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孕期 谢珩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战争开始三个月时, 谢珩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

    普通的束腰已经不能隐去他渐渐隆起的肚子,穿上平日的衣服时,已经能看出明显的弧度, 就像是吃胖了一样。

    可是谢珩身型本就颀长清瘦, 隆起的小腹就显得格外明显。

    他不敢缠得更紧, 害怕伤害到孩子。

    在师月白第三次提出让他去负责后方调度的昆仑的时候, 谢珩答应了。

    后方也需要人镇守,孕期极易疲惫的身体和容易失控的情绪, 确实不再适合待在前线。

    好多个不明真相的战友听说谢仙君去了昆仑,都怀疑他受了什么重伤, 想要前去探望。毕竟谢珩是出了名的身先士卒, 假如只是一点轻伤, 他是绝对不可能离开战线一步的。

    师月白只好挨个解释说只是一些旧伤, 不必特意前去, 还是战事要紧。

    众人半信半疑,但是见师月白语气诚恳, 便也不好再坚持。

    毕竟是在打仗,每个人的时间和精力实在都有限得很。

    最开始安排给每个人的休沐日,他们还会充满新鲜感地在城中转转,如今就算得了闲,也只想在分给自己的住所大睡一场。

    当然, 知道真实情况的楚悬是一个例外。有好几次, 他主动提出来用自己的休沐日替师月白守一天,让她回去陪陪谢珩。

    师月白自然是不好意思的,楚悬被安排的任务也挺重的,十天半个月才好不容易轮到一次休沐,就算是她的亲师叔, 这样的事情也有些太麻烦人了。

    “去吧,同我客气什么,面子拉不下来吗?你多久没有回去了。也为他想一想。”楚悬微微皱了皱眉,难得地表露出一些不满来。

    楚悬并不知道因为血契的缘故,谢珩对师月白的依赖其实已经到了生理性的地步。他只是作为旁人看着,觉得就算是平常妻子怀孕二十一天见不到丈夫的人,那也是相当过分的。

    师月白已经感觉到楚悬的声音隐隐带了点不高兴。楚悬那种是就算弟子上房揭瓦都不会生气的人,能让他那么委婉的人带着略微有些不满的语气质问出“面子拉不下来”的话,过分程度可想而知。

    师月白又何尝不想去看谢珩。

    楚悬似乎察觉到了自己难得的失态,有些歉疚地笑笑,缓和了语气又说了几句玩笑话。

    “好了,你别那么如临大敌,快去快回就是。你是在打仗又不是去偷偷养小白脸了,谢珩要是发脾气了我给你撑腰。”

    谢珩自然不可能真的跟他宝贝得跟个眼珠子一样的徒弟发脾气,楚悬也就是说说而已。他师兄要是真的发脾气了,他恨不得踏上筋斗云跑。

    到了昆仑已经是深夜,师月白事先传信问了帝君谢珩的住所,没怎么绕路就找到了他的房间。

    房门有锁,但是懂得灵活变通的师月白并没有被这小小的障碍困住,果断地翻了窗户。

    毕竟是猫科动物,师月白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谢珩侧躺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件她的外衣,单薄的身子微微蜷缩,手指紧紧攥着衣袖的一角,就像发情的小兽在筑巢。

    月光穿过她来时的窗棂,洒在房间的地板上,勾勒出一片安宁的光影。

    走到床边时她才发现,谢珩纤长的双腿蜷缩着,像是无意识地把被子夹在了膝间。谢珩的脸有些红,喘息有些急促。

    师月白一愣,下意识地回身过去合上了自己爬窗时候打开的窗户。

    大约是合上窗户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点动静,师月白回头时,谢珩正眼睛红红地看着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谢珩没有喊她,也不敢下床走到她身边来,就只是用发红的那样看着她。

    好像害怕是他的一场梦,眨一下眼睛,眼前的师月白就会消失。

    师月白站在那里,不敢惊动他。

    好像过去了一百年那么长,谢珩好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低了低头,把脸埋进了自己抱着的那件师月白的外衣里面。

    然后他像是做好了眼前的师月白会消失的准备,从外衣里重新抬起了头。

    师月白没有消失,反而从窗边走到了他的床前。

    谢珩抬起头,目光从迷离中逐渐聚焦,直到看清眼前的人,他那本就泛红的眼眶霎时涌出了泪水。

    他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猛地伸手抱住师月白,整个人都埋进了她的怀里。

    “你”他的声音因哽咽而颤抖,后面的几个字更是尽数被吞没在哭腔中,师月白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好很紧很紧地抱住了他。

    “我在这里我回来了。”师月白原本在路上预演的场景里,自己还可以故作活泼地问一句师尊想我了吗,但是眼下,她默默地把这一句话删去了。

    谢珩埋在她怀里,肩膀小幅度的一抽一抽。

    “要抱。”

    “好。我抱着师尊呢,不松手。”

    谢珩很小声地又说了几个字,师月白没听清,她本想开口询问,但是看着谢珩红得像要滴血的耳尖,突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什么。

    “好的,”她温声道,“我帮师尊。”

    早春时节并不太冷,但是师月白还是去把炭火弄得更旺了一些,又取来两个软枕,垫在谢珩腰下。

    谢珩只穿了一件里衣,她像摆弄娃娃一样很温柔地让谢珩靠在她怀里,给他脱去了里衣。

    怀孕之后谢珩的身体变得很敏感,很多平时洗澡时候自己正常的触碰都变得难以忍耐。师月白只是亲了他的嘴唇和锁骨,他就急切地出声催促她快一点。

    师月白很乖地应承了一句好的,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事情急不得,手上的动作也并没有因此加快。

    谢珩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难耐地想挡住脸,因情欲而变得嫣红的薄唇抖了抖,却被师月白轻轻拦住了手。

    “师尊好漂亮,”师月白说,语气温柔平静,却令人分外羞耻,“师尊现在真的好漂亮,让我看看好不好。”

    原本冰白如玉石一般的皮肤微微发红,孕期肿胀的胸口也愈发难受起来。

    “小白”谢珩低低地喊她的名字。

    他根本没法对着从小被自己养大的小弟子说出那种话来,那太超过了。

    “我知道,”师月白温声安抚,“很快。师尊交给我,我会让你舒服的。”

    师月白伏在他胸口,湿热的触感裹挟着剧烈的快感刺激着谢珩一侧的胸口,他下意识地抱住了小白毛茸茸的脑袋。

    好像有些不够,太久没有得到刺激之后被这样温柔地对待,不过是扬汤止沸。

    而且另一侧,也没有得到一样的对待。

    他下意识地挺胸,转而又很快意识到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他其实渴望小白更用力一点。可是单纯如师月白,又怎么可能无师自通地理解这种东西。

    最终谢珩好像丢掉了羞耻心一般,自暴自弃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小白,可不可以”

    师月白温声应好:“好。要轻一些,还是重一些?”

    “重一些啊”

    谢珩似乎很介意自己发出那样的声音,羞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师尊别咬,你

    没轻没重,会流血的。”

    防止他再咬自己的嘴唇,少女伸手扣住了他的下巴,细长的手指伸了进去。

    谢珩靠在师月白怀里,彻底失去了说话的权力。

    “放松一些,都交给我就好。我会让师尊舒服的。”师月白温柔地絮语。

    孕肚已经有了明显的弧度,不知是不是错觉,谢珩甚至觉得孩子在这时突然动了一下。

    他想要说什么,却被快感刺激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用手扶着肚子,示意师月白慢一点。

    “我知道的,师尊别担心,我知道的。”

    漂亮的睫毛好像融化了一般透着水光,鬓发湿漉漉地贴在谢珩几乎完全变成粉色的腮边,师月白轻柔地替他理了理,另一只手的动作却分毫不停。

    师月白的手是握惯了剑的手,指腹自然有一层薄茧。平日里看起来如青葱柔夷一般,现在谢珩却吃足了苦头。

    要把他带上极乐,却叫他又随时都担心会堕入深渊。

    一开始甚至还催促师月白快一点的谢珩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就算在获得理智的间隙偶尔萌生出想要叫师月白慢一些的想法,也根本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师月白之前用来充当口枷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开扶在了他的腰上,但是现在,连呼吸都险些来不及的谢珩自然不可能再去做咬住嘴唇来堵住呻吟声的蠢事了。

    他的身体轻颤着,生理性的泪水流了下来。

    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春情里。

    很舒服

    师月白空出的那只手扶着他的腰,四指虚虚附在他隆起的肚子上,仿佛在隔空安抚腹中的孩子。

    第92章 “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呢。” 没有人……

    等到结束的时候, 谢珩已经完全晕了过去。

    师月白抱着他去洗澡。他原本白玉一般的身体泛着不正常的红,在一片水汽中,像是诱人的水果。

    他的身体完全脱了力, 师月白不拉着, 好像就会彻底沉进浴桶里。

    春寒料峭, 师月白怕他着凉, 不敢拖得太久,想尽量速战速决。

    谢珩却意识模糊地抓着她的手放在肿胀起来的胸上, 含含糊糊地求她再吸一吸揉一揉。

    师月白又不是圣人,道行粗浅的小狮子被蛊惑得三迷五道, 尽管面上心如止水, 手上动作分毫不差, 其实要不是理智尚存, 她恨不得现出原身来。

    谢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清醒的谢珩似乎想起了刚刚自己干了什么,双手撑在浴桶边缘好让师月白轻松一些, 双颊红得更是厉害。

    “小白你要不要洗?”

    “我一会儿再洗就好。”

    “你是不是好久没有休息了,我是不是打扰你好好休息了。”

    清醒的谢珩显然乖顺许多,师月白很快结束战斗,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又转身去拿准备好的衣物。

    “见师尊一面, 胜过休憩多时。”师月白摇摇头拿来衣物, 完全无视谢珩自己来的要求,很熟练地就给他套上了里衣。

    她想要抱师尊回去,谢珩这回却怎么也不肯了。师月白无奈地笑笑,便坐在那里,看着谢珩自己站起来。

    谢珩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完全是酸软的, 只走了几步就差点摔倒在地上,被师月白捞住腰一把接住。

    “师尊别逞强,摔了宝宝怎么办。”

    谢珩的脸红得厉害:“我怕你累着。”

    “师尊很轻,”师月白托着他的膝弯轻松地把他抱了起来,“我力气有多大你不知道么。”

    谢珩仰头看着她:“小白这次可以留多久?”

    “明天一早走。今日原本是没有假的,是楚师叔把他的休沐日调给我了。”

    “楚师叔说我太久没回来,好像有点替师尊生气了,”师月白想了想,又补充说,“师尊生气吗?”

    “我不生气呀,”谢珩轻轻地说,“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

    师月白给他盖好被子,自己很快地去洗了个澡就回了房间。

    谢珩披着衣服坐在床边,垂着头,好像等她等得睡着了。

    怎么这么困了还要等她。

    师月白抱着人一起进了被窝,谢珩没醒。师尊睡着的时候微微蹙着眉,像是玉做的人。

    她没有忍住,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蹙着的眉。

    谢珩这时候倒是醒了。

    “我怎么睡着了。”

    “因为师尊太困了,睡吧。我也困了,我抱着师尊睡,就像小时候师尊抱着我睡一样。”

    可能是想起了她小时候的事,谢珩突然轻轻地笑了一下。师月白不知道他笑什么,便跟着笑了笑。

    “你快睡吧,明天还要回巫山呢。”

    师月白随意地嗯了一声,却看见谢珩仍睁着那双水一样的眼睛看着自己。

    “师尊也睡吧,晚安。”

    “晚安。”谢珩看着师月白迟迟不肯闭眼,知她是想监督自己睡觉,只好也闭上眼睛。

    过了很久,谢珩又睁开了眼睛,好像下定了很大决心一般地,很轻地问:“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呢。”

    没有人回答他,师月白睡着了。

    谢珩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师月白的身影。

    她半夜翻窗来,一早天不亮就走,昆仑没有人见过她。

    就好像是谢珩的一场梦一样

    师月白是个非常喜欢睡觉的人,但是今早她只能逼迫自己起得更早一些,至少在谢珩之前醒来。

    如果醒来再和谢珩见一面,再说上些话,她哪里还舍得走。

    可惜师月白没有上过学,若是上过学,她就会发现自己的这个心态和离开家上学堂的幼童别无二致。

    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在谢珩醒来之前,收拾好离开了昆仑。

    下次见到师尊是什么时候呢,她也好舍不得。

    下山的时候,她看见了意想不到的身影。

    戴着面具和重重枷锁,浑身血污的魔族男人只用了一层薄薄的障眼法,就倒在仙界的大本营前。

    “你逃出来了?”师月白马上隔开了一层厚重安全的结界,给他施加了几个简单的治疗术。

    “我算是吧。不过我不是那个之前与你联系的人。他已经被澹台曜折磨死了。”

    虽然都戴着别无二致的面具,但是他指出之后,师月白马上看出了二人细微的差别。

    “我很抱歉。”师月白说。

    “这不是你的错”男人反过来宽慰她,“但是小师仙君,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师月白骤然瞪大了双眼,她听出来男人语气里微末的怨恨,可却无从辩白。

    “您真的打算杀澹台曜吗?”男人看着她说,胸前交叉的锁链好像又收紧了一些,勒出鲜明的血痕。

    男人连眉也没有蹙一下:“还是打算让这场战争持续下去,演化成仙魔两界的相持呢?”

    “也对,仙界现在,本就占优,破坏魔阵防御入侵而已,死一百个魔族人,都未必死一个修士。打打仗有什么不好,打仗的时候平日里各立山头的仙门各派就又都团结起来了,巫山一脉又成了仙门正统了。”

    师月白并不理会男人的讥讽:“我没有这样想过。我比谁都想结束战争,战争旷日持久,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难捱。”

    她想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但是男人只是摇摇头:“人人都畏死,畏死而已,我不怪你。”

    师月白想要开口解释,男人却已经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她的结界。

    男人古怪,固执,不愿意听她把话讲完。

    师月白想起那个最开始联系过她的魔族男人,那个人温和,平静,什么时候都情绪稳定。

    但是那人现在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听她的彷徨,犹豫,还有原本的计划。

    那个男人告

    诉她说,自己是齐姜的旧部,通过齐姜留下来的一些东西,他大概推知得到了一些事情的真相。

    在他之前给师月白的那个传音玉蝉里,他说,他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共享给师月白。

    “人间本没有什么魔族,有的只是创世伊始,自己进化出灵智的人和妖。”师月白想起男人那时的语气,或许是因为离他得知真相时已经过去了太久,显得有些平静无波。

    “人族更聪明,妖族稍微笨些,但是与丛林之中的万兽想比,已经相当聪明了。”

    天道震惊于智慧的生灵出现得这样之早,也震惊于人和妖能够利用工具,凌驾于万物之上。

    神才能凌于万物之上,他们算什么呢。

    因此天道执着于消灭人和妖,那场灾难一般的天崩是天道,灭世的洪水也是天道。

    但是这些生灵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天道发觉他们实在太过顽强,便驱使人妖相争,自取灭亡。

    魔族便是人和妖在自寻和平的道路中,最开始被驱逐去魔界的,执意人妖相争的人族和妖族。

    澹台曜是个十足的疯子,他想要让魔人重回人界,想要人界和魔界一起完蛋,恨不得所有人都去死。

    这样的疯子,却误打误撞承运了天道。

    男人说,自己在发现这一点之后,他就已经成为了天道的化身。

    他虽不是刀枪不入,但是与他为敌的人,总会莫名其妙地遭遇不幸。与他争夺魔尊之位的人,重伤他之后被压进了水牢,在层层看管之下,离奇地招致了天劫。

    魔界第一重,竟有天雷作响。

    男人告诉师月白,魔族伤亡惨重,人心惶惶,皆因澹台曜之故,军心才得以维系。

    澹台曜死了,战争就会很快结束。

    但是杀澹台曜的那个人会经历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我试过杀他,很多很多次。”

    “直到现在,我也仍在尝试。”

    “小师仙君,我知道人人都惜命。我若有利用逼迫你的想法,也根本不必告诉你杀澹台曜会遭遇什么。”

    “我知道。”师月白站在昆仑山脚,已经看不见另一个魔族男人的身影。

    “但是我真的还需要一点时间。”

    人终有一死,但是不代表接受了这点就真的可以视死如归。

    她不知道自己生年几何,按谢珩给她过得生日来算,她今年二十有一,就算在凡人之中,也是很年轻的年纪。

    更不用提仙人可能百年才破一境,二十一岁实在是个太年轻太年轻的年纪了。

    有人千年寿元也是蹉跎,也自然有人百年也能活得精彩。师月白想自己这一生,于剑道有所悟,于苍生有所护,倒也算得上没有浪费这二十一年。

    但是师尊怎么办呢。

    是她先招惹的师尊,是她让师尊动了凡心,甚至还怀上了孩子。

    孩子现在五个月了,她把手放在师尊的腹上,有时甚至能感受到孩子的动静。

    定期去照看师尊的岳师叔说,孩子很健康,比其他五个月的孩子还要胖一点。

    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清晨的太阳洒在师月白身上,明亮温暖。师月白那时觉得心里很轻快,突然就替这个孩子想好了名字。

    单字一个昭,小名就叫朝朝。读起来很好听,写起来也简单。

    她想着师尊和朝朝,心里酸楚得厉害。

    “对不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真的还需要一点时间。”

    第93章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澹台曜死……

    战争结束得很突然, 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快。

    澹台曜死在师月白剑下,一如当年的澹台戎死在她的师尊谢珩剑下。

    她拒绝了所有人的道贺和设宴,甚至包括孟婷。

    “没关系呀, ”还没等她解释, 孟婷便自己替她找补了起来, “你也累了吧, 好好休息,我什么时候都能来找你。”

    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 她和孟婷都长大成人之后,孟婷自责这么多年没有来找她的时候, 她好像也是这样, 还没等孟婷解释, 自己就替她找补了起来。

    很多年前了吗, 她怎么跟个老太婆一样发出这样的感慨。

    那其实只是两年前的事。

    她第一时间回了以清山, 想要收拾收拾去昆仑接回谢珩。

    以清山太久无人居住了,有灰尘, 会呛到师尊的。房间里也还是夏天时候的被子。

    她回到以清山的时候,谢珩却已经到了。

    六个月的孩子比五个月的时候又变化了很多,她明显地感觉到谢珩的行动更加不便了,他的腰太细,好像都撑不起那样大的肚子。

    灰尘呛得他有些咳嗽, 师月白很快把人扶了出来, 让他在院子里等着自己来收拾。

    谢珩看到她,便连被子也顾不上收拾了,整个人都紧紧贴了上来,仿佛怕她消失一样。

    “别去先让我抱一会儿。”

    师月白笑了笑:“好呀,师尊想抱多久, 就抱多久。”

    “好想你,”谢珩的心跳震得连师月白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和朝朝都很想你。”

    “我也想师尊,很想很想。”

    师月白几近哽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常没有区别,却也不显得冷淡。

    其实即便是哭出来,师尊也不会怀疑什么的。但是师月白想,还是不要哭的好。

    “小白,”谢珩摸着她的脸,“战争结束了,你好像没那么高兴。是累了吗?”

    “原先有些累,见了师尊之后,就一点也不累了。”

    谢珩捏了捏她脸颊的两瓣软肉:“你就会说这种话糊弄我。”

    “有一点有点累,也有点没调整过来,好像还是在战争里的状态一样。”

    谢珩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参加仙魔大战时的经历,把她揽进怀里,像抚摸小时候的小白猫一样,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头发。

    “我从前也是这样,花了很多时间才调整回来。有时晚上做梦还听见魔族入侵的吹角声,穿戴好拿起剑走出房门,才想起战争已经结束了。”

    谢珩絮絮叨叨地安慰着,师月白靠在他怀里想着,自己的表现真的很拙劣。

    那么轻易地就被师尊看出自己不高兴,那么轻易地就差点想要在他面前哭出来。

    好糟糕啊。

    师月白缓缓地上浮着,离开了这片幻境。

    幻象的“师月白”躺在谢珩的怀里,被他温柔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头发。

    还是觉得很刺眼。

    师月白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其实挺小心眼的,看着谢珩怀里抱着别人,即使是自己的幻象,她也嫉妒得发疯。

    嫉妒得恨不得把那个冒牌货从谢珩怀里揪出来。

    师尊,我真的很讨厌你怀里抱着别人的样子。

    哪怕这个人是她捏造出来的幻象。

    眼睛很不争气地酸了,视线模糊一片。

    师月白很迅速地擦了一把眼泪,虽然看着谢珩怀里抱着别人会让她难受,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受虐一般地看着他。

    谢珩覆在幻象的“师月白”发上的手指细白修长,骨节分明,依稀能够看见青色的血管。

    再看一眼,就一眼。

    他随意地抬头往师月白的方向看了一眼,深褐色的眼睛里,师月白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但是他不可能看到师月白。

    师月白不敢再逗留。

    迎接她的是什么吗,雷劫,暴病,或者别的什么。

    师月白大概猜到,自己的死相应该会很难看。

    谈不上九死其尤未悔,还没死她

    就已经后悔得要命了。

    死相难不难看姑且不论,师尊会不会很难过也姑且不论,朝朝出生就没有阿娘也另说。单是想想被雷劈的时候多痛,师月白就后悔得要命。

    为什么要逞英雄呢,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命放弃自己的命呢。

    但是后悔好像也来不及了。

    算啦,师月白乐观地想,既来之则安之吧,反正后悔也得死,不后悔也得死。

    就算把肠子也悔青了,雷劈她的时候也不会因为她后悔劈得轻一点。

    她把三魂六魄分出一魂一魄,寄存在和谢珩相连的红线里,然后慢慢地,把红线从小指上解了下来。

    谢珩身上的魔气是通过血契被她身上更强的天魔血脉压制住的,自己死后血契解开,谢珩又会面临入魔的风险。

    这样,与谢珩相连的红线恰好能够代替她压制住谢珩体内的魔气,让他不会在自己死后入魔。

    缠上红线之后,谢珩做危险的事情依然不会告诉她。

    当然师月白也不会。若非师月白临死前想起它还有这点作用,当初在司州,这红线就白缠了。

    师月白拽着那一截红线,想了一下,把它绑在了那个被小时候的自己抓破的那个毛线球上。

    千年万年,树会倒,房子会塌,但是她觉得师尊不会丢掉这个毛线球。

    抽去一魂一魄之后,她的身体变得很虚弱。

    得快一点了,师月白想。她还要下山去,找个没人的,离以清山远一点的地方呢。

    她现在无法御剑,每一步都需要自己走,也不像小的时候,谢珩会把她揣进怀里带她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她这才感觉到以清山原来这样高。

    原来这样陡。

    元黎原来这么沉啊。

    她想了想,把从不离身的元黎留在了路边。

    一来是她有些背不动了,二来是她想到上回那几个剑修在争论叶前辈会不会打重剑的时候,自己当时不知道给自己打剑的师叔就是这位叶前辈,没站出来给他说话。

    叶师叔真的会打重剑的,打得也很好。她不能让叶师叔给她白打了元黎。

    她走啊走,走走停停,花了三天时间,才走下她平日御剑不要一炷香时间的以清山。

    到山脚下的时候,腿已经打了颤。

    但是这里应该不行吧。这里不远处有城镇,她也不知道天雷劈得准不准,万一劈歪了怎么办。

    雪白的鬓发汗津津地黏在额角,师月白本想坐在路边歇一会,但是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苦笑了一下,又向北走去。

    北边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旷野,因为阳面是仙山的缘故,灵气稀薄,因而少有生灵。

    那里就很合适,师月白想,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马上就到了。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她却偏偏要在临死之前,朝着和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94章 小猫就小猫吧。 五百年了,小白。……

    白狮的身形在山野穿梭, 染血的爪印在湿润的泥地上拉出一条蜿蜒的痕迹。

    左后腿被火铳打中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不断从毛发间渗出,沿着腿腹滴落, 染红了它纯白如雪的毛。

    疼痛让它的每一次迈步都变得沉重而迟缓, 它的呼吸粗重而急促, 每吸一口气都像被刀割一般刺痛胸膛。周围的树木变得模糊, 耳畔的风声好像夹杂着敌人的追逐声。它低吼一声,看了一眼嘴里叼着的肥羊, 忍住了颤抖的喘息。

    洞穴终于近在眼前,藤蔓遮掩下的黑暗如一片深沉的湖水。白狮抬起头, 微微颤抖的鼻翼嗅到熟悉的泥土和草药气味, 那是它从前藏身时留下的印记。它跛着腿迈入洞中, 终于松开了紧咬着的牙关, 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

    “啧, 你做什么?”

    一踏入山洞,白狮就被瘦削的男人抱了个满怀。

    男人瘦得厉害, 在它庞大的身躯旁显得尤为明显。

    虽然狮子也算是群居动物,但是除非是□□或者打架,没有哪两只狮子会这样抱着的。

    师月白伸出爪子推了推谢珩——用的是肉垫。

    “好多血,你受伤了,疼不疼?让我看看。”

    “你这不是废话吗, 受伤了能不疼呢?不用看, 出门打猎,受个伤有什么”师月白满不在乎地说,却忍不住在谢珩用完治疗术拿草药敷上她伤口时疼得呻吟出声,“嘶,你别碰, 它自己会好的。”

    “不疼不疼,”谢珩抱着她巨大的狮子脑袋,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小白最勇敢了。”

    我没喊疼啊,师月白心道。可是谢珩哄她的语气和动作太温柔了,就算是她的父母也没有对她有过这么温柔的动作。

    谢珩的声音有些哽咽:“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不是我受的伤吗,他为什么比我还难过。

    怎么这么爱哭。师月白想,跟水做的一样,眼泪好像流不完似的。

    可能是强者天生的责任心,师月白安慰一般地蹭了蹭谢珩:“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给你弄了只羊回来,我看你一吃我平时吃的东西就生病,就想着去给你弄点人吃的东西来。”

    谢珩这才看清了她带回来的猎物,眼泪掉得更凶了。

    虽然觉得这人爱哭又娇气,但是不得不承认,眼泪挂在男人长长的睫毛上,泫然欲泣的样子,确实好看极了。

    师月白莫名地多了耐心:“好了,你别哭了,是因为这羊没有弄熟吗?”

    “我去偷羊的时候看见了,好像那些人都是用火把东西弄熟再吃的,水也是。你之前生病是不是都是因为,给你弄东西的时候没有弄熟啊。你说你也真是的,你长了嘴是干什么的,想吃煮熟的,你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我过会再去给你偷点火折子,还有锅碗瓢盆什么的”

    谢珩看着她,眼泪好像掉不完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师月白突然很想替他擦干眼泪。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爪子太锋利,会划伤谢珩那张好看的脸,师月白化作了人身,用指腹蹭干了他的眼泪。

    她刚刚从外面回来,手指是凉的,动作笨拙,并不娴熟。

    谢珩却想要这一刻的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五百年了,小白。

    “不要去偷了好不好,太危险了。你的伤是火铳打的吧,”谢珩小心翼翼地说,“我刚刚就在想,你那么厉害,到底是什么动物能够伤到你。”

    “我爹娘从前也说过这话,就算走投无路到去吃腐肉,也不要偷人类的东西,他们太狡猾”眼前好像就有一个人类,师月白难得有些心虚,“不是说你啊。但是山林里可以打到猎物,又不能变出火折子和那些人用的东西来。”

    “你既然跟了我,我就得好好待你,让你跟我天天生病受苦,跟在镇魔塔有什么区别。”

    谢珩把她抱在怀里,很久没有说话,师月白感觉他的肩膀微微抽动,似乎在啜泣。

    又哭了,他真爱哭。

    难道是刚刚自己说错话了吗,是不是不该提镇魔塔的?

    “好吧好吧,我不偷了,那我打猎去跟他们换行了吧。”

    “你在家乖乖等我回来。”师月白命令道。

    “你的伤”

    化形之后的身体自然今非昔比,再加上谢珩的治疗咒,伤腿已经好了个大半。

    师月白安静地等着谢珩检查完毕,最后,谢珩得出了个还没好全的结论。

    “你骗人,明明就好了。”

    “我没关系的,你上次还带了很多野果子呢,够我吃好久了。你已经很累了,歇一歇吧。”

    师月白想说她累不累她自己还不知道吗,她是一只正值壮龄的狮子,且不说她是双童山狮群曾经伟大的狮王,不说她已经得道化形,就算是普通的狮子,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只是对谢珩态度好一点,谢珩把她当成什么了,小

    猫吗?

    谢珩叫她枕在他的腿上歇一会儿,手轻轻地盖在她的眼睛上,替她挡住洞口刺眼的光,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锦缎一样的白色长发。

    他身上是草药的清香,这些日子他身体好一些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之后,就会去洞穴附近采一些治伤的草药。

    好舒服。

    小猫就小猫吧,反正也没别人知道。

    被谢珩这样照顾了两天,谢珩才同意她去打猎换钱。

    她轻而易举地打了几只毛色漂亮的山鸡,带下山去,清晨的草木上凝了一层薄薄的霜,很漂亮,师月白在心中默默记着谢珩教给她的山鸡的价格:一只山鸡卖八十文,三只山鸡两百文。

    “三只山鸡两百百文,”猎户见她年纪小,又是独自一人,心道又是一个好拿捏的散户,“有点高了吧,小姑娘,这山鸡猎起来又不难,一百五十文最多了。”

    师月白瞪大了眼睛,谢珩教过她,若是对方听到两百文还想还价,倒也可以让个二十文。

    “一百五十文也太低了!”师月白大声争辩。

    “那你去找别人收,看看有没有有人收你的,小妹妹,真的不是我欺负你,我媳妇养的羊前几天被一只不知死活的狮子偷了,我家现在的日子真算不上好过,你就当体谅体谅我的难处,日后我还跟你做生意。”

    不知死活的狮子挠了挠头,气势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弱了下来。

    “好,好吧一百五十文就一百五十文吧。”

    猎户以为自己占了便宜,笑呵呵地把钱递给她:“你点点看,有没有少的。”

    师月白接过钱,一吊一吊地数了数,直到确定没有少,才满意地离开去买炭火和其他日用品了。

    她站在准备买东西的摊子附近,并没有贸然上前去买。

    刚刚的经验已经告诉她了,人和狮子一样,也是群居动物,会抱团欺负不认识的生面孔。

    如果不像被骗钱,就还是等别人先去问价,再上前说自己要买的好。

    “大娘,这个盆还是跟以前一样,八文。”

    “耐用啊,保证耐用,您不是买过吗,耐不耐用您还不知道吗,都还是那批货。”

    “我也要来一个。”师月白递出八个铜板。

    火折子的摊位好像一直无人问津,师月白见天色越来越晚,想着要不要干脆直接去买得了,一百五十文好像能买挺多东西的,稍微被坑一点也不打紧。

    谢珩那个麻烦精,要是晚回去了他又要叨叨叨地问小白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有没有人欺负你啊,真是烦不胜烦。

    就在她讲好价钱付完钱准备接过大爷手中的火折子的时候,几只黑洞洞的火铳对准了她。

    卖火折子的大爷吓坏了,连忙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大伯,你有所不知,眼前的这个妖女,正是那位仙君口中说的,在镇魔塔作乱,悬赏缉拿的那只白狮精。”

    什么狗屁仙君,杀她父母拿活灵炼灯的坏种,居然还敢悬赏抓她。

    几根破枪,还真以为自己怕了他们。

    她眯了眯眼,毫不犹豫地一跃,撞翻了其中一个围着她的村民。

    她忘了自己现在是人身,高估了自己的体重,若是被自己的原身这样全力一撞,早就不仅是左手手臂骨折这么简单了。

    火铳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周围人纷纷后退。

    小贩的摊子被她顺带撞翻,市集一片混乱,充斥着旁观之人的尖叫声。

    她瞬间将距离拉远,身形如闪电般窜入旁边的林间。然而,就在她冲出没几步时,一道细小的破空声从背后袭来。

    师月白猛然转身,看到几片泛着冷光的暗器从树林中激射而出,她心中一凛:是仙门的人。

    她想躲开,但暗器的速度极快,带着阵阵灵气,显然专为对付妖族而设。

    “抓住她!”

    下一瞬,一张金光四溢的网猛然从天而降,四周气息冰冷,直接将她笼罩其中。网线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刺痛感让她不由自主地闷哼出声。

    她并不知道,此物名为锁妖网,是专门对付灵兽和妖族的武器,能让灵兽和妖显出原身灵力尽散。

    还未等她挣扎,另一声清脆的枪响伴随着火药味骤然响起。剧烈的疼痛从后腿传来,师月白身体一晃,鲜血很快就染红了雪白的毛。

    师月白咬紧牙关,忍着剧痛挣扎着想摆脱这张该死的网。她伸爪抓住锁妖网的边缘,瞬间被锋利的网线割出一道道血痕。

    锁妖网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越是挣扎,则捆得越发紧。师月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咬着牙一边恶狠狠地吼着,一边试图用爪子撕开捆住自己的锁妖网。

    等到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锁妖网捆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伤腿更是几乎快要没了知觉。血滴滴答答地流着,聚成一个小小的血坑。

    第95章 那我应该也可以亲师尊吧。 我抱不动你……

    “妖怪, 你作恶多端,放走了镇魔塔里镇压的大魔,赶紧交代魔头在哪里, 仙门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那等面善心恶之人, 还敢妄称仙门?

    师月白闻言愈发愤怒, 不顾身上愈发紧的锁妖网和几乎已经没了知觉的后腿, 怒目圆睁,发出凶恶的嘶吼。

    普通人其实都没有见过真正的白狮, 更别提陷入囹圄愤怒到了极点的白狮。

    “这是仙门的宝贝,它应该不能跑出来吧。”

    “我们先走吧, 已经有人去报告给仙门了。”

    他们不好承认身陷囹圄的白狮依旧令他们害怕, 在第一个人提出要离开之后, 纷纷附和着表示赞同。

    太阳又往西边跑了些, 血溅落在血坑里的频率渐渐地慢了。

    师月白不怕死。

    如果怕死, 她一开始就不会去镇魔塔。

    甚至因为即将见到杀害父母的仇人,她几乎是有些兴奋的。若不是她现在被锁妖网束于空中, 她的尾巴会高高地扬起,前爪会兴奋地在地上摩擦着刨开沙土。

    只要说自己会带他们去找谢珩,诱骗他们解开锁妖网,她就能在那一瞬间高高跳起,咬断仇人的脖子。

    她在脑海中兴奋地预演着, 想象着仇人温热的鲜血滑过喉咙时的感觉。

    死了也没关系, 不过是去见没被她保护好的父母和族群,只要能带上仇人一起,就是稳赚不赔的。

    身后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师月白闭着眼睛,装出一副虚弱命不久矣的模样。

    不对。

    脚步声不对。

    好像只有一个人,而且太过虚浮了, 莫要说是有灵力的仙人,就算是健康的凡人,脚步也不该如此虚浮。

    她睁开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人。

    双童山那么高,山路那样难行,他就是拖着这样糟糕的病弱的身体和一瘸一拐的腿,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吗?

    “小白,你听我说。越是挣扎,锁妖网就越缠越紧。你不要动,先听我说。”

    就算看到她这副样子心中无限酸楚,也没有时间说关心的话了。谢珩沉下心,尽量用平静的语气传她剑诀。

    “心外无剑,以心为剑,万物皆剑。”

    挣扎了数次以后,爪上和口中的血已经染红了金色的网线,师月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谢珩的声音像是从千里之外传过来,听不真切,也来不及思考。

    你不是来救我的吗,怎么还得我自己想办法啊。

    真是没用。谢珩这么没用,她死了他可怎么办啊。

    不可以死。

    她得活下去。

    大仇未报,连仇人的面也没有见到。而且这锁妖网缠得忒紧,这样死也太狼狈了。

    师月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逐渐浮现一片空灵的世界。

    她看到了双童山,看到了双童山上与狼群隔着山头遥遥对望发出长啸的狮群,看到了一柄虚无的剑,悬浮在她的胸口深处。

    那是她的心剑。

    “以心为剑”她喃喃自语,蓦地睁开眼,手中什么都没有,却又仿佛握住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周身的气势骤然一变。一道凌厉的剑意从她体内喷涌而出,无形无影,却让周围的空气为之一滞。

    师月白一声低吼,那剑意化为实质,化作一道锐利的剑光,从锁妖网中央撕裂而出!

    锁妖网承受不住这股凌厉的剑意瞬间崩裂,化作点点金光散落。

    理论上来说,猫科动物就算从三米高的树上跳下来也不会有什么

    大事。但是那只是理论上,实际上师月白狼狈不堪地掉了下来,甚至还不小心砸到了什么东西。

    “你怎么不躲开啊?你怎么会想着能接住我的没事吧?”

    谢珩咳出来几口血沫,艰难地摇摇头。殷红的血沫在他淡色的唇上显得格外明显。

    “别哭了别哭了,我又不是故意砸到你的对不起啊,你别哭了。”

    “小白”谢珩大概是真的被她撞疼了,眼泪掉个不停。

    “我都说了对不起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掉下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躲开,现在哭个没完”

    “我抱不动你了”

    谢珩的肩膀轻轻颤抖着,尾音带着哽咽。

    师月白怔了怔:“什么?”

    反应过来之后,她用肉垫轻轻拍了拍他:“我又没让你抱我我自己走回去也是一样的。说的好像你之前能抱得动我一样。”

    “你变回去,变回人”

    “好吧好吧。”见他哭得难过,师月白只好依言变回了人。

    谢珩把她背在背上,顺着来时的路,一深一浅地穿过山林,向着熟悉的巢穴而去。

    “你看这是什么?”回到洞穴,师月白从怀里拿出揣着的火折子,得意地向谢珩扬了扬。

    “事先申明,虽然是我趁乱抢的,但是我之前就付了钱的,不算偷啊。山里有的是柴火,有了这个,以后你就可以喝烧开的水,煮熟的肉了。”

    “那样你应该就不会生病了。”

    谢珩怔怔地看着她,洞穴昏暗,少女的眼睛却明亮得好像星星一样。

    “我知道你很感动,”师月白没想到谢珩会突然抱住她,显然有些震惊,“但是你可以不要凑得这么近吗,我们狮子只有交.配和打架的时候才会这样抱在一起的不过你之前那次是不是收了我当徒弟,人类的风俗是不一样的吗,我们这样是正常的吗?不交.配不打架的时候师尊和徒弟也可以这样唔!”

    谢珩松开了她,但是很快又捧着她的脸,用嘴唇封住了她的嘴唇。

    师尊是可以亲徒弟吗?

    他们凑得太近,近得她能看清谢珩的每一根睫毛,和睫毛上挂着的泪珠。

    师月白来不及细想,就好像几乎溺死在温柔的深海里。

    谢珩亲得她好舒服。

    “师尊是可以亲徒弟的吗?”谢珩放开她之后,师月白依然不死心地想要得到答案。

    如果是可以的,那谢珩之前也收过别的徒弟,也这样亲过他们吗?

    谢珩有些被她的问题问住了,不自然地挪走了视线。

    “可以的吧。”

    在一张白纸一样的小狮子面前,他撒了个小谎。

    “那你也亲过别人吗?”

    谢珩愣了愣,原来她竟然是想问这个。

    这算是在吃醋吗?

    “没有。”谢珩摇摇头,“我只有你一个徒弟。”

    师月白思考了一下,看着谢珩身上还未解下的精铁锁链。

    由于害怕这个“魔头”反过来对她不利,她把谢珩从镇魔塔带出来时就没解开这些锁链。

    这些日子她几乎差点已经忘了锁链的存在,以至于她现在想起去检查时,锁链几乎已经和皮肉长在了一起,稍微扯动时,就血肉模糊。

    谢珩发出一声闷哼。师月白有些紧张地问他没事吧,谢珩摇摇头,问她为什么突然要看这个。

    “那徒弟是不是也不能这样拿锁链锁着师尊呀。”

    谢珩迟疑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好是不要了吧。”

    师月白点点头,开始替他解开锁链。

    锁链黏连着皮肉,解开锁链的过程,光是看着就让师月白觉得痛得厉害。

    谢珩的唇边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师月白叫他若是疼,可以喊出来,但是谢珩摇了摇头,抬头看了她一眼,温柔地笑了笑。

    “不疼的。”

    上身的锁链从背后的琵琶骨穿过,解开之后,在他身后的琵琶骨留下了两个瘆人的血洞。

    怎么会不疼呢。

    “很丑别看了,小白。”谢珩察觉到她的目光,难堪地转过头去。

    师月白跪坐在他身后,垂下头,悄无声息地吻了一下他的肩胛。

    察觉到她刚刚做了什么之后,谢珩几乎浑身都僵住了。

    “不丑的,很漂亮。”师月白说。

    “如果师尊可以亲我的话,那我应该也可以亲师尊吧。”

    第96章 还跑吗?你跑一次,我抓回来一次。 “……

    师月白从另一个镇上回来之后, 谢珩不见了。

    她看到空荡荡的山洞时,浑身的血液几乎都是冰凉的。

    她想到昨天遇到的,说要把她的行踪报告给仙门的那些人, 顿时陷入了一片焦躁。

    昨夜她已经和谢珩商量好, 他们的踪迹已经暴露了, 这里不宜久待, 打算在今早离开。但是师月白想到谢珩那么怕冷,路途又那么遥远, 便起了个早,想要用剩下的钱给他买个暖手的炉子。

    昨天谢珩来找自己时, 手冻得通红。这样的暖手炉, 她看到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手上都有一个, 上面雕着精美繁复的花纹, 里面冒着热气, 看起来又漂亮又暖和。

    如果谢珩也有这样一个东西,赶路的时候手就不会冻得通红了吧。

    她特意起了个早, 想着在离开前也给谢珩买一个路上用。

    没想到一个手炉竟然要收她一百二十文,师月白不禁有些肉痛。但是想想猎物还可以再打钱还可以再赚,就没有多加犹豫地买下了手炉。

    但是回来之后,谢珩却不见了。

    师月白吓坏了,谢珩腿脚不便, 从来不去离洞穴远的地方的。何况她一路紧赶慢赶, 根本没有离开多久。这么短的时间,谢珩一个身体不好的人,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祈祷着抓走谢珩的人没有走远,化作原身嗅着空气中残存的气味,希望还能找到谢珩。

    不要出事, 不要出事。

    她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洞穴里的。谢珩昨天一个人来山下找他,很可能已经有人见过他了。

    如果不是她,可能谢珩根本就不会出事。她太粗心了。

    都怪她。

    笨得进了别人的圈套,又主动把谢珩留谢珩一个人在洞穴里,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狮群被屠父母被杀的时候她不在身边,现在,她好像又要失去谢珩了。

    都是她的错,她怎么这么永远都不长教训啊。

    让我找到他吧,师月白想。让我找到他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清晨的双童山刚下过雨,踪迹追踪起来更加不便。师月白艰难地顺着空气里不多的气息和难以辨认的踪迹跑着,祈祷自己走在正确的方向。

    终于,在山道的尽头,她看见了蜷缩在山壁旁的谢珩。

    大概是伤腿痛得实在厉害,他用刚刚采撷的草药勉强沾抹在伤处,然后站了起来,扶着山壁,一瘸一拐地继续走着。

    没有被胁迫,没有被抓。

    他是自己走的。

    在师月白信任了他,给他解开了锁链的第二天。

    救她,抱她,亲她原来都是为了骗她给自己解开锁链啊。

    也对。能被仙门如临大敌地镇压百年的魔头,能是什么好东西呢。

    师月白并非从来没有受到过背叛。从前在狮群里,一起长大的玩伴曾因为她是一只母狮而押注别的公狮来当狮王,信任的下属也曾在她保护狮群的幼崽受伤时想要争夺狮王的位置。

    她应该是惯会处理背叛的。

    有利用价

    值的,给点惩罚然后多加警惕;没有利用价值的,逐出狮群等待冬天到来的时候让他自己饿死。

    可是为什么,谢珩的背叛让她觉得格外愤怒呢。

    一个陌生人而已,他既没有许诺过她什么,也没有什么深情厚谊。

    明明分道扬镳就可以了,再不济还是觉得无法原谅觉得恨,咬死他就可以了。

    他的脖颈那么白皙脆弱,咬断他的脖子就像咬断一只鹿的脖子那样轻而易举。

    他也没有亲故,不会像咬死一只鹿那样被整个鹿群恨上记挂上,尽管被鹿群恨上对一只狮子来说无关痛痒。

    谢珩看到她的时候,整个人都打了个寒噤。

    “你倒也知道怕我。”

    生气到了极点的时候,师月白的语气竟然是淡淡的,没有任何波澜的。

    但是却足够让人不寒而栗。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那是哪样的?”师月白揪着他的领子,她的力气大得惊人,霎时间,谢珩的前衫竟然应声而裂。

    “没关系的”这里是在野外,发生了这样的事,谢珩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觉得羞赧,而是安抚师月白说没关系,“你听我解释。”

    他的肌肤白皙却并不光洁,大大小小的血痕,都是五百年间在镇魔塔留下的。师月白第一次正眼看他的身体,第一反应不是怜惜,而是不屑。

    如果这种意外发生在谢珩出逃以前,她或许会像个正人君子一样地偏过头,把自己的外衫解下来披在他身上。然后心疼地看着他身上上百处伤痕,问他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苦。

    但是现在,她只恨这百处的血痕,竟然无一处是她留下的。

    “你想解释什么?总不能是你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山洞自己长腿跑了吧?谢珩,好能耐啊你,在我身边忍辱负重这么久,总算找到机会跑了。”

    “这么多伤,真可怜,都是外面的人留下的吧。我只恨我没在你身上留下什么,好让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的东西。”

    她凭空凝聚出一根银针,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以心化剑,银针锋利,也是剑的一种。这还是谢珩教她的招式。

    “小白”谢珩终于有些感受到害怕了,他叫了师月白一声,似乎试图解释什么,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被师月白打断了。

    “你最好说些我爱听的,”师月白的语气阴恻恻的,后两个字咬得格外的重,“师尊。”

    谢珩犹豫了,似乎在权衡自己要解释的东西到底能不能让她彻底消气。

    “既然说不了我爱听的,就叫得好听一点。”

    衣服反正已经被撕破了,师月白干脆又撕下一块,塞进了他的嘴里。因为五百年间太久没有进食,谢珩的喉管变得很敏感,在布料塞进来的一瞬间,他就干呕了一下,眼泪霎时间溢了出来。

    但是布料紧紧地堵着他的嘴,他根本无法通过呕吐把布料弄出来。

    师月白把他弄进怀里,似乎是好意一般地捂住了他潮湿的眼睛。

    “你最好别动,不然的话,大概要来好多遍。”

    谢珩呜呜咽咽地说了什么,师月白猜不到,也并不关心。

    银针刺破乳.首的时候,怀里的人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师月白紧紧掐着他纤细的腰,让他几乎动不了分毫。

    手心被谢珩的眼泪打湿了,谢珩无声地哭得厉害。

    她低头看去,谢珩的脸也胀红得厉害,似乎是因为自己塞进去的衣服呼吸不畅。

    她怕人就这么死了,把衣服拿了出来。谢珩的嘴角已经流了血,嘴唇抖得厉害。

    “为什么跑?”她问。

    谢珩似乎整个人都傻掉了,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就只是在她怀里无声地哭着。

    “不说就算了。”师月白淡淡地说。

    谢珩的胸前坠着廉价的宝石吊饰,那还是师月白去买暖手炉时,老板娘附赠给她的。师月白连番推拒说自己没有耳洞,宁可老板娘给她多便宜几文钱,没想到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我觉得这红吊坠看着廉价,没想到在师尊身上,居然这样好看。”

    谢珩听见她的声音,这才有些回过神来,有些费力地拗过头去看她。

    就算再愤怒的情况下,师月白也不得不承认谢珩生得真的很好看。白皙的脸上满脸泪痕,若不是想到他刚刚背叛了自己,师月白都想像昨天那样亲一亲他眼角的泪珠。

    “我不是”舌头似乎有些被伤到了,谢珩有些艰难地想要开口解释。

    “想好怎么说了吗?若是说了我不爱听的,我不确定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谢珩怔了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东西和青紫的痕迹,眼泪无声地滑落了下来。

    “何必找什么借口呢?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这样折辱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就算是南风楼的小倌,你也要问问别人愿不愿意吧?”

    “你想听什么,师月白,你想听我说什么啊?”

    他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没有任何预兆地,银针很快穿透了他另一侧的乳.首。

    “很委屈?”师月白问。

    “逃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被我抓到是什么后果呢?”

    谢珩疼得整个人都在抖,他似乎是铁了心不想在师月白面前露怯发出呻吟,紧紧咬着牙,却发现牙关也抖得厉害,发出咯咯的响声。

    “还跑吗?跑一次我抓回来一次。”

    “我不知道下次要拿什么手段罚你,但是你大可以试试看。”

    第97章 锁链太沉了,你身体太差,我不会重新给你装……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 师月白并不想回忆。

    她反反复复地问谢珩还会不会往外跑,就算得了谢珩哭喘着说不会离开她也尤嫌不够。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上暴虐的那一部分好像完全被谢珩激了出来。谢珩太漂亮了, 哭的时候漂亮, 高.潮的时候也漂亮。白皙得像玉一样的身体因为情潮彻底变成了粉红, 在丑陋的旧伤上, 又添上了她留下的红痕。

    每一声哭喘,每一声破碎的呻吟都是独属于她的。

    到最后, 谢珩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不管他是哭着求她放过自己还是断断续续地保证说再也不会离开她再也不会背叛她, 最终换来的结果都殊途同归。

    谢珩断断续续地昏过去好几次, 等师月白恢复理智的时候, 脸上已经彻底没有了血色。

    看着安安静静地靠在自己怀里面色苍白如纸的人, 师月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轻轻给他拨开额前被汗浸湿的鬓发。

    现在这么安静,这么乖, 早些时候说不会跑不会背叛她,不就不用吃这么多苦头了吗。

    这么笨。

    额头也烫的厉害。

    师月白用手背又碰了碰谢珩的额头,发现他确实是发烧了。

    他身体那么差,自己刚刚又弄得那么狠,不发烧才是不正常的吧。

    他们之前去的那个镇上是有医馆的, 但是那里现在显然已经去不得了。师月白咬咬牙, 背起谢珩,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真是疯了。

    对于一个背叛了自己的人,既不把他丢掉,也不好好利用,反而是把他的身体彻底折腾坏, 让他成了一个连喝水都需要人喂的累赘

    谢珩醒来,望见的是头顶白花花的天花板。

    他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真的躺在床榻上。

    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不远的床头柜上,还摆着一碗带着热气的水。

    这是在哪里

    他一时忘记了昏过去之前和师月白之间的恩怨,被这样的想法彻底吓坏了,开始剧烈地咳嗽,嗓子几乎

    已经完全哑掉,发出的声音难听嘲哳得要命。

    是小白把他抛下之后,又被遇见了其他的人吗?

    小白不要他了吗?

    听见咳嗽声,终于有人推门走了进来,是一位面目慈祥的大伯,留着一把美须,提着药箱,做医者打扮。

    结合自己闻到的药香,谢珩终于判断出自己正躺在一个医馆里。

    “公子,你醒了啊?你已经昏过去三天,我都害怕你这烧退不了,没法和你娘子交代。”

    大夫见他咳得厉害,连忙把水递到他的手边。

    “不急,慢慢喝,别呛着了。”

    “我娘子?”

    大夫一愣,在脑海中脑补出一幕少女痴心一片却遭爱人失忆被彻底忘却的苦情戏:“就是你娘子啊,她一路把你背过来的。生得很好看,脸小小的,特别白,眼睛大大的。你不记得了吗?”

    “我”病弱的男人迟疑了一下,“是她同你说她是我娘子的吗?”

    “你们还未成婚吗?”大夫答非所问,睁大了眼睛。

    “你娘子人那么好,你们都是生面孔,肯定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那么远的路,那么瘦的一个小姑娘,一路把你背过来的。她身上没有带够诊金,现在又说要为了你去打猎了。年轻人,要念着人家的好,珍惜眼前人!别以为自己生了一副好皮相,就能去攀高枝取富家女了”

    “她那么一个小姑娘,我劝了她好久,山上危险,不要去打猎,她也不肯,说要我给你用最好的药,钱她会去挣的。”

    大夫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也没有得到男人一句对那姑娘的承诺。他气急败坏地打算等今晚那姑娘再来的时候好好劝劝她,小小年纪干什么不好,找个没心肝的情郎私奔还打猎给他治病。

    直到他看见男人的眼圈红得厉害,眼泪无声无息地流着。

    男人见他发现自己哭了,便轻轻侧过头去,不想被他看着。

    大夫见他还知道感动,便觉得孺子可教,继续劝道:“得物价宝易,得有情人难。你碰上这么好的姑娘,就赶紧下聘求婚吧。她每日为了赚钱给你治病早出晚归,这样的人你不珍惜,你想要娶公主啊你?”

    男人摇摇头,想用手背去擦眼泪。大夫见他跟个小姑娘似的,气不打一处来地把帕子摔到了他的脸上:“我说公子,你怎么还委屈上了?就算之前闹了矛盾,看她这么对你,铁做的心肠也该软了吧。就算她给你带绿帽子了,你也该原谅她了。”

    “我没有不原谅她。我没有”

    “是是是,那就最好不过了,”大夫转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补充说,“不过她这几日似乎来的时候都是半夜了,你要见她好像也不大容易。”

    男人的眼睛又黯了黯:“她是不是不愿见我。”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大夫又急了,“她虽然每天来的时候都是半夜,但是每次除了放下诊金,都会来你的房间偷偷看你很久的,这是哪门子的不愿见你啊,只要你熬晚一点,她今晚保准还来的。”

    男人一怔:“真的吗?”

    “真的啊,我骗你做什么。”

    “那麻烦您给我些浓茶可以吗,我怕我不小心睡过去了。”

    大夫虽然急于帮那姑娘和情郎重归于好,但是还是有些最基本的医德的:“那还是算了吧,你还生着病呢,别折腾这些有的没的。你以为喝浓茶熬夜对身体很好吗?”

    大夫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谢珩从白天等到夜里,师月白果然如他所说的没有来。

    谢珩现在的身体很容易疲倦,生气好像随着太阳的落下一起沉了下去。

    入夜了,月亮爬了上来。谢珩困得厉害,可是师月白还是没有来。

    他爬下床,批了一件外袍,坐在床边等着。

    好像很多年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一幕,但是五百年太久,久得谢珩已经忘记了那时的细节。

    他最后等到了吗,还是等得睡着了呢。

    乡下地方的小医馆,一切都是精打细算着来的。病人晚上都是应该休息的,房间里自然没有供应蜡烛。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熟门熟路的师月白。她轻手轻脚地摸到了床边,打算在这里坐下发一会儿呆。

    但是在平日里距离床边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手腕却被冰凉的手指拉住了。

    师月白捏了个诀,烛台上凭空亮起了一盏小灯,照见眼前的人玉一般的面容,和看向她时泛着水光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这一幕给了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好像在很多年前,她也曾经用这个角度看过眼前的这个人。

    可是这显然是无稽之谈,她化形也不过一个月,又怎么可能不记得这样的事呢。

    男人的脸色比三天前有了些血色,不再是之前那副随时都有可能彻底醒不过来的模样。

    身上只批了一件单衣地坐在床边,大概是在等她。

    明明是他辜负了她的信任,自己在那样罚他的。可是看到眼前人的一瞬间,师月白却莫名的眼睛发酸。

    “败给你了。”她叹了口气,伸手去擦谢珩的眼泪。

    柔软的指腹摩挲过眼角,谢珩的眼泪越掉越凶,终于决了堤。

    你哭什么呢,是你要跑的。师月白茫然地想。

    师月白把人按在怀里,任凭眼泪濡湿了她腰际的衣裳:“你为什么要跑,我不追究了。我不想听你骗我,也不想听到我不想听的。”

    她自然不会承认发现浑身滚烫,嘴唇白得发青,怎么叫他都醒不过来的时候有多手足无措。

    只要谢珩平平安安的,她就不追究他为什么背叛自己了。

    只要他平平安安的。

    “我对你做的事确实过分,但那也是你背叛我在前。你想恨我,想讨厌我,都可以。但是他们已经发现你了,会继续找你,你身体差成这样,离开我身边,被他们抓到是什么后果,你自己应该想得到。”

    “锁链太沉了,你身体太差,我不会重新给你装上。但是无论你逃多少次,我都再会抓你回来。”

    师月白用手背附上他的额头,烧似乎退了一些。

    “哭累了就睡吧,哭也没有用,我不会放你走的。”

    谢珩扬起脸看着她,那双眼睛里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是师月白并不能很好地看明白。

    她知道自己和谢珩是两个世界的人。早在她出生以前,谢珩就已经认识了太多太多的人,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故事。

    无论她做什么,于谢珩漫长的生命里都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就算那日自己那样折磨他羞辱他,等到谢珩醒来时,又是一幅心性如冰雪,不为之所扰的模样。

    就算她想要硬闯进谢珩的生活里,也很难很难。

    可是师月白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她只知道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就算是强求,她也想把人绑在身边。

    第98章 那就既把他留在身边,关着他囚着他 她……

    “师月白, ”谢珩抬起头看她,“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你是知道的吧。”

    “我又不傻, 我当然知道。”

    “那你也知道你把我留在身边, 会招惹多少的麻烦吧。”

    因为还没有完全退烧的缘故, 谢珩的脸有些红, 声音也是喑哑的。

    “你说的不错,是我骗你在先, 那天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活了那么久, 你的那些手段, 对我来说其实”谢珩说到一半, 嗓子难受地厉害, 就咳嗽了起来。

    师月白见他咳得厉害, 便伸手取过水,用法力变至温热。指尖微微一转, 法力注入其中,水面漾开一层浅浅的热气。

    谢珩想要伸手接过水,杯沿却被师月白直接抵在了唇边。

    这个动作温柔而又强制,不容得他拒绝。

    谢珩也不会拒绝她,他微微仰着头, 小口地喝着水, 喉结因为喝水微微滚动。

    “虽然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缘故不想让我离开,但是我留在你身边,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的好处。你我无亲无故,我没道理让你同我一起承担这样的风险。”

    “你把我从镇魔塔带了出来,我也帮了你一回。虽然你

    受人暗算是因我所致, 但是若不算作两清,我如今这副模样,也没有办法报答你了。”

    “我们就此别过吧。”

    谢珩自顾自地说着,低着头,避开了师月白的视线。他的喉咙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

    师月白变出来的那盏灯安静地随风摇啊摇,灯光昏黄温暖。

    “你听见我刚刚说什么了吗?”师月白问。

    谢珩一愣,点了点头。

    “那就好。”师月白说。

    “你休息吧,我不会放你走的。”她转身就打算走出医馆房间的门,却被谢珩出声叫住。

    “师月白。”

    “我说了,你跟我在一起只会遇到更多危险,我一开始骗你是我的不对,你那样待我我也不怪你。但是到此为止吧,你天赋卓绝,灵力深厚。如果只求自保,会活得很安稳轻松。”

    “我不在乎。”师月白说。

    “如果我畏死的话,我一开始就不会去镇魔塔。如果性命不能用来保护重要的人,那就是烂命一条。人总是有一死的,我不在乎。”

    “但是我在乎。”谢珩打断了她,“我不想看你死掉。”

    “为什么,”师月白问,“刚刚说非亲非故的,不是你吗?”

    “你就当我总是有没用的善心和自尊吧,就算是落入这样的境地,也不想多连累一个人。”

    师月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伸手用关节碰了碰他的鼻子,声音低得像是自语:“穿得这么薄,鼻子都冻红了。”

    师月白沉默着,像是没听见谢珩的话。她低下头,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弯腰托着他的膝弯把人抱回了床上,塞进了被子里。

    他轻得像一卷秋风。

    “师月白,”谢珩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声音隐隐带上了哭腔,“求求你。”

    师月白的目光落在他抓着自己手的,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指上。

    好凉的手指。

    好乖,好让人心疼的语气。

    如果谢珩用这样的语气求她一点别的,她会答应的。

    师月白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从袖中拿出了那日她起早去买的暖手炉。

    “你骗我打开精铁锁链,逃走的那一天早上,你不奇怪为什么我们明明约好了这天离开,但是我却要起早出去吗?”

    暖手炉精致漂亮,透过上面雕着的繁复图案,发出温暖的火光。

    “你是去给我买这个的。”

    谢珩看着那个精致漂亮的暖手炉,有些愣住了。

    师月白见他不接,便拿过他的双手,覆在手炉上。

    “这样会暖和一些吗?”

    谢珩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乖一点,除了放你走之外的要求,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不要这个,也不要你答应我的其他要求。”

    谢珩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捧着的手炉上,按理说在这种时候,他对师月白给他的东西应该是分外不屑,然后狠命砸到地上。

    可是谢珩看着那精致的小东西,却根本舍不得放开手。

    “我想要你平安,我想要你活下去。”

    离仙门,离正道,离我从前教你的为万世开太平,都越远越好。

    我想要你活下去。

    “一辈子东躲西藏,遮遮掩掩地平安活下去吗?”

    “我没有这样想过,”谢珩似乎被她的语气惊到,微微愣了一下,他低垂着头,嗓音因病显得嘶哑,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迟疑,“我我也并非坐以待毙之人,我和那人之间的恩怨,也许我会赢,也许他会赢,但是他们的目标始终都是我。等到我杀了他,或是他杀了我的时候,你就不用遮遮掩掩地活着了。”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轻轻攥着被子,骨节分明,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

    那一天不会太迟的,谢珩原想补充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为了我好,才瞒我,骗我,背着我离开的,是这个意思么?”

    师月白看着他,语气难得地平静。谢珩想起那日在荒野里被她抓到的时候,她也是这样难得的平静的语气。

    像是处于台风正中的台风眼,平静得令人胆颤。

    谢珩露在外面手指指节弯了弯,下意识抓紧了被子。

    这害怕完全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他并不害怕小白,无论她对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但是身体却还记得那些灭顶的痛觉和快感,以至于对眼前人这样的语气下意识地想要逃开。

    师月白显然也意识到了他在怕自己,她明显有些愣住了,在反应过来之后很快又后退了半步。

    “我没有怕你,小白,你别这样。”

    “你”师月白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最后她站起来背过身去,道:“你睡吧,你身体没好,先好好休息吧。”

    走到门前时,她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回头看了谢珩一眼。

    空气中,师月白能闻到淡淡的药味,苦涩得令人烦躁,直到走到门口时,药味才淡了一些。

    谢珩昏过去的这三天,她已经想好了今后如何待他。

    是啊,这一回,她就是既不想杀掉这个背叛者,又不想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利用他。

    很奇怪,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谢珩对她来说是特殊的。

    但是师月白行事向来随心而动,并没有什么定式的原则。谢珩是特殊的,那就既把他留在身边,关着他囚着他,不给他第二次背叛的机会。

    可是谢珩说,他是不想拖累她,是在意她,是想要她活下去,才会骗她离开她。

    她突然有些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

    她不能继续怨恨他,可好像也不能完全原谅他。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过那么一个极为恶劣的想法:要是谢珩是真的背叛她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毫不顾忌地继续她之前的打算了。

    她回头的那一眼,谢珩也在看着她。

    他容色苍白,唇珠颜色也是极淡的。三天前,那里刚刚被她留下血痕,现在就已经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了。

    谢珩像是水,没脾气似的,可不管她做什么,都没办法真的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我真讨厌有人总是自作聪明地喜欢替别人做决定。如果有人对你说这样的话,说他都是为了你好,才瞒着你,欺骗你,背着你想自己偷偷死掉,你不会觉得生气吗?”

    和谢珩费了那么多口舌,她并不指望这一句话就能让人幡然醒悟。

    她打算头也不回离开的时候,却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谢珩手上的帕子透着大片大片的血,如同殷红的牡丹在上面绽放开来。他死命地捂着帕子,像是这样就能止住呕吐一般。

    师月白几乎几步就冲到他的床边,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在她抱住谢珩之后,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应该先去找大夫。

    但是这时,谢珩却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角,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允许她离开。

    到底是谁瞒着我,骗了我,背着我找了一个地方想自己一个人偷偷死掉,连尸体也没有留下?

    落在你自己身上的时候,只到这样的程度就受不了吗?

    谢珩看着靠在她怀里,看见了师月白紧张的神色。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

    骗子。

    你也有今天

    前世。

    师月白死后第三年,以清山幻境。

    三年于仙人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但是对于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来说,却能让她从谢珩怀里皱巴巴的一团,变作如今这般粉妆玉砌的可爱模样。

    “娘亲,我要娘亲抱!”

    朝朝是谢珩见过最聪明的人类小孩,两

    岁就学会开口说话了。如今她差一个月三岁,就基本上已经能够完全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师月白温柔地笑了笑,托着朝朝的腋下,把她从谢珩手里接了过来:“好呀,爹爹累了,娘亲抱你。”

    谢珩没有贸然松手,还是下意识地伸手在旁边护着,直到孩子彻底被师月白抱在怀里。

    可是这时候不知为何,刚刚还在咯咯直笑的朝朝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师月白带她没有谢珩带的多,赶紧有些不知所措地检查是不是自己抱的方式不太对。

    “是这样抱吗师尊?”她有些沮丧。

    “是的呀,”谢珩去揪了揪趴在师月白肩头的朝朝的小脸,“不是闹着要娘亲抱吗,娘亲抱你了,怎么还不高兴上了?”

    第99章 是师仙君渡劫身殒之后,百姓集资修的庙。^……

    往日他这样一逗, 朝朝是一定会咯咯笑的。

    但是不知为什么,被他这么一逗,朝朝整个人吓得颤抖了一下, 而后马上大哭了起来。

    “怎么了, 怎么哭了, 我来哄吧。”谢珩从茫然无措的师月白手里接过孩子, 哄了好久才让她安静下来。

    朝朝不是爱哭的小孩,这样的表现对她来说很奇怪, 师月白小声地问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谢珩愣了愣,师月白会说这样的话, 还是因为上回在山下的时候听一位有经验的老奶奶说的, 小孩子体弱, 要是被脏东西吓到了, 就要半夜给他取叫魂。

    朝朝出生之后, 师月白也对这样的话在意了起来。

    谢珩摇摇头,以清山钟灵毓秀, 何处来的脏东西。

    “要不我写信问问元师姐吧,不是说晓雾峰有时候会捡来很多弃婴养着的吗?她应该会有很多经验吧。”师月白想了想,他们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如去问问有经验的人。

    “小白。”谢珩叫了师月白一声,师月白温柔地凑近, 问他怎么了。

    可能是抱朝朝抱得久了, 她看见谢珩额角有细细的汗珠,便想伸手替他拭去。

    但是当手明明应该碰到谢珩的时候,却诡异地没有任何触感。

    谢珩定睛看着她,眼前的一切都在崩塌。

    都在归于混沌

    她的手在变得透明,低头看时, 浑身也在变得透明。

    再抬头看时,谢珩已经泪流满面。

    “怎么能骗我这么久呢?”

    “是吗?”师月白的幻象有些茫然,“原来我是假的吗?”

    全部的记忆重新涌入了她的脑海里。

    原来她已经死了,原来自己只是原本的师月白留下的一魂一魄。

    谢珩识破了幻境,她就不能维持这样的形体和意识了。

    她想叫谢珩别哭了,但是身体已经近乎完全变得透明,她没有办法发出声音了。

    好吧。

    她有些无奈。

    好吧,师尊,以后的路,要你一个人走了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吗,幻境的防护已经变得这样一击即碎。

    小白的灵力和修为已经远远在自己之上了,幻境本不该这样一击即碎的。

    谢珩再睁开眼时,眼前还是熟悉的以清山,一切好像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细看时,原本窗明几净的房间,在阳光的照射下,已经有了纷飞的灰尘。

    这里也没有小白。

    朝朝还在他的肩头安稳地睡着,有时候谢珩也羡慕她,这样的睡眠质量,大概是随了小白的。

    谢珩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冲到了师月白的房间里。

    这里一切如常,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好像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她不会出事的,不会的,齐姜已经死了,澹台曜也死了,世界上已经没有能威胁到她的人了。

    她就是想出去玩,跟自己开玩笑的而已。

    为了陪自己和朝朝,小白已经很久没有出去找她之前的朋友过了。她也是年轻人,就那么让她在家里陪自己和朝朝,她肯定会无聊的。

    是他没有体恤小白,是他太笨了。

    “爹爹,”朝朝突然醒了,认认真真地看着谢珩问,“我们现在是要去找娘亲吗?”

    她长得像师月白多一点,却没有继承母亲的白发。导致无论谢珩和师月白谁单独带她出去,都会被人说上一句宝宝和你长得可真像啊。

    “嗯,我们现在去找你娘亲。”谢珩看着女儿,好像突然又有了主心骨,把朝朝抱得更紧了些。

    “爹爹,我们会找到娘亲的,你不要哭了。”朝朝伸出小手,凑到了谢珩的脸上,想要给他擦眼泪。

    谢珩这才发现自己流了泪,顾不得体面就匆匆用袖子擦了擦脸:“灰有点大,刚刚进眼睛了。朝朝没事吧。”

    朝朝懂事地摇摇头,乖巧地伏在谢珩的肩头。

    “朝朝好乖,朝朝怎么乖。”

    “我们去找她,我们去找她”

    胸腔像是被硬生生掏空了一块,空荡荡地泛着疼。在朝朝面前,谢珩只装作完全没事的样子,抱起女儿,转身朝着山下掠去,连衣袖都被冷风拉得翻飞。

    在即将踏上凌霜剑的那一瞬间,谢珩几乎完全愣住了。

    他突然就不知道要如何御剑了。

    灵力还在,剑也在。

    可是他就是突然不会御剑了。

    从第一届仙门大试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天才,如今连御剑也不会了。

    似乎是被他苍白的脸色吓到了,朝朝轻轻摇了摇他:“爹爹,我们可以走下去呀,朝朝最喜欢爬山了。爹爹不用抱着我,我不会乱跑的。”

    对于小孩子来说,她完全意识不到忘记怎么御剑是已经多么严重的事情,她只是觉得爹爹可能觉得有些丢脸,天生的善良让她想要爹爹不那么尴尬。

    “好,”谢珩轻轻把她放了下来牵着她,“我们走下去就可以了,朝朝真聪明。”

    以清山很高,朝朝不可能可以一口气走下来。走了一段路之后,谢珩还是把她抱在了怀里。

    天色渐沉,山林渐暗。谢珩抱着女儿,脚下的路磕磕绊绊,早已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山间的雾气沾湿了后背。朝朝饿了,他便在树间寻摸几颗果子,递到朝朝的小手里。

    果子酸涩,朝朝却吃得很开心,一边吃一边嘟囔:“等见到娘亲了,我要告诉她爹爹给我摘果子吃了。”

    谢珩的喉结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应了一声:“好。”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一些,朝着山道一步步走下去。朝朝很快就困了,伏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

    怎么这么喜欢睡觉。

    谢珩怕她受了凉,把外衫脱下来裹着她。

    朝朝察觉到什么,似乎嘟囔着什么,要醒的样子。

    “朝朝睡吧,乖朝朝。”谢珩把她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肩上,继续下山的路。朝朝从小就这样,把她的脑袋按在肩头,带她慢慢悠悠地走上一段路,她很快就能被哄睡。

    幻境里的那个小白说,你这样是不是把她摇晕了啊,她以后长大了会不会变笨啊。

    谢珩说,你小时候也是被我这样哄睡的,你现在有变笨吗?

    小白挠了挠头:“好像是也没有很聪明吧。”

    谢珩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哪里有不聪明。”

    他现在想着,小白可太聪明了。那一点聪明,全部都用来对付他了。

    就这样走了一天一夜,天边露出鱼肚白时,他们终于到了山脚下。

    谢珩回头看了一眼山顶,日光从他背后洒下,将两人拉得瘦长的影子投在山路上。

    他的手依旧牢牢牵着朝朝的小手,好像除了这个什么也不剩下了。

    朝朝才刚醒,学着大人的样子伸了个懒腰,仰起小脸问他:“爹爹,我们现在下山了,是不是就能找到娘亲了?”

    “爹爹,我们现在去哪里找娘亲啊?”

    她的声音清甜又天真,仿佛随口一句童言,却在谢珩的心口重重撞开一道裂缝。

    他脚步一顿,没来得及回答,胸腔一阵剧烈翻涌,猩甜的气息涌上喉间。他强忍着,喉咙却像是被撕裂一般,“噗”的一声,一口鲜血涌了出来,晕倒前最后一眼,是朝朝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惊慌地喊着“爹爹”

    再次醒来时,谢珩躺在一间破旧的庙宇里,四周隐约飘来柴烟的气味。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头一尊神像,眉目温柔,青衣飘拂,仿佛世间所有悲苦都能消融于她的目光之中。

    谢珩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听见耳旁传来一位女道的声音。

    “这位公子总算

    醒了,您倒在山脚下,我们刚好路过,听见了令爱呼救的声音。幸好这庙就在附近,不然您怕是要遭罪了。”

    谢珩转头看向说话的女道,声音沙哑得近乎破碎:“这里是什么庙?”

    她有些讶异,随即笑道:“这是天将庙啊,狻猊天将的庙。公子不是本地人吗,怎么会不认识天将庙?”

    “是师仙君渡劫身殒之后,百姓集资修的庙。”另一个女道解释道,似乎对于谢珩连这都不知道颇为不解。她皱着眉,有些警惕地看着谢珩。

    虽无人知道师仙君是为何遇天劫,但是仙魔大战刚过不久,民间纷纷猜测是因为她在仙魔大战中身受重伤虚弱之际,才没能扛过天劫。

    仙界人界,九州之内几乎无人不晓她的声名,眼前的男人虽然看着不像什么坏人,但是连天将庙都不识得,不无可能是魔界的奸细。

    她递了一个眼神给年纪稍长的女道,后者却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目光往后院看了看。

    男人的女儿被安置在了后院,和她们收养的几个孤儿待在一起。若男人是魔界的奸细,何苦要带一个孩子来呢。

    “公子不认得师仙君吗?”她只好自己试探着问。

    男人的目光移回神像,愣愣地盯着那张温柔的面孔,喃喃道:“不不像,一点也不像”

    “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第100章 谢珩在祭剑炉旁,看见了碎掉的玉花镜。^^……

    “她不长这个样子的, 她的脸还要再圆一些,眼睛也没有这样长”

    男人看着神像,喃喃自语。

    年纪稍长的女道见他神智有些不清, 怕他亵渎了神像:“这位公子是不是中邪了, 快些拿符水来。”

    年纪小一些的女道见他对神像不敬, 则更心生厌恶, 她取来符水,递给更年长一些的女道。

    “公子, 我见你神色苍白,是不是体弱之际, 被邪祟附了身, 你把这符水喝了吧。”

    她把话已经说的很委婉了, 若是那位年轻些的女道, 怕是会直接骂那个男人是个疯子。

    男人并不理会她, 只是呆呆地对神像伸出手去,好像想要抚摸神像温柔悲悯的脸庞。

    年轻的女道曾在仙魔大战中见过狻猊天将的金狮本相, 也遥遥见过一眼她凌空的身姿,知晓她本人是个美貌女子。因而在塑像之际,尽管她更想要刻下狻猊天将金狮本相的英姿,却也对这一版的神像并无异议。

    但是她最见不得有男子对神像不敬。

    她厌恶地看了一眼男人,伸手掰住他的下巴, 便将符水尽数灌了进去。

    符水是刚刚煮好的, 还冒着热气。但是天气凉,一路走过来,若是小口小口喝,倒也不会烫坏了喉咙。

    但是这样地灌符水实在有些太过分了,男人在最开始发出了一声难受的闷哼。

    “太玄!这符水还是热的, 这样喝太烫了”

    “烫死他活该!”年轻的女道并不以为意,继续端着碗,给男人灌着符水。

    男人不发一言,也没有反抗,只是安静地咽着符水,喉结微微滚动,仿佛那滚烫的符水从未灼烧他的食管。

    “太玄,你别这样,天将看着呢。”

    碗中的符水见了底,年轻的女道终于把碗端开了。

    男人的嘴角被撑破,起了血痕。年长的女道递给他一块帕子:“公子觉得清醒些了吗,我这个徒弟脾气就是有些急,冒犯你了,对不住啊。”

    男人费力地抬起眼,眼睛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没关系的,”男人脸色白得好像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却依然挤出一个苦笑,“多谢你们收留,我刚刚确实有些神智恍惚要是有冒犯的地方,真的对不住了。”

    “我可以见见我的女儿吗,她胆子很小,离开我一会儿就会哭。”

    “当然可以,”年长的女道连忙道,“我收养了一些孩子,她现在应该正被带着一起玩呢。太玄,还是我带您去找她吧。她长得和您很像呢。”

    “是啊,她的鼻子像我。”

    怕他们捣蛋惊扰了香客,孩子被养在后院。年长的女道带着男人过去的时候,孩子们东零西落,像是正在玩捉迷藏。

    女道向来尊重孩子们的爱好,不好打扰他们的游戏,她有些歉意地朝男人欠了欠身,找到正在负责捉人的孩子,问他那个新来的小姑娘也在同你们玩吗。

    “是啊是啊,她叫朝朝是不是,她前几轮不太会玩,一下子就被我抓到了,现在我稍微晚一点去找她,免得她不高兴。”负责捉人的事一个年长些的大孩子,女道温柔地表扬了他一下,说朝朝爹爹现在来接她了,你现在去把她找出来吧。

    年长的孩子领命,就去原本已经发现那孩子的地方寻找。

    可是原本藏人的草垛,现在却空无一人。

    一开始,众人并没有当回事,以为可能只是孩子换了藏身的地方。捉迷藏嘛,常有的事,有时候看见负责抓人的孩子搜过了这边,有些孩子就会多到他搜过的地方。

    可是伴随着负责抓人的孩子把所有孩子都找了出来,却独独不见朝朝的身影,谢珩彻底慌了。

    “怎么会找不到,后院的门不是关的好好吗,她那么小,怎么可能跑出去?”

    年长的女道想劝谢珩不要急,可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找不到了,换谁都不可能不急。

    三岁还太小了,若只是在后院还好,可是整个庙里,一个比她人高的水缸,一个够不到门把手的柴房,对她来说都危险得要命。

    朝朝

    他不能没有朝朝了。

    “朝朝,你在哪里,可以听见爹爹说话吗?”

    玉花镜是朝朝满月的时候,谢珩亲自给她打的法器。玉花镜有一对,放在身上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和另一只玉花镜随时沟通。

    玉花镜闪了闪,出现了朝朝的身影。

    谢珩今早给她弄的羊角髻有些乱了,衣服也变的灰扑扑的。

    谢珩看得自责得要命,但是感知她所在的地方似乎是昆仑,突然又放下些心来:“能听见爹爹说话吗朝朝,你在哪里”

    “我在”玉花镜上的影像变得有些模糊,连带着朝朝的说话声也模糊不清。

    “我知道朝朝在昆仑,朝朝不要动,我马上就来接你。”

    “姐姐说,她可以带我去找娘亲。”

    “谁说的,朝朝你和谁在一起?”

    谢珩的胸口一沉,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紧。他还来不及追问,镜中的画面忽然晃动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耳的杂音,像无数冰晶在耳边刮擦,刺得人头皮发麻。

    昆仑,朝朝怎么会去昆仑。

    姐姐带朝朝走的是女子,年轻的女子。

    谢珩来不及细想,就踏上剑直奔昆仑而去。

    以清山下的城镇到昆仑相去甚远,谢珩焦急地一边御剑一边拿玉花镜联系朝朝。

    朝朝

    为什么不看玉花镜啊。

    “朝朝!”谢珩低吼,声音几乎带着颤抖。他拼命往镜中注入灵力,试图重新连接信号。

    终于,画面再次清晰,镜中的朝朝正抱着双膝缩在一块大石头旁,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哭着抬起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歉意和悲伤,声音几乎断断续续:“爹爹对不起好像好像真的是我命格孤煞,害了娘亲”

    “胡说!”谢珩的心猛然一沉,手中的玉花镜险些握不住,“朝朝,是有人骗你的,你在昆仑的哪里,在大殿吗,还是在瑶池,你在哪里,爹爹马上来找你。”

    朝朝哭得满脸是眼泪,看向一旁的年轻女子。

    “姐姐都是我害了阿娘,是不是如果我不出生,我娘就不会死了。”

    “是呀,”女人慢悠悠地说道,“她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当然是你克死她的。她留了最后一缕残魂在你和谢珩待着的幻境里,你发现了,谢珩也发现了,幻境灭了,她最后的残魂当然也不能维持人形了。”

    谎言最忌讳九分真一分假,就算是深谙人性的大人,也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理智应对。

    何况朝朝只有三岁

    大殿里没有。

    瑶池边也没有。

    朝朝到底在哪里。

    最后,谢珩在祭剑炉旁,看见了碎掉的玉花镜。

    朝朝从不离身的玉花镜静静地躺在地上,碎裂成几片,镜面嵌着寒霜和污雪。曾经能连通父女心灵的法器,如今四分五裂,失去了所有灵力的波动,冰冷得像一块寻常的碎石。

    谢珩愣住了,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他的手颤抖着伸过去,捡起玉花镜的碎片,指尖触碰到的冰冷触感让他像被针扎一般缩了缩手。

    他试图把碎掉的玉花镜拼起来,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指,沾上殷红的血,变得污秽不堪。

    剑炉旁依然死寂,冷风像是嘲弄般地呼啸而过,带起他散乱的衣袍。

    这里除了朝朝,还有过第二个人的气息。

    “是我。”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

    谢珩没有回头,就已经看到了一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衣摆。