密音匣,双掌合拢,再张开时,他手中便又是一只崭新的匣子了——密音匣当然是只能使用一次的法器,但此刻的匣子是幻境复刻的虚幻之物,他想复原多少次都可以。
“嗡”一声,密音匣再次亮起——
“三殿下,我是胡蓉。”
“如今情况特殊,玄鸟传信恐被人截获,特发此密音匣相告。”
“玄机处已在定流坡深处地穴中寻到你们所说的弱水深潭。”
“喀嚓”一声,是青年掌心合拢,强行中止了密音匣的运转。
“你听出来了吗?她很奇怪,”姚珍珍的手指轻轻点着掌下布料,“刚开始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什么?”白郁湄这次是真的茫然。
燕鸣臻点了点头。
“珍珍,你想得没错,这位自称胡蓉的,恐怕并不是人类。”
“毕竟没有人能保证说话时,每个字之间的间隔都完全一样长。”姚珍珍补充道。
“她是个机关偃偶。”
两人对视一眼,却并没有为此刻的默契而感到欣喜的空裕。
“玄机处……或者,至少,玄机处派去探索弱水地穴的人出事了,”姚珍珍手指攥紧了掌中布料,打算起身,“我现在就……”
“姐姐!”
“珍珍。”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前一后的两只手也同时抓住了她的前后衣摆。
“你现在需要休养。”燕鸣臻将手中金属匣随手一抛,双手拢住少女劲瘦的腰肢,上半身从后面贴住了她挺直的脊背,“……偶尔也相信一下我们吧?你好好休养,我来处理,好不好?”
青年俊美的脸颊就贴在她的耳边,近距离只会放大这份美色的杀伤力,姚珍珍被他这么一扑魂都差点飞出去,好容易艰难地挪开了眼睛,又看见白郁湄正眼巴巴的蹲在她身前攥着她的衣袖。
“姐姐……”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如花面容上一双眼瞳直视着她,那满含哀怨与祈求的目光自下而上,击穿了姚珍珍为数不多的心防。
“好好好,我不去了,等你的消息好吧,”她恨不得举起双手来投降,眼角余光扫到被她弃置一边的白纱,顺手捞起来麻利地给自己双眼系上了,“别诱惑我了,我看不见了,现在要休息了。”
她作势挣脱身后之人,就要不管不顾地躺下,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笑,低沉磁性,一下撩过她的耳膜。
“珍珍,”燕鸣臻俯身,双手撑在她散开的发丝间,“这不公平。”
他低下头,色泽浅淡的双唇擦过少女的鼻尖,吐息落在她覆着白纱的双眼上。
“……愿君武运昌隆,百战不殆,”青年声音压低,不依不饶地挑逗道,“珍珍,我是如何待你的,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姚珍珍和死了一样躺在床榻上,整个人都麻了。
良久,她忽然猛地一挣,挣脱了身上人的桎梏,动作凌厉地翻身而起,反手把青年一下摁在了榻上!
“闭眼。”
白纱覆面的少女开口,话语是冰冷的,语调却带着一丝颤抖。
青年嘴角含笑,依言闭上了双眼。
姚珍珍低头,她看不见,只能循着印象俯身——
少女轻轻一吻落在青年双眼间,如蝴蝶翩迁,了无痕迹。
“我不会那么多花哨话,”姚珍珍抬起头,松开手,“此去万事小心,一定平安回来。”
她的气息来了又去,燕鸣臻深深闭眼,手指眷恋地缠绕过少女的发梢,轻轻摩挲。
此刻只是聊胜于无的慰藉,他还有许多的思念与渴求……
他起身,看向一边面色紧绷的白郁湄,微微一笑。
下一秒,幻境解除,灵魂分离的两人再次重新回到白郁湄的身体中——
熟悉的酸乏沉重感觉回到了体内,姚珍珍微微一动,忽然感觉手中多了某样冰冷的东西,仿佛是某种金属制品。
“白姑娘,”燕鸣臻已走到门边,“黎司药一会儿会送药过来,你便安心在此休养。”
他转身离开。
姚珍珍手指摸索着掌心多出的东西,指腹忽然传来一阵极细微的疼痛——她忽然反应过来手中的是什么了。
那是原本放在不远处的,黎金铃留下的一柄药匕,纯金打制,一侧锋利,她刚才随意摩挲,便是不慎被割伤了手指。
第43章 推心
姚珍珍将受伤的手从柔软的被褥中拿了出来。
她的指尖还捏着那支锋利的药匕,一边抬手将它搁在了一边的桌面上。
短匕碰在桌面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姚珍珍收回手,室内恢复寂静。
女子躺在床褥间,面色平静,胸膛随着呼吸规律地轻微起伏,仿佛已经睡着了。
【“白郁湄,”姚珍珍忽然在内府中开口,她甚少这样直接呼唤白郁湄的全名,难得一次,语气也格外严肃,“我想,我们得谈一谈。”】
【“……”白郁湄也难得不似之前殷勤亲密,而是一反常态的沉默。】
【“姐姐……”良久,她的声音响起,似乎是踌躇,语速格外慢,“我……我并非有意。”】
【她说的是那把药匕的事情——幻境中两人灵魂分离,回到身体时她手中却多了一把凶器,排除掉自己,那么是谁动的手便很显然了。】
【“唔,那么,是为什么呢?”姚珍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你当时拿起它,是想要刺向谁呢?我吗?”】
【“不!不是的!姐姐,我当然不会想要伤害你!”】
昏暗病室内,床铺上躺着的女子眉心微微拧起,仿佛陷入了一个不太美妙的梦境中。
无须去听她说什么,只要感受一下内府中因主人情绪激动而产生的灵力震荡,便可知晓白郁湄此刻没有说谎,那么她就不是想要伤害自己……
【“不是我,那就是鸣臻了。”姚珍珍心中暗叹一口气。】
【“……”这一次,白郁湄依然是沉默,但这更像是无可推脱的默认。】
真是奇也怪哉,姚珍珍心想。
在她看来燕鸣臻简直是从上到下每根头发丝都完美——容貌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待人接物也极真诚谦和,与这样一个出身高贵却性格极好的大美人相处,很难不身心舒畅。
可不知为何,无论前世今生,好像她身边的亲朋密友,一个个的都不怎么待见这位三殿下……
难道是因为优秀之人总有所相似,所以会同类互斥吗?她不由得陷入一阵迷思。
【“白姑娘,你对鸣臻的敌意从秘境就很明显了……”姚珍珍此刻倒是真的有些疑惑,“他是在哪里得罪了姑娘吗?若是如此,我替他向你致歉,若你需要其他补偿,我也可以……”】
【“不是的!”内府中,白郁湄忽然加大了音量,几乎是喊着打断了姚珍珍话语。】
【“姐姐……我……”白郁湄好像也被自己忽然的爆发吓了一跳,开口的话语不由得嗫嚅起来,好在姚珍珍此刻很有耐心,只静静等着她说完。】
【“我只是觉得三殿下……他、他品行低劣!他配不上姐姐!”磕磕绊绊地说完了最后一句,她的情绪好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语气逐渐激愤起来,“姐姐!你可知如今南陆到处在传他薄情寡性之事?他与那姚淼淼,向来行止便过从甚密,寡廉鲜耻,弄得流言纷纷!世人都道你为负心人所伤怀而远走洛萍!”】
【“更况且,姐姐,你……离开了整整七年,他可有过一丝一毫为你伤怀消损之意?若非,”她的话忽然卡了一下,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若非此次巧合让你能重回人间,他恐怕早已移情他人,哪还记得你曾经为他做了什么呢!”】
【“如今姐姐一朝还魂,他便又贴上来献媚邀宠,丝毫脸面也不要,姐姐,你被他那张美人皮所蒙骗,却不知这皮囊下是怎样的腌臜心思!我实在是……”】
姚珍珍已经被她一连串车轱辘般的真情流露之语给镇住了。
……这白姑娘平时看着沉默寡言,外表也是柔弱可人,却不想是如此性烈如火嫉恶如仇的性情中人,她心想。
她忽然想起对方之前提过给陆哲下情蛊一事,不由心内叹息。
或许……正是因为曾在男女情爱中受过患得患失的伤,白郁湄才会对她与燕鸣臻之间的纠葛如此介怀?
姚珍珍想通了其中关节,有心为她开解一二,但看对方言辞激烈,体内灵脉都随着她的情绪起伏而震荡不已。姚珍珍斟酌半响,还是选了个最不容易刺激到她的切入口。
【“呃……白姑娘,”她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许多,“所以你当时提及仰慕淼淼,想单独见她一面,不会也是为了……?”】
【“……是!”白郁湄咬着牙回答,语气依然是愤懑不平的,“她本是姐姐身边最亲密之人,却做出如此横刀夺爱的无耻之事,我就是要当面问问她,可曾为此感到亏心?!”】
姚珍珍在心中抬手扶住了额头。
这种感觉,好熟悉……她忍不住开始回忆。
嘶,怎么感觉她最开始和燕鸣臻定下婚约时,淼淼好像就是这样一番愤懑的来找她抱怨的?
被姚淼淼各种撒泼痴缠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在心头打了个寒颤,深刻觉得不能放纵自己身边再来第二个姚淼淼了。
【“白姑娘,”姚珍珍的语气郑重了许多,“借用你的身体一事,我非常感谢,也愿意为你提供力所能及的回报。但是……”】
【“……与三殿下之事终究是我个人的私事,与姑娘终究不相干,我不希望你为这种……呃,私情,去伤害其他人,”姚珍珍一边说,一边放松了自己神魂,让它沉入内府中,一只手温和而不容置疑地搭上了白郁湄躁动的神魂,“如果你觉得不适,我可向你保证,绝不会用你的身体,与他有任何逾矩之举,好吗?”】
她的话语温和而有力,灵体幻化的手掌在白郁湄的肩头安抚般地拍了拍。
肩头传来的触感格外温柔,一下就将白郁湄炸了毛的神魂揉成了一个顺驯的光团。
【“是……我尽量。”她语气仄仄地做出了承诺。】
姚珍珍拧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许。
哈,这不是和淼淼一样,很好哄嘛,她心情放松许多,不自觉便把心里话也一并说完了。
【“而且你所说关于鸣臻与淼淼之事,”姚珍珍的语气中颇有无奈,但更多却是笑意,“流言无稽,不值一提。”】
【“我更愿意相信他的真心。”】
【“!!!”内府中,白郁湄方才平静下来的神魂顿时又炸成了一个刺球。】
***
“三殿下!这边!”汤荣林的眼神很好,一眼就看见了远处走来的青年——也可能是因为对方外貌实在扎眼的缘故。
如今的定流坡已不比前几日的守备森严,各色人流往来如织,便是比肩昭华城如今最繁华的集市,恐怕也不遑多让。
“都是来凑热闹的!不知道是哪里走漏的消息,唉!”汤容林摆着手,一脸无奈,“一听说是师姐再斩恶蛟,这群人就一窝蜂地涌过来要瞻仰什么遗迹,拦都拦不住!”
“修士就算了,泗水河下游还有平民沿河取水,说什么要沾仙人余晖,唉,龙血剧毒,这要真喝进去了……唉!”
“是我让人传的消息,”燕鸣臻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泗水河边乌泱泱的人群,随口道,“不必担心龙血污染水流,水妖一滴也不会给你剩下的。”
“……??”内心几乎要突破天际的问号让汤旻克服了对燕鸣臻长久以来的畏惧,他头一次开口质疑自己这位上司,“殿下?你这?”
“……定流坡恶蛟复生,这条孽龙当然只会死在珍珍手下。”燕鸣臻也瞧见了他眼下因为疲倦而熬出来的青黑,难得良心发现,开口多解释了一句。
他说完这句,也不再看后面若有所思的汤容林。
“我要见水妖,带他来见我。”
他甩下一句,抬步就打算走。
“等等等等!”汤旻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的衣摆,好容易留下来这尊大佛,“殿下,您要见哪个水妖?这泗水河中水妖可有上百之数,可否明晰示下啊?”
燕鸣臻顺着他的力度半回过头,有些不耐烦地垂眼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悦。
“你在说什么胡话?”青年抬起下颌,露出下颌至锁骨处一段流畅优美的白皙曲线,“泗水河里只有一个水妖。”
“可那些……”汤旻吃惊的张开了嘴。
他在昭华做父母官已有三年,自是直到泗水河中栖息着一个水妖群落的,只是它们平素不与人类交际,也没什么攻击性,他也就一直听之任之了。
就算是水妖群落在先前损伤了族裔,那也剩下了不止一只啊!汤旻简直是要疯,深觉自己实在是鸡同鸭讲。
燕鸣臻显然是看见了他抓狂的表情,青年挑起了一边的长眉。
“你做这父母官,竟然从没发现么?”他伸出一只手,纤长白皙的手指将汤容林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拂了下去,“那些水妖都是同一个。”
“泗水河原本的水妖族群早被那恶蛟吃得绝嗣了。”
“最后剩下的那只水妖受了龙血污染,自己分裂成了如今的水妖群落……但它们实际上还是同一只水妖。”
“它如今应当是要化龙了……你到这河中随便找个水妖来,我有一桩交易要与它谈。”
汤容林大张着嘴,愣愣地点头,感觉世界观都受到了重塑。
“一条水妖就能分裂成一个族群……?还能这样?”他呆呆地看着燕鸣臻步履匆匆地离开,忍不住揪了一根自己的胡子,在尖锐的刺痛中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
泗水河本是武丰河的支流,穿昭华城而过,河流坡道较缓,水流也不甚湍急。
每逢春日水暖时,总有风雅人家会沿河泛舟,相互和歌而行。
极其幸运的时候,他们会见到水中洄游而上的水妖们。
不论男女,水妖总是生得很美,个个都是肤如凝脂且身材丰腴,搭配上颇有异域风情的异色瞳,很容易让人心生喜爱。
只是水妖出现的频率在几年前开始急剧下降,沿河的居民都说他们已经随着水流迁离了泗水河,不会再回来了。
但偶尔几个不幸落水又被救回的幸运儿却有不同的说法。
“他们还在泗水河里!”面色青白的中年男子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浑身不停地打着哆嗦,“就在河底!他们躺在河底,等着人掉下去……”
“若是侥幸没溺死,他们便会浮上来,把你们送回岸边……”
“可若是不幸溺死了……”
“那就只能变成水妖的育儿袋了……他们会从那些尸体里孵出新的水妖来……”
第44章 汤药
黄昏时分,黎金铃背后跟着两个侍药小童,一路环佩叮当地穿过长廊。他的步履匆匆而目标明确,步伐中完全看不出任何目不能视的影子,沿途的侍从与闲人都认得这位出身尊贵的年轻司药,纷纷低头对他行礼。
黎金铃目不斜视地从这些人中间穿过,身后穿着青缎短衫的小药童提着一个硕大的红漆食盒踉踉跄跄地跟着他的脚步。
“倒是甚少见黎司药如此步履匆匆,也不知所为何事?”眼见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一个束着玉冠的白衣女子转过头,向身边低着头的侍女低声问道。
“您说笑了,黎司药之事,怎是我等仆役可随意议论的呢?您若有意探听,直接向三殿下询问便是,”那侍女却眉目含笑,将她这个明显是试探的问题滴水不漏的挡了回去,“殿下,净室已为您备下,可是要现在过去?”
被侍从称作“殿下”的白衣女子收回目光,淡淡扫过侍女的含笑的面容,从鼻翼中不置可否的哼出一声。
“……罢了,”她懒洋洋地一摆手,细白皓腕上一串宝光熠熠的珠串玉镯随之叮铃作响,“这是老三的府邸,我还是客随主便……带路吧。”
黎金铃倒没注意到沿途还有这样一位“殿下”注意到了他的行踪,他一路疾行,直到走到那间隐秘的客室门前,也不敲门,而是毫不客气地直接伸手推门。
“吱呀”一声,门扉应声而动,屋内没有燃灯,只有角落金炉中焚着的香药闪烁着幽暗的红光。
室外倾泄的流光为屋内陈设镀上一层晦涩的光影,房间正中床榻上,垂下的床幔中,似有人影侧卧着。
姚珍珍刚从小憩中醒来,神智还带着温暖的倦怠,单手撑着枕头半坐起身。
“黎司药?”她手指在脑后摸索一番,将睡梦中不慎弄散的白纱重新系紧,扭过头。
“是我。”黎金铃从鼻腔中挤出一声应答的声音。少年此刻动作倒是突然慢下来了,仿佛刚才那个行色匆匆的人不是他似的。
“我亲自盯着煎的药,”少年下颌微微仰起,双手抱臂站着,示意身后药童将拎着的食盒提进去,“灵药时效有限,先服药。”
漆红的食盒打开,盒子底部用于保温的法阵运转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一碗绿莹莹的汤药正泛起细微的涟漪。
青衣的侍从端起药碗,走向床边。
姚珍珍挥手拒绝了对方想要替她喂药的动作,翻身走下了床,单手接过了药碗。
“三殿下还未回来么?”她一边低头喝药,一边随口问道。
黎金铃的脸色因为她毫不犹豫的服药动作而缓和许多。
“未曾,”少年将提起的嘴角强行压下,开口道,“你倒是不问我给你送的何药。”
“……嗯?这有什么好问的,”姚珍珍将空碗交还给药童,“医修中能修至司药的能有多少?你已是一洲司药官,我若是连你也不能信,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黎金铃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翘了起来。
“算你识相,”他走进屋内,身后跟着的侍从忙忙地替他捧来一盏烛台,却被他一拂手阻止了,“你如今灵脉亏损,丹海枯涸,我给你配了两味温养的灵材做使,以今年新采龙葵新翅做君……”
姚珍珍摸索着在身边一张圈椅上坐下了,一边撑着头听他卖弄。
黎金铃自顾自地说了半响,一边药童看着对面这位三殿下带回的娇客脸上系着遮眼的白纱,斜靠在椅中,脸色苍白几乎与面上白纱同色,行止间有倦色,不免伸手轻轻拉了拉自家司药的衣袖。
许是因为名字的缘故,黎金铃身披的外衫上零碎缀着许多金铃,被药童一拉便发出清脆地叮叮声。
少年一下停住了话语,一双白瞳施舍般斜睨了一眼自己的药童。
“……司药,我瞧白姑娘如今神思倦怠,是否……”
被手下人当面驳了脸色,黎金铃脸色先是一变,眉心本能蹙起,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很快又强行将下撇的嘴角收住。
“……罢了,你还是先歇着吧,”他抿起嘴,转过身,“三殿下若是回来,见你还是病歪歪的样子,定是要找我麻烦的。”
说完,少年抬步就要离开,可他的脚还没迈过门槛,却又忽然一停。
亦步亦趋跟在少年身后的两个药童也停下了脚步,都是一脸莫名地看向这个素来阴晴不定的主官。
黎金铃眉毛拧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哪里不对。
这个从小被家族娇养的少年的脸上从来藏不住心思,但好此刻他正背对着屋内人,一时没被人看出不妥来。
只是……
长廊上忽然吹来一阵微风,将少年司药官浑身琐碎的首饰金铃吹得叮铃作响,恰好掩住了他身后一个不甚明显的脚步声。
一点冰凉的触感隔着轻薄的纱衣,忽然贴上了他的后心。
“哐当”一声,是另一个药童手中沉重的食盒落了地,发出一声巨响。
“嗬嗬——”失手摔了食盒的药童双手徒劳地捂住自己的喉间,却止不住指缝间越来越汹涌的血流。
姚珍珍已然察觉出不对劲,霍然站起了身来,但她还没能如何动作,便忽然感觉身体一阵眩晕,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你给我下了什么药?”她伸手去解脑后的丝带结,手指却发软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扯开。
青衣的药童咯咯的笑了起来。
“无需担心,不是什么毒药,”他一手握着一把短小的银刀,尖端抵住黎金铃的后背,一边扭头,似乎是很想仔细观赏一下姚珍珍如今的情态,“毕竟司药大人也在,若我真给你的汤药中下了虎狼之药,定然是立即就要被发现的……”
“所以我只是在你的药里面掺了一点灵沸散,嗯,当然,还有一点点麻药。”
黎金铃白皙的额角渗出些许汗意——后背利刃压得极紧,他已经感觉到那块肌肤上一点冰凉的疼痛感,显然是凶器已经扎穿布料,刺破了他的皮肤。
“……你想要什么?”少年的右手还扶在门框上,此刻一动也不敢动。
他不敢动,身后之人却并无顾忌。
这个面若好女的妖冶小童忽然将未曾持刀那只手伸出,手臂勒住黎金铃的脖颈,将手指狠狠地擦过少年花瓣般的嘴唇。
“舔。”他命令道,几乎同时,少年背后利刃再度推进了几分。
黎金铃闻到了一阵并不陌生的苦涩气味,来自身后之人的手上。
他很轻易地通过嗅闻分辨出此人指腹上的应当便是刚才下在汤药中的麻药,但……
“这个味道,你用的剂量根本不是一点——唔唔!”
黎金铃的医嘱果然没错,姚珍珍眼上的布料业已取下,但睁眼看见的全是斑斓的色块,即使是黄昏时分的一点微光,也让她觉得眼眶一阵刺痒,忍不住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她摇摇头,感觉到身体一阵阵的发麻,四肢百骸仿佛还在控制中,只是每一个指令到达的速度都慢了许多,想向前走的意志发出许久,她才感觉到自己左脚向前一伸,右脚却没跟上,身体随之失去平衡,“咚!”一声栽倒在地。
而房间门口,黎金铃开口的瞬间便被人将手指塞进了嘴中,粗粝手指扳着他的下颌,强行将食指指腹上残余的药剂涂抹进了他的嘴里。
药物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少年几乎立时便昏死过去了,身体无声无息的软倒在地。
持刀的药童松开手,将湿漉漉的食指随意地揩在少年白皙的脸颊上,一边转过了身。
“白姑娘,”他握着那柄银色的短刀,一步步向着还在试图挣扎起身的姚珍珍走来,“你可真是够奇怪的。”
他在姚珍珍面前半蹲下来,伸手捏住对方的下颌,仔细端详起女人娇美的脸颊来。
“能放倒一只狮鹫的药量,你居然只是失去行动力……”感受到面上落下的冰冷目光,姚珍珍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见眼前一块青色的模糊影子,她想调动体内灵气,但沸灵散入体,一切都是徒劳。
“说什么海外来的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如此神异体质,难怪陛下惦记着你呀……”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入怀,单手拉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一片平坦苍白的皮肤。
银色的刀刃划破肌理,药童妖冶的脸上浮现一丝痛苦的神色,稀薄血色涌上他的双颊,很快又随着伤口处血液的流失而逝去。
姚珍珍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将染血的利刃伸来,距离近了,她终于能看清,银色的刀口上,殷红血色活物般沸腾扭动,似乎是感受到了活人气息,这些蠕动的血珠充满渴盼地向着姚珍珍的方向滚动聚拢起来。
姚珍珍的瞳孔猛地收缩起来。
“陛下不喜欢女子躯壳……没关系,”他似乎是很满意对方的反应,失色的脸颊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我是不介意的,白姑娘,你生的如此美,我一见便欣喜。”
姚珍珍感觉一丝凉意慢慢贴上了自己的脸颊。
第45章 剜心
姚珍珍的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银白的刀刃抵住了她的侧脸,其上粘稠的蛊血沿着刀尖攀爬而上,在脸颊上留下阴冷潮湿的触感。
“等我换上了你的身体,再去把黎金铃那双眼睛剜出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药童兴奋得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手中尖锐刀口在女子的脸上留下一道伤口。
伤口并不深,传到她已被麻痹的神经里的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刺痛。
——但已经足够了。
女子几近涣散的瞳孔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是对他挑衅的话语有了反应。
下一秒,“噗呲”一声,是利器刺穿骨肉,血液喷溅的声音,在寂静的病室,这声音显得格外明显。
声音的来源并不是药童手中的银刀,他似乎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把造型精致的纯金短匕穿过层叠的衣衫,直直的插在女子的膝头上方伏兔穴处,在柔软布料上洇出深红的血色。
“你……”他一时瞠目,未能反应过来对方此意何为。
姚珍珍猛地眨眼,那诡异的蛊血已经流进了她的眼眶,她的视野中一片血红,大腿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将她昏聩的神智强行拉回了些许。
没有视觉、没有武器、四肢灵脉受药物影响,不能使用灵力……这都没关系。
她本身就是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一柄刀兵,杀戮从来是本能。
持刀的恶徒只觉得眼前一花,刚刚还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鱼肉却已向着他猛扑过来!
他心中大惊,下意识的将手中银刀向前猛刺,但对方却不避不闪,直接朝着他送出的刀刃撞了上来。
“咚”一声巨响,两人重重摔在地上,转瞬间已过了好几招,女子出手的动作实在快得惊人,他手中银刀刺入她的腹中,却好似完全未能影响到对方。
“你这个疯婆娘!”他咬牙叱骂,就要调动灵力将身上纠缠的女子震开,却忽然浑身一僵。
……姚珍珍秀美白皙的指尖从药童敞开的衣襟处深入,十指搭上了他自行剖开的心口伤处,毫无犹豫,顺着伤口的方向,十指并拢,狠狠撕扯开来!
“呃啊啊啊啊!”被生生开膛的疼痛岂是常人能忍的,惨痛的叫声几乎是本能的从他嘴中发出,双手双脚也同时拼命挣扎着胡乱踢蹬,混乱间姚珍珍险些被他临死的爆发给甩下去。
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睁眼皆是血红。腹部传来冰冷麻木的疼痛,她听见蛊血在她脑内钻动时发出的咕叽响声,但这不妨碍她继续将手下之人开膛破肚,手指越过那些横生的骨骼肌肉,一路深入,直到攥住那颗仍在勃勃跳动的器官。
它依然是活着的,散发着热腾腾的腥气,被她硬生生地从原本温暖舒适的胸膛中扯出,淋漓的污血哗啦啦泼了一地。
失了心的尸首噗通一声倒地,在血泊中抽搐两下,再也不动了。
被两人翻滚打斗声引来的侍从们匆匆而来,首先见到的便是软倒在门槛边生死不知的黎金铃,顿时皆是惊呼。
但等看见屋内场景,饶是见惯生死的护卫们,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仅从地面翻倒碎裂的桌椅摆设,便可知场面之惨烈,更何况砖面大片拖拽喷溅状血迹的尽头,身着白衣的修罗正缓慢扭过头来。
她仍然跪坐在地面上,听见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于是转过头去,秀美面容被血污覆盖,双目无神,腹部被一柄银刀穿刺而过,刀刃插得极深,几乎只留下一个刀柄在外面,简直要让人怀疑她是如何顶着这样的伤势还能保持清醒的。
女子身下是被开膛破肚的惨死尸首,纤长十指间还攥着一团猩红死肉,活脱脱便是个食人血肉的妖鬼。
众人皆被她的情状吓住,一时踌躇,不知是该救还是如何。
姚珍珍却什么也没看清,她只是下意识的循着声音回过头。
眼前依然是一片血红,她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听见手中滴滴答答的液体落地声,听见……内府丹海中另一个人充满恶意的笑声。
那声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倒是闹得好大阵仗……白姑娘,你可毁了我一具上好的血灵傀啊,”那个她永世难忘的声音懒洋洋地说道,“不过,既已心蛊入体……”
“便让我先试试你这具新躯体,究竟如何?”
女子的手忽然不受控制的张开,手中肉块“啪叽”一声落进地面血泊中,溅起一滩血污,她却浑不在意般伸手,开始梳理起自己散乱的发髻与衣衫来。
顺着眼眶与腹部伤口流入身体中蛊血令应滕得以控制她的躯体,姚珍珍想要抢回控制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施施然起身,向着团团围聚的侍从们走去。
【“你是谁?为何在此操纵我的身体?”白郁湄的声音却忽然响起在内府中,不似平常怯懦,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
姚珍珍感觉到自己向前的步伐忽然一僵,像是思想与身体分了家,她一只手捂住了头,双腿往前,另一只手却向后,想要握住身边一张翻倒的书案,好阻止自己继续前行。
【“嗯?”应滕在内府中发出一声略有疑惑的声音,“你怎么还能……”】
【“是你伤了姐姐?”白郁湄的声音简直是出离的愤怒,“还敢占据我的身体搞鬼?”】
【“……”】
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姚珍珍忽然感觉到桎梏着自己神魂的力量忽然一震,随即猛然消散。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掌心中干涸的血渍——她又能控制这副躯体了。
【“姐姐!”白郁湄的声音响起,“我已把他赶走了!你没事吧?”】
“……”姚珍珍没有说话。
如今情状实在诡异,蛊血入体,即使受蛊过程被她强行中断,想要短期内摆脱应滕的心控之术也绝非易事——此事已有先例,姚珍珍曾见过医修是如何救治被蛊血侵染之人的……通常是要滤清全身血脉才行。
可如今情况,她的确已察觉不到方才那种受控的感觉,连脑海中隆隆作响的异声也消失了。
白郁湄……她是如何做到的?姚珍珍心头一时疑虑重重。
但此刻并不是与她纠缠的时候,她还未来得及再问些什么,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束发女道越过一众充满警惕的侍从,向着自己走来。
姚珍珍抬头,瞧见那女道身穿一身素白长衫,通身简朴,并无多余饰物,只在头顶束一玉冠,五官眉目皆端正,不似寻常女子娇俏美艳,反而颇为大气,有出尘之风。
是个熟人。姚珍珍紧绷的心绪不由得松了半分。
当今南陆燕皇励精图治,为达夙愿,选择在四十三年前踏入仙途,其入境前曾育有二女二子[1],除去情况特殊些的燕鸣臻外,其余皇子女皆已结契就封,眼前此女,便是大皇子的结契道侣,盛冉。
姚珍珍随燕鸣臻一同参加仙官试前,盛冉还曾特意来找过她,为她传授不少仙官试的经验诀窍,因此姚珍珍对这位大皇嫂颇有好感,见来人是她,心里不免松快许多。
“我道黎司药今日行迹匆匆是何缘故,原来是为了白姑娘,”女道却没察觉出对面之人隐秘的放松,目光落在满地惨烈痕迹上,眉心轻轻拧起,很快又平息下去,“只不知如今情状,姑娘可还有多余心力,为我解惑一二?”
姚珍珍知道对方性格一向板正,也有心解释一二,只是……
她后退半步,倒在身后一张椅子上,单手握住了腰间伤处露出的一截刀柄。
“!”盛冉此刻也注意到了她腰间伤势,瞬间脸色大变,“去请医者来,穆梁!”
人群后一个青衣的长史应声而来,一眼看见姚珍珍满身伤口,面色也是惨白。
“殿下!黎司药伤已验过,只是昏迷,并无大碍,”他抬袖擦拭头顶冷汗,忙忙地回头向身后侍从吩咐,“让青源去库房取三丸明玉续命丹来……”
他的话没说完,姚珍珍低头喘息一声,左手按住腰间伤处,另一手握着刀柄,将银制短刀一寸寸从身体中向外拔出。
白郁湄的身体伤口一向愈合极快,从她受伤到此刻的短短时间,骨肉几乎已有长合的迹象,绷紧的肌肉死死咬住短刀刃口,此刻硬生生向外拔出,涓涓血流几乎是如泉般涌出,看得眼前两人不由得牙关发酸。
“铛啷”一声,是那柄染血的刀刃被她拔出,随手扔在了地面上。
姚珍珍深深吸气,脊背靠着身后椅背,双手死死摁住腰腹间伤处,好让它尽快愈合,她捱过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远远传来一阵响动。
“殿下!”
“殿下!”
“是殿下回来了!”
“殿下!黎司药他……”
“……”
一阵兵荒马乱地动静由远及近,姚珍珍一抬眼,看见燕鸣臻从来完美无缺的面庞难得出现了几乎扭曲的表情——心痛、愤怒与惊恐混合,全然破坏了那张美丽面孔的好颜色。
“……”青年单膝跪地,双手颤抖着想要覆盖住姚珍珍捂住伤口的手,却又怕再弄疼了她,只好手足无措地虚拢着她的手,“是我……是我的错,我不该……”
姚珍珍此时已经捱过了最难忍的一波疼痛,有心安慰对方,勉强提起嘴角正想说点什么,耳边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一声嚎啕大哭。
一个青年男子从门外直直扑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姚珍珍脚边。
“湄娘——”陆哲的面容本来还可算得上端正,只如今涕泗横流,全无美感。
“你这是怎么了!湄娘啊!”他看着姚珍珍此刻浑身浴血,抽噎一声,就要去抱住女子小腿。
第46章 灵泉
陆哲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抱着她的小腿干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的动作吸引了过来,连方才被燕鸣臻动作所惊到的盛冉也不自觉的将目光投向这个形容实在说不上得体的青年,长尾微微蹙起。
姚珍珍额角青筋跳了跳,在踢与不踢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
但她才刚抬起腿,还没动作,蹭着她小腿嚎哭的青年却忽然被人拎着衣领,重重向后一拽!
陆哲未曾料到有此一难,毫无防备地向后栽倒,“啪叽”一声摔进了满地血污中。
感到背后垫着个尚有余温的人体,陆哲撑着地面呻吟一声,下意识地回头想对身后之人道歉,睁眼却对上了一张目眦欲裂的惨白脸颊,眼珠凸出,嘴巴大张,是个死不瞑目的惨相。
他吓了一跳,再往下一看,这惨白脸颊的主人正对着自己“敞开心胸”,陆哲脸色一白。发出一声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般的嘶哑叫声,眼白一翻,生生被吓晕过去了。
“……”姚珍珍看着这活宝这段表演,抬着一条没受伤的腿,一时沉默。
而造成这一切的燕鸣臻却完全未在意陆哲如何,他将人甩到身后,一手握住了姚珍珍的脚踝。
此举实在逾矩,姚珍珍低头,与他的目光对上。
青年漂亮的眼眶泛着红色,瞳孔颤抖着没有聚焦,攥着她脚踝的手握得极紧,几乎让她感觉到一些疼痛。
“老三!”盛冉忽然大声呼唤,同时上前一步,女修的身材高大,有效地遮挡住了身后众人窥伺的视线,“白姑娘的外伤需要尽快处理……”
穆梁也适时上前,将侍从送来的丹药递过去。
“殿下!先让白姑娘服下灵药……”
燕鸣臻猛然松开了手。
“我……”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后退半步,一把抓过穆梁手中玉瓶。
四枚晶莹剔透的丸药落进他的掌心——明玉续命丹,以已逝司药蒋明玉的名字命名,由多种珍稀灵药经秘法炼制而来,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因着此药中所使用一味药材已在多年前绝迹于南陆,此药价值因此逐年飙升,偶尔流落至市场中的一两枚,常常能拍出一个令一般修士望尘莫及的价格。
盛冉处事的确严密,白郁湄在沧磐府内受此重创,无论事实如何他们都是理亏,她开口令穆梁去取此药,既是为了救治,也是为了补偿。
燕鸣臻的眼珠转动,目光在手中丸药上扫过,神色微不可察地一松。
“白姑娘,”他的话说得很慢,似乎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好让自己的话语能顺利地说完,“你……先服药。”
“穆梁,去取我的私印来,”见姚珍珍将丹药吞咽入腹,他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侧过头吩咐身后长史,“我要打开五蕴灵泉。”
“殿下!”长史顿时倒吸一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瞧见青年脸色,又把话咽了下去,只是脸上颇有肉疼之色。
盛冉同样是眉头一跳,但她到底做了许久的大皇妃,惊诧只是一瞬,很快便走上前来。
“三弟,白姑娘入灵泉一事,便交由我安排吧,你们毕竟男女有别……”
燕鸣臻扭头看她一眼,那眼神中满是敌意与警惕,眸光之冰冷,连盛冉都不由得脚步一停,面露犹疑。
“殿下,便让大……这位殿下送我去吧。”姚珍珍不知道“五蕴灵泉”是什么地方,但只听名字也能猜出大概是某种药泉一类修养宝地,此种地点,的确不便由燕鸣臻送她过去,见两人僵持,赶紧开口劝说。
听她这么说,燕鸣臻掩在衣袖下的手指一紧。
“是……大嫂,有劳你,替我照顾好白姑娘。”他终于松了口,退开半步,让盛冉得以上前。
因着黎金铃的到来,沧磐府内聚集了不少前来求教的医修,其中不乏有擅治金石外创的医者,被穆梁急匆匆的引进了内院。
在两位殿下殷切的目光中,这位医者战战兢兢地给姚珍珍清理了腹部伤口,下手拔出了腿上姚珍珍自己刺进去的那把小巧金匕,又运了一套金匮之法,将创口封住。
“……这便可以了,”她接过身后人递来的帕子,随手擦拭了额间细汗,抬头看见几人都还紧盯着自己,不由得心头一颤,“姑娘身体与常人不同,既已服了明玉续命丹,我便不再开其他丹药了……只待休养即可。”
“多谢医者。”姚珍珍伸手抚摸了一下被包起的伤处,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没什么事了,一边道谢,一边就想起身。
一只纤长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左肩下,力度不大,却有效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白姑娘。”燕鸣臻似乎是无意将手放在了她的肩头,目光斜斜向下,撇过姚珍珍的神色,轻轻一叹。
他轻声喊她一句,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一声忧郁的叹息,音调婉转,百转千回,一下就把姚珍珍还想乱动的心给吹熄了。
“……”盛冉着人带来酬金,将医者送走,回头看见两人神色,表情微微一愣。
“灵泉已备下,三弟,有我带白姑娘过去,你……”她见燕鸣臻还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只顾着低头与那坐着的女子传情,不由提高了声音,“还是暂且回避为好。”
燕鸣臻终于屈尊降贵的将目光分给了自己这位大嫂些许。
“好。”
***
……原来所谓“灵泉”并非真正的泉眼。
姚珍珍自认不算多么孤陋寡闻,平生所见天材灵宝也不少,但穷尽她的想象力,她也想象不到南陆皇室之中竟然还有这样一处宝地。
燕鸣臻回避离开后,盛冉将长史送来的一方青印沾上印泥,对着半空便是随手一拓,姚珍珍还未能反应过来她的行为用意,便感觉身下一轻——
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乳白色的传送法阵,两人随即失重下坠。
姚珍珍此时还算镇定,下坠途中还有余裕扭头向下看。
她瞧见一汪浅绿的潭水,水面平静无波,宛如一块镶嵌在地面上的透明翡翠。
……我们就这么直接摔进去吗?她的疑惑直持续了短短一瞬间。
下一秒,两人几乎同时落入翡翠中。
预想中本应溅起的巨大水花并未出现,姚珍珍惊奇的发现她以为的潭水实际上并不是水,温暖而柔软的感觉将她浑身包裹,浓郁的灵力随着身体与“潭水”接触的每一块肌肤缓缓流入她体内。
这一池浅绿的“潭水”,竟然是一池浓郁到以至于完全凝练固化的灵气团!
她顺着重力沉进“水”中,却完全不觉窒息,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畅与肆意。
“如何?可有好些?”盛冉显然也十分享受,她仰面躺在“水”面上,四肢张开,神情沉醉,“这个灵泉,是由燕皇的私库出资所建,泉中所用灵气皆提炼自上好的灵玉,启用一次便是万金之数……”
“燕皇吝啬,只给他的几个儿女每年几次通行的机会,我今日能来,还是沾了姑娘的光。”盛冉伸手,将束发的玉冠解开,任由满头青丝随着灵气流动而散开。
姚珍珍没说话。
倒不是她没什么想说的,只是一路奔波确实辛苦,乍然放松,一时松懈之下,神智熏然,几乎要睡着。
盛冉扭头看见她沉醉的表情,哪还不明白对方此刻情况?她不由得笑了一声,随手划了两下,靠近了对方。
身边灵力的流动终于引起了姚珍珍的注意,她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瞧见盛冉正向着自己游来。
“殿下?”她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软绵绵的声音,音色之怠懒连她自己都吃惊。
“你身上有伤,我来帮你,”盛冉也听见了她的声音,嘴角微翘,伸手就要解开她的衣衫,“别躲,隔着衣物疗愈效果要打折扣的。”
“……”
姚珍珍被她动作惊住,被对方眼疾手快地剥去了外衫,雪白的内衬也被扯开大半,露出女子窈窕动人的身体曲线。
“!!!”她一时窘得差点双手抱胸逃走,“殿下!”
盛冉却发出一声轻笑。
“你我都是女子,何须害臊?”她伸手扯开姚珍珍腰间最后一根腰带,手指虚虚地拢上她腰间伤口,引导着灵泉流过伤处,“……很美。”
她似乎是赞叹,又似乎只是随口安抚。
姚珍珍一时摸不清这位许久不见的大嫂如今是何态度,只能挣扎着脱离了对方的手掌,向着灵泉深处游了些。
“好吧,既然你害羞,我也不勉强你,只是白姑娘,我有一件事,必须要问一问你,”盛冉也不介意她的回避,只是收回手,容色收敛,“你与三弟……可有过夫妻之实了?”
“??”姚珍珍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得简直要灵魂出窍,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
下一刻——
“咳咳咳咳咳咳!”
——她连张嘴换气都一时忘了,险些把自己憋死在灵泉里。
姚珍珍手脚并用地挣扎咳嗽片刻,好容易捋清了呼吸,抬头一看。
盛冉依然放松地浮在灵泉中,脑后长发海葵般散开,女子眉目端肃,眉间既无促狭,也无笑意——她是真的在问问题,而不是开玩笑。
姚珍珍好容易放松下来的神经顿时又紧绷了起来。
第47章 和离
“……殿下何有此问?”盛冉唐突一问,姚珍珍只觉得自己如今不仅是被扒了外衣,更是连皮肉骨骼都要被扒开研究,“我与三殿下相识不过几日,相处间也未有逾矩之举,殿下如此发问,实在不妥。”
盛冉看她一脸严肃,一双柳眉蹙得紧紧的,两条藕节般的手臂戒备地环在胸前,紧紧拽着散开的衣襟,仿佛生怕自己再冲上去把她非礼了似的,不由得失笑出声。
“何须如此草木皆兵?”她伸手拨动“灵泉”中氤氲的灵气团,语气轻松,“我昨日才到昭华城,你们之前如何相处我并未得见,但仅今日所见,白姑娘……”
“我听闻那陆氏的公子是你的丈夫,想来你也不是未曾出阁的少女,”盛冉的五官生得标志,姚珍珍只记得她盛装时端庄的姿态,却不料对方此刻促狭起来,眼波流转间也能如此狡黠,“三殿下看你的眼神,我瞧着可并不清白,你难道瞧不出么?”
“陆氏是你的夫君,可见你受伤,表现得最心痛的反而不是他……五蕴灵泉开启一次花费甚巨,三弟却毫无犹疑便让长史取了私印来……”
“打开灵泉的青印是特制的法器,只有计入皇室玉牃内的人才能使用,若我不在,便是他亲自送你来这灵泉,你们两个,孤男寡女……”盛冉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靠近了姚珍珍,侧着脸去端详她的表情。
“我们并非……”姚珍珍本能地就要反驳,但对方所说皆是事实,她一时竟然哑口无言。
女子张了张口,还想说点什么辩驳一二,但想了想,最终还是惺惺地闭上了嘴。
见她神色纠结,盛冉脸上笑意更深。
“不必如此紧张,”她伸手,手指从姚珍珍的脸颊便拂过,将一缕碎发扫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又不是夫子,也无意苛责于你。”
“只有一事,白姑娘,我须得与你讲明了。”见女子脸上露出愕然的神色,盛冉收回手指,笑意微敛,“可不是所有皇妃都与我一般慈心……”
“……与三殿下结契的那位女修,可不是多么温柔可亲的性子。”
姚珍珍尴尬地伸手挠了挠后脑,一时失语。
这要如何解释?难道坦言她并非白郁湄,而是姚珍珍本人?她与这位大皇妃虽然认识许久,但交集不多,并不打算将身份就此告知。
姚珍珍一时踌躇两难,灵泉所在空间有限,她也不能将人甩下置之不理,只能硬着头皮听对方接着说话。
盛冉看女子面露迟疑,以为是自己的话语戳中了对方心事,眸色不由得一深。
“姚淼淼是与她关系亲密的同门师妹,即便恼怒,碍于情分,那位大师姐当然不舍得伤她。”
“离茵洲余氏曾有女仰慕三殿下风姿,于飨月宴当众坦言,若得与之春风一度,愿以灵田千顷相许……”盛冉摇了摇头,似是惋惜,“后来余氏所据的明宵山便被人擢断了灵脉,整个家族就此一蹶不振,至今难再起势。”
“什么?”姚珍珍猛然抬头,动作之剧烈,灵泉中泛起层层涟漪,“可有查出是何人所为?”
盛冉只是看着她,并未回答。
但她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不,不会的,”姚珍珍难以置信地摇头否认,她当然确信自己从未做过此事,甚至根本不记得见过这位离茵洲的余氏小姐,“不会是那位……那位大师姐所为。”
“当然不是她动的手,”盛冉的脸上依然带着微微笑意,只是双眸中已无半分暖意,目光直直如箭,刺向姚珍珍的面门,“剑宗大师姐誉满天下,多有能人义士愿为她肝脑涂地,一个小小的余氏……不过顺手为之而已。”
“……是谁?”姚珍珍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
“谁知道呢?反正无人在意,也就无人追究了,”盛冉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带过,话音忽然一转,“白姑娘,我看得出来,你与三殿下有情……”
“你想要什么?”姚珍珍突然打断了她还要继续的游说。
她已明白,这位在她记忆里曾经亲切和煦的大皇妃,与面前这个笑面冷心的女子,已然不再是同一人了。
或许这位出身高贵的长嫂本来便与她记忆里的温柔毫无关系,只是她是姚珍珍,于是她便不得不温柔可亲……
一阵沉郁涌上了姚珍珍的心头。
“我?”被人打断了话语,盛冉也并不恼怒,只是收敛了些笑容,歪了歪脑袋,“我想要你与我合作。”
“我想要你拴住三殿下的心。”
“我想要你让他与姚珍珍解契,我想要让他们分道扬镳。”
“自燕氏登临皇位,历任皇子与皇女的婚契从未有过废除的先例……”盛冉说及此处,不由发出一声冷笑,一对长眉向上挑起,神色中满含蔑视与嘲弄,“即使两看相厌,即使已成怨侣……即使最后死生相隔,他们也要死死攥住契定的道侣,不肯放手。”
“……但她毕竟不同,”女子低声叹息,“若她想要解契,燕皇会同意的……他不得不同意。”
“只有开了这条先河,我才有和家族谈判,争取和离的可能。”
“白姑娘,我愿意帮你,”她忽然伸手,握住了姚珍珍的手腕,“姚珍珍已远走洛萍七年,纵使曾经如何情深,如今也已淡了。”
“你与三殿下有情,白姑娘,我看得出来……你只是需要一些机会。”
姚珍珍:“……”。
她在脑子里捋了一下这位大皇妃的逻辑:她想要与大皇子解契,但是迫于家族压力无法和离,于是想让她与燕鸣臻解契,顺势与家族再谈和离之事,为此不惜怂恿她这个有夫之妇去勾搭……呃。
……这都什么跟什么,姚珍珍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
“不,殿下,我拒绝。”她的手腕微微用力,挣脱开了对面女子的钳制,身体顺势向后仰,远离了对方所在的范围。
“……白姑娘,你应当知道的,若你与三殿下的流言传出,你将会与那离茵余氏落得相同下场,”见对方拒绝的干脆,盛冉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她收拢被甩开的手掌,修剪得齐整的指甲刺进柔嫩掌心,“你当然可以躲在沧磐府内闭门不出,可你的家族呢……你的夫君呢?”
这是怀柔不行改威胁了?姚珍珍斜睨了她一眼,心想白郁湄孤女一个,哪来的家族,至于陆氏……这群人还能追到海外仙岛上去不成?
“你尽管去传吧,”她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倒要看看是些什么人,会为了……那个姚珍珍,来找我的麻烦。”
女子姿态惬意地躺在灵泉中,随意地舒展着四肢,她的面容五官娇美柔弱,让人见之生怜,笑容却是肆意地,本该含着淡淡忧愁的双眸中流露出的是跃跃欲试的神光。
盛冉看着她的神态,忽然一愣。
“……难怪,”她的脸色忽然露出几分释然,又仿佛是疲倦,“难怪老三倾心于你。”
“白姑娘,你与以前的她,真的很像。”
她一手扶住了额头,苦笑一声,沉默许久。
“……沧磐府中的事情,我会让当时在场的侍从守口如瓶的,”最终,盛冉还是退了一步,她抬手,指尖挟着一方小小的青印,将它举高,眯着眼似乎在辨认印上雕刻的文字,“灵泉开放时间有限,若你觉得好些了,我们便离开吧。”
***
灵泉中的妯娌二人还在谈着不太愉快的心,灵泉外,燕鸣臻屏退左右,踏进了一间装潢华贵的房间。
轻纱帷幔层叠交错,帷幕中少年正满脸怒意地坐着,一边的侍女倾着身体,为他的脖颈上药。
少年肤色白皙,更显得纤细脖颈上一道深红淤痕格外显眼。那为他上药的侍女不似寻常侍从年轻娇美,而是脸有沟壑、满面风霜。
这位年长的侍女伸手为少年涂抹治疗外伤的药膏,满眼皆是疼惜,动作也轻柔至极,显然对这个骄纵的小主人十分疼惜。
“殿下?”她做得太投入,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到来,反而是双目失明的黎金铃先发现了走近的燕鸣臻,疑惑地开口。
年长的侍女也看见了走向床边的美丽青年,她放下手中灵药,起身行礼。
“三殿下。”
燕鸣臻目光在她苍老的面容上一扫而过,落在她手中的药膏上。
“我来吧,”他想着侍女伸出手,纤长五指并拢,掌心向上,“你先去休息吧。”
黎金铃发出一声不太满意地哼唧,但他听得出燕鸣臻语气中的不容置疑,因此只是小小的抗议了一下。
侍女局促不安地攥紧了手中药盒,回头看了一眼金娇玉贵的小主人,但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青年的艺术品般的手依然停在她面前,她踌躇半秒,很快选择了顺从。
“是,殿下。”她将手中药盒交给了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你很久没有启用这些老人了。”眼见侍女离开,燕鸣臻随手将手中药盒放在了一边,“我布下了隔音结界,你可以说话了。”
“……至少这些老人不会想着剜走我的眼睛。”黎金铃声音颤抖着。
第48章 痴儿
“……至少这些老人不会想着剜走我的眼睛。”黎金铃声音颤抖着。
青年的手指轻轻一抖,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少年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听出他笑声中的讥讽,不由得愤怒起来,连基本的礼仪都顾不上,反口便是质问。
好在燕鸣臻也不介意他此刻的失礼,毕竟对于自己这个娇贵的族弟,他一向是宽容的。
“嗯?”他只是轻轻地发出一声质疑。
黎金铃就像个被人扎破了的鱼鳔般泄了气,向后倒了下去,陷进了柔软的被褥中。
“殿下,”少年发髻间缠绕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叮作响,平时听来动听的声音此刻却只让他心烦意乱,他双手捂住耳朵,“他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我从死人堆里救了他,教他修医,让他做我的侍童……”少年的声音由低到高,逐渐激愤,“他却想要剜走我的眼睛!他还杀了莲生!”
身边人的背叛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黎金铃发泄般的喊完,侧过了头,将脸埋进了枕巾中。
少年纤长的脖颈因为他的动作拉出一条脆弱的线条。
“你被母亲保护得太好了。”燕鸣臻开口道,话一说完,黎金铃还没有反应,他自己却忽然一愣。
……这话实在是非常熟悉。
青年的眉心蹙起,他想起了许久之前,他也曾说过这句话,只是对着的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是如何回答的?
——“是的,我被母亲保护着,因为我是她的血脉,那你呢?哥哥,我和你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你为什么不肯让一让我呢?”
青年的手指不受控制的收拢攥紧,即使只是回忆,他依然为此感到十分的不快。
好在黎金铃很快弹坐了起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中,少年一把拂开脸上凌乱的发丝,神色愤然。
“姑母?姑母最偏心你!”他控诉道,“我本不想来昭华凑这个热闹,你一句话,她就忙忙地把我送来!若不是来了昭华,莲合也不会背叛我——”
燕鸣臻摇摇头,他懒得去听少年接着撒泼,“啪”一声,青年将一个东西随手扔在了他面前被褥上。
“什么东西?”黎金铃的干嚎顿时一停,伸手摸索着拿起了那样东西。
少年雪白柔软的手指在那样东西上抚摩了一会儿,忽然劈手将它扔了出去!
“殿下!!”他吓得声音都劈了叉,“这不是那把……那把……”
“把你那药童抹了脖子的刀,从白姑娘身上拔出来的,”燕鸣臻的声音简直冷得能结冰,眼睫垂下,眸光落在少年头顶,“摸出来了吗?”
少年一时沉默。
他虽然先天失明,但听觉与触觉敏锐远超常人,刚才只是几下摩挲,他已然察觉出了不对,也是因此才将它扔出。
那柄银质短刀狭窄的刀柄底部,有一个凸起的小小浮雕——是一支裂开的花藤形状,弯绕扭曲着盘成了一个圈。
那是现任魔界之主,应滕的标志。
“你那侍童,从一开始便是应滕派来的细作,我若将你留在东原,你一样要被他剜眼掏心,”青年冷声道,“留着这样一个不轨之徒贴身侍奉,母亲是这样教你驭下的?”
燕鸣臻这话说得严厉,黎金铃却没有反驳,只是蹙起了眉。
他与这位三殿下认识的时间不短,对于对方的脾性颇为了解——他知道这位美得超凡脱俗的族兄其实不似外表那么光风霁月,而是个冷心冷情的铁石心肠。
他实在不会是如此关心自己的性格,更不会为了一个侍从去关心苛责他的什么驭下之道……
他在问谁?他在训斥的是谁?
“……殿下?”少年的白瞳有些疑惑的转动了一下。
燕鸣臻忽然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他脸上懊恼与愤怒的神色随着再一次的睁眼,一下便褪去了。
“你带来那些人,我会重新筛查一遍,”他起身,打算离开,“结束后我会派人送你回东原。”
“……”
少年沉默,似乎是接受了这个决定。
但在燕鸣臻推开门打算离开时——
“等等!离开前,我要和那个白郁湄一起!”他忽然大声道。
燕鸣臻回过头,冰冷目光如箭一般刺向帷幔中的少年。
青年的脸颊依然是无可挑剔的完美,肤色白皙得几乎透明,两片浓黑睫羽掀起,露出其下一双夺魂摄魄的眼瞳——这本该是美得让人叹息的一张面孔,但此刻那目光中蕴藏的寒意简直要将人灵魂都冻住,任谁与他对视,都很难撑过半刻。
黎金铃当然也不能。
但他对此已经很有经验了,一边喊着,一边伸手直接将被子拉起扯到了头顶,鸵鸟一般把脑袋埋了起来,选择不与他的目光接触。
“我不管!我要跟她一起!至少她能保护我!”少年声音尖利,透过打开的门扉,远远传了出去。
燕鸣臻的脸色已经完全拉了下来,只看他表情,谁也不会怀疑他是真的想一掌把黎金铃给活活掐死在这里。
“……我好像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女子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青年脸上阴沉的脸色倏忽便消失了,他转过头,已然是春风拂面的一张笑靥。
“白姑娘?”青年眉眼弯起,似是十分惊喜,“你们已从灵泉出来了么?感觉可有好些?需要再请医者过来一趟么?”
“这府上最好的医者不正在此处么?”盛冉已重新换上了一身雪白的道袍,衣摆处用暗色金线绣着宝相团花的纹样。
“多谢殿下关怀,”在灵泉里与盛冉的一番对话提醒了姚珍珍,作为白郁湄,她的确不应该与燕鸣臻过于熟稔亲密,所以开口先客气了一番,“我的伤已无大碍了。”
听出她话语中的生疏,燕鸣臻眼中光芒不禁黯淡几分,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挽回一二,身后屋内又传来少年的声音。
“白郁湄!”伴随着黎金铃的声音,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动从燕鸣臻身后传来,似乎是有人打翻了摆满器皿的桌案,姚珍珍确信自己听见了瓷器碎裂的声音。
“哎哟!”伴随着侍女焦急而痛心的声音,赤脚的少年踉跄着一路小跑,出现在了几人的视线中。
“莲合背叛,我身边没有可用之人了,白姑娘,在我离开昭华之前,我要雇你来保护我!”
姚珍珍的目光从他散乱的发髻上一路向下,越过少年高高昂起的下巴,纤细的脖颈与半敞的衣襟,最后落到他踩在地面上的赤裸双足上——他出来得匆忙,打碎了床边一个瓷瓶,碎瓷片割伤了他的小腿,一串殷红血珠交织着顺着少年削直雪白的小腿肚滑落下来。
“……你先把衣服和鞋穿好。”她有点艰难的把目光挪开了,一转头却对上燕鸣臻望过来的目光,顿时心虚地搓了搓藏在衣袖底下的手指。
黎金铃却顾不得许多,他知道如果此刻不将事情敲定,用不上刺客动手,身边这位三殿下首先就要把自己给打包送走了。
“有人想要我的眼睛!白姑娘!”他向前一步,伸手攥住了姚珍珍的一边衣袖,歪着脑袋哀求道,“酬金一切都可再议,我也曾为你诊治,如今我情势危机,你就答应我吧!”
“……”姚珍珍不免踌躇,她知晓黎金铃所说是实情,她亲耳听闻那假扮的药童提及要剜走神无目,但她如今还有要事在身,实在没心力去给这娇娇公子当保镖。
黎金铃似乎读懂了她沉默中的拒绝,双唇一撇还要开口。
“金铃,”一只手忽然搭上了他的肩膀,指尖冰凉,让他忍不住身体一颤,“还要胡闹么?”
第49章 旧梦
陆哲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境。
梦中他正洞房花烛。
满心欢喜地掀开喜床上坐着的那人头顶盖头,陆哲见到的却是女子惨白僵硬的面容。
坐在喜床上的女尸五官秾艳,脸上画着精致的新娘妆,眉心点着金色的花钿,红艳艳的口脂糊在她张开的双唇上,露出空洞洞的口腔里血淋淋的一截肉茬。
是姜敏如。
“啊!”他发出一声惊叫,身体本能地向后退,手中盖头也被随手扔开在一边。
“阿哲,你怎么了?”湄娘的声音忽然响起在他身后,陆哲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急地扭头——
“啪嗒”一声,有黏滑的液体滴到了他的脸上。
而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陆哲伸手抹去脸上的液体,闻到了手指上传来的铁锈味的腥气。
他抬起头,看见了呼唤着他的白郁湄。
是他可怜的、可爱的、羞怯的湄娘……只不过如今被人开了膛,吊在了这洞房花烛的喜房横梁上。
她的眉目依然是动人的,脖子往下的躯体却只留下了空荡荡的皮囊,胸腹中伶仃的白骨羽翼般左右张开,浓稠的血液顺着骨架滴滴答答地向下淌。
她被人掏空了,心肝肾肺全化成了血水,却还不肯死去,还要睁眼看着他。
……看着他与旁人洞房花烛。
陆哲忽然双手抱头,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长长惨叫。
仿佛是有人正在将他活活凌迟一般,这叫声如此凄厉尖锐,让刚踏入门内的姚珍珍都禁不住浑身一抖。
【“阿哲!”白郁湄焦急的声音自内府中传来。】
姚珍珍快步上前,伸手就要去将仍在床榻间惨叫着翻滚的青年推醒。
谁想这陆哲深陷梦魇,被她按着肩膀猛摇几下也没醒来,反而神色更加痛苦,姚珍珍甚至听见了他牙关咬合时发出的“咯咯”声响。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黎金铃随即脸色一变,挽起衣袖便走上前来,少年五指并拢如白鹤,细长指间挟着几枚细长灵针。
无须交流,姚珍珍猛然加重了手上力气,死死将陆哲摁住,好让黎金铃能平稳施针。
灌注灵力的银针依次从青年头部几个大穴中走过,黎金铃施针的手法既稳且快,不过片刻,姚珍珍便感觉手中劲力一松——是陆哲紧绷的身体软了下去。
“……是魇住了,”少年轻轻松口气,收回了手,“陆公子,可好些么?”
陆哲转动眼珠,有些迷茫地看向这个形貌昳丽的少年。
“我这是在哪?”他最先问道,而后理智似乎终于回笼,他的目光从茫然逐渐变得痛苦,似乎是昏迷前那血淋淋的场景再次浮现在了他的心头,青年忽然抑制不住地做出一个干呕的动作。
姚珍珍自觉是自己先前一番大开杀戒把人吓着了,因此对他有了几丝愧疚,见他此刻难受,便伸手从一边拿来一个敞口的小痰盂递了过去。
折腾了好一阵子,陆哲总算平静下来,得以正常与她交流。
“我那日本来鲤乐馆中等待,一个穿着剑宗弟子服之人却告诉我你已经到了鲤乐馆,我一时大意,信以为真,开门跟他离开,可他却将我打晕带走……”
“之后我被他们掳掠至一处别院,他们对我多次刑讯,反复逼问我与那剑宗首座姚珍珍同船的经历……我实在受不住,只得如实相告,可他们偏偏不信……”
如实相告?姚珍珍眉头一皱,开始在脑内疯狂回忆起来。
陆哲知晓自己如今与白郁湄一体双魂的事情,但他并不认为这个占据他妻子身体的游魂就是姚珍珍,她的身份或许还没有暴露……等等,杀人搜魂对于魔修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他们可没有所谓戒律狩心,那么,为什么陆哲能够活着回来?
……或者说,他们救回来的这个人,真的还是陆哲吗?
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窜过她的后背,姚珍珍搁在腰间的手指痉挛般抖了一下。
心蛊一旦种下便无迹无形,难道她还能真的剖开他的胸膛来看么?
“他们为何不将你杀了然后搜魂,反而大费周章的拷问?”黎金铃是个毫无顾忌的性子,开口就是直愣愣的要噎死人的问题,但他倒恰好问中了姚珍珍心中疑惑,她便也没有开口阻止。
“……”陆哲显然也被他直白至极的问题给卡住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片刻后,他脸上涨起几分薄红,显然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你!”他颤抖着伸手指向对方,又发现对方似乎是看不见自己动作,遂开口质问,“我乃楠九岛陆氏宗子,怎能被他们随意打杀?你这人怎如此口无遮拦!你……你又是何人?”
姚珍珍伸手,捂住了脸。
天,我怎么会怀疑这个二傻子被人冒名顶替呢,她心想。
这种浑身冒傻气的自大款公子哥,应滕估计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他是出身东原黎氏的医者,黎金铃,”姚珍珍无奈地开口介绍道,见对面还是面带茫然,只能又补上一句,“正是这位黎司药方才为你施针驱除了梦魇。”
听完她的话,陆哲脸色骤然一变。
——他或许不熟悉东原黎氏,但司药二字,便是蛮夷者,也是知其分量的。
从古至今修真界都有一个共识,举凡人族修士,无论修习何种道途,从踏入仙门开始,便只分为了两类,入境者与未入境者——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名震天下的剑宗大师姐姚珍珍,与各门派中刚刚学会驭剑通灵的小弟子,实际上是同等境界的修士。
但二者间的差距,岂止天堑可比的?
因此,为了方便区分,人们开始自发的使用一些不成文的标准来对修士们进行区分——刚入境的为“开灵窍”,有所小成称为“知通达”,再往上则是“聚元神”与“生还虚”……而修为臻至陆眉山姚珍珍之流,已然超脱凡身,便可称为“半步仙”。
……这套说法曾被姚珍珍亲口否认,认为其有失偏颇,但依然在民间流传甚广。
而相比其他修士们模糊的强弱标准,医修们则完全不同,他们有一套非常严苛与详细的考校标准。
从最基础的赤脚医、悬壶士、杏林君……一直到最高级的“典药仙”为止,医修们追寻着古朴而有效的道途,救一人可称医,救十人可称士……救万众苍生者,才可称为仙,为表尊崇,南陆六洲均设有司药一职,专为此类医修而留。
眼前这个生着一对白瞳的华服少年,竟是一位典药仙!
陆哲话语顿时嗫嚅起来。
“原来是黎司药……方才之事,多谢司药出手相助。”
黎金铃“哼”了一声,一边抬起下巴,满面娇矜。
“举手之劳罢了,”他手指间还挟着未用尽的灵针,随意摆了摆手,“你如今外伤易治,内里神魂却多有虚损,平日多用安神的汤药吧。”
他的话语简单,只是随意嘱咐两句,点到即止。与之前追着姚珍珍开方送药的热心样子截然不同,如此差别对待,姚珍珍不由得侧头看了他一眼。
黎金铃似乎也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不由得毛一炸。
“怎么?”少年长眉高高挑起,朝天翻了个没人看出来的白眼,“终于回心转意,答应当我的护卫了?”
姚珍珍立刻把头扭了回去,顺带撇了下嘴。
昨日她与燕鸣臻盛冉一同探望受伤的黎金铃,对方却忽然提出让她当他的护卫,被姚珍珍拒绝后,这个从来顺风顺水的骄纵公子便缠上了她,用他的话来说就是——
“你不肯当我的护卫,那我就跟着你!真要出事了你总要救我的!”
姚珍珍对此倒是无甚意见,左不过是多个拖油瓶而已,她如今与白郁湄共用一具身体,本来就没有什么私人空间,再加一个小跟屁虫也没差,也就听之任之了。
燕鸣臻倒是反应很大,姚珍珍很少看见他如此失控愤怒,只当是黎金铃出身于他的母族,做出如此行为,让他颜面有损,因而恼怒。
盛冉在一边看了一场好戏,有心圆场,只是在场三人对她都没多少尊敬,开口也只是枉然。
好在就在这对族兄弟的对峙即将升级时,侍从前来通传贵客来访,燕鸣臻只得暂时离开,盛冉也借口要事离开。
留下个姚珍珍带着黎金铃这个小尾巴,决定先找被救回的陆哲问问情况。
“应滕不杀你,定然是有所图……”姚珍珍沉吟片刻,没能想出什么头绪,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事,“定流坡地底洞穴中,那潭弱水深处,究竟有什么?”
她本以为陆哲被掳至地底,又被救回,应当多少对那处有所了解,却没想到对方听了她的问题,面色忽然一白,显然是回忆起了某些可怕的经历。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抱住了手中痰盂,“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姚珍珍不由得皱眉。
【“……姐姐,阿哲他如今身体实在不适……”白郁湄与陆哲结发夫妻,此刻见对方身体不适,忍不住便开口劝说。】
“白姑娘,”燕鸣臻的声音忽然响起在门外,“有关此事,陆公子的确所知不多。”
“大司宪李尧方才拜访了沧磐府,我正要去玄机处一趟,你可与我同去。”
她闻声回头,合拢的门扉被人推开,最先走进来却不是燕鸣臻。
推门而入的男子身材魁梧,高眉厉目,不怒自威。他不似常人般束发戴冠,而是将满头青丝披散在身后,与一身玄衣融为一体,垂下的右手上带着银色的护手。
“你就是白郁湄?”他开口说话,语调低沉而冰冷。
第50章 李尧
这突然闯入的魁梧男子也不待她回话,目光在一览无余的室内迅速扫过,便已然确认了这屋内唯一的女子的身份。
他铅灰色的瞳孔顿时锁定住了女子的身影,眉心紧皱,神色阴沉,配上比常人高大魁梧许多的身材,居高临下望过来时极有压迫感,让人望之便生畏。
姚珍珍倒是没被吓住,只觉得此人突然闯进来,开口就是叱问,实在咄咄逼人。
“我是,阁下又是何人?”她单手按住了身边跃跃欲试要开口的黎金铃,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批发的高大男子听见她的回答,微微颔首,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李司宪,何必如此严肃?白姑娘并不是你要提审的犯人。”青年无瑕的面容从他身后出现。
许是为了接见外客,燕鸣臻此刻换上了一身玄端礼服,上衣纯黑,下裳则是猎猎深红,素白熟绢与革料做大带系在腰间,勾勒出一寸劲瘦腰身。
青年浑身衣料皆纯色,并无多余纹绣花样,只在腰间系着一枚韘形翠玉佩,宽袍大袖,行动便难免慢些,这才被那一身猎装的李尧走在了前头。
他甚少穿的这样正式又素简,比之先前的华贵盛装,更有几分截然不同的君子风骨,姚珍珍的目光从前头之人的身上转落到他身上,顿时就挪不动了。
燕鸣臻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掀起眼皮与她对视一眼,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纠缠一瞬,又很快分开——主要是姚珍珍面皮薄,怕自己再看就要露馅,先一步错开了视线。
青年发出一声轻笑,音调低沉,撩过她的耳边,让她忍不住抖了抖脑袋。
黎金铃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扒乙肆巴以柳酒柳三—他看不见,自然不知道姚珍珍按住自己肩膀的手为何忽然抖了两下。
“白姑娘请勿怪,这位便是如今昭华的大司宪李尧,李司宪此次前来,是为了邀请你与我们同去玄机处,”燕鸣臻侧头示意身边男子,“占据岳婉容身体的净莲教妖女如今已由玄机处收押待审,司宪决定今日对其进行审讯。”
“白姑娘,你我一同在秘境中遇见她,也算当事人,因此我提议邀你一同前去观审。”
姚珍珍脸色微微一变。
是了,当日秘境中,除去她与燕鸣臻,被救出的陆哲如今在沧磐府休养,鹿慈应当是被淼淼带去了剑宗,只有留在地底那个戴金冠的女孩,一时事务纷纷,她竟险些忘了!
“岳姑娘可还好?”毕竟是故人之女,姚珍珍还是最关心那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是否能够得救。
“岳婉容神魂如今被净莲教的‘通神冠’所制,若要救她,需得取下金冠,再做打算,”先前一直沉默的高大男子忽然开口,他终于将审视的目光从姚珍珍身上挪开,落在一边少年的头顶,“我听闻黎司药精通医治神魂溃伤,摘取金冠一事,未来或许还需要黎司药襄助。”
他对黎金铃的态度就温和许多,或许是有求于人的原因,说话也是商量的口吻,不复一开始的咄咄逼人。
这是姚珍珍第一次被人如此区别对待,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这个形貌格外突出的司宪官。
她本来只是随意扫过对方的面容,却不想忽然注意到了男子额边深黑鬓角下,一块面积并不小的暗红伤疤——仙门中各类金创外伤灵药应有尽有,如此醒目伤痕,若非刻意留下,便是来历特殊了。
姚珍珍眼睛不由得微微眯起。
她认出了那伤疤的来历。
妖王幸黎败退离去后,受人刺杀而死,而临死前,这位据传身负梼杌血统的大妖以全族血脉为祭,向他的仇人们发出了一个极其恶毒的魇咒——所有曾沾染幸黎族群血债之人族,他们自身及生出的孩子都将染上不治之症,肉|体随年岁逐渐扭曲,最终因痛苦死去,怨念久久不散,继续危害人间。
姚珍珍当年也曾被此魇咒侵袭,但还未等发作,时任南纤洲大司药的蒋明玉便已宣布找到了解咒之法……虽然代价惨重,所幸此恶咒最终还是未能酿成大祸。
只是被魇咒附体之人生出的幼儿会在头顶伴有一块血色栀子花形的胎记,无论使用何种灵药,哪怕是将皮肤挖去,这块寄宿着恶咒的印记都无法祛除……
便如这位李司宪此刻额角伤疤一般。
李尧显然已经习惯了别人注视他脸上伤疤,对姚珍珍的目光也只是微微皱眉,并未多苛责。
论及官位,大司宪与司药本是平级,只是司药官人数稀少,且地位超然,李尧如此态度也算正常。
黎金铃显然也是认得他的,明白此事轻重,此刻也没摆出他惯常的傲慢姿态,而是谨慎地点了点头。
“若有需要,李司宪便遣人至沧磐府寻我便是……”他话说一半,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忽然一拍脑袋,“倒是忘了,我近日会与这位白姑娘同进出,若要寻我,找她便是。”
“嗯?”李尧发出一声略带疑惑的反问,“黎司药竟与此女如此亲近,以至到了要同进退的地步?”
他略微停顿片刻,似是思忖措辞。
“黎氏难道有意为司药求娶此女么?”
“……”此话一出,先不提一边燕鸣臻是如何勃然色变,姚珍珍倒是终于体会到了他先前想要一掌捏死黎金铃的羞恼心情,她尴尬地摆摆手,忙不迭否认,“李司宪,事情并非如此,还请慎言……先前黎司药身边随侍药童叛变,他与我都受了些伤,黎司药身边如今暂缺忠心可信之人,所以想我做他几日贴身护卫。”
李尧的眉心顿时蹙起。
“若是如此,我从玄机处调拨些人手与你便是,如此搅扰一个女修,实在不妥。”
眼见黎金铃又要炸毛,姚珍珍赶紧加重了手中力气,死死把对方想说的话摁住了。
“玄机处此前便已出过司宪官修魔之事,又在定流坡中折损不少人手,”燕鸣臻也注意到了姚珍珍按住黎金铃肩膀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狭长眼尾随之轻轻一跳,开口道,“我已加派了护卫,此事便不劳司宪再过问了。”
他这话说得便格外不留情面了,但李尧却并未因他的话语而动怒,只是略略点头,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过了头,再次面向姚珍珍的方向。
“你此前于玄机处杀死的那个少司宪,”他冲她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出口的话却让人险些心脏停跳。
“她是我的未婚妻。”
***
玄机处地牢中。
身形较小的女童躺在囚室中一张刑床上,手脚皆被石锁扣住,头顶沉重金冠被枷锁卡住,脖颈处也被玉色石锁枷住,浑身上下能动的只剩下了眼睛。
她闭着眼,陷入沉眠中,眼皮下眼珠还在不断骨碌碌滚动,似乎并不如何安眠,只是在室内一角兽嘴香炉喷吐的药物作用下无法醒来。
“咔哒”一声,是有人从外部打开了囚室的门,李尧高大的身形出现在门边。
他身后跟着一个甲胄覆面的玄甲骑,铁甲沉沉,行走间发出沉重的金属碰撞声响。
李尧踏进室内,低头俯视女孩深陷梦魇的不安睡颜,脸上并无其他神色,良久,他侧头。
“将药香熄了。”
玄甲骑应声而动,兽首香炉一角兽耳被覆盖着铁甲的手轻轻一按,“咯嚓”闭上了张开的兽嘴,室内缭绕不散的诡异香气逐渐退去。
半空中银光一闪,是男子将一枚铁质令牌扔给了那玄甲骑。
“带上她,随我来。”他吩咐道,一边转过身。
玄甲骑沉默着点点头,抬手接过令牌,俯身就要替女孩解开枷锁。
她的手上还带着沉重的手甲,一手在甲胄一边的锁扣上一掰,手甲随机卸下,露出里面一只肤色苍白的手。
十指修长,指间带着厚茧,指甲修得极短,几乎贴着指尖的皮肉。
她伸手就要去碰女孩脖颈间的枷锁,指尖寒光在昏暗的囚室内轻微一闪。
只需要一下。
女孩脖颈处的肌肤娇嫩,只需要轻轻一下,利刃划破皮肤与血管,她很快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四壁悬挂的铜制烛台上,静静燃烧的冷白火焰忽然猛地一颤!
她伸手,利刃就要刺进女孩的脖颈!
一声巨响,玄甲骑士的眼前忽然一花。她只感觉到一阵剧痛从脖颈间传来,再一眨眼,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变高了许多。
一只带着银色护臂的手紧紧掐住了她的脖颈,将她生生提了起来!
“咯咯……”铁甲也无法保护住脆弱的喉部,李尧的手臂上肌肉隆起,被他掐住的女性玄甲开始不住的挣扎起来,未戴手甲的手中一把小刀随着挣扎的动作在空气中划过道道银光。
“我记得你,吕平灵。”玄甲骑浑身重甲超过百斤,李尧却仿佛毫无压力般单手将人举了起来。
他直视对方隐藏在盔甲之下痛苦扭曲的面容,额角暗红疤痕随着用力而充血跳动,宛如一朵盛开的血色栀子。
“你是什么时候投靠的应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