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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穷奇永从此诀[二]

    忽见一头巨型翼虎狂啸着攻向女娲,九州百姓不禁惊呼。百姓并不知道眼前所见是穷奇凶兽,只是它巨如半山,兽瞳血怒,自然可怖。

    它出现只在瞬息之间,天庭众神毕竟知觉超凡,尚有反应机变之力,却不敢应对,纷纷躲避。

    只因穷奇巨兽挟紫风而来,竟是完全不要命地灵力外放,它飞速攻来,周身释出的紫气如狂风劲浪,有些小神来不及躲闪已被冲下云头,这架势似是要不死不休。

    “女娲!”

    直面穷奇的恨声怒喝,虎口当前,女娲却没有闪躲。

    玉帝眯起眼,难道她还当真守约,宁愿承受穷奇攻击?

    下一瞬,变数陡生。

    穷奇嘶吼急急僵停,振翅悬于半空,四掌利爪尽出,怒不可竭:“你!安敢如此!”

    忽然出现在女娲身前的是两个栩栩如生的身影,一佛一道神态安然,仿佛只是闭目入定,随时可能睁开眼睛醒来。

    裴牧云解春风神色一冷,俱是寒了双目。

    玉帝不敢明言嘲讽,只敢故意发出一声嗤笑。是没对穷奇动手,拉死人幻像出来就不算动手,好一个不出手干涉。

    穷奇却无顾忌,两个死去好友突然出现眼前,令他的怒火爆到了最高点,忍无可忍道:“你!你凭什么拉他们出来!他们的死有你一份‘功劳’!天庭众神派四凶下凡扰乱人间挑起战火,就算你先前不看九州仙界,不看不知不管不问,或许还能以不知情蒙混过关。

    “但今日你既下凡,就证明你开眼看了九州,你已经知晓了一切真相!你知道天庭众神对我做了什么,你知道玉帝对我做了什么,你凭什么阻止我报仇?

    “你放任众神作恶,有罪于天下人!有罪于我!你袖手旁观了数千年,闭目不观众生之苦,漠视天庭众神在天界作恶,那又何必在此时此刻假惺惺,姗姗来迟装做公道?

    “你当真不插手九州之事,就给我滚回九霄云外,继续袖手旁观!”

    穷奇声嘶力竭的控诉,听上去痛彻心扉,让一些不知情的百姓忍不住心生怜悯。

    却没有让女娲神情出现任何变化。

    她眼中没有愧疚怜悯,却也并非傲然冷漠。

    她平和应道:“我不是阻止你,我只是想让你停下来想一想。”

    这话说得穷奇怒火更织,张口欲骂,女娲却继续道:“你刚解开神罚的蒙蔽,重新审视你的一生,你的愤怒是正当的,你确实受了许多委屈。然而,你犯下的诸多恶行,并非样样都受众神所迫。

    “此间生灵,凡开灵智者,皆与岁长。你本为灵兽,拥有凡人无法企及的漫长寿命,众神确实有罪于你,玉帝对你施加的恶劣惩罚更是罪无可恕,可你该记得,你之所以受罚,是你因嫉妒之心陷害白龙做了错事。

    “你活了数千年岁月,如何到今日还不愿承担自身责任,将一生之过尽数推诿他人?

    “此刻你能摆脱神罚蒙蔽,是因天疏阁主善举,是你的好友以身作则教出了两个秉性正直的徒弟,他本人被你以嫉龙之心布下的陷阱逼得护徒自戕,而他的徒弟却依然坚守公义为你解除了不义神罚。

    “追根溯源,是你的两位好友给了你重获清明的机会。如此难得机遇,你当真要在盛怒之下沉浸于自怨自怜的怒火,将这条命用来报复众神?

    “你既已知悔恨,为何不趁此机会迷途知返、回归正途,代行旧友未了之愿?”

    再迟钝的人听到此时也都听明白了,原来巨兽身份竟是穷奇,儒门之主姬肃卿,知晓穷奇身份再听女娲这劝诫之语,天下绝大多数生灵都感到难以接受,这阴险畜生可是逼死了星归道长和孔雀佛子,哪能就这么算了?

    有的恨姬肃卿这个始作俑者恨得牙根痒痒,痛骂姬肃卿竟敢厚着脸皮口口声声说要给好友报仇,有的则想起了传说里在凡间捣乱后还能无事回归天庭的神仙坐骑,提前不爽起了疑似要包庇穷奇的女娲……

    九州生灵的质疑与怒骂从解春风施了术法的顺风耳中大声传出,熙熙攘攘,更进一步刺激了穷奇。

    “住口!住口!”

    穷奇视野一片血红。

    翼虎凶兽怒窜上前,利齿咆哮着咬破冒牌幻影:“望星归死了!释迦陵也死了!这是你们欠我的!”

    它一爪狠狠抓向女娲:“滚开!你要袖手旁观,就袖手旁观到底!”

    女娲黯然后退,穷奇毫不迟疑地转身攻向众神,似乎刚才那一爪只是佯攻,本在看好戏的众神应对不急,眨眼就被虎口咬伤数个小神。

    飙出的血液和虎口吐出残肢被穷奇周身紫气劲风撞飞,雨花般掉下云头。

    穷奇甩脑吐出一截小腿,对天庭众神张狂怒吼:“神罚之仇,拿你们的狗命来还我!”

    众神纷纷乱喊:玉帝救我!

    玉帝断臂刚长出一截,此时也只能挺身大骂:“区区凶兽,出此狂言,找死!”

    穷奇一声虎啸冲向玉帝,玉帝摆着迎战的架势不停向后极速飞退,一追一逃,所过之处众神都被紫气劲风撞飞。

    众神终于咽不下这么丢脸的战况,趁穷奇注意力全在追击玉帝上,纷纷祭起神器施放大招偷袭穷奇。

    穷奇完全不防御,不仅攻击全力尽出,一下比一下更狠,还彻底打开灵力外放,紫气劲风横扫半空,不惜与众神同归于尽。

    女娲确实如她所说没有插手的意思,只有当他们对打的招式余威扫向不周山时,她才会动动手指将威胁消除。

    裴牧云与解春风抓住她动手的时机凝神观察,几次之后微微觑出一丝门道,却在觑出门道的那一瞬间双目剧痛、心脉一空,双双后退半步,吐出一口血来。

    女娲看向他们,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你们竟然……”

    她坚定制止:“停下。我的力量不是此间生灵所能掌握,再凝观有性命之忧,即便你们冒险学会也无法在此间使用,不必白白浪费心力。”

    互相疗伤的裴牧云与解春风闻言对了个眼神。

    裴牧云思索片刻,偏过头越过师兄的肩膀问:“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女娲抬头看向法网,再度流露认可欣赏之色,平静反问:“你为什么不用法网约束所有人?”

    裴牧云目露了然,但却没有完全被说服,他们眼前此时发生的报复之战,正是权力不受约束的后果,天庭众神虽然是神,却是封建社会权力腐败的究极展现,女娲虽放逐了众神,却没有留下更多监管措施。

    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女娲缓缓道:“一些关键节点维持着此间世界的存在与运转,有的节点,我能够干涉,有的节点,我的干涉反而会让事情更加糟糕。我犯过许多错误。”

    创世神自陈犯错,裴牧云与解春风都愣了愣,惊讶于她忽然的坦白。

    女娲认真道:“拯救少数生灵和拯救所有生灵这两者之间该如何选择?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孰轻孰重?阻止一桩惨剧的发生可能会造就一个世界的覆灭,一个人的毁灭也可能导致数个时代的沉沦。

    “干预的标准是什么?应该干预到什么地步?……这些问题,你们或多或少都做出过思考,然而,不真正处在这个位置,无法真正明白其代价,我曾经也不明白。”

    风云二人陷入深思。

    天疏阁总领法士各个惊喜不已,女娲大神下凡至今发言不多,她对玉帝穷奇发言带有高层下望的俯视审视之尊,但对阁主剑侠发言却仿佛过来人指点后辈,这意味着什么?

    修士百姓也有一些觉察出了这里头的不同寻常,不约而同地只在心底默默纳罕,没有宣之于口。

    血痕斑斑的穷奇苦战中听闻女娲之言却更是愤怒,一口咬穿刚才偷袭它却又磕头求饶的小神臂膀,将抽搐的神魂之体甩下云头,对狠招俱出的众神咆哮:“你们这些狗杂种,敢作敢当,不许求饶!”

    裴牧云将女娲之言与穷奇先前所说的联系起来推导,做出判断:“你能看到过去,和未来?”

    女娲纠正:“我能看到无数的未来可能。”

    裴牧云点头,又想了想,再问:“这是一个关键节点吗?如果是,你的出现改变了穷奇命运,是否会出现变数?”

    解春风知道裴牧云在担心什么,迦陵叔为了挽救末世耗费心力从异世拉来裴牧云,他的行为无疑是一个关键节点,如果女娲出现改变穷奇命运,影响了迦陵叔好不容易求来的转机……

    “是也不是,”女娲没有否认他们的猜测,却否决了他们的担忧,“穷奇并非关键。今日我不出现,你们也会做你们该做得事。我没有改变穷奇的命运,改变他命运的人是你。”

    解春风皱眉:“……那,关键是天庭众神?”

    他们可不打算放过天庭众神。

    女娲直白道:“他们更非关键。我注定要在此时出现在这里,这与我的命运有关。”

    她看向蔓延远方的茫茫绿野,目露怀念微微一笑,像是想起了一位可爱的故人。

    穷奇闻言更怒,不顾众神围攻,四足狂奔追上玉帝,一爪拍飞了他手中兵器,丝毫不理会玉帝叫骂张口就咬,失去左臂的玉帝再无手挡,又抽手不及,右臂又被穷奇齐腕咬去了手掌!

    玉帝来不及痛呼,穷奇虎掌已兜头拍至,将他狠狠拍落云端,昏头转向的玉帝再驾云不及,飞速坠落,恰好摔在昏迷过去生死不知的四个子女身上,给他做了垫背。

    只听身下传来一片咔咔骨碎之响,玉帝忙运灵力自查,尚无性命之虞,心底直道庆幸。

    玉帝捂住心口,抬头对女娲怒喝:“女娲!凶兽在你眼前残害众神,你当真要坐视不理?!”

    眼看众神狠招频出,穷奇只攻不受状若癫狂,女娲闭目一叹。

    无人看得出她是如何动手,只知一眨眼过去,穷奇就被打回了人身,灵云化绳将他绑缚,推到女娲身前。

    九州百姓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叹,穷奇当真是儒门之主姬肃卿,还是年轻版的,长得很是人模人样一表人才,怎么就不干一点人事,把好友都害死了如今来发疯。

    众神暗戳戳交换着眼神,想趁穷奇被绑杀了他,被女娲扫了一眼,立刻都低了头不敢真动手。

    裴牧云忽然意识到,这班天庭众神大多是些神族后裔,按年月算,大多数都没有亲自与女娲接触过,那么,他们对女娲这般切齿的愤恨,就只能是从他们神族父母的言传身教和天庭领导者塑造的仇恨氛围中习得的。

    他的思绪被姬肃卿的狂笑打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

    穷奇一直听着女娲与那对风云师兄弟谈笑风生,原来他的命运根本什么都不是,他是生是死,是被神罚扭曲还是被众神抛弃,都丝毫不会影响大局。那三个才是影响世界命途的重要人物。

    他姬肃卿一生自诩机谋,他曾是众神弃子,下凡来就没想过认真执行任务,创立儒门执棋世间,半是无聊所致,半是傲慢使然,布下凶局欲杀白龙,说到底只是求稳住天柱、求一个苟且偷生。

    却没想到,在真正的大局中,他根本没有执棋的资格。

    他连弃子都不是。

    姬肃卿狂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们这些不影响关键节点的东西,在你眼里都微如尘芥,随时可以抛弃。什么灵兽神兽,什么狗屁天神,都是你为凡人维持世界准备的干柴!”

    第152章 穷奇永从此诀[三]

    姬肃卿对女娲吐出一口血沫:“凡人到底有什么好,让你偏心到这个地步!”

    此时头顶再度冒烟的玉帝倒是重新抖擞了起来,阴阳怪气道:“凡人要是没什么好的,那你怎么被一僧一道迷了魂,对天庭阴奉阳违,祸害众生?”

    九州百姓群情激愤,裴牧云与解春风更不容玉帝趁机巧言推锅,姬肃卿亦是怒发冲冠,但不等他仨反应,女娲已先出手,她没做任何动作,玉帝魂体就被一道从天照下的绿光死死定在原地,只有眼珠子还在乱动,仿佛一尊发绿的蜡像。

    只当玉帝不存在,女娲看向姬肃卿,并没有对姬肃卿的接连指责表现出不满,可恰恰是她这种平静更让姬肃卿怒火中烧。

    然而女娲却似乎确实在认真回应姬肃卿的指责:“我对此方世界的处置,是依照管理有生世界的一贯原则同等对待,在举措中,并没有偏袒凡人。你若认为我在情感上相较天庭众神与你更欣赏凡人,那么事实确实如此。

    “然而,我情感上的欣赏,并不会对这个世界整体和个体的命途造成影响,因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早就不再真正信仰神。”

    姬肃卿死皱着眉头,无法接受女娲这番解释,欲要反驳却遭女娲打断,她直接道:“先听我把话说完。”

    女娲轻转蛇尾,风云、姬肃卿、天庭众神还有九州各地的所有生灵都惊觉自己忽然被换了位置,似乎是上古时期某个部落融合仪式现场,一切都无比真实,就像真的突然穿越到了上古时期的那一天,各地天疏阁赶紧派法士安抚一些惊吓过度的百姓。

    没有去关注凡人反应,女娲随着解释不断变幻着场景:

    “你下凡千载,相较于不通凡尘的天庭众神,你应当清楚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对待神明的务实态度。他们对神是尊敬的,那些他们本就认同为祖先的上古神自不必说,即便是少数地区流传的灵兽神、鬼神,百姓在整体上都给予了尊重。但这份尊重并非信奉,而是以一种实际的务实态度。

    “在此地海外他国,乃至不为你们所知的其他以神明为信仰的世界,那些真正信仰神的生灵,他们严格地按照神明的指导生活,虔诚地向神献祭以换取庇护、为神的荣耀向不同信仰掀起排除异己的血战,对他们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所有人茫然地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紫沙之海,两方骑兵高喊着信仰的神名,冲入残阳如血的战场,将手中武器狠狠扎入异教徒的心脏。一片混战中,交战双方的许多残忍举动令不少百姓吐了出来。

    再一眨眼,又回到上古时期的九州,这一次他们仿佛站在云端,看着脚下的九州版图分分合合,朝代变幻如潮汐来去。百姓们第一次体会到类似修士踏云腾空的感受,激动不已。

    “但这些事不会在这片土地上发生。即使是在百姓仍然信仰神明的上古时期,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从未纯粹因神开战去消灭一种信仰,而是以一种奇异的包容态度成为一个整体文明,消灭从不是这个文明的目的,是兼容并蓄的包容让它延续至今。

    “时至今日,乃至往前推数千年,神在长久以来已经转变成了这片土地上的生灵的希望寄托,大多数人并不真正渴望神的显灵,他们渴望的是出现一个为国为民的明君、一个为民请命的清官、一个为民除害的侠客、一个揭竿而起的英雄……却并不真正渴望神本身。

    “作为一位创世者,我不会评价不同世界生灵的不同选择孰优孰劣,但我确实认为这片土地铸就的文明与众不同,我尊重这片土地的选择,让这片土地不受神的干涉自主发展。”

    再一眨眼,他们竟来到了仙界,美轮美奂的仙宫让百姓们看直了眼。

    “我对这片土地闭上了眼睛,任其自由发展。这让我疏忽了对仙界的管控,我没有看到天庭众神对你的折磨,也没有看到天庭众神私放凶兽下凡,这是我的错。

    “天庭众神并不是百姓认可的神,他们拥有神格只是享受了父辈祖辈的余荫。作为高出众生的神族,他们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人的怜悯,他们的所作所为让他们的存在本身成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天庭没有被及时抹除。这也是我的错。”

    女娲展现的创世之景震撼了所有人,不全是因为比天空更无垠广阔的宙海,也不全是因为女娲碎裂死星建造九州的神举,而是看到了太多太多无法理解无法认知的事物,直到看见无数灵兽的诞生,天地灵气与死星星尘沸腾反应的神奇景象令人精神一震。

    “但这两个错误并不是像你认为那样,是出自我对凡人的偏心。我从未对灵兽另眼相待,灵兽也是这片土地的生灵,虽然凡人是我亲手创造,但灵兽也无太大差别,我建造此方世界时回收使用了数颗死星,在我造人的同时,天地灵气与死星星尘出现了反应,才会诞生混有死星物种特征的灵兽。”

    “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孩子,即便我如你相信的那样偏爱凡人、怠慢灵兽,你此生经历的任何事都不是因为你是灵兽而发生,事实上你一出生就与这片土地上的绝大部分灵兽过着截然不同生活,你是神兽之子,你本享有灵兽做梦都难以企及的优渥命途。”

    意识到眼前漂漂亮亮的白翼飞虎,就是穷奇的原身[奇],众人不禁唏嘘。

    “而你也自傲于神兽之子的身份,你从来看不起生活在凡间的灵兽,也从未与低阶神兽为伍,你的骄傲让你无法忍受众生更喜爱龙族而不是你,你的嫉妒让你联手众神设计陷害白龙。

    “在这个改变命运的事件中,你不曾因为你的身份遭受错待,是你认为你应当比龙族更受欢迎,但这只是你的看法,远非事实。众生拥有自由的情感,这世上有许多动人心扉的存在,个体偏好天差地别,哪怕龙族,也不是人人都爱。

    “那些喜爱龙族的人,不是仅因龙族是龙就喜爱它们,正如那些追随你的人,那些将你视为挚友的人,他们并不知道你曾是神兽之子,他们追随喜爱的,是你作为姬肃卿的这个人。”

    女娲没有展现姬肃卿生命中的具体的人,但她神色终于不再平静,双眼流露惋惜:“我确实没有及时看到你遭受的苦难,恐怕,你性情上的极端倾向,是通过你母亲的隐性携带,从我建造这个世界时加入的最后一颗死星上的灭绝物种传承而来。”

    她手指指向北方天空,那里曾经存在过的一颗百万年前的星辰忽而闪耀出明亮的光芒,随后从中飞出一头美丽的巨兽,与翼虎确实相像,但更像是有翅膀的巨大山猫,它拥有浅蓝色的柔软毛发,纯金猫瞳,翅膀上厚厚的浅蓝长羽美丽得仿佛不真实。

    没人听懂什么隐性什么携带,但迅速被女娲展现的漂亮物种转移了注意力,只有裴牧云陷入深思。

    “那曾是一片美丽的热土,那里的生灵自名[奇翼],他们浴火而生,拥有极为美丽的外表和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极端性情,狭隘偏执,任何小事都能导致永不谅解的怨怼,以至于自相残杀直到灭绝。

    “当最后一只奇翼死亡时,那颗星辰爆发出穿透无穷的悲鸣,它选择熄灭,追随美丽的奇翼们一同死去。”

    感受到故事中的唏嘘之处,百姓们纷纷发出感叹。

    姬肃卿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飞翔的奇翼:“它们,是我同类?无一存活?”

    女娲只道:“我可以让你去到它们还活着的时候,作为对你的补偿。”

    “不必。”姬肃卿一口回绝。

    九州各地传来惊呼,大家发现自己忽然回到了原地。

    裴牧云和解春风对视一眼,同时握紧了剑。他们无法赞同这个对话的发展方向。

    女娲却仿佛没有注意,她依然只看着姬肃卿,如承诺般问:“那么,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想清楚。”

    姬肃卿怀疑地打量着她,但最终闭上了眼。

    他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在缺口中就想好了。

    只是不知……果然,姬肃卿刚想到这,就听那对孽障异口同声道:“慢着。”

    与此同时,两道剑风已悄然袭来。

    姬肃卿睁开眼,惊讶发觉自己并没有中剑,裴牧云解春风的剑都被女娲拦下。

    女娲目光哀伤:“去吧,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拦你。”

    姬肃卿二话不说,他转过身去,迈步离开。

    九州百姓义愤填膺,风云也在拼命挣扎,直到他们看出姬肃卿走向的是不周山。

    姬肃卿走到天柱缺口之外,才停步。

    他没有走进去,只是望着山壁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转过身,面朝山外,一掀儒袍,席地而坐,抬头看向法网。

    没有人知道这位昔日的儒门之主在想什么。

    但所有人都听到了他说出的话:

    “天疏阁法网见证。

    “罪人——姬肃卿。

    “今日。

    “认罪,伏诛。”

    他双掌齐并拍向头颅,盘坐的身影弹指之间被轰成星尘,霎时紫魂飞溅,如血泥般将缺口彻底封死。

    他的神魂不足以补全缺口,但能封死它,让谁都进不来。

    剧痛焚身,他再没有这么痛过,他仿佛回到了路边那张简陋的茶桌,那两人先后一落座,他就有如万蚁噬身,痛不欲生。

    曾有星辰皎月伴我……

    义结千载,一笔勾销……

    永从此诀……

    永从此诀……

    姬肃卿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声轻笑。

    没人能分辨那是嘲讽还是释怀。

    *

    曾有星月伴旅身,经书释尽梦不成。

    尘缘望断无归处,魂血封陵山作坟。

    第153章 帅得不讲道理

    九天之上,主人不在家,无聊趴在深青天幕中的獬豸神兽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它眨了眨眼,又看到一颗在星海中浮沉的魂珠。

    这一颗是深紫色。

    *

    亲眼见证姬肃卿竟步了好友望星归、释迦陵的后尘,举世皆惊。

    谁也没料到姬肃卿会去补天柱,这人算计白龙闹出这么许多事,最后居然做了这个决定。姬肃卿的神魂显然不足以补全缺口,缺口里头还是空的,只是谁也进不去了,这人……真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

    裴牧云和解春风出手阻止时就已预见到姬肃卿想干什么,姬肃卿的结局并不是他们所乐见。并不是说非要手刃仇人,膈应的是姬肃卿从头到尾都不曾表达过悔悟,在与女娲的对话中,他显然还自认为受害者,仿佛师父迦陵叔不是因他而死。

    尽管他死前自陈认罪伏诛,可他究竟有几分后悔,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事已至此,再计较他的内心是否悔过也没有意义,毕竟死者已矣,论迹不论心地说,姬肃卿至少认了罪、修补了天柱。

    牧云春风抛开个人感受,看得清这样的结局对九州来说是最好的。至于个人感受……其实就算他们能手刃仇人,师父和迦陵叔也回不来了。

    他们此时更关注的不是姬肃卿的死,而是女娲。

    或许是神与人的认知感受不同,女娲在姬肃卿赴死前就目露哀伤,但姬肃卿死后,不同于震惊的天庭众神和九州百姓,她反而一刻也没有为姬肃卿的死亡哀悼。

    她的视线从不周山下落到茫茫草原,双目亮起耀白之光,不知在地下寻找什么。

    这让裴牧云与解春风的心真正悬了起来。

    他们本就尽力抵抗着女娲的控制,此时更是拼劲了全力,如果女娲真要履行神谕,实力再悬殊他们也必须殊死一搏。

    然而创世神再一次展现了祂的无所不能。

    女娲举臂平抬,双手轻分,山脚草地就如被轻松掰开的包子,将深处的黄泉地府暴露于天光之下。

    九州百姓望着黄泉渡口的火河与鬼灯荧荧的地府发出惊呼。

    女娲放下左手,右手做了一个轻提的动作,将地府一角像切开的糕点一样轻松提出了地面。

    裴牧云与解春风认出这是地府后衙的风雨连廊。

    但不同于他们走过时的空荡,此时风云连廊下摆着两张天疏阁机术院为机术师配置的标准大实验桌,阿藕和共工还在大实验桌后,显然被提出地面之前他们还在做实验,坎壹婆婆带着两位法士在廊下站着。

    坎壹婆婆反应极快,发现自己被带出了地府,立刻就连上了法网,一边向裴牧云汇报,一边给离贰传送资料。

    裴牧云则一边回应坎壹婆婆的报告,一边紧密关注着情况发展。

    解春风也保持着警惕,他的视线和大多数百姓一样,不得不落在了共工和阿藕交握的手上。

    九州各地都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八卦——什么情况?怎么就握上手了?还不放开吗?共工才下去多久?这么快?难道这就是神的速度?

    但与大多数百姓不同的是,解春风注意到,在风雨连廊被提出地底之前,共工就直视着半空中的女娲,仿佛早知道她会到来。

    天庭众神在玉帝被定住之后消停了许多,此时也只是悄悄交头接耳,不敢再乱说话惹仇恨。

    女娲没有对地面上的躁动做出任何反应,她注视着共工,忽问:“你还是不喜欢你的尾巴?”

    “我无所谓,只是人直立行走的双腿更方便,”共工斜睨了天庭众神一眼,“而且,蠢货的妒忌比您养的捣蛋獬豸还要烦人。”

    女娲笑了:“扑捉猎物是猫类天性。”

    共工竟翻了个白眼:“天什么性,我又不是鱼,您自己惯着就罢,我不惯着它们。”

    阿藕突然见到女娲大神,震惊得一动不敢动,都忘了自己的手还在共工大哥手里,只有脑子还在自行思考,听对话听到这,不禁猜测共工大哥的真身难道也是蛇尾?他立刻想像出野性潇洒的共工大哥半身蛇尾的模样,忽然面红耳赤。

    女娲又笑了,然而这个微笑欣慰中带有一丝悲伤,她肯定道:“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共工并不否认,但也没有回答,他忽然转身看向了阿藕:“小家伙。”

    “嗯?”

    *

    共工现身地府还不到一刻钟,阿藕已经对这位远古上神佩服得五体投地。

    对方刚出现时,阿藕正蹲在风雨连廊里吃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直接开问阿藕死前实验失败原因的死鬼,阿藕是毫无好感。

    但很快,对方话语中的敏锐打消了阿藕的不悦。

    实际上阿藕能听出眼前的鬼显然缺乏对当代机术的了解,尤其是星归道长和天疏阁推动的机术进步这一块对方一无所知。

    但对方还显然拥有一颗极为敏锐的聪明脑袋,和极为难得的跳脱框架的思索方式。即使在缺乏了解的前提下,仅通过阿藕的解释,他就能提出直指核心的问题。

    对方似乎还是个修为特别高深的鬼修,随随便便就能变出实验器材,而且还能按照阿藕的要求随意调整,简直是个天选的机术师好苗子。

    阿藕激动得想当场收徒,或者至少结一个互帮互助学习搭子,自己教他机术,他教自己当鬼修,想得正美,却听匆忙赶来的坎壹婆婆问出一句“不知共工大神亲临地府有何要事”。

    自己想收为徒弟的天选机术师竟然是远古大神共工?

    阿藕震惊。

    他赶忙认真看了看对方,这一看……阿藕就吓了一跳。

    共工五官深邃,眉目睥睨嚣张,气质桀骜不驯,红发如火,穿的是兽袍,而且只穿了一边袍袖,露出古铜精壮的肩背,紧腰长腿,力美兼具。颈间挂着一串骨链,上臂饰有玄色臂环,手腕上还套着一串用朱砂染透的雕鸮头骨。

    如果要阿藕形容世上样貌最顶尖的三个男人,阁主是月射寒江,剑侠是临风玉树,那么共工就是嚣张野性的化身。

    就算是第一次见阁主剑侠,阿藕也只是感叹两位长得好,没有人前失态,可眼前这位上古男神却是帅得野蛮没有一点道理可讲,连心跳都给阿藕吓漏了一拍。

    等阿藕回过神来,坎壹婆婆已经带着两位法士坐在了连廊下,一副监督模样。

    阿藕下意识道:“婆婆不用看着,有我带着他呢。”

    坎壹看了眼这小鬼红透的耳根,诚心诚意地回复道:“我不光得看着他,还得看着你,怕你再把地府给炸了。”

    阿藕撇了撇嘴。

    共工不在意道:“你放心,有我在,就算你炸了地府,地府也不会出事。”

    阿藕抬头看男神,无意识发出了崇拜的感叹声。

    坎壹婆婆突然有种仿佛看见一颗天疏阁地里养大的白菜主动跑着跳着要求突然出现的野狼把自个儿叼走的糟心。

    儿大不中留啊!

    第154章 我没看见你哭

    阿藕熟练地摆弄着器材,将上古男神提问引发的思路付诸实践,身心投入到六亲不认的境界,这才把刚开始实验时发生的小尴尬抛诸脑后——

    阿藕毕竟是头一回做鬼,在世时也没听说过有出身鬼修的机术师,因此谁都不知鬼修阴力竟会对实验器材和材料产生影响,只要使用修为就会产生偏差,这样他还怎么继续当机术师?他还跟阁主夸下海口一定能建好天柱支架……阿藕越想越是心慌,竟急哭了。

    幸亏共工了解鬼修阴力与修为灵力的差别,他略施小术,就让阿藕免去了阴力困扰,尽管一次施术只能维持数个时辰,好歹是有了解决之法,阿藕喜出望外,脱口而出喊了声“共工大神”。共工不喜被呼为神,阿藕又从善如流换成了“共工大哥”。

    但显然,沉浸在实验中的阿藕把满腔崇拜之情也一起丢到了脑后,在共工好奇指点着标度管发问时,他毫不留情地拍开了那碍事的手,还习惯性喷了句“爪儿拿开”,压根就没注意那爪儿属于他的上古男神共工大哥。

    共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挑了挑眉。

    坎壹婆婆和另两位在场法士早就开始了一心二用,两位法士变出文书干活,坎壹婆婆更是干脆用了个化三术,分出两个化身,一个去前衙坐镇,另一个去天疏阁地府分部,本体还坐在廊下以防不测。

    阿藕一丝不苟地进行着实验步骤,直到材料开始融合,只需等待最终结果时,他才轻轻舒出一口气。

    他后退半步,像是才想起自己并不在机术院而是在地府,转头一看,看见也刚把视线从器材上收回的共工,这才陡然想起,刚刚他好像拍开了一只碍事的爪儿,那爪儿是、是!阿藕噌地就红了脸:“抱歉,共工大哥。”

    共工并不在意:“入神之举,何须计较。”

    阿藕望着眼前来自上古的红发神明,止不住心湖澎湃。

    他自幼执着于机术之道,敏于格物致知,在待人上却向来不甚灵敏,做不到礼数殷勤,而且每每沉浸机术实验,最厌恶被不懂行的闲人胡乱打扰,忍不住不生气。为此他常遭诟病,尤其是那些仗着多吃了几年咸盐就摆出长辈谱子的年长者,见不得一个小娃儿懂他们不懂的东西。

    久而久之,他对世人颇有一分冷眼抗拒,幸而父母一直对他多有支持,后来还遇见了星归道长和天疏阁诸位同道,否则恐怕早已移了性情。

    可尽管阿藕遇到了那么多杰出的前辈同道,甚至还有阁主剑侠这样不输神仙的人物,眼前的共工仍是最最特殊的一个——他来自于数千年前的上古,是一位九州皆知的神,这样的共工却没有半分腐朽,他是那样鲜活、锐利、聪明……世上怎会有这般完美的存在?上天又怎会让阿藕这般幸运地见到?

    阿藕想不通,却难得没追根究底,忙着看都来不及。

    在共工身上,既没有天庭众神的自命不凡,也没有庸碌之人的倚老卖老。

    他的桀骜绝非无礼而生的傲慢,只是这样的耀眼灵魂绝不能够向世俗弯腰。

    这位上古神明没有停滞不前,没有落于俗套,没有腐朽,没有老去。

    他就像亘古奔流的大江大河,永不止歇,从未枯竭。

    出神的阿藕脱口而出:“我从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这样的神,你这么聪明……你的头脑……你的眼睛……”

    阿藕仿佛失神得忘了该怎么说话,又或者,是找不出足够配得上共工的形容。

    面对阿藕亮晶晶的眼睛,共工失笑:“我也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小家伙,你有一颗有趣的脑袋。”

    “有趣……”阿藕闷闷不乐垂下了眼眸,说话语速都乏力似的慢了下来,“有趣是什么话,猫有趣,狗有趣,人有什么趣?没别的可夸才说有趣。”

    共工红眉微挑:“还有这种用法规矩?那我不一样。我很喜欢的,才夸他有趣。”

    阿藕一下子又高兴起来,活像只竖起耳朵的小狗:“真的吗?”

    “真的。”

    埋头理文书的法士听得直感慨: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怎么连着看两对天仙配谈情说爱,真是温暖鬼修心。

    仿佛连老天都看不下去,硬是要给这良辰美景添些乱子,以免十全十美好事太尽。

    实验桌上正加热的容器里,忽然传出危险的材料迅速膨胀声。

    阿藕立马回过神冲向实验桌,坎壹婆婆和两位法士都跳了起来,但共工的反应比他们都要更快,他在拦住阿藕的同时运用水神之力及时阻止了即将发生的大爆炸。

    尽管为实验失败而沮丧,但没炸了地府这个事实还是让阿藕松了口气,他崇拜地看了一眼共工,才看向坎壹婆婆嘿嘿讪笑:“您看,有共工大哥在,没事。”

    坎壹婆婆都被他逗乐了,真是嫁出去的孙子泼出去的水,胳膊肘尽往外拐。

    共工却没有放松,他从无菌匣里抽出一根透明棒,少量沾取了容器中的失败融合物,运修为于双眼凝神细观。阿藕忍不住又在心底佩服起来,共工大哥仅是旁观他实验就学会了使用器材,而且敢用,还用得完全正确,真是好厉害。

    要知道,云之南天疏阁的机术院从创立之初就拥有九州最先进的实验器材和仪器,这归功于星归道长毫不藏私的指点,星归道长甚至亲手帮忙打造了一整套模型,还有与阁主合作的改进,尽管阁主谦称是站在家乡高人的肩膀上,带来的改进是实打实的。

    亲自到天疏阁机术院体验一把,解决自身局限无法验证的实验难题,哪怕只是亲眼看看那些器材仪器,都是九州众多机术师的夙愿。但事实上,外来机术师第一次进入机术院,总会被震慑得不敢动手,不是担心弄坏仪器就是担心自个儿露怯,总得经过法士们亲切地安慰引导才成。

    想到这里,阿藕不禁又生出对凡间的怀念,星归道长入土为安那日,当时在场法士以水镜卷轴大量记录了阁主那光怪陆离的家乡,这些卷轴和法士笔记给机术院带来了海量启发,各个领域都搞出了新东西。

    不知自己下地府这些时间,同道们又发明出了什么?等他修成鬼修,不会追不上进度了吧?鬼修阴力还影响实验……阿藕越想越焦虑,着急得皱起了眉,忽然后背被人拍了一拍。

    阿藕抬头一看,是共工大哥。

    “嗯?共工大哥?”

    共工对上小家伙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有些不忍心。

    真乃罕事,上古神普遍将他评价为‘性孤高、不好相与’,他并不在意这种名声,活了数千年,从来是独来独往、有话直说。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对道出事实产生了迟疑。

    他甚至发现自己下意识看了一眼阎王,只因小家伙与她相处有些类似祖孙辈的亲近,但阎王并没有发现他发现的事实,不可能替他把话说出来。

    不忍心归不忍心,事实却依然是事实。

    共工学着在天疏阁机术院浏览的水镜卷轴演示,用神力将融合物展示为漂浮在两人之间的立体幻图,示意阿藕看向他所指的位置:“这种东西永远不可能,你用的那个词‘稳定’,它不可能稳定,无论实验多少次,融合到这个阶段它还是会爆炸,你看这里……”

    “不可能。”阿藕拒绝承认共工的发现。

    他沉着脸做起了运算。

    当丢在地上的纸团快把两人的鞋都湮没时,阿藕抛开写字板,开始重复实验。

    共工本想安慰一下小家伙,却被小家伙的一个眼神阻止了,共工明白,这个小家伙需要的不是安慰,他需要的是亲自去验证。

    共工不知第几次阻止了爆炸后,阿藕终于停了下来。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共工的发现是正确的,此路不通。

    阿藕脱下薄如蝉翼的实验手套,蹲下抱着膝盖,把脸藏得严严实实:“……我没有哭。”

    共工有些想笑,绝非嘲笑,只是觉得小家伙可爱,但他忍住了。

    共工生平第一次附和他人的谎言:“嗯,我没看见你哭。”

    蹲在地上的小家伙就抖着肩膀呜呜地哭起来。

    像是要把伤心都哭出来,阿藕哭了好一会儿,直到在场法士都开始担心要不要给他倒杯水,哭声才慢慢变小了下去。

    阿藕擦汗眼泪站起来。

    虽然还是难掩伤心,却重新站了起来。

    “我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阿藕坚定地说,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儿,“我答应了阁主,就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把星归道长和大家倾注了这么多心血的天柱支架建起来!”

    共工注视着重振旗鼓的小家伙,目露欣赏。

    天疏阁真是个奇妙的组织。他回顾与裴牧云解春风的短暂会晤,那两人的言行神魂勾起了共工对上古时代的追忆。

    他今日所见,云之南天疏阁机术院的那些奇人,地府这位令他生出敬意的阎王和法士们,还有眼前这个小家伙,如果这些凡人存在于他的时代,他还是会选择掀起诛神之战,但或许不会试图撞断不周山。

    共工甚至生出了久违的希望,这些凡人或许能够带来真正的改变。

    这是他们的时代。

    灵气变化,给了共工提醒。

    “大哥怎么盯着我?我脸上有东西?”阿藕不安地胡乱擦脸。

    共工没有回答阿藕的问题,平伸出右掌,告诉阿藕:“抓住我的手。”

    “好。”

    阿藕没提出任何问题,毫不犹豫地按嘱咐抓住了共工大哥的手,抬头去看,得到共工大哥一个肯定的眼神,有些开心。

    第155章 投身希望之火

    共工转头发出预警:“凝气,稳下盘。”

    坎壹婆婆同样有感,只不像共工那样明白究竟发生何事,闻言立刻示意两位法士照办,但已来不及向其他人发出警示,整个地府忽然震如波涛。

    非同寻常的波动令阿藕一惊,攥紧了手:“大哥。”

    共工任小家伙把他手当泥团捏:“无事,是神母女娲。”

    创世大神?!

    阿藕更惊了。

    怔忪之间,阿藕眼前白光忽强,刺激得睁不开眼,再恢复视野,这一角地府竟已被突兀地提出了地面,而共工大哥已和半空中人首蛇身的女娲大神聊起了天。

    阿藕一时无法处理共工大哥和创世大神聊天的惊人场面,下意识假就想先去思考地府一角是怎么被提出地面的,至少这更务实。然而观察之下他的震惊不减反增,没有一点务实可言——

    虽乍一看这角地府是被切割了出来提出地面,但当他去看预想中的断口,却并没有看到任何断裂,风雨连廊竟是完好无损!依然能一直看到连廊的转角尽头,甚至依然能看到连廊外的后院建筑。可当他抬头看出去,这一角地府又确实被提出了地面,地府其他部分依然在地底。

    震惊叠加让阿藕放弃了思考,还是去听共工大哥和女娲大神聊天。但这一听,就收获了惊人的信息。

    共工大哥也有蛇尾?共工大哥和女娲大神一样是人首蛇身,那为何天庭众神没有蛇尾?蛇尾的共工大哥……云之南多蛇,阿藕毫不费力地想像出若将共工大哥健美的长腿换成粗壮蛇尾半身,那么他行走时自然旖旎,那旖旎的腰身,忽然面红耳赤。

    偏在此时,共工大哥转身看向了他:“小家伙。”

    阿藕慌忙回过神:“嗯?”

    “你信我吗?”

    “我信。”

    阿藕毫不犹豫地回答让共工笑了。

    而阿藕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还和共工大哥握着手,这么久一直都没松开,当着女娲创世大神的面,还当着坎壹婆婆阁主剑侠的面……脸一下子更红了,手却舍不得放。

    却听共工大哥问:“为什么信我?你可知我是谁?”

    “我信你,还有什么为什么?我跟你说过了,你特别好,和我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我就是相信你。”

    阿藕也认真起来,他回视共工的眼眸就像他做实验时那样专注,而他说出的话,就像他宣布反复实验发现的结果时那样坚定。

    “我知道你是共工。天下人都听过共工撞断不周山等传说,但那些都无关紧要,我认识的,是站在我面前的你。如果你愿意跟我说关于你是谁的其他消息,我都愿意听,不过,无论你还是什么身份,你都是我共工大哥。”

    共工不由地缓和了神色:“哪怕我们只认识了这么一会儿?”

    阿藕眼睛亮晶晶地点头:“哪怕我们只认识了这么一会儿。”

    共工却仍追问:“哪怕我是一个早已没有信徒、违逆神职、早就该死的,老掉牙的神?”

    阿藕皱起了眉,他听到共工自嘲的反应像是他自己遭受了攻击,闷闷不乐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才没有老掉牙、早就该死,你比许多年纪轻轻的凡人都要鲜活敏锐得多。其他的,就算你是,又有什么关系?我当然信你。”

    共工放声大笑。

    阿藕看得入迷。

    通过水镜看着神奇发展的云之南天疏阁机术院早已是一扫怀缅阿藕的悲伤之情,机术院院长首先调侃:“厉害了我们小莲藕,咱都说他要和他那实验桌厮守一生,不料这么短短功夫就他追上了上古男神。门口那白联谁去摘了,说不定明儿就得改贴红囍。”引起机术师们的一片调笑欢呼。

    水镜中的共工像是下了决定:“好,那……”

    女娲却在此时出言:“你当真要这么做?”

    共工却像是不解女娲为何出声拖延:“为什么不?我的主张依然如故,世间不需要老不死的众神。我没进神仙墓,并非我贪恋长生。只是我不相信一个大灾害避难所会给活在世上的人带来任何改变,事实证明如此。今日,我终于看到了希望的火种,自当践行我的主张。我以为您会为我高兴。”

    “我当然为你高兴,对你们这些追求理想的孩子,没有比知行合一更纯粹的喜悦。”女娲笑容悲伤。

    “可你不该遗忘我身为神母的悲伤,你的纯粹理想让你比曾存在过的任何先神都更贴近我的神魂,纵然历经脱胎换骨,你我之间也没有这片土地看重的血缘联系,但天地神魂见证,你是我女娲在这世间的唯一后人。”

    说出此言,女娲已是热泪盈眶。

    “我的孩子,你该知道,你我漫长的永生,代表我们失去的,将会成为我们万古绵长的悲悼。”

    共工点头却依然坚定:“我知道我将为您带来的长久悲哀,正如您知道过往数千年我历经的不甘与挣扎。”

    他高昂起头,睥睨地看向不周山与汇集在其上空的天庭众神。

    “我为断绝神途去撞不周山,遭众神阻拦,于是我开启诛神之战,不惜与生父火神祝融为敌,却还是战败,不周山虽在战中残损,却屹立至今。

    “众神不满您为将我处死,让他们的徒子徒孙书写谣传,他们说我追权逐利,他们说我没挣到争天帝之位才撞不周山泄愤,他们的徒子徒孙将我描摹为贪婪小人。他们让我数千来年信徒凋零,神格残损,若不是我以水成神,早已神力尽失。

    “《共工撞断不周山》,好一笔神仙传。我撞了吗?不周山断了吗?谁在乎?没人在乎。招数不再新,只要有用。用个数千年依然奏效的招数,自然会一直用下去。

    “于是你们和我,我们这些所有的所谓神仙,眼睁睁看着同一批人轮流在世间弄权享富,作威作福,官名在变,权不变,贪不变,腐朽不变。九州大地死气沉沉,那些上古神明知如此,宁可主动葬身神仙墓眼不见为净,也不愿让我撞断不周山!”

    共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现出蛇尾真身,天地灵气主动化为清水,如一方涌泉,绕着他蛇尾跳动嬉戏。

    众神被共工的水神神威震煞,那蕴藏深厚的仿佛传承自远古的滔滔水势,恰如决堤洪水席卷而来。众神感觉仿佛被湮在水底,难受得脸色煞白,一个个云头下跌,与上古自然神的强弱悬殊一目了然。

    与此同时,阿藕凝望着眼前化出蛇尾的共工大哥,忽有灵气清水跳到他鼻尖,像一粒豆子仿佛很亲近他似的在他脸颊跳来跳去,让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短暂忘却了对共工大哥的心疼和莫名而来的不安。

    看到阿藕的笑容,共工停顿片刻,看向保持沉默的天疏阁主,语带警醒道:“[神]之所以能存续至今,只因有些人做梦都想凌驾于他人之上。他们对你和你的天疏阁所坚守奋斗的一切都深痛恶绝。就算亲眼见证所谓天庭众神不过如此,但只要有所得,他们依然会跪下双膝。”

    天庭众神如被道破潜藏妙计一般齐齐变脸,裴牧云却似早有预料般平静,和他师兄对共工饱含尊敬地致了个谢礼,其郑重令九州百姓不解,纷纷猜测这对风云师兄弟的谢礼是不是还有别的含义。

    见到这般反应,共工更为满意,也更为坚定,他重新看向女娲:“我是水神,我信仰的是您创造出的自然,新生的总会老朽,老朽的总会死去,腐朽成为新生之芽的养料,这是自然之道。

    “失败后的我不甘于死去,是因我自私地不愿去滋养坏根。换句话说,我还怀有希望,虽然这份希望经过数千年不变的瞭望几乎令我绝望,我还是等到了希望。

    “今日,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希望的火种,我毫不怀疑这片土地会在他们手中重焕新生,我没有理由再拒绝践行我的信仰。您能够看到未来的无数可能,应当对前路已有预见。我将投身这希望之火,成为这新生的一部分,我相信您会见证。”

    女娲双手交叠于胸前,垂首示应,潸然泪下。

    共工蜷起蛇尾,矮身颔首,闭眼祝祷,回应神母的送别。

    他重新起身,游弋地看了阎王一眼,这一眼交换的信息没人看懂,只见阎王笑得慈祥,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阿藕无法理清越发浓重的不安,共工大哥低头看向他:“小家伙?”

    “大哥。”阿藕无法解释自己的不安,只能求助地回应。

    共工的神情温柔起来:“你还想知道我是谁吗?”

    阿藕心下稍安,刚点头答了个“想”,忽然想起失声惊道:“不对,我!大哥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共工没有道破神力早知他神魂中的一切,只笑问:“好,那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阿藕这才意识到要告诉大哥本名,他左看右看,凑到共工耳边,还用手挡住嘴道:“我大名叫……藕夜舒荷。”

    “哦,”共工被小家伙的羞窘逗笑,“原来不是小家伙,开在夜里的小莲花。”

    阿藕做了个鬼脸,晃了晃手里的手,食指不小心勾住了共工腕上手串:“大哥也笑话我。”

    “不是笑话。”

    “真的?”

    “真的。”

    九州各地有两成单身男女在此时不约而同用本地方言发出了这俩到底在干嘛的抱怨,遭到了另七成兴致勃勃的观众毫不留情地打压。

    “那小莲花就小莲花,”阿藕大度地说,“大哥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告诉我你是谁?”

    共工笑望着他。

    当共工开口时,绕着他蛇尾跳动的清水开始上涌,附上共工的身体,顺着交握的手向阿藕蔓延。

    “我曾是火神祝融之子,他给我的一切,都已被他收回;他教导我的一切,都已被我抛弃。

    “我是女娲后人,创世神女娲给了我永生不灭的身体和亘古不毁的神魂,她是我的神母,我是她的神子,我敬仰她就如我敬仰自然。”

    “我是水神,水赐予我与水同在的神力,九州之水庇护着我的神魂,即便我神魂残损,信徒凋零,水从未弃我而去。水是自然中最伟大的力量,它喜爱我,就将来喜爱你,它守护我,就如将来守护你。”

    阿藕的心忽然一慌,他不知为何想要冲动阻止共工大哥继续说下去,蔓上的清水却封住了他的嘴巴,水势暴涨,如海上卷风吸起的水龙,将他们包裹其中。可阿藕完全没去想为什么能在水中呼吸,他全副身心都在共工身上,死死地望着眼前人,无比畏惧即将发生的事。

    “我是抗神弑父的叛者,我是诛神战败的罪神。共工是我的名字,水神是我的神职。

    “我是共工,我在此请九州之水、天地灵气、创世神母共同见证,我将水神共工的身体和神魂献给紧握我手的眼前之人——让我的神魂沉入死地,引领他归来;让我的血肉化为神泥,重铸他身躯;九州之水听令:赐我以死,还他以生!”

    神令一出,水龙狂暴!

    共工身躯在一刹那间绞为齑粉,下一瞬,水龙消散,藕夜舒荷血肉重凝,眼前已是空无一物。

    众人皆惊。

    “大哥?大哥!大哥——!”阿藕找不到人,只手中一串用朱砂染透的雕鸮头骨,是共工大哥戴在手腕上那一串,被他食指勾住才留了下来……又或者是大哥留下给他?

    “不——!”

    复生者跪地哀鸣,其声悲怮入云,众不忍闻,惊飞山鸟。

    终于与裴牧云执着的目光相对,阎王一声叹息。

    “不……”只有解春风听到了师弟这声低语。

    第156章 初级神魂交感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雨丝疏疏落落地飘零,没有电闪雷鸣的惊动,却不约而同落遍了九州,连那些全年干旱的地方也是一样。

    不仅于此,各地奔流的河流江海,不论水量大小水流缓急,全都变了响动,或呜或哗,如泣如诉。

    人们恍然明白,这是九州之水对水神共工的哀悼作别。

    裴牧云回想共工所言,经过众神徒子徒孙的歪曲传播,反抗众神的共工被塑造成了善妒争权的贪婪小人,从这个角度看,前世某些控制了传播渠道的自诩先进文明的国家与异化的天庭众神何其相似——

    它们通过无孔不入的娱乐传播重塑了一场战争神话,试图抹去太外婆北国故乡在那场战争中的功绩。还帮助投诚的加害者,淡化这片九州大地无辜遭受的苦难和对侵略者的英勇反抗。

    世上腐朽的绝对权力都是相似的。如果天疏阁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失败,毫无疑问也会遭到明樑帝与天庭众神的歪曲。想到这里,裴牧云抬头看向飘在空中的一幅幅水镜卷轴。

    发明水镜术时,他和师父都料想不到天疏阁将能将此术应用到这个地步,人们通过水镜看到真相,天疏阁才会这般赢得民心。水镜卷轴是人民的智慧,最终为百姓、为公正服务,天疏阁的造物自当如是。

    而共工用自我牺牲为天疏阁换回了机术院最强新星阿藕。

    水神共工让九州百姓见识到了一位真正上古神明,那是与天庭腐朽众神大相径庭的不朽神格,共工的高尚神格足以让九州万众在这一刻为其共哀。

    然而,裴牧云在钦佩之余,却隐约察觉到一丝微小的不对劲,自己刚才好像说了什么话?

    解春风亦是感慨,然也许是龙族受到天地灵气偏爱,在这九州之水因哀显灵的时刻,他察觉到其中有什么不对,像是天地灵气在悄然提醒他,他不由看向师弟。

    出于惯性,解春风转头去看裴牧云,做出转头这个动作时,他心底却忽而生出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他好像在刚刚不久前似乎因为什么缘故就已经转头看向了师弟,他是什么时候又把头转回来的?

    “阁主。”

    各自思忖的师兄弟看向来人,却是擦干眼泪的阿藕。

    阿藕举起手向裴牧云敬礼,腕上那串朱砂染透的雕鸮头骨在雨丝浸润下愈发鲜红。

    他吸了吸鼻子,拼命忍住忽遭巨变之后见到自己视为大家长的人物而生出的欲泣冲动。

    在裴牧云与解春风鼓励的目光中,阿藕定了定神,坚定道:“阁主,天疏阁预备法士藕夜舒荷,受水神共工大恩死而复生,向您报道。”

    裴牧云点了点头,正要出言宽慰,忽然双目一睁,肃容自语:“不对。”

    “牧云?”解春风当即关切。

    阿藕也是不明所以:“阁主?”

    裴牧云顾不上与阿藕解释,匆匆唤了声师兄,伸手就去扯解春风的衣襟。

    解春风下意识心头一喜,回过神来才又着急,因为他认出了裴牧云想干什么。

    他们师兄弟有默契,九州万千生灵可没有默契,大家伙儿眼睁睁看着天疏阁主忽然扯开了春风剑侠的衣襟,将手掌贴在了春风剑侠的心口,又倾身上前与春风剑侠额头相抵,均是看得目瞪口呆。

    各地百姓纷纷纳罕,怎么天疏阁主突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如此唐突行事,自家亲亲老、咳、自家亲亲师兄也不能大庭广众说上手就上手呐?心思活络些的人更是一霎时就想得小脸通黄。

    别说各地百姓,各地的修士精怪,甚至连天疏阁法士,全都看得目瞪口呆,但让他们震惊的不止是这行为本身,而是他们先后想明白了阁主这是在干什么。有些忽然想明白了的甚至羞红了脸。

    让九州修士精怪都震惊的行为,对解春风和裴牧云来说却是个早年的旧习惯,并不是第一次做,这还要从裴牧云解春风少时说起。

    那时裴牧云还不知是迦陵叔舍身送书引他前来。而他来此短短数年,踏入剑修门槛后进步神速,但对于穿越的疑惑始终萦绕在他心头,入道之后越修越知神通广大,因此随着修炼渐入佳境,他反而时不时怀疑自己是否处在一个真实世界。

    解春风那时尚不解风情,还以为自己对师弟的爱护是一心想当个好师兄,见师弟时不时烦恼,自然着急,变着法儿想知道师弟在烦恼什么。

    裴牧云信任师父师兄,早已将异世家乡之事说得七七八八,因此师兄追问,也就把困惑说了。

    “难道牧云觉得我不是真的?”解春风大受打击,全然不解师弟为何会这么想。

    裴牧云还未答话就红透了耳根,但还是顶着冰山神情一五一十把想法说了,原来他觉得师父师兄人这么好还又对他这么好,更担心师父师兄是不是自己想象出的人物,解春风当时听得哭笑不得,只觉自己这师弟白长了一张冰山美人脸,芯子里软绵绵得招人疼,简直要命。

    但师弟总这么想也不是个事,不仅心情不佳,还影响修炼,解春风在师父书房里上蹿下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个奇招。

    当时年少气盛的解春风,作为一个路见不平就拔剑的剑修,他的思考心路是这样的:

    问题的重心在于师弟怀疑万物皆幻,连我和师父都是他想象出来对他好的假人。

    那首先还是要肯定师弟的想法其实还是有一定的道理,毕竟这天下万事万物,没有修为灵力变幻不出的,只要修为足够高,这些都能作假。不过,这天地间还是有一样东西是变不出的,那就是修真者的神魂。而且神魂是作不得假的,功德、道心、修为等等一切都由天道见证,是什么就是什么,再高的修为都无法修改神魂。

    这样捋清楚,解春风认为问题就很好解决了——只要我把神魂给师弟看,我想什么师弟都能看到,他看到我有自己的想法,那不就证明了我是真的,不是他想象出的对他好的假人。那既然我是真的,就算我无法证明这天下万事万物都是真的,师弟也不是孤自一人应对,有师兄在,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解春风带着自己新鲜出脑的妙招和师父书房找到的残页古籍,找到望天观云的师弟,兴奋地侃侃而谈,完整解释了他的思考心路。

    要说聪明人不知心动一起犯迷糊,裴牧云不仅觉得他师兄这妙招想得很巧妙,还对师兄的思考心路感动不已,连那残页古籍为何只剩残页都没仔细寻思,就跟着他师兄莽起了这无名的神魂展现之法。

    此法虽无名,但叙述详尽,施术方法是以掌抵住彼此心口,额头相抵,心念咒文,神魂自然互现。若单方施法,就是单向展现。只是有前提条件,那就是参与此法的施术双方必须志同道合,而且对彼此极度信任与忠诚。

    在解春风和佩牧云看来,这法子前提条件他们两个完全满足,施术方法异常简单,哪还需要三思,直接就莽上了手。

    幸而两人都是修真天才,第一次就成功不在话下,更要紧的是裴牧云经历了与师兄神魂互现,清楚看到师兄的想法,还真有效缓解了他的焦虑。

    从那以后,裴牧云偶尔再有困惑,解春风都毫无保留地陪师弟互现神魂,直到裴牧云越来越坚定剑护百姓的信念,对真实的怀疑早已不再重要,两人才自然而然地停止了这么做。

    本来事情到此就已结束,但师父某日访友归来,不知路上遇见了什么奇闻八卦,一回到玄真观就急急忙忙把剑痴大徒弟和冰山小徒弟拎到书房,给两个徒弟弥补讲授凡人风月之事的医理,再又把修士疗伤的神魂互感和修士行风月的神魂交感细细说了区别。

    解春风和裴牧云这才知道他们两个一直做的事竟类似于神魂交感,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这俩小兔崽子平时眼神轻易离不开彼此,此日却眼神游移不敢往对方那看,星归道长自然起疑。

    对凡人风月医理毫不感兴趣的两个徒弟听着神魂互感交感的区别红了脸,星归道长心里当时就咯噔了一下,立马担心两个徒弟是不是在外面受伤隐瞒不报,偷偷用神魂互感给彼此治伤了。神魂互感虽是疗伤之法,可一不小心就要受重伤的!

    越想越气的星归道长急得直拍桌,质问他俩是不是偷偷用神魂互感疗伤了?

    裴牧云毕竟不会对师父说谎,这种时候还是解春风站了出来,指天发誓自己和师弟绝对一次都没动用神魂互感请师父放心。

    解春风把一句不算谎言的实话说得斩钉截铁,星归道长也就放下了心,以为他俩是没经历过这些又互相有好感脸皮薄,还出言打趣,压根没想到这俩小兔崽子比他深知的还要更胆大包天,直接跳过了神魂互感早早玩起了交感。

    但说他们所做的就是神魂交感,却不准确。

    他们所做的可以算是神魂交感的初级,两个神魂互相感应,并且进一步展现了彼此的短时记忆,将短时间内的所思所知所感完全展露给彼此的神魂,但神魂并没有交融,连触碰都没有,所以还不能说是神魂交感。

    而裴牧云在此时此刻,可以说不合时宜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用此法,还是因为他察觉到的那一丝扭曲。

    他隐约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一句话,却没有相关记忆,也想不起自己说了什么。他隐约记得师兄似乎看向了自己,却没有相关记忆,师兄似乎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最让他怀疑的,是以他对阿藕的认知,虽然阿藕是个坚强的预备法士,但他更是个重感情的人,不会这么迅速地从悲痛中恢复过来。

    这些不对劲可以用记错、看错和阿藕的成长来解释,但裴牧云并不认为真相就是如此。

    时隔多年,当他又一次怀疑眼前所见的真相,隐藏在他心底多年的真实困惑再度被女娲的神力揭开,他几乎是被习惯带着下意识做出了动作,向解春风的神魂寻求安宁,他需要解春风的神魂来当他的锚点,他需要解春风的记忆帮他校准现实。

    而解春风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没有让他失望。

    当两个人再度睁开眼,事实已经再清晰不过——时间被操纵了。

    裴牧云略施小法,瞬时理好师兄的衣襟,这才看向女娲:“你做了什么?”

    第157章 神力毋庸置疑

    “我必须拿走一些时间,以展现她想要告知世人的真相。”女娲回视裴牧云,她眉目间仍余有淡淡哀愁,言语间却透露出一丝嘉许,“这是她最后的愿望。”

    裴牧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坎壹和地府众法士都已经死了。”

    他感受到后背传来温暖的支撑,是师兄。

    女娲观察着他的反应:“难道你忘了他们早就是已死之魂?但是,是的,他们已随地府湮灭,不存于这世间。”

    “不!不会的!他们就在这、这——!”阿藕急忙回身去看,震恐地发觉坎壹婆婆和两位法士早已不知所踪。

    女娲略带歉意地解释:“我拿走了一段记忆,现在还你。”

    她话音刚落,阿藕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昏倒在地。

    霎时间风云变色,云黯天低,愈显得覆盖穹顶的法网流光肆意,电闪雷鸣,呛啷一声,裴牧云已执剑在手,直视创世神冷声质问:“你在观察什么?”

    解春风亦是威压尽出,同时默契为师弟护法,心剑高悬。

    九州百姓大部分都还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人死了,却还是讶异这跟随风云发怒的变天气象,佩服这对师兄弟竟为了保护一个法士就敢对上创世神,不免为他们悬着心。

    天庭众神却无心在意气象,他们并没有遭到针对,但毕竟在场,直接承受了这两人联合释出的强大威压,才知道人家先前根本没认真跟他们动手,这两人释出的威压让众神生平第一次领会什么叫泰山压顶,顷刻就跟下饺子一般往地上掉,噼里啪啦栽倒在不周山下的草地上。

    更恐怖的是他们虽扛不住威压掉落在地,却仍没有逃开威压范围,神魂之体无处不痛,感觉仿佛随时可能被威压压爆,就像被塞进石磨里碾磨的黄豆,一时心惊震怖,却又苦不堪言,被威压压迫得动都动不了,连嘴都张不开,只能拼命运转神力维系魂体。

    可惜,对峙双方几乎同时给予了昏迷的阿藕术法保护,却都没给掉了一地的天庭众神哪怕一个眼神。

    女娲并未发怒,反而像是对裴牧云的敏锐颇为满意,回答之前她看向京城方向,面色凝重起来:“他们唤醒了一个怪物。我在观察,你是否依然愿意为这世界而死。”

    死字一出,不周山上空刹那间再度电闪雷鸣,解春风双目掠过沉金之色,不受控制地发出白龙怒吼。

    创世神的反应却是怀念感慨:“神龙一族的专情。”

    裴牧云通过法网叫了声师兄,同时直视女娲皱眉回道:“我可以给出肯定的回答,但我认为,我一直以来的行动已经足够回答这个问题。”

    “是的,我知道,”女娲并不否认,儒门算计白龙那日,裴牧云就有过赴死的举动,而她更知道,早在裴牧云创立天疏阁时就向法网展现了甘愿牺牲的决心,“但在这个世界夺走你更多亲近的人之后呢?”

    她毫不留情地分析道:“你的品性,还有你未能救下亲人的心结,让你可以为救陌生人付出性命,你前世就是因此而死。此刻,九州所有选择追随你的生灵,都将随你奔赴战火,你不可能保护每一个,他们中的一些必将在战火消亡。到那时,你将作何选择?”

    裴牧云的回答实话实说,没有做任何矫饰:“我没有天真到以为革命不需要牺牲,我会尽力救助每一个人,但我不会有任何奢望。”

    女娲翩然腾空,转眼间神体就大到巨如高山,再过瞬息就已顶天立地,她盘起蛇尾,天目黑眸蒙出激光似的深红,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审视着裴牧云。她没有动口,平静的声音却响彻天地:“那么,看好了。”

    神体伸出巨手,将开裂的地面打开,她的动作轻松到像是折纸,但眼睁睁看着不周山被她轻轻推到一边竖折起来的九州百姓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就好像至今难以修补的不周山对她来说就如纸折一般可以轻松折叠摆放到不碍事的地方。

    她甚至没有在意掉满草地的天庭众神。天庭众神随着不周山被竖折起来身不由己地开始翻滚,有些幸运的撞到山体停了下来,在某个夹角堆在一起,有些顺着山体一直滚滚到掉落,也不知掉去了什么地方。因为动不了,都只能停在哪躺在哪,想惊叫都叫不出声。

    从被打开的地面中,整个地府缓缓升起,包括黄泉火河与地府鬼城依附的庞大山脉,各地生灵都在目睹这神迹时屏住了呼吸,终于,地府升到地表与先前提出的那一角重新拼合完整。

    不知从何处高高流落的大江,江水并非河水,而是炙热明黄的跃动熔浆,质若流焰,色如烈火,这满江流焰滔滔不绝,在城池起源处分流为二,一条绕城而过,一条九转十八弯浩浩荡荡地穿城而出,分流在城门外汇合,汇合后流出荒野,化为飞瀑,坠落不知何方。这就是黄泉?

    再看那纵深蔓延的万里鬼城,望去可见屋宇殿阁错落有秩,万家灯火通明结彩,然而万千灯火皆为鬼火,即使万家灯火也无热闹之意只有浓重奇诡之感。看得更清晰的是城门外江面两侧对应的黄泉渡口和鬼门关,渡口旁那株漫开血色桃花的庞大桃树,树冠横跨了半个江面。这就是地府鬼城?

    很多人在这一刻激动不已,华夏有史以来,这是地府第一次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呈现于睽睽众目之前。

    百姓更激动地看到江面上有七个鬼差驾驶着七只纸船,不停摆渡,往来于黄泉渡口与鬼门关之间。有一众鬼魂在等候摆渡,队伍鱼龙混杂,凡人鸟兽妖精修士各类俱全,衣着有贫有富,修为有高有低,在鬼差的管理下排出一条一字根本看不到尾的长队。

    这就是列祖列宗都走过的转世投胎黄泉路!虽不见一些故事中的孟婆汤,各地百姓仍为见证传说而兴奋。

    只有少数人想到了女娲说的那句“他们已随地府湮灭”,心底悚然一惊,可眼前地府明明完好无损?

    修士们用修为眼力先注意到了原先那一角还站着的共工、阿藕并阎王法士五个,惊觉这地府竟还处在共工牺牲前的时刻。而且,虽然黄泉流动,但地府所有生灵都一动不动,像是被停止了时间。

    此时,神体双目看向飘在半空的水镜卷轴,像是从中得到灵感,巨掌一挥,一个圆镜出现在鬼城上空,镜中正是放大的原先一角,百姓们看到还活着的共工,这才先后反应过来,不知女娲做何神术,眼前这地府竟不是此时此刻的地府,不禁对着镜中共工唏嘘不已。

    神体双目又看向裴牧云,又像获得了灵感,巨指在鬼城上空轻点,地府中的生灵就以一种奇异的快速行动起来——

    只见地府忽然一震,紧接着一角飞出,共工望着空无一物的半空进行着快速对话,因为言行都太过快速,从镜中看到的画面让百姓们惊奇得摸不着头脑却又忍不住感到滑稽。

    片刻后,有听力敏锐的聪明人反应过来,这就是刚才共工与女娲的对话,只是加快了速度,不过不知为何女娲的身影没有在其中出现。

    唯独裴牧云熟悉这加速画面,前世习以为常的倍速观看视频被女娲以神通广大的力量操纵位面、逆转时空叠加表现出来,就连裴牧云都感到奇幻得不可思议,但让裴牧云心生警惕的是女娲对他前世的了解。

    女娲或许不仅仅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

    祂的神力毋庸置疑,但祂显然不止是人们认知中的神,“祂”究竟是什么?

    没有给裴牧云继续思考的时间,镜中画面已走到共工将要牺牲之时。

    不少人都注意到共工呼唤阿藕前看向阎王娘娘的视线和阎王娘娘的摇头回应,暗自猜测他二人究竟交换了什么意思。但很快,共工牺牲的情景再度出现在众人眼前,即使加快了速度,百姓们依然为这位水神肃然起敬。

    与此同时,各地都发酵起了一鼓声浪,他们大声嘶吼着“阴曹地府绝不可废”“天疏阁凭什么断绝祖宗之法”“老百姓的祖先都被天疏阁害成了孤魂野鬼”“没有地府穷苦人还怎么投好胎”等抗议之言,鼓动身边人一起向女娲大神抗议喊冤。

    阎王娘娘与天疏阁主短暂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女娲的巨指终于从鬼城上空离开,镜中人的言行终于恢复了正常速度,所有人都听到了天疏阁主脱口而出的那声“不”。

    但下一瞬,就在镜中的春风剑侠关切看向师弟的瞬间,镜中的风云师兄弟、阿藕、飘在半空中的水镜还有天庭众神都在同一时间停滞了动作,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也在同一时间,当时的女娲终于出现了身影。

    九州所有生灵都在冥冥中意识到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时刻,他们将视线牢牢盯着天幕,不放过镜中展现的一丝一毫细节。

    *

    [镜中]

    阎王娘娘发现天疏阁主师兄弟身形停滞,立刻看向阿藕和天庭众神,发现众人和水镜卷轴都已停滞,唯独自己与两位法士行动如初。

    她看向半空中的女娲,竟说了一声多谢。

    原来暂停众人耳目竟是阎王娘娘的主意。

    女娲缓缓飞落,旖旎蛇尾来到阎王面前:“你点燃了神谕,向我讲述你的信仰,你并不信仰我,却愿为革命放弃阎王之位,为我执行这数千年来的腐朽地神们拖延不肯执行的神谕,只为实现一个更好的九州。孩子,你的灵魂让我见识到了不亚于任何美丽星辰的明光,可惜我应你而来,却是要熄灭这明光。”

    她倾身给予阎王一个短暂的拥抱,眼神中哀伤不减,仿佛一位心碎的母亲:“实现你这小小的愿望,是我能做到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实在不该为此谢我。”

    被女娲拥住,一丝惊讶掠过阎王眼眸,但她回过神来就笑了笑,阎王回应这个拥抱,甚至如长辈般安慰地拍了拍女娲的后背。

    女娲亦回复了微笑,虽然这笑容仍带悲伤,她指出:“共工有助你复活之意,哪怕他的神力可能并不足够。你对他摇了头。”

    阎王却没有解释,豁然答道:“独自苟且偷生,不是我的行事作风,更不是天疏阁的行事作风。你既明白,何须再问。”

    “或许我只是有意拖延。”女娲慨然笑叹。“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愿望?”

    第158章 三百六十二位

    阎王只心领了女娲的垂青,她坚定道:“地府全员法士早就做好了与地府同葬的准备,走之前再见阁主与诸位同僚一面,已是意外之喜。今日得到您的帮助,能将我们行事的缘由展现给天下生灵,我们再无遗憾。”

    “那好。”

    镜中女娲的话音刚落,地府所有生灵再度被停滞了时间,包括镜中的女娲自己。

    *

    镜外,女娲的巨指再度出现在鬼城上空,轻轻一点,这一次地府中的生灵依然是以一种奇异的快速行动起来,但却不是在快速前进,而是在快速倒退。

    观看片刻的众人此时如梦初醒,也管不住女娲大神想给他们看什么,讨论的声浪在九州各地都鼎沸起来,大多数人都好奇到底女娲下了什么神谕,竟要阎王和地府赴死?还有许多人无法理解为什么阎王不答应共工帮助她复活的好意……各执一词的人们互相不能说服,吵得热火朝天。

    陆续才有人发现,天疏阁主和春风剑侠在云上单膝跪地,已不知跪了多久,应是默哀。再一看身边,维护秩序的法士也都默然单膝跪地,有些吵架上头的人注意到此,还冲过去质问法士凭什么天疏阁出身的阎王如此倒行逆施、想死凭什么拖累祖宗等等,但在大多数地方都被其他人拦住了。

    而当巨指再度离开鬼城上空,倒退停止,地府中的所有生灵都恢复了正常言行,包括当时就在地府中的解春风和裴牧云。

    坎壹婆婆想要展现给众生的情景,正如风云所料,是地府天疏阁第一届正式会议。

    他们二人单膝跪于云端,熟知会议内容的他们并没有去看镜面,而是运转修为凝神细观会场中出席的每一位地府法士的容颜——他们值得被记住,也应当被记住。事实上,此时此刻,天疏阁每一位法士都已单膝跪地,为坎壹婆婆及地府法士敬挽送别。

    但对于九州百姓来说,那从镜中传来的从阎王坎壹口中道出的惊世之言,给人们心头带来的剧烈震动,根本找不到词语足以形容。

    这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一刻。

    这一刻,天下所有生灵都在倾听这位来自天疏阁的鹤发女法士向他们做出最彻底的剖析,她站在阎王之位上向九州揭露地府这个巨大的谎言——

    历代朝廷通过伍里乡层层授田、固籍、互监连控,将广大赤贫百姓固定在出生的土地上劳作一生,将人划分成三六九等,制造出悬殊的阶级与悬殊的贫富,百姓从没有公平竞争的条件与机会,只有持续不断固化的不平等。地府这个地下朝廷事实上与凡间朝廷互为配合,同样人为地将投胎分出三六九等,通过功德这个标准实际上锁住了广大贫民永世不得翻身。

    她提出了三个那些迷恋权力的人永远无法真实回答的质问——

    难道正义就是给家有余粮的好人一个投胎成为权贵富豪的奖励、给恶人一个转世为贫苦百姓的惩罚?

    地府配合将人从投胎就分出三六九等,到底是弥补死后正义还是进一步固化权贵阶级的超然权利?

    死后的不会被记住的惩罚,是否足以说服天疏阁各位法士维持地府这个帮助固化阶级的体系?

    那些在刚才的热烈讨论中一口一个“百姓何辜、天疏阁造孽”煽动恐慌的人与那些在刚才的热烈讨论中不发一言的神情麻木的大量贫民,前者哑口无言走向了沉默,而后者则集体爆发出了平日里不敢流露的激烈认同。

    人们注视着天幕上镜中的阎王,对她产生了强烈的不舍,他们在心底默念着坎壹这个编号,牢牢记住她是天疏阁的坎壹法士,虽然并不认识这位老者,但这样一位无私的人不应当就这样离去。

    然而,镜中的阎王却并不这样认为,她最后说出的话更进一步触及了百姓的灵魂——

    “让地府自焚、三台合一自行运转,不再有地下朝廷,不再有人为分类,将一切死去新生交给自然随机,做出这个决定,是我们将改变现世的重责交到了每一位活着的法士肩头,是我们对现今地府存在的每一个魂灵犯下的无可推卸的罪恶,是我们对从今往后凡间的每一位生灵做出的没有退路的逼迫,所以我们必须与地府同死,但这是必须做的。

    “请不要将我们的议案看作牺牲,在座的每一位地府分部法士都是已死之魂。我们本已经活过了一生,是因为地府的存在才留在这里,我们维持着一个腐朽体系的运转,即使我们尽力做到公正,但本质是为一个不公正体系做裱糊匠,妆点公正的门面。”

    “地府这个巨大的谎言,不应当继续存在。”

    举世皆惊。

    漫漫数千年,这片土地从不缺乏视死如归的慷慨之士,但却是第一次见证为贫苦百姓求公平不惜革自己命的神。

    天疏阁法士,阎王,坎壹。

    那些向来沉默的穷苦人,他们中的一些甚至克服了内心不敢冒犯贵人的惶恐,主动走向离他们最近的法士,礼貌询问坎壹法士的真实姓名,他们想要记住她,用心将她铭记。

    就在此刻,仿佛仍不明白凡人需要时间去消化所见所感的创世神再度轻点巨指,不出瞬息,地府就超速前进到了地府湮灭的那一刻。

    人们目瞪口呆地惊望着镜中——

    地府三台离地而起,飞入半空,轰然碎裂,化为无数星尘,星尘扩而忽聚,凝聚为∞型,像是一团∞型星云。它在不断流动的同时逐渐扩大,凡是被星云接触到的地府建筑、鬼魂都在眨眼间碎如风沙湮灭其中。

    最终,无论是安然向天疏阁敬礼的地府法士们,还是黄泉火河与鬼城山脉,全都融为星尘被星云湮没,只剩这团无限广阔的星云在黑暗中缓缓流动、流光溢彩。死去的魂灵回归星云中化为星尘,全新的生命又在星尘中再度诞生。

    在这只有星云流光的黑暗里,唯独地府的天疏阁还立在虚空之中,仿佛一座无声铭记的丰碑。

    天疏阁全员起身敬礼为地府三百六十二位法士致哀。

    众多百姓自发效仿。

    然而不等凡人寄托完哀思,众人眼前一花,地面竟已合拢,悠悠白云下,不周山屹立于天地之间,天庭众神散落一地,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裴牧云望着天上飘浮的白云,收起已无谓展露的威压,通过法网向九大总领法士发出一道法令。

    当地天疏阁中,姒晴与秦无霜好不容易帮众法士压制住悲痛暴走黑白无常,就听青铜生水道符框中传来西域柱州总领法士的大声通知:

    “阁主法令:天疏阁,全面备战!”

    不等她们反应,在场所有法士法员,甚至连天疏阁本身,都快速而有条不紊地开始了行动。天疏阁的变幻让秦无霜无法掩饰震惊,脱口喊着姐姐靠向姒晴,而姒晴却也惊得不能反应。

    却在此时,另一个讨厌的声音从聚焦在不周山下的青铜生水道符框中传来,把二人膈应清醒了。

    “你们都听到了,跟着天疏阁,连鬼都没得做!天疏阁就是要送你们去死!天疏阁这些逆贼自甘堕落,他们那些不信神的歪理邪说注定要遭天地厌弃!你们何必跟这条邪路?好好想想,你们有列祖列宗!有膝下儿女!难道也想和那嫁不出去的孤寡老婆子一样死了白死?”

    重回云端的玉帝一转攻势,似乎明白了水镜卷轴的作用,先是对准水镜卷轴大声挑拨,紧接着就开始许诺好处:“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凡是有心超越这二贼子的豪杰,哪怕今日才拜入我众神门下,只要战时大斩战功,皆有封神之机!

    “哪怕不是修士,凡是愿为明樑帝征讨逆贼的仁人志士,即刻信奉天庭诸神,受伤可祈求医治,战死亦可封神!”

    听着从顺风耳中传来的百姓反应不佳,玉帝仿佛早有预料,胸有成竹地拿出了杀手锏,其余众神似乎对这杀手锏也极有信心,纷纷露出了即将翻转局面的得意之色。

    玉帝取出一道卷轴,昂首傲然道:“此乃上古神器,神器唯独众神可用,绝不会受普通修士差遣。吾知尔等愚民已数千年不曾见识过神器光华,今日就大发善心,让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开开眼界!”

    说着,他用仅存的手臂高举卷轴,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发什么功。

    解春风转头看师弟,对他眨了下眼睛,意为:藏得好。

    裴牧云来不及回应师兄的可爱举动,就听玉帝高声大叫:“急急如律令,封神榜,开——!”

    竟能见到这等传说神物,一时天下惊呼,却见那展开的封神榜其巨无比,比下方的不周山还要大,它无风自动悬飘于空,但其神奇远不止于此,事实上,九州各地此刻都看到了悬飘在半空中的封神榜,它并不真正在这里,也不真正是实物。

    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人去细思其中原理,因为封神榜的榜面上那些以次序排名的五百个名字中,打头的两个最为显眼。

    裴牧云、解春风

    天庭众神为这杀手锏抖擞半天,打开封神榜一看,最有可能封神的竟是全面压制他们的风云。

    玉帝与天庭众神此时的神情不仅是单纯的嫉恨扭曲,还带有一分仿佛被封神榜故意欺负了似的委屈,以及天地间唯独他们这帮人才存有的难以置信。

    九州百姓再膈应他们,此时都没忍住笑出了声,一声笑带动了所有人,一时间,九州各地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裴牧云认为,已经到了该处置天庭众神的时刻。

    第159章 纠正一个错误

    “够了。”

    裴牧云转身看向天庭众神。

    他神情冷肃,青眸丝毫不掩饰对这些所谓众神的否定:“你们让我非常失望。”

    他没有第一时间处理这些所谓众神,忍耐着听了那么多傲慢狂语,是想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套出更多信息,然而,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天庭众神就只是一帮遗老遗少。

    哪怕民间最蹩脚的神话故事中的小神小仙,都比眼前这些所谓天庭众神要更像个神。自从众神的线索浮出水面,裴牧云与解春风就不敢放松片刻,兢兢业业为最终与众神交锋做了诸多准备,唯恐不敌神力导致革命失败,谁曾想,到头来,所谓众神竟只是这样的货色。

    仅仅是他们的存在本身,仅仅是世上竟然有这样一群东西在自称为神的事实,就足以令上古众神蒙羞,他们存在在这里,让“神”这个字都受他们的连累而不光彩起来。

    这些,纯粹的,废物。

    早该被时代抛弃。

    毫无价值。

    裴牧云别无选择,他必须代替滚滚向前的车轮,为即将到来的时代彻底清除这些蒙荫遗留下的腐旧污秽。

    不去理会天庭众神的恼怒讨伐,裴牧云伸手轻轻一抓、松握成拳,法网外,众神先前留在天门上的离魂神体就不由自主地悬浮起来,整齐分为了三列。

    不周山下以神魂形式存在的天庭众神齐齐变色,反应快的立刻就对裴牧云展开攻击,连法宝都顾不上用。

    然而攻击被解春风轻松化解,众神都被解春风故意投射的威压震在原地。

    这人剑都不出就压制了天庭众神,竟还笑得如沐春风只看师弟,摆明了不拿众神当回事,气得玉帝王母急怒攻心,面容扭曲如厉鬼一般。

    裴牧云却比师兄将众神忽视得更为彻底,全然没有理会他们反应。

    他松握成拳的手轻轻一引,三列离魂神体就像是被牵动绳索的木偶,整齐飘向法网,又在法网前整齐停住。

    天庭众神被解春风压制得飞都飞不起来,只得眼睁睁看着裴牧云操作他们的神体接近法网,不禁都回忆起遭到法网天打雷劈的极致剧痛,部分小神实在被痛怕了,不愿再次承受,此刻哪还顾得上得罪玉帝,二话不说就跪地磕头求饶。

    裴牧云依然不予理会,他的手又一轻引,第一列众神的身体就撞向了法网。

    神体与法网接触的那瞬间,第一列神的神魂就不受控制地极速上飞,转眼间就回归了神体,身魂合一,恢复完整。下一瞬,法网就启动了审判,劣迹斑斑的玉帝王母和红色袍服众神在瞬间就引得法网电流急啸天雷滚滚,他们凄厉尖叫声声不息,响彻不周山。

    耳闻声声惨叫,裴牧云却生不出任何怜悯,只因他联系着法网,不得不再次检视众神的一切,所见之种种卑劣,即使已不是初见,依然令人皱眉——

    这第一列众神是天庭的实质掌权者,他们都享有神通广大的神力,出生就是神族,一生都住在九霄上的天庭乐土,无灾无忧地活了数千年,却不事生产也不思创造,而是处心积虑光靠内斗就制造出无数耸人听闻的惨案,穷奇遭受的不公在这些惨案中竟排不入前三十,秉性恶劣已是罄竹难书。

    这让裴牧云毫不犹豫地认可了法网做出判定。

    得到裴牧云的点头认可,法网即刻执行。

    一道粗如老树、枝系蔓延的巨型天雷在空中闪现,每一束雷枝都覆盖着一个天庭神,修士们无法抗拒地凝视这天雷巨树,它仿佛老天画出奥妙无穷,九州各地生灵也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即使没有灵脉,也都受到某种感召,静静凝视着天幕上的法网神迹。

    下一刹,雷声炸响!

    这一炸有如万千炮火齐发,天雷巨树一瞬间电闪出超越极亮的厉光,人们都被这亮闪刺激得闭目流泪,但法网并没有停下紫电的流蔓嗞咂,狂涌的电弧声竟比雷炸更为可怕,甚至将第一列众神又达新高的惨叫完全盖了过去。

    九息雷止。

    说时迟那时快,雷闪刚止,第一列众神就像被电死的苍蝇,纷纷脱力往下掉落,显然都遭受了巨创没有驾云的余力,裴牧云并未袖手旁观,特意发了道灵力清风为他们减速。

    第一列众神落地,玉帝王母和红色袍服被清风安全送躺至不周山下的草地上,大半昏迷不醒,小半尚能哀嚎。

    其余神魂不敢上前,但都悄悄放出修为查探。

    一查之下,其余神魂全都吓得白了脸色——第一列众神竟都已神格破裂!

    他们不再拥有神格,不仅不再是神,境界也大为跌落,其中神位最高的玉帝更是连降数阶,修为竟直接降到了结丹中期!

    其余神魂惊吓得无法思考,他们无法裂解,天疏阁主不过是区区凡修,如何竟有剥夺神格的大神通?!

    然而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惊惧,裴牧云手再轻动,第二列众神神体撞向法网,青袍众神与天兵天将的神魂也同第一列那样瞬间飞归神体,法网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第二列落地,就轮到了第三列:绿袍众神与仙女神侍。

    在九州生灵的亲眼见证下,不到半个时辰,天庭众神就落了个全员神格破裂、境界大跌的下场。

    这让天庭众神完全无法接受,他们中的一些由于神生过于顺遂,不再是神的事实已经悲惨到把他们吓傻了。还有十五六位,仅因无法接受自己从高高在上的神族变成了恶心的凡人蝼蚁,惊痛之下竟高喊着“宁死不做凡人”“本仙绝不做凡胎”等语,就将武器抹上脖子意图自戕!

    莫说众神这般反应,九州百姓也看得目瞪口呆。

    虽早知道天疏阁主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人物,可或许是这对师兄弟长得太有迷惑性,尤其是跟阴森森的天庭众神鲜明对比,大家伙儿这一路都提心吊胆为他俩捏着把汗,生怕他俩被天庭众神给欺负了去。

    没想到这天疏阁主原来是不动手讲礼貌、一动手吓死人!他有这等铁腕,怪不得天疏阁纪律严明。

    百姓们越想越觉得合理,也不怪这对师兄弟迟迟不出全力了,他们给天庭众神蹦跶的机会,只能怪他俩实力实在太强,根本就不能轻易出手。这下子大家就全都想明白了,天疏阁主和春风剑侠心真善呐。

    明眼人自认为看得比普通百姓更进一层,天庭众神原本是打算高坐云端当个钓鱼翁,指派明樑帝这凶兽下来搅乱世间,他们装作清清白白收获信徒还不脏手,天疏阁主这一下把众神都打落了凡尘、连修为都给打了骨折,那明樑帝还能乖乖听他们的话?只怕是要狗咬狗一嘴毛。

    修士们则看得更高更远,他们最先注意到了封神榜的实时变动,娄金狗和星日马两个名字悄悄就挂在了封神榜尾部,其余众神的名字却无处可寻,这不就彻底暴露了天庭众神的真实功德连九州前五百都排不上?

    这帮众神能有神格,大多数就全靠投了个好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丑恶的事实更进一步证实了阎王的正确。共工、阎王这样的神才是华夏之神!

    天庭众神却没法像九州观众那样开朗,稍稍喘息过来后,天庭众神立刻发现了更让他们无法接受的事实——经过法网的惩罚,此时他们中修为最高的竟是原本任意欺凌的娄金狗和星日马!这两只蠢兽虽功德不足没保住神格,却因没有作恶,留到了结丹后期的修为。

    察觉到熟悉的恶意,娄金狗和星日马慌忙化出兽形原身,娄金狗默契跳上马背,星日马立刻载着它一路狂奔,直直跑到裴牧云与解春风云下,一马一狗乖乖趴伏在地,两双大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云上风云,显出投诚之意。

    众人只见春风剑侠在天疏阁主耳畔私语片刻,一道剑风扫过,一马一狗就不知被送往了何方。

    眼见手下被抢,虽仅是供神泄愤的底层蠢兽,玉帝却忍无可忍,厉声质问女娲:“神母就这么袖手旁观,任他如此欺凌我等?!”

    女娲却仿若一尊云中神像,充耳不闻。

    玉帝怒火更烈,正要追骂,身旁的王母却似乎因失去神权发起了失心疯,打着自己的头又哭又叫,发狂中险些打到玉帝左眼,玉帝又嫌又怒弃,运起修为抬腿就是一招窝心脚,将王母远远踹飞。

    踹完抬头,恰好见着裴牧云走向瘫在地上的雷公电母风婆雨师,玉帝忙抓住这个把柄,又对女娲厉声质问:“就算我罪不可恕,活该遭受法网报复严惩,可神子何辜?他们四个从未参与凡尘纠葛,并没有妨碍你心爱的凡修登神,你难道忍心坐视凡修伤害无辜神子?”

    四个少男少女的大部分骨头都被玉帝压碎,若不是裴牧云那时护了他们心脉,早已当场丢了性命。法网对他们的惩罚也不算严重,他们虽在天庭骄纵作恶累累,大多没到蓄意伤害的地步,只是本就受了重伤,雷劫更是雪上加霜,此时躺在地上有进气没出气,奄奄一息的样子。

    裴牧云一眼辨明情况,正要取物,却听见玉帝质问,不禁皱眉:“你以为夺去神格是法网的惩罚?”

    玉帝心头巨震,强装镇定:“怎么,如此狠绝,天疏阁主还嫌不够?”

    裴牧云并不计较他言语带刺,平静纠正道:“你误会了,夺去神格,只是因为你们不配为神,法网毕竟先纠正这个错误,这不是惩罚。你们的惩罚,我还没有施予,请你们安静耐心地等待,我得先处理他们。”

    已成凡修的天庭众神在这一刻吓得魂飞魄散,装疯的王母也吓丢了扮相,歇斯底里地失声尖叫。

    第160章 转身伸手喊哥

    天庭众神失去神格后越来越歇斯底里的反应,尤其是一些癫狂自戕的行为,彻底暴露了众神骨子里的优越感。

    久居仙界的他们竟自认为是高贵的与凡人根本不同的神族,这种异化已超出激起愤怒的范畴,反而更让人不寒而栗。

    需知上古众神就是最早在天灾人祸中为同胞牺牲的人。他们为民牺牲的无私让他们博得了百姓的缅怀钦佩。

    而眼前这些纯靠投胎轻松成神的,此番丑态不仅仅是忘本,更是一种极致的异化的傲慢。他们的种种疯相与金童玉女之前介绍众神时所用的那些虚构自夸相映照,将天庭众神对九州大地苍生既不了解更看不起的恶劣心态展露无疑。

    原本还有一些百姓不愿相信天庭众神真是私放凶兽扰乱九州的幕后黑手,是众神自身的所作所为让这些人彻底寒了心。

    甚至无需与天疏阁做对比,天庭众神自身的言行已将他们与时代、与九州的脱节暴露无遗,他们不将自己视为凡人同类,久居云端远离九州,高高在上将凡人视为蝼蚁,才会为骗取香火信徒就不惜派凶兽发动战火,无所谓百姓受难。

    因此即便众神被天疏阁主一句这还不是惩罚吓得连连尖叫,九州百姓也生不出半丝怜悯,毕竟众神可嫌弃凡人恶心着呢,哪轮得到他们这些凡人去可怜?

    百姓更好奇裴牧云要如何处置雷公电母风婆雨师这四位神子。

    四位神子虽也嚣张跋扈,一出场就乱用神兵招风招雨,险些害九州遭殃,但毕竟有天疏阁主和春风剑侠及时制止,不曾真正酿成大祸。而且他们先前给玉帝当了垫背,那次高空坠压压碎了他们大半骨头,一直躺在那出气多入气少。

    按道理是该罚他们,可这一副要死的模样,怎么看都觉无处下手,真真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

    不知以公正著称的天疏阁主会怎么做?

    于是人们的目光紧盯天幕,只见一语镇压众神的天疏阁主回过身去,似乎就要对四位神子出手,却忽又再次转过身去,却并不是要搭理发狂叫骂的落凡众神,而是看向不远处的春风剑侠。

    在九州百姓目光炯炯的注视中,天疏阁主叫了声师兄,做了个伸手的动作。

    那位戴面具的法士并未离开,他一直潜伏在远处,靠修为密切关注不周山下的境况发展。此时被阁主这转身讨物的流畅动作激起了怀念:犹记幼年随兄长出府闲逛,每每糖葫芦进了嘴一摸口袋才发现没带钱,幼时的他也是这样自然地转身喊哥伸手要。

    当然,他哥是他亲兄长,阁主师兄是阁主亲亲亲,这点不能混为一谈。

    戴面具的法士想哥的这功夫,春风剑侠已流畅取出了师弟要的东西,似乎不用师弟明说就知道要的是什么。

    习惯去天疏阁门口追看昭榜水镜的百姓们立刻认出了此物,春风剑侠拿出的,正是天疏阁主在海角城事件中救助被掳伤员所用的佛门至宝青莲魂灯。

    如此神物竟不是自己珍藏,而是放在师兄那里?天疏阁主和春风剑侠这对师兄弟互相信任着实惹人艳羡。一些久经风霜的老修士不禁对身边人感慨起了玄真师门自古以来的友爱风气。

    落凡众神却是见之色变。

    眼见着解春风取出佛门至宝青莲魂灯,众神就像被抽了一记耳光。

    他们本以为能靠祭出上古神器封神榜挽回颜面,不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两个凡修的功德竟得到封神榜承认名字高高在上,更狼狈的是玉帝神力不足以完全驾驭封神榜,虽能祭出,却做不到打断封神进程强行收回,只能晾着榜丢脸。

    此时风云二人拿出青莲魂灯,更是令先前大肆嘲笑凡人没资格见识神器的众神颜面扫地。

    但对众神来说,此番丢脸的却不仅是风云二人拥有神器的事实,而是他们在此之前完全没发现这二人身上存在神器的气息。

    凡人不明白其中门道,修士们却是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众神没发现青莲魂灯的存在,那么春风剑侠定是将青莲魂灯藏在了他的幻境之中。幻境反应修士心境。众神无法识破解春风的幻境,甚至连一丝神器气息都没察觉,这证明解春风的心境远在他们之上。

    且这个远,还不是一般的远,可以说是悬殊到了不可同日而语的地步。

    什么样的“神”,心境竟远远不如他们看不起的凡修?

    修士们本就十分厌恶众神厌恶凡人的恶劣态度,此时看破众神心境之低劣,自然立刻为一头雾水的百姓仔细解说其中门道,务必让大家伙儿都明白落凡众神心境不行。

    身在荆楚天疏阁的闻人去病却与所有人的关注点都不同,要知道幻境是修士最私密的心境幻化,别说往里藏别人的灵器,就是藏自己的认主灵器都会引发神魂不适,需要一个长期适应过程。

    按常理来说,把佛门神器放进道修幻境里,不适都是轻的,更严重的后果是神魂受创。然而春风剑侠看上去去丝毫没有异样,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解春风和裴牧云的神魂早已合契到了将彼此存在视为己身延生的地步。

    闻人去病忽又想起,阁主和剑侠不仅能用彼此的幻境藏东西,还能在对方幻境里自由进出。自由进入对方幻境,感受对方心境对自己的实时反应,那可是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越细想越羡慕的闻人去病没察觉他脸上越来越不对劲的笑容引来了身边所有法士的侧目,直到被离贰法士一脚踹出去,都还笑得渗人。

    老猴赞许地拍了拍离贰的肩膀,惋惜地看了地上蠕动的闻人去病一眼,这孩子画技了得,奈何脑瓜子……可见人都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总得缺点什么。

    众神听着从顺风耳中传来的阵阵百姓嘲笑,羞得面红耳赤,几个红袍无法承受这奇耻大辱,还想冲上去攻击竟有闲心维持顺风耳的解春风,可惜以他们如今的修为就算一齐上也打不过,被解春风稍微加强了威压就按了个结结实实。

    而拿到青莲魂灯的裴牧云,竟一言不发地开始救治四位神子。

    这善举自然引发了九州生灵的讨论,将话题从众神身上带开,众神都悄悄松了口气,然而,眼看着裴牧云用青莲魂灯救治自己的子女,玉帝竟毫无感激,反而活生生气得吐出了一口血。

    人间凡修本不该有资格见识神器,遑论拥有驾驭,更过分的是青莲魂灯是佛家至宝,连他这样的天庭之主都无权得见,他碰都不能碰的神器,凭什么认主区区一个凡修?这不是女娲偏心私授还能是什么?

    玉帝仰头怒目,对默不作声的女娲暴喝:“他区区一个半步剑仙,连半神都不是,怎配神器认主?就算你要偏私乱送,拿个普通神器送他也就罢了,怎能拿佛家神器做人情!你倒行逆施也要有个限度!”

    女娲平静道:“青莲魂灯是佛门之物,不归我支配。你不愿见佛门送他,该去西天提异议。”

    玉帝更气了:“你这什么话?你咒我归西?!”

    解春风实在疑惑,语气温柔地问:“你们这帮废物,为什么活了上千年还和三岁小儿一般,一不顺心就喊妈,事事都要别人让着你们?”

    “你!你污蔑!”玉帝又被气吐了血。

    女娲却仿若不闻,自言自语道:“我就说我忘了什么?”

    她抬起手,将一道白到炫目的神力送向法网,从天幕上看,就像从她手中断走了一根风筝线,风筝线飘入法网,整个法网一瞬华彩流动。

    女娲对法网的反应点了点头,没有看向谁,也没有提高声量,陈述事实般道:“裴牧云得天道承认创立天疏阁时,就已是半神之命在身。这并非我的赐予,而是天道做出的选择。

    “半神是前代天庭众神滥用赐福留下的漏洞,天道厌恶天庭众神和他们的半神滥用特权欺压百姓的种种行径,因此,当时机到来时,天道利用这个漏洞选择了裴牧云,而裴牧云并没有让天道失望,他创立了与天道厌恶的一切作斗争的天疏阁。

    “天地灵气见证,我在此重申尊重天道之选择,即使天疏阁主裴牧云不以成神为愿,此时此刻,九州唯一的半神之位依然为他所有,并将延续到他亲自废除半神之位的那一刻。”

    创世神话音刚落,九州各地灵气似如欢呼神旨,化为灵云荡漾于天地之间,漫天云流如瀑如川,引万千生灵瞠目。

    玉帝急怒攻心,一句“你这是祝他成仙”都没说完,就气得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恰在此时,四神子经过青莲魂灯的治疗,终于不再是濒死状态,青莲魂灯治好了他们粉碎的骨架,甚至能慢坐起来,剩下的伤需要长久休养就能好,裴牧云不愿滥用神器,就在此时收回了魂灯。

    坐起的四神子面面相觑,先前他们虽不能动,却能看能听,忍着被玉帝压断无数骨头的剧痛,还盼着向来宠溺他们的王母玉帝救他们一救。

    但无论是从头到位就没朝他们看过一眼的王母,还是单方面与天疏阁主斗气把自己气昏过去的玉帝,都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对他们的不在乎,再一回想,王母玉帝对他们毫无管教的宠溺,如何不是一种忽视。

    在众神如芒在背的瞪视中,四神子没有受他们的暗示去碰散落在地的楔锥、雷镜、飓风袋和暴雨盆,而是面向天疏阁主屈了双膝重重一跪,伏地大拜: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等肆意妄为,险害百姓遭殃,临死方知过错,愧对先祖,愧对苍生。请天疏阁主降罪,我等甘愿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